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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_16 李叔同(近代)
1901年,李叔同有北上探亲之行。返沪后,他将途中所作诗词以文串连,编为《辛丑北征泪墨》发表。作者耳闻目睹了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后留下的凄惨场景,每到一处,无不触景生情,情不能抑。与此前之作相比,《辛丑北征泪墨》中串入的九首诗词,已由一般的哀怨变为忧国忧民的悲愤与怒号了。李叔同在出家前夕,曾将1900--1907年间的二十多首诗词自书成卷。这或许是他自己对其留日前后,那一阶段诗词创作所作的一个总结。在那些作品中间,固然有或赠或忆妓女与歌郎的吟唱,但更有《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哀国民之心死》、《醉时》、《春风》、《昨夜》、《初梦》、《帘衣》等作品。还有同一时期所作而未书入诗卷的,如《为沪学会撰文野婚姻新戏册既竟系之以诗》(四首)、《朝游不忍池》、《东京十大名士追蔫会即席赋诗》(二首),等等。都是值得称道的佳作,表现了李叔同对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
由日本留学回来,李叔同写出了可以作为其诗词高峰之作的《满江红·民国肇造志感》;还写了《咏菊》一诗,托物明志,以菊自况:"生来未藉东风力,老去能添晚节香。"但到浙一师任教后,他的诗词创作逐渐稀少起来。虽偶一为之,也大都是题画之作。如《玉连环影·为夏丐尊题小梅花屋图》,小巧玲珑,清新活泼。而《题梦仙花卉横幅》,透露出作者自幼潜在的。人生如梦"的思想,在其甫及中年时开始活跃外现的信息。《题陈师曾荷花小幅》,则是作者1916年秋,即将入山坐禅(施行断食实验)时所写,诗日:"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题记中说:"'慧业'云云,以美荷花,亦以自劭也。"可以说,这是李叔同准备进入佛门修炼的最早的自白书。
李叔同的诗词日渐减少,可能与他把主要精力放到歌曲创作上有关。他也作曲,但主要是写作歌词。在其出家之前的五六年问,有三十余首歌词问世。其中有歌颂祖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山川灵秀",漾溢着民族自豪感的《大中华》,提醒人们即在"严冬风雪"、"浮云掩星"面前,也要深信"逢春依旧郁苍苍"、"云开光彩逾芒芒"的未来,激励人"心志宜坚强,历尽艰辛不磨灭"的《人与自然界》,等等,这类词意奋发调子高昂的作品。而大多数,则是借景抒情,宣泄人在不同季令、不同境遇中情绪变换之作。这些作品,由于表达了人们在相同景遇中大都会发生的思想情绪,曾经风靡一时,有的还成了传世之作,历久不衰。李叔同也因此而成为中国近代音乐史上歌词创作的大家。
在李叔同出家前五六年间的歌词作品中,固然有《春游》、《秋夜》(有两首同名之作,此处指起句"眉月一弯夜三更"的《秋夜》)、《莺》、《采莲》、《冬》等等,这样一类词意畅适恬然、节奏欢快跳跃之作;但亦毋庸回避,在李叔同这一时期的歌词作品中,往往流露出一种感叹岁月之迅捷、人生如朝露的佛家情怀,和向往虚无缥缈幽远苍茫之境的道家气息。《落花》、《天风》和《晚钟》等作品,最为典型。写作《落花》时,李叔同正值盛年。他是在借落花之景悲叹着生命之无常、青春之易逝。整首歌词,使人感到他一无着落似的。《天风》一作,又渲染着何种情景呢?请吟歌词:
云漪渝,云瀚渝,拥高峰。气葱葱,气葱葱,极宠灰。苍耸耸,苍耸耸,凌绝顶,侧足缥缈乘天风。咳唾生明珠,吐气嘘长虹。俯视培蝼之垒垒,烟斑黛影半昏蒙。仰视寥廓之明明,天风回碧空。
漭洋洋,漭洋洋,浮巨溟。纷嚎嚎,纷嚎嚎,接苍穹。浪洵淘,浪洵洵,攒链锋,扬泄汗漫乘天风。散发粲云霞,长啸惊蛟龙。俯视积流之茫茫,百川四渎齐朝宗。俯观寥廓之明明,天风回碧空。
天风荡吾心魄兮,绝于尘埃之外,游神太虚。天风振吾衣袂兮,超于万物之表,与世长遗。
依照李叔同的人生体悟,现实世界既无所着落,令人失望,就该向尘埃之外去求索了。《天风》一词显示出,他开始寻找的,是一种道家的境界。该作用语及其描述,不是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活脱脱的近代道家的形象吗?在李叔同所作歌词中,还有两首词意相同、题名相近的作品:《幽人》和《幽居》。这里引述后一首,以见作者对道家风采的向慕:
唯空谷寂寂,有幽人抱贞独。时逍遥以徜徉,在山之麓。抚盘石以为床,翳长林以为屋。眇万物而达观,可以养足。
唯清溪沉沉,有幽人怀灵芬。时逍遥以徜徉,在水之滨。扬素波以濯足,临清流以低吟。睇天宇之寥廓,可以养真。
李叔同在虎跑断食前后,有一段时间迷恋过道家学说,并自称"欣欣道人"。《天风》、《幽人》、《幽居》等,可以视作其夫子自道之词。但他毕竟在儒学中长期浸染过,一时也还不能完全摆脱人世济世的思想。在他看来,像《天风》中所描述的那种道家境界,也还是过于虚无缥缈、无从把握吧,而像"幽人"、"幽居"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境界,虽很具体切近,却又过于"贞独"自利遗忘世人了,因此他并没有在道家的境域中止步停留。他在继续向前探寻着,希望找到一种既能出世、又能济世的人生信仰。当他由道家境界继续行进之际,正是其自幼潜在的佛教意识日渐觉醒、明确之时。于是,他找到了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过的,《晚钟》所写的境界,即佛的境界。《晚钟》这首歌词的出现,标志着李叔同终于向佛的境界靠近了一步。道家一味虚无,佛家则有"彼岸"之说;尽管在俗人看来,"彼岸"之境同样地无影无踪,在佛家眼光中,它所设定的境况和进入的步骤,要比道家所说,具体而能把捉多了。况且,奔趱于此道者,不像道家中人那样只顾自己"贞独"而不顾世人。当然,道家与佛家并无根本扦格之处,由道人佛是顺理成章的事。在李叔同,他是由儒人道,又由道入佛的。《落花》、《天风》、《晚钟》等作品,尤其《晚钟》一作,既透露了李叔同中年时期的思想情绪和生命追求,也显示出他还没有正式进入佛门的时候,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在歌曲中弘扬佛法了。不只是《落花》等篇章,他如《月夜》、《春夜》、《秋夜》(起句"正日落秋山"一作)等作品,其词其曲,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挑逗起读者或听众尘世不可留、仙境在天涯的佛教情绪。即如名曲《送别》,在倾诉真挚情谊的同时,亦不无惆怅茫然、空无着落的情绪,这种情绪也是容易引发人生如梦之感的。而《月》一词,则是佛教音乐《清凉歌集》的先声了。
李叔同出家前五六年间创作的三十余首歌词,是他这一时期灵魂的寄托、思想情绪的反映。虽不能说,他已自觉地在以这一艺术形式作"方便"直接地弘扬佛法了;但毋庸置疑,通过这一艺术形式,纤毫毕露地展现了他正逐步靠近佛门的情绪演变和思想历程。由这些歌词所包蕴的或显或隐的佛教情绪的现象中,人们也能预见到,李叔同进入佛门后,以这一艺术形式作为弘扬佛法的"方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1929年秋天,友生们在白马湖边晚晴山房,为入佛已经十年的弘一法师庆贺五十华诞。饭后清谈,门生刘质平谈到当世音乐教育,叹息于作歌者之难得。说:"如果任凭靡靡俗曲流行间阎,影响所及,后果实在可虑。"又说:"从这个角度说,老师出家有点过早了,没能充分发挥您在音乐上的才华呢!实在可惜。如果老师能继续写些歌曲,其功德无量矣!"
弘一法师听后怃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试试,再作歌词若干首。不过,曲子是不能谱写了。由你们配曲试唱后,付梓流传吧。"
夏丐尊、刘质平等听后惊喜不已,表示要与和尚通力合作,将这件佛门胜事圆满告成。这是弘一法师佛教声乐著作《清凉歌集》的由来。
按照刘质平原先的设想,《清凉歌集》将包括一百零八首,拟作十编陆续出版。弘一法师后在厦门致信刘质平说,他拟先作十首为第一编,争取明年(1930)下半年出版。他说:"惟此编之作,意义多深,然颇有兴味。......以后倘有材料,即可续作。若无材料,不妨重缓。以是之故,将来九编之歌集,或每年出一册,或一年出两册,两年出一册,皆不能预定。总期首首有精采,决不敷衍了事。所谓宁缓勿滥也。"
实际进程是:经过反复推敲,多次修改,及至l930年秋天,弘一法师在慈溪金仙寺,才最后改定《清凉歌集》歌词五首。为了让刘质平等理解歌词包含的深奥佛理,以便相应谱曲,弘一法师委托其钦佩有加的青年佛学家芝峰法师,撰成《清凉歌集达憎》一文,为歌词之意详加诠释。
《清凉歌集》第一编,未能按原计划于1930年下半年出版。刘质平遵照师嘱"宁缓勿滥",与其弟子潘伯英、徐希一、唐学咏、再传弟子俞绂棠等累叶合作谱曲,并经过整整七年,在上海、宁波等地反复演奏试唱,于l936年秋天才交由夏丐尊主持的开明书店出版流传。三五首歌曲,竟费时七年,多方试练,方告罄成,此亦中
①。吊诡",即为奇异的空谈。这是借用庄子的话。《庄子·齐物论》中说:"梦见饮酒作乐的人,醒后或许会遇到不如意的事而哭泣;梦见伤心痛哭的人,醒后或许会有一场打猎的快乐。当人在梦中,却不知道是在作梦。有时梦中还在作梦,醒了以后才知道是作梦。只有非常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场大梦。可是愚人却自以为清醒,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什么皇上呀,臣子呀,真是浅陋极了!我看孔丘和你,电都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做梦。这些话,称为奇异的言谈。"(此处用陈鼓应译文)意思是说,宇宙人生的一切,像梦境一般,都是虚幻不实的。
国音乐史上之一大佳话。
一编甫及流传,即逢日军大规模入侵,弘一法师、刘质平等辗转各地,或忙于念佛,或疲于奔命,图存尚恐不及,遑论艺事小技!二编、三编,......无法再行创作,弘一法师最初编出的五首歌词,也就成了那个宏大规划的绝唱!
弘一法师所作《清凉歌集》歌词五首为:一、《清凉》,二、《山色》,三、《花香》,四、《世梦》,五、《观心》。五首歌词,在总的思想主旨统率下,构成一有机的艺术整体。这个总的思想主旨是:唯有把握到佛的智慧,扫除了一切错觉,猜破了宇宙人生一切如梦的"吊诡"之谜①,才能证得宇宙万有的真相,最终到达与宇宙万有融合为一的境界,即佛的境界。其间,要在破尽"无明",真性流露,大觉(非常清醒的人)能仁。五首歌词以形象化的描绘,递次渐进地阐发了这一佛理。
第一首《清凉》歌,有如序曲,初步写出了真性流露的情景。歌词日: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歌词中用"清凉月"、"清凉风"、"清凉水",对人之身心所起的作用,表现人在这般自然环境中获得的物我两忘,无物无心,肝胆天地,与宇宙万有融化一体的境界。但在弘一法师看来,这种"热恼消除万物和"、"身心无垢乐如何"的境地,毕竟是由"清凉月"、"清凉风"、"清凉水"等特定自然环境触发而生,也还是一时的天机流露,修养功夫不深的人,一旦离开了这类特定环境,而人也不可能时时会处身于这种环境之中,如此,其心地未必时时光明,其"热恼"未必长久消除,其"身心"亦未必永远"无垢"。
怎样才能完全到达和永久保持物我两忘、无物无心的境界呢?首先要排除人在认识宇宙万有时的杂染之心。《山色》和《花香》形象地描述道:
近观山色苍然青,其色如蓝。远观山色郁然翠,如蓝成靛。山色非变,山色如故,目力有长短。由近渐远易青为翠;自远渐近,易翠为青。时常更换,是由缘会。幻相现前,非唯翠幻,而青亦幻。是幻,是幻,万法皆然。(《山色》)
庭中百合花开,昼有香,香淡如;入夜来,香乃烈。鼻观是一,何以昼夜浓淡有殊别?白昼众喧动,纷纷俗务萦。目视色,耳听声,鼻观之力,分于耳目丧其灵。心清闻妙香,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训好参详。(《花香》)
通过人在不同空间(远近)和时间(昼夜)中,对山色和花香的不同感觉(近青远翠、昼淡夜浓),说明宇宙万有本身是不存在的,说它有,说它存在,是指它是各种"缘会"即各种关系的产物,是人的杂染之心即主观认识的产物。
"是幻,是幻,万法皆然。"不只人所感觉到的宇宙万有是不可靠的,一切人生世相也都是虚幻不实的。《世梦》又进一步描述说:
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人生自少而壮,自壮而老,自老而死。俄入胞胎,俄出胞胎,又入又出无穷已。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千生万劫不自知,非真梦欤?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今贪名利,梯山航海,岂必枕上尔!庄生梦蝴蝶,孔子梦周公,梦时固是梦,醒时何非梦?!旷大劫来,一时一刻皆梦中。破尽无明,大觉能仁;如是乃为梦醒汉,如是乃名无上尊。《维摩经》上说:"是身如梦,为虚妄见。"依佛经所说,不只梦中所见,全无实事,醒着时所争所历的一切,亦如梦境一般,并无实性。人们为什么要你争我斗、趋利求荣呢?就因了不懂得这个人生如梦的道理。芝峰法师在解释《世梦》一词时,依据佛理说了两段非常透彻的话:
......在梦中不明白这是梦境,不是实有的,却反执为实有,而起喜怒哀乐,这即是"梦中无明"。进一步讲:我们在这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冥冥,贪名争利,生死死生,旷大劫来,何曾知道这是如幻的人生呢?因为这样,在这千生万劫的长夜,做其大梦,以为是实有,这就是"大梦的无明"(即与生俱来所谓先天的或本能的)。假使我们知道这是大梦,在这长夜无明中力求其醒,--就是以智慧来观世间,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缘会幻有,缘散幻灭,不固执为实在。渐渐的明白了宇宙的人生,皆是缘生,是无固定有实自性,因无实有自性,所以一为固执无明的心力所主动的时候,就有了幻现种种的世界(参阅《山色》),醉生梦死的流转着,如梦中由梦的无明幻力所变现梦中种种境界一般。......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数十年寒暑中,没有认识人生的由来,一一即生从什么地方来?死向什么地方去?--宇宙的真相,一一即万物为什么变现出来?一会儿又消逝了?一一这精神和物质没有真正的认识;徒知为这个身体谋生活,为个人的权利荣誉拼命去角逐:这个原因就是没有认识宇宙人生的两大根本。宇宙的普遍性,原是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人生的永久性,原是上溯无始,下推无终的;合起来讲,平等一如,是其真性。我们亡其大而取其小,舍其长而执其短;用虚妄的尘心,争鸡虫的得失;倘是一旦照澈这真理,回首前尘,那不是同刚才所说的梦境还有两样么?
排除了宇宙人生的一切都系"缘会幻有"、缘散则幻灭、人生如一场大梦,再排除了"人生永久性"中的轮回转世的说法,或将其改为人类绵延不绝的永久性,芝峰法师对宇宙人生两大根本问题的解说,是很有启发性的。一般俗人之所以"争鸡虫的得失",并往往为之身心热恼、污垢满身,不就因为被"亡其大而取其小"、"舍其长而执其短",那样一种"虚妄的尘心"驱使之结果吗?
那么,又该如何"破尽无明,大觉能仁",从醉生梦死的流转中彻底摆脱出来呢?这是《清凉歌集》最后一首《观心》所要回答的问题。
这里所说"无明"一词,是个关键性的词。在佛学概念中,所谓"无明",是指人的主观心和以主观心观察宇宙人生的杂染心,也指人不能彻解人生是一场大梦的迷误之心。以这样的"心"态去观察,以为宇宙万有和人生经历的一切是实有的。第一首《清凉》歌中,虽然写出了,在"清凉月"、"清凉风"、"清凉水"那种情景下,人能达到亡人亡我、无物无心、肝胆天地、万有一体的谐融境界,但那还只是暂时的,是由于人一时不自觉地遗落了主观心和杂染心,一时不自觉地抛却了尘世间的争名夺利而已,并非对宇宙人生真相的彻悟,因而那种"清凉"的感觉是不牢靠的,不能持久的,离开了那种"清凉"环境,主观心、杂染心依然会抬头作祟,从而继续坠人世网之中不能自拔。而唯有以佛的智慧,"破尽无明,大觉能仁",力能彻底体悟宇宙人生的真相。达到这一步的途径是"观心",即寻觅到和把握住"一念心性";这是贯穿整个宇宙人生的总线索,也是一把最终启开宇宙人生"吊诡"之谜和彻底实现亡人亡我、无物无心、与万有一体的总钥匙。《观心》一词日:
世间学问,义理浅,头绪多,似易而反难。出世学问,义理深,线索一,虽难而似易。线索为何?现前一念心性应寻觅。试观心性:在内欤?在外欤?在中间欤?过去欤?现在欤?或未来欤?长短方圆欤?青黄赤白欤?觅心了不可得,便悟自性真常。是应直下信入,未可错下承当。试观心性:内外中间,过去现在未来,长短方圆,赤白青黄。
"一念心性"、"无物无心"之心,与"主观心"、"杂染心"之心,虽说都名之为心,但有本质上的不同。二者的区别在于:后者--"主观心"等等有我,前者--"一念心性"无我。由于"主观心"等等有我,在观察宇宙人生时,也就有了障碍,有了界限,有了真幻,以此判断,佛理上称之为"无明";而"一念心性",由于破除了"无明",即破除了"我执",从而最终显露其真性,把握了这一真性,能够见到宇宙人生无始无终,无内无外,无长短方圆、青黄赤白和真幻之别。更准确地说(按照佛理),宇宙人生的一一现起,就是"一念心性"的自然流露。宇宙人生的一切,由于是"一念心性"这一真性的自然流露,或者说是它的自身和外现,所以说是自性真常的,并无真幻之别。寻觅到和把握了这种"一念心性",并彻悟了由其显现的宇宙万有"无有一法真,无有一法垢"(王维诗)的自性真常的奥义,便可称之为"大觉能仁",称之为"梦醒汉"、"无上尊"了。
前面在谈到弘一法师"以华严为境"的佛学思想体系时,曾提到过"一心法界"、"一真法界"等概念。而这里所说的"一念心性",与"一心法界"、"一真法界"等概念的内含相同,只是名词有异而已。
《清凉歌集》以"一念心性"作尾声,说明它是弘一法师佛学思想体系以至其整个佛学系统的组成部分。l930年2月,弘一法师为太虚法师作词的《三宝歌》谱曲,歌颂佛、法、僧三宝,那更是标准的佛教音乐了。
关于弘一法师的诗词创作,有些误传。除前面已作过辨证的《书愤》和《出军歌》,还有《题胜月吟媵》、《题罗阳选胜录》两首诗,亦非弘一法师之作,更是明显的。1933年旧历正月十三日,法师曾致信其私淑弟子胡宅梵。信中说到:
......近作二偈,又郑智仁居士诗二首,附写奉览。......郑居士温州谢池巷三十二号。郑伯煨皈依芝峰法师,法名智仁。......
智仁居士诗(智仁年三十,自幼习贾,不学而能诗,是宿慧也。初披读《离骚》,若旧已习诵者,能一一了知也。)题胜月吟媵
莽莽神州里,斯文孰起衰。沧江明月夜,何幸读君诗。
题罗阳选胜录
惯携蜡屐踏烟潭,绝妙诗情画里参。浊世谁知山水乐,况添高咏继环庵。
信中所说"近作二偈",即法师所作《虞愚居士问书法妙义为说二偈》。《弘一大师全集》杂著卷、《弘一大师韵语》中收录了这二偈,当然是对的。但不知为什么,又将法师同一封信中抄录的明明是郑智仁的上述两首诗,也当作法师之作录入《弘一大师全集》文艺卷和《弘一大师韵语》呢?如果说,后者是以讹传讹,前者之错却不好解释了。杂著卷和书信卷合编为全集第八册,编者不可能没有读过上引的那封信、读过信中转录的郑智仁的那两首诗,读过而又何以要作为法师的作品录入其全集文艺卷?这就令人难以理解了。
3.偈句联语
弘一法师对联语有浓厚的兴趣,且有较高的鉴赏和创作能力。
弘一法师每外出上街,对住家或店铺的门联,时加留意。遇到精湛之作,不但自己反复吟诵,还经常向同道推荐介绍。二十年代初,弘一法师驻铴温州庆福寺。该城北门万岁里巷有一家小旅馆,门窗破旧卑污。有一天,法师路过这个小旅馆,为其所张门联惊叹不已。联语日:
震川文派朋樽盛,昌谷诗题旅壁多。
联语中的震川其人,即明朝归有光,江苏昆山人,嘉靖迸士,尝居嘉定安定江上讲学,故学界称他为震先生。昌谷者,即唐代诗人李贺,家居福昌县之昌谷,故名。弘一法师获诵此联后,曾致信刘肃平居士大加赞赏,说:"雅思渊才,叹为希有。亦既衰世,斯文沦替。知昌谷、震名者盖鲜,矧复摭其遗事,缀为骈辞,有如贤首,则是人中芬陀利①矣。书法亦复娴雅,神似阴符。"(1923年春信)十三年后,弘一法师又向高文显居士推荐此联说:"联为寓此某君撰,固怀才不遇潦倒终身者
①芬陀利,梵语,即芬陀利华,汉译白莲花。
也。"(1936年8月信)
厦门南普陀寺山门有一联:
分派洛迦开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门。
系出自晚清南闽学者和诗人陈石遗(衍)之手。弘一法师每住进寺内,常在山门前驻足凝视,玩味陈衍联语。还多次和夏丐尊、大醒法师等探讨过此联的创作艺术。大醒法师以为:下联"隔江太武拱山门",不如改为"隔江太武涌浮图",更为佳妙。
1937年春天,弘一法师又在厦门市内一家宅门前发现一联:
一斗夜来陪汉史,千春朝起展莱衣。
上联含忠义,下联说孝道,上下相应,既忠既孝。《汉书》可以下酒一典,《桃花扇》中曾经提到过,但其事可能出于《稗史汇编》卷三十六的下列记载:
苏子美豪放,饮酒无算。在妇翁杜正献家,每观书以一斗为率。正献深疑,使子弟密察之。闻读《汉书·张子房传》,至良与客阻击秦皇,误中副车,抚案日:"惜乎击之不中!"遂满引(饮)一大白。......正献公知之,大笑日:"有如此下酒物,一斗诚不为多!"
莱衣,即莱彩,五色彩衣。事出《列女传》。
老菜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
儒家常引"莱彩"一典宣扬孝道。弘一法师见到上述联语,兴奋叹佩之至,立即致信高文显居士,推荐说:"未知是古诗句,或其自撰。幽秀沉著,洵为佳句。书法亦神似东坡(应是高士手笔)。......余至南闽八年,罕见有如是佳联,足与南普陀山门'分派洛迦'一联相媲美也。"可谓推崇备至。他还嘱咐高说:"仁者暇时,可往一阅。能询其撰书者为何人,则至善矣。门内下首边房亦有联,余未见,仁者能入门一阅否?"为了让高找到那户人家,弘一法师还在信中画上详细的路线图。其对联语的兴致与钻研精神,可见一斑。高文显亦好此道。接信后第二天,即于薄暮微雨中前往探访。原来为一潮州老妪所居。经询问,门上春联由摊上买来,除夕后该摊已撤,已无法打听出联语为何人所作。按照师嘱,高抄下边房之联寄给弘一法师,不过那是一副寻常之联,无足可观。弘一法师赞赏既忠既孝的联语又一次说明,他的佛学思想中,包含着浓重的儒学成份。
与书法相配合,联语这一通俗而普遍的艺术形式,成了弘一法师宣扬佛法的一种"方便"。
弘一法师将《华严经》经义,集为联句,并一一书写,编成《华严集联三百》:自晋、唐二译《华严经》偈颂和唐贞元译《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偈颂中,各集一百联(还有部分附录集句)。联文大都"依上句而为次第","字音平仄,惟调句末一字,余字不论";除个别联语,"一联之中,无有复字"。他在序中说:。割裂经文,集为联句,本非所宜。今循道侣之请,勉以缀辑。其中不失经文原意者虽亦有之,而因二句集合,遂致变易经意者颇复不鲜。战兢悚惕,一言三复,竭其驽力,冀以无大过耳。兹事险难,害多利少。寄语后贤,毋再赓续。偶一不慎,便成谤法之重咎矣。"弘一法师虽说得这样谨慎,这部《华严集联三百》,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被缁素两界,看作其佛学著作的代表和书法精品之一。如:"立志如大山,种德若深海","普雨润大地,如月行虚空"等联句,既保持了经偈的精义,又有一定的意境,而副之以恬静绝俗的书法,越发显示了它的艺术魅力。
弘一法师为各地寺院和缁素撰作的众多嵌字联语,更表现出他的奇思妙想和深厚的艺术功力。如经常为人称道的《草庵门联》,("草蓣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表现了弘一法师深切关怀群众疾苦的心肠。按佛陀所说,草木亦有情之一种,属于戒杀护生之列,故有"草耪不除"之说。作者在致啸川信中解释此联说:"眼前生意满者,生意指草而已。此上联隐含慈悲博爱之意。宋儒周、程、朱诸子文中,常有此类之言。即是观天地生物气象,而兴起仁民爱物之怀也。"(1936年旧历正月信)
再如以"会泉"法名分嵌第一字的《赠闽南会泉长老联语》: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
六十年代初,南普陀寺为会泉法师建造石塔,有意将塔址选在一泓泉水之旁,并将弘一法师所书联语镌刻在塔前的护栏上。泉水,联语,相映成趣。善男信女们来到这里,顿觉高妙清凉,禅意盎然。
他如以"净山"分嵌第二字的《净峰寺门联》:"自净其心,有若光风霁月·他山之石,厥惟益友明师";以"适南"分嵌第一字的《晋江适南亭联》:"适愿往生极乐国,南巡参礼洛迦山";将"龙安佛寺"全名分嵌于首的《惠安龙安佛寺柱联》:"龙胜空宗传竺土,安清古泽冠中邦,佛曦高照阎浮境,寺刹巍峨建法幢",等等,都是嵌得自然贴切,内含深意的佳联。1941年,弘一法师两次驻铴晋江檀林乡福林寺,两次为寺中撰写门联。如下面一联,手法巧妙之极--
胜福无边,岂惟人天福;檀林建立,是为功德林。
不只在下联中冠首嵌入了"檀林"二字,还使"福林"寺名在上下联第二字和最末一字处两次出现。弘一法师撰写联语的艺术,越发娴熟精巧了。
在宣扬佛法导引众生佛化的过程中,弘一法师还将联语这一形式,作为劝人为善的巧妙手段。晋江有位医生叫杜培材,设有"安人诊疗所"。此人医道高明,但索价昂贵,病人时有怨言。杜对弘一法师仰慕已久,早想一接謦敷。l941年秋天,他得知弘一法师驻铴本地福林寺,前来拜谒,弘一法师为他书写一偈作为留念。l942年春天,弘一法师也听说了杜培材收费高昂的事,便将平时佛门和诸善信供养的名贵药品,托人赠予杜氏,嘱其普施穷苦病人。还以"安人"二字冠头撰联相赠,暗示其培养医德。联语日:
安宁万邦,正需良药;人我一相,乃谓大慈。
杜培材接到药品和对联,深为弘一法师的高尚品德所感动。也意会到了弘一法师的婉言劝告。他致信弘一法师说:
昨承惠赐良药十四件,接受之余,万分惭愧。因为在公医制度尚未实行的社会里,所谓医生者,充其量亦不过是一种靠技术换生活,与其他职业无异--为工作而生活,为生活而工作。这种自私自利的心理,还谈得上甚么"本我婆心,登彼寿域",或甚么"济世为怀"这类虚伪或广告武的言词吗?不过由于领受这次的恩赐以后,我希望良心会驱使我,把我既往的卑鄙、从前的罪恶,在可能范围内,尽量地改革过来,效法师"慈悲众生"的婆心,真正地把"关怀民瘼"的精神培植起来,藉符法师去年为我题赠"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之箴言。那么,我所受惠的,其于精神方面的价值,将较胜于物质的百万倍矣。......
自此以后,杜培材医生,也真的改变了高价收费的医疗作风,为群众所赞扬。
第二十七章悲欣交集
1941年旧历十二月间,弘一法师自晋江福林寺致信泉州开元寺诸师。信中说:
后学近欲往闽东,承诸法师、诸居士诚意挽留,至用感谢。又承开元诸位法师屡次勤命后学居住开元。后学拟于此时移居开元暂住,但有预为声明者二事,先以函陈,敬乞垂察。
广谦老人近示寂于福林寺。广空法师等坚持己见,强迫速入铁笼,速急焚化等事,后学闻之,甚为不安。后学将来命终之时及命终之后,若由旁人坚持己见,违背后学之遗嘱,唯依世情不遵佛法,致令后学一生之修持,不得圆满之结果,最后一著,完全破坏。
"入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从上皆称,改过为贤,不以无过为美。故人之行事,多有过差,上智下愚,俱所不免。唯智者能改过迁善,而愚者多蔽过饰非。迁善;则其德日行足称。君子饰过,则其恶弥著,斯谓小人。"(《圆悟勤禅师与文主簿书》)
弘一法师对身后之事何等地看重!他觉得,这"最后一著"如果安排不当,"完全破坏",一生修持将付诸东流。所以他要郑重声明:他的荼毗之事,务必遵其遗嘱按佛法料理。广谦老人可能有过犯戒行为,但已改过,广空法师等未能加以谅解,在其圆寂之后"强迫速入铁笼,速急焚化"。弘一法师以为,这种做法有违古训,故有"唯智者能改过迁善,而愚者多蔽过饰非"的议论。
弘一法师在福林寺住到翌年三月问,应门生石有纪之邀,移铴闽东惠安县灵瑞山。下山后在泉州百源寺小住,又应叶青眼居士之请,移居温陵养老院,并旋即闭关,谢绝访客。连负责院务、时刻惦念他起居饮食的叶青眼居士,也常常数周不获一面。
最初一两个月中间,弘一法师与院内院外还有些文字上的来往。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在料理着身边剩下的一些事。先是(1942年夏四月)致信书法爱好者黄福海,请其将用剩的一些纸头送给他。信中说:
遗余素楮多纸,属作草稿时用之。当来集辑以遗返居士而为纪念。近将远行,无有草稿可书,乃节录印光法师嘉言十数则,以塞其责。书法极潦草,恶劣不堪,与寻常作草稿时,无以异也。居士向所遗余素楮,似不止此。或存檀林书箧中,现在未能检寻,拟请居士以此余楮,惠施与余,不再偿还。衰老颓唐,希居士愍察,勿责备焉。
刚由闽东灵瑞山下来,弘一法师何以又有"近将远行"之说?从其为黄福海所录有关临终之事的印师嘉言来看,弘一法师所说"近将远行",实际上是已预感到了他将往生西方。印师法语日:
人生事事皆可伪为,独临死之时不可伪为。况其无爱恋之情,有悦豫之色,安坐而逝。若非净业成熟,曷克臻此?礼诵持念种种修持,皆当以诚敬为主。经中所说功德,纵不能圆得,而其所得亦已难思议。若无诚敬,则与唱戏相同,苦乐悲欢皆属假装,不由中出。纵有功德,亦不过人天痴福而已。而此痴福,必倚之以造恶业,其将来之苦何有了期。
临终一事,无法作伪,欲要安坐而逝,就得以诚敬之心多多念佛,修持净业。此时此刻,弘一法师如此引录法语,与其说是对黄福海的嘱告,毋宁说弘一法师是在借此表达自己的最后信念。
接着,又致书弟子龚天发(胜信居士),作"最后之训言"。信中说: .
与朽人同住一载,今将别离,属写警策之训。窃谓居士曾受不邪淫、不饮酒二戒,今后当尽力护持。若犯此戒,非余之弟子也。余将西归矣,书此以为最后之训。
为密林法师手书其所作咏潮州灵山寺八景诗。又应福州名医罗铿端和陈宝琛族人陈士牧之请,为福州怡山长庆寺润色并手书《修放生园池记》。
永春童子李芳远,不仅精修佛法,对诗词艺术亦勤于探索,并有意将二者结合起来,以佛入诗,以诗宣佛。自前年冬初,芳远与弘一法师在永春冷水村木渡桥头告别,已一年有余。一年来,他无时不在惦念着弘一法师的一切。便于今年春末夏初致信问候,信中引了唐人的一句诗,借以抒发别后的思念和渴望。弘一法师也在挂念着这位忘年交,复信说:
......见来书有唐人诗"西楼望月几回圆"句①,知近境大进。音婴年亦喜此诗,今老矣,尚复如是。所恨蹉跎岁月,无所成就,愧见故人耳。仁者春秋正富,而又聪明过人,望自此起,多种善根。精勤修持,当来为人类导师,圆成朽人遗愿,......(1942年夏信)
不久,李芳远将所作诗词辑成《大方广宝诗初集》,恳请弘一法师题词。弘一法师题书《灵峰遗语》一纸,以作诗集的卷首语。在复信中又寄以深切的期望:
①"西楼望月几回圆",为唐代诗人韦应物七律《寄李儋元铴》末联中一句。全诗是:。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仁者能于文艺有表树,至用欣慰。朽人早岁留滞东京,亦尝一度醉心于此。今年老矣,又入佛门,当不复措意。且绮语之类,佛所深诫,尤非沙弥之所宜言矣。
竹老①之言,感佩万分。......世出世事,非一番苦心经营,其成就必不惊人。若欲超脱尘障,更须一番风霜磨砺,故迟迟出版无妨也。(1942年夏信)
旧历七月下旬,弘一法师一度走出关门。有些佛寺,对沙弥戒剃度仪轨,不甚明白,征询于弘一法师。七月二十一日,弘一法师假温陵养老院过化亭为戒坛,向寿山法师等教演剃度仪式,并为广翰、道详二沙弥证授沙弥戒。叶青眼等参预观礼,再聆教诲。但不知道是因为久不见弘一法师之面的缘故,还是他们也有了什么预感,竞产生了"虽在咫尺间,直同万仞壁垒"的感觉。第二天,弘一法师将《剃发仪式》抄本一卷,交给前来问学的师惭等法师,说:"自灵芝律师后,剃发仪轨已失传七八百年,今朽人特为删订此本。昨Et已集数位法师在过化亭按此操演一过。这一抄本,是妙莲法师缮送。将来有发心出家的人,可依此仪式剃度。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请寿山师等加以指导,即能一一如法。"
入夏以来,弘一法师在关中致力于撰述《佛说八大人觉经释要》,到八月十三日圆满完成。他又在跋语中说:"衰老日甚,体倦神昏。勉力录此,芜杂无次,讹误不免。此稿未可刊布流传,惟由友人收存以留纪念可耳。" 八月十五、十六日,连续两天,弘一法师在开元寺
①竹老,即蒋竹庄(维乔)居士。
尊胜院,根据刚刚完成的著作稿,宣讲《八大人觉经》。
因无力一人讲解始终,经文的译述,只好委托给了昙昕法师等人,他自己仅仅作些即兴式的发挥。不过,十六日这天,他在温陵养老院还讲了一课,题为《净土法要》。这是弘一法师最后两次弘法宣讲。
听众们明显地感觉到,弘一法师讲演,已不如先前那般声宏力足了。于是,在感激其涵育化导的同时,也在为他的健康担心着,忧虑着,......
弘一法师又退回关中修持养疴。一个星期之后,八月十三日上午,应请为转逢、转道两位法师书写大柱联,|大1劳累过度,下午即开始发热。
第二天起,食量减少。后三四天,犹力疾为晋江中学学生书写中堂百余幅,病情进一步加剧。
八月二十七日,整天断食。只饮开水,药品亦一律拒绝。众多崇敬者得知弘一法师有病,又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都很着急。有位叫罗元庆的居士,以为法师得了疟疾,便去买了十二粒奎宁交与黄福海。黄也凭着意念买了几种药,赶紧由石狮送来温陵养老院。
弘一法师收了别的几种药,就是不收奎宁丸。说:"这药目下是很贵的,我不是疟疾,请带还罗居士转施他人。"
黄福海见弘一法师坚决不收,便说:"罗君既然让我送来了,请法师收下一半,留着以后也许用得着。"
弘一法师只好收下了六丸。过了两天,又托人将这些奎宁丸送了一位正在患着疟疾的小和尚。
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弘一法师召妙莲法师单独入室,口授第一纸遗嘱。日:余于末命终前、临命终时、既命终后,皆托妙莲师一人负责,他人无论何人,皆不得干预。
妙莲录下遗嘱交弘一法师审定,弘一法师在上面加盖了私章。可见其对临终和荼毗一事之郑重将事。
妙莲法师何等僧人,能得弘一法师如此重托?此僧系上海市人,中年出家,为圆瑛老法师之徒孙。原驻铴苏州岩山寺,l937年春,得知弘一法师赴青岛讲律,即前往依止。后随弘一移来闽南,依从治律,彼此结下深厚情谊,为弘一所推重信赖。1939年10月5日,弘一法师在永春,曾有一信致妙莲。信中说:
传贯师来,谈及仁者将移居他处,彼等至用惭惶。窃念仁者居承天、福林诸寺,一切缁素皆受仁者之感化,爱念仰望如慈父母。南门外,寺院林立,尤希望仁者与彼等僧众时时接近,随缘教化,则闽南他日僧英济济,法化昌明,悉出仁者之厚赐也。千乞仍住福林寺,不可他往。传贯师与朽人相交多年,忠厚诚实,堪称善友也。......
去年冬,弘一法师为怆痕法师改名律华,并作释义。事后又贻书于怆,嘱其慎重保存,说是须等他圆寂后方可启视。这样神秘,这样慎重,究竟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呢?现在弘一法师即将生西,我们可以看看这封信的内容了。这是弘一法师为律华法师修持进道之事的最后嘱咐。原先那样神秘,就因为信中着重谈到了妙莲法。妙莲法师行持精勤,悲愿深切,为当代僧众中罕见者。且如朽人心中敬彼如奉师长。但朽人在世之时,畏他人嫉妒疑义,不敢明言。今朽人已西归矣,心中尚有悬念者,以仁者年龄太幼,若非亲近老成有德之善知识,恐致退惰。故敢竭其愚诚,殷勤请于仁者。乞自今以后,与妙莲法师同住,且发尽形承侍之心,奉之如师,自称弟子。并乞彼时赐教诲,虽受恶辣之钳锤,亦应如饮甘露,万勿舍弃。至嘱至嘱。
一面是关爱有加,一面是推崇备至,而两方面都与妙莲法师有关。弘一法师之于妙莲法师,其倾倒者如此,怪不得要将自己的身后事重托于他了。
八月二十九日上午,弘一法师致书李芳远:
......朽人近来病态日甚,不久当即往生极乐。犹如西山落日,殷红绚彩,瞬即西沉。故未圆满之事,深盼仁者继成之。则吾虽凋,复奚憾哉!
并赋"问余何适"一偈赠李芳远。告别之际,对李童子再次寄以深切的期望。
下午,弘一法师再召妙莲法师人室,嘱托荼毗之事的具体细节。--
(一)在已停止说话,及呼吸短促,或神智昏迷之时,即须预备助念应需之物。(二)当助念之时,须先附耳通知云:"我来助念",然后助念。如未吉祥卧者,待改正吉祥卧后,再行助念。助念时诵《普贤行愿品赞》,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后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十声。(不挝木鱼,大声缓念)。再唱回向偈:"愿生西方净土中",乃至"普利一切诸含识"。当在此诵经之际,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三)察窗门有末关妥者,关妥锁起。(四)入龛时如天气热者,待半日后即装龛,凉则可待二三日装龛。不必穿好衣服,只穿旧短裤,以遮下根即已。龛用养老院的,送承天寺焚化。(五)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装龛以前,不须移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装入龛,即须移去承天寺。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再则,既送化身窑后,汝须逐日将填龛脚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去,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大至临终助念,小至为填龛脚的碗加水,每一细节,都不得违反有关佛制。其恪守佛教轨仪之精严庄重,为佛门所少见。一生一死,人生两大关口。生乃欢庆之事,无不亢奋高歌;死乃悲剧事件,难免伤感落泪。临终之际,能如此这般从容平静而周到地自行安排后事的每一个细节,非如弘一法师这等能于死亡一事大彻大悟,并有所期待的高僧大德者难以为之。这是何等悲壮而伟大的场景呵!
八月三十日,整天不开口,独自默念佛号。
九月初一日上午,为黄福海居士书写座右铭一幅。下午,书写"悲欣交集"四字交予妙莲法师。此二件,乃弘一法师最后之墨宝。
初二日,命妙莲法师书写回向偈。
初三日,妙莲师再请吃药,弘一法师说:"吃药不如念佛,也不如乘愿再来度生利益。药不必吃了。你再为我书写遗嘱交给院中,有几件事需托付董事会:(一)过化亭有一部分已经破损,请董事会加以修葺。(二)请董事会对老人开示净土法门。(三)请董事议定,住院老人至八十岁,应举为名誉董事不负责任。(四)请董事议定湘籍老人,因已衰老,自己虽乐为助理治圃责任,应改为庶务,以减轻其负担。"
妙莲师再次录完遗嘱,弘一法师从一本经书中取出几张信纸,说:"这是几封早就写好的信,待我命终后填上日期,分别寄给夏丐尊、刘质平、丰子恺、沈彬翰、性愿法师等几位友人,通知他们一下。"
妙莲师接过一看,几封信台头不同,内容则一,只是迁化日期空在那里。信的全文是这样的:
X X居士文席:朽人已于 月 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谨达,不宣。
音启
前所记月日,系依农历。又白。
妙莲师手捧书信,不禁悲从中来。弘一法师则像当年化导李圆净那样,平静地劝慰妙莲师说:
"朽人近年以来,精力衰颓,时有小疾,勉力维持到今日,得有机会做了些弘法之事。但此次真的要走了,我有预感。有些事已心有余而力不及,恐难圆满了。然,若欲圆满成就其业,必须早生极乐,见佛证果,回入娑婆,乃能为之。仁者不必悲伤。古德云:'去去就来!'回入娑婆,指顾问事耳。各人精修净土,以往生极乐为第一标的,其他所有之事,皆在其次。时节一到,撒手便行,决不因尘世间事,乃至弘法等事业,而生丝毫顾惜之心。经云:'人命在呼吸间',固不能逆料未来之事也。余与仁者情谊深厚,于仁者又有殷切之期望,故敢作最后之尽言。你我有缘,当来重入娑婆,定会再次聚首,同弘佛法。......"
弘一法师在缓缓地倾吐着最后的心声,妙莲法师已泣不成声了。
去年秋天,弘一法师赋偈赠予李芳远,其偈语即为遗书二偈中的第二偈,而且当时下署"晚晴老人遗偈"。这样看来,弘一法师此时交给妙莲师待寄的这些讣告式的信件,恐在半年之前已经写好了。而自写讣告,不只在佛教史上,在尘世间,都是独一无二的事。即在处理后事上,弘一法师亦别出一格了。
初四日,友人王拯邦等前来探视,力劝其吃药、饮少许牛奶,弘一法师非但坚持不受,还就此机会讲起了十诵戒文,有最后弘律之一举。
探视的外人走后,弘一法师将手书《药师经》一部及《格言别录》送与妙莲法师供养,并作纪念。
是晚七时四十五分,弘一法师呼吸少促。妙莲师等待弘一法师吉祥卧后,按其遗嘱,开始助念,诵《普贤行愿品赞》。少顷,弘一法师眼中淌下晶莹的泪珠。妙莲师等知道,这是他悲欣交集之感的流露。
弘一法师一生的归结,其生命价值的升华,正凝聚呈现于此时此刻悲欣交集的一瞬间:
他一面欣庆着自己的解脱,一面还在悲愍着众生的苦恼。他入世一场,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而一旦大彻大悟,又历经千辛万苦,修习种种,以赎前衍。终于在生西之际,迎来"春满"、"月圆"的境界,因而欢喜满足,了无缺憾,有欣证禅悦之泪流淌。他虽孜孜石乞砣,艰苦卓绝,发愿宏扬律宗,但他和每位高僧大德一样,决非仅仅局限于个人的超生脱死,他在佛门的一切言行,无不与大乘相连。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处身苦难之中,却又未能觉悟生死之义的十方众生。即在临终之际,也不能忘情于此,因而又有悲见有情之泪流淌。......
妙莲法师等没有惊动弘一法师,唯有助念诵经。八时整,弘一法师在悲欣交集中吉祥生西。
妙莲师等遵照弘一法师遗嘱,念完经文佛号,将晚晴室门窗紧紧关闭,退了出来。
翌日清晨,闻听噩耗的缁素弟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晚晴室外焚香献花,叩头礼拜。院中气氛凄清惨淡。弟子们虽阵阵心酸,但都忍住了哭泣,怕的是惊扰了正在生西路上的弘一法师的步履。
从石狮赶来的黄福海居士,将燃香安插于窗外的泥土中,向窗内行三顶礼,以向弘一法师告别。当他起身时,妙莲法师悄悄过来,交给他一个字卷,口口吃吃地说:"这......这......这是法师在病......病......病中为你写的一幅座右铭。法师在病......病......病终前一天交我,嘱......嘱我在他归西后,等......等......等你来时转交与你!"
黄福海恭恭敬敬地接过字卷,又含泪向窗内一拜,以表谢忱。走出温陵养老院,他就将字卷拿去装裱。字卷上写的是:
吾人日夜行住坐卧,皆须至诚恭敬。
裱装店师傅一面为黄福海能得到弘一法师的墨宝庆幸,一面嘱咐他不要辜负了弘一法师的深切期望。此时此刻的黄福海,只能诺诺称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旧历九月,闽南炎热未退。
茶毗诸事,严格遵照弘一法师的遗嘱办理。遗体停放一日后,于初六早晨人龛。
弘一法师至友、温陵养老院董事会的叶青眼居士,进入晚晴室顶礼告别。只见:弘一法师遗体向西侧卧,两腿端叠,左手垂于腿上,右手扶腮,盖以被单,脸上隐露微笑,唇际略现红色,与在生无异。然此时离气绝已三十五六小时矣。叶居士觉得:"如是谓为未死,已气绝一二日,谓为已死,何以面色如生?如果说,弘一法师这次从发病到去世,几天来写字依然如故,那叫示疾如无疾然的话,遗貌所呈现的征候,则是示死如未死然了。"
叶青眼退出晚晴室时,向四壁环顾一周,别无长物,只有那枚松枝依然挂在弘一法师头顶上方的灰墙上。传说这是法师出生时的一个异征。他一直带着它,走过了六十三个春秋。初六上午,弘一法师灵龛由温陵养老院移往承天寺供奉。善男信女千余人,口念六字洪名("南无阿弥陀佛")跟随恭送。沿途观者,无不肃然起敬。其场面之宏大壮观,气氛之肃穆庄严,八闽大地,实属空前。这是一方民众,对弘一法师十四年弘化恩德的报答和感激。
"过七"日为九月十一日。是日晚,弘一法师灵龛在承天寺化身窑荼毗。举火一时许,善男信女们刚刚恭敬绕行,一道异彩突从窑门燎出,炽燃照耀,辟易一切。众善信为之震撼,厉声念佛,异彩即须臾散去。未几,已告化尽。其荼毗之猛捷神速,世无伦比。
翌日,众检灵骨,分为零整两种。整的质呈坚固,洁白兼带青色黄色微红色;零的千百碎片,从中检出如绿豆大者舍利多枚。令人奇异的是,过了二十多天,妙莲法师检出的一枚舍利,色泽异常,投诸磁盆中,有铿然之声。
叶青眼居士面对弘一法师荼毗的全过程,感想万千。他觉得:"如是谓为未化,可已迅疾薪尽火灭;谓为已化,又何以会有坚固舍利大小一千八百多枚?这是弘一法师示化如未化然的境界吧!"
如同其当年出家为僧的消息,迅即传开那样,现在,弘一法师迁化之讯,也快捷地传向海内外。十六年前,弘一法师在庐山救出的那位少女彭小玉,早已定居日本,成家立业。是一位四十二岁的中年妇人了。弘一法师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怎能遗忘?
彭小玉得知弘一法师迁化的消息,立即简装就道,前来泉州,一次又一次地向法师礼拜致意。然后,她前往庐山,回到故乡,出资修葺法师当年驻铴过的大林寺。并在庐山五老峰,为法师立了一块诗碑,以志其大恩大德,以彰其高风亮节。弘一法师由朱门子弟,风流半世,享尽富贵,一变而为空门高僧,穷困半生,历尽艰辛,最后化作千百粒舍利。在此过程中,自有其对社会、对人生、对生命含义的独特体悟与征候。弘一法师生命征途上的巨大落差,在俗人眼光中,或许会被视作一种自行下沉的行为,但从佛家眼光看,却是一种由苦海深渊跃向极乐天上的飞升之举。
超生脱死,永驻净土,固属镜花水月,梦中佛事,非俗世间人所能易明透悟。然人生有限,时空无限,高僧大德们苦苦追寻的无生忍境界,对一切因名缰利索之困扰而烦恼不宁欲生欲死者,或许不无参照的价值。
弘一法师已逝,其体已化。如今,他的魂魄当在何处?或正在生西之路,或已上九品莲台,或又回入娑婆,重救诸苦,......愿他永存于莽莽大化,常寂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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