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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修订版] by dome

_7 dome (美)
  阿尔伯特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即使混在人群的喧闹中,也绝不会认错的声音。
  人们突然一下子安静了。起先那个迎面走来的身影在雪幕中很模糊,但就像致命的魔力般,他每前进一步,人群便怔怔地,一声不响地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阿尔伯特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亚瑟一步步来到他跟前。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寂静,只剩下他俩在大雪中沉默地对视。
  “这出闹剧该演完了。”亚瑟盯着他说,“阿尔伯特·汉莱因,我没想到你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抬出法维拉这个名字,你承担不了代价。”
  阿尔伯特没有感觉到寒冷。相反,一瞬间,他感觉到火舌从地底下逼真地窜上来,吞噬他的全身。但是法维拉这名字让他迅速恢复了理智。继而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是谁?”他问,“为什么到这儿来?”
  显然这种反问让亚瑟措手不及,他愣了愣。阿尔伯特呼出一口气。“为什么冒充法维拉这个名字?去过美因茨的代表都作了证,说他已经死了;你呢?你的证人在哪里?凭什么说你自己是法维拉?你到底想得到什么?至于你,我知道你;你向来是个懦夫,投机分子,到处招摇撞骗,最终一事无成,难道不是吗?”他鄙夷地看着亚瑟,厉声喝道,“骗子!”
  这个词像一道雷,在所有人头顶上轰鸣着滚过。亚瑟瞪大眼睛,他听见身边的人在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了某种含义不明的咆哮,声嘶力竭,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事实是广场上一片死寂。在他眼中,周围人的脸似乎都罩上了一层壳,既没在憎恶也没在犹豫,像是正远远地看着一出情节平淡的圣迹剧,因为离舞台太远而不必付出过多关切。
  他发起抖来,“无耻!”他冲他们大吼大叫,“我还活着!你在欺骗他们!”
  “你喊什么?”阿尔伯特微微一笑,向身后抬起手,“当心点儿,你知道在这个城市撒谎跟蛊惑人群是什么罪吗?”
  突然笑容在他嘴边消失了。亚瑟背后的教堂钟楼上,黑洞洞的铜钟下面,伸出来一支闪闪发光的箭头,跟它的主人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他看不见那人隐藏在兜帽下的脸,但他知道那是谁。莉狄亚·瓦尔维在他们头顶上稳稳地拉满了弓,正对着阿尔伯特,褐色的眼睛闪着冷冽的光。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他的手在空中滞住了。
  他很清楚,现在任何一个轻率的举动,她都会让他一箭毙命。他的肩膀垮了下来,谨慎地换了一个站姿。可惜,女孩,你大概估计错了,我并不怕死,就算死在他前头也无所谓。但是你最好不要这么干,为了你那个亚瑟。
  “离开埃默巴赫。”阿尔伯特低声说,“如果你继续呆下去,就要上绞架。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走吧。”然后他转身对人群宣布,“结束了!回家去吧!记得锁上门,别让邪恶在夜里趁虚而入!”
  人们迟疑着,但是沉默地从亚瑟身边走过,离他远远的,仿佛在躲避什么不祥的瘟疫。阿尔伯特最后瞥了一眼他僵直的背影。你明白吗,亚瑟?这里除了少数人,谁认得你的脸?谁知道法维拉还有一个普通人的名字叫亚瑟·卡尔洛夫?如今你回来又有什么用?
  可惜我没机会问你了——你喜欢这城市吗?跟你脑海中搭建的那个相比如何呢?我替你把这梦想实现了。不同的是你的上帝之城里空无一人,仅有的也只是像你那样的宠儿,那怎么能叫公平?而我,看,我把它塞满了人,成千上万,满心欢喜的纯洁的人——这就是我胜过你的筹码。
  他呆呆地站在原处,直到广场上一人也不剩。雪片落在他身上,又融化成水。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上帝……上帝,”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这样叫,但是每次都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用力卡住了自己的喉咙,难以置信。他叫不出这名字来。他失去了叫喊这名字的力量。
  
  圣母教堂的外墙千疮百孔,所有偶像崇拜嫌疑的的雕饰全被切削下来,像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五官都残缺不全。他在墓碑的丛林间磕磕绊绊地走着,直到尽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里站着的人。是的,他总是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像一个雕像,肩上落满了雪,和死者站在一起;不,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生或死的界限了。不可消灭的谴责,折磨,渴求,狂喜,在哪里都一样,像岩浆一样永远地喷涌着。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他伸出手去。
  莱涅转过头,脸孔显得很憔悴,而看到他时就更加惊恐。亚瑟走近时,他禁不住向后退,举起手挡在面前,觉得自己会被他狠狠甩一耳光。亚瑟还没意识到,那是他看见自己的模样所致。那简直完全是个疯子。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亚瑟掀在石墙上,藤蔓的枯枝发出簇簇断裂的声音,刮刺着他们的脸和头发。他的胳膊勒着他,他想挪动身体但是动弹不得。“这回连你也要抛弃我吗?”他绝望地吼道,“吻我吧,我快要死了!”
  他毫无预兆地把他按倒,拉扯他的袍子,就紧贴着地上粗糙的、发黑的墓石。彻骨的冰冷让他一下子被恐惧攫住了。他骇得大叫起来,使劲推搡他:“住手,你疯了吗?在这里?!”
  “维尔纳……”他用力抓住莱涅的胳膊,手指痉挛,大睁着眼睛望着他们四周荒野似的黑暗,“我喊不出来……再也喊不出来了——他的名字……”
  莱涅抱着他,呆呆地望着他们脚下的土地,似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你终于……你终于到这一步了……”他喃喃着,突然仰面吼道,“够了!结束吧!法维拉!够了!不要再折磨他了!”
  这让亚瑟浑身一震。莱涅歇斯底里地叫着,用仅能活动的双手摇撼他的身体,就好像它是一个附在他体内的鬼魂,他要竭尽所能,把它赶出来。他们身上蹭得满是泥土,样子都狼狈不堪。他仰着头,雪片不断地落在他发抖的嘴唇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把他们所有的声音,全都吞噬进灰色的混沌里去了。
  
  
  

  街道上空空荡荡,离天明还很早,一点蒙蒙亮的光映在街边堆积的残雪上。阿尔伯特裹紧了外套往回走。当他拐到住所的那条街上时,远远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大门口的影子。起初他很恼火,埃默巴赫界上早就没有什么乞丐和流浪者了:无家可归者有收容所,残废者有救济院,有手有脚的必须劳动得食;那么谁还需要在寒冷的冬夜躺在街上?接着,一丝不安的阴影渐渐袭上他的脑海。这个人僵直地蜷在那里,姿势很诡异,对别人的接近毫无反应。但他的确不是尸体,的确还活着,从喉咙里还传来阵阵回音。
  “兄弟,”阿尔伯特走上前去,扳过他的肩,“你呆在这里会……”
  那人的脸让他呆住了。他看见一张发黑的脸,五官被疮疱完全毁了,从无法闭上的嘴里,传出阵阵腐烂的恶臭和拼死挣扎的呻吟,听上去就像沸腾的深沼。他没有盯着阿尔伯特,他的眼睛已经没有视力了,但是身上的每个疮疱都像是眼睛,在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牢记住他的面孔。
  阿尔伯特倒抽了一口气,丢下这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把自己关在房里。四周围很静,他呼吸急促,带着粗重的鼻息,他突然骇得屏住气,一瞬间,他以为这屋子里有第二个人的声响。什么也没有。他摸索着坐在了椅子上,冷汗涔涔。他这么摊着四肢坐了很久,才奔向水罐,拼命地搓洗双手。
  
  
  “……那时候,我无法接近他,”莉狄亚蜷在毛毯里,靠着炉火,仍然止不住地打哆嗦,“即使当人群散尽,他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甚至害怕他会把身体转过来,让我看见他的脸。我救了他什么?救了他的性命吗?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感觉?”
  兰德克默默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好一会儿才止住她神经质的颤抖。等她的呼吸变得匀稳,他俯下身握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说:“会结束的。我保证。”
  她看着他走出去,用手抹抹眼睛。“我要是像你这么自信就好了。”她喃喃说。
  兰德克慢慢地接近里面那扇半掩着的门,一道光晕从门缝透出来,带着火光的颤动,一直延伸到他脚下。他迟疑了半天,才下决心推开门。
  他看见了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这让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某幅祭坛画。人们把死去的圣子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深爱他的人把他沉重的,但似乎依然埋藏着生命的身体抱在怀里。他们两个人坐在炉火边,神情都很疲惫。亚瑟展开身体半躺在地上,莱涅一只胳膊环绕着他的头,他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睑,睡意朦胧,脸颊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病人。莱涅的浅色头发在额前垂成一缕缕,遮住了他紧盯着火焰的眼睛。炉火在他眼底反射着微小的亮光。兰德克进来时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低沉,“连累你们也来这儿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举动。”兰德克叹口气说。
  “我承认。”他点了点头,眼神软化了少许。
  “他……没有事吧?”
  莱涅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他决绝地说,语调之冷酷令兰德克一愣。他拿折叠起来的外袍垫着亚瑟的头,轻柔地让他平躺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慢慢走向门外,兰德克只得跟他来到走廊上。
  “现在说吧。”他从外面阖上门,嘴角的线条凌厉起来,仅此就使他的温和踪影全无,“他们是否还要我做什么?”
  仍是如此凌人的姿态。凭着对他的了解,兰德克明白这个人需要的是直白的陈述,不带任何谨慎修饰的措辞。于是他缓缓地举起手,在莱涅面前摊开,闪烁着金质光泽的戒指在掌心滚动了一下。
  “您是不能把它随意丢下的。”他小声说,“您仍是美因茨代理大主教和埃默巴赫主教。”
  莱涅没有看它,而是盯着兰德克的眼睛:“他们将要扭转局势了,是吗?”
  “是的,很快。农军根本不是贵族雇佣军的对手,快的话不出一个月。因此,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希望您……”
  “政治斡旋、带领信徒、等待时机……”莱涅平静地接道。兰德克盯了他一眼,便默不做声了。在片刻的安静中,莱涅眼中竟浮出一丝笑意:“对于重复不停地传达这些相似的指令,你感到厌烦了吗?”
  “这是我的义务。”他喑哑地回答。
  “兰德克,凭你的常识告诉我,现在谁有权对你下令,是阿尔布莱希特,还是我?”
  “是您。”
  莱涅长出一口气,合拢上兰德克的手指。“那么,我给你最后一个命令:从此以后,你没有义务再服从我们了。”
  “大人……!”兰德克惊呼了一声。
  “你还承认我是主教,我就以主教的名义解除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是主仆了。你可以任意选择你的生活方式。至于戒指,既然我已经决定丢下它,就不会再要回来。”
  “您不可以——您这样做等于是……”
  “我可以接受任何裁断。”他微微一笑,“你和我们不一样。以你的一切,你配得上更好、更适合你的生活,而不是我们的烂摊子。我看得出来你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都是荒谬的,不必要的。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同情谁,也不想再站在哪一方。我曾经让你难堪,是因为我曾经嫉妒你的正直和纯洁。你愿意的话,原谅我这个可笑的人吧。”
  他停了下来,因为兰德克正伸出胳膊,拥抱他。他怔了怔,随后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多么僵冷啊,兰德克想,可也感觉得出它正在温暖起来。
  “本来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们了。”莱涅稍稍退后,握了握他的肩头,“不过,现在我很欣慰。”
  他转身拉开门,微暗的火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大人。”兰德克叫住了他,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嗓音说,“请您……别放弃他。”
  莱涅笑了笑。“这是哪儿的话?我甚至感到,自己至今活过的任何时刻,都抵不上现在的每一秒钟。”
  兰德克几乎是畏缩地望着他,说:“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毫不迟疑地接道,“不过,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灵魂得救负责呢?这一切都是他选的。他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上帝手中。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会呆在他身边,看着他走下去。”
  “你们要走的路,通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也许哪儿都不通。”
  兰德克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今天才认识眼前的人。这个一向决绝不移的人。这个曾起誓牧养万民的人。这个曾聆听他忏悔的人。他屏住呼吸,下意识瞥了眼幽暗的穿廊,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最终,他斟酌许久,选择了自己知道的最诚恳与郑重的告别辞:
  “愿上帝和所有圣徒保佑你们。”
  “我也这么希望。”莱涅说。
  
  莱涅把门闩上。亚瑟看上去仍然在沉睡。他背靠着门,缓缓跌坐在地上。他还没从那场疯狂的放纵中恢复过来。火辣辣的麻痹感还残存在身体里。一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他便不寒而栗。地狱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地狱是冰冷沉默的。时间漫长得仿佛冻住了,亚瑟令他只能够望见剧烈摇撼的、灰沉沉的天空,向他们的头顶压下来,融化的雪水和泪水交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有很多人朗声高笑的声音,从地底升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在,他们在!你听见了吗?亚瑟!——他在喘息中这样质问——这质问被嘴唇的交叠深深楔进了他体内。
  当然,那都是我!——亚瑟嘲笑般地回答他——他的胸膛紧压着他的,然而他们的身体始终没有热起来,以至他搞不清体内的战栗是由于寒冷还是疼痛。
  现在在自己面前,他的面孔看上去仍像一个孩子似的无辜。“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莱涅无声地大笑着,跪着伸出手摸索到他, “——这样把我拖进你的地狱里去?”
  突然他一激灵,毫无预期地,手被人握住了。他倒抽了口冷气,目光正好碰上那个人睁开的眼睛。
  “你已经赢了。”亚瑟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的,“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吧?”
  莱涅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没有,他既不颓丧,也不焦虑。但是有某种东西,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那种浑身散发出的凌人之气消失了,但这反而使他更难以接近。莱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笑起来。
  亚瑟坐起来,不解地盯着他。“太不可思议了,”莱涅擦了擦眼角,声音断断续续,“你的身体和精神……”
  是的,任何事都不足以把他击垮。直到刚才,当他把亚瑟的身体抱在怀中,曾经完全相信他已经垮了。然而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又恢复了神智。
  “我一直醒着。”亚瑟打断了他的思绪,莱涅发现他们重又靠得非常近了,亚瑟稳而滞缓的心跳声,隔着肋骨和层层血肉,隔着他们紧贴的皮肤,传进了他的体内。
  “在我抱你的时候……”这句话让他们都愣怔了片刻,然后他重复了一遍,“在我抱你的时候——我想,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始终是有意去做的。只能在那时。只能在那里。只能是你。我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某件事的发生。”
  “什么事?”莱涅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指。
  “你猜到了吧?是的。我在等待什么?也许是大地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将我击中;或者我突然哑了,瞎了,肢体瘫痪,就这么倒下死去。但是……”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莱涅接着他,嘶哑地说下去,“没有谁阻拦你、惩罚你……他注视,而不干预。或者根本就没有谁在注视。我们就在那儿,为所欲为,自始至终。”
  亚瑟沉默了。莱涅看到他嘴唇无声地颤动着,一次,又一次。他知道他在念着什么字眼。然后他似乎放弃了尝试,叹息着。
  于是他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深黑色的眼睛。
  “可以告诉我吗,亚瑟?”他低声问,“假如上帝已经放弃了你,那么现在支持着你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维尔纳。”亚瑟回答。然后,他带着一种恍然的惊讶,喃喃着说:“也许,我一开始就错认了一切……也许,我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爱真理……”
  这是什么样的告白呵——换成从前的他,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以得到这句话。但莱涅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按住亚瑟的嘴唇,阻止他说下去。
  这就是亚瑟·卡尔洛夫。他想。他黑夜的外衣,他令人颤栗的名字,他的使命与信念,都被不可名状的东西夺走了。然而这就是亚瑟。赤裸而真实的亚瑟。莱涅直起身,伸出手探进他的胸前,感受他那看不见的、搏动的心脏;他指尖微微发抖,仿佛品尝到了它苦涩的滋味。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仰头望向他。莱涅双手环绕过他的胸膛,用力挤压着他。他在这样的拥抱下发抖了,却任凭莱涅压紧了自己。他艰难地张开嘴唇,呼出的每缕气息都被莱涅捕进口中,直到他再也透不过气来;而莱涅丝毫没有松开他,像是要藉此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融进自己体内。这里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他按着亚瑟的胸膛,不出声地问;亚瑟,现在,你能向我透露你的秘密了吗?现在,我能触到你内心那片晦暗的荒漠了吗?你所选择的深渊,我终于也能窥见它的面貌了吗?
  我没有秘密,亚瑟说,你清楚我没有秘密——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拿去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莱涅用力吻着他。直到这个瞬间,他才确定自己真正触摸到了亚瑟,就像终于把飘忽的风、跃动的火抓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滑过亚瑟的眼角,那里是干涩的。他用双臂搂着他,亲吻他。亚瑟抱紧了他。他们抚摸彼此润泽的胸膛,像冻僵的人彼此取暖一样。只有一次,莱涅恍惚中听见他开口说话:我们只能靠这种办法,靠几个狂喜的短暂瞬间,暂时从世界的巨大河流里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但没有得到解答。他打着颤,盯着屋角的裂缝,直到它变得模糊一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结合,直到精疲力竭,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重复重复不断的事情。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晨昏,没有昼夜。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混沌里惊醒。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莱涅支起麻木的身体,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认出那是莉狄亚的声音。“是我,快开门,情况不妙!”
  亚瑟披上外袍,起身去拉开门闩。“必须离开这儿!”她汗津津的、焦灼的脸,在他的眼里反而显得不太真实,“马上走!埃默巴赫出现了瘟疫!”
  
  “这场瘟疫来得蹊跷,”他们听着兰德克迅速地解释,“第一个死者居然倒毙在阿尔伯特·汉莱因的门前。尸体很快被拉走掩埋了,没人声称认识他;也许是流浪者,也许他的亲戚太害怕,谁知道呢?马上又有不少人倒下了,这回是千真万确,有名可查的。”
  亚瑟听着,脸却转向了莱涅那里。他也在看着他,那神情同样愕然。
  他瞥了一眼木窗的洞眼,黎明的蓝光隐隐地透进来。
  “刚刚天亮,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们……”兰德克裹紧了披风走在前面,他推开大门,寒冷的风扑面而来,令人不由得打寒颤。莉狄亚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了……莉狄亚!”他猝不及防,吃了一惊。
  “你看……兰德克。”她指着门外,骇然说。
  在黯淡的曙光中,周围的景物还看得不那么真切。而匆匆一瞥之间,兰德克便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血。
  一夜之间,整条街的墙壁、门框和把手上都布满了污迹,有的已经干涸发黑,有的似乎还是新鲜的,散发着一阵阵恶臭。血,血,还是血。就差挨家挨户杀死长子的惩罚天使。
  拂晓的街上仍很寂静,空无一人,但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那种景象,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一双双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不知疲倦地往门上涂抹腥臭粘稠的液体,说不定还溅了在自己身上。他们是从刚死的尸体上得到这些血?或是在还活着的人脖颈上横切一刀?或者他们自己就是瘟疫病人,要让所有人分享他们的恐惧?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人都无所畏惧。
  “他果然没有放过我,维尔纳。”
  莱涅听见亚瑟异样的声音,他正定定地望着头顶的某处。他顺着亚瑟的视线看去。那一瞬间,他真切而骇然地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把他们往某个角落里推。
  在他们头顶,石墙上的血污歪歪斜斜,汇成了一句不断重复的咒语,如同巨大的手指蘸血写下,在早晨灰色的雾气中血淋淋地流淌着汁液。
  “法维拉”
  “你已来临”
  “拯救我们”
  “这是……谁干的?”莉狄亚惊恐地望了他一眼,“是因为亚瑟回来了,才会有人这么干的吗?”
  “他们相信法维拉还活着。或者不如说,他们相信法维拉是不会死的。”莱涅低声说。
  兰德克猛地关上门,插进沉重的铁闩。“总之,我们还是先回去躲起来。现在埃默巴赫大街小巷可能都是这种东西。我们最好是等到天黑再离开。”他小声咕哝着,“如果那时还能离开的话。”
  
  白昼阴沉而漫长。好像上帝仅仅睁开了一只朦胧的眼睛,漫不经心,却不离不弃地凝视这个城市。运尸人戴着黑色面具,推着手推车,伴随着一串木铃声经过街道,除此之外,再无声响。尸体堆叠在上面,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就会猛地抽动一下,好像他们还活着。这个他们都熟悉和生活过的城市在发疯,变得陌生和恐怖。
  而屋内很寂静,四个人都仿佛等待拉幕的演员一样,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墙角结着落满灰的蜘蛛网。干冷的空气悄无声息地爬上陈旧的木地板,迫使它发出开裂的劈啪声。
  “好残酷啊。”莉狄亚突然开口,她倚在窗棂上,一直在望着外面,“我们的村庄也有过瘟疫,昨天还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转天就全被掩埋在村外了。”
  莱涅沉默地望着她。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地掠过他的,又停留在亚瑟身上。他望着她的神情有几分苦涩。“那时我就想,假如对每件事都要问为什么,毫无疑问是自我毁灭。”最后她说,又转向窗外,不再看任何人。
  天边终于出现了黄昏的迹象。云渐渐地散开了,变得透明和澄澈,被庄严的灰蓝色浸染,向层层叠叠的屋顶压下来。在这种时刻,世界慨然出现的安详,不由让人感到心惊胆战。
  
  入夜,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黢黢的巷子,顺着泥泞中的车辙印走,因为它通向城外。鞋踏在碎石子上的喀喀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使这里更显得像一座空城。有的房子就大敞着门,露出幽深莫测的内部。借助星光才使他们不致于陷入黑暗。因此,当一座每扇窗户都透出通明火光的大房子挡住去路时,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亚瑟才认出这是拿显贵宅邸改作的救济院。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蹒跚着从台阶上走下来,身体挺直,但步伐僵硬疲惫。墙上的火柱照亮了他憔悴的脸。
  “阿尔伯特·汉莱因……”
  阿尔伯特抬起头,眨了眨眼,花了很久才认出这个站在不远处、裹在披风里的身影是谁。也许是劳累和困顿,他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模样。
  “你居然还留在这儿。”他嘶哑地笑了笑,“不错的地方,是吧?不过,看来不讨你的喜欢。”
  “那些血跟你有关系吗?”莉狄亚上前一步,尖锐地问道。
  “什么血?……啊,那些疯子干的好事。”他瞥了她一眼,耸耸肩,“似乎现在这儿的一切坏事都要归罪于我。不过,好像人们怎么都忘不了你。”
  他挑衅地望了亚瑟一眼,对后者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些失望。“看来你不再依赖这个了?真可惜,”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多奇妙啊,这个时候,这个城市。像你这样强大的人,只要你想,就会成为救世主。这种时候遍地都能冒出大大小小的国王。只要你站到街上,疾声一呼,就会有人聚拢到你脚下,请你带领他们!也许你有更聪明的主意,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害怕?”
  莉狄亚咬着牙,怒气冲冲,莱涅沉默着,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哦,你也一样,莱涅主教。”阿尔伯特指了指门里,“你们应该进去,握住他们的手,说出你的名字,让他们相信自己会幸福和光荣地走,说不定会有一两件神迹呢。”
  “我制造不了神迹。你也制造不了,阿尔伯特。”亚瑟平静地说,“因为你害怕它。”
  阿尔伯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苍白的前额。“当第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我很害怕,这是真的。这毕竟是瘟疫啊。谁都不免担心它是不是神意,不是吗?”他盯着亚瑟的眼睛,艰难地笑了笑,“可是后来,我再也不怕了。它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至少,我将可以说我是死在上帝的手里,而不是人的手里。”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输掉战争了。兰德克暗暗地想。
  落在永生神的手里,是可怕的——亚瑟喃喃着说——你疯了,阿尔伯特。
  “我很清醒。”他缓慢地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他说着,突然瞪起眼睛,自己中断了。他们狐疑地回头一望,五六个裹着黑衣的身影,正在阴影里打量着他们,像在死尸上空集结盘旋的秃鹫。“这是那个骗子阿尔伯特。”有一个人嘶嘶地说。他们并没认出其他人。当他们靠近时,从身上飘来阵阵脓血的恶臭。“就是你们……”阿尔伯特脱口而出。
  “别碰他们!!”莉狄亚大叫一声,“兰德克!”
  阿尔伯特感到眼前一阵缭乱,眨眼之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黑衣人便躺在地上发出死前的呻吟。莉狄亚和兰德克握着剑,对着剩下的两个人。他们靠近了,露出的是粗野而平凡的脸,是每天都会在埃默巴赫擦肩而过的脸,熟悉得仿佛立刻叫得出名字,也似乎从未谋面;这样的人本会在烈日下默默地赶着马车,会在酒馆大笑着抹去脸上的啤酒沫,会在瞻礼游行时摸圣母像的金带子。而现在,他们将自己裹在腐臭的外袍里,手上沾着凝固的血。
  “干出这种事,你们就不怕自己死掉么?”兰德克喘着粗气喊道。
  “你们懂什么?”那两个人泰然自若地回答,甚至面带微笑,“我们只是代为执行天意罢了。是这个人在撒谎,连带着城市也受诅咒。法维拉这个名字岂是他能玷污的?”他们指了指阿尔伯特。但令他们吃惊的是,另一个人影挡在了他前面。他揭开披风的兜帽,火光清楚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回家去吧。”亚瑟淡淡地说,“你们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不体面。”
  他们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这个人的面孔似曾相识,但显然在他们的预期之外。
  他冷漠地、一字一顿地说着:“他什么也不是,他没有信仰,没有责任感,没有勇气。论起撒谎,他比谁都熟练。阿尔伯特没说错,法维拉已经死了。是我杀死的。我能给你们的,只有我的罪。只有犯了罪的我自己。这样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够了,亚瑟。”莱涅低声说,“他们不会听的。”
  那两个人摇着头,魂不守舍地喃喃着。过了好久,亚瑟才听清楚他们在说:“不对,不对,你也在撒谎……”
  一时间,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别轻蔑他们,亚瑟。”莱涅凑近他的耳边,慢慢地说,“要知道,不久之前,你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信仰破碎的恐慌。”
  亚瑟没有转头看他,仅仅是长久地望着远处。“这个念头再也吓不着我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平静。
  
  某种拖长的尖啸声倏地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在上空轰鸣不止。他们抬起头往上看,眼前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们走来,每个窗户的火光越来越亮,几乎连成了一片,仿佛要触到地面,把他们裹进去。直到焦黑的烟雾覆盖了火光,炙热的空气翻滚着包围了他们,每个人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顷刻间,整条街道便浓烟弥漫,淹没在火海中。
  “亚瑟!”莉狄亚挥舞着剑大叫,浓烟熏呛着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四周是群鸦般的黑影,她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呼喊中:
  “都是因为他!找到他!绞死他!……”
  最终,倾颓崩塌的巨响盖住了一切。
  
  缭绕着城市的雾气被熹微的晨光浸染,微微泛着粉红。很快就会天亮,一定会有一些人睁开眼睛,庆幸自己多苟延残喘了一天;也有一些人不那么幸运,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就在床上变冷、被扔进运尸车、被抛进深坑,再撒上一层石灰。不同的是某些角落还冒着黑烟,顺着晨风盘旋而上。
  
  阿尔伯特蹒跚着,坐到窗台上望着脚下。他不敢肯定那个夜晚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些不厌其烦的血污终于使人忍无可忍,巨大的愤怒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一切都源于从雪中走来的那个倨傲的年轻人。他的脸和血污的名字重合了,这景象太过鲜明,太过强烈,使人们脆弱的被折磨许久的精神忽略了其他。人们拿着火把来到大街小巷,发誓要找出灾厄之源。无论他是不是法维拉,他都是祭品,能让城市复原,死神平息愤怒的祭品。后来,究竟是谁的火把引燃了房屋,处于有意还是无意,都不得而知。小火苗变成了大火,人们哀号起来,扔下火把、犁头和草叉,开始抢救自己的家。火烧了三天才差不多扑灭。这之后,没有人再提这件事。焦黑的墙壁上再也找不出什么血痕,它也不复出现,就好像一只右手完全抹去了左手留下的字迹。
  阿尔伯特贴着窗玻璃,闭上眼慢慢地思忖着。他也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见到了他们,或者那都是从自己的灵魂中钻出来的魅影。他念着他的名字,试图回想起他的脸,但他的心平静得诡异。他的存在,再也不能刺痛或激怒它了。他们都不见了,没人找得到;或者他们成了那些焦黑尸体中的一具,再也无法辨认。就像脚下这些挤挤挨挨在一起的黑色屋顶,轻薄而脆弱,用手一推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下。
  很快,你也会成为这样的尸体。
  阿尔伯特隐约听到有人悄悄地在耳边说。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反射着模模糊糊的倒影。他屏住呼吸,倒退了一步。
  他看到了他自己的死亡。
  
  
  晚风吹在脸上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刺骨,居然有了一丝暖意。蜿蜒的泥土小路交错地印着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坑洼里的积水在夕阳下闪着光。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下了马,敲开了路边低斜的农家小屋。不一会儿,他挎着一小袋吃的又钻了出来。他左顾右盼,发现那个姑娘站在河岸上,眺望对面的田野。他走过去,跟她并肩站立。
  “冬天快结束了。”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缓缓的河水。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说说刚才打听到的消息。
  “我问了埃默巴赫的消息。关于那一晚,说法真是混乱……有人发誓说,在大火中看见了一个全身裹在黑披风里的巨大影子,在头顶上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和浓烟一起消散开去。”
  她撇了撇嘴:“后半句真是胡扯。”
  “我有点惊讶。我们失散以后,这一次你居然没有发疯似的去找他们。”
  她蹲下去捡起几块石头,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平静的河面溅起一小片一小片水花。接着她又抛第二次。
  “我想退出这个旅程了。我不想追着要明白一切了。虽然也有代价,但总不比跟着他们的代价大。”她大声说。
  他瞧着她,吐了口气,有点难以置信:“真厉害的宣言。我都被你吓着了。那么你是原谅他们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字眼不以为然:“不。我原谅过去的我自己。”
  她大声说,扔出了最后一颗石子,然后离开河岸,跨上马。
  “啊,等等。”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印着火漆印的信,连带信封把它撕碎,抛进了河里。
  “走吧。”
  
  
  
十一
  残破的石墙下,鲜花生长得枝叶丰茂。矮牵牛,番红花,嚏根草,三色堇,还有连成一片的玫瑰花丛。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喜欢他手种的这些柔嫩的生命。将双手深深地埋进湿润温暖的泥土里是何等的快乐,只有这么干过的人才体会得到。每天黄昏,他打理完他的花,就坐在花圃边上,眯起眼睛看着落日,双手搁在膝盖上,上面还沾着泥土。
  悠长的钟声响了几下,在宁静中传得很远。他知道那是本堂神父杰拉赫。他每天敲过晚钟,就会绕过围墙,准时会出现在花园里。但这一天,他似乎等了很久。辽阔的天空渐渐地由玫红色变成澄净的蓝,最深的那里已经隐约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一群南飞的大雁正远远地掠过淡薄的云层下面。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拐杖戳在碎石子路上的嚓嚓声。本堂神父蹒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石子路上。他迈着拖沓的脚步,挨着沃芬贝格坐在斑驳的石凳上,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香气变得轻柔了。”他说。
  “已经是初秋了。”沃芬贝格带着几分忧伤地回答,“最开始凋谢的总是玫瑰。而嚏根草坚持的时间最长。”
  杰拉赫不禁被他的口气逗笑了。“上年纪的乡村教士,自己没有孩子,可总有像孩子一样溺爱的东西。我认识一个老执事,养了一大群鸽子,到了傍晚他就会咕哝‘孩子们该回家了’。你呢,伯恩哈德,你的孩子是花草。”
  老人没有答话,但唇间一直在回味“孩子”这个词,伴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叹息。
  本堂神父弯腰从泥土里摘下一把狗芽草,用两个指头搓捏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
  “今天,就在刚才,我在礼拜堂里遇见一个人。”
  “一个人?陌生人?”
  “我知道你会惊讶,伯恩哈德。我也想不到还会有人来这儿……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说下去吧。”
  从头顶传来了晚风掠过山毛榉的沙沙声。杰拉赫神父听着这声响,双手搁在拐杖上,缓慢地讲起来。
  ——我敲过晚钟,想把礼拜堂的大门锁上,却发现有个人坐在里面,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他还很年轻,但模样看上去很疲惫,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疲惫。我怀疑他那一刻就会那么死去了。不过,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我相信那是让他还有力气活着、说话的原因。“神父,”他淡淡地说,“我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听说……沃芬贝格神父在这里。”
  ——什么?我吗?他认识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需要我替你叫他来吗?”我问。“不!”他突然叫道,猛地摇头,“不,我不能见他,现在不能。”他一瞬间那么不安,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站在原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我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
  ——他是来告解吗?
  ——告解……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有多久没人来找过我们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权力……噢,不是的。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就像开始一场……交谈似的。开始,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就先起了个话头:“您看,在这个时候迎接陌生人的到来,我还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您是这样想吗,神父?”他抬起头,“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本身就有所意味,本身就表明了您的某种想法吗?”他头一次流畅地说着,突然间又自己止住了。“对不起,我不该……”他低声说,似乎在道歉,尽管我并不觉得被他冒犯,“您看,这是我的坏习惯。”他就像一只受伤蛰伏的狮子,想收起利爪,然而不经意间却暴露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可怜起他来。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负担,才能迫使一个人发誓弃绝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听起来,他很敏感和忧愁……不过,他说得并没有错。
  ——是啊……比如,伯恩哈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执事长的职位,离开神学院,到我这个荒僻的乡村小教堂来吗?
  ——呃?因为……我累了。再说,你是我的老同学。
  ——呵,正因此我才感觉得到,你承担着比疲惫更痛苦的东西。
  ——我承担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痛苦……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平安地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要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是的,比起很多人……世事仿佛总是艰难的,以前是农民军,现在,贵族的报复让尸横遍野。我早已不知该对谁愤怒不平……也许该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有个刚初领圣体的小姑娘,从我的教堂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家。她的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找到我,说:“我相信你们。你们没有错,神父。可是我的孩子呢?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死了吗?”……我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回答和安慰。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辛酸的语气有一种刺中我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她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儿,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
  他低头沉默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呢,”他用令人费解的神情说,“我从绞架和坟堆中来,从瘟疫和战乱中来,从大火和放逐中来。”
  ——他……他这样说吗!
  ——别这么激动,伯恩哈德,先坐下。看来,你的确知道他……那么关于他的痛苦,你会了解得更真切。而正是刚才,他在对我讲述着这些,从头说起。
  “我是在夹缝和冷嘲里长大的。”他说,“人家总是说,咬着耳朵说,乜斜着眼说:看,这个孽子,他生来就是要背叛生下他的双方。我恨透了他们。于是,好吧,我会背叛所有人叫你们看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停顿下来,向头顶望了望——啊,我突然明白,他在看基督受难像,尽管它早就被拆毁,只剩痕迹,“我知道了他临死前曾经何等的孤独,何等的痛苦。神也可以如此痛苦!他的痛苦抚慰了我的。这居然成了连接我们的桥梁。在此以后,我从来只看着他,不看人。不过他爱人,而我不爱人。为什么我要去爱人?他们给过我哪怕一点点的抚慰吗?他们有像我这么在乎过神的痛苦吗?充斥了这些无动于衷的人的世界,叫我恶心、窒息。我发誓,要终结这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只有那些为上帝的痛苦流过眼泪的人,才可以留下来。”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不过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苦涩,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有一点你可能错了,孩子,”我低声说,“很多人确实不那么想着神……但是,你只看着神,以至于即使有人爱你,你也感觉不到。”
  他惊讶地、久久地注视我。后来他交叉起手指,把它们搁到嘴边。
  “有人爱我这件事,我真的不曾考虑,也不曾期待过。”他这时就像个孩子那样局促,“不过,当他对我说‘别走’的时候,我从没有过那样强烈的留下的念头。但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仍然背叛了他,伤害了他。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用严苛的、审视的神情,追着我不放,观看、嘲弄我的每一步。我无法装作无视那样的目光。”
  “看来,这个人始终爱你爱得非常之深,但不敢让你知道。”
  “真的?——您是说始终吗,神父?”
  “对。我保证。”
  他轻呼了一口气。那是他表现出的最为欣喜的一瞬间。
  “……后来,我在人们面前,再一次地被遗弃。”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不,也许是我自己选择被遗弃。他们想建造一个新世界,那与我何干?或者,是上帝选择遗弃我。我的傲慢,把他激怒了。到此为止,我才发现,我仍是那个满怀仇恨的私生子,我把所有人都背叛了。其实我不能撼动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也许,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热爱真理。我爱的,并为之狂想而不能自拔的,只是我自己的痛苦。”
  那之后,在我们之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握紧了手指,道出似乎思虑已久的疑问。他问:“我是不是一个根本不信神的人?”
  “是的。”我说。
  ——你真的这么说了吗,杰拉赫?
  ——你也觉得吃惊吗,伯恩哈德。我何尝不是?可世上有比真实更令人难受的吗?多久了,我们布道,而不能把我们的怀疑,或任何类似的情绪流露到人们中去?‘噢,神父,你们是不会怀疑的。’我们应该安慰,而不是使人不安……而我们自己呢?伯恩哈德。我愤怒过,怨恨过很多次。我们这样,算不算说谎?
  ——……那么,我也说过很多次谎,杰拉赫。为了逃避令人难受的真实。
  ——我明白的。而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在尝试面对我们不敢面对的真实,到了我都觉得残酷的地步。
  “不信神……”他这么喃喃着好多次,把脸埋在手里,“但是,我知道他在。因为我知道他在,所以他最后唯一留给我的,就是令我痛苦得无地自容。”然后,他又慢慢地抬起头,转而看着我。
  “也许存在着那么一天,这些挣扎会全都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一个学生在陈述某种新的猜想,“我会达到那种宁静的境界,在我体内对抗的一切,都会变得和谐……
  “永远不存在那种境界,孩子,不存在。”我说。
  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也许他本来也不相信他的猜想。
  “那么,我会试着去找跟从前都不同的道路。”他怅然地开口,“不再让人相信我什么,也再也不去确定上帝的意思……”
  “你不觉得,忘记这些,到人们中间去比较好吗?”
  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咒骂或是微笑,都无法对人解释究竟是为什么。我的手够不到他们中间去。从始至终,我只能一个人,走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他凝视着地面,叠着双手,背脊紧绷,就像一座石像那样坚硬却易碎。
  突然,情不自禁地,我这么对他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口而出的——“那么,你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因为这是你所选择的路,而且你也无法再走别的路了,不是吗?而你,你也清楚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你将没有同伴,得不到庇护。你将孤独。很可能在你尚未找到自己的面目时,这旅程就终结了,你就跨入了你自己扬起的无限尘土之中。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但你仍愿这么走下去,那就走吧!因为你在广大的人群中得不到慰藉和安宁,就算淹没在无数赞美歌声中,你也如同身处旷野。只有你了解自己的伤口是什么,那是任何已知之物都不能抚平你的。你尚不愿卸下你的伤痛,因为你觉得唯有靠这种折磨,你才会不至于立刻被抛弃。走下去吧!你只能这么走了,并且只能毫无根据地期望,在未知前方的某处,你的重担可以卸下!不过,你认为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一番旅途吗?你认为世界是盲眼的吗?不,世界有它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巨大的,沉默的眼睛,它在看着你的一切,你试图在它身上创下的伤口,还有它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口,它都替你记着。走吧!……”
  
  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一时间,花园里只剩下完全的寂静。沃芬贝格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伯恩哈德。”本堂神父深深喘了口气,有些歉疚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太多嘴多舌了……很多年我没有开口说过那么多话了。”
  “我也有点吃惊。”沃芬贝格笑了笑,“记忆里你很爱说话,我到了这儿,却发现你沉默寡言,只偶尔跟我谈谈花。”
  “我也知道你呐。”他叹息道,“花草只是你的慰藉而已。在你心里,你有重要得多的孩子。”
  “我愧欠他,愧欠他们。”沃芬贝格低低地说,“在他们都离开我的那天,就是我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无能的那天。无论我怎么做,都补偿不了我对他们欠缺的东西。我痛恨自己,所以离开了神学院,那个令我回想起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杰拉赫神父用拐杖在泥土上轻轻画着圈儿。“也许,你会发现某些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说道,“在我说完那番话以后,我和他,我们很久都不再开口。后来,他低声道了谢,就起身离开了。那时我才发现,在门外那棵大树下面,还站着另外一个年轻人,一直在等着他。他走出去,他便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互相低低地说了一些话。然后,他们就这样,一起离开了。这就是这故事的结尾。不,还有……对了,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本堂神父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沃芬贝格手中。
  老人把它打开来,里面是一把干燥的药草,静静地躺在亚麻布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说,等到他有足够的资格和勇气的时候,就会自己来找他亲爱的教父的。”
  “亚瑟。”沃芬贝格长叹一声,仰起白发苍苍的头,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像一件天国般珍贵的宝物一样。他头一次真正地微笑起来。
  
  橡树下的阴影正逐渐扩大和模糊,和厚厚的草甸连成一片。他们在阴影里坐下来,靠着粗糙温暖的树干。周围只听得见蟋蟀的叫声。
  莱涅尝试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他才问道:“执事长……沃芬贝格神父好吗?”
  “我没见他。”亚瑟回答。
  莱涅点了点头,凝视着从树根边冒出的酢浆草:“不过,我看到了他的花圃。……很美。”
  “很美……”亚瑟喃喃重复道。
  “我从来不知道,他会种出那么多美丽的花。”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到那里才开始尝试的。”
  “那么你呢?换作你,你会尝试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总会知道的。”
  “维尔纳。”
  “嗯?”
  “你愿意爱我,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不会对世界有所留恋的。”
  “那么,现在我要你学会留恋这个世界,无论有没有我。”
  “你太残忍了。”
  “是啊。”莱涅低声说,“残忍也是我的使命。迫使你活下去,也是我的使命。”
  “你迫使我活下去,看着世界从我身边溜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还那么认为吗?”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夕阳正在沉下去。大片黑麦田的尽头,是连绵的群山,最后一点金色正从那儿消逝。从地平线上逐渐升起的,是大海般晶莹的深蓝,像雾气一样覆盖了他们。如此轻柔,如此辽阔,把这世界的一切声音,和谐的和喧嚣的声音,都收进了她的怀抱中。
  亚瑟慢慢地把头靠在他肩上。莱涅感到那里微微地温热起来,有什么东西沾湿了他的肩头。他侧过脸,在最后一点光线中,看到他在流泪。莱涅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现在,他终于可以哭了。
  
世界之灰 完
  
  
  
  
【番外】 
 
世界上第一棵圣诞树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这个夜晚终于停了。在深邃、纯净的夜空里,又出现了灿烂的群星。厚厚的积雪就像巨大的羊毛地毯一样铺在广袤的林地里。你知道,虽然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但是在积雪中行路十分困难,每走一步,脚就会在雪堆中陷下去很深;它们厚到几乎快要盖过莱涅的膝盖。对于这样的严寒来说,他的穿着相当单薄,只是在单衣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厚毡袍子。
  “快呀!维尔纳!”他听见前面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因为茂密的丛生的枞树枝遮挡着视线,他一瞬间有些荒诞地觉得,是前面的某棵树正在说话呢。可是马上就能看见亚瑟从那些雪白的枝条间冒出脑袋来,头发这时显得更鲜艳,脸颊和鼻尖也冻得红红的,“要是不幸被关在大门外头,我建议我们找个树洞睡一晚。”
  “我可不想在1516年的圣诞节之前就被冻死。”莱涅牵起嘴角,轻轻地回答道。他每说一个字,就有呼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当他加快脚步,自以为赶到前头去的时候,他追的人却不在那里。“亚——亚瑟?”他四下瞧了瞧,除了凌乱无章的脚印,根本没有同伴的踪影。偌大的树林一时间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板起脸,提高声音说:“你在哪?我讨厌这种小孩的把戏,快出来。否则我要自己回去了。”
  耳边响起突如其来的呼啸,他立刻凭着本能往一边闪躲,可是还是被弹回的枞树枝抽到了肩膀,上面的积雪飞舞起来,落得他满身都是。果不其然,身后响起了那个年轻人放肆的大笑。“你这……”他瞪着眼睛,咒骂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但他还是把它们咽回去了(因为他是很有教养的),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
  亚瑟马上追上了他,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这多少有些献殷勤的意味。不光莱涅,连他本人都意识到了。“这样不是很有趣吗?”他笑嘻嘻地搓搓手,解释说,“这可以理解为试探你有多灵敏。”
  莱涅停下脚步看看他,“亚瑟卡尔洛夫先生,” 他哭笑不得地说,“这是很卑鄙的行为。假如你真想知道,不妨直接跟我决斗一场比较快。”他说这话口吻却很严肃。这更加令亚瑟忍俊不禁:“哦,我敢打赌你赢不过我。”
  他们靠得很近,亚瑟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和睫毛上凝结的发亮的冰晶。他伸出手指触摸它们,感觉着它们在温暖中融化。莱涅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回应,也不打算闪躲。“维尔纳,你为什么这么好看。”他叹了口气,突然不着边际地来了一句。
  莱涅并不是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这样的赞美,但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窘迫,甚至清楚地感觉到胸膛里怦然的撞击声。“不好,”他含含糊糊地接道,“没有什么好处。”
  这时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它在深蓝穹幕上留下的发亮的轨迹。在缀满白雪、散发清香的枞树间,有无数闪闪发亮的星星,好像它们落在了枝头似的。在雪后的冬夜里,这的确是一幅美妙的图画。也许这个时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分享着这场光辉的盛宴,这光辉照亮了黑夜,并且一直照耀到他们的心里面去。它太美了,美到他们只能从心里发出一阵叹息。
  “你说还有谁正在望着天空,就像我们这样?”
  “我想有的,”亚瑟肯定地说,“就算没有人望着天上,天上也会有人在望着我们。”
  “可惜有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从不这么做。”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个人和星空之间都彼此沉默而温和地凝望着。永恒——满天的星辰实在是很容易令人联想起这个词的。莱涅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修士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停下来倾听鸟的歌唱;结果当他回到修道院时,世上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也许当他们凝望树梢的星星时,也已经忘却了世界。亚瑟会喜欢这个故事吗?
  “维尔纳,”但是亚瑟突然兴奋地开口,“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它?星星吗?”莱涅笑了笑,今天他说了太多莫名其妙的话,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但是他不在乎多说一些。
  “这倒是个好主意。”亚瑟双手一拍,从腰间抽出了短剑——这在当时的学生中间是很普遍的随身物品,但并不是谁都能够使用自如。“维尔纳,快来帮我。”
  
  汉德尔在内院里走来走去,不停跺着脚以获得一点温暖。礼拜堂的大门还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显得暖洋洋的。修士们忙碌个不停,抱着一捆捆稻草跑进跑出,他们已经开始布置祭坛旁边的圣诞马槽了。戴着王冠的东方智者和风尘仆仆的牧羊人,围着面带微笑的圣母和圣约瑟,屏息等待年轻的母亲将怀里的新生婴孩捧给他们看。一切都是如此明亮鲜活,一如它们发生时那样真切。
  忽然他发觉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拖拽声音,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神学院两位最聪颖的学生,这时候满身是雪和碎枝子,合力半抱半拖地将一段连在一起的枞树枝搬回来,最后把它抛下,坐在雪地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不禁令人想起童年时街头的野孩子恶作剧之后的快活表情。
  “你们已经冷到要砍柴在宿舍里点火啦?这可要受处罚的。”汉德尔哭笑不得地问,“别告诉我是因为你们童心大发。那样我会替你们向圣尼古拉斯祈祷的。”
  “先别说这个,”亚瑟喘着粗气,劈头打断他说,“嗨,你还站在那里干吗,帮我们搬回去,叫大家都把蜡烛拿出来,快点。”
  汉德尔瞪着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转向莱涅:“维尔纳,告诉我,你是这家伙的俘虏还是帮凶?”
  “同谋。”莱涅爽快地答道,“他吩咐你什么,你就做什么。快去吧!”
  “你——你们要干什么?蜡烛可不便宜啊!”
  可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尤其当亚瑟将蜡烛挂满枞树枝头,再一截截点燃它们的时候,所有在场的年轻人都惊奇地叫出来。他们从没看过、从没想过这样简单又奇妙的法子。小巧的光辉在高悬的常青枝间闪耀,就像星星似的点亮了他们的神采。冬夜的寒冷,都被此时热烈欢愉的气氛驱散了。他们拍起手,用年轻人特有的饱满明亮的嗓音唱起赞美诗来。如同一个成员众多,彼此友爱和睦的家。这样的家,无论是亚瑟,还是莱涅,都不曾拥有过。他们从欢笑的学生中静静地退到外面。远处的礼拜堂里有人在弹着管风琴,歌声也隐约可闻。因为房子的每一扇窗户都透出蜡烛的一团团光晕,长长的门廊里就显得很冷清了,到处都积了雪。
  “真像是一群小孩子。”莱涅回头望望里面,“你是怎么想出这么做的?”他悄悄地问亚瑟。
  “哦,其实不是我的发明。”亚瑟笑了笑,“是从维腾堡学会的。曾经也有一位像我们一样仰望夜空的人,想与会友们分享这样的美景,就把树枝砍下来带回去,在上面挂满蜡烛。当时我也在场。”
  “真是一个可爱的人。”莱涅啧啧赞叹道,“是你在维腾堡的朋友?”
  “朋友和导师。他叫做马丁……”
  这时他们的谈话,被传来的悠悠扬扬的颂歌隐没了——“因上帝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从天空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世界上第一棵圣诞树 完
  
  
  
  
  
欣嫩谷与卡理斯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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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欣嫩谷(欣嫩子谷):在圣经里,是以色列人信奉别神,用自己儿女的血肉来祭神的山谷,见《旧约耶利米书》第七章。卡理斯玛(charisma):语出古希腊,指那些被神赐予天赋,有深刻人格魅力和领导才能的人。卡理斯玛与通灵者和神秘主义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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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将燔祭加在平安祭上,吃肉吧!
  (《耶利米书》 7:21)
  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对众人讲话,为什么用比喻呢?”耶稣回答说:“因为天国的奥秘,只叫你们知道,不叫他们知道。”
  (《马太福音》 13:11)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母亲的手,跟着静静的人群往幽暗的门里面走。光线突然就暗淡了,他稚嫩的眼睛一时间还不能适应。管风琴巨大的声音,高高的屋顶,使他一下子显得那么渺小。当然他本来就是纤细、瘦小的。在长长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非常大的雕像,一个悬吊在头顶的人,头向这里垂下来。那一刻他骇得说不出话。尽管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他觉得伸手就能摸到他胸膛上的血。那伸展开的、巨大的黑影就好像整个世界一样沉沉地向他压下来。当大人们注意到时,他已经哭喊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死了?
  人们伸手抱着他,轻轻嘘声安慰他。“这真是个特别的孩子!”有人这样说道。
  
  春天到了,苹果树开出了清香的、白色的小花,鹳鸟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经过他们的城市和乡村,还要飞到更北的国度去。人们在忙来忙去,布置着五旬节庆典的集市,对小孩子来说那是有许多糖果吃的可爱季节。可是小男孩的父亲母亲却在忧伤地流泪。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淡色的睫毛很少会眨一眨;小小的鼻翼也不再翕动,闻不见姜饼和苹果花的香气。“他害了热病。”医生说,“身体又这么孱弱,恐怕活不太久了。”
  “就没有救他的办法吗?”心疼孩子的父母急切地问。
  医生望了望他们四壁空空的大屋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母亲哭了出来。为了生这个孩子,她是吃了许多苦头的,以至于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不,即使她能,对于母亲来说,每一个孩子也是无法替代的。父亲也在叹息。他们身上流着可以被称为高贵的血液,但是为了生计他们变卖了许多东西,以至于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儿子治病——就算有也未必能挽救他的生命——舒适安逸的生活离他们已经很遥远了。
  “别忘了我们的上帝!能救我们的孩子的只有他!”母亲说,“他看到他心爱的人们为死者而哭,于是他自己也哭了!”
  于是,这对处在巨大的忧伤和同样巨大的希冀中的夫妇,手握着手,在他们孩子的床前跪下来,向十字架祈祷说:
  “主啊,这孩子是你赐给我们的,无论他是生是死,我们都信你;但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孩子在静静的挣扎中度过了一星期,谁知道他紧闭着的眼皮下面,是什么在和死神争夺他的生命。
  但人们所看见的是,孩子活了下来,在父母喜极而泣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很适合在睡前讲给孩子,或者心地像孩子的人听。对于他们而言,这故事也足够了。”
  莱涅慢慢地说着,把一根木头丢进壁炉,将残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燃烧起来。
  “但是故事并没有完,这孩子还会长大。他知道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当然,他本人对此毫无记忆,是他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听的。他也信仰上帝。当他长到能去教堂里听讲道的年纪以后,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一类的事被人们称为什么。”
  “神迹。”亚瑟说。
  莱涅望了他一眼,他打算若在后者眼中读到一丝戏谑,就对此绝口不提。然而他没有。亚瑟只是靠在床头,沉静地望着自己。
  “神迹。”他重复一遍这个词,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如果按照人们最普遍的说法的话。上帝应允了父母的祈祷,他被一个神迹拯救了生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以一个问题开口。
  “亚瑟。”
  “嗯?”
  “你觉得,神迹是有代价的吗?”
  啊,代价。亚瑟枕起双臂,仰面望着头顶。
  “你要听怎样的回答?按路德的想法,这些都是没有代价的。原话是什么来着?——‘白白地’。恩典这个词,就有平白无故的意思。……而我感觉到,”他停顿好久,在莱涅的注视下,才苦笑着继续,“或早或晚,神会在一个人不知道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来时,才会明白,神来敲过他的门,并且索取过了。”
  “神平白无故地,把手放在人的身上。”莱涅咀嚼着这句话,低低地说,“神平白无故地,用手指把人赶到角落。这大概也是恩典的意思。”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
  “讲下去吧。那个小男孩长大了,然后怎么样呢?”亚瑟说。
  
  ……你还记得那个家庭的诺言吗?请你一直记着它。因为这不仅是属于那小男孩一个人的。我相信,很多时代,很多家庭,都作过或者将作这样的诺言。因为,总会有面临夭折的孩子,总会有不愿孩子死亡的父母。
  可怜的路德。他拼命地要说服人们相信恩典是平白无故的(话说回来,他自己却时常是最不安的,你知道吧?)。可为什么,我们总会禁不住用诺言来和上帝约定事情呢?难道再多的经文和布道,也不及那冥冥中巨大的、毫无来由的焦虑,使我们感到不得不舍弃些什么、祭献些什么,才能换得一点赏报吗?
  那诺言是,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孩子刚长大一点,他们就把他送进修道院。分别的日子快到了,孩子支吾了好久,才小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我们也爱你,孩子。神也爱你。还记得你是怎样被他救活的吗?”
  “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发过誓,孩子。别忘了你的生命是上帝拯救过来的呀。你爱他吗?我们的好上帝?”
  “我爱……”
  这对话就是这样。孩子不想离开父母,因为他爱父母。父母要履行一个爱的诺言,而这爱的诺言是分别。他不敢大声地表示反对,因为他真的觉得,这样做的自己是有罪的。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终于把这想法说了出来,是他对他们大吼:
  “你们发誓的时候,想到我了吗?这祈祷不是你们和上帝两方的契约,而是预定了我的一生!”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冲出去在角落哭了。他知道,刚才冲木讷憔悴的他们吼叫的自己是多么丑陋。亚当指责夏娃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该隐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但是他不能撒谎,他不能接受这件事,就算所有人微笑着说“你是蒙恩宠的!”,他也不能接受!
  他惊醒了,醒来时仍然是泪流满面的。他从床上爬起来,踮着脚,把受难像从床头摘下来。那是祖上留下的、陈旧斑驳的苦像十字架。他一边哭,一边用衣袖抹去它的灰尘,泪水不断地落在耶稣的伤痕上。
  “上帝,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爱你的,真的爱你,我不想因为任何事远离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叫我离开爸爸妈妈,好吗?”
  他噙住泪水,拼命地想,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献给神的。可是他发现,没有什么代价,是他能够不离开父母而付得出来的!他连立约的资格都没有。
  他真正地绝望地哭了,在昏沉和眼泪之间捱到天亮该启程上路的时候,他一直紧握着那个十字架。
  他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修道院里。起初的日子,他总是反复做一个梦,在白色的殿堂里,很多的人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从他身边走过去,小小的他只能仰望他们,最后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升起来,飞到天顶的荣光中去。他也想跟上他们,可他的身体虽小,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所有幸福的人都不见踪影了。只有他自己,匍匐在浑浊的灰尘里,看不见别的,只有许多黑影,窃窃私语,密密匝匝地缠绕上来。
  他总是惊醒过来,然后总是将那个十字架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他的父母也自愿放弃世俗的一切,分别进了不同的修道院。
  原来如此。他长吁一口气。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你尽心尽意地立约,那么誓约的代价是穷尽一生也偿还不完的。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反而没有多大的触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如果终日忧愁、以泪洗面,是活不下去的,无论他是不是小孩子都一样。他已经慢慢地学会了爱上分离。分离何尝不是一种爱呢?
  使他皱眉的是,自己一时走神,忘了刚刚把厚重的《教会法汇编》读到哪里。
  只是从那天起,他不再做那个梦了。
  
  莱涅转过头,又看了看亚瑟。后者的眼神里,带着些许苦涩。
  他笑了笑。“亚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房间的那一晚吗?”
  一个树叶沙沙作响的夜晚。一个属于将残灯火的夜晚。一个互相试探的夜晚。
  “那个夜晚很安静。……我似乎说了很多话。”
  “安静的是表面。你说的话,头一次教我愣住。我在听,同时又走神了。我不禁去想象,这个男人孩提时代的模样。”
  “哦,原来是这样吗?”亚瑟有点忍俊不禁,“我是什么样的孩子?”
  莱涅望着他,目光似乎又透过他,在空气中分散开去。“我想象,这个孩子坐在长满青草的水边。他伸出手,就有鸽子落在指尖。他能驱使鸟兽,听得懂树木的语言。他到殿堂中去,言谈令大人们啧啧称奇。他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望着他们,怜悯的目光中藏着残酷。他任意远游,纵使母亲也留不住他。”
  亚瑟垂下了眼睛。“你说的不是我,维尔纳。”
  “我也知道。可当时在我眼里,你就是这样。”他叹着气。
  “后来,认识你越多,那个遗忘很久的梦,就越加鲜明起来。最后有一天,我看见那些飞到天上去的人中,有一个翅膀最大最美的人回过头来,冷嘲地望着我,那就是你的脸。我头一次如此地想够着你。你那么轻盈,你们都那么轻盈……可是对于那神秘的飞翔来说,我的身体却太沉重了。”
  莱涅终于离开了炉边,坐在亚瑟身旁。“我突然明白了,尽管我曾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献给神……可是如今,神已经来敲过我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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