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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修订版] by dome

_3 dome (美)
  
  

  这是一间简单的书房,木质的墙壁刷着紫红色的漆面,不过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它的主人坐在圈手椅上,背靠着黄铜的壁炉,交叠起双腿,手交握着搁在膝头摊开的厚书上。这是他特有的阅读姿势。阳光照亮了室内飞舞的灰尘,映在翻得卷边的书页上。他的眼睛很沉静专注,时而用手指划过印刷得墨迹斑斑的字里行间。
  当阿尔伯特·汉莱因推开亚瑟的房门,看到这一幕时,蓦地发觉了这个人的某些特质。他想到也许路德躲藏在瓦尔特堡的小屋里,逐字逐句地把福音书翻译成德文时,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当伊拉斯谟在遥远的巴塞尔整理希腊文新约,也曾经这样比比划划。或者回到更古以前,当圣路加或圣马太的弟子冒着纷乱的战火,整理使徒们留下的传世见证时,呼吸的也是和他相同的空气。也许他走出去大声布道,鼓动人心时他们是相像的——强烈到令人畏惧;可是当他如此坐下来时,他所沉浸的世界和他自己的有天壤之别,那并非可畏,但同样难以接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如同扫罗和保罗的差别那么大。
  “呵,你来了。”亚瑟合上书,把封面向他亮了亮,“德文福音书的第一稿。措辞很有趣,平易近人。”
  “那是为了让纺织工人和农妇也能阅读。”阿尔伯特走进来,“让所有人不用通过教士就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话。”
  “圣经会摧毁教堂。”亚瑟笑着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盯着他的表情。“先别说这个,”他抱着双臂,语调变得轻松起来,“那女孩果然认识你。看得出因为你……她经历过很多事情。”
  亚瑟的笑容消失了。“是的,因为我。”他缓慢地站起来。
  “她不是肯忍耐苦难的温顺女子。她知道莱涅主教的所作所为了吧?”阿尔伯特轻描淡写地说。
  听了这句话,亚瑟猛回过头,很快地走到阿尔伯特面前,狠狠瞪着他,令后者吃了一惊。“阿尔伯特·汉莱因,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得不警告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她和我,和你们都不一样,别想利用她替你做什么!”
  “我利用她?”阿尔伯特皱着眉头,但是很快以不慌不忙的态度下了断言,“她是个聪明的战士,判断力就像友第得那么可怕。她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最好这样。”亚瑟倨傲地后退一步,用低沉可怕的声音说,“如果你把她引向罪的深渊,我一定会同样地来对付你。”
  
  阿尔伯特快速地穿过庭院,他的同伴急匆匆地拉住他:“怎么?卡尔洛夫同意了吗?”
  “别再提那件事了!”他冷冰冰地甩过一句,“顽固的家伙。路德的走狗。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跌倒。”
  “可是他毕竟是‘法维拉’,在整个普法尔茨和施瓦本,这个名字比你更有威信。”
  “他?!”阿尔伯特怒气冲冲地打断道,“他哪点比我强了?如今他站在世人面前说话,声音会比我更响亮吗?他的意志会比我更坚强吗?他的信仰会比我更本真吗?事到如今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法维拉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可以不属于他的名字;除此之外,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安娜非常不安,莉狄亚这几天一反常态,萎靡不振,她时常看见她坐在门廊边,仿佛害怕寒冷似的蜷缩着,反复读着几页发黄的信纸,有时仅仅抱着膝盖凝望着角落。当她注意到她的凝视而向这里透过一瞥时,那目光幽深而可怖。安娜浑身颤了一下。“莉狄亚……”她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担忧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莉狄亚拼命摇着头,好久才张开干裂的嘴唇,喃喃低语着,安娜疑惑地凑上去才勉强听清。“原来这么久以来我们都是牺牲品。什么凭吊,什么宽恕,都是假的……”安娜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一瞬间她以为莉狄亚精神失常了。“哦,莉狄亚,亲爱的,求你不要这样,你在胡说什么?”她慌忙抱住她的肩膀,“别再想可怕的事情了,你病了,一定是太累了,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会找管家说……”
  “我并不累,也没有病。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要干什么。”莉狄亚冷冷地顶了她一句。
  “不,你跟我们在一起,现在生活得很好,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会为你伤心的……”安娜几乎是乞求般地看着她,但是莉狄亚突然甩开她的手,径直站起来,力道之大叫安娜险些摔倒。“明天是降灵节,他一定会出现,不能莽撞,考虑清楚……”她口齿清晰地自言自语,声音沉稳短促,丝毫没有安娜所认为的神志错乱。相反,她很冷静,有一种狂热的理智在支配着她,血液在敏捷灵巧的身体里沸腾,对于她来说,没有这更好的状态去完成她的心愿了。她一直为此准备,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就只为了一个目的。
  
  埃默巴赫的市政厅设在赫茨广场,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建筑,木筋加筑的外墙请北方工匠绘上了正义与美德。克勒市长每每穿行在宽阔的走廊里,从落地长窗仰望对面的圣母教堂时,总是遗憾地认为它高耸的尖塔遮挡了市政厅应该享有的明亮阳光。克勒相信上帝,但不是教堂里的教士们宣讲的上帝,在壁画和圣像里睁着严苛的双目,审视人的灵魂,教人在末日和地狱的永罚中战栗。他翻看路德的《论赎罪券与恩典》,也阅读新教宣教士——他们自称为传播福音的仆人——散发的非法传单。他这个平民靠苦读和才干获得受人尊敬的地位,贵族和教士特权造成的不公正,他体会得比谁都强烈。所以莱涅主教派人请他前来商谈事务时,他本能地感到了排斥。尽管面前的修士表情谦朴,毫无恶意,他还是冷冷地回答:“叫你们的主教管理他的教务,我们来负责公共事务,不要把教堂建在市政议会里。”
  “主教阁下强调这件事很重要,是最纯粹的公共事务,关乎埃默巴赫每个人。”他无意间连那种傲慢的措辞都一丝不苟地转述了。克勒皱了皱眉头,可是他不得不节制地听下去。“主持过圣灵降临瞻礼以后,他希望能马上就见到您。”这简直毫无商量的余地。如今听着圣母教堂敲起降灵节典礼的钟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置若罔闻。其实他完全明白莱涅要对他说什么,也明白今天将要发生什么,阿尔伯特已经暗暗通知他,叫他作好准备。
  
  在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孩子们要穿着白衣服,主教亲自把圣油涂在他们的额头上,重复洗礼时发出的誓言,给他们讲述作为基督徒的责任。唱经班和管风琴的节奏唱出庄严的圣咏来。人们坐在下面,眼睛望着他们的孩子。未经世事的孩子们脸上自然地焕发出童真虔诚的光辉,但是他们的长辈脸上带有岁月和怀疑的印痕,他们在窃窃私语,交换着别的担忧。那些农民暴动的传闻不胫而走,施瓦本似乎到处都出现了叛乱,没有人证实这些事情,更加助长了各种猜测和谣言,使得人心惶惶。有人将这些同北方那些诸侯联系起来,也有人猜测这些是路德以及他们那一类人怂恿起来的。
  整个仪式就在这样一种不安定的气氛里结束了。但是他们跨出教堂时,赫然发觉广场中心废弃的喷泉基石上站着一个人。那常常是节庆市集上,小贩用来吆喝叫卖引人注目的的场所;现在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被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他向敞开的大门伸出双臂,宽松的黑色长外套包裹着他的动作,显得矗立在那里的是一个巨大的暗影。他在隆隆的钟声里的讲话仍然非常清晰洪亮,显然是久经训练过的声音——“市民们,你们把孩子们送到教堂里面去了,但是你们是否意识到,这样做却让他们远离了上帝!”
  
  人们的心不在焉令莱涅感到无力。他在圣器室里脱掉镶金边的纯白祭披,辅祭替他解开装饰着宝石的饰带和腰带,他感觉非常疲惫,示意他们离开。屋子里很安静,焚香的香气还残留着,交混着摆设在窗台上的石竹花的香味,很甜美,却令他呼吸困难,镶金圣器的光泽都在这种浓重的雾气里模糊了。他闭着眼睛,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一阵接一阵盘旋的耳鸣困扰着他。不过渐渐地他发现那并非耳鸣,而是真实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从外面传来。人群在呼喊,很显然是在应和着某种口号。他狐疑地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那一瞬间仿佛被妖魔的法术化成了石头。他明白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什么,这样的情景他曾经目睹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只能以这个名字称呼正在广场上滔滔雄辩,引得脚下人群一阵阵哗然的人物——“法维拉”;他正在用令人着迷的语调宣布:“你们自己去判断吧!完全恩典,完全信心——有谁相信这个福音,就伸出大拇指来!”于是他们排山倒海地欢呼着,高举的手臂如森林一般。莱涅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巨响。
  这时他突然反射性地冷静下来,门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有人在逼近他。
  “主祭吗?”他头也不回,不假思索地命令道,“无论是谁,马上去通知市政厅,叫他们驱散广场的人,逮捕那家伙——”他咬住嘴唇,随即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意识到那人既不是主祭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神父。
  是莉狄亚·瓦尔维。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不速之客,后者揭开遮盖的兜帽,同样沉默地望着他,身体的一半还掩藏在高大壁柜投下的阴影里。圣器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时高时低的声浪倾泻进来。
  她和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那个迷茫而好奇的年轻女孩无影无踪。她冷冷的琥珀色眼睛瞪着他,她的神情和气势都令人想起杀子之前的美狄亚。莱涅一言不发。他明白一切疑问都是多余的。他等着她开口陈述闯入的理由。
  “我来报仇。”她简单明了地说。
  “什么?”他从容地笑了笑,尽管他是以严肃的态度应对的,但这样的回答方式令他措手不及。
  “你听不懂吗?我要你血债血还!”莉狄亚大喊出来,“为亚瑟,为你害死的那些人!”
  莱涅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亚瑟?”他低声重复一遍,“你竟然也认识他?……那你是什么人?我没有任何印象。”
  “哈!你当然不记得我!你在康斯坦茨谋害我的家人时,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偶然逃过一劫的小女孩吧?”
  他的脸顿时变得铁青,脚下在无意识地挪动,但是当他显然拾起了相关的所有回忆时,却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康斯坦茨?呵,我记起来了。” 莉狄亚惊诧万分地看着他重新微笑起来,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开口,“原来你所谓死去的亲人,就是那些可怜的包庇犯。而死去的朋友,就是你我都正在目睹的奇迹,从死者中复活的法维拉?”
  “闭嘴!闭嘴!”她失控地吼起来,“不许你这样羞辱他们——”
  “你睁眼看清楚,姑娘,”莱涅指着窗外涌动的人潮,厉声打断她,“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信仰,盼望,然而他们没有能力分辨善恶,蛊惑者趁机潜入他们的灵魂,用花言巧语把他们拖入深渊,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他们的沉沦他便视如儿戏。亚瑟·卡尔洛夫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知道墓地里的死者吗?这些不能得救的灵魂,就是现在这些人的未来!他这种把戏我看够了!假如你真的要找什么人来复仇的话,”他冷冷一笑,准确地指向亚瑟的位置,“那不应该是造成这一切的他吗?”
  莉狄亚浑身一激灵,但是她咬着嘴唇,愤愤地反驳:“胡说!亚瑟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他和你完全不一样!”
  “你并不了解过去的一切,就不要妄下结论。”莱涅说,“不过似乎你并没有耐心去了解真相。关于亚瑟,关于我们——”
  “我没兴趣!”莉狄亚哽咽着,眼睛仿佛要燃烧起来,右手的肌肉在披风的掩藏下暗暗地绷紧,“别想糊弄我!我只需要知道,我的家人确实是你杀害的吗?亚瑟的入狱确实是你造成的吗?”
  “我并没有宣称我是清白的,”他平静地回答,“如你所知,全部都是我下的命令。如果你认为应该归咎于我,我不否认。现在,”他微笑起来,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你手里那把匕首刺穿这里吧。我先他而死看来是天主的安排,我愿意欣然接受。”
  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冽的寒光,莉狄亚紧握着它,手腕止不住地抖颤。埃默巴赫主教的眼睛像幽暗的深渊,没有感情,也不畏惧死亡,将一切希望都吸入、吞没,因为于它而言早已没有渴求。她从喉咙里爆发出撕裂般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上去。
  
  “克勒先生,您真的不派遣卫队逮捕煽动者吗?”几个议员站在克勒的身边,担忧地望着远处发生的一幕,“至少驱散围观人群,要是主教责问您的话……”
  克勒仍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沉着地观望。“不必。要我们插手做什么呢?不用管教士们。”他低低地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福音书的句子,“让死人来埋葬死人好了。”
  
  亚瑟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那些在脚下附和他的学生们的呼喊也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胸前在一瞬间仿佛被刺中了,于是他迟疑地低头察看,那里完好如初。但是狂热的喧嚣渐渐在他的脑海里远去了,他的视野里突然染上了一片血红。他似乎被安置到了另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脚下簇拥着他的人群变了,而在他们中间有一张年轻清隽的脸,沉静地冲他微笑,比任何人都醒目,比任何人都特殊。
  “……维尔纳?”他不禁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当神父们匆匆冲进圣器室时,看到的只是向外敞开的窗户,掉落的花瓶摔得粉碎;他们的主教倒在那里,胸前被殷红的血染透,触目惊心。淡红的石竹花散落在地板上,覆盖着他好像要吞噬他的身体。他们惊慌失措地按住他的伤口。他本人却早已神志不清,灵魂陷入了深不可测的世界。
  
  
  
  
  
卷三 黄金时代
  “唯有过去的才是真正实在的,而目前则只是一场苦痛的挣扎而已。它是要生长到那一去不返的存在里面去的。只有死者才完全存在。他们的失败和成功,希望和恐惧,欢乐和痛苦,都已经成为了永恒。种种烦扰早已埋进了坟墓,种种悲剧只留下一幅褪了色的记忆,种种热爱都已由死神的神圣的一触而成为了不朽。 ”
  (罗素,《论历史》)

  莱涅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视野里几道火流星撕裂了绛红色的天空,留下诡异的光痕。身下的草尖和树根刺着皮肤,令他很不舒服,浑身的肌肉都酸痛起来。他很诧异,在回程的路上只不过由于疲累而靠在橡树下打了个盹,竟然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他一跃而起,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短剑好端端地别在腰带上,行囊也在他的手边。这里几乎还是野外,他必须至少找一个地方安顿,或者夜间赶路,也许天亮就能回到神学院。这里几乎荒无人烟,现在看来后者是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暮色降临,猫头鹰呜呜地鸣叫着,在显得有些阴森森的橡树林里传得很远。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努力地看清周围越来越黯淡的景色,脚下还是不断被交错的树根绊着。他走了很久都找不到驿道,渐渐变得心急如焚。
  他看见前方有光亮,在浓密的树林里也能轻易辨别出那是燃烧的篝火,隐约可见一群人围着它,时高时低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估计是流浪的节日剧团或歌队,他们在路途中搭起帐篷过夜并非罕见。他轻轻地惊呼一声,脚步也轻快起来,几乎是无所顾虑地向火光投奔过去。
  “别过去!”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地说,与此同时莱涅的胳膊突然被扯住,令他猝不及防。“别过去,除非你想惹麻烦。”那人又重复道。莱涅回过头去打量他,在昏暗的夜幕中,一个黑色影子紧紧贴在身后包裹着自己,但那并不是幻影。陌生人裹着曳地的长披风,风帽拉得很低。
  “怎么?”莱涅警觉地说,既在询问前方的火光又在询问面前的陌生人。
  “你有兴趣的话,不如看个究竟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悄悄接近那堆在开阔地带升起的篝火。那些人显然是在流浪,男男女女遮蔽御寒的衣服都破破烂烂,寒酸至极。但是他们围坐在一起烤着火,柴堆噼啪作响,那些疲惫肮脏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神采。一个老人站起来,用陌生的语言起头,带领着他们举起双手,唱起调子简单的歌来,姿态神情很像是一首赞美诗,但并不是拉丁文。莱涅观察着这些神秘的流浪者,琢磨了一会才辨认出他们使用的是捷克语。在歌声里他们分享着掰开的饼,同时用一个杯子喝酒。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些内容,那些方式,他只是在落满灰尘的羊皮纸线装书上读到过,那本书的名字给他的印象却很深——《论异端之绝罚》。
  “波希米亚……胡斯派信徒!”他骇然地说。
  陌生人拍拍他的肩头。“能看出来,可见你也不是一般人。”他凑近他的耳边说道,态度很暧昧,分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既然如此就看清楚,这样的情景十分罕见,我们很幸运,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遇到了最著名的异端派别之一。”
  他狐疑地转过身去直面着陌生人,风帽的遮挡使他看不清他的面容,这使他越发焦躁,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他并不答话,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你听见什么没有?”
  “嗯?”莱涅怔了怔,对于突然的反问猝不及防,“你指什么?”
  他没有回答,却拨开灌木丛,径直向前走去,接着用清楚洪亮的捷克语大声喊道:“他们来了!快跑!”
  所有人,包括莱涅在内,惊恐地抬起头,屏息凝神,不知发生了什么。随后他们都听见凌乱急促的马蹄声朝这里逼近。尽管不能确认它们属于谁,但是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它们象征不祥。他们来不及熄灭篝火便四散逃跑。下一刻几道冰冷的金属反光窜进视野,冲散了流浪者的队伍,那是大队穿着盔甲的骑兵。“在这儿!”有人大声喝道。
  “跟我来!”陌生人一把抓起莱涅的手向森林深处跑。
  “为什么我也要跑!”他反应不及,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的脚步,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他们会以为我也是胡斯派!”
  “假如有幸被发现,你认为他们会听你解释吗?”陌生人头也不回,讥讽地甩给他一句。
  莱涅顿时哑口无言,只能任凭他拽着自己的手,在完全漆黑的森林里奔跑,视线、呼吸都混乱了,耳边掠过呼啸的寒风,夹杂着远远的凄厉的惨叫和呵斥声。唯一确定的是陌生人的耐力和体力强悍得出奇,在莱涅步伐踉跄时,他似乎仍不觉疲累。
  不知他们跑了多久,陌生人终于松开了他的手。突如其来的放松使他一下子瘫软地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陌生人站在他身边,好整以暇地注视他一会儿,终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的体力太差了,”他像劝告老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和缓地说,“不要总呆在书斋里读那些散发霉味的典籍,对你的身心都没有好处。”
  莱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但是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身体就突然被陌生人结结实实地压在浓密的草丛里,胸膛和土地的猛烈碰撞让他咳嗽起来。
  “你干什么?!”他有点愤怒地叫道。
  “嘘!嘘!”他捂住他的嘴,用披风掩盖住他们两人的身体,“他们来了。”
  果然,眼前出现了几根高擎的火把,夹杂着马蹄声和交谈声。莱涅趴在那里,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完全不明白这些追兵是从哪里赶上来的,也许他们一直就被紧紧地追踪着,或者这些人就从黑暗的地底钻出来。
  “找到三十六个胡斯派——十四个还活着。”
  “他在里面吗?”
  “不在。”
  “继续找!否则有麻烦的是我们。”
  莱涅听着士兵的交谈,感觉一头雾水。他看不清他们隶属的徽号,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还在寻找一个人,一个极为重要、极为危险的人。这时的天空缀满了星星,过于明亮的星光现在是个灾祸。夜晚的土地变得冰冷潮湿,寒气逼人。但是陌生人维持着半压在他身上的姿势,按着他的那只手的温热,通过软革手套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他。披风的厚料蹭着他的皮肤,使他并不觉得很冷。他们挨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清晰无比。茂密的灌木丛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着,他们就这样伏在草间,一动不动,直到马蹄声消失很久才撑起身体。
  “今晚可真是够惊心动魄的。”陌生人轻轻松松地呼出一口气,向莱涅伸出手。
  “你到底是谁?也是胡斯派?”莱涅推开他的手,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慢慢地、严肃地问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
  他耸耸肩。“你的问题很有趣。一切都可以说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他揭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端正的脸。在星光的照耀下,隐约可以辨认出深红褐色的头发,漆黑幽暗的眼睛里反射着跃动的星星点点,如同他们头顶的夜空。“至于我是谁——Ego sum qui sum.[注]——你觉得呢?”
  “不要用天主的谕示来装饰你自己。”
  “你果然懂拉丁文,你是教士吗?”
  “目前还不是。不过这和你无关。”
  “那可不见得,假如我是胡斯派,你会回去找那些士兵告发我,好让我被烧死吗?”他微笑着,轻描淡写地问道。
  莱涅皱了皱眉头。“首先,把异端诉诸严刑的作法,我一向持保留态度;再次,确定一个人是不是异端压根没那么简单;最后,你帮助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做恩将仇报的事情。”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一丝不苟地回答。
  也许是这种学究气十足的态度,令神秘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他坦率地说,眯起眼睛,向他伸出右手,“我们不玩文字游戏了。叫我亚瑟吧,亚瑟·卡尔洛夫。”
  “维尔纳·冯·莱涅。”作为回应,莱涅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可以问你去哪里吗?说不定我们可以同行。”
  莱涅环顾四周,意识到他们身处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林里面,周围幽深黑暗,根本辨不清方向。“海德堡。”他声音低下来,“不过我们似乎迷了路。天亮之前恐怕都无法赶路了。这里既没有人,也看不见驿道。”
  “怎么不能?”亚瑟微笑着接道,“不要总是求助于人和人造的东西。永远有更深广的事物为我们充当路标。”他仰头望着灿烂的夜空,“比如某些星星的位置是不变的。它在那里的时间有多少个世纪,大概只有上帝能告诉我们。”
  莱涅感到这番话轻轻地触摸到了他的内心。他像亚瑟一样抬起头。在深蓝色的广袤苍穹中,低垂着无数闪烁的星星,摇摇欲坠。各种星体在有序地、交错地做着规律的旋转。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因为有更多的声音会集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就像一支教堂的合唱队,在指挥下发出和谐悦耳的美妙天籁。这的确是一幅瑰丽奇妙的图景。他看了看亚瑟,星光勾勒出他坚毅而专注无瑕的侧脸。
  ——他的眼中见证过万物。莱涅无端端地想起曾经在古老的异教史诗里读过的句子。
  “那边是我们要去的北方。”亚瑟指了指某个方向,“我们一起去海德堡吧。”
  “的确喜欢故弄玄虚。”莱涅突然轻轻地说道,不出声地笑了笑。在夜色中,他确定自己的表情不会被对方看清楚。
  “嗯?”
  “没什么。走吧。”
  那一刻莱涅突然感到非常庆幸。此时此刻,无论这个年轻人是谁,无论他来自哪里,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的地,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于是他们由小熊星座指引着,穿越德意志广阔的森林,走向古老的城市海德堡。这段记忆一直停留在他们的内心,过了很久也未曾消退;1516年9月30日——那时他们的一切还如同那天晴朗的夜空。
————
[注]Ego sum qui sum.: 相当于英语:I am who I am.中文圣经此处翻译为:“我是那自有永有的。”(《出埃及记》3:14)
  
  

  在天空现出一片淡粉色的晨曦时,他们穿越了森林,走上了宽阔的驿道,已经能够远远地眺望圣灵教堂和海德堡城堡的尖顶,耸立在山脚下的海德堡神学院,远远望去是一片颇具规模的古城堡群,静静地卧在翠绿色的山峦之间。
  “我们快要到了。”莱涅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件事,“哦,抱歉,我忘了说……”
  “你是那里的学生,对吧?”亚瑟朝前面的建筑努了努嘴,“如果是这件事,我猜到了。”
  莱涅避免刻意看他的表情,不想令他感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是的,那么你……”
  “维尔纳!维尔纳!”
  几声熟悉的呼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莱涅狐疑地眯起眼睛,把脸朝向驿道的尽头,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冲这里跑过来。不过他马上便认出了他们,于是回应似地挥着手臂,加快了步伐。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嬉笑着互相拥抱,拍打肩膀。“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莱涅笑着问。
  “我们怎么知道!”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青年耸耸肩,不满地回答,“你比预定回来的日期迟到了三天,我们怕你半路上出事,从前天起就爬上塔楼眼巴巴地等着!”
  “忠实的鲍岑只是想借故逃避教会法课程罢了。”另一个黑发学生咧着嘴揶揄地插话。
  “胡说八道!”鲍岑毫不犹豫地接道,“根特·施林夫,我发现他的时候你还在打瞌睡!”
  “好了,好了,”莱涅苦笑着地在他们之间摇了摇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
  “梅明根如何,维尔纳?”一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的黑发青年开口说道,“你父母还好吧?”
  莱涅脸上的笑容瞬时有些发僵。“他们……身体很好,”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全心事主,刻苦静修,只是对自己的儿子冷淡。”
  有那么一刻,三个伙伴面面相觑。青年听着,微微叹口气,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贵族夫妇捐献家产,自愿成为修士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他们选择了赎救灵魂的最好方式,做子女的应该祝福他们,他们一定也在为你的圣召祈祷呢。”
  “谢谢你,汉德尔。”莱涅平静而得体地避开他的手,“我没有抱怨的意思。目前这样的生活令我充实,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我明白。”汉德尔无奈地点点头,“好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人在担心咱们。”
  “等一等,”莱涅突然转过身,四下打量,忽然发觉那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不辞而别。他们之间毕竟没有同行到底的约定。他有些怅然地思忖道。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遥远的群山,老人拉上厚厚的窗帘,比平常多点了一根蜡烛。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修道院式房间,在两个尽头各有一扇门通向不同的走廊。暖洋洋的火焰使并不大的屋子有了质朴安详的气氛,就像它的主人。银烛台十分陈旧,不过样式和花纹都很精致,在客人到访时才被拿来使用。他坐进自己心爱的摇椅,看着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用锡杯子啜饮着。老人低头看了看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里面盛着刚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饮料。“这是什么?”
  “是我带来的草药茶,”亚瑟回答,“对您的关节痛有好处。”
  “哦,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与它和平相处。”他笑着摇了摇头。
  “您跟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和平相处,我真佩服您。”
  “孩子,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气争执和证明什么了,追求将变得非常简单:健康,还有平静。”他尝了尝温热的液体,淡淡的植物清香确实令人情绪安稳愉快。
  “以您的年纪和资历,完全可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圈子,而不是只当区区一所神学院的执事长。”亚瑟握着杯把,不动声色地观察老人的表情。
  老执事长枯瘦的双手搁在扶手上,叹息一声:“我们所有人好像处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海德堡更给我这种感受,各种纷繁的人群和想法就像内卡尔河,不受控制、川流不息。也许你们年轻人认为这很迷人,但我已经不如你们那样足够坚强,可以承担它的结果和变迁。现在这个位子已经令我战战兢兢了。确实如此,我不对你隐瞒什么,亚瑟。”他用疲倦的语气回答道,但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宽容与平和。
  亚瑟走到他身边,弯腰将滑落的羊绒毯子重新拉到他腿上,仔细地掖好,就像儿子为父亲做的那样。然后他依偎在老人脚边,枕着他的膝头。这举动和当初一模一样,而现在显得有些孩子气。深红色的发丝服帖地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老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凝望他的眼神充满慈爱。
  “请允许我,神父……”他闭着眼睛,淡淡地在做着解释,“您的一切都没变。这让我想起从前。我母亲忙碌到无法照顾我,白天就把我送到您这儿来……她一直在感激您。”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那时候你每天的到来,对我也是很大的安慰。”
  “真的吗?”他笑出声来,“我只知道您教给我很多东西。”
  “你们离开海德堡太久了。就算当初不辞而别,也不应该十多年音信全无。”
  “那时我们不得不回波希米亚去。您也明白,这个地方令她非常伤心……但对我不同。它是我出生的地方,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回来——”他停顿片刻,似乎斟酌着词汇,“回来做些什么。”
  “亚瑟,”沃芬贝格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就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只是你自己要谨慎,你还很年轻。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在允许范围之内……作为你的教父,我不愿看到你因为年轻冲动,而做出什么抱憾终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渐渐地加快,流露着内心的忐忑。
  “您介绍我进神学院,已经帮助我太多了。除此之外,您不必多费心。我一向按良心行事,这可是您教我的。”亚瑟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不是快到时候作晚弥撒了?”
  沃芬贝格反省着自己的态度,但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您的态度令我惶恐。请尽管问。”
  “在来海德堡之前,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亚瑟靠在门边,握着铜把手,狡黠地牵起嘴角。“没有定所。我在很多城市间游历,流浪,见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情。这又将是一个冗长的故事。适宜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您听的。”
  听着面前房门阖上的声响,沃芬贝格叹息着,将头枕在椅背的皮垫子上。当亚瑟以无比自信的态度回答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和口吻都沾上了某种轻蔑。他的心为此一沉。海德堡一向汇集了各方各地的学生。他看得太多,了解这轻蔑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还属于像他那样的一群年轻人,属于他们这个时代。难道这个时代的精神便是轻蔑和怀疑么。悠久的过去在他们眼中轻薄如蝉翼,先贤的思索脆弱如薄冰。他疲倦地想着,心里早已不愿去追究和恼怒,他只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将被冷冷遗弃的悲哀。
  
  已经到了晚祷的时间,黄昏使教堂灰暗的石墙染上了变幻的色彩,镌刻在山墙和门楣上的圣徒雕像仿佛在脚下的人潮中不安地挪动脚步,窃窃私语。进堂咏的歌声隐隐地从敞开的礼拜堂大门里流泻出来,然而学生们绝少像往常那样垂首鱼贯而入,而是在门前聚集了起来,驻足观望。他们围观的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卷,被不知什么人钉在了手握天国钥匙的圣彼得脚下。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刚劲有力的粗体拉丁文,一笔一划都毫不犹豫,显示着作者的气势和话语本身的强大:
  “我实在告诉你们,我来不是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没有任何补充和署名。
  “马太福音十章34节……”有人小声地说,“谁干的?……是什么意思?”是谁写下并张贴出这个?每个人心中都不免会泛起一丝疑问甚至不安的涟漪。这仿佛是个预告,有什么人要来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难道是说下这句话的加利利的耶稣本人吗?或者,仅是某个学生的恶作剧?不论是谁,这个人一定是在他们中间了,仅仅如此猜测,也在学生们中间引起了小小的波澜。
  突然人群被分开了,维尔纳·冯·莱涅一声不吭地走到圣彼得脚下,把手按在纸卷上,端详着那行字;接着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把纸撕下来。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维尔纳!”鲍岑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的人,“你这样做——”
  “有什么不对?”莱涅攥紧了纸卷,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愤怒,但严肃到令人望而生畏,“这分明就是某个学生在哗众取宠。”
  “就算是学生干的,那可是主的话,你就这么把它撕掉。”人群中有人低低地接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敬畏的应当是天主的圣言,而不是一张写了字的纸,”他把纸卷哗地一抖,“我倒想看看,这个把自己当成基督的人有多伟大,他要带给我们怎样的分裂?”
  他的质问顿时令所有人哑口无言。莱涅镇定自若地望着他们。但是随即从人群中传来了赶过来的教堂执事的喝斥,凝滞在门前的队伍终于不情愿地散开来。莱涅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像平常那样将手指在圣水池里浸了浸,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时他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的心脏也在狂跳,也许那句话带给他的疑问比谁都要深刻。假如那位始作俑者真的当面回应他的挑战,他怀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有人走到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的确,起纷争很容易,解决纷争就困难了。”
  他猛地回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上他还认为彼此间难以再见面。莱涅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明亮的烛光下看清他的模样。他一身普通学生的装束,紧身长裤,软鞋,黑色长袍。“卡尔洛夫……”他脱口而出,“你竟然也是……”
  “叫我亚瑟吧。”他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真抱歉,当时没有跟你说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来得及。”
  “你也要在这里学习?”
  “像你一样。”
  莱涅怔了怔,一时间还难以理解他的意思。他试图回忆他们如何邂逅,如何结伴而行,经历了一个圆而在轨道的另一端重新相遇。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不禁又要提问: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然后必定会再次得到他含糊其辞的回答和神秘莫测的微笑。最后他只能放弃一切猜测,接受他给他的生活带来的某些改变和波澜。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当神父开始讲道时,莱涅忽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袖子。亚瑟挨在他身边,摇曳的烛光辉映着他微笑的侧脸,他正在向莱涅暗暗地伸出手。他怔了一下,可是面对那张开的手掌他没办法拒绝。于是他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很宽,很温暖,将他抓得紧紧的。
  “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莱涅低着头盯着面前摊开的祈祷书,有些困窘地问。
  “非要知道不可吗?”
  他皱了皱眉。但是亚瑟随即弯起嘴角,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回答:“因为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这么一句话,使莱涅觉得忽然有一股温柔的暖流,从他们紧贴的手心那里倏地传递到全身。他没有去看亚瑟的脸,也知道他在自足地微笑。他下意识地回握住他。他们就这样,在永恒的凝视下,手指和手指紧紧地相互交缠着,直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合唱着经文歌,彼此祝福平安时也没有分开。
  
  
  

  集体餐厅的长窗外面已经显现了浓浓的夜色,还有闪烁的星星,不过谁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杯盏叮当的碰撞、学生们嘤嘤嗡嗡的谈话声回荡在高耸的廊柱和穹顶之间,插满蜡烛的枝形吊灯悬在头顶上闪闪发亮。
  “看来很多人都在议论傍晚的‘经文’……还有你,维尔纳。”施林夫小心翼翼地环视周围学生的表情,凑近莱涅耳边悄悄说。远近座位上暗暗投来的目光交织了各样的感情,钦佩的,敬畏的,不解的,谴责的;不用提醒,莱涅也早就感觉得到。但是他静静地把一匙汤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他们有他们的自由。”
  “你想那会是谁贴出来的,又是什么用意呢?”
  “无论如何,我想那个人一开始便无意做出解释。或者当时不是太傲慢就是太害怕。否则他就应该站出来面对维尔纳的质问了。”鲍岑摆弄着叉子,显然对自己的结论洋洋得意。
  “望弥撒时似乎有一张新面孔。”汉德尔突然突兀地插话道。不等鲍岑和施林夫作出反应,他瞟了一眼莱涅,紧接着加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好像很熟?”
  莱涅的手指微微一松,汤匙随即滑落到盘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是新入学的学生,”他犹豫地接道,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我们认识并不久……”
  “可以坐下来吗?”
  出乎意料的插话使四个人为之一愣。他们所议论的对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使他们的脸上随即露出轻微的尴尬。亚瑟·卡尔洛夫端着一杯水,略略躬身朝他们微笑着,同时很自然地向莱涅点点头。“当然可以。”莱涅不得不回答,知道他很明显是在询问自己,接着他把头转向其他人——“这些是我的朋友,帕特里克·汉德尔,艾萨克·鲍岑,还有根特·施林夫。”
  “幸会。我是亚瑟·卡尔洛夫。”他跟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尽管他们还相当陌生,但他自信的神情和诚恳的语调都在显示这个年轻人良好的教养和特殊的魅力。无论是态度或是谈吐上,他似乎很擅长跟人打交道跟博得别人的好感。假如在他刚刚出现时他们还对他有某种下意识的排斥,那么这时好感已经悄悄地萌发了。很快他们就开始像朋友那样说话了。
  “那么,来海德堡之前你在哪里学习?”
  “维腾堡大学。”亚瑟不出声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回答。并且他早已猜到这些学生茫然的反应,接着补充道:“是萨克森选帝侯授意建的大学,历史很短。不过仍有几位杰出的学者令人获益匪浅。假如没接受过这些神学训练,执事长是不肯推荐我来这里的。”
  “是沃芬贝格执事长推荐你入学的?”鲍岑故意瞪大眼睛问道,感到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他不会欣赏任何一个年轻人呢!”
  汉德尔和施林夫扑哧一声笑出来。莱涅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咳嗽一声。
  “哦,事实上是的,”亚瑟微笑着回答,“不过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还好,也有欣赏他的年轻人,还竭力制止我们开他的玩笑。”
  “我不是出于欣赏与否。”莱涅立刻接道,几乎不假思索,“而是我们不应该随便讥讽他。”
  “我们的维尔纳恐怕是最值得尊敬的。”汉德尔把胳膊搭在莱涅身后的椅背上,笑着说,“在学生中间,他说话最有威信。他对所有事都抱着无比认真的态度。就好像在巴比伦的但以理。”
  亚瑟把嘴唇凑到杯沿上,故意冲他眨眨眼,拖长声音回答:“我早已经领教过了。”
  “卡尔洛夫这个姓氏很少见,你来自吕涅堡吗?”施林夫饶有兴趣地问。
  “不,这是波希米亚姓氏。”他解释道,“我的家乡在布拉格。不过实际上我在德意志呆的时间比在波希米亚长得多。”
  他的斯拉夫血统自然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着它进行下去。但是波希米亚这个词汇再次触动了莱涅的记忆,伴随着来自深夜树林里的流浪者的惨叫和血。现在回想起来,有关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诡异,好像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唯一可以证实它发生过的,就是紧挨着他的亚瑟,正在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视线时不时地扫过他,难以确定他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些最亲密的、曾经用心聆听他的友人,如今正紧紧围绕着亚瑟,后者俨然已成为这个圈子的中心,而他几乎不在参与。
  
  尽管阿德勒院长的书房十分僻静,远离任何学生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打发了一名巡夜的修士站在外面,再紧紧关上房门。他瘦削得近乎刻板的脸上总是带着深刻怀疑的神情,即使偶尔发笑,也是出于讥讽那些“无知而狂妄的年轻人”。他环视列坐在周围,被他召集来的主持教务的神长们,“我今天下午刚刚接到舒陶芬伯爵的信,他说他的军队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逮捕了一批胡斯派信徒。但是他有理由相信还有更多没有被找到。”
  “让他们去找,”施佩尔主教并没兴趣探讨一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古老异端派别,他擦擦自己红宝石权戒上的灰尘,不耐烦地说,“他的爵位是帝国封的,在自己的领地上有司法权;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院长苦笑一下,迟疑地接道,“因为据说一个极为危险的人来到附近,他要求军队有规律地搜查任何可能的地方。包括……所有修道院和神学院。”
  “这太荒谬了,”沃芬贝格执事长在座椅里艰难地往前探着身子,嗓音沙哑微颤,但毫不犹豫地反对道,“世俗军队不能插手教会事务,这是共识;况且他没有任何证据……”
  “您说得对,目前我不会同意。但是如果舒陶芬伯爵的陈述属实,要是找出证据的话,我会提出申请让他们进入的。”院长展开信笺,沉重的蜡印几乎压得羊皮纸垂到他的手面,“——‘此人及其同党在普法尔茨一带散播反基督之异端邪说并煽动暴民叛乱,若不及时加以遏制,于帝国与天主教会之神圣秩序带来的破坏将无法估量;相信各位尊敬的阁下会理解我的用意,并给予慷慨的合作与帮助。’……”
  多么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说辞啊!沃芬贝格不安地想。那些来自世俗权力的另一种形式的蔑视,院长和主教们果真没有觉察出来吗?还是故意忽视呢?——教会总是乐于被世俗权力牵着鼻子走,就因为贪图某些眼前的利益而放弃了长久的自尊。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教子轻描淡写的嘲讽之一,不禁浑身发冷,连院长严肃的陈词他也没有听入耳。
  “海德堡神学院向来维护正统的基座,不遗余力地反对异端的腐蚀。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所以我请求各位神长从灵魂到心智上带领修生,不要让我们自己蒙羞。”
  
  学生宿舍按规定由修道院管理。相比于世俗大学的混乱吵杂,这里显得洁净朴素得多。裸露的石砌墙壁上没有乱糟糟的笑话和涂鸦,召妓和酗酒闹事要受到处罚。在作过晚课之后,楼宇间就沉入了午夜的静谧。每间室内的陈设几乎完全相同,没有壁炉和火炉,只有简陋的书桌和矮凳,一张铺着稻草垫子的床。莱涅把属于他的苦像十字架挂在床头,那是他的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横木上依稀有些凹陷的小孔,上面曾经镶着绿松石和玛瑙,而今就像他家族的荣耀那样不知所踪。
  他依往常习惯,借着暗淡的一点烛光阅读。火苗随着近在咫尺的吐息微弱地跳跃,直到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下窗外的山毛榉沙沙的轻响。眼睛不知不觉中变得酸痛了,他放下书卷,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那里,无意识地注视着火焰的每个细节,它一直在颤栗,仿佛有生命。他就这样差不多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催眠状态,感官变得迟钝而模糊。在这种恍惚间,他觉得有人紧挨着他,一层厚重的温暖加在他的背上,那人的手随着轻柔的动作拂过他的头发和腮边,带给他一种舒适的痒感。他本以为这也是梦境的一部分,直到觉得不对劲才蓦地睁开眼睛,同时有些惊慌地直起腰。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套随之滑落到地上。
  “我的寝室就在你对面。我敲过门,你没有回应;不过看到蜡烛明明还没灭,我就擅自进来了。”亚瑟耸耸肩,表情似笑非笑,“不过你似乎很不懂得照顾自己。”
  莱涅沉默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套,动作很缓慢,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厚织亚麻的触感非常舒适,还带着些许的温暖。他把它递给亚瑟:“晚上读书是我的习惯,刚刚只是稍微打了瞌睡。”也许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淡,他又立刻怀着歉意地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哪里,我们很相似。晚上读书也是我的习惯。所以一看到你的样子我很欣慰。”亚瑟接过外套,随手搭在肘弯。他伸手翻了翻摊在桌面的书,看清扉页上的书名时有些意外,那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呵!我以为你不会欣赏任何异教史诗呢。”
  莱涅察觉出来了,马上就下结论似乎是亚瑟的习惯。“我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不紧不慢地辩解,“异教史诗往往很美,很悲壮,就像读《诗篇》和《启示录》一样,可以从中感受到同样的东西……”
  亚瑟似乎并没有细心听他的解释。他翻着放在桌角的祈祷书,发出比所需要的大得多的声音。突然他在某一页上停下来,径直把它送到莱涅眼前,指尖在某一行上轻轻划过。“这一句,念念看吧。”
  “‘震怒之日’——Dies irae dies illa solvet saeclum in favilla,”莱涅照实念道,莫名感到心头猛地一沉,“这又怎样?”
  “世界将在那一天变为灰烬——这句话没有令你怦然心动吗?”亚瑟说,明显地在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感,“还是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它呢?”
  “我想是关于末日审判吧。”
  “是的。在世界的尽头里,在天主的愤怒里,万物都承受大火的焚烧,灰飞烟灭。但这不仅仅在描绘末日审判的情形。在那一天之前,天主会拣选出谁注定是义人,谁注定是罪人,而这都要通过他仆人的手来实现——我指的是真正的受到启示的仆人。他们不受任何属世俗、属血气的牵绊,不吝惜正义和性命,不怜悯任何陈旧和罪恶,坚决将其付之一炬。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
  莱涅呆呆地望着亚瑟。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难以接近;他飞快地说着,如此流畅,如此自信,必定是精心准备或反复陈述过。这些话他能够理解,而且难以反驳,但是却令人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低声问,小心翼翼。
  “是啊,为什么呢?”亚瑟轻轻地叹息着,朝他笑了笑,“因为我们很相似,我认为你可以站在我这边。”
  莱涅瞥了一眼墙上的苦像,基督的表情悲哀而平和,似乎与威严的再临和愤怒的审判毫无关联。“不,我懂,但我并不同意。”他摇摇头说,“你的观点太偏激,而且容易被歪曲。谁是真正受到启示的仆人?判断善恶并决定它们的存留是沉重的能力,你怎么能确定权柄握在这些人手里而不是异端手里?”
  “哦,能确定的。”亚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诡异的笑容,“现在你不可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没关系,还有很多时间,我会慢慢让你懂的。”
  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极短的一截,微弱的火苗只剩下烛芯的一点,仍然艰难地跳跃挣扎着。他把祈祷书搁回桌子上,仁慈地吹熄了它。屋子里顿时显得空旷冷冽,被月光涂上一层薄薄的银色。
  “晚安,维尔纳。”
  
  
  

  孩童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从记事起,他的印象里只有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屋子。地下室很低矮阴暗,一个年轻美丽而面色苍白的女人坐在隔窗下面缝缝补补,时常从头顶传来海德堡市集的喧嚷。他曾经认为那些人所操的德语粗厉刺耳,和他母亲宛转抑扬的语言有天壤之别。但很快他便发现他们因所说的语言,常常遭到嘲笑和蔑视——他太幼小,以至于发觉不了还有任何别的原因——于是他渐渐自然而熟稔地接受了这种语言,包括生活方式。他至今还记得他母亲略带沙哑的温柔嗓音,还有烘烤的蜂窝饼的香味。在她不那么操劳的时候,他可以缠着她要求她唱一支歌。但是有一件事万万不能提及。当他们离开海德堡的前夕他才意识到它有多么严重。她半跪着面对着他,脸颊布满泪痕,“我们要回布拉格去。”她喃喃说着,但声音里有悲痛而顽固的决心,“他——现在才知道他有个儿子。但是他永远别再想利用人。我们不属于这里,虽然卑微,但也有尊严。”他很懂事,以一个七岁孩子的伶俐小心翼翼地不再追问。于是他们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们在布拉格生活了五年。他发觉自己的生活和海德堡相比,并无显著的差别。大人们那些暗暗的好奇和冷嘲热讽仍然伴随着他,并增添了一个他渐渐明白的词:“私生子”。这个词意味着拒绝,放逐,冷漠,意味着他不是通过神圣的结合而出生,而是某些遮遮掩掩的荒唐夜晚的产物;前者受神祝福,后者遭人唾弃。他无法指责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于是全部转为了对母亲的怨恨。这种半是迁怒、半是少年特有的逆反情结,最终随着唯一至亲的棺木深深地埋葬入地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单纯。但来不及做任何忏悔,他便接到了一封从海德堡寄来的信,用他久违的德语写着一长串落款,加上沉甸甸的精巧印章:
  ——你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团聚,还有你获得自己应有的权利。
  亚瑟·卡尔洛夫睁开眼睛,他正和衣仰卧在硬梆梆的床铺上,跃入视野的是灰色的穹顶,好像墓穴那样泛着青冷的光泽。生活有那么多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像五光十色的糖果一样诱惑人,而他偏偏选择了这条又窄又崎岖的路。而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条路更令他满足。
  
  经院神学,实证神学,辩论神学,教会法和圣经学都是神学生的必修课程。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新来的波希米亚学生拥有极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似乎在到这里之前已经游历过许多地方,接受过更好的教育。而且他一点也不安分,有意无意的炫耀着自己过人的阅历和才华。他曾经这样反驳某个圣经学教授:“神父,在博洛尼亚大学,这已经是个错漏百出的观点了。”但实际上他并无多大兴趣同教士学者们周旋,而是常常私下提出一些有趣而引发争议的问题,引得学生们热切地讨论,也有激烈争吵;甚至曾有一个暴躁的巴伐利亚学生扬言,只要亚瑟否认“圣体变质说”一天,他就会揍他一顿,或把他告上宗教法庭。当然,这个提议在亚瑟“按约定”在比剑中戳伤他的大腿后,便不了了之。因为大多数年轻人还是对他充满好感的。后来他走到哪里,总是有成群的同伴缠着他,也许这就是人格的魅力。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莱涅总是默默地退出此类探讨。恰恰在亚瑟到来以后,他悄无声息地失去了之前的锐气和威严,包括一直是最优秀的学业成绩。这一切都让给了亚瑟。但讽刺的是,没有人比他们俩走得更近更亲密。不过他们在一起时很少像其他人那样高谈阔论,而是常常结伴同行,相互间有时一言不发;仅是一个沉默的眼神交谈,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一人就会为另一人奔走,遮风挡雨,毫无怨言。
  
  德意志的秋天开始染上了沉静的肃穆。伴随着诸圣节庆典的到来,海德堡旧城围绕着圣灵教堂搭起季节性集市,帐篷间挂上了色彩缤纷的彩带。这一天阳光很暖,很灿烂,亚瑟站在内卡尔河的古老石桥上,抚摸斑驳的围栏,凝望那些沿河建起的红砖房屋,岸边摇曳的欧石楠丛,郁郁葱葱的树林,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还有远处的城堡,他以前从没注意过那座石头的建筑,如今它却格外惹眼,时刻提醒他那是舒陶芬伯爵家族世袭的领地。
  “亚瑟?我跟不上你了。”莱涅在后面喊道,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赶到亚瑟身边。“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抱怨道。
  “是吗?我小时候却最喜欢集市的热闹。”亚瑟将双肘支在桥栏上,往下探出身,影子斜斜地投在河水的浪花上,“你最近在逃避我吧。”他忽然把脸转向他,微笑着说。
  莱涅的脸刷地变白了。“什么意思?”他强作镇定地说,“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你知道的。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你就不再回应我。”
  莱涅沉默地低下头,凝视着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过。“如果是那句话,”他缓缓地开口,“我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你想叫我说什么?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你害怕吗?”他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浑身一激灵。害怕?怕末日审判吗?还是亚瑟自己的解释?甚而是亚瑟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最后迟疑地说,“我只是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总归是危险的。对别人,对你自己都不好。尽管你是善意的,但是太容易招惹灾祸——我们都见过,”他倒抽一口凉气,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森林里被围捕的胡斯派信徒。”
  亚瑟侧过身,静静地望着他,深黑的眼睛几乎要深入到他的心里去。“你还记得嘛。”他低沉地说,“善意这个词太容易被滥用了。这个世界,围捕和绝罚都是出于善意,争吵攻歼都是出于善意,葬送弟兄也是出于善意。你我明明都看得很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都不再说话。莱涅越过他的肩膀,极目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掠过大雁迁徙的队伍。内卡尔河奔流着,往前延伸,直到消失在起伏的河谷之间。两岸的树林看上去深幽宁静。这个繁华的大城里有无数的人,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伤和喜乐。但是他知道目不所及之处,大河会悄无声息地汇入无垠的海洋,树林终会消失在死寂的高山和蛮荒的地极。而人终将归于尘土,不着一丝痕迹。
  这就是世界,人啊,这就是世界——他听见有声音这样告诉他。周遭的一切在他脚下飞速旋转,退却,被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充斥,被大火的炙热燃成灰烬。他觉得头晕目眩,在他失控地向后倒退时,亚瑟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对……对不起,”他呼吸困难地说,“我刚才有些头晕。”
  “你看见什么了?”亚瑟微笑着问,捡起一块石头抛进河里,激起跳跃的水花。这时桥上传来了马蹄碰撞石板的踢踏声,分开行人朝这里过来。那是舒陶芬伯爵的私人军队,骑士的铠甲和马鞍上都装饰着华丽显赫的徽章,莱涅突然觉得那徽章十分眼熟,似乎不久前曾在哪里见过。此刻,亚瑟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认出来了吗?这就是那一晚在森林里的军队。舒陶芬伯爵保护他的领地真是殚精竭虑。”
  莱涅瞪大了眼睛,但不等他反应,忽然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我们找您很久了。”他们惊骇地回过身,那是一个穿着考究的男子,语气谦卑,犀利的眼睛一直盯着亚瑟,“老爷一直在等着您。”
  莱涅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亚瑟的脸色阴沉下来:“您或许认错人了吧。”
  “不,不会认错的,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注意您。您也许不记得,当您待在城堡里时,我服侍过您。老爷得知您回到海德堡的消息,从一周前就差遣我们寻找您——难道您不想见见您父亲吗?”
  “我告诉您搞错了。”亚瑟抱着双臂冷冷地说,“我跟这里的人没有关系。”
  “他说的是真的,先生,”莱涅匆忙插道,“我可以作证。他叫亚瑟·卡尔洛夫,是波希米亚人。”
  “哦,年轻人,您还不知道您和谁在一起。”男子瞥了他一眼,“等他继承他父亲以后,就得被称为亚瑟·冯·舒陶芬啦。”
  “——舒陶芬伯爵?”他惊讶万分地看着亚瑟。后者的神情却异常冰冷。“他还承认我是他儿子?”他轻蔑地说,“即使一个波希米亚血统的私生子?”
  “我只负责找到您就够了。老爷很想见您,他说他有非见您不可的理由,您也是一样。”
  一阵可怕的沉默。亚瑟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低下头考虑着什么。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他们的行踪被暴露了吗?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许久,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带我去见他。”
  
  舒陶芬伯爵的城堡建在内卡尔河南岸的山麓上,俯临海德堡城。通报以后,他们被带领着,穿越阴森森的大门进入内院。显赫的领主从来都具有压倒般的威慑感,并借此不断地吞并落魄的小贵族——莱涅暗暗思忖着——这正是他自己的家族败落的原因。
  “你真的是舒陶芬伯爵的儿子?为什么不说?”他低声问亚瑟,“这样的话,那你不就——”
  “你认为我喜欢这种身分吗?”亚瑟不悦地打断他,“他从不关心我母亲,在她死后才把我召回来,教我成为一个贵族,其实只是想要一个继承人罢了。告诉你,贵族的称号毫无意义。我厌恶这里,厌恶透顶,只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时男子返回来,鞠了一躬说:“老爷刚巧不在,不过马上就赶回来,请你们稍等。”
  “没关系,随他喜欢。”亚瑟立刻回答,“我们去顶楼等。”
  
  顶楼的主厅很大,没有家具,显得有些空阔。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地板咯吱作响。为了得到最好的采光,窗户开得很大,能够望见连绵葱绿的山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直射进来的阳光中间飞舞。脚下嵌着有些老旧的桦木地板,已经被磨得发白发亮。厚重的壁炉雕刻着古朴的花纹,里面落着一层灰。壁炉上悬挂着两柄剑,在阳光下还闪着耀眼的光泽。
  “这里跟从前完全一样。”亚瑟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我学习剑术的地方。”
  莱涅瞪大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他真的接受过显赫贵族的一切训练。“是吗,你果然学过,怪不得轻而易举地打赢了克劳滕。”
  “我不认为我很厉害,击剑最需要的是灵活的头脑和技巧。”亚瑟取下那两把剑,将其中一把递给莱涅,“你也可以试一试,说不定可以赢过我。”
  莱涅握着那把沉甸甸的剑——它不是贵族用来装饰门庭的物品,刃口磨得很锋利。在外出时,他虽然会按照学生的习惯随身佩戴短剑,但从没有使用过,更不用说跟人比试了。“我想还是免了吧,”他无奈地说,“我从没有——”
  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亚瑟竟然向他直冲过来,剑锋划出一道弧线,利落劈下。他想也没想,便横过剑来挡住了他。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他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你看,明明很厉害嘛。”亚瑟爽朗地笑出来,撤回剑,“摆正姿势吧,下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确技高一筹,莱涅只能勉强抵挡他的动作,渐渐地招架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但他从没发现身体可以如此畅快,尽管疲累,但是清爽和兴奋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最后他们终于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把剑和汗水浸湿的外套扔在一旁。亚瑟一下子躺在地板上。
  “很快乐吧?”他喘息着说,声音里有着卸下重担似的满足,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前额上,他懒得理会它们,闭上眼睛舒展开四肢,“这是这个城堡唯一令我怀念的地方。”
  “看来你并没有生活得很痛苦。”莱涅直接坐在地板上,紧挨着他旁边,“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选择离开?”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没有听见,只从喉咙里咕哝一声。从阳光照晒过的地板上升腾起来的木材气味,浓重的尘埃气味,都和过去一样,让他有些恍惚。当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时,当他还属于这里时,每一次紧张而一丝不苟的练习结束后,他都会疲惫不堪地一头倒在地板上,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休息,那种疲劳之后的困顿非常舒适,好几次他甚至熟睡过去。
  但他往往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剑术老师——他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长相——在练习以外从不斥责他,每次只是静静地等待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曾有那么一天,天气很炎热,在朦胧的睡意里,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悸动,有一双熟悉的手抚摸着他,动作很轻柔,很和缓。起初他并不在意,把它当作梦境的一部分。但是他渐渐燥热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令他无所适从,像上涨的潮水般要将他淹没。少年的、青涩的部分被包裹在宽大的手心里抚弄,他浑身颤栗,也许用手捂住脸,但是那并非因为羞耻,也不是恐惧,所以他始终没企图抵抗。但他的手被移开,并被引导着向下,让他触摸到他自己。那里变得又粘又湿,他吓坏了,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没事的,亚瑟,没事的。”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安慰着他,用指腹蹭着他红透的、泪迹斑斑的脸颊,“这不过是一种证明,你已经长大的证明……”
  这一切并不真切,它像梦境一样,暧昧而虚幻。当初他清醒时,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发生过,发生过多少次。他只记得,他在城堡里越来越焦虑,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地疲累起来,那时时流动在昏暗石墙间的混浊空气令他窒息。但那时他太年轻,太弱小,根本无力改变;于是终究有一天不堪重负,从那里逃走了,那时他刚刚满十三岁,便开始了长久的流浪。尽管最初是艰辛的,在看不见终点的旅途中,他呼吸到了新鲜自由的空气,在生机勃勃的新自由市里,成批印刷出来的书籍散发着油墨味,承载着闻所未闻的思想,洪水般滔滔而来。思想的魅力攫取了他,他聆听那些愤世嫉俗的学者和宣道者的演讲,深埋在灵魂里的信仰的种子,以另一种形式疯长;他如饥似渴地猛吸着那些最毒辣的养料,那些才足够使他忘记过去;他很庆幸,在理智的白昼,思考、见地和胆识一直以来能够占据上风,他能借此从世界的弃儿变为众人的中心。在最深的夜晚,他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也能发现那些深不见底的欲望和黑暗,包括世界最初就遗赠给他的孤寂和陌生感,和城堡在他身体里埋下的难以启齿的激情。
  但是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回忆,暖烘烘的阳光像那双手一样恣意抚摸着他,并不强硬,也无法抗拒。他内心深处的那部分再度苏醒了,胸膛里怦然撞击着,感官和意识都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亚瑟?你睡着了吗?”莱涅俯下身轻声问,一边将他的发丝从额前拨开。亚瑟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令他吓了一跳。他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没有清醒,将他的手背久久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就这样……”他含混不清地说,“陪着我吧……”
  他的手很烫,莱涅隐约感到了那种莫可名状的异样,但无法从他的紧握中抽出手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迫维持着趋向他的姿势,几乎压到他身上,他的心脏狂跳着,这样的亚瑟令他忐忑不安。最后他不得不叫出来:“你怎么了?亚瑟?亚瑟!”
  亚瑟突然一激灵,睁开眼睛,反射般地甩开了他。“抱歉,”他喘着气,样子和声音都很懊丧,“我可能睡得糊涂了。”
  “没——没什么,你看上去的确很累。”莱涅下意识地扼住那只手腕。亚瑟慢慢坐起来,端详着莱涅的样子。在暖洋洋的逆光里,他的皮肤看起来是蜂蜜色的,像午后啜饮的甜酒,头发反射着淡淡的金黄光晕,低垂的睫毛也是一样。
  “维尔纳……”亚瑟不由自主地低声说。于是他看到了莱涅淡绿色的眼睛回望他;他们的视线仅仅交会了短促的一瞬,又谨慎地分离开来。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以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他:“维尔纳,你曾有过那种经历吗?或者……如果当了教士,你有自信守住发过的誓吗?”
  莱涅垂下眼睛,明白他在指什么。“我想是的。”他低低地回答,“肉体虽然沉重,但并不是不能克服的。”
  “假如不是来自肉体的试探呢?”亚瑟直起身子,凑近他不甘心地问,“要是更强大的诱惑,你该怎么办呢?……”
  而就在此刻,门外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洪亮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宣布道:“舒陶芬伯爵。”
  
  即使不用特别介绍,莱涅也能够轻易察觉到面前的人跟亚瑟之间的相同点。貂皮滚边的褐色长袍衬托出高大魁梧的身材,犀利分明的脸和亚瑟极为相似;不过他拥有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特征,又足以将他们区分开来。而某种随着岁月累积起来的、更为深沉狡黠的特质,也是他年轻的儿子所不具备的。
  亚瑟站在原地,态度冷淡,并不打算作出任何假装亲昵的表现。舒陶芬伯爵倒是首先微笑起来。“亚瑟,即使你不愿跟我见面,”他的嗓音既成熟又低沉,“也应该礼貌地介绍你的朋友吧。”
  做儿子的踌躇片刻,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极不情愿地开口:“他是我的同学,维尔纳·冯·莱涅。”莱涅向他略一鞠躬。舒陶芬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莱涅……”他琢磨着这个姓氏,“梅明根的约翰和您有关系吗?”
  莱涅惊讶地看着他。“是的,阁下。”他迟疑地回答,“他是我父亲……”
  “哦,原来如此。”他摸着下巴笑了笑,看着他胸前佩戴的十字架,“在某方面你们的确很相像。”
  “好了!请直接说你想说的吧。”亚瑟对他不厌其烦的盘问感到恼怒,“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而且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全城派了密探来找我?”
  “亚瑟,注意你的态度。”舒陶芬打断他说,“没有密探这回事。你不必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听说你回到了海德堡,我当然很期待我们父子的团聚,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亚瑟吐了一口气,脸上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父子?!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你不够资格——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对待我和母亲的吗?你毁了她的生活,现在又想来打我的主意?”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以前就讨论得够多了,”伯爵和蔼而耐心地说,“而你一直不愿听我解释,甚至私自出走。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弥补?如何弥补?”亚瑟态度依然冷淡,但伴随着些许疑惑。
  “很简单,”舒陶芬伯爵恳切地伸出手,“从今天起,你回到城堡来,我们一起生活,不再互相责备,你知道我渐渐上年纪了,一切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舒陶芬家族的封号,土地,产业,都是我留给你的……”
  这时候几乎人人都不得不相信他的仁慈和坦诚了。莱涅感慨地叹道。但是亚瑟沉默地注视着他父亲,两双相似的眼睛,在怀疑和试探的空气里互望着。双方隐藏的东西都远远大于他们透露的。
  “你要我在城堡里生活……”他慢慢地重复道,咀嚼着这些话的用意。
  “对,像一个合乎身份的贵族一样生活。”舒陶芬点点头,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像舒陶芬伯爵的儿子一样。”
  亚瑟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莱涅,令后者为之一愣。接着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能。”
  他盯着舒陶芬骤然僵硬的脸,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说:“我已经抛弃了财产和名号,要过独身生活,把未来奉献给上帝。对吗,维尔纳?”
  莱涅吃了一惊,本能地接道:“对……是的,我们在神学院里都发过誓。”
  “所以,很抱歉,我拒绝您的好意。”亚瑟带着胜利的微笑,朝他的同伴打了个手势,“维尔纳,我们该回去了。”
  舒陶芬伫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挽留,也不反对。当他们迈出大门时,他低沉地开口:“你还有选择的时间,亚瑟。不要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你真的不考虑你父亲的建议吗?”他们沿城堡外围拾级而下时,莱涅还在回头张望。
  “他回避我的问题。”亚瑟似乎充耳不闻,喃喃自语着,“他究竟知道多少……”
  “嗯?”
  “没什么。”亚瑟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不,”莱涅很快回答,“当你拒绝的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亚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莱涅思考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说:“假如你要继承伯爵的封号,不就意味着离开神学院吗?到那个时候……”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它的发生了。而这时亚瑟面对着他,双手搭在他肩上,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微笑起来:“放心吧。因为有你在,我也不会走的。”
  
  
  

  德国的冬天到来了。阴沉的天空持续得越来越久。诸圣节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很快又下了第二场。学生宿舍的屋子里没有壁炉,也不允许生火,只盖一层薄毯,睡在冷硬的稻草垫子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天越来越寒冷,但是圣诞节庆期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
  遥远的钟声使莱涅在主楼通往图书馆的走廊里停下来,这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汉德尔。他赶上他,跟他并肩走着,脚步声回荡在红砖石的廊柱和拱顶之间,脚下的地板泛着青冷的光泽,反射着模糊的倒影。“大家都到城区去了。”他有些怕冷似的搓着手,“这里倒是很安静。”
  “今天有庆典么。”莱涅向海德堡城区的方向眺望。这样的季节里,灰蒙蒙的天空和房屋之间一点也没有明显的界线。不过圣灵教堂高耸的尖顶却由于积雪变成了悦目的银白。一群群鸽子绕着钟楼飞翔。
  “圣诞节你也不打算到城区去么?”汉德尔漫不经心地问,“亚瑟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莱涅怔了怔,“从下午开始我都没见到他,不过我们约好了晚弥撒前会在广场碰面。”他指了指远方银白色的尖顶。
  “真稀奇,你也有不知道他的行踪的时候。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
  “是吗?”
  “维尔纳,”汉德尔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他们跟亚瑟在一起时,都谈些什么吗?”
  “知道。那些令人头痛的东西。”莱涅笑了笑,“不过我对此不感兴趣。”
  “不,我指的不是书本的辩论。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自从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气氛就开始微妙地变化。我承认他是很有号召力的人,不过他的影响就仅限于此了吗?还是他希望创造某些更大的……变革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汉德尔?”莱涅低低地问,“你认为他会带来危险吗?”
  “这个问题让你来回答更合适。你跟他在一起……比谁都久,你认为他会带来什么呢?”汉德尔的语气很平稳,莱涅突然觉得,他似乎并不期望得到答案,但是充满了莫名的、巨大的忧虑。他踌躇着,睫毛不安地颤动,试图回答,但不知从何说起。汉德尔了解他,假如他没有立刻做出判断,那一定就是真正困扰他的问题。
  你瞧,维尔纳,我明明比那家伙更了解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他,你和他看上去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沮丧地想着,但是什么也没表露,只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握着莱涅的肩膀,缓慢地说:
  “算了……无论他是否危险,但愿你不会被陷于危险。除此之外,我别无希望。”
  
  天黑得很早。鹅毛大雪又从葡萄红色的天空飘落下来。广场上人来人往,四周点起了很多灯火,一直汇集到圣灵教堂明亮如白昼的门前。弥撒已经开始了,歌队的合唱像流水一样从敞开的大门里倾泻出来。莱涅裹紧了外袍,艰难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指,一直在不安地在涌动的人潮里寻找着。离约定时间过了很久,亚瑟还没有出现。他以前从没有失约过,这让莱涅更加焦急。他感到心脏的跳动变得凝重而滞缓。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等下去,迟早会冻僵,要么就会发疯。他必须离开这里了。
  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艾萨克·鲍岑裹着严严实实的外套从眼前闪过。他记得汉德尔的确这么说过——“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一瞬间他有些愕然,但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反射性地跟在鲍岑的后面,向远离大教堂的方向走了。他的步伐急促而匆忙,不时打量着两边跟身后。莱涅小心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确保他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为什么这样他却难以解释。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使他眼花缭乱,好几次差点迷失了方向。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区的边缘,景色完全不一样了,那些密密匝匝矗立在街道两侧的砖石房子消失了,在几座稀疏而庞大的农舍木屋间,已经看不到行人的踪影。
  “你来得不凑巧。里面的气氛不太友好。”施林夫站在昏暗的甬道里,瞥了鲍岑一眼,“嗨,把门关好,你让风灌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鲍岑拍打着身上的雪,顺手掩上门,“意见不一致?”
  “有人想立即就动手。他认为还不是时候。”
  “……只要我们首先开始,不仅海德堡,全普法尔茨都会有人支援我们,你还在犹豫什么,法维拉!”年轻人提高音量质问道,但是他的听众却一个接一个皱起了眉头。或许在这间秘密的谷仓里,他的嗓音大得不合时宜;但很明显,他们并不认同发言者,而是以一种紧张的神色,望着坐在他对面的人。亚瑟·卡尔洛夫。但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在这个房子里,在这群人中间,他们把他称作法维拉。
  阿尔伯特·汉莱因暗暗叹息着,他明白那些最不信任的眼神来自于法维拉带来的学生们。他对那些接受正统神学训练的人从没有好感,因此始终不理解法维拉乐于与他们为伍的动机。是的,那些未经真正困苦,只有莽撞的热情和单纯的头脑的人,的确最容易为振聋发聩的声音所着迷,但他们所能提供且有益的付出又有多少呢?
  “你误会了,阿尔伯特。”法维拉交握着双手,烛光摇曳不定,在他脸部画上更深的阴影,“我并不是犹豫,而是很确定,这行不通。”他终于开口,沉着,带着自然的权威感。
  阿尔伯特咬紧嘴唇:“我不明白……”他环视众人,聪明地换了个方式,用稍为缓和的语气继续说,“是因为你的人还不够吗?但是我完全可以肯定地说,你撒的种子够多了,现在收获是最及时的;以你的身份,再在那种地方呆下去,不断增加的只会是危险。”
  “我并不担心你说的那些,阿尔伯特。”法维拉轻微地摇头,表示理解他的担忧,“我来解释这是为什么。不久前我见到了舒陶芬伯爵。他的手下遍布海德堡。在我来的那一天,他就逮捕了与我同行的那些胡斯信徒。我不认为这是偶然。他知道我们。而我们还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他特别加重了结尾的语气。
  片刻的沉默,随即是嘤嘤嗡嗡的议论。“你会把主动权送给对方。”阿尔伯特盯着他,“这不像你。不像跟我一起行遍德意志的法维拉。”
  “我永远是我。”法维拉立刻回答,毫不犹豫地迎接他的目光,“只是海德堡非常特殊。领主和教会都是一样强大而无情,互相倾轧,但无疑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他们甚至有权直接向美因茨大主教提出申请。”
  相当一部分人的脸色苍白起来。“那我们……”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阿尔伯特向法维拉递了个眼色。后者未动声色,但是很清楚他的意思。他们需要承诺。于是他用他那种天生演说家的嗓音向他们宣布,不仅要使他们相信,也必须迫使他自己坚信:“要不了多久——会比你们想象得还早。要相信我们自己,因为圣经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义人会承受地土。那一天,德意志的土地上将没有皇帝,没有教士。只有神的子民。”
  他就如同往柴堆里投入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相信他的人的激情。假如这扇门里面是一团火,那么门外便是冷冷的冰雪。莱涅躲在黑暗的甬道里,感觉寒彻身心。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完全陌生的面孔,但那些无比熟悉的脸更令他触目惊心。那些经常聚集在亚瑟身边的学生——全部都在。甚至还有更多他从没注意过的。他看着他们望着亚瑟,露出前所未有的、燃烧着热切希望的面容,仿佛巨大的机器在绞扭他的心脏,把他撕裂成碎块。而最锋利的刀刃,就是亚瑟本身。
  
  这是一个严寒得可怕的冬日夜晚。积雪盖满了土地,仿佛要把一切掩埋似的。夜深时分,亚瑟回来的时候,大门早已经锁上了。他撇撇嘴,把碍事的长外套系在腰间,熟练干脆地翻过外墙,四周围很安静,他借着雪地映出的光在院里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巡夜的人。
  他推开寝室的门,得意地庆幸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但是他立刻发现自己错了。虽然屋子里没有点灯,但是星光从外面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坐在窗边的人的侧面。
  “你终于回来了?”莱涅盯着他,低沉地开口。
  亚瑟有些愕然地看着莱涅点起蜡烛,现在他能看清他的脸了,那仍是一张平和的面容。“你一直在等我吗?”
  “对。”他举着烛台,拉进了他们的距离,就这么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今天晚上很冷。”
  亚瑟没有答话,他知道莱涅此刻的不同寻常。烛光在颤,事实上是他紧握烛台的手在颤抖。在寒冷的空气和战栗的火光里,他的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微微潮湿,仿佛拼命地压制某种喷薄欲发的情感。
  “怎么了?”他问道,向莱涅的脸颊伸出手去,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攥得紧紧的。亚瑟愣住了,不是因为他的力度,而是他的坚决前所未见。他紧盯着自己,眼神里有种冰冷的愤怒和狂热,但绝不是疯狂。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猝不及防地从手心传到全身,是他在用蜡烛的火焰烧他的手。冷汗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他忍耐着,拼命地忍耐着,强迫自己看着莱涅的脸。但是本能是无法这么长时间地被压抑的,他终于猛地收回了手,力道之大,推得莱涅倒退几步,蜡烛滚落到地板上。亚瑟把残余的火焰踩熄了,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甚至感觉闻到了一股焦味儿。
  “你疯了吗?”他吼道,把手浸到水罐里,企望冰冷的水能暂时麻木手上的剧痛。
  “你也是忍不住的吧?”莱涅冷冷地说,“这一点灼烧你都忍不住吗?那么火刑架的火你能忍得住吗?你会在那里炙烤,嚎叫,半小时以上才会死,而且不会再有挣脱的机会!还有地狱的火,你能忍得住吗?那是比一切罪恶都恐怖的痛苦!而且是永远!永远!”他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大笑,却令人觉得他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见了——你,和你们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亚瑟的表情立刻冻结了。“你看见了?”他说,“看见了多少?”
  “全部。”他回答,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一直说的灰烬,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原以为那只是你脑子里的幻想,呵,我险些被你蒙骗了。原来你们想的是颠覆世界?你们真的有赴死的觉悟吗?你不是认识胡斯派信徒吗?你知道他们的导师是怎么死的吗?在把别人烧成灰烬之前,先当心自己吧!说什么灰烬,肃清,笑话!你们,只是一些陶醉在自己的受难情结中的怪物!——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把我的朋友们也拉进这个疯狂的妄想!”
  毫无征兆地,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因为亚瑟不假思索地卡住他的脖颈,他的头撞到坚硬的墙壁上,一下子冲上头顶的血液淹没了思考。只有亚瑟恶狠狠的,明显是被激怒的声音灌进耳朵:“妄想?觉悟?胡说八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吗?——就是现在,我也能马上杀了你,叫你永远闭嘴!”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让莱涅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他是认真的,甚至下一秒就会轻而易举地要他的命。整个屋子旋转起来,他想到应该拼命挣扎来摆脱他,但是在这个时刻,却莫名地有无数突兀的念头涌上来。那些都是亚瑟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回忆,如今它们前所未有地真实而清晰。
  然后他咯咯地低笑起来,笑声由于喉咙被压迫着而变得支离破碎,连亚瑟都为之一愣,慢慢地松开了他,看着他在眼前咳嗽着,喘着粗气。“我想知道的是,”莱涅用发涩的声音说,“你在我们中间,到底选择了多少人?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不是我?”
  “与你无关。”亚瑟飞快地答道,像是要掩饰什么东西,“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跟你完全不一样,他们热情,勇敢,渴求真相和正义,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鹰隼,需要有一个人为他们打开笼门,指给他们看天空,那才是他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别说得这么动听,”莱涅轻蔑地打断他,“你选择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崇拜你,愿意跟随你到任何地方,就算等待他们的是地狱,你也将地狱描绘成地上的天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跳进巨口。”
  “住嘴吧,维尔纳。”亚瑟紧攥着双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别激怒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是的,我应该早就知道,”莱涅捂着嘴,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呕吐出来似的,“你是亡命之徒。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却这么简单就相信你。”
  “相信我?”亚瑟唇边浮现出自嘲的冷笑,他退后一步,手指着门外,“现在你认清我的面目了,对吧?那么去吧,去告发我。到时说不定还会有你期望的火刑架。”
  莱涅抬起头,在淡绿色的眼睛里仅仅是一片忧伤。“不。否则我早就那么做了。”他缓慢地摇着头,“能毁灭你的,只有你自己。而且你正在那么干。我看得出来,你想毁灭自己的念头,比你想颠覆世界还要强烈。”
  亚瑟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点点头,淡淡地说:“那么,我离开。”
  莱涅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亚瑟却以一种无比坚决的态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木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靠在门上,无力地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这太可笑了,他能去哪里呢?外面是无边的冰天雪地,就像他一直生长的世界一样荒芜。他能够想象出那片景象,枯萎的黑色树枝就像死者僵硬的躯干倒卧在地里,万籁俱寂,似乎世界从未被创造出来过。
  他拼命想打起精神来,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但无济于事。他竟然幼稚到那样去威胁莱涅,就因为他刺中了自己深藏的每一个秘密。
  他为什么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竟然了解他到这样的地步?他差点就在他面前坦白出来——他的确曾经想选择他,比谁都强烈,为此他反反复复地试探,但是一次次被平静地拒绝。不仅如此,莱涅远远在他的估计之上,他们走得越近,他越发觉他其实是最难以掌控的。而且就在刚才,他冷冷地戳穿了他。那个他苦心营造的敏捷、强悍的外壳,现在像破旧的衣服一样,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只剩下赤裸裸的孤独。
  他抱着膝盖,蜷缩身体,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冷漠和鄙弃像冰冷的利剑一样,从四面八方刺向他。然后又是那样一双手,肆无忌惮、不容抗拒地抚摸他,侵犯他,他抓着自己的双臂,浑身颤栗起来。
  “滚开!”他不由得向这些东西大叫,“我不是!不是!”
  突然门打开了,他吃惊地猛一回头。莱涅贴着他的背后,跪下来,攀住他的肩膀,仿佛在企求宽恕一样,用低低的、发颤的声音说:“亚瑟,你不能走,你忘了吗?你许诺过,因为我,你也不会走。”
  他哭了出来,转过身不顾一切地紧抱住他,就像垂死的人抓住最后一线希望那样。
  
  起初莱涅惊惶不已,因为他没想到门后面是那样一个亚瑟,陌生得前所未见,泪流满面,像孤单的孩子一样脆弱。他用力地抱着他,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我不走……我不会走的……所以,原谅我,好吗?”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莱涅根本不清楚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在他的怀抱里,面对那样的他,还能如何呢?他不得不用双臂搂着他,不停地回答,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应许什么:好的,好的,好的……
  然后亚瑟什么也没再问,只是犹豫着伸出手摸索他的脸,又滑到他的嘴唇上。这使得他浑身一震。然后很自然地,他更深地陷入到拥抱里面去,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亚瑟已经在吻着他了。他们俩的身体都还很冰冷,但嘴唇却都是滚烫的。热度倏地由他们接触的地方传递到全身各处,在胸腔里炽烈地撞击。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害怕,仿佛自己立刻就会被这股激流冲垮;但他很快就融化进去,似乎这并不是第一次。他朦朦胧胧地觉得,在久远的过去,在一切都还是未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人和人之间是能够这样获得温暖的。
  这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但也只有这样的夜晚,能够让人摘下面具,彼此安慰。
  薄雾从覆满白雪的地上升起来,轻吻着睡去的河谷与她怀抱中的城市。只有守夜的修士们还在礼拜堂轮唱着祷词:当万物沉入静寂,当夜晚行至旅程的中途……
  
  晨曦的微光照进来,像水一样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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