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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李叔同(近代)
引 子
从中国大陆的版图上看,在越过分别与太行山脉、燕山山脉和泰山山脉相连的冀中平原、燕山山前平原和鲁西北平原,再继续各自往东、往南和往西北方向延伸而成的天津平原,它的地貌,有如一只畚箕,呈现出向渤海渐形倾斜之势。位于畚箕口的,是华北重镇天津市。
因了这样的地貌地势,发源于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的三百多条河流,进入河北平原之后,逐渐汇聚成子牙河、大清河、永定河、南运河、北运河等五大干流,再沿着畚箕之势倾注,在天津市区的三岔河口汇合成海河,东下七十多公里至大沽人海,在自身已经很不平静的渤海之中推波助澜,兴涛作浪。汇聚成子牙河、大清河等五大干流的众多河流,统称海河水系。它的分布状,好似一柄蒲扇,天津位处扇把的顶端,于是有"九河下梢"之说。
天津一城的正式命名,晚至明朝永乐年问。远在辽金时代,这里还是个军事性的寨铺。后经数百年变迁,成为一座国际性的大商埠。这中间,元明两代后漕运的开通,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而盐类资源的开发,带动了商业和整个城市的繁荣与发展。
天津濒临渤海,地势低平,春秋两季气候干燥,多风少雨,日照时间长,又地处内海,虽说也有台风和潮汐的侵袭,但并不频繁。这些优越条件与日渐发达的漕运相配合,及至有清一代,天津已是长芦盐的中心散集地。源源不断的食盐生产业,培植与招徕了大批经营盐业的商人。据史料记载,清康熙乾隆年间,朝廷先是公开号召本地殷实户投资盐业,后来又以各种优惠条件吸引外地客商来津经营。《重修长芦盐新志》上说:。顾天津以舟楫之便,商人乐于行官盐。"清代在津从事盐业买卖的外籍商人,主要来自江(苏)、浙(江)、皖(安徽)等南方省份,也有少数山西出身的。大批经营盐业的商人,一旦腰包鼓胀,羽毛丰满,也就成了天津政治、经济格局中一支举足轻重的特殊势力。他们与王朝之间,形成一种相互勾结、相互利用的关系:一边用大量金钱,从对方手中买取各种特权,另一边以各种特权,换来维持其封建统治所需的财力。在这种特殊关系下,盐商们可以财势通天,迫使各级官吏视其眼色行事。段光清的《镜湖自撰年谱》中就说到:"嘉庆及道光初年,地主官吏更艳商人之利,惟商人之命是听。"名闻遐迩的查家,为天津盐商首富。《清史稿·李仲昭传》中有这样的描述:"商人查有圻家巨富,交通权贵",连王公大臣都要向其折节下交。盐业买卖,既能荣华富贵,炙手可热,不少官吏、地主、高利贷者,也都纷纷跻身进来,一跃而为百万富翁。有些盐商子弟,在博取功名之后,又往往回过头来承继父业。官和商,就很难分别了。
明清两代的天津盐商,除了与官方的特殊关系,还喜欢和文人们结成一体。他们依恃财富力足,修建豪华住宅,构筑精致园林,既满足了自己享受的需要,也吸引与禄养了一批文人学者,以示自己的高雅风流。其中,以查日乾在天津西郊修建的水西庄最为著名。纂修《明史》的朱彝尊、姜宸英,桐城派的创立者方苞,以及著名书画家朱岷等,都曾应查家之邀,在水西庄长期居住,和主家宴饮唱和。风流皇帝乾隆,也曾多次在这里停驾驻跸,吟诗舞墨。有些盐商和他们的子弟,自身也确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能文善诗。这种时代风习和人文景观,为有清一代的天津,创造了独特的氛围,也为英才彦俊的出现,提供了条件。
本书将要描叙的传主李叔同(弘一法师)就诞生和成长于以上概述的,晚清时期天津一地所特有的,那般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之中。
1. 世家子弟
1880年10月23日(旧历庚辰年九月二十日),李叔同出生于天津市三岔河口附近一户富有的盐商之家。
在天津人的心目中,名至实归的海河,起始于三岔河口。只是到了l918年,在海河裁湾取直时,河口往西北挪移了方位。老三岔河口和原北运河河身,被填平改造,铺筑成现在的狮子林大街。这一带,原是天津市最早的商业区和居民点之一。在李叔同出生的年代,也还足漕运的终点和盐业的集散地。从这里,可以看到当时天津市容的缩影。
在昔日的三岔河口与北运河河身交汇处南面,有条名为粮店后街的南北向马路,马路东侧,有一东西向小街叫陆家竖胡同。胡同东口2号,是一所坐北向南的三合院,李叔同就出生在这所院子里。院大门口有座不算太大,却很严正的门楼:门楼内的四扇平门,正对着院内的北房。四扇平门像影壁似的,平常日子总是关闭着,主仆人等出入,走的是门楼东面的侧门。院内青砖漫地,一棵已有年头的老梅树,傲立在院子的一角。三合院外面:胡同东口,有座庙宇,叫地藏庵;西口隔着粮店后街和前街,就是早先的三岔河口:离北房背后不远,是原北运河河身,往东偏北连着金钟河,沿河"小树林"一带,在天津市内很出名。民国初年,李叔同写过一首题为《忆儿时》的歌词,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深水游鱼,曾把闲情托。"从中可以想象出当年李家三合院内外的一些景致。
李叔同祖籍浙江省平湖县。父亲名世珍,以字筱楼行世。祖父李锐。李氏家族,可能就在康熙乾隆年间从南方招商引资时移来天津经营盐业和银钱业的。到李叔同父亲李筱楼一辈,李家已是天津盐商中的巨富之一。李筱楼家设有内局生意,柜房门前廊柱上的木制抱柱对联,上下联第一字分别为"桐"字与"达"字,由此,人称李筱楼家为"桐达李家";又因取过"存朴堂"的堂名,也有人称之为"存朴堂李筱楼家",以区别城内冰窖胡同的另一户李姓富贵之家。
李叔同之父李筱楼,1865年(清同治四年)入试乙丑科,连着考取了举人和进士。与他同时中举进士的人当中,有桐城派后期重镇吴汝纶等闻人显宦。李筱楼中举后,也曾出仕过吏部主事,不几年又辞官经商,继承父业,将李家的富贵推向了顶峰。李筱楼除了正室姜氏,还纳有张氏、郭氏和王氏等三位侧室。长子文锦(字不传)为姜氏所生,娶妻后不几年就去世了。次子文熙(字桐冈)为张氏生养,自幼不太健壮。李筱楼担心,如果文熙也寿命不长,李家岂不是要断绝香火!就在67岁的高龄,又纳妾年仅l9岁的王氏①。第二年(1880年)生下一子,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即后来以字行世的李叔同。传说李叔同母亲临盆之际,一只口衔松枝的喜鹊,突然飞入产房,将松枝安放于产妇床头,又欢叫了一阵才向外飞
笔者按:徐星平著《弘一大师》(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10月版)中说,王氏名凤玲,不知何据,存此参考。那年(1882),
去。长大后的李叔同确信其事,将喜鹊留下的那枚松枝,随身携带了一生,直到在泉州圆寂,还挂在他寮房的墙壁上面。
李叔同3岁(笔者按:传主的年龄,均按其虚岁记述)他父亲在老宅(陆家竖胡同2号)附近的山西会馆南路两大门(即今粮店后街60号),购置了一所更为宽敞气派的宅第,全家搬来居住。新宅第的前门面向粮店后街,后门在粮店前街,比起老宅,更靠近了老三岔河口。隔着海河西望,就能看到天津旧城东门外的天后宫和玉皇阁。新宅第的格局呈。田"字形。整个院落有四个小院组成,分前后两大院,除各有十多间正房和厢房,还有仓房、过厅、游廊等设施。像当时天津所有大家富户那样,李家院内也有一点洋式建筑,显示着主人的阔气和文明。在"田"字中间"一横"一竖"的交叉处,有洋书房。这问刀把式的西屋,格式也颇为讲究:瓦顶上设有流水沟,东西两面有窗户,三层窗子,两层玻璃,一层纱窗。室内摆有一架当时还很少见到的钢琴,而床架、书柜、茶几、坐椅、写字台等等,统统是红木打制。洋书房台阶下面,有竹篱围成的小花园、名为"意园"。"意园"与后院游廊相通,和前院的书房、客房以及两边的庑厦组成一个小巧别致的园林结构。园内有修竹盆花,山石盆景,有金鱼缸、荷花缸、石榴树,等等,整个环境安谧清静中不失生气。这座大门前挂有。进士第"匾额,过道内又悬着"文元"匾的院落,从外观上或从内部格局上看,都在显耀着院主的富贵与名望。每当镖局将成箱成箱的财物,从外地押进大门的时光,车马声喧,人进人出,更显出了主家正繁华升腾的气象。由此不难想象出,比李筱楼中举早了近二十年(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进士)的李鸿章等清朝政要和外国驻津领事们,能够出入这所宅第的原因了。在当时列强们划定的租界中,"桐达李家"位于奥国租界。李筱楼和他的次子李文熙,以富商士绅,在华人组织中有过董事之类的身份。"意园"洋书房中的那架钢琴,据说还是奥国驻津领事赠予的。
有如一般盐商巨富,李叔同的父亲,也从万贯家财中拿出一部分,做些慈善方面的事。他在住家附近,办了个"备济社",施舍衣食,赈济寒苦。既能求个心安理得,也博取了"李善人"的声誉。
搬来粮店后街新宅院不到两年--1884年,李叔同父亲身患痢疾,病势严重,多方延医也不见好转,干脆停医不再治疗,不意反倒渐渐病愈起来。李筱楼晚年精研理学,又信仰禅宗佛学,他从自身病情的异常变化中意会到,自己的"舍报之日"已到,于是嘱咐家人延请高僧学法上人前来诵念《金刚经》。聆听着和缓悠远的梵音,李筱楼安详而逝,卒年72岁。临终前,他还嘱咐过家人,灵柩停家七天,请僧人们分班诵经,好由经声引领他一路生西。还要放焰口,免得饿鬼们在中途作梗。中过进士,在吏部做过官,又是津门一宗巨富,李筱楼丧礼的场面是可以想见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点主",武官马三元"报门",更增添了"桐达李家"的哀荣与势派。这一年,李叔同5岁。听到父亲去世,他独自来到卧室。掀帏探问",有些难过,有些茫然,但并不惊慌和胆怯。在停柩发丧期中,他目睹了和尚们诵经忏礼的全过程,将每一个关节的具体情景记在了心里。多年后,还经常和侄儿圣章等玩和尚念经的游戏。他装"大帽"和尚,在那里念念有词,圣章等在下首当小和尚,听从调遣。几个人有时用夹被,有时用床单当袈裟,地下炕上折腾个欢。
当地有位姓王的孝廉,由儒入佛到普陀山出家,同津后住在附近的无量庵里。李叔同的侄媳妇,接连遇到公公(比叔同整整大50岁的长兄文锦)、丈夫、太公过世,觉得人生没有了意味,就到无量庵里向王孝廉学念佛经。还不到6岁的李叔同,也经常跟去旁听。在庵里听会了《大悲咒》、《往生咒》,回家就从头到尾背起来。奶母刘妈妈发现他在背诵佛经,觉得不好,让他改念《名贤集》中的格言。他就念"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这类句子,念着念着,幼小的心灵中,生起了人生苦空无常的感觉。在刘妈妈的初意中,或许以为佛经上的话与《名贤集》中的那些格言不同,前者不是小孩子应该学习的。她不可能懂得,在内里,二者有不少地方恰是相通的。
2.志学之年
父亲去世,长兄文锦又早已亡故,由二哥文熙掌管"桐达李家",以其丰厚的祖传家业,继续展现着富贵之家的门庭。
李文熙举过秀才,30岁后学了中医。1902年,他将河南省内黄县的引地(盐业)出让给了他人;1911年,祖辈留下的钱铺又遭歇业,从此家道中落,他也弃商从医,悬壶济世,在津门医家中颇得名望,被尊称为"李二爷"。李文熙的继室姚氏,和后来以教育家闻名的国民党元老李石曾之妻为同胞姐妹。1929年李文熙去世,丧仪也还是气派的:"点主"为清末翰林刘嘉琛,"报门"的是天津警察厅厅长杨以德。"桐达李家"的遗泽,也还没有完全消失。
1885年,李叔同6岁,二哥文熙担起了他的启蒙教育。开始,文熙教他读认眼前碰到的那些字词联句。厅堂的抱柱上,有父亲生前请人书写的大联,上联是清代刘文定的一句话:"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读到能背诵下了,二哥又告诉他:"这足说,一衣一食当思来之不易,不能任意抛掷糟蹋了,要养成节俭惜物的良好习惯。"叔同自幼颖悟,识字快,理解力也高。7岁那年,跟二哥学习《玉历钞传》、《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璧》、《文选》等,一遍过去,就能琅琅成诵。生母王氏,也经常教他记些名诗格言。开饭了,见到桌子还没摆正,她就说:。古人讲过:'席不正不食'。"既使儿子学了条古训,也从实际生活中规范了他的行为方式。
1888年,李叔同从9岁起,就常云庄某先生受业,接受老式的正规教育。头年读《孝经》和《毛诗》,转年读《唐诗》、《千家诗》。ll岁读"四子书"、《占文观止》等。l2岁后,学了两年训诂、《尔雅》和《说文解字》。十四五岁时,又细读了史汉精华和《左传》等数种史籍。经过七八年家馆课程,李叔同在经史诗文和文字学等方面,具备了扎实的根底,为后来得以"文章惊海内",精研佛典,打下了基础。
在常云庄受业的三四年里,李叔同对《说文解字》兴致尤浓,专心致志地临摹过《宣王猎碣》等篆字碑帖。还反复练写过刘世安临摹的文徵明手书《心经》,致使其小小年纪,作诗有。人生犹似西山Et,富贵终如草上霜"等一类句子,透露了他从小倾向佛门的心理素质。
1895年,李叔同16岁考入城西北文昌宫旁边的辅仁书院,学习制义(八股文)。和当时天津另外两处书院(三取书院、问津书院)一样,辅仁书院与官学已无多大区别,以考课为主,不再讲学。每月考课两次(初二、十六两日),一次为官课,一次为师课,分别由官方和掌教出题、阅卷、评定等级,发给奖赏银钱,以督促学业。李叔同在进入书院前,已饱读过经史诗文,学有根底,加上自幼聪慧,每次考课作文,只觉有不尽之思绪需要写蹦。按照格式,文章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填写在格子中的,老师发下来的纸张又是有一定限量的。叔同每感到意犹未尽,纸短文长,就在一格中改书两字交卷,博得了。李双行"的美称。他的文章常常名列前茅,获得奖银。
除了辅仁这类书院,当时天津还有专授新学的洋务书院。关于这两类书院,李叔同在进入辅仁的第二年(1896)旧历五月间,曾给徐耀廷写信说:"......今有信将各书院奖赏银,皆减去七成,归于洋务书院。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以制胜也。"在信中,他还引了小友朱莲溪的一首诗加以嘲讽:。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李叔同在辅仁书院,尽管有"李双行"的美称,文章又能频频得奖,但看到这般情形,学习制义的兴致也不会太高了。在给徐耀廷的同一封信中说:"弟拟过五月节以后,邀张墨林兄内侄杨兄,教弟念算学,学洋文。"由此也可以看出,李叔同幼年,不只精读四书五经等传统国学,对新学也很留意。
但李叔同毕竟出生于进士之家,自身对经商又无兴趣,想要继承和光大其门楣,除了科举和功名,暂时还别无选择。一份山西浑源县恒麓书院教谕思齐对诸生的《临别赠言》,引起了他的兴趣。《赠言》中说:
读书之士,立品为先。养品之法,惟终身手不释卷......诵诗读书,论世尚友,是士人绝大要着。持躬涉世,必于古人中择其性质相近者师事一人,瓣香奉之,以为终身言行之准。......古文则须于唐宋八家中师事一家,而辅之以历代作者;时文则须于国初诸老中师事一家,辅之以名选名稿。小楷则须于唐贤中师事一家,而纵横于晋隋之间。......天分绝伦者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此才诚旷代难逢。至于中入之资,纵不能博览兼收,而四部之中,亦有万不可不讲者。......制艺之道,方望溪以"清真雅正"为主,此说诚不可易。......自来主司取士,无人不执中异不中同之说,习举业者,不可不知。......应试之文,必有二三石破天惊处,以醒阅者之目,又须无懈可击,以免主司之吹求。......小楷是读书人末技,然世之有识者,往往因人之书法受其终身。其秀挺者,必为英发之才。其腴润者,必为富厚之器。至于干枯潦草,必终老无成。大福泽既不可期,小成就亦终无望。况善书之士,大之可以掇词科,小之可以夺优拔,要皆仕进之阶。有志者诚不可咀忽也。
李叔同以为,思齐教谕的经验之谈,可以作为自己读书晋修的圭臬,"终身言行之准则"。因此,他便手自抄写,反复研读。从其往后的人生之路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思齐教谕这番话的深远影响。
二嫂姚氏,娘家也是天津盐商中的富户,当时设有家馆。叔同既然已对辅仁书院失去兴趣,就在1896年(十七岁)下半年,请人教算学读洋文的同时,由二嫂引荐,进入姚氏家馆,师从赵幼梅学习诗词文章。赵幼梅(1868--1939)为津门名士,名元礼,又字体仁,号藏斋。光绪朝拔贡,民初当过国会议员。学识渊博,诗书皆精,有《藏斋随笔》、《藏斋诗话》等著作行世。李叔同在姚氏家馆,随赵幼梅初学辞赋八股,后学填词。在诗(词)趣上,赵推崇苏东坡,愿意向李叔同传授的,主要也是苏诗(词)艺术。李叔同原是熟读过唐诗五代词的,现经赵师以苏诗相贯,由唐入宋,再通读两代名家名作,融汇贯通,深得唐诗宋词之奥秘,诗艺词艺俱进。同一时间,李叔同又从天津书印名家唐静岩(字育重)学习书法金石。以学有所本,博采众长,他备置一素册,共24帧,请唐先生遍书钟鼎、篆隶、八分各体。唐先生摹写完工,叔同以篆书题签册名《唐静岩司马真迹》,下署"当湖李成蹊",册后还钤上自刻"叔同过目"的篆字印章。并舍资石印出版,以表示对老师的钦敬,也为同好提供一个范本。
上面提到过的徐耀廷其人,又名药庭、月亭,祖籍河北省盐山县,世居天津,时为李家桐达钱铺帐房先生,比叔同年长二十多岁,叔同尊他为"五哥"、"大人"。徐耀廷胞兄徐子明为津门一名画家,亦擅书法金石。以家学渊源,耀廷也能书善篆。在金石书画方面,李叔同不只师从唐静岩,也把徐耀廷视作自己的启蒙师长,常向他见询艺事。1896年夏天,有两三个月时间,徐耀廷为桐达钱铺业务上的事,旅次张垣。这期间,叔同与他频频通信。除了报告一些家中琐事、熟人近况、社会见闻、气候变化,谈得最多的,还是个人的学业和书法金石。 "弟昨又刻图章数块,外纸一片上印着,谨呈台阅,祈指正是盼"(旧历五月十五日信);"昨随津号信寄上信一函,内有篆隶仿一张,图章条一张。并有笺墨仿致函,谅必早登台阅矣"(旧历六月十八日信);"阁下在东口,有图章即买数十块。......并祈在京都买铁笔数枝。并有好篆隶帖,亦祈捎来数卜部。价昂无碍,千万别忘!"(旧历七月十五日信)......等等,从中呵以想象出,李叔同此时学习书法金石专心一致、念兹在兹的情景。
上一世纪末,天津文化教育界,以严修为中心,活跃着一批多才多艺、思想倾向较为开明的才子名士。严修,字范孙,光绪朝庚未科进士、翰林院编修,后主要从事教育事业,和天津另一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创办了闻名中外的南开中学和南开大学。这个时候,严与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推行的洋务运动相呼应,正大力鼓吹学校应该培养经济专业人才的主张。环绕他的那批人,除前面提到过的赵幼梅、唐静岩,还有王仁安、周啸麟、孟广慧、姚品侯、姚召臣、王吟笙、曹幼占等辈。其中王仁安中过进士,时以诗词名闻津门,后出仕浙江省钱塘道道尹,有《王仁安文集》、《天津政俗沿革记》等著作出版。周啸麟为教育界人士,当过天津初等工业学校校长。其他人等,虽为后世不闻,在当时,却都是天津名士圈中活跃人物。李叔同在师从赵幼梅、唐静岩学习国学诗文、书法金石期间,与严范孙、王仁安等津门名流时相过从,品赏诗词文章、探讨金石书画,在这些艺术领域更形突飞猛进。对他当时已表现出来的深厚学养和超群才华,友邻王吟笙《怀弘一法师》一诗,有这样的描述:"世与望衡居,夙好敦诗书。聪明匹冰雪,同侪逊不如。......少即嗜金石,古篆书虫鱼。铁笔东汉学,寝馈于款识。唐有李阳冰,摹印树一帜。家法衍千年,得君益不坠。"朋辈曹幼占也在诗中推崇过:"高贤自昔月为邻,早羡才华迈等伦。驰骋词章根史汉,瑰琦刻画本周秦。"
因着父辈的关系,李叔同幼年见过李鸿章、王文韶①等清廷政要。l896年旧历八月初五,李叔同致徐耀廷的信中,有这样的话:"李鸿章兄至九月初间,可以来津。王文韶兄降三级留用。"这说明,"桐达李家"在李筱楼去世后,仍与李鸿章等显贵有所联系。按理说,李叔同之于李鸿章、王文韶份在晚辈,信中却以兄称谓对方,可见二李以及李叔同和王文韶的关系并不疏远。
①王文韶(1830--1908),浙江杭州人。清末重臣,l895年接替荣禄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1898年以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人直军机处。戊戌变法时,受命办理新政,却暗中阻挠。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叉力主妥协,升体仁阁大学士,后任政务处大臣,转文渊闱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由此也可以推想到,李鸿章当时倡导引进西方科学技术的洋务运动,对李叔同的思想不会没有影响。这是可从他不久之后,应天津县学的课试中看出的。
李叔同之父,既有妻妾四人,如同一般封建大家庭中的妻妾关系,李家妻妾之间,也不会那样平等和谐,相互问难免有些矛盾。李叔同生母王氏,位在末次,她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李叔同说过:。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一生母很苦。"这个"苦"字,非指物质生活,主要是说她在大家庭中所处的地位低下。丈夫一去,这种情形更加突出。李筱楼病故那年,叔同母亲年仅26岁,孤儿寡母,又节妇禁多,情景是凄凉寂寥的。她盼望着儿子快快长大,成家立业,早点儿抱上孙子,好变换一下周边的环境。l897年,叔同年满十八,由母亲作主,聘娶南运河边芥园附近的俞姓姑娘为妻。俞家经营茶业生意,也算当地一户殷实人家。叔同属龙,俞氏夫人大两岁,属虎。两人是这般属相,家中老保姆就说:"他们夫妻是'龙虎斗'的命相,一辈子合不来的。"虽是迷信说法,却又不幸而言中。李叔同与俞氏夫人相处,仅有七八年光景。就是这七八年,李叔同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学校与社交界中度过的。结婚这年(1897),李叔同以童生资格,(未入学的学生称为童生,考入学校后为其进身之始。童生都得在本县参加考试,分正考、复考两次考试。)应天津县儒学考试,学名李文涛。在这年应试中,他写了多篇文章,现在留下的有三篇,题目是:《致知在格物论》、《非静无以成学论》、。策问"《论废八股兴学论》。
既是儒学考试,就得以儒家之言为依据。李叔同应试前两论的题旨,如同一般士子作文,也是在代圣人立言,个人的见地不多。有些独到见解的,是"策问"《论废八股兴学论》。文章中流露的尽管是一种微弱的声响,但仍不失为时代的声音。
第二年--1898年春天,李叔同仍以童生资格入天津县学应考,又做了两篇课卷文章。其一为《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慨叹国家之没有人才。李叔同以为,所谓中国之大臣,多不学无术而又恬不知耻。李叔同的另一篇课卷时文,题为《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这是一篇谈资源的文章。文中李叔同提出了几项如何经营矿产的措施,并觉得,培养中国自己的"矿师"最为切要。
两年来,李叔同在其所写的几篇论文中,暴露了清末国政吏治的腐败无能,透露了他忧国忧民的爱国热情。像当时的多数爱国知识分子一样,他所能探索到的,也是一条实业救国之道。在《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一文末尾,还有这样一段话:
盖以士为四民之首,入之所以待士者重,则士之所以自待者益不可轻。士习端而后乡党视为仪型,风俗由之表率。务令以孝悌为本,才能为朱。器识为先,文艺为后。
可见,李叔同中年以后反复强调的,。士以器识为先","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等思想,在其弱冠之前已经开始形成。
虽说已经结婚成家,又在县学应试中用功,但李叔同和同时代的众多名士、富家子弟样风流。在温存妻子、操练八股之余,他也热中于唱京戏,列身票友之中。他频繁地出入梨园票房,剧坛歌台,或粉墨登场,或为名角们捧场叫好。
时有名伶杨翠喜一角,色艺出众,红遍京津,广大戏迷为之倾倒,王公贵族也为之引颈垂涎。围绕着这位名伶,当时中国政坛上还演出过一出轰动南北的丑剧。合肥有段芝贵其人,是个无赖。他为巴结权贵得以升迁,用重金买出杨翠喜献于庆亲王奕勖之子、时任农工商大臣的载振。载则通过裙带关系,将他提升为黑龙江省巡抚。段到任后,收刮民脂民膏,大发横财,引起公愤。御史江春霖看不过,上表弹劾。载振恐其事发,将杨翠喜嫁给了天津的王姓盐商,得以免究内幕。段芝贵被革职,杨翠喜也从此退出舞台,隐居民间。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当时上海有家名为《南方报》的小报,主持者志载希,系载精(即光绪帝)的大舅子,瑾妃、珍妃的哥哥。总主笔为文芸阁的弟弟文某。志载希与文芸阁谊在师友之间,瑾妃、珍妃又足文芸阁的学生。有这样一层人事相连,志载希与文某,不难得悉段芝贵与载振以杨翠喜作交易的详情。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何种动机,在其主办的《南方报》上捅出了载振和杨翠喜的桃色新闻。这样一来,清政府觉得有失皇室体面,不得不下令上海道蔡乃煌,将《南方报》查办关闭了。这是有关杨翠喜的余话与后话了。
杨翠喜正当走红之时,也是李叔同情有独钟、倾慕迷恋的一位名伶。李经常去戏院为她捧场喝彩,跟她还有一段撕扯不清的情感纠葛。在移居上海偶尔北返时(1901年),还去京看望杨翠喜。看过之后,又写下《菩萨蛮一眨杨翠喜》二阕。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忘却了杨翠喜。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李叔同志学和成长的年代,正值中国的多事之秋。l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清政府向日本军国主义者屈膝臣服,订立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从此,开始了列强步步进逼,掠夺瓜分中国的浩劫。面对严重的内忧外患,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一批有识之士,在进行着旨在变革时弊振兴国运的尝试,爱国民众也在开展着反抗入侵者的斗争。但这些尝试与斗争,都没能获得成功。1895年,在国人群情激愤、要求拒签《马关条约》的浪潮中,康有为、梁启超联合各省在京会试的举人一千三百余人签名上书,提出"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的主张,史称"公车上书"。以这一举措为发端,康梁等维新派人物,开始了改良主义的政治活动。1897年底,德国强占胶州湾事件,促使康梁的改良运动达到高潮。次年(1898,戊戌年)6月,光绪帝顺应民意.接受康梁上书,下诏变法,推行新政,维新变法进入实施阶段。其基本内容是:改变现状,学习西方,发展资本主义,救亡图存。但仅仅过了三个多月,由于伪装赞成变法的袁世凯告密,出卖了维新派,慈禧太后和荣禄发生只动政变,慈禧以"训政"的名义,重掌国柄。历时一百零三天的变法(史称"百日维新"),以失败告终。光绪帝被幽禁瀛台,谭嗣同、林旭等六君子被害,变法的倡导者康有为梁启超匆忙离京,在天津国民饭店躲藏数日后流亡日本。
李叔同处于国家内忧外患的环境中,其思想情绪,不会不受到影响。这在他1898年应天津县学课试的文章中,是有反映的。他在《管仲晏子合论》中说:
闲尝读史至齐威王宣王世。而地方三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邱山。三军之众,疾如锥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窃叹齐以弹丸之邑,何竟若是之繁盛乎!而不知溯其兴国者有管仲,溯其保国者有晏子。
李叔同以课试形式论述这段历史,很显然,是在借古喻今,就现实情景立论。他是渴望着当今时代,能有管仲晏子一类政治家改革家出世,以重振日渐衰颓的老大中华。作为课试文章,《管仲晏子合论》不足百字,难免简单捷说,却也透露了李叔同在康梁维新变法时期思想倾向的一些信息。他是赞同康梁主张的,曾在一方闲章中公开宣称"南海康君是吾师"。还对人说过:"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但维新变法百日即遭失败,加增了他对国家和个人前途的忧虑。他在政界也认识一些人,如他家的世交李鸿章,和另一政要王文韶。但看看李鸿章在甲午战争和维新变法时的表现,更使他失望了。正是这个李鸿章(还有王文韶),和盘居在紫禁城里的奕诉、荣禄等后党人物沆瀣一起,支持叶赫那拉氏镇压了维新变法运动。
至此,他先前推行洋务运动时提出的所谓"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后一句话的结局已如上述,而前一句话,已变成了对入侵者的屈膝投降、出卖国家。这般情景,使李叔同痛切地意识到:"北方事已无可为!"
李叔同的母亲,由于身份上的原因,在大家庭中一直过得不很愉快。叔同结婚,虽多了个儿媳妇与她相伴,还是解脱不了凄清与压抑。她早有远离"桐达李家"的打算。时局的变化,成了她决心远走的契机。有人根据李叔同在维新变法期中的一些言论与表现,怀疑他是康梁同党。母亲觉得他的安全不能保障,需要出去躲一躲。而李叔同也正感觉到,北方已不是自己发展的地方。这样,就于1898年10月间,中止了县学的学业,奉母携眷去了上海。
第二章沪上风流
1.艺坛俊杰
黄浦江畔,十里洋场,原就人才辈出,藏龙卧虎。李叔同的到来,犹如在灿烂的星空中,又闪现出一颗奇光异彩的新星。
1898年10月,李叔同在上海法租界卜邻里(位于今天的金陵东路一侧)租下几间房子,暂时住了下来。。桐达李家"是经营盐业和钱庄业的,在上海申生裕钱庄也设有柜房。现在,李叔同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靠的就是这个柜房的收入。
已在津门才华横溢的李叔同,到了上海,更形如鱼得水,广有用武之地。初步熟悉了这里的人文环境,就在文坛与名士圈中活跃起来。
李叔同居住的卜邻里,离城南不远。在他来沪的前一年,宝山名士袁希濂、江阴书家张小楼、江湾儒医蔡小香等,已在华亭诗人许幻园之居城南草堂成立了城南文社。许幻园(名铼,以字行世)家底富厚,思想新进,是沪上诗文界领袖人物之一。城南文社既以许家为唱酬之所,每月会课一次,许还出资悬赏征文。李叔同开始向文社投稿,儿次都得到好评,引起了许幻园的注意,邀他加入了文社。
1898年底,李叔同第一次到城南文社参加课会。一等翩翩公子的打扮: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扎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头厚底鞋子,头抬得高高的,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之间。许幻园一睹其风采,即有相见恨晚之感。文社会课由孝廉张蒲友出题阅卷评定等级。张是研究宋儒性理之学的,又旁及诗词骚赋。因此,他也往往在这些范围内命题课试。课题分两种,文题当日完成,诗赋小课三日交卷。这次张所出的文题是:《朱子之学出于延平,主静之旨与延平异又与濂溪异,试详其说》。李叔同在天津时就对性理之学下过工夫,有相当根底。现在一看这个题目,稍加思索,便挥笔书写,没费多少时间,就把文章写了出来。其文思之丰富畅达,成文之疾速快当,为孝廉和众文友惊叹不绝。小题《拟宋玉小言赋》,三日后交来,其格式之规范,词采之华美,铺陈之淋漓充沛,自是出手不凡。李叔同首次会课,张孝廉评为"写作俱佳,名列第一"。慷慨爱才的许幻园,经过一年多的接触,为李叔同的风采才华所倾倒,决定将其城南草堂辟出一部,邀请他一家搬来居住。
许氏城南草堂,位于大南门附近。房子旁边有一小浜缓缓流过,浜上跨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的两棵大柳树,已有年头了。百年之前,上海远没有现在这样繁华热闹。辟处城南的许氏草堂一带,小桥流水,车马声稀,。东望黄浦,来往帆樯,历历在目"(许幻园《城南草堂图记》),还留有江南农村的气息。城南草堂以其主人藏有续《红楼梦》八种(《复梦》、《补梦》、《后梦》、《奇梦》、《重梦》、《演梦》等等),又有"八红楼"之称。
李叔同住进城南草堂后,在正中客厅挂上一块名为"醺纨阁"的匾额。许幻园觉得,右边的书房也应相应地挂上一块,便乘兴写了"李庐"二字以赠。此后,李便有了"醵纨阁"、"李庐"的室名和"醵纨阁主"、"李庐主人"等新的别号。
李叔同和许幻园意气相投,志趣契合,时常金樽对酒,诗文唱和。
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早与许幻园时相过从,自文社活动结识了李叔同,和许一样,对他倾慕有加。五人成为奠逆,结成"天涯五友",合影留念。叔同以成蹊之名,书题合影为《天涯五友图》。许幻园夫人宋梦仙(贞)在合影上为五位友人一一赋诗题咏。
宋梦仙是一位有修养的才女。幼年从学清末著名政论家王搜园,能文章诗词。后又就灵鹣京卿学,画宗七芗家法,得其神韵,有出蓝之誉。李叔同母亲,与梦仙相契无间,花晨月夕,茶余饭后,常请她说诗评画,引以为乐。梦仙体弱多病,李母为其治理药饵,视同己出。梦仙与叔同,也常有唱和之雅。在《天涯五友图》上,她为叔同写的题咏是:"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对叔同的诗文才华,赞叹备至。
许、李、袁、张、蔡五人,以文会友,往返酬唱,是当时沪上文坛的一段佳话。许是城南文社的盟主,其诗词艺术,为李叔同所钦佩。李在1901年致许的信中有这样的话:"前见示佳著,盥诵再四,哀艳之思,溢于毫素,佩甚佩甚!暇当掇拾数什,奉和大雅;但珠玉在前,而瓦砾恐瞠乎其后耳。"遗憾的是,不只李、许的这次唱和没能流传,五人间(及其与宋梦仙)的相互酬唱之作,也大都湮没无闻唯一留下的,是李叔同分别写于l899年秋天和l900年夏天的两首诗。前一首《戏赠蔡小香》,共四绝。蔡是名医,李以戏谑的文笔,逼真地描摹了他为女士号脉看舌时双方的情态,从中透露出李叔同彼时彼地的某些信息,例如他对男女欢爱之情的迷恋,他的诗词作品也善于描写这类情态,等等。
许幻园著有《城南草堂笔记》三卷,李叔同为之作跋。跋语中说:"......窃考古人立言,与立德立功并重。往往心有所得,辄札记简帙,兼收并载。积日既久,遂成大观。如宋之《铁围山丛谈》,本朝《茶余客话》、《柳南随笔》之类。今幻园以数日而成书三卷,其神勇尤为前人所不及。他日润色鸿业,著作承明,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则幻园之学,岂遽限于是哉。"这些话,不仅表现李叔同对许幻园的推崇,也显示了他自己学识的广博。
李叔同的兴趣和交游确也广泛。来沪不久,他购得原由清大学士、《四库全书》总编纂纪晓岚家散出的《汉甘林瓦砚》,上有纪撰写的《砚铭》,极为珍贵。李并非奇货可居之人。他遍征海内名士题辞,连同古瓦手拓和纪晓岚的《砚铭》印成《汉甘林瓦砚题辞》二卷,分赠友人。扉页内署"己亥十月,李庐校印",内署"醵纨阁主李成蹊编辑"。题辞作者三十余人,其辞既赞李叔同风雅能文,又称占瓦之奇珍可赏。
在天津时,李叔同于书画篆刻已下过不少功夫。来上海一年后--1900年春天,他与朱梦庐、高邕之、乌日山僧等,在福州路杨柳楼台旧址,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
朱梦庐和高邕之,系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上海的书画名家。乌目山僧,虽籍属梵宇,在本世纪头十年中,却是位世俗化和政治化色彩极浓的僧人。也可以说是风云一时的革命和尚。其人俗姓黄,原名小隐,清同治四年G865)生人。幼年即在家乡江苏常熟出家,拜药龛和尚为本师,锡名宗仰,谐音俗谓中央。常熟境内有名胜虞山,又名鸟目山。世称明清间著名文学家钱谦益虞山先生,宗仰仿效之,自称乌目山僧。其师药龛大和尚,有相当学识,且很开明,不仅亲自传授山僧,还另请老师教他佛典以外的学问,因此山僧在国学和诗词琴棋书画方面,均有一定根基。作为佛教徒,要想风云际会,就得因人成事。山僧也果真有了因缘。上世纪末,犹太人哈同发迹于上海。其妻罗迦陵为一混血儿,信仰佛法。罗到镇江江天寺(即《白蛇传》中的金山寺)进香拜佛,与正在寺中做知客僧的乌目山僧相识,两人很是投契,结成师徒关系。其时,罗三十六七岁,山僧的年龄相仿佛,或许还小些,世传两人的师徒关系中隐含着一层暖昧的意味。结识罗后不久,山僧移锡海上,经常出没于政治性活动的场所。戊戌变法时,章太炎任《时务报》撰述,言论大胆激烈,人称"章疯子"。山僧与章来往密切,加入过章领导的"光复会"。章被清廷通缉逃往东洋,他怕牵连,也跟着去了日本。在那里结识了孙中山,紧随其后投身反清革命。大概过于活跃目标太大,有人注意他,难以存身,跟着章太炎又回了上海,韬光养晦了一段时间。就在这时,山僧与李叔同等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同时留意着时局的叠发展变化。两年后,山僧与蔡元培、吴稚晖、章太炎等,为教育青年树立他日恢复国权的观念和帮助失学学生继续学业,先后成立中国教育会及其下属爱国学社和爱国女校。教育会第一年的会长为蔡元培,第二年改选时,吴稚晖等以山僧和大富翁哈同夫妇相熟,能向他们募资解决经费问题,引导会员选举山僧为会长。山僧还算乖觉,除了动员罗迦陵每月为爱国女校提供部分经费,其他方面未下多大工夫,免得突出自己。会长当了一年,再改选时,仍由蔡元培接任。其间,由章士钊主编的教育会机关报《苏报》,大造反清革命之舆论。。革命军马前卒"邹容,写出《革命军》一书,猛烈抨击清政府的卖国行径和残酷镇压人民。章太炎为之作序,又由乌目山僧活动罗迦陵资助出版。章还在《苏报》上加以推荐,扩大其影响,逐渐酿成闻名全国的《苏报》案。清廷密谕两江总督魏光焘搜捕蔡元培、章太炎、吴稚晖、章士钊、陈梦坡和乌目山僧等六人,控告"爱国党六人于上海会审公堂"。山僧得知信息,避入哈同家中,得免被捕。也就在这个时候,哈同的财势,已达高峰。他计划在沪西建造花园,需要物色一位能总体设计和总理其事的对象。乌目山僧原是会画画的,有美学眼光,和罗迦陵又有那层关系,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此后,山僧在这上面花费了数年时间,到l909年,终于在200多卣高低不平、水流交错之地,建成一所颇有丘壑结构的园林。从哈同夫妇的外文名字中各取一字,命之为"爱俪园"(通称哈同花园)。大门口匾额上的园名,还是山僧之友、上海书画公会书家高邕之的手笔。至此,山僧在社会上的地位,也达到了顶峰。哈同本人,在当时中国,连皇上、各地军政要人都得另眼相看。丽在集荣华富贵于一体的哈同花园中,园主夫妇之后,就数乌目山僧了。翼荣耀如此。山僧居哈同园内,为园主夫妇讲道兴学,建广仓学会,祭祀黄帝,立经堂和华严大学,延请高僧讲授梵典,重刻日本宏教书院佛藏。辛亥革命时,陈英士与李燮和所部,各欲推举其首领任沪军都督,相持不下,山僧出面协调,劝李退让成功,并动员哈同捐金三万,以接济陈英士为首的军政府。孙中山自欧返国,山僧至吴淞门迎候,并接访哈同于爱俪园。民国成立,山僧廓然归山,谢绝交际。其在爱俪园的地位,也逐渐被自己的小门生姬觉弥所取代。他就不得不离开沪上,返回镇江江天寺,从此,一心从事于整理佛籍和整修山寺,云游东南名山丛林。l921年7月圆寂。李叔同与乌目山僧,于本世纪起始的头三四年中,在上海书画公会和爱国学社期间有些接触,后因各自东西,几无交往了。
上海书画公会,是个社团性组织。除了为同好提供品茗读画、探讨艺理的活动场所,还编辑出版一份书画周报,随同《中外日报》发行。李叔同是书画报主编,他在上面以"醵纨阁李激同"为名,登出了自己的书印"润例"。与此同时,他又有《李庐印谱》问世。这样,李叔同以书画金石界的新进,在这一艺术领域,引起了同仁的瞩目。
来上海一年多,李叔同年届二十。他住城南草堂,有义兄许幻园等时相唱和,宴饮笑谈,母亲也有妻子作伴,许夫人相契。照理说,生活是平安无虞的。但上海毕竟不是自己的出生地,难免客居旅舍思念家乡的悲哀。北望津门,那里正在经历着庚子事变的国危民难:义和团正与洋人浴血奋战,结局还难预料,家乡笼罩着一片愁云苦雨,风声鹤唳。想到这些,李叔同的心情是不平静的。他在《二十自述诗序》中说:
堕地苦晚,又撄尘劳。木替花荣,驹隙一瞬。俯仰之间,岁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毫素,取志遗踪。......言属心声,乃多哀怨。江关庾信,花鸟杜陵。为溯前贤,益增惭恧!......
在《李庐诗钟自序》中也说:"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邱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情绪是惆怅烦闷的,文词是抑郁哀怨的。《二十自述诗》没能流传,《李庐诗钟》收集了哪些作品?也已无考,但其情绪与格调,仍可从作者同时期的其他作品中略得仿佛。
1900年11月间,李叔同长子李准出生。如常人,年方二十,正风华焕发之际,青春得子,更是人喜雀跃之事。但像如下一阕李叔同当年所作的词《老少年曲》:
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觫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
乃中不无悲叹人生易逝的颓丧之音。李叔同的这种情绪格调,在往后几年中,因了环境与遭遇的浸染,又逐渐转变成为悲愤之声。
2.辛丑泪墨
离开天津已经两年多了。虽然说,自己与文熙并非一母所生,却是一父之子,年幼时有过他的关切照拂。父亲去世后,"桐达李家"的偌大家业由文熙照管,他是一家之主,应该回去看望看望他了。何况那里还有不少熟识的师友呢。回去一趟,也好把来沪后的情况报告一下,免得大家挂念。这样,1901年(辛丑)2月间,李叔同在一阕《南浦月·将北行矣留别海上同人》的惺忪惆怅和"一帆风雨"中,北上探亲。他打算先由海路去天津,再转河南内黄县,二哥文熙在那里处理事务。开头几天在海上航行,遇到的一景一物,令人畅快:"风平浪静,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银,精彩炫目。群鸟翻翼,回翔水面。附海诸岛,若隐若现。"过后一天夜里,叔同做起梦来,梦中自己同家时,见到母亲与妻子正在相对流泪,诉说别离之苦。见此情景,自己也潸然泪下,哀感不已。醒来知是一场梦境,枕巾上却已泪痕湿透了一片。
轮船驶近大沽口,沿岸到处是破房瓦砾,残垒败灶。叔同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写下七律一首,题为《夜泊塘沽》。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新鬼故鬼呜喧哗,野火膦膦树影遮",寂寥凄厉之气,令人战栗。
在塘沽登岸后,没能赶上早晨开往市内的列车。拿的行李又多,需要找个客店暂驻行踪。但兵燹过后,旧时的旅馆都已颓废不存。附近倒有几间新筑的草屋,好像还在营业。过去一看,既没有门窗,又没有床几,客人们都席地而坐。问问主家有没有吃喝,回答说没有杯茶,也没有盂馔。又无别的地方可去,叔同只好进去强忍饥饿,干坐长叹。火车一天两趟,直到傍晚,才搭上开往市内的车。沿途经过的地方,房舍大半烧毁,鸡犬之声很少相闻。
李叔同抵达津城后,头几天侨寄城东姚氏家中,那是他二哥文熙的岳父家。姚家品侯、召臣昆仲,既是叔同二哥的内兄弟,也是他早年的文友。亲戚兼朋友,更多了一份情谊,就可无话不谈了。姚家人关心着叔同一家在沪的生活,知道他已得贵子,都为之高兴。
津门一批社会名流,像金石家王襄、王钊,书法家孟广慧、华世奎,画家马家桐、徐士珍、李采蘩,诗人赵幼梅、王吟笙,还有其后成为一代医学名家的朱宪彝之父朱易谙,等等,都是叔同青少年时期的知交师友,听说他回到天津,都纷纷前来看望叙旧,询问沪上文坛艺界的现状。虽说分别只两年多,交谈中却有。忽忽然如隔世"之感,令他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其此境乎r
头天夜里,叔同正想躺下休息,蓦然问,狂风怒吼,草木摇动,门窗作响,金铁齐鸣。惊恐繁杂之声,使他心烦意乱,难以成眠。既然不能入睡,于足拥被做诗。即景即情,得五律《遇风愁不成寐》: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
李叔同此次天津之行,正在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失败后不久,战争留下的痕迹到处可见。头几天,李叔同除了在家晋接旧友,或外出拜访故交,到年幼时熟识的一些地方去观望。他留恋那些地方,寻觅着昔日留下的踪影。但一切都变了样,尤其是四围的城墙,已十无二三。踽踽独行中,他回想着几天来朋友们断断续续给他讲述的,不久前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的情景,和义军失败后津门的惨状。
从甲午战争后,中国北方成了民族危机、社会矛盾的焦点,天津是进步力量和广大人民群众与帝国主义侵略者和封建顽固势力争斗较量的前沿。"戊戌变法"两派交锋的据点,实际上就在天津。这是他自己曾经耳闻目睹了的。变法失败,助长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气焰。八国联军意欲进犯北京,势必首先需要攻下北京的门户天津。而数十年来,天津百姓是有反帝斗争的传统的。历史上: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爱国军民为抗击英法联军保卫大沽炮台的英勇奋战;l870年6月,为反对法国天主教侵略引发的"火烧望海楼"事件,等等。现实:面对八国联军的进犯,在这块土地上,必然会有一场保卫家园的正义之战。在这场战争中,高举反帝斗争旗帜的,是由广大农民组成的义和团,和部分清军爱国官兵。他们先是在京津铁路阻击战、血战大沽炮台、誓守老龙头火车站、保卫武备学堂、围攻紫竹林租界、坚守八里桥等战役,最后在决战性的天津城保卫战中,表现出来的顽强不屈、誓死如归的战斗精神,连入侵者都为之惊叹。看来,如果不是天津城未被攻破之前,清政府就变更了早先发布的对外宣战、联合义和团抗击敌人的国策,坚守城内的一万多团民和清军爱国官兵,不会失败得如此之惨!从海光寺直扑南门的五千余名联军,曾几次想接近城墙,都被隐蔽在芦苇丛中的芦勇和猎户打得晕头转向伤亡惨重,不得不几次往后退却。北京耶稣教美以美会派往天津递送情报的汉奸郑殿芳,将南门城墙年久失修塌陷以及城内我方兵力虚实的情况密报敌方,侵略者在获取这一情报后,派部分工兵扮成义和团民的模样,骗开城门,用炸药炸开了那段不牢固的城墙,致使大批侵略军迅速乘隙而入。八国联军进城之后,横冲直撞,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一座繁华之城,顿成死城!自小在津门看到的那般情景,已不复存在了。八国联军攻下天津后组成都统衙门,取代了清政府的管辖权。它们除了颁布各种禁令严治市民,就在前一个月,为了使其侵略行动不受阻碍,又下令将已有五百年历史的天津城墙拆毁,改筑马路。城墙"拆毁甫毕",路面还没铺设,风沙裹着积尘垃圾,正漫天飞舞,一片乌烟瘴气。被强行拆去住房走投无路的众多百姓,露宿街头,流为乞丐。墙旮旯马路边,不是还横躺着不少尸体吗?
--由现实追溯历史,由历史回归现实,李叔同思绪起伏,悲愤难平。朋友们讲到的津城陷落、城墙拆毁后的种种惨状,他在踽踽独行中,不是都亲眼见到了吗?
李叔同在天津听戚友们说,去河南的路上,"土寇蜂起","行人惴惴",安全难得保证。这样一来,"拟赴豫中"的计划,不能不取消了。
继续访问师友。过去在天津学习书法时,李叔同结识过几位日本同道。其中有位上冈君,名岩太,字白电,别号九十九洋生,与叔同比较熟悉。听说此君正患病住院,一天他前去探视。看样子,那时李叔同尚未学习日语,上冈也仅识得汉字不会口语。二人对话上有困难,只能靠笔谈进行交流。自甲午战争后,中日交恶,这次日本参预八国联军攻打天津的侵略行动。海光寺南门一带城墙失修的情报,正是由汉奸郑殿芳密报给El军,又由日军派工兵伪装后潜入城内,将城墙炸毁的。这些情形,叔同已从戚友们口中得知。人们或许会问:李叔同又何以要在这个时候,去和日本人交往呢?
从李叔同记叙此次会晤的文字看,上冈其人,系红十字社中人,本人并不赞成他的国家侵略中国。李叔同与他"笔谈竟夕","极为契合"。上冈还给他说了一番要"尽忠报国"等话语。李掇同听了上冈的勉励,"感愧殊甚",吟成《感时》七绝一章: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遑敢望千秋。
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转天,李叔同又偕上冈和另一位日本人大野舍吉、友人王曜忱等,来到他老师赵幼梅执事其中的育婴堂,几个人合了影。过两天,叔同再次访问育婴堂时,赵幼梅跟他谈到,日人中向其求书者甚多。叔同也告诉老师,一些Et本人见他"略解分布",很喜欢他的字,"争以缣素嘱写,颇有应接不暇之势"。到天津这些天,他已给神鹤吉、大野舍吉、大桥富藏、并上信夫、上冈岩太、琛崎饭五郎、稻垣几松等多位日本书法爱好者写了字。其中大桥富藏的字也很有名,李叔同向他要了数幅。当时住天津的日人中还有一位千叶君,书法尤负盛名。通过赵幼梅求情,李叔同也得了他一幅对联。在津期间,李叔同与这么多日本人进行了书艺交往,怪不得他要说:"海外墨缘于斯为盛"了。
在姚家借宿几天后,李叔同又移入旅馆。来津月余,节令已当仲春,但北方的气候依然凝阴积寒,又多狂风。遇上了风雪交加,严寒砭骨,身着重裘,还是起栗不止。枯坐旅馆着实无聊,就读随身带来的《李后主集》。读到《浪淘沙》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句,为之怅然。抚事感时,增人烦恼。叔同在《津门清明》诗中云:"一杯浊酒过清明,筋(肠)断樽前百感生。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为了不辜负江南好风景,他该返回上海了。
李叔同这次天津之行,前后将近两月。1901年3月间,他仍由海路南下。第一夜住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凄寂中思绪联翩。第二天傍晚登轮就遭,更觉怅然若失。
他这次返津探亲,虽然见到了不少师友,但未能见上二哥文熙,已是一大不快。再加耳闻目睹了庚子事变前后津门的情景,越发地感到茫然与悲戚。他在写于旅次的诗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前尘渺渺几思量,祗道人归是谎","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西江月·宿塘沽旅馆》)"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登轮感赋》)深夜,正在幽梦中的李叔同,被嘈杂的管弦声所惊醒,"倚枕静听,音节斐靡,讽讽动人"。古人有诗云:"我已三更鸳梦醒,犹闻帘外有笙歌。"叔同想,此等情景,不意于今夜得之,也算是斑斓人生的一种体验吧!
船泊燕台(烟台)。这里山势环拱,帆樯云集,海水莹然,清澈见底。叔同上岸小憩,登高眺远,久日的积郁,略有舒展。回到船上继续航行,又是笙琴笛管,还有清歌,交替不已。愁闷人置身其中,虽说可以差解寂寥幽怨,但张祜有词《河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河满一声,岂止是无可奈何的空唤,反增人回肠荡气,伤怀无已耳!李叔同倾听着那些熟悉的乐曲歌声,在枕上口占一绝:"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轮中枕上闻歌口占》)如同迁客,大家都在羁旅途中,离家还远着呢,愁颜伤感何能破除呵!
李叔同回到上海,于是年夏天,将二三月间北上探亲的经过与见闻,整理成《辛丑北征泪墨》一文,途中所作诗词亦串连其间,准备付梓。前记中说:"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廓人民,慨怆今昔。"
李叔同还将《辛丑北征泪墨》中的诗词作品另行辑出,寄给天津的赵幼梅先生。赵获读后,写有如下题词:"神鞭鞭日驹轮驰,昨犹绿发今日须。景光爱惜恒欷散,矧值红羊遭劫时。与子期年常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恰;又从邮筒寄此词,是泪是墨何淋漓。雨窗展诵涕泗垂,檐滴声声如唱随,呜呼吾意俦谁知!"叔同诗中亦有"我本红羊劫外身"(《赠津中同人》)之句。古人迷信,以丙午、丁未两年为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丙、丁为火,色红,未为羊,因称国家大乱为"红羊劫"。叔同作《辛丑北征泪墨》,赵为之题词,在国家遭逢八国联军入侵之后,故有"我本红羊劫外身"、"矧值红羊遭劫时"等诗句。
李叔同早年写作的文稿已大多散佚,《辛丑北征泪墨》一文,也就显得弥足珍贵。文章不只反映了作者个人彼时彼地的人生经历、艺事活动和思想情绪,也记下了时局变幻和人情世态。马叙伦先生在《忆旧》中说,李叔同此作一出,在上海文坛引起不小反应,士人盛称李为。豪华俊呋,不可一世"耳。
3.退学风波
李叔同移居沪上前,在天津进过家馆,读过书院,上过县学,也结交过众多名士学人,在国学方面已有相当根基。但他这一时期的学习进修,时断时续,不够连贯,也不够系统。诗词文章、书法篆刻,虽有一定造诣,且在文士圈中有相当影响,但从传统眼光看,那些都是雕虫小技,于个人进身立业并无多补。到1901年,他已二十又二,却未博得过任何功名,也无正当职业。父亲留有百万家资,将来属他名下的也不为小数,有条件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当个寓公悠哉游哉,但那毕竞不是人生之正途。况且,这些年来,他已经耳闻目睹了国家屡遭动乱,感受到了命运的难以预测,如果不对自己的前途作些安排,个人、母亲、妻子以及刚生下不久的孩子,一家人的前景不就堪忧了吗?当此之际,不只李叔同本人,不能不想到这些问题,他母亲也早就有所考虑。正是在这般情景下面,李叔同从天津返回上海后,以"李广平"之名报考了南洋公学特班。南洋公学(今上海交通大学前身)创立于1897年,督办系官僚买办盛宣怀,总办是他的心腹汪凤藻,资金由盛经营的铁路、电报、招商局等企业收益中支拨。学校先后开设了师范院、附属小学、中学和铁路班;l901年,根据监督沈子培的提议,叉增一特班。特班第一次招生二十余人,生员大多是江浙籍人,且应擅长古文。入学后,授以外国语和经世之学,以备将来经济特科之选。而所谓经济特科,既由内外大臣保荐,又需经过策论考试时事,目的在选拔通晓时务者。实际是清朝末年改良了的科举考试之一种。
南洋公学特班设立之初,即聘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来校。蔡先生原在翰林院任编修,"戊戌变法"失败后,深知"清廷之不足为",断然弃官离京南下,先是在家乡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l901年后受聘南洋公学,任特班中文总教习。
特班招生考试,分笔试、口试两项。令人惊奇的是,李叔同走进笔试考场时,发现门口竟站着一位黄发碧眼的外国人。此佬装束不伦不类,上身穿的是西服,头上却戴一顶中国瓜皮小帽,帽顶上还缀着一颗黄色的顶珠。问了旁边的考生,才知道是学校派来的监考官,名叫福开森。南洋公学是培养洋务人材的,请个外国人当监考官,又这等打扮,算是"中西合璧"的象征吧!主持口试的倒是中国人,即为后来对中国出版文化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张元济先生。不知道张先生当时向李叔同提问的是哪类问题,据同时一起报考的黄炎培先生回忆,张提问的是"你信宗教吗?信哪一种宗教?"黄回答说:"我没有信什么宗教",于是张鼓励他说:"不信仰宗教,很好。年青人,多学点知识,以后大有可为。"①如果张先生也向李叔同提问此类问题,恐怕他就难以回答吧!不过李叔同还足考得很成功的,他以总分七十五分、位居第十二名被录取。在同班同学中,李叔同与邵力子、黄炎培、谢无量、王世潋、胡仁源、殷祖同、项骧、洪允祥、贝寿同等十余人,后被公认为蔡元培的高足。
开学典礼来了多位师长,中间一位衣冠朴雅、仪容整肃,又和蔼可亲者,同学们告诉李叔同,那就是中文总教习蔡元培先生。初见之下,叔同即对这位海内闻名的教育家,仰慕中有亲近之感。他庆幸能跟名师受业,将会学到许多切实有用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
特班日常课程,上午读英文、算学,下午学中文,间以体操等户外活动。在第一堂中文课上,蔡元培详细讲述了他的教学内容和具体安排。他说:"特班生可学
①参阅工华斌著《黄炎培传》,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1月第l版。
的门类很多,有政治、法律、外交、财政、教育、经济、哲学、科学、文学、论理、伦理等等,一共三十多门。你们每人可以自定一门,或两门,或三门。等大家各自选定后,我再给你们每人开具主要和次要书目,依照次序,向学校图书馆借书,或自购阅读。老师讲解辅导只是一个方面,而且是个次要的方面,主要靠你们自己去认真阅读领会。我的方法是,要求每人每天必须写出一篇阅读札记,交上来由我批阅。"学生的札记,隔一二日退回一次,蔡先生都有或长或短的批语,佳者于本节文字左下角加一圈,尤佳者双圈。还规定,每月命题作文一篇,亦由蔡先生批改。经过近一个世纪的辗转流徙,现在还留有李叔同当年的一篇论文,题为《论强国对弱国不守公法之关系》。文章说:
世界有公法,所以励人自强。断无弱小之国,可以赖公法以图存者。即有之,虽图存于一时,而终不能自立。其不为强有力之侵灭者,未之有也。故世界有公法,惟强有力者,得享其权利。于是强国对弱国,往往有不守公法之事出焉。论者惑之。莫不咎公法之不足恃而与强弱平等之理相背戾。
在李叔同看来,所谓世界公法云云,只对强国有意义,它们在享受权利之余,还可侵略弱小国家,做出恃势违情之事。因此,弱小国家断不能依恃公法侥幸图存,唯有自强自立之一途耳。李叔同此时这样立论,显然包含着他从刚刚过去的庚子事变以及其后订立的《辛丑条约》中获得的深痛教训。从稿面的墨迹上看,蔡元培先生在批改李叔同这篇文章时,为其重新标点过。
除了审读批改读书札记命题作文,每天晚上,蔡元培还召集二三学生,去他住室中谈话,或是发问,或令自述读书心得,或谈时事感想。每个学生,隔个十天半月,都有机会聆听他一次当面教诲。其循循善诱、点拨引导的场面,一定是很动人的,可惜现在已无法追寻了,不过从以后李叔同教育学生的情景中,也还能体察其一二。
蔡元培很重视特班的外语学习。他对学生们说:"世界天天在进化,新事物天天在发现,各种学说亦日新月异,当今学人唯有具备世界新知识,才能不落人后。这就需要多学外语。"又说:。现在中国被西洋各国欺侮到这等地步,我们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认清了自己的弱点,也要了解国际大势。而要了解国际,必须通晓外国文字,读外国书刊。英文是要读的,学日文也好,从日文中同样可以了解国际情况。大家除了在中学部插班学习英文,还可跟我学日文。我不能说日语,但能看书,用我的看书法教你们学习日文笔译。......大家可以边学习日文边作翻译,既学会了日文,也引进了西方新学,介绍了国际形势,以一新国人耳目。"李叔同在南洋公学,不但英语打下了一定基础,还在蔡先生的指导下,译出了日本玉川次致《法学门径书》和太田政弘、加藤正雄、石井谨吾三人的《国际私法》两部法学著作,并于l903年出版。这是两部我国近代法律学最初介绍国际公权与私权的译著。《法学门径书》有以"读者"名义撰写的序言。序言中说,法学。译成之书",虽"以十数计",但却"本末未具,先后不辨",不能以之导人。"玉川君是书虽寥寥无多语,然真图之界之者也。吾于是多("多"者,推重也、赞美也。--引者注)译者之卓识云"。耐轩则在《国际私法·序》中说:"李君广平之译此书也,盖慨乎吾国上下之无国际思想,致外人之跋扈飞扬而无以为救也。故特揭私人与私人之关系,内国与外国之界限,而详哉言之。苟国人读此书而恍然于国际之原则,得回挽补救于万一,且进而求政治之发达,以为改正条约之预备,则中国前途之幸也。"这部译著被列为由《译书汇编》杂志社编辑出版的《政法丛书》第六编。冯自由在《革命逸史》初集中说,《译书汇编》。专以编译欧美法政名著为宗旨",其于"吾国青年思想之进步,收效至巨"。李叔同在蔡元培先生指导下所译著作,能被选人是编,亦可见其意义之巨。
蔡元培先生还对学生们说:"今日之学人,不但自己要学习新知识新思想,还要用学来的新知识新思想引导社会,开发群众。而现在的民众,大多数不认字,没文化,不能看书读报。怎样才能用我们学来的新知识新思想去开发他们呢?用口语即用演讲去宣传,是一种极有效的方法。古希腊大演说家伊索克拉底就曾用他的演讲,点燃了广大听众的心灵之火。我希望我们中国,也能出现像伊索克拉底那样的大演说家,用他的口才去唤醒民众的心。但演讲是一门学问,大家平时要多多练习,必要时可以成立一个演说会,以便相互切磋,提高演讲技术。"
据黄炎培先生回忆,他受蔡先生的启示与鼓励,并在其直接指导下,办起了演讲会。但多数同学操的是江浙方言,讲起来令人发笑。唯有李叔同会说标准国语,又吐字清晰。大家就请他当口语教授,按他的发音行腔学习国语。不久,举办了一次辩论会,题为《世界进化,道德随之增进乎,抑或退步乎?》:一次演讲会,题为《试列举春秋战国时爱国事实而加以评论之》,都用新学的国语发言,效果很好。叔同为之欣然。南洋公学特班,因有蔡元培先生主持,学子们都感到受益匪浅。在新思想的培育方面,进步尤为显著。但这所学校自开办以来,由于校方用人不当,加上新旧两种思想差异,部分教师和管理人员不受学生欢迎,双方早就潜伏着对立情绪。中学部第五班教员郭振瀛,经常在课堂上鼓吹《东华录》中"圣祖"、"武功"的思想,并严令学生不得阅读《新民丛报》等进步报刊。师生问原本不融洽,现在郭某又来限制思想言论自由,搞舆论一律,更引起了学生的反感。l902年11月间,有学生误将墨水瓶放在郭振瀛的座位上,郭在没弄清情况之前,指责何正均和另一位同学,说他们是有意在侮辱他。学生当然不服。有沈涉洲、胡敦复等起来争辩,郭某恼羞成怒,要求校方处分有关学生。校方不问情由,下令斥逐了几个学生。有学生以为被逐者并非侮辱师长,呼吁收回成命,校方则令一并驱逐。事情竞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全级为请,斥全级:全校为请,则斥全校。
蔡元培出来力争,亦无济于事。愤慨之下,和其他教员一起,于ll月16日率领各自的学生在操场集合,然后走出了南洋公学,酿成中国教育史上从未有过的退学大风潮。李叔同和特班同学,牺牲其保举经济特科资格,也离开了南洋公学。蔡元培在谈及这次退学风潮的深层原因时说:"论者谓为孑民平日提倡民权之影响。孑民亦以是引咎而辞职。"但他又毫不隐讳地说:"我在南洋公学时,所评改之日记及月课,本已倾向于民权女权的提倡","及到学社①受激烈环境的影响,遂亦公言革命无所忌"了。
南洋公学集体退学时,蔡元培对特班学生说:"汪总办不让我们完成学业,我们应该自动地组织起来,扩
①即蔡元培任会长的中国教育会下设之爱国学杜,成立于1902年11月。上引蔡元培的话,见《蔡元培自述》。
大容量,添招有志求学的青年学生来进修,你们能胜任哪门功课的就当哪门功课的教师。如果愿意回乡办教育,也是很有前途的。"此前半年(1902年5月),蔡元培与乌目山僧、叶瀚、蒋智由等,"以教育中国男女青年开发知识而增进其国家观念,以为他日恢复国权之基础为目的",发起成立了前面提到过的中国教育会,蔡任会长。主要成员有章太炎、吴稚晖、黄炎培、蒋维乔等。l902年11月,该会创办爱国学社,旋即又开办爱国女校,蔡元培为总理(校长),吴稚晖为学监(教务长),吸收部分南洋公学退学学生入学。同一时期,爱国老人、著名教育家马相伯先生创办震旦学院,也接纳了邵力子等部分南洋公学退学学生,到该校肄业。
这里插叙几笔。在南洋公学特班高材生中,有后来成为国学大师的谢无量。谢与另一位后来成为国学大师和佛学大师的马一浮有特殊关系。马于1898年应浙江绍兴县县试,名列榜首。同时应考的有周树人、周作人兄弟等。阅卷流传时,马的试卷被当地一位社会贤达汤寿潜(字蛰龙,后为民国浙江第一任都督、交通总长)看到,大加赞叹,以为绍兴府出了神童,这是为家乡增光。于是主动挽人执柯,将其长女许配与他。是时,谢无量亦秉学于汤寿潜。从此,与马同列门墙,相契无间。l901年后,谢与马在上海合办《二十世纪翻译世界》杂志,介绍西方文化。这时,谢已在南洋公学与李叔同同班就学。因了谢的关系,李叔同始与马一浮相识,并成好友。这一机缘,对李后来人生道路的选择,具有重要意义。
回到正文上来。前面提过,及至l901年,二十二岁的李叔同,还未得过任何功名。这种际遇,他是很看重的。因此,便是在进入了南洋公学特班,第二年(1902)秋,遇上各省补行庚子辛丑并科乡试,他以浙江嘉兴府平湖县监生资格前去应试。与他同科应试的,有后来才相识并同为南社社员的王海帆先生。
离开南洋公学后的一段时间,李叔同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教授过国文。在那里,结识了无锡人尤惜阴,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公学散学,断了李叔同有望进入经济特科的科举之途。他仍想在这一道路上作一拼搏。1903年秋,长途跋涉前往开封("桐达李家"在河南内黄等地有祖传引地,那里自有相识可靠之人帮助),寄籍应癸卯科乡试①。两次乡试,用的都是李广平的名字。但李叔同与科举、仕途实在无缘,两次应试,两次落第。这,也就杜绝了他的仕进之心、官宦之途。
自南洋公学散学,李叔同牢记着蔡元培先生的嘱咐,要将自己已有的知识去帮助那些有志求学而未能就学的青少年,使他们有机会补习进修。1904年,马相伯与穆藕初等发起成立沪学会,向西方学习强国之法,练习枪操,倡导尚武精神。李叔同与黄炎培、许幻园等,参与其中的一些活动。
马相伯(1840--1939),名良,以字行世,江苏丹徒人。青年时入上海徐家汇天主教耶稣会小修院,受"神修"训练。整整学了八年,举凡法文、拉丁文、理化、数学,以及种种新知识,无不融汇贯通,毕业时名列前茅,获神学博士,由教会授神职为神甫。法国驻沪领事
①1903年秋,李叔同致许幻园信中说:"弟于前日由汴返沪......小楼兄......今秋亦应南闱乡试......"又据李叔同侄李圣章说,是年三叔曾赴开封应试未中。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将此次考试列人1902年条,不确。李叔同不町能同一时问,应浙江、河南两地乡试。
馆,拟聘马相伯为翻译,待遇优厚,马力辞不就,说学了法文是为中国人办事的。马治拉丁文颇有心得,梁启超、蔡元培、张元济等都曾师从学习。l872年,马相伯担任刚成立的上海徐汇公学(今徐A:中学前身)校长。此后,除一度当过清政府驻日使馆参赞,一生主要从事教育事业。马相伯于l903年创办的震旦学院,由于接收了邵力子等一批南洋公学退学学生和革命青年,致使学院的革命色彩一时浓重,引起教会的不满,剥夺了他主持院务的权力。马相伯又另行创办复旦公学(今复旦大学前身),有复兴震旦之意。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出任教育总长,马代理过北京大学校长之职。"九'一八"事变后,马积极投身抗日救亡活动,为营救沈钧儒等"七君子"不遗余力。沈等出狱后,到南京拜谢马相伯,题词日:"惟公马首是瞻"。冯玉祥曾身穿上将军服,为马相伯推车。其受人尊敬的情景,于此可见一斑。1939年去世,被尊为"国家之光,人类之瑞"。马相伯之弟马建忠,为中国第一部全面系统的语法专著《马氏文通》的作者。
沪学会的另一位创办者穆藕初(1876--1943),名湘弱,以字行世。江苏川沙(今属上海市)人。黄炎培同乡。其兄穆恕再,和李叔同、黄炎培等在南洋公学共读期间,经常称道乃弟如何好学有志气,藕初亦常去公学看望乃兄,李叔同等得以相识。藕初家世以种田为生,到他父亲一辈,曾在上海十六铺开设一花行,家道始富,盼望藕初习儒举业。但不久破产,又入困顿。藕初十三岁失学,进棉花行当学徒。在清贫的卜多年学徒、小职员生涯中,坚持自学,且入夜校半工半读,学习英文。l900年考入海关后,又博览群书,开阔眼界,立志求西学图自强。l909年,由朱子尧等资助赴美留学,专攻农科和企业管理。l914年获农学硕士回国,先后在上海、郑州等地创办纱厂和纱布交易所、棉种改良会等,成为名闻中外的实业家。穆藕初有了钱,不忘社会公益事业,于教育文化尤为热心。他曾创办多所中小学,投资五万两资助罗家伦等十余名青年出国留学,长年资助黄炎培主持的中华职业学校。为给俞振飞等提供学艺条件,曾筑"韬庐"于杭州;1921年。创办昆剧传习所于苏州,造就了昆剧"传"字辈一代艺人;还出资为俞粟庐灌制唱片,留下了一批珍贵的文化遗产。抗战期间,穆藕初担任上海救济委员会给养主任,筹供难民给养;还亲赴前线慰问抗敌将士,备极操劳。他创造的"七七"手动织机,为推动后方生产作出了贡献。l943年,穆藕初病逝重庆,《新华日报》发表文章,称他"一生奋斗的历史,正是中华民族工业的一部活的历史","值得我们深深纪念"。李叔同与穆藕初在沪学会的一段合作经历,相互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李出家后,与穆仍有些交往,并得到过他的助缘。穆在《五十自述》中有一段回忆,写到他对李叔同的印象:有某君者,二十年前创办沪学会之老友也,性聪颖而耿介,书、画、琴、歌、地理、金石靡不精通;富有辩才,尤工国语;雅度高致,轶类超群,律己谨严,待人谦和。当抵制美货时,慷慨激昂,于激发国民爱国天良,非常殷切。......①
沪学会设有补习科,招收失学青年。还举办演讲会、编演文明戏等等,提倡女权民权。李叔同早年就酷爱戏剧,在天津时向孙菊仙、杨小楼、刘永奎等名角学过京剧,票演《落马湖》、《扒蜡庙》等武生戏。近年又在上海舞台出演过《黄天霸》、《白水滩》等剧目。沪学会采
①《藕初五十自述》上海古籍出版社l989年5月第l版。
用戏 剧形式宣扬移风易俗,正合李叔同的兴致。他写了《文野婚姻新戏册》,并系诗四首。三、四两首是:
河南涸北间桃李,点点落红已盈咫。
自由花开八千春,是真自由能不死。
誓度众生成佛果,为现歌台说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绝,中原滚地皆胡尘。
前一首鼓吹个性解放、婚姻自由对生命之意义--"是真自由能不死";后一首阐明了利用戏剧等文艺形式之重要--。孟旃不作吾道绝"。"中原滚地皆胡尘"一句,既有种族革命的含义,也有抗拒外国入侵的意向。但在后一首中,却也流露出李叔同的佛教倾向。
直至本世纪初,中国音乐上还是传统的工尺谱,没有现代的科学作曲法。后有沈心工游学日本,学习乐歌作法,回国后在南洋公学附小等学校中传授,并编出《学校唱歌集》示范,中国音乐界才开始按现代方法编写乐歌。李叔同邀请沈心工在沪学会文化补习班开设乐歌课,自己也一起听讲,接受西洋音乐的启蒙。其时,国家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需要大力高扬爱国主义精神。。抵制美货"、"抵制日货"运动初起,李叔同为沪学会作词配曲《祖国歌》一首。歌词日: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声价。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李叔同将民间曲调《老六板》减慢为四四节拍,配入歌词,创作出他的这首乐歌处女作。《祖国歌》由于"词曲贴切,主题鲜明,富有民族特色","歌颂了我幅员辽阔的华夏古国,抒发了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一经教唱,即由沪学会传遍沪上,传遍全国,首创了国人用民族曲调配制乐歌的新风,李叔同也一举成为闻名全国的乐歌音乐家"。(秦启明语)李叔同后来的门生丰子恺,在回忆当年情景时说,他的少年时代正是中国外患日逼、屡遭国耻之际,"那时民间曾经有'抵制美货'、'抵制日货'、'劝用国货'等运动。我在小学里唱到这《祖国歌》的时候,正是'劝用国货'的时期。我唱到'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的时候,和同学们肩了旗子排队到街上去宣传'劝用国货'时的情景,憬然在目。我们排队游行时唱着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国歌》正是其中之一。"(《李叔同先生的爱国精神》)从丰子恺的回忆,可以见出本世纪初,《祖国歌》和它的作者李叔同影响之一斑。沈心工编写的《学校唱歌集》和另一位音乐教育家曾志志编写的《教育唱歌集》于1904年分别在上海和东京出版后,在新兴学堂中风行一时,也引起了李叔同的注意。他以为,沈、曾-氏"绍介两乐于我学界"(指他们引进了西方现代作曲法),确实值得称道。但他又觉得,这两本歌集中的歌词,"佥出今人撰著,古义微言,匪所加意",令他"心恫焉"。这样,他打算从中国古典诗词中选择若干篇章,配以西洋或日本曲调,编谱一本《国学唱歌集》。
4.走马章台
像同时代的不少公子哥儿,李叔同也有捧坤伶、走章台的习气。来沪后,此好依旧。l900年春,他应义兄许幻园之请,住进了城南草堂,一家人与许氏夫妇相处得融洽无间,有欣遇知己之感。但他不能忘怀于花间柳巷,青楼妆阁。l901年,进入南洋公学,当年又作人父,秦楼楚馆的兴致却仍无收敛。两次乡试不第,南洋公学散学,情绪的郁闷,前途的茫然,更促使他在声色犬马场中自我麻醉。他与沪上名妓李苹香、朱慧百、谢秋云、语心楼主人,乃至老妓高翠娥等辈多有交往酬唱。以上海之大、名妓之身价,即有才有钱吧,也不是轻易就能登楼入室的,李叔同之能与她们时相厮磨卿卿我我,不也反映了他彼时彼地的兴致所向和不正常的生存方式吗?虽然说,其间确有这样的因素:。庚子辛丑以后,国事日非",李叔同"一腔热血,无处发泄,乃寄托于风情潇洒间,以诗酒声色自娱。"(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中语)然而,将悲愤"寄托于风情潇洒间",毕竟是一种变态的生存方式。况且,李自己说过,自二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那"幸福",如果是指家庭的温馨,为何又要去寻花问柳呢?如果其中还包含着声色自娱的满足,就很难说是正常的生存方式了。
李叔同之流连于声色场中,除了沾染有公子哥儿的习气,和以此方式发泄苦闷、舒解郁结,还与他特定的思想观念有关。这是可以从他l904年(甲辰)春,为铄镂十一郎著人物传记《李苹香》一书所写序言中看出来的。这位传主,即为当年李叔同经常涉猎的沪上名妓之一。
为李苹香作传的铄镂卜~郎何许人也?与李叔同又有什么关系?据"补白大王"、文史专家郑逸梅在《艺林散叶》第3936条中记载:"章士钊著有《李苹香》一书。"再者,1903年时,原在南京陆师学堂就学的章士钊、林砺等四十余名学生,受上海南洋公学学潮影响,集体退学后到上海加入蔡元培领导的爱国学社,章得与李叔同相识。从这些情形推测,由李作序的《李苹香》一书的作者铄镂十一郎,很可能就是章士钊的化名。
李苹香为本世纪初沪上名妓之一,尤以才女之誉称名艳炽于风流文人之中。原姓黄,名碧漪,字鬟因,小字梅宝。身入乐籍后,曾化名李金莲、李苹香、谢文漪等,以李苹香一名最著,阁号天韵(有《天韵阁诗选》、《天韵阁尺牍选》出版)。其先祖系安徽徽州望族,至父辈家道中落,迁往浙江嘉兴县。
李苹香天资聪颖,自幼志在纸墨笔砚、诗词文章。性情沉静温柔,不苟言笑,终日手持书卷吟哦不已。八岁即解排比声律之学,初作小诗,单词断句传诵于人。当地一位名宿偶见其作,讶然拍案,说是"此种警艳,当于古人遇之,至于今人,百年来无此手笔!"其倾倒者有如此。二八之年,援系求亲之人纷纷上门,均遭其父母拒绝。声言他们的女儿有志向学,富于才思,应当为她觅下佳偶才是,犹如"赵王孙之与管仲姬",方能称心如愿。李苹香亦以此窃喜,待价而沽。其间,苹香舅父(一无赖之人)曾以计诱惑,将其卖给同邑一富贵之家。这家人虽有素封之望,但人品不洁,苹香侦破内情,誓死不从。想不到的是,后来一次偶然的受骗失足,致使其一生烟花飘荡不能自已。
"雀屏之选,难得其人。"待字闺中的李苹香,不免有怀春之情流露。她的母亲,更为女儿佳婿难觅而几以成疾。l897年春天,在上海经商的西洋人举行赛马会,李苹香在母亲和异母兄弟的带领下前去观看。此行既是为了消遣散心,也有相攸择婿的用意。玩乐的时间久了,盘缠差不多已经花光。其时,在他们隔壁住着一位潘姓客,是邻县嘉善人。此客年已三十,貌丑而善于修饰,又工于逢迎,善解人意。他发觉了李苹香~家三人困于旅馆欲归不得,便怂恿黄家兄妹继续外出冶游作乐,由他慷慨解囊。并在生活上时时予以周济相助。潘的言行,表面上很是义气,内里却在架设着圈套,他是盯上了少女李苹香。没过多久,这位姓潘的人,果真表明了本意,谋以李苹香归他为妻。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黄家母子无法拒绝,而李苹香本人又由于被潘的表面殷勤所蒙蔽,听从了母兄之命,终致失身于人。
这个后以潘郎称呼的无赖,早有家室儿女。元配夫人得知其养了外室,当然不会等闲视之,善罢甘休,在乡里造足了迫使其丈夫不得归家的舆论。潘郎其人,既无长技,又无恒产,不过是个做做小生意御口的白相人。李苹香是骗到手'厂,老家却不能再返,无奈中带着李家三人去了苏州。潘郎本是庸懒之辈,在生计无法维持的窘况中,又不去寻找正当的门路,竞动员李苹香投身勾栏瓦舍充当妓女,自己则甘为龟奴。李苹香却也接受这一命运安排。她以为,既然已经失身于人,再往前迈出一步,也没有什么差别,等过一段生活好转以后再作打算。但她自己难以料到的是,走出了这一步,就会在风尘路上一发而不再回归。
1901年春,李苹香与潘郎由苏州移居上海。开始当么二妓,后由一位富贵之人出资,将其擢拔为长三妓。从此,李苹香便以诗妓之名,高举艳帜,招蜂引蝶,芳名大噪于申江。曾有无聊小报《春江花月报》戏开草榜,在三百名长三妓中,将李苹香列为"传胪",可见其艳帜之引人注目。报上还讥讽其不能割舍"鸠形鹄面鹑衣百结"的丈夫,乃是"处辱若荣"、"此才可惜"。其间,曾有富春名山民者(据说是东汉那位以隐居垂钓、不与当局合作而出名的严子陵的后裔),因了倾倒于李苹香之诗才和性情,曾想娶她为妻,但终因李苹香既有丈夫,又身靠着一个有财有势的大员而未能如愿。不久,嘉兴老家来人控告其有辱黄氏宗族,加上龟奴潘郎殴打嫖客等事,李苹香被收审羁押,结案后由父亲领回嘉兴。本该由此洗心涤虑,从良归正吧,但此时的李苹香已不能把握自己,仅仅过了半个多月,又潜回上海。蛰居了一段时间,又重张艳帜,一本故我。铄镂十一郎(章士钊)的《李苹香》一书,写了传主陷入乐籍的前前后后,意在惋惜这一才女的所遇非人、所遇非时,感叹着她从不幸遭逢到自我沉沦的悲哀。
1901年初夏,李叔同由天津探亲返回上海。刚在沪上乐籍中声名大噪的李苹香,也引起了这位早就涉足北里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的兴趣。前说山民其人,或许就相识于李苹香的天韵阁。一次,山民觞客于天韵阁,座客有铁鹤、瑶赓、冷钵斋主、补园居士等,号称惜霜仙史的李叔同亦在其列。酒阑之际,儿个人即席赋诗,书赠李苹香。李叔同先吟出七绝三首,铁鹤、冷钵斋主、补园居士唱和后,又有和补园居士韵七绝四首。这七首绝句,未见l991年6月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弘一大师全集》和其他李叔同的韵语类作品集。现引录如下,以补阙如。--
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铉秋。
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
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
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摧潮。
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
慢将别恨怨离居,一幅新愁和泪书。
梦醒扬州狂杜牧,风尘辜负女相如。
马缨一树个侬家,窗外珠帘映碧纱。
解道伤心有司马,不将幽怨诉琵琶。
伊谁情种说神仙,恨海茫茫本孽缘。
笑我风怀半消却,年来参透断肠禅。
闲愁检点付新诗,岁月惊心鬓已丝。
取次花丛懒回顾,休将薄律怨微之。
1901年秋天,李苹香有诗赠李叔同,书筵请正。诗云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风送残红浸碧溪,呢喃燕语画梁西。
流莺也惜春归早,深坐浓阴不住啼!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浓阴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满庭疑雨又轻烟,柳暗莺娇蝶欲眠。
一枕黑甜鸡唱午,养花时节困人天!
绣丝竟与画图争,转讶天生画不成。
何奈背人春又去,停针无语悄含情。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偏美人芳草句,归来探取伴香闺。
由此看来,在李苹香收审羁押以前,李叔同与这位名妓是过从甚密的。
除了公子哥儿的习气,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观念,致使李叔同一度频繁地出没于声色场中呢?在他为铄镂十一郎著一书所写的序言中透出了一点信息。这篇序言,是(字臻人)的《京师乐籍说》一文谈起的。
亦称乐户,原是对古代官妓和妓院的称谓,后泛指一切官方允许或不允许的妓院和妓女。我国最晚自三国时起,即有此类社会丑恶现象。《魏书》刑罚志上说:"诸强盗杀人及脏不满五匹,魁首斩,从者死,妻子亦为乐户。"封建统治者将那些因触犯法令或受牵连的妇女强行收入官府,令其学习歌唱吹弹,以供他们寻欢作乐。可见乐籍的设立,开始只是一种惩罚性措施,人籍妇女的活动范围,也仅仅局限在宫廷官府。唐宋后演变为统治者以声色愚民控制社会舆情的特殊形式。既然官方不予禁止,且在提倡,社会上也就有了专操此业的人。
干百年来,乐籍对道德情操的腐蚀可谓大矣,但"论世者多忽而不察"。清代龚自珍痛感于此,写下《京师乐籍说》。文章着重谈的是乐籍对士类所起的箝塞作用。他说:
士也者,又四民之聪明喜论议者也。身心闲暇,饱煨无为,则留心古今而好论议。留心古今而好论议,则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举动措置,一代之所以为号令者,俱大不便。凡帝王所居曰京师,以其人民众多,非一类一族也。是故募召女子千余户入乐籍。乐籍既棋布于京师,其中必有资质端丽,桀黠辨慧者出焉。目挑心招,捭阖以为术焉,则可以箝塞天下之游士。乌在其可以箝塞也?日:使之耗其资财,则谋一身且不暇,无谋人国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则无暇日以谈二帝三王之书,又不读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缠绵歌泣于床第之间,耗其壮年之雄材伟略,则思乱之志息,而议论图度,上指天下画地之态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为奁体词赋、游戏不急之言,以耗其才华,则论议军国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则民听壹,国事便,而士类之保全者亦众。
当然不是说,乐籍一立,世上再无"论国是,制肘国是"之英雄豪杰。正如龚自珍在文中所说,能被乐籍牢笼的,只是"千百中材"而已,真正的英雄豪杰,是不会受其影响的。在龚自珍看来,历代统治者允许乐籍的存在,目的是利用它来泯灭志士仁人的才情斗志,使其不再"论议军国臧否政事1和写作以此为内容的文章。李叔同的见解,与龚说恰相反对,截然两歧。又由于他以为"龚子之说,颇涉影响",有碍于文明的发达,因此借为人作序之机,写了与龚说针锋相对的、为乐籍辩护的文章。这篇序言,亦不见《弘一大师全集》,故有必要将全文引录在这里。--
向读龚璜人《京师乐籍说》,渊渊然忧,涓涓然思日:乐籍祸人家国。其剧烈有如是欤?既而披欧籍,籀新理,乃知龚子之说,颇涉影响。曷言之?乐籍之进步与文明之发达,关系綦切。故考其文明之程度,观于乐籍可知也。时乎文化惨澹,民智龆窳,虽有乐籍,其势力弱,其进步迟。卑卑之伦,固趁足齿。若文明发达之国,乐籍募布,殆遍都邑。杂裙垂髫,目窕心与,游其间者,精神豁爽,体力活泼,开思想之灵窍,辟脑丝之智府。说者疑吾言乎?曷观欧洲之法兰西京师巴黎,乐籍之盛为全球冠,宜其民族沉溺于兹,无复高旷之思想矣。乃何以欧洲犹有"欲铸活脑力,当作巴黎游"之谚?兹说兹理,较然甚明,奚俟刺刺为耶!唯我支那文化未进,乐籍之名,魁儒勿道。上海一埠,号称繁华,以视法之小邑,犹莫逮其万一,遑论巴黎!岂野蛮乏现象固如是,抑亦提倡之者无其人欤?友人铄镂十一郎,新馔一小册子,日《李苹香》,邮函索叙于余。余固未见其书,无自述其内容,第谂李苹香为上海乐籍之卓著者,君馔是册,亦非碌碌因人者,不揣祷昧,摭拾西哲最新之学说,为读是书者告。夫惟大雅,倘亦韪兹说欤?甲辰春杪当湖惜霜。
在如何看待乐籍一事上,李叔同采取的是辩解、提倡和自身投入的态度。与龚自珍相比,他的思想观念是后退了。导致其持此观念与态度的原因,在于他颠倒了乐籍与文明的关系。从总体上说,乐籍并非诱使文明发达的因素,而是文明发达到一定阶段后出现的社会消极现象;这种现象,非但不是文明的象征,恰恰是其赘瘤之一。李叔同举出法国的例子,也是似是而非、倒果为因的。法国自十八世纪后的文明进步和富于"高旷之思想",来源于它近代启蒙思想和人文主义的兴旺,并不是由于"巴黎乐籍之盛为全球冠"的缘故。至李叔同所谓"杂裙垂髻,目窕心与,游其问者精神豁爽,体力活泼,开思想之灵窍,辟脑丝之智府"和"欧洲犹有'欲铸活脑力,当作巴黎游,之类说法,则是类似弗洛伊德的性爱观念(所谓"西哲最新之学说")了。但弗氏也仅仅局限于一般性爱与文艺创作的关系立论,并没有引申出乐籍乃促进文明的因素这类偏颇、极端的主张。法国确有诸如小仲马、莫泊桑、左拉、福楼拜等作家以妓女生活为题材,写出了举世闻名的作品,成为法国近代文明的组成部分。这些作家的创作契机,或许与其体验过乐籍情景不无关系,但其作品,绝非对乐籍的肯定:他们在作品中有时也流露出对妓女的赞美之词,但那是从正人君子和蹂躏女性者与妓女们的某些品格之比较上落笔的,赞美后者.是为了加重对前者的嘲讽与鞭挞的力度。否则,他们只能写出有如龚自珍所说的,那类"奁体词赋"与"游戏不急之言"了。李叔同在本世纪初是肯定和赞赏乐籍的,但当其在乐籍中"精神豁爽,体力活泼,开思想之灵窍,辟脑丝之智府"之后写出的,也只能是我们在前面引述过的,那样一类诗词作品。
李叔同对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曾有过忏悔(他有"悔煞欢场色相因"的诗句),但忏悔归忏悔,行为归行为,在沪几年间,他对欢场色相一直是追逐和沉湎的。有些时候,他也议论别人,如说"X X终日花丛征逐,致迷不返,将来结局,正自可虑"。(1903年致许幻园信)实际上,自己的生存方式,与他所说的"××"相较,虽有程度上的差异,其在花丛中往返则一。对一个后来出家成了高僧的前贤,我们不应该苛责其青年时代的荒唐,但也无须刻意回避或曲加回护。李叔同之后来出家归佛,恰恰与他青年时代的这种生存方式有关。是觉悟后的一种反拨。--这是后话,暂且不作细说。
5."幸福期"的终结
李叔同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转眼间结束了。
1905年4月,王太夫人肺病晚期不治,在城南草堂去世,年仅四十六岁。叔同在母亲临终时,正上街置办棺木。回来一看,母亲已经不在了,他"没有亲送"。这就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后来,每当他讲起母亲去世的情形,常常流露出未散的余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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