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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_8 李叔同(近代)
一天,他去颐渊居士(经亨颐)家造访。见他案上有一白玉镜,高二寸余,晶莹光洁,上右棱少圆,他悉方角。居士说:"将镌字其上,日《石禅口口碑》①,隶书直写,体近宝子②;惟中间二字,阙而不具,种种拟议,讫未适当。"弘一劝以"皈佛"二字补之。颐渊问其义,他解释说:"皈与归同,回向之义。居士昔学孔老,今归佛法。有如面向东者,转而向西。"说话间,他又转旋其身,形容向东向西之状。颐渊见此情形,欢欣踊跃,连连称善:"好!好!就这样定下了。"
--原来,这是十月十六日凌晨弘一所作一梦。这天"后夜","晨钟既鸣",弘一复作"假寐","梦在白马湖'春社',晤颐渊居士"。居士听了他一番建议,正"踊跃称善"间,他的梦便醒了,而"钟声犹未绝也"。"朝曦既上",弘一"追忆梦中形状、语言, 濡笔记之",写下《<石禅皈佛碑>题记》一文。并
①石禅,经亨颐别号。
②"宝子",即晋碑《爨宝子碑》。经擅晋碑书法,有《爨宝子碑古诗集联》等传世。
图画白玉镜形,以奉颐渊居士。所记。梦中言状,一切如实,未
增减,冀以存其真也。"在记到"昔学孔老,今归佛法"一语时,还加了说明:"居士昔之学,非专崇孔老者,此据梦中之言记之。"①
①《<石禅皈佛碑>题记),参阅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l版。
第十二章故地故人
1926年暮春的一天,弘一法师从杭州招贤寺,给上海立达学园的丰子恺寄去了一张邮片(明信片),上面说:
"近从温州来杭,承招贤老人殷勤相留,年内或不复他适。"
六年前,丰子恺将赴日本的前几天,曾在杭州闸口凤生寺向他的老师一一弘一法师告别。从那以后,"仆仆奔走,沉酣于浮生之梦",六年来一直未得与老师再见。这天接到老师的邮片,丰子恺非常感兴。他在《法味》一文中说:"那笔力坚秀,布置妥帖的字迹,和简洁的文句,使我陷人了沉思。做我先生时的他,出家时的他,六年前告别时的情景,六年来的我......霎时都浮出在眼前,觉得这六年越发像梦了。......"
过了三四天,丰子恺约上他的老师、弘一的老友夏丐尊先生,专程前来杭州,看望法师。
来杭的第二天翌晨,丰、夏二人乘车前往招贤寺。走进正殿的后面,招贤老人出来热情地招呼。他说:
"弘一师日问闭门念佛,只有送饭的人出人,下午五时才见客。"
诚恳地挽留丰子恺和夏丐尊暂时坐谈。在殿后窗下的椅子上就坐后,夏先生同他交谈了起来。
这位被缁素尊称。招贤老人"的和尚,就是七八年前常住玉泉寺的程中和,丰、夏二人都是见过的。程出家后法名弘伞,现为招贤寺住持,故有这等尊称。
没谈多久,丰子恺和夏丐尊说,先去办些别的事,下午按时再来。
五点钟的时候,丰子恺和另外几个也想见见弘一法师的朋友来到招贤寺,法师和夏先生已坐在山门口湖岸边的石埠上谈着了。
见了丰子恺他们,法师马上立起身来,用一种极为欣喜的笑颜相迎着。丰始终偷看着他,这笑颜直到将一行人引进山门,还没有变更。
大家在殿旁的一所客堂中坐下,一时相对无言。
是夏丐尊先打破沉默,在介绍了与丰子恺同来的几位朋友后说:"这几位对佛学都很有兴致呢!请法师多多开示。"其中一位朋友提出了关于儒道、佛道的种种问题,又缕述其幼时念佛的情形和家庭状况。此人说话时,必垂手起立,法师一再微笑着举起右手,表示请他坐下。他却直立如故,不变其态。法师只得保持笑颜,双手按膝听他讲话。听过后说:。初学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号。起初不必求长,半小时都好。惟须专意,不可游心于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可自己暗中计算,以每五句为一单位,凡念满五句,心中告一段落,或念满五句,摘念珠一颗。如此则心不暇他顾,而可专意于念佛了。初学者以这步功夫,最为要紧。还有,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字,略谓'阿弥陀佛'。可依时辰钟底秒声而念,即以t的格(强)的格(弱)的一个节奏底四拍合'阿弥陀佛'四字,继续念下去,效果也与前法一样。"
谈了一会儿,微雨飘进窗来,大家就起身告辞了。丰子恺回上海后不几天,法师又来信说:
"音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数瓶。......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丰子恺与夏丐尊等七八人合买了几瓶水彩颜料,又添附了十张夹宣纸寄去,并请法师预示赴庐山道经上海的时间,以便到站相候。
这以后,丰子恺去了趟故乡石门湾。回上海时,带来了一包法师出家时送他的照片。
放了暑假,丰子恺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的家里写意地度日。研究油画的友人王涵秋,刚从日本回国,暂时住在他家里。
一天早晨,丰和王涵秋吃过牛奶早点,坐在藤椅上,翻阅着法师的照片。阿宝和瞻瞻(即长大后的丰陈宝、丰华瞻姐弟)两个顽童,在外屋地上做着游戏。
法师的照片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演《白水滩》里十三郎的,有扮演《茶花女》中马格丽特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丰子恺正边看照片,边回想着法师前半生的种种经历。......
忽然有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跑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寻问丰先生,其中一个,样子好像是照片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丰子恺心想,准是李先生来了,他是去江西庐山参与金光明会道场的。赶紧下楼一看,果然是李先生和弘伞法师站立在大门口。
丰子恺没料到李先生会来到他江湾的家,所以初见之下,略微有些慌张失措,立了一会儿,才延请他们上楼。自己先快跑几步进入外屋,伏在两个孩子的耳朵上说:"陌生人来了!"等姐弟俩收拾了玩具,空出一条道来,他才请两位法师登堂人室,介绍过那位研究油画的朋友,让他们坐下休息。
静默了一会儿,丰子恺才问起两位法师的行程和居所。弘一说:"前天来上海的,住在大南门灵山寺。等江西来信后,才能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略为停顿了一下,他又特意站起来走近丰子恺身边,放低声音说:"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只须早一点好了。"
丰子恺忙着走出来,一面差阿宝去买汽水,一面叮嘱妻子即刻准备素菜,须于十一点钟开饭。他是知道两位法师过午不食的。还记得有人说过,一次,杭州的朋友,在素菜馆里办了一桌盛馔,宴请出家不久的李先生午餐。陪客到齐已经一点多钟,李先生只吃了一点水果。
丰子恺对妻子说:"家离市区比较远,买东西不方便,今天这顿饭只能草草将就了。好在李先生也不会计较的。"叮嘱完妻子,他又回到室内和两位法师说话。
弘一法师来丰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左邻右舍。邻居们纷纷前来求见。
丰子恺心想:"今日何日,真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会坐在这过街楼里。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恐怕要逃出来抱住这个和尚说,'我们都是你的前身吧!'竹他把刚才正看着的那包照片,又从书架上捧出来,送到弘一法师面前。弘一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一张张翻看着,为大家说明当时的情景。那神情,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一位邻居问起他家庭和出家的情形,弘一淡淡地说:"天津家里还有阿哥、儿子、侄儿等一大帮人。起初写信告诉他们我已出家,他们来信说不赞成,再去信说明,就没回信了。在家的妻室,四年前已经去世。那时时局很乱,我没有回去送葬,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她的。现在和我有些通信联系的,是一位在北京教书的侄儿,......"
吃过午饭,还不到十二点钟,法师颇有谈话的兴致。研究油画的王涵秋,知道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便拿出许多画作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讨论。法师有时首肯,有时也说些意见。在丰子恺的感觉上,和一向随俗的弘伞法师不同,弘一法师往日的态度总是很谨严肃穆的。今天却有些异常了,显得很随便的样子,不只亲自找上门来,还主动提出要在这里吃饭,说话也多。这是很少见的。除了谈艺术,他也和在座的人随意地议论着世事人情。说到快意处,禁不住地笑将起来。丰子恺想:由俗入僧,又由僧入俗,这是他修养功夫深了一层的缘故吧!丰后来回忆此情此景时说:"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着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色的光,浸染着围坐笑谈的人,我恍惚间疑是梦境呢!"
七岁的宝儿,从外屋进来,靠在丰子恺身边,咬着指甲注意着两个和尚的衣裳。
弘一法师说:"宝儿的一双眼睛生得很开,很是特别,蛮好看的。"
丰子恺说:"宝儿很喜欢画画,也喜欢刻石印呢!"
两位法师要宝儿给他们各刻一方。弘一在印章石上写了一个"月"字、一个"伞"字,叫宝儿。宝儿侧着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亥了起来。
弘一法师一瞬不瞬地看着正在奏刀的宝儿,轻轻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呢!"又转向丰子恺说:"像现在这个年龄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
丰子恺说:"她本来就怕杀生的。"
弘一看了看脚底下说:"这地板上的蚂蚁很多。"意思是,这就很难使宝儿的慈悲心生长呢。他究竟是一位随处都在注意修持的法师,对一切生物要比常人有心得多。
话题转到城南草堂和超尘精舍,弘一法师兴奋地说:"这真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空来记录,两位居士可采作材料呢。"接着,他叙述了寻找草堂和精舍时遇到的奇缘。
原来,弘一法师这次来沪后,因为庐山的通知没到,客居无事,挂单的灵山寺又在小南门,离他过去住过的金洞桥不远。他也晓得,离小南门不远的大南门,有处念佛的地方叫超尘精舍,于是想去看看。就在来丰家的前一天,他步行到大南门一带去寻访。跑了半天,没找到超尘精舍,便改道访问故居城南草堂。
"哪里晓得?"弘一说,"城南草堂的门外,就挂着超尘精舍的匾额,所谓超尘精舍就设在城南草堂里面。进去一看,装修一仍如旧,不过换了洋式的窗户与栏杆,重新油漆了一遍,墙上也添了些花墙洞。从前我母亲居住的房间里,现在供上了佛像,有僧人在那里做功课。......"
沉思片刻,弘一又说:"城南草堂附近的风物变换很大,河浜没有了,填没后建了一条马路。金洞桥也没有了。我走到转角上过去就有的一家老药铺,药铺里的人都已经不认识。问他们,才详细知道,近年来填浜修路和城南草堂已经变换主人的情形。许幻园把城南草堂倒给了一位五金商人。不知道那位五金商人,是因为信佛还是别的缘故,又把房子送给几个和尚讲经念佛了。"讲到这里,弘一显出异常兴奋的神情,顿了顿又接着说:"真是奇缘!彼时彼刻,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啊!"弘一把"无穷"二字的拍子拉得很长,直使丰子恺感到一阵鼻酸。
讲完了寻访过程,弘一提议说:"两位居士如果有兴趣,约个时间,我陪你们去看看。"
丰子恺说:"那就明天一早吧!"
傍晚,弘一法师参观过立达学园,又看了看他赠给学园的《续藏经》,回了灵山寺。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模样,丰子恺带上王涵秋和一位邻居来到灵山寺,弘一法师早在那里等候了。江西已经来了通知,弘伞法师去码头买票托运行李,今天晚上他俩将上船动身前往庐山。
弘一将一册《白龙山人墨妙》递给丰子恺,说:"这是王一亭君送我的,现在转送立达学园图书室吧。"说完,赶紧换上草鞋,一手照例挟了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丰子恺等去看城南草堂。
来到草堂外面,法师一一指点着原先的四周环境:哪里是浜,哪里是桥,哪里是柳树,哪里是他当年进出常走的路,哪里是那家小药铺,等等。进入院内,他又一一指点着:这是挂草堂匾额的地方,这是当年和许幻园家共同使用的客堂,这是他的书房,这是他私人会客的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
里面一位穿背心的和尚,发现弘一等人在院子里指指点点,便用宁波白招呼他们进屋坐坐。弘一谢了他,说:"我们是看看的,不坐了。"又笑着说:"这房子,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住过几年。"
那和尚打量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
丰子恺觉得,今天虽然亲眼看到了城南草堂的实物,感兴却远不及昨天听法师讲的时候那样浓重,眼见的房子、马路、药铺等等,也不像昨天听他讲的时候那样美妙而有诗意。那宁波和尚打量弘一法师,然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在丰子恺眼前仿佛显出了二十多年来法师前后变化的两幅对照图,刹那间起了一种人生的悲哀。直到从草堂走出来的时候,他还沉浸在遐想之中:"如果李叔同先生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或者这母亲现在还在世,这局面又会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今天也就不会来凭吊这房子吧!那么,又是谁在操纵着制定这局面的权力呢?......看来,人生的局面是由各种机缘造就的。"
一行人离开草堂前,弘一问那宁波和尚说:"这房子原先的主人叫许幻园,上人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和尚说:"知道的。离这不远,金洞桥下新铺的马路边上,有间小平房,幻园居士就住在附近很好找的,门口摆着一张代人书写家信的桌子呢。"
虽说环境有了不少变化,毕竟故地重游,弘一带着丰子恺等找到了许的住处。
房子那么低矮,还破旧不堪。曾以草堂为雅舍,在沪上风流一时的文社盟主许幻园,如今却寄身于这等简陋的房舍!"天涯五友"结盟之时,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的变化吧!然而,终于见到了眼前的事实。
法师在门外呼喊多声,幻园才从屋里步履蹒跚地挪了出来。他早就知道叔同成了佛门一僧,八年前还在嘉兴见过一面。因此,当弘一突然站在面前时,他还是辨认了出来:"喔,你是叔同,不,是弘一法师吧!"
在弘一,如果不是专程寻访,却要认不得幻园义兄了。仅仅七八年工夫,幻园的头发已经斑白,身体有些伛偻,耳朵也有些重听了!此情此景,直使法师鼻酸心颤:人生,真是变幻迅捷,荣枯难测吗?
问起目前的生计,幻园流着泪说:"还谈何生计呵!为人佣书,藉易升斗,一人糊口而已!"
弘一不愿触动义兄的隐痛,唏嘘感叹一阵,把话题转向以往的回忆,这才使许幻园破涕为笑,暂时忘却眼前的窘景。然而,他俩的追叙前尘,以陪坐者丰子恺等观之,恍如痴人说梦,有意在麻醉自己。听着听着,也不禁为之涕泪沾羁了!
不到十一点钟,丰子恺等请法师在城隍庙一家素餐馆午餐。席间,法师谈到世界佛教居士林的尤惜阴居士,说他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如何静心于佛理的宣传,等等,勾起了丰子恺等想见见尤居士的兴致。
饭后,几个人来到闸北佛教居士林。弘一法师把丰子恺等人引到三楼后,自己先行几步,在一间房子的玻璃窗上轻轻叩了几下。很快,里面走出一位五十岁模样的半老者。只见他刚跨出门槛,旋即五体投地拜伏在法师脚下,好像要抱住他的脚面一般。法师却仅仅浅浅地一躬罢了。
丰子恺等在后面发呆愣神,直到那半老者起身请大家进屋,三人才恢复平常知觉。丰子恺心想:尤惜阴如此倒地拜伏,是在按照佛教仪规行弟子礼吧!说明弘一法师在这位届士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新建的佛教居士林四层洋楼,外观庄严灿烂,里面的设备也极奢华。刚进楼的时候,丰子恺心中不免生疑:这种建筇和设备,与和尚的刻苦修行,不是相去太远吗?见了尤惜阴届士,他那虔恭诚恳的态度,又见他朴素的衣着和屋子里的简单陈设,丰子恺自譬自解着:"和尚是对内的,居士是对外的。届士其实就是深入世俗社会作现身说法的和尚。至于居士林的华丽奢侈,恐怕是一种对世俗的方便吧!"
弘一法师正在佛教居士林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一楼佛堂中拜忏念佛的善男信女,公推庞契诚居士来三楼找到尤惜阴,请他出面恳求法师为居士们开示在家律要之精义。法师不便推托,下楼作开示演讲。他对居士们说:
"凡初发心人,既受三皈依,应续受五戒。倘自审一时不能全受者,即先受四戒、三戒,乃至仅受一二戒都可。在家居士既闻法有素,知自行检点,严自约束,不蹈非礼,不敢轻率妄行,则杀生、邪淫、大妄语、饮酒之四戒,或不可犯。
"惟有在社会上办事之人,欲不破盗戒,为最不容易之事。例如与人合买地皮房屋,与人合做生意,报税纳捐时,未免有以多数报少数之事;因数人合伙,欲实报,则人以为愚,或为股东反对者有之。又不知而犯,与明知违背法律而故犯之事,如信中夹附钞票,与手写函件取巧掩藏,当印刷物寄,均犯盗税之罪。"
说到这里,法师举了一个他今天乘车买票的例子。按规定,从西门到闸北海宁路,照例从西门到东新桥,三等客票五分;从东新桥再到海宁路,票价又五分。法师说:"需分两次买票,共一角。不能取巧只买一次,漏掉一次。"接着,他又继续开示说:
"凡非与而取,及法律不许而取巧不纳,皆有盗取之心迹及盗取之行为,皆结盗罪。非但银钱出入上,当严净其心,即使微而至于一草一木、丁纸尺线,必须先向物主明白请求,得彼允许,而后可以使用。不待许可而取用,不曾问明而擅动,皆有不与而取之心迹,皆犯盗取盗用之行为,皆结盗罪。"
从佛教居士林出来,在丰子恺的耳边,还在回响着刚才法师开示的声音。--佛教义理中,自有引人向善、升华人性、净化社会的道德规范。这些规范,非唯佛门中人不能须臾放纵离却,即为世俗之人,也应奉行恪守吧!
丰子恺等要送法师回灵山寺,法师说:"不必了,大家回去吧!这一带的路我都熟悉,不会走错的。等我从江西回来时再行聚会。"拍拍他的手巾包又说:"买电车票的铜板不少呢!"边说边转入一条小弄而去。
第十三章 匡庐义举
1926年旧历六月中旬,弘一和弘伞来到匡庐,先后驻铴大林寺和青莲寺。大林寺位于庐山牯岭,分上、中、下三寺。中大林寺为晋代高僧慧远所建。远公在庐山隐居三十多年,著书立说,结社(莲社)弘法,着力倡导往生极乐世界的学说,被公认为中国净土宗的始祖,庐山亦成为当时南方佛教中心地之一。青莲寺因其寺址在庐山大月峰麓之青莲峰,故得名;又一说是因了纪念唐代大诗人李白(号青莲)而建。
弘一在七月底从庐山牯岭写给蔡丐因的信中说:"溽暑之候,有如深秋,诚清凉之胜境也。"弘一之来庐山,也是为了避暑养病、调适身心。夏季的天堂不在杭州,而在匡庐。虽为僧人,弘一在依据气候变化择地而居这一点上,与世俗之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
弘一在庐山,除了参加金光明法会,大部分时间,是在研读《华严疏钞》,为日后重新厘定这部佛教典籍作些准备。在庐山,弘一不只为中国佛教界和书法界,留下了他自称一生中的"最精之作",书写了《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还在这里,留下了一篇义救农家女的动人故事。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十个春秋,但这篇故事,依然震撼着人心,并在中日两国间流传着、赞颂着。
1926年8月中旬的一个夜晚,狂风剧烈地摇撼着庐山,瓢泼大雨扯天连地,一切都包裹在一片混沌的轰鸣之中。
此时,在庐山五老峰山腰的一片树丛中,一位高僧正双手合十,盘腿端坐在山洞前的一块岩石上,微闭双目,神态安详。突然间,一声声清凉的女子的叫喊声穿过风雨,在黑夜中响起:"大师,大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随着叫喊声,有位女子从山洞中奔出,跪到在高僧面前,颤抖着说:"大师,大师,快请起来!我愿意和大师一起回去。"
这位高僧,正是弘一大师,这位女子则是当地彭姓石匠的女儿、原北京大学西语系学生彭小玉。
弘一大师为何要在狂风暴雨中为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打坐乞愿?北京大学女生又为何要独自栖身在荒岭野洞呢?彭小玉一家原籍湖北黄梅县。她父亲是个石匠,手艺高超,但没有文化。l905年,因为一桩官司,彭家明明有理,却吃了没文化的亏,弄得倾家荡产。彭父一怒之下,举家迁来庐山。
当时的庐山,正处在开发的初期。英国人李德立于l896年初组建了"牯岭开发公司",招收大批民工,筑路修桥,建筑大规模的别墅群,安徽、湖北等地的能工巧匠纷纷汇聚庐山。彭石匠因为吃了没文化的亏,发誓再苦再难,也要让一个子女上学读书。小玉的哥哥原很聪明,学习成绩也很不错,可惜人太顽皮。十二岁时从树上摔下来,脑部受伤,智力受到很大影响,不得不退学回家。彭石匠只好把希望寄托到小玉身上。小玉比哥哥更聪明,读书异常勤奋、刻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1920年,彭小玉二十岁,以优异成绩考取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西语系。这一喜讯震动了庐山民众,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小玉成了山城的骄傲,山城的一颗璀璨的星。兴奋过后,彭小玉一家却为巨额学费犯愁起来。亲友们馈赠了一些财物,加上家里少得可怜的积蓄,相差实在太远。彭父左思右想,万般无奈中,忍痛卖掉了千辛万苦盖成的三间石屋,再搭两间茅屋栖身。七拼八凑,总算凑足了小玉一年的学费。小玉泪流满面长跪不起,给父母兄长连连磕头致意。她发誓:一定要发奋读书,将来好好报答全家的恩情。
1922年7月,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彭小玉,回庐山过暑假。挂着北京大学校徽的彭小玉,成了各家旅馆争相聘请的导游小姐。她在讲解中能将自然景观和美学哲学糅合一起,很受游人们的赞赏。
一天,彭小玉无意间发现家中厨房地上铺了一块厚厚的石板。哥哥告诉她,这块石板,原在早已倒塌的青龙寺后面的山坡上,背后有很多字,稀奇古怪的,认不得几个。小玉心动了一下,叫哥哥把石板翻过来,蹲在地上细认起来。
读着,读着,她的心跳渐渐加速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她终于辨认出:原来,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呀!石碑上由唐代江州刺史崔黯撰文、大书法家柳公权所书的《复东林寺文》,记载了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重建东林寺的过程。崔文清丽畅达,柳书更是俊秀劲健,系柳公权留下的瑰宝之一。彭小玉从《庐山志》等史书中,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件瑰宝,想不到竞在自己家中发现,怎不感到欣喜万分?
彭小玉向哥哥介绍了石碑的价值,哥哥睁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兄妹俩小心翼翼地将石碑抬进里屋,安放到床铺底下掩藏起来。小玉再三叮嘱哥哥,此事切勿张扬出去,以免惹出事端。
但是,彭小玉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块石碑,竞给她和她的家庭,带来了无穷灾难;后来的事态发展,也改变了她一生的人生道路。
发现石碑后第三天,彭小玉应一家旅行社邀请,外出为一批客人作导游。山上、山下,九江、湖口、石钟等去处,全程来回需要五天时间。
五天后,彭小玉疲惫地回到家中,哥哥喜滋滋地拿出一个叮当作响的布袋,往床上一倒,滚出了一大堆光洋。小玉一见,心头不由一紧,忙问道:"哥哥,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把石碑卖了?"
哥哥笑着说:"小玉,你真聪明,一猜就准。真没想到,一块石碑竟卖了一千块大洋。你不用再为学费犯愁了!妹妹,你真好眼力。"
"唉呀,哥哥你好糊涂!"彭小玉跺着脚说,"别说一千,就是一百个一千也不止呀!这块石碑是国宝呀,是不能随便卖掉的。你快说,卖给谁了?快说呀,我好去追回来!"
哥哥发现做了错事,摸着头皮说:"卖给约翰牧师了。他开价五佰,后来才涨到一千。"
原来,彭小玉的哥哥知道石碑的价值后,极为欣喜,终于没能保住秘密,说了出去,传到了约翰牧师的耳中。
英国人约翰,年近五十,1893年即来中国传教,l909年在庐山定居。和同时代来华的不少英美牧师一样,约翰也是个中国通,对庐山文化历史尤为熟悉。他听说彭家藏有柳公权书写的石碑,占有欲迅速膨胀起来。打听到彭小玉不在家,便立即找到小玉的哥哥,花言巧语地只用一千块大洋将石碑弄到了手。但他知道,彭小玉不会就此撒手,放弃石碑。他在谋划着对策。
果然,几天后的下午,彭小玉提着一千块大洋找上了门。约翰不由得双眼一亮,几年没留意,彭小玉竟出落得如此靓丽、丰满,且娴雅端庄,颇有东方女性的丰韵神采。心想:这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呢!要想办法同时占有她。刹那间,一个阴谋在他心中形成。
当彭小玉委婉地表示不能出卖石碑,恳请谅解时,约翰一口应允。并说,生意不成情义在嘛,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伤了和气呢?这使彭小玉有些意外,来时想象中互不相让、激烈争执的场面终于没有出现,也就放松了对约翰的警惕。
两人天南海北地谈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一接触实质性的石碑问题,约翰总是以"好说,好说,回头再商量"予以搪塞,错开话题。
谈着谈着,约翰做出很自然的样子站起身来,引彭小玉到内室看石碑,说是石碑上的有些内容,还要向她请教哩。
不觉天色已晚,约翰唤来仆人,说要与彭小姐单独在内室用餐,边吃边谈。彭小玉出于礼貌,只好同意了。
约翰请彭小玉多饮几杯,小玉勉强喝了几杯葡萄酒。不多一会儿,她觉得头晕目眩,眼皮越来越沉重难睁,硬撑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靠在桌上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小玉才懵懵懂懂地醒来。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竟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顿时浑身颤抖不止,双手攥住头发,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后悔自己对约翰这个衣冠禽兽,失去了警觉,以致被辱失身。
过了好一会儿,彭小玉抓起散落在床边的衣裙,忽见一张白纸抖落在地上。她匆忙地穿好衣裙,拾起白纸,原来是一份打印好的自愿出卖石碑的契约,在"约翰"、"彭小玉"的名字下面,已分别按上了红指印。彭小玉抬起右手一看,发现食指上还有红印泥的痕迹。她全明白了:约翰这个畜生,不只侵占了她的身体,还夺去了她家的石碑。她不由得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起来。
五内俱焚的彭小玉,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回了家。一进家门,便倒在了地上。哥哥听了她的诉说,双目怒睁,吼声如雷,立即操起门杠,向约翰家奔去。小玉大惊,忙叫父亲快去拦住哥哥,以免再闯大祸。
但为时已晚,待彭父赶到时,狂暴的哥哥已经打伤了约翰住宅的两名。红头阿三"--印度巡捕,又砸了约翰家客厅中的摆设,结果被巡捕开枪打伤大腿后被捕了。
彭母经受不起突发的灾难,口吐鲜血,病倒了。彭父只得强压怒火,恳求约翰出面保回儿子。约翰一口应允,但有一个条件:彭小玉必须嫁他作偏房,否则,她哥哥至少坐牢二十年。
彭小玉当然不会答应约翰的条件,但不答应又要累及兄长,断了她家的香火。无奈之中,她强忍羞恨,亲自去约翰家求情。她对约翰说:"除了不能嫁你,什么条件都可以考虑。"约翰一改和善的面孔,眼露凶光,说:"是吗?什么条件都可以考虑?那你就到山洞里去闭门思过吧!"
"什么?"彭小玉再也忍耐不住愤怒,猛地站起来责问道,"闭门思过,我有何错?"
"你有何错?你有三大罪状。"约翰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妄图利用石碑,诈我巨额钱财,这是一罪。此计不成,你又用色相勾引,这是二罪。此计又不成,你竞纵兄行凶,这是第三大罪状。如此作为,为人所不齿,亏你还是读书识理的大学生,岂能说自己无错乎?"
"你......"彭小玉实在想象不到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英国佬,竟如此地颠倒黑白、血口喷人,难道这就是所谓英国绅士的思维方式和逻辑吗?她气得两颊绯红,说不出话来,转身冲出了约翰家的客厅。
彭小玉万万没有想到,约翰这个一向标榜"民主"、"自由"的英国人,竟会以"闭门思过"的方式要挟她。在山洞中闭门思过,原是赣北一带的乡俗。谁要是做了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事,就得选择一个荒偏的山洞,独自住在里面,面壁思过,洗心革面,短则三年五年,长则八年十年。"思过"期间,由家人送些油盐米菜,本人则只能在山洞附近活动,不能与外界接触。期满后方能得到谅解,重新做人。这是一种异常严酷的习俗,很多人经受不起,或疯或死。如果逃离远遁,家人就会受到讥讽唾骂,难以见人。
彭小玉当然不会嫁给约翰牧师。但在当时社会条件和乡俗的限制下,她能选择的,也唯有抛弃学业,离开家庭,独居深山之一途。她的心破碎了。
一个秋风萧瑟、落叶纷飞的日子,彭小玉正前去五老峰山腰的一个岩洞。父亲和哥哥,挑着一些生活必需品,跟随在后面......
三年多过去了。1926年8月的一天,也在那条通往五老峰山洞的小径上,匆匆地走着几个人,其中一位,就是一个多月前来到庐山驻铴大林寺的弘一大师。
大师一上庐山,前来拜谒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不少佛教徒和平民百姓,也来看望他。一天晚上,他刚送走一批客人,准备休息,忽又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一位小和尚进来通报:"有两位山民跪倒在寺院外面,执意要见大师,说是不见不起来。如何是好?"
弘一闻言,立即走了出来。跪倒在门外的两位山民,正是彭小玉的父亲与兄长。父子俩向大师倾诉了小玉的悲惨遭遇。大师听后感叹唏嘘,深表同情。
彭父说:"小玉思过已满三年,可她不肯再回来了。众人劝说,也都无效。我们闻听大师来山后,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冒昧前来,恳请大师出面,帮助我们规劝她家。"弘一爽快地答应了彭氏父子的请求。第二天一早,便和他俩来了五老峰。
彭小玉正在洞中静坐,父亲进去告诉她,弘一大师看她来了。
彭小玉早就听说过弘一大师的盛德厚望,得知他亲自前来,万分惊讶,慌忙地走出山洞,跪倒在大师面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说:"小玉何功何德,烦劳大师前来看望,万不敢当!"弘一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小玉居士请起,快请起!"
彭小玉缓缓地站了起来。弘一的来意,她已经猜到了几分。
弘一和蔼地询问小玉,为何期满之后不愿意回家。小玉无言以对,禁不住热泪盈眶,继而失声痛哭起来。她边哭边说道:。我不想回去,也不愿回去!我痛恨这个社会!"
弘一默默地站在那里,待小玉平静后,缓缓地说道:"小玉居士,我知道你蒙冤太深,一时难以化解。但往事已过,你若仍不肯离开山洞回家,岂不是使亲者痛仇者快吗?"
彭小玉听罢,紧闭双目,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又潸然泪下,啜泣不止,边啜泣边说道:"大师之言,句句在理,只是我心已枯萎,血已冰冷,难以自拔。纵能回归社会,亦无异于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度日而已。怎能再敢希望有所作为?以前的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覆水难收啊!"说罢,她站起身来,掩面疾走,又返回了山洞,紧闭了柴门。......
今天下午,弘一又和彭氏父子来到五老峰。彭小玉依然紧闭柴门不愿出来。大师见此情形,不再多语,索性在山洞前的一块岩石上盘腿而坐,双手合十,说是小玉何时离开山洞回家,他也何时离开。
夜色越来越深浓,山风越来越猛烈,一会儿,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弘一大师却视暴风骤雨为无物,依然端坐在岩石上。彭小玉没有料到,弘一大师竟然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子,如此地精诚意恳,尽心尽力。她被大师普渡众生的虔诚感动了。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声巨雷震得山摇地动。彭小玉猛地拉开坚实的门栓,推开柴门,边叫喊着大师的名字,边冲了出来,跪倒在大师身旁,颤抖着说:"大师,快请起来,我愿和大师一起回去!"
彭小玉回家后,弘一为了让她彻底地忘却过去,摆脱阴影,充分发挥其才华,介绍她去日本留学。他亲笔给自己当年留日的良师益友,写了几封推荐信和拜托信。
彭小玉到东京后,经过刻苦努力,逐渐成为颇有影响的散文家和画家。后来又在日本成家,并把自己的家人全部接到日本定居。1974年7月去世。
--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十年,弘一大师在庐山感化义救农家女的事迹,由于鲜为人知而几被湮没。彭小玉的后代,却依然牢记着大师的恩德高风。1994年9月中旬,彭小玉之子、日籍华人秦先生,来到了庐山。
秦先生在当地贺伟先生的引领下,拜谒了当年弘一大师驻铴地,也看望了他母亲曾经被禁三年的所在。可惜山河已改,旧貌不再。贺先生指着状如提琴的如琴湖说道:。秦先生您看,昔日大林寺,成了今日的人工湖。大林寺不复存在了。"秦先生默默地点点头,凝望着湖水,若有所失。
年逾花甲的秦先生,沿着湖畔慢慢地向前走去。贺伟先生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除了聆听他追述乃母的往昔岁月、苦难经历,很少插话。秦先生说,他这次来庐山,本是遵照母亲的遗嘱,准备斥资修缮大林寺和五老峰下弘一诗碑的,以告慰母亲和弘一大师的在天之灵。遗憾的是,大林寺和弘一诗碑,都已不复存在,他只好惆怅东归了。
令人欣慰的是,七十年前弘一大师庐山挽救农家女,这一几被湮没无闻的义举,因了彭小玉后代的旧事重提,和贺伟先生所作的有关记载①,必将与大师其他盛德一样,辉耀于天上人间。
旧历九月的庐山,已经围炉取暖,一进十月,更形严寒侵骨了。十月十四日,弘一大师在得知蔡丐因的确切地址后,立即将其佛经书法精品《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挂号寄出,请蔡在上海付梓流通。他也准备"下山返杭"了。
① 即贺伟所作之《弘一大师义救农家女》一文。本著采用了l995年12月8日《采风报》上的有关摘录。
第十四章有缘与无缘
1926年下半年,由国共合作领导的北伐战争迅猛推进。十一月间,弘一法师下庐山回杭州之时,正值国民革命军第二、三路军分别进攻江西、福建、浙江、安徽、江苏等地,歼灭军阀孙传芳主力之际。身为方外一僧,法师本可以深居蓝若静心念佛,但宇宙间并无真正的方外之地,只要吃着人间供给的五谷杂粮,世事就会不找自来;以利益众生为己任的空门中人,也不可能绝然躲开尘世俗事,否则,恐怕连一方遁迹之地都难以确保。即有此类理想,俗世也不会遗忘了他们。
随着国民革命军的到来,浙江等地的权力,由国民党人所掌握。任何热潮,都难免会有偏颇。姜丹书在《弘一律师小传》中说:"民国十六年春,杭州政局初变,锐气甚盛,已倡灭佛之议,欲毁其像,收其宇,勒令僧尼相配。"这就直接危及了佛教的命运和僧尼的生存。在这种紧急情势面前,弘一法师不得不、也不能不起而抗争了。
法师先是致函老友、浙一师教员堵申甫说:"余为护侍三宝,定明日出关。"堵是法师的护法,法师嘱咐按其所列名单,约请部分主政者来他驻铴的常寂光寺座谈。那是些对佛教抱、有偏激态度的人。会前,法师准备了劝诫墨妙若干纸,到时人赠一纸。
座谈这天,预约的人并没有全部出席,原先准备的墨妙,恰与实际到会人数巧合。这种情形,好像是有"前知"似的,堵申甫等颇以为奇。到会者拿到的字幅,是否人尽相同,对他们是否都有针对性的劝诫作用,这就不能悬揣了。但见这些人手拿字幅,默默不语,只是在那里低头观赏着。其中有个叫宣中华的人,原是法师的学生,时在省党部任职,负责宣传工作。法师特意请他坐在身边,婉言规劝。此君平日健谈善辩,这天却难置一辞,脸上还冒出了羞惭的汗珠。
法师却依然心有余悸,觉得这件事还没有彻底解决。三月十七日,他又致函蔡元培、经亨颐、马叙伦、周少卿、宣中华等人,申述了对佛教新旧两派的主张和如何整顿的意见。蔡元培系法师的老师,时任国民党浙江省政治分会委员,并代张静江省主席一职;马叙伦为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周少卿为省教育厅长。这些人此时在杭州"建设一切",法师才给他们写了一信。信中说:
闻孑师等在青年会演说,对于出家僧众,有未能满意之处。鄙意以为现代出家僧众,诚属良莠不齐。但仁等于出家人中之情形,恐有隔膜。将来整顿之时,或未能一一允当。鄙意拟请仁等另请僧众二人为委员,专任整顿僧众之事。凡一切规画,皆与仁等商酌而行,似较妥善。此委员二人,据鄙意,愿推荐太虚法师及弘伞法师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为,胆识过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于新思想,久有改革僧制之弘愿。故任彼二人为委员,最为适当也。至将来如何办法,统乞仁等与彼协商。。 对于服务社会之一派,应如何尽力提倡(此是新派);对于山林办道之一派,应如何尽力保护(此是旧派,但此派必不可废)。对于既不能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山林之一流僧众,应如何处置;对于应赴一派(即专作经忏者),应如何严加取缔;对于子孙之寺院(即出家剃发之处),应如何处置;对于受戒之时,应如何严加限制。如是等种种问题,皆乞仁者仔细斟酌,妥为办理。俾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幸甚矣。此事先由浙江一省办起,然后遍及全国。......
蔡元培等不会不顾及各个方面,--诸如弘一法师与他们几位收信人以往的种种特殊关系,法师在缁素间的影响,等等,从而认真考虑法师的意见。结果是,此信发出后,灭佛之议不再纷扬流传。
还在去年一一l926年十一月间,法师收到过俗侄李圣章发自巴黎的信,通报了今春回国的消息。四月下旬,李圣章回到上海,将来杭州探望三叔。法师即于四月廿九日复信李圣章,详细告知了来杭州如何找他的路线等情节。
李圣章(1889--1975),系弘一法师二哥李桐冈次子,名麟玉,以字行世。早岁读家塾十年,1908年从天津南开中学毕业,又在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上了两年预科。他只差其三叔九岁,叔侄俩是幼年同玩的伙伴,感情较好。李圣章随其姨夫李石曾将去法国留学,临行前,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三叔,送他一方青洋绉绣白花、四边缝有小狗牙的手绢,说:"这是你母亲当年绣给我的。她生下你就殁了。你将出远门,现在把它还给你,留着当个纪念吧!"
李圣章在法国住了十一个年头。其间,1918年,担任过"华法教育会"秘书。("华法教育会"由蔡元培、吴玉章等与法国友人合作组建,是个以沟通两国文化教育为宗旨的民间机构。)1919年巴黎和会期间,在法、英、比等国的中国留学生,发起成立"国际和平促进会",与国内反帝爱国的五四学生运动相呼应,以阻止我国代表在和约上签字。李圣章是这个组织的秘书之一,又是留法同学会的秘书。为阻签和约一事,曾多次和同学们到中国南北两代表团进行交涉。和约签字前夕,北洋政府外交总长、北方代表团团长陆徵祥,托病躲入医院。学生和华工会推李圣章为代表前往医院,向陆转达民意,坚决反对在和约上签字。陆竟拒不出见,激起了群众的愤怒。经过一段时间交涉,才由北方代表团成员之一顾维钧,将李圣章带入陆徵祥的病室。临来之前,李圣章借了一支手枪揣在大衣口袋里,准备与陆拼死一斗。李圣章转达过群众要求,陆徵祥沉默不语,顾维钧在旁边说:"陆总长决不会签字。"陆只好点头。北京"五四"反帝爱国运动的胜利,中国终于没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与国外留学生们的呼应支持分不开,李圣章则在其中起了突出的作用。
李圣章是"五四"前后,颇有影响的一位学生领袖。1921年学成归国,先后担任过北京大学、中法大学等校教授、中法大学校长等职。1926年,参加"三一八"反对段祺瑞的学生运动,并和徐炳昶等人创办《猛进》周刊,遭到段执政的通缉。鲁迅文章《大衍发微》中曾记有此事。解放后,李圣章曾担任过重工业部顾问、北京工业学院副院长、全国政协委员等职务。1926--1927年间,李圣章趁教授五年休假一次的机会,受姨夫李石曾委托,前往法国视察里昂中法大学,为其订立章程,内有里大校长需由国内中法大学校长聘任等规定。l927年四月下旬,李圣章由法国乘船抵达上海,奉父亲之命前往杭州看望三叔,并劝其还俗。
李圣章前次(1921年)回国后,就与分别十年的三叔接上了关系,经常有书信来往。弘一法师在第一通一一l922年旧历四月初六致李圣章的信中,叙述了他十年来的人生经历和出家前后的情形。这封信,可以说是法师的一篇自传。
李圣章这次来杭州,在法师驻铴的常寂光寺住了一个多星期。看到三叔的生活那样艰苦:早晨用咬扁的柳条枝沾点盐水鼓捣几下,算是刷了牙,一天只吃两顿饭,菜里没什么油水;穿的是千补百衲的破旧衣衫,......种种情景,直使李圣章心酸掉泪。但几次劝其还俗,三叔却不为所动,只答应以后有机会回天津看看家人。他对侄儿说:"我出家时,事前没和你三婶商量,使她很难过。那年她去世,我也没能回去送葬,心里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
侄儿要回天津了,法师给了他一些手写的经书和对联。还送了他一件僧袍,说是给第二个侄孙李炳的。李炳不久天亡,李圣章把这件僧袍作装裹,一起葬地下了。
李圣章奉命到杭州劝说三叔还俗没有成功,回天津后,父亲对他说:"你安心在北京教书,少操心家里的事。"李桐冈这样说,是怕儿子受三叔影响,李家再出第二个和尚。
李圣章劝说三叔还俗未果后两个多月--l927年七月上旬,他姨夫李石曾,又来杭州寻访弘一法师。
李石曾(1881-1973),名煜瀛,以字行世,直隶(今河北)高阳人。其父李鸿藻,为清末名臣。吴稚晖参加科举考试,李鸿藻为阅卷官。从这层关系说,李是吴稚晖的老师。后来,吴任教南洋公学,又成了李鸿藻之子李石曾亲友李叔同的老师。世界真是太小了。李鸿藻历任军机、工部、吏部、兵部和总理衙门大臣等要职,在对外事务上,极力反对李鸿章等洋务派一味求和的做法,以清流议政名重京师。李石曾系其三予。李(石曾)留学法国期间加入同盟会,组织世界社,出版《新世纪》周报,介绍无政府主义和欧洲社会党活动。1911年回国。武昌起义后在天津组织同盟会支部,出版《民意报》,欢呼辛亥革命的到来。后长期致力于中法文化交流和教育活动:1912年在北京创办留法俭学会,设立留学预备学校;1920年分别在北京、法国里昂创立中法大学。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北平大学和北平师范大学校长。1924年起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抗战中从事外交活动,胜利后任总统府资政。l949年去瑞士,l956年后定居台北。以其资历,李石曾辈分应在国民党元老之中。李石曾娶津门盐商姚氏女为妻,与李叔同二哥桐冈系连襟婿友。有这层亲戚关系,加上年龄相仿,李石曾青年时期就与李叔同有较多接触。他经常到天津戚家,与李叔同等一班同好相聚欢乐,高谈阔论,切磋唱和。后两人一东一西出国留学,劳燕分飞;l911年,两人又相继从东西洋回国,在天津重新聚首。不久,李叔同离津南下,一去不回。此后,由于人生道路的日趋相歧,两人已十多年无缘会面。作为出家人的弘一法师,素有不见官方人士的意愿,自然不会主动去会见李石曾。但李石曾并没有遗忘这位青年时期的伙伴,况且,他俩的情谊又在戚友之间。时在北平大学任教的李圣章,自然会向李石曾谈及来杭州看望三叔并劝其还俗未果的情况。这就有了李石曾亦来杭州寻访弘一的事。
李石曾并不清楚弘一驻铴哪座庙宇,招贤老人开始也没向他透露弘一的行踪。他曾数次去了玉泉、招贤两寺,都未能相遇。七月九日,才由招贤老人陪同,前往灵隐后山本来寺,见到了正在那里避暑静修的弘一法师。
除李石曾在《弘一法师手书佛说梵网经跋》中记下这次会见,并说"得两师赠以佛学书多种",--李在本来寺究竟谈了些什么,后人已难以确知。从l927年旧历七月问法师致蔡丐因信中所说"初三日赴沪,即往天津一行",和同一时间法师二哥来信看,李石曾这次来杭与法师叙谈,必有承接前次李圣章劝其还俗和转达其亲戚怀念等话题,这才勾起了他"往天津一行"的动念,并事先写信通知了他二哥,提到了如何筹措路费等具体细节。
法师回津的动念,在其家属间引起了热烈的反应和殷切的期待。l927年八月二十日,李桐冈在写给法师的信①中说:三弟如晤:获晤手书,得悉弟有意返津,欣慰之至,兹特由邮(局)汇去大洋一百元,望查收后趁此天气平和交通无阻,即刻起身回家,不必游移,是为至要。至居住日期及衣服、谢绝亲友等项事,悉听弟便。再赴津船名,起身前务必先仔细来信为要。专此即问近好。
兄桐冈手书八月二十日再彼时,信时,适麟玺儿、叔谦女在座,余云汝叔
有意回家事极可快,惜需款甚巨,余一时手头拮据,奈何奈何。家中经准侄喜事,已借贷千余元尚未弥补,一时无款。麟玺闻而雀跃日:"儿愿筹此款。"四姑也赞成,拟凑百元,惟未知由杭至津二人旅费足用否?遂与麟玉儿去信,回信云二人旅费由杭至津七十元已足用,百元尚有余,伊亦愿加入拼凑等语。此等小事,本不必令弟知之,但儿女辈体亲之心,盼叔返津相见之切,聊表孝心,亦可爱也。录之以博一粲。万望俯念其诚,勿负其意是盼。又及。
路费已经寄来,天津的亲属们正翘首相望;前次妻室谢世,没有回去送葬,不久前圣章、石曾又先后来杭劝说,如果再不回去一趟,于情于理,就很难说通呢!再说,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回家的机会也恐怕越来越少了。......
①弘一法师俗家长子李准。
1927年九月底的一天,早就想见一见弘一法师的著名文学家和教育家叶圣陶,饭后上班路上,发现劈面过来的三辆人力车,中间一辆上坐的是丰子恺先生,前后两辆坐的是两位和尚,后一辆上的那位,清癯的脸,颔下有稀疏的长髯。叶圣陶想:那准是弘一法师了,这次或许能实现见一见他的愿望了。第二天,他真的接到了丰子恺约他星期日去功德林会见弘一法师的信件。
法师由弟子宽愿陪同,来沪后住江湾丰子恺家。打算将托送《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事办妥后,再往天津探亲。夏丐尊、丰子恺在功德林餐馆招待法师,一是想介绍几位对他倾慕已久的朋友,再就是让他和日本友人内山完造相识,具体商谈向日本分赠《戒相表记》的细节。
凤阳路功德林楼上,法师站在靠窗左角光线最明亮的地方,脸上略带微笑,细小的眼睛眸子里放射着晶莹的光。每当一位陪客进来的时候,由夏丐尊或是丰子恺居间介绍,法师则双手合十,表示欢迎。
叶圣陶、李石岑①、周予同②等近十位客人,大家默默地坐在那里,好像没多少话要同法师交谈似的。或许是僧俗殊途、尘净异致造成的矜持吧,餐室中的气氛有点儿寂寞凝注。事后,叶圣陶在回忆此情此景时说:"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大家默默地坐在那里,好像没多少话要同法师交谈似的。或许是僧俗殊途、尘净异致造成的矜持吧,餐室中的气氛有点儿寂寞凝注。事后,叶圣陶在回忆此情此景时说:"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内山完造,即为鲁迅与之颇多交往的内山书店老板。夏丐尊事前告诉过他,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因此他在十一点钟前赶到了功德林。
餐会当然是素席。作陪的几位友人,看到法师用那双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音乐的手,郑重地挟起一荚豇豆或是一片蔬菜,欢喜满足地送入口里去咀嚼时的那般神情,直惭愧自己平时狼吞虎咽的吃相。
"这碟子是酱油吧?"法师指了指说。
以为法师要酱油,坐他旁边的人就把酱油碟子移到他面前。
"不,是内山居士要。"法师说。
果然,内山先生道谢后把碟子拿了过去。法师于无形中体会到了他的愿欲。,李石岑先生是位哲学家,爱谈人生问题,写过《人生哲学》、《人格之真诠》、《中国哲学十讲》等著作。席间,他请法师谈一点有关人生的意见。"惭愧",法师虔敬地回答说,"没有研究,
①李石岑(1892-1934),著名哲学家。湖南醴陵人。"五四"时期大量介绍西方哲学流派,并笃信柏格森生命哲学。1920年曾与哲学家张东荪陪同罗素到湖南讲学,倡言"人生哲学",强调"我的人生观就是表现生命","所谓生命的表现,即无异云自我表现"。l927年赴法、英、德等国考察西方哲学,1930年回国后转而推崇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主要著作有《人生哲学》、《人格之真诠》、《中国哲学十讲》、《哲学概论》等。
②周予同(1898--1981),著名经学史家。浙江瑞安人。l921年后任商务印书馆编辑、教育杂志社编辑主任。l932年后在多所大学任教授。解放后任复旦大学历史系主任、副教务长、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副所长、上海市文委副主任等职。主要著作有《经今古文学》、《群经概论》、《经学历史》等
不能说什么。"法师这样回答,容易使人误解:学佛的人而对于人生问题没有研究,依通常的见解,至少是一句笑话。是他有研究而不肯说吧!但看看他那恳切的神情,又觉得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他说话的神情,说明他的确没有研究过所谓人生问题。研究某种东西,是要与其接触的,法师一心持律,一心念佛,他没有余裕再去接触别的东西。不谈人生问题,谈佛学?大家又觉得不是餐桌上的话题,所以只好彼此客气地吃饭。
饭后,法师与内山先生稍作寒喧。内山知道法师留学日本,就用日语同他谈话。看神情,内山的话,他都懂得,但又好像把日语全然忘了的样子。
法师用五六年时间、几易其稿编定的律学巨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由穆藕初出资于近期出版。夏丐尊 拿着这本新出版的著作对内山先生说:"法师的意思是,想把三十册交您,代为分赠日本有关方面。"
内山道着谢,说:"法师的隆情厚意,我很感动,尽力办好吧。不过还要请问法师,您希望送给哪些机构呢?"
法师说:"一切都拜托您了。"
内山因此书之缘,以及稍后代送《华严经疏论纂要》一书,和弘一法师通过几次信,法师送过他几幅法书。其中写有"戒定慧"的条幅,后来转送鲁迅先生了。
离开功德林时,法师说:"约定了去新闸路太平寺拜见印光法师,哪位居士愿意,可以一起去。"
印光法师的名字,大家是晓得的,也见过他的文钞。有机会见见这位现代净土宗的大师,自然很好。同去者有七八人。说着拔脚便走。法师光脚一双布条缠成的行脚鞋,步履稳健而轻捷,始终走在前面。同行者中,竟没人走过他的。比法师年轻二十来岁的叶圣陶,也在后面走着。半天来所见法师的种种情景,使他产生了不少感触。他在边走边想着:
一一弘一法师的行止笑语,真可谓纯任自然,使人永远不能忘怀。然而,在这背景后面,却是极严谨的戒律。丐尊先生曾经说过,他叹息中国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见他的持律是极严的。他念佛,他过午不食,都是为的持律。但持律能到非由"外铄"的程度,人便只觉得他一切纯任自然了。
一一弘一法师的心境,似乎非常之安宁,躁忿全消,处处自得;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平和,十分宁静,自己处身其间,甚而至于会把它淡忘。这因为他把所谓万象万事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着的那一部分之内的缘故。宗教家和艺术家,大都采用这种生活方式。并不划开一部分而生活的人,除庸众外,不是贪狠专制的野心家,便是社会革命家了。
一一弘一法师与我们差不多处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当中。比如我,就没有他这种宗教的感情与信念,要像他这样地生活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自以为有点了解他,也真诚地敬服他这种纯任自然的风度。哪一种生活法好呢?这是愚笨的无意义的问题。只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别的都不行,这是夸妄的人的想法。有位朋友曾经说过,他不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人,使自己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与这个人对调的。这是踌躇满志的话。人本来应当如此,否则,浮漂浪荡,岂不像没舵之舟?但那位朋友还说过,尤为要紧的是,同时得承认别人也未必愿意把他的生活与我对调的。这就与夸妄的人不同了。有了这样的认识,才会不去菲薄他人,从而也能获致他人的尊敬。人与人之间,彼此因观感而化移的事是常有的。虽说各有各的生活法,但相互间并无不可破除的坚壁:所谓圣贤者转移了什么什么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不过,那种板着面孔专门菲薄别人的人,是决不能转移了谁的。......
弘一法师的一言一默、一行一止,引发了叶圣陶的诸多联想。半天聚会,对他来说,可谓是如坐春风了。
很快就来到太平寺的山门。寺役进去通报时,弘一法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僧衣,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宇间异常地静穆。沿街的一间僧房里,有个躯体硕大的和尚,刚洗了脸,背部略微佝偻着站在那里。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印光法师。弘一法师带着一行人,向印师的僧房走去。
只见弘一法师跨进房内,便对印师屈膝拜伏,动作严谨而安详。在随行者以往的印象中,弘一法师是和尚里边的浪漫派,见了他现在这种行状,又觉得他完全不像先前所想象的那般模样。
两个和尚,一个清癯灵盈,一个粗黑壮硕。当他俩并肩坐下的时候,在叶圣陶等人的印象中,形成了绝妙的对比:一个是水样的秀美,飘逸,另一个则是山样的浑朴,凝重。
这是弘一法师第二次参礼印光。他合掌恳请说:。几位居士都欢喜佛法,有的曾经看过禅宗语录,今天随同弟子来见法师,请有所开示。慈悲,慈悲。"
"嗯,看了语录。看了什么语录?"印光法师的声音带有神秘的意味,话里面或许就藏着什么机锋吧。
没人答应。弘一法师便指指李石岑,说是这位居士看过语录的。
李石岑说,他并不专看哪几种语录,只是跟从某先生研究过法相宗的义理。
印光法师说:"学佛需得实益,只是嘴里说说,作几篇文字,没啥意思的。对人来说,眼前最要紧的事是了却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险。你跟从学习的那位先生,只说自己的那一套才对,别人念佛就是迷信。他真不该那样说呢。"他说话的声音有点严厉,还间以呵斥。听他训示的几位来客,屏息静气,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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