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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_7 李叔同(近代)
从佛家观点看,篆刻与书法等俗事,有玩物丧志之嫌,出家人应予摒弃。以此,弘一为刻印五方,写了题跋。除说明缘起,还专门提到:
十数年来,久疏雕技。今老矣,离俗披剃,勤修梵行,宁复多暇耽玩于斯?顷以幻缘,假立臣名(按:以篆刻家张人希考证:"匝"字为"私"字之篆文书体。)及以别字,手制数印,为志庆喜。后之学者,览兹残砾,将毋笑其结习耒忘耶?
弘一之于夏丐尊,真可说是念兹在兹了。刚刚刻送五方印章,又为夏书写了《集灵峰蒲益大师诗句》、晋王乔之作《念佛三昧诗》;这年夏天和秋天,又相继为夏手书了妙叶、幽溪、莲池等大师的法语,还手书了苏轼画阿弥陀佛像题偈等多件作品。他如此频繁地写赠老友,其用意,可用他集联蒲益大师的两句诗概括,即:
万古是非浑短梦,一句弥陀作大舟。
这年夏天,温州遭遇飓风暴雨,墙倒屋塌,田园汪洋,众生受害。这中间,却有一桩奇事发生。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即有吴璧华居士前来庆福寺,向弘一法师报告他的亲身所历。居士称,头天晚上,他卧身墙侧,在默念佛号中入睡。及至夜半,忽然墙壁倾圮,他被埋在瓦砾泥土之中。家人怀疑他可能已被砸死。等到大家奋力除去砖土,一看,他竟安然无恙,口中还在呢喃着"阿弥陀佛"。再看,他的颜面和肢体,也没丝毫损伤。这使家人惊叹不已,深深地感觉到佛恩神力的浩荡无边。弘一法师听后,在庄严的念佛声中,脸上漾起一抹粲然的微笑......
是巧合乎?是佛恩乎?信仰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释。弘一法师则在以后的二十来年中,每谈及念佛的好处,常以这一奇事为佐证。
温州风暴过后不久,弘一法师身患严重痢疾,药物治疗也不见起色。他疑惑自己将从此不起。寂山长老关怀备至,前来存问。当问到如何才好时,弘一说:
"大病从死,小病从医。今是大病,从死就是了。"长老赶紧说:"上人不必多虑,不会那么严重。"弘一说:"不是弟子多虑,我有感觉。弟子来寺一年多,恩
师关照之恩难报。现在还有一个唯一的要求,请恩师照准......"
长老安慰着说:"有何要求尽管提,小僧当尽力而为。"
弘一说:"待我临终之时,将门窗之类紧紧关闭,再请几位法师助念佛号。气断六个小时之后,用这床榻上的被褥将我缠裹,送投瓯江江心,以结水族之缘。"
前来探视的大小和尚们,听了法师和寂山长老的对话,不觉悲从中来,痛哭出声......但一个奇迹出现了,就在"从死"等待中,法师的病却霍然而愈。这是否又是佛恩的浩荡无边,致使其获此解脱?抑或佛陀为了显示其无限的恩威,故意让弘一法师经此一劫呢?
病愈后,弘一又拿起早已开始摭写的《警训篇》。这是他根据蒲益大师的代表作《灵峰宗论》摘编的格言集录。年底竣稿时,他又另起了个名字:《寒笳集》。无论对方内人还是方外人,就提高道德情操言,这一编著,有不可忽视的启迪意义。在关中时,弘一为庆福寺斋厨陈阿林写了一篇往生传,记其日常行状和去世经过。阿林面黄颧削,无福德相。每次开饭,他均合掌致礼。餐毕收拾碗盆,常呆呆地站在那里,直视着弘一,见法师吃得不多,他则愀尔改容,必穷其故。他有肺喘病,咳嗽不止,但并不介意操作的劳苦。晚饭后,常和众僧一起诵念《阿弥陀经》,持佛名号,"吭声凄紧,声绝同侣"。一天中午,阿林来到弘一室中,身穿新衣,仪表至伟,很是高兴的样子。就在这天傍晚,阿林回家后,宿疾转剧。临终那天早晨,嘱咐家人瀹汤,自己擦拭了身体,卧床念佛,泊然而化。弘一在为他所作的《庖人陈阿林往生传》中"赞"说,陈阿林并非勤修净行者,"然观其生死之际,脱焉无所累。人谓阿林愚,是其所以不可及也夫!"以法师看来,在生死之际,能够脱然无累,泊然而逝,正是众生所应追求的最后境界。以此观之,陈阿林并非真愚蠢之人。
在钱塘时,虎跑寺为弘一法师派过一名少年侍者。这位侍者,一面侍候法师,一面接受他的教育。法师既教他写字学文化,也教他念经做功课,教他怎样处世接物认真做人。法师曾教他写过很多格言,如:"放宽肚皮容物,立定脚跟做人";"律己宜带秋气,处世须带春风";"临事须替别人想,论人先将自己想";"心志要苦,意趣要乐,气度要宏,言动要谨";"径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处减三分让人嗜";"以恕己之心恕人则全交,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寡过",等等。少年人的进步很快。到他十八岁那年--1921年正月里,弘一带着他对当家和尚弘祥法师说:"他家里很穷,也没有兄妹,我看他五官端正,让他出家好了。"弘祥法师让少年侍者拜了弘一为师,取法名"宽愿"、号"祖贤"。这是弘一在佛门中正式接受的唯一一个弟子。移铴永嘉时,宽愿也跟着来了。
弘一对培养佛教人材是很留意的,只是来永嘉之后,很快就向僧界反复表示,以后不再收受入门弟子,也不会出任住持之类任何僧职,唯以念佛修持普渡众生为己任。
庆福寺派了一位少年与弘一同居,以护持一切。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少年受弘一的感化,也萌生了出家为僧的念头。弘一为了成全这位少年,竭力向寂山上人予以推荐。开始,寂公觉得侍者年龄太小,识性未定,将来良莠难知,没有应允。几天后,弘一又请来吴璧华、周孟由两位居士,为少年侍者求情。一进寂公禅房,弘一即在师父面前长跪不起,要求恩准少年侍者出家。他说:
"假如以后他有什么违越行为,由吴、周二居士负责担保。"
寂公见弘一这般恳切,只好笑而答应,便让少年侍者拜弘一为师。
弘一既有不再纳徒的前约,岂能担下师父之称?他让侍者作了弘伞法师的徒弟。弘伞为其取名"因弘",内含因弘一引荐出家之意;因弘又在名字后面加了"白伞"二字,全称"因弘白伞",意思是:因了弘一而拜弘伞为师,一名之中,暗含了他师从二师的意愿。同为随侍,因弘以照料弘一法师的日常起居为主,从杭州带来的宽愿,负责接待来客对外联络,师父外出云游,也由他陪伴的时候多。因弘白伞成材后,当了庆福寺寺主。
1923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弘一法师已在永嘉庆福寺中整整掩关静修了两年。终于按照原定计划,圆成其愿。这是弘一整个僧腊岁月中,第一次这样长期的掩关静修。往后,他准备到外地一些丛林中走一走,把云游和掩关静修、弘法利生结合起来。
第十章启关游方
上海浦东人穆藕初,在其《五十自述》一书①中说:
有某君者,二十年前创沪学会之老友也,......嗣后赴日求学,贤名籍甚,邻邦人士惊为稀有。......回国后任教职多年,余虽不常见,然私心甚钦崇之。越若干年,忽闻某君将出家,来申与诸故旧话别。余时方兴高采烈,从事于实业。闻君发出世想,心窃非之。而君竟毅然决然脱俗出家,作苦行僧。虔治律藏,足不履地,严持净戒,示范人天。......癸亥二月中,余自北省归来,闻律宗某大师有来沪之消息。惟时节因缘动多牵绊,以故行期蹉跎。直至三月底,方始抵沪。......
穆先生文章中所谈"某君"、"律宗某大师",即为弘一法师。由此得以证实,法师于癸亥年(1923)---点]底由永嘉转道杭州抵达上海。这时,离他前年由杭州转道上海去永嘉整整两年。他严格地遵守了掩关的誓约。上海,是他启关游方的第一个去处。他这次来沪,是要和佛教居士林的尤惜阴居士合作撰写一篇《普劝发心印造经像文》。
本世纪初,弘一法师和穆藕初,在沪学会期间,曾为抵制外国货物侵占中国市场,一起振臂高呼过、慷慨激昂过,但往后二十年,他俩却分别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穆在留美回国后,成了沪上一位颇有成就的实业家,李则成为空门一僧。
①《藕初五十自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5月第l版。穆在实业救国的过程中,也常常遇到各种障碍与挫折,有难于应付的窘境。就在弘一外高人"来沪的消息,顿感"仿佛一轮皓月临幽室",法师来沪之际,穆正为棉纺厂人事纠葛,愤然辞去了总经理的职务,"心绪甚恶劣"。因此,当他听说有"世立即放下一切,专诚赶到弘一法师挂搭的沪北太平寺(普陀山三圣寺下院)礼谒参拜。
穆年长四岁,又是昔日好友,但一见弘一。目光炯炯,气象万千"的容貌,竞有些拘束敬畏的样子,叙了一会儿旧,才慢慢地放松自如。他把多年来在弘一出家问题上心存的疑点,一一提了出来,弘一给了他圆满的答复。末后谈到佛教与时局的关系,穆说:
"我最近正在阅读有关东西方文化和哲学的书。见到有些书上对佛教颇有诋毁,断言说:'假使佛教大化,中国之乱更无巳时."
穆对这类过甚之辞,虽不以为然,但信向佛化之心,却又非常浅薄。他又接着说:
由此也得以证实,弘一法师前年转道上海去永嘉的时间,该是旧历三月底、四月初。
"我仅仅知道佛教是出世的,而我国衰败至此,非全力支持,恐国将不国,所以恕我直言,我不甚赞成出世的佛教。不知弘公将何以教之?"
弘一说:。居士之所见,属于自利的小乘一派佛教。出家人并非属于消极一派,其实积极到万分。这,试看菩萨四宏愿就可知道。何谓四宏愿?就是:众生无边誓愿渡;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一切新学菩萨,息息以此自励,念念利济众生。救时要道,此为急务。推行佛化,首在感移人心,以祈慈愿咸修,杀机永息,并非希望人尽出家。出家须有因缘,而出家人亦讲孝悌忠信,亦主张尽力建设,造福苍生。至于某些谈论中西文化的人,以为佛教大兴,中国之乱更无已时云云,其实作者并未真正知晓佛教之精义,只是在那里徒逞私议,浪造口业而已。口唱邪说,障人道心,罪过非轻,殊堪悯恻。......阿弥陀佛!"
少顷,弘一又竭力勖勉穆藕初今后勤看佛经,清净心地。他说:
"凡现在地位甚高之人,夙生地位亦甚高。万勿被眼前的富贵地位所迷惑,以致堕落。"
穆藕初在回忆到这次和弘一会见,对其深远影响时说:
余经此一番开示后,觉佛教自可以纠正人心,安慰人心,使入提起精神服务社会。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主意,做许多好事于世间。故余深信佛教于人生有大益。但余喜在家自修,不愿向热闹场里造因,而取烦恼之果。
他还用以下韵语,道出了撰写《五十自述》一书的主旨
世界原无事,吾人自扰之。痛心由失者,追悔已嫌迟。一切凭谁造,贪嗔更带痴。成疑生恐怖,性海浪翻时。好事成残局,艰难只手支。机缘来莫喜,世味耐寻思。寄语当途客,成宜慎设施。前车应借鉴,补益有毫丝。
在穆藕初这位实业家的韵语中,不也透出了一点佛心佛意么?而这,是弘一法师的影响所致吧。
南京高等师范校长江谦,得知弘一法师游方沪上,也来太平寺拜谒。谈话间,法师建议江谦读一读明代高僧智旭的著作《灵峰宗论》。并向江谦详细叙述了他师承系统的主要导师之一智旭的生平事迹。一一智旭,字素华,别号"八不道人",晚号"蒲益老人"。俗姓钟,名标明,又名声,字振之,古吴木渎(今江苏吴县)人。生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晚年定居浙江灵峰,故其门人将他的言论集取名《灵峰宗论》。圆寂于清顺治十二年(1655)。智旭年少时,不但不信佛,还著文"辟异端"、"灭佛老"。十七岁,因读明代先贤、高僧袜宏(即莲池大师)《自知录》和《竹窗随笔》等著作,有所领悟,不再谤佛,将其所著《辟佛论》付之一炬。二十岁,因闻《地藏本愿经》,发出世之心。二十四岁,在杭州五云山、莲池大师当初结庵地云栖寺正式出家。从此,智旭"遍阅律藏,方知举世积谶","尽谙宗门近时流弊","决心宏律"。智旭信奉过天台宗,但并非以此为限。
他喜欢抓阄问佛决定意向。三十二岁,打算注疏《梵网经》,做四阄问佛:一日宗贤首,二日宗天台,三日宗慈恩,四日自主宗。抓了几次都是台宗阄,于是究心台部,但又不肯为台家子孙,"以近世台家与禅宗、贤首、慈恩各执门庭,不能和合故也。"智旭门人说,如果以为智旭独宏台宗,那是在以耳代目了。他取别号为"八不道人",也是由于古之儒、禅、律、教四家"不敢为",今之儒、禅、律、教四家"不屑为"的缘故。他有意将各宗各派融汇贯通起来。智旭原是奉行比丘戒的,自三十五岁这年七月十五日,燃顶香六炷,拈得菩萨沙弥阄之后,又决意舍弃比丘戒而做"菩萨沙弥"。他说,这是因为目睹了不少受过比丘戒的僧人,行为与戒律相悖,不如当个"菩萨沙弥"更能符合实际。智旭对于当时佛教界的不正之风,感慨系之。他说:"诸方师匠,方且或竞人我,如兄弟之阋墙;或趋名利,如苍蝇之逐臭!或妄争是非,如痴犬之吠井;或恣享福供,如燕雀之处堂。"他觉得,当时之佛教界,有"三可痛哭":戒多讷谬,"遂令正法坠地,僧伦断绝",一可痛哭也;教乘不讲,"遂令禅门诃为葛藤糟粕",二可痛哭也;宗门败坏,"盲修瞎练",流弊泛滥,三可痛哭也。还有"三可哀愍":一者,"借佛法图利名,无实为人之心";二者,"但知己长,不知人长,但见人短,不知己短,株守一得,向无佛处称尊";三者,"但为大以欺佛,不从具体处着眼"。在智旭看来,。法运日{伪,老成凋谢。兽蹄鸟迹,交于中国;乳臭小儿,竞称宗主,拈花微旨扫地。至此,不惟可悲,亦可耻矣!"身为佛界中人,他甚至痛骂"法师是乌龟,善知识是忘八"。为了匡正时弊,他从自己做起,自出家之日开始,誓不敢称证、称祖,犯大妄语;誓不敢摄受徒众,登坛授戒,后来又誓不应丛林之请开大法席。......
弘一说:。智旭的这些言行,虽在当时曾被视为'异物'、'寇仇',却是值得我等后世佛教人深思的。"在向江谦介绍过智旭的生平事迹之后,弘一还特别提到了智旭由儒入佛、以佛释儒、以儒附佛的情景。
一一在智旭看来,儒家"人心惟危"的"人心一与佛教的"真心"、"真如",儒家的"尽心知性"与佛家的"明心见性",儒家的"忠恕"与佛教的"直心"等等,都是一个意思。而儒家所讲的"五常",也与佛教的"五戒"相等,"世、出世法",也"皆以孝为宗"的。智旭著《周易禅解》,自称是:"吾所由解《易》者无他,以禅入儒,诱儒知禅耳。"他著《四书蒲益解》,目的在于:从《论语》中开发出"出世光明";以《中庸》、《大学》"谈不二心源";对《孟子》一书,是要"饮其醇"而"存其水",使其更加精纯。......
"总之,"弘一说,"智旭注解四书,是为了'助发圣贤心印'。"接着又对江谦说:"建议你读一读《灵峰宗论》,无论对初步了解佛理,还是加深对儒学的理解,都甚为有益。"
江谦在回忆与弘一法师的这次会见时说:"癸亥遇师沪上,教读《灵峰宗论》,受益无穷。"在《寿弘一大师六十周甲诗》中又写道:细读灵峰宗论教,别来旦夕未能忘。千年儒佛相攻案,至是铿锵会一堂。
这次在上海期间合作的《普劝发心印造经像文》一文,由弘一法师详细提示纲要,尤惜阴居士具体演绎撰就。文分六大部分:
一,印造经像之功德。二,印造经像之机会。三,印造经像之方法。四,发愿文之程式。五,写时画时之注意。六,结论。
第一部分开头说:
众生沉沦于苦海,必赖慈航救济,而后度脱有期。佛法化导于世间,全仗经像住持,而后灯传无尽。以是之故凡能发心:对于佛经佛像或刻或写、或雕或塑、或装金或绘画--如是种种印造等法,或竭尽己心独立营办,或自力不足广劝众人,或将他人已印造者为之流通为之供养,或见他人之方印造者为之赞助为之欢喜。其人功德皆至广至大,不可以寻常算数计。何以故?佛力无边,善拔诸苦;众生无量,闻法为难。今作此印造功德者,开通法桥,宏扬大化,遍施宝筏,普济有缘。其心量之广大,实不可思议,故其功德之广大,亦复不可思议也。......
印造经像,究竟有何功德,有何利益,文章列出了十大方
一,从前所作种种罪过,轻者立即消灭,重者亦得转轻。
二,常得吉神拥护。
三,夙生怨怼,咸蒙法益,而得解脱,永免寻仇报复之苦。
四,夜叉恶鬼,不能侵犯;毒蛇饿虎,不能为害。
五, 心得安慰,日无险事,夜无恶梦。
六,至心奉法,虽无希求,自然衣食丰足,家庭和睦,福寿绵长。
七,所言所行,人天欢喜。
八,愚者转智,病者转健,困者转亨;为妇女者,报谢之日,捷转男身。
九,永离恶道,受生善道:相貌端正,天资超越,福禄殊胜。
十,能为一切众生,种植善根。
《普劝印造经像文》,第二年(1924)附刊于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印光法师文钞·增广本》第四卷,是弘一法师最早问世的一篇较大规模的佛学著作。
在虎跑出家的弘一弟子宽愿法师,这次随侍来沪。完成了《普劝印造经像文》的写作,师徒俩才有时间轻松一下。一天,弘一微笑着对弟子说:"宽愿,我带你到大东门去吃面,这家面店的老板会特别给我们加料,味道十分好,也不要付钱的。"
宽愿心想:怎么吃了面可以不付钱呢?但他不敢多嘴,只管跟着师父去吃面了。
到了大东门青龙桥附近的一家面店里坐下,弘一对宽愿说:
"早先,我家住在这附近的鸡毛弄内。从日本回来后,就住这家面店的楼上,与面店老板很要好。"
一会儿,面店老板娘过来招待,弘一问道:"老板在吗?"
老板娘回答说:"他去世已经多年了......师父认识他?"弘一不再说什么,要了两碗素面。师徒俩正默默地吃着,老板娘又过来说:
"这位大师父,我男人在世时,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记得是姓李的,什么名字我记不起了。他原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教书,听说是教画画唱歌的。师母是一位贤慧的日本女子,夫妻俩感情也很好。他们就住在这楼上。"说到这里,老板娘叹了口气,接着又说:"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位李先生突然出家做了和尚,忍心丢下日本太太不管了!可怜呀,这位日本师母每天哭丧着脸,伤心得饭也不吃,觉也不咽,我们劝她也没用。最后孤苦伶仃地回日本去了。"
老板娘说罢一番话,瞟了师徒俩一眼,似乎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信息。她问道:
"不知道你们两位师父认识不认识那位和尚?"
宽愿自然不敢吱声。弘一法师则毫不动容,静静地听老板娘说完,然后淡淡地回答说:
"哦!你说的那位和尚,我认识,但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认识的老板已经去世,老板娘也没有客气不要钱。弘一说完话,付了钱,和宽愿离开了面店。
回住处的路上,宽愿只见弘师默默地走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自然不敢重提刚才面店中的话头了。
在太平寺,弘一依据北京新刊补陀(即普陀)光法师(即印光法师)校定本,标写元魏昙鸾所著《往生论注》一书。刚开始这项工作,即因背染癣疥,加上时人夏季,弘一便按来沪前在杭所约,携带宽愿归卧钱塘,以行结夏安居。
在杭期间,弘一为西泠印社书写《阿弥陀经》一卷。不久,由山阴吴熊舍资,仁和叶为铭监造,在西湖边建起弥陀经塔一幢。西泠印社特请名匠俞庭辅、吴福生、王宗濂、赵永泉四人,将弘一所书经卷镌刻于石幢,以为纪念。
弘一受戒时的大师父慧明法师,正在灵隐寺讲授《楞严经》,弘一前去听法。好几年没见到慧明法师了,弘一觉得他老了许多。头发斑白了,牙齿也已大半脱落。拜谒之下,弘一感怆悲叹,泪落不止。
夏末秋初的时候,弘一又离开杭州杖铴南行,经由绍兴①二莅衢州。
三年前,弘一因缘障贝山,曾初次移铴衢州莲华溪。在这里潜心读经,开始编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清流澹泞,林木萧疏","高蹈之侣,乐是游居,遂其冲挹之性",莲华溪的环境,是很适合他修持进道的。
弘一这次来衢州,多数时间住在莲华寺和祥符寺,其间也曾去三藏寺和南湖寺挂搭。除继续治律、修改"表记"稿本、参预寺中的佛事活动,还与当地高士明哲数数往来,广结善缘。
空谷幽涧,佳蕙生焉。莲华寺旁莲华村,多隐士君子。弘一前次卓铴期间,结识了医生冯明之其人。冯氏通晓医典,博学穷研,但能"蔑视荣利,无闻于世,蔬食长斋,栖贫自澹"。弘一和冯氏交往,已深感投契无间,相与欣然。而冯氏介绍的另一位乡贤汪梦松的高轨懿行,更使其钦慕不已。
"汪梦松藏书甚富,床头案角,积帙千卷。他家无
① 弘一法师曾四莅绍兴,其具体情景,将在以后章节中一并叙述。
资蓄恒产,生活清贫,但只要手中有点钱,必去书肆求购,见到旧刻善本,不惜负债买下。汪是一位店员。白天,在老板家料理店务;晚上,便退居一室,陈书览卷,每每四鼓乃寝。二十年来,未尝一日间断。汪于书无所不观,经史之外,旁及汉宋训诂义理,三唐文词、书画篆刻之术,无不博涉会通。汪梦松亦通金刚心经,持名念佛,信奉净土宗。"前次弘一听过冯明之的这番介绍,曾致词延请汪梦松,以一睹其夷旷之致。不巧的是,那时汪正外出营业,未能获见。弘一去永嘉后,曾接到过汪的来书,"词况冲美,欣若暂对"。两人都盼望能有会晤的一天。弘一这次来莲华寺没几天,冯明之带着汪梦松、胡嘉有舅甥来访。在弘一的印象中,汪"容仪温蔼,不事外饰,从容谯语,雅相知得"。一经交谈,有如故交。后来,汪、胡舅甥,又多次到弘一住处拜访。法师与汪论及史传词章书法篆刻,汪能一一举出其来龙去脉,派宗流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位老师宿儒。人称汪善贾,他的雅思润才却很少有人知道。弘一为这一空谷佳蕙不能被世人所赏识而惋惜。胡子(嘉有)亦如其舅,姿性不群,潜心道味。弘一每以梵典出示梦松,胡子往往过来伏案寻览。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梦松为他释义讲解,指事曲喻,牖导周至。
应冯明之之请,弘一为汪梦松写了一篇《汪居士传》(传中"梦松"作"梦空"。嫌其不详,又作补遗,极言汪之家世多舛,人品学识。莲花溪滩头多赏玩之石。弘一曾将掇拾的两枚,书赠汪梦松。一枚上写的是"放下"二字,另一枚上题了宋朝临济宗志芝禅师的一首诗。诗日: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其对汪之器重,可见一斑。
三衢一地,有弘一浙一师时期的同事与学生。一天,学生杜宝光来访。杜说:
"在浙一师,我和丐因(按:蔡丐因)虽未能亲受教诲,但大师艺术精湛,早负盛名,况当盛年,丰仪素服,风神潇洒,乃校中一颗彗星,为全校师生员工所共仰。"
法师听完微笑着说:"在此又结善缘!"
杜宝光问起法师的起居饮食生活习惯,法师说:"我是持非时食戒的,过午不食。穿着也很简单,衣不过三,一衣一履要用多年。出家人讲究惜福。物者福也,惜物就是惜福。惜福、习劳、持戒、自尊,这四个方面,也是在家居士应该躬行的呢。"
杜宝光叩别时,法师送他一幅佛号。在"南无阿弥陀佛"后面写有三行小字:"一句弥陀,性本自空,星皆拱壮,水尽朝东。一句弥陀,......"
程本一是弘一浙一师的入门弟子,曾数次到莲华寺看望老师。再坐春风,聆听教诲,感到异常愉快。最后一次,他拿来一条毛巾敬奉老师。法师婉拒不受,说是旧的尚可使用,丢了可惜。并嘱咐他要以惜物惜福的精神去培育人材。
浙江江山人毛善力,当时在衢州第八师范供职,爱好书法篆刻,亦有信佛倾向。与弘一法师相识后,多次写信咨询佛法,还要求法师为他起个梵名。毛原名世根,号子立、梅泉居士。法师为他命名"慈",字日"慈根"。法师将离衢州,毛善力依恋哀恳,希望对他的命名作一释义,以为纪念。法师说:"经论中言'慈'之处很多。现在只举一端,以说明其大趣。《华严经》修慈分中说:'凡有众生,为求菩提,而修诸行。愿常安乐者,应修慈心,以自调伏。如是修习于念念中,常具修行之六波罗蜜。速得圆满,无上正觉。"六波罗蜜'者,是指六种从迷界渡到解脱境界的方法。《梵网经》中说:'若自杀,教人杀,乃至一切有命者,不得故杀。是菩萨应起常住慈悲心、孝顺心,方便救护一切众生。'佛教术语中'常住'一词,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僧侣常居住在某个寺庙中,一是指某物经常存在、永恒不息的意思。这里是指第二个意思。'方便'一词,是指某种巧妙的手段、方式方法。再看《观无量寿佛经》中对'慈'义的解释:'上品上生者,有三种众生,当得往生。一者,慈心不杀,具诸戒行'。佛教讲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有九个阶段,'上品上生'是第一阶段。如来制戒,不杀为首。所以说,修慈心者,戒杀为先。希望你自励励他,善弘戒杀一事。守住了这一戒,将利益终身。也才能不负我为你起名为'慈'的本意。"
毛善力诺诺称是。法师又说:
"我再送你一偈,将上面所说的'慈'字的含义概括在里面:'慈者德之本,慈者福之基。云何修慈心,应先戒残杀。
若人闻是说,至诚心随喜。离苦受诸乐,往生安养国。'安养国者,就是西方极乐世界。毛居士,现在你理解'慈'名的含义了吗?"
毛善力频频颔首,感谢大师引经据典深入浅出的解释,使他懂得了以"慈"为名的要谛。唯有努力奉行不杀一戒,方能不负大师的殷切期望。
弘一法师在衢州大中祥符寺卓铴之际,正遇上善男信女们在这里设立佛教会。他随喜赞助,捐献了手边经常诵读的几种佛经和全部《藏经》、《续藏经》。并倡议设立看经会,以广泛流传。(住持妙玄法师,为了保护弘一法师奉献的这批佛典,不久在后殿专门建造了藏经楼。)为了纪念二度莅驾衢州莲华寺,弘一法师离开时,还将一部从东瀛请来的《行事钞》送给了寺里。
法师这次来衢途中,经过绍兴时,曾答应开元寺寺主撰写一篇募建殿堂疏。在莲华寺住下不久,即完成了这一著述。腊月间移铴大中祥符寺,遇上寺中安葬原住持朗月照禅师,他参预了窆礼仪式。事后,又写下《大中祥符寺朗月照禅师塔铭》一文,赞扬了禅师一生不慕钱财、乐善好施、"抗行竣节,与世寡和"的古德遗风。
及至l924年旧历四月,弘一法师驻铴衢州已半年有余,离开永嘉也一年多了。那里缁素两界的友人们已多次来信,"敦促"其尽早返回,"继续掩室"。情谊殷挚,不能推辞。况且,永嘉还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和第二常住呢。再说,四月初,衢州市内有设立普利道场的盛事,他人城随喜时,由于居室不洁,潮气侵染,得了寒热病,已经缠绵多日。为了养疴,也需要换换环境。他打算返回永嘉了。
弘一这次在衢州,和上次一样,没有拜谒过、也没有接待过当地任何一位军政官员。临行前两天,却专程前往北门白果庵,拜晤七十九岁的吴子弓先生。吴老先生治说文、易经,精通考据性理之学。是当地一位饱学之士。所作诗文,亦不同凡响。其为人嵌奇磊落,性托夷简,在民众中口碑甚佳。法师前去拜晤,一来表示钦慕,二来是想请吴老先生为他书一"旭光室"室额,作为二次来衢的纪念。明代蒲益大师名智旭,是他敬仰的前贤之一。他把此次在衢住过的关房,取了这么个名字,以显示其在智旭的光照中修持精进的决心。
朝曦入檐,沉寒在袖。暮春的浙江,一大早还有些寒意。吴老先生又眼力微盲,只能写写大字。但见法师如此恳切前来,他便庄严将事,明经、焚香、扫地,举笔、拜手,方才落笔。并对法师说:"老朽虽各书未工,然诚意为贵矣!"
法师后有《旭光室额跋》一文,记叙了这次拜晤的情景。文章赞扬吴老先生说:"安德忘贫,不慕荣利。三衢多耆宿,君其首出矣!"其敬佩如此。
1924年旧历四月十九日,法师自衢州起程,经松阳、青田,于二十五日回到永嘉庆福寺,结束了自去年春天启关以来的第一次游方生涯。
他是带着一身病痛回来的。旧历六月下旬,在写给俗家侄儿李圣章的信中说,他在衢州染上的寒热症,一直"缠绵未已","延至五月初七八日乃愈";其时又"并患咳嗽痰滞,迄今已将三月,虽颇减轻,仍未止息,想已转成慢性疴疾。"因此,回永嘉后,"拟继续掩室,一以从事修养,一以假此谢客养疴。"信中还说:"朽人近年已来,神经衰弱至剧,肺胃心脏,并有微恙,故须节其劳瘁,息心静养也。"
弘一在庆福寺继续掩关,一边读经静修,一边修改定稿《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他觉得:"数年以来,困学忧悴",就因了编写这部著作,"遂获一隙之明,窃自幸矣!"现在需要赶紧杀青,以及早刊行流布,利益众生。进入旧历八月,他终于完成了这项工作,以后只是细琢细磨锦上添花的事了。--他感到有些轻松和喜悦,想出去散散心呢。
瓯江流贯的雁荡山脉,向为浙东形胜之地。春夏秋三季,这里是游览观光的好去处。弘一来永嘉已经三年多时间,却一直没有机会饱览过雁荡瓯江的山光水色,旖旎景观。
这天--旧历八月十七日,早晨,弘一将《雁荡山图》铺展在案桌上,他是想仔细了解一下自己所在的地理环境。看着看着,他为雁荡山脉的雄奇翠拔、多姿多采深深地吸引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远在沪上的老友杨白民?旋即又想到,何不将雁荡山脉的形势描摹下来,邮寄白民老哥,约他前来一起游览观赏呢?......"对!这确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弘一自言自语着。
但就在这天傍晚,弘一收到了杨家的来信。从信的开头看,好像是白民的手笔,接着,却又历述起"家父"的"病状"等事。弘一心想:"白民无父久矣,何缘说此?"他感到有些惊诧起来。急着翻到第二纸,突见署名为白民女儿杨雪玖。他即刻意识到:"白民殁矣!"......
不久以前,弘一因湿热症和胃炎,"几濒于危"。近来刚刚有些好转,却又传来这样的消息!他绕屋长叹,悲痛不已:"二十年来老友,当以白民老哥最为亲厚。今白民殁矣!......人生无常,友情亦不能天长地久么?......"
得知老友病故,弘一即覆信雪玖贤女。信中说:"自明日始,当力疾为尊翁诵经念佛;惟冀老友宿障消灭,往生人道天中,发菩提心,修持净行。当来往生极乐,早证菩提。"
过了两天,又去信嘱咐雪玖贤女:"尊翁既逝,贤女宜日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正书局《功德经》皆有,价三角余)及《阿弥陀经》,并持阿弥陀佛名号,以报深恩。早晚诵发愿文三遍。"还为杨雪玖拟定了以下发愿文:
以此诵经持名功德,回向亡父杨白民居士。惟愿亡父业障消除,生人天上。觉心普发,净业勤修,往生西方,早成佛道。
写完信,弘一陷人了深长的悲哀与茫然。他回忆起七八年前的往事:那年夏天,自己在虎跑、灵隐出家受戒,白民去杭州看望时,曾为他写过训言,题记中提醒他及早安排生死大事,不能再。沉溺尘网",陷于世俗中不能自拔。但白民老哥"荏荏苒苒","悠悠扬扬","依旧蹉跎"了六七年,不知道他临终是否觉悟了人生苦空无常的道理呢?
斋经三译,繁简各殊,并有所长。后三藏法护等译出的《佛说八种长养功德经》,也是此类经典。这一译本中的受八戒文,辞理辩畅,超胜旧译,净行之侣依是诵说,更为方便,但流传未广,承用的人也不多,是很可惜的。最近玄父居士①正有意倡缘,弘布此经。如能将其精心书写出来,提供后贤广闻诵念,这不也是对白民老哥的一种回向吗?--弘一想到这里,便净手磨墨,焚香礼拜,一笔不苟、一字不简地开始书写《佛说八种长养功德经》。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将全经写完。这是他近年来书写的最长的一部经文。也是他为后世留下的一部书法杰作。
接着,弘一又开始了另一项更为宏大的佛事工程:全文书写定稿不久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一旦因缘成熟,影印流布。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甲子过后是乙丑一一1925年,弘一法师年届四十又六。他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晚年,但还有很多自利利他的事情要做;晚年如晚霞,应有一片别具绚丽的光彩,辉映于人间天上。童年时期,他爱读唐人李商隐的诗。其中一首《晚晴》诗,他更喜爱不已:
①玄父居士,即弘一法师南社旧侣尤墨君。前此在衢州时,曾相与晤对欢如平生。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乾后,归飞体更轻。
此时此刻,他在反复吟诵中,对全诗有了新的体悟。颔联所写,久雨转晴,傍晚云开日霁,万类顿觉增彩生辉,人的精神为之一爽。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由于余晖的沐浴,平添了盎然生意。末联中写到,急待归巢的飞鸟,也因了余晖的抚慰,归飞的体态轻捷而快适了。在弘一的感觉上,诗中蕴含的境界,或许正道出了他目前所处的境地和所持的意向。西天晚晴令万物生辉,令归鸟体轻,这是何等美妙的因缘呵!佛界的妙音,不也有如久旱之后的甘霖吗?我弘一法师,不也因为沐浴了它的恩泽,在人生的归途中,才感受到了无累而身轻么!佛音本身是广大久远没有终极的,受其恩泽之照而辉发光彩的人生,尽管是短暂的,但它又是值得看重的。所以说,人间又是重晚晴的。
重读李商隐的诗,弘一觉得,将自己的住处起名"晚晴院",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于是请永嘉长者陶文星老先生和张蔚亭居士,分别书写了"晚晴院"匾额。两匾集于一堂,相映生辉。从此,弘一书写佛号、法语或经籍,落款处又多了个室名和别号。
自去年--1924年旧历四月返回永嘉,弘一在庆福寺关房中边养息边静修了整整一年--这是他第二次较长时间的掩关闭室,身体有所恢复,念兹在兹的大事:修订定稿和书写《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也已经完成。同时还完成了《五戒相经笺要》校补。
还有一件令弘一兴奋的事:多年来再三向当代大德印光法师恳求列为门墙的愿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现在,他正等候时机,前往普陀山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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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参拜印光
杭州湾和东海交汇的汪洋中,自北向南,陈列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岛屿。这些岛屿,大都以山为名,舟山为其中的大岛之一。在其右侧东南方向不远处,有一岛屿名普陀山,岛虽不大,因了它在中国佛教史上的特殊地位而闻名于世。
普陀山隶属舟山群岛,面积仅12.76平方公里。最高峰称佛顶山,海拔291.3米。山上有白华、锦屏、大小雪浪、象王、达摩、正趣诸峰,起伏有势,绿浪如潮。整个岛屿环山为海,浅沙碧波,海阔天空,又独具空寂渺远的佛教情调。传说唐朝时有古印度僧人来此,见到观音菩萨在这里说法,并授以七色宝石。又传说五代后梁贞明二年(916),日本僧人慧锷自五台山请得观音像乘船归国,航行至普陀山触礁受阻,不能继续前行。慧锷和尚便将观音像留在岛上,并造寺供养,称为"不肯去观音院"。再往后,又因《华严经》上有善财童子曾参谒观音菩萨于普陀洛伽之说,便将这个小岛称为普陀山,将其东面的另一小岛称为洛伽山,两岛全称普陀洛伽山。从这以后,山上逐渐增建了普济寺、法雨寺、慧济寺三大寺院,和观音洞、梵音洞、盘陀石、南天门、西天门等众多佛迹。其声名远播日本、东南亚各国,与五台山、九华山、峨眉山合称中国佛教四大名山。
普陀山三大寺之一的法雨寺,初名海潮寺,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赐额"护国镇海禅寺";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又赐"天花法雨"之额,遂改名法雨寺。由于该寺位于普济寺的后面,俗称后院。规模宏大壮丽,院内的九龙殿,系清初由明故宫拆迁而来。千百年来,普陀山是十方僧人居士善男信女们朝拜不息的圣地,而法雨寺,由于位处后院,环境洁净幽雅,更是历代高僧大德卓铴静修的所在。
1925年旧历五月下旬,在法雨寺的一间关房内,一位年老的法师,按照其平常的日程安排,该干什么还是于什么,原先怎么干的还是怎么干,一切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好像旁边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似的。而实际上,这几天来,他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有另一个远道而来的僧人在。这位身材瘦长、风神清朗、年龄要小二十多岁的中年僧人,从早到晚,正以无意的姿态,在有意地观察着老法师的一言一动。他看到,老法师于惜福一事最为看重:衣食住等方面,都极为粗劣,力斥精美。每天早晨,他仅食白粥一大碗。问他怎么一点儿咸菜都不吃,老法师说:"我初来普陀的时候,早饭是有咸菜的,但我是北方人,吃不惯,因此改为光吃白粥不吃咸菜,已经三十多年了。"食毕,每以舌尖舐碗,至极尽方止。又看到:午饭时,老法师与一般僧人一样,也一碗饭,一碗大众菜。食毕,又每以开水注入碗中,涤荡其余汁,即以之嗽口,旋即咽下,惟恐轻弃残余之饭粒菜汤。
中年僧人还看到:老法师一人独居,事事躬自操作,没有侍者帮助。每天,他自己扫地、拭几、擦油灯、洗衣服。他自己如此习劳,为常人作模范,故见到有懒惰懈怠的行为,他都提醒规劝。
老法师不但自俭,对人亦极为严厉。一天,来了位客人,留在寺内用餐。客人在碗里剩些饭粒撂下了,老法师大声呵斥说:。你有多大福气,竟如此糟蹋粮食?"客人唯唯,重新端起饭碗,将残剩的饭粒仔细地吃光。再一次,有客人将冷茶倒弃在痰桶里,也被老法师呵斥了几声。
--这位老者,是当时海内宗仰的印光法师,因为他常年住在普陀山法雨寺,缁素间称他为法雨老人。在他身旁的中年僧人,正是本传传主李叔同--弘一上人。
印光法师(1861-1940),法名圣量,别号常惭愧僧。陕西邰阳(今合阳)县赵陈村人。俗姓赵,名绍伊,字子任。邰阳古称有莘,有昔贤伊尹躬耕处,印光俗名绍伊,以志景仰。印光兄弟三人中排行最小,幼年随长兄读四书五经,颖悟异常,被誉为童中秀才。因读程朱理学,经常有辟佛的言论。十五岁后,病困数载,反思往年所言所行,始悟前非,返而信佛。二十一岁(1881年)从道纯和尚出家于陕西终南山莲华洞寺。第二年,在兴安县双溪寺印海法师座下受具足戒,皈依净土宗,专意于念佛三昧。受戒前,曾在湖北竹溪莲华寺充当照客。晒经书时,读到一本《龙舒净土文》,得知念佛法门。印光一生自行化他,以净土为归,就是从此时发端的。后印光听说北京怀柔县红螺山资福寺,系彻悟大师所创的净土道场,便于1886年辞师前往。一住三年,净业大进。l893年,印光随普陀山法雨寺住持化闻和尚移铴南来,在寺中不担任任何僧职,只任寺中常住首座,主理藏经,安居藏经楼钻研典籍,精修净业。先后闭关三期,达九年之久。1904年首次出关,协助谛闲法师去温州头陀寺迎请藏经。事毕,旋即北归,仍住法雨寺藏经楼专志潜修。l912年,上海狄楚卿居士创办中国第一个佛教刊物《佛学丛报》。1914年,有高鹤年居士参礼普陀后,将印光法师的数篇文稿带回上海,送交《佛学丛报》,以"常惭愧僧"的署名刊载了这几篇文章。接着,又陆续登出了印光法师的另一些著作。读者对这些文章大为叹服,印光法师开始为缁素两界所瞩目。
1917、1918年,浙江海盐人、佛学家徐蔚如居士,在天津、北京相继出版了《印光法师信稿》、《印光法师文钞》。这时,正值李叔同出家前后,印光的著作,也引起了他的注意。l920年,徐蔚如又将印光的数十篇文章合辑两册,拟交上海商务印书馆和扬州藏经院分别刊行。弘一应约为《印光法师文钞》撰写以下题词:
是阿伽陀,以疗群疚。契理契机,十方宏覆。普愿见闻,欢喜信受。联华莓于西池,等无量之光寿。
他还在题词的"叙"中说:"余于老人向未奉承,然尝服膺高轨,冥契渊致。"显示出他对印光法师的崇敬与感佩。
印光法师的文章,佛理深邃,文义典雅,却能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形式出之,从而赢得了众多善男信女的读者。两册《文钞》一出,立即风行海内。而梁启超等闻人的极力推崇,更扩大了该书及其作者的影响。梁赞扬说:"古德宏法,皆觑破时节因缘,应机调伏众生。印光大师,文字三昧,真今日群盲之眼也。诵此后,更进以莲池、憨山、紫柘、蒲益诸集,培足信眼,庶解行证得,有下手处。启超具缚凡夫,何足以测大师,述所受益,用策精进云尔。"此时的梁启超,虽说已从时代风潮中退下身来,但其一言一动,仍为世人所留意。梁本来又是研究佛学的,他对印光著作的评价,自有其特殊的社会作用。曾经服膺过康梁的弘一法师,在佛学晋修上,也不会不受梁启超推崇印光的影响。
约在为《印光法师文钞》撰写题词不久,弘一法师即与印光通信联系。弘一写给印光的信没能保存下来,但从印光的复信和弘一致他人的信件中,亦可见出他写给印光信件的大致内容。
1920年7月26日,印光在复信中说:"书中所说用心过度之境况,光早已料及于此,故有止写一本之说。以汝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犹不肯不认真处,故致受伤也。"从印师复信中可以看出,这年春夏,弘一法师在杭州和新城贝山期间,由于写经过多,色力日衰,损害了健康。其中有些写经写字,在印光看来,属于不必过于认真的应酬之事。所以印师劝告他说:"观汝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其他教典与现时所传布之书,一概勿看,免致分心,有损无益。应时之人,须知时事。尔我不能应事,且身居局外,固当置之不问,一心念佛,以期自他同得实益,为惟一无二之章程也。"
1921年旧历四月初,弘一由杭州到永嘉庆福寺没几天,就给印光法师写信,报告他即将掩关静修的打算,并请印师提示"最后训言"和如何"感通"到达"三摩地"(即三昧")的境界。印师复信说:
接手书,知发大菩提心,誓证念佛三昧,刻期掩关,以期遂此大愿。光阅之不胜欢喜。所谓最后训言,光何敢当}然可不尽我之愚诚以奉之乎?虽固知座下用此釉终索不着,而朋友往返,贫富各尽其分,则智愚何独不然?但尽愚诚即已,不计人之用得着否耳。窃谓座下此心,实属不可思议。然于关中用功,当以不二为主。心果得一,自有不可思议感通。于未一之前,切不可以妄躁心,先求感通。一心之后,定有感通。感通,则心更精一。所谓明镜当台,遇影斯映,纭纭自彼,与我何涉?心未一而切求感通,即此求感通之心,便是修道第一大障。况以躁妄格外企望,或致起诸魔事,破坏净心。大势至谓都怀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在永嘉掩关期中,弘一还写信给印光法师,向他请教如何刺血写经。印光除具体介绍了刺血写经的利弊、方法和前人的经验,着重谈了修行人道的关键所在。他说:
座下勇猛精进,为人所难能。又刺血写经,可谓重法轻身,必得大遂所愿矣。虽然,光愿座下先专志修念佛三昧,待其不得,然后行此法事。倘最初即行此事,或恐血亏身弱,难为进趋耳。入道多门,惟人志趣,了无一定之法。其一定者曰诚、日恭敬。此二事虽尽未来际,诸佛出世,皆不能易也。而吾人以博地凡夫,欲顿消业累,速证无生,不致力于此,譬如木无根而欲茂,鸟无翼而欲飞,其可得乎?
弘一写过一些经,所用字体,有不合格的地方。印光在信中提醒他说:
......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体写经者,光绝不赞成。所以宽慧师发心在扬州写《华严经》,已写六十余卷,其笔潦草,知好歹者,便不肯观。光极力呵斥,令其一笔一画,必恭必敬。......方欲以此断烦惑,了生死,度众生,成佛道,岂可以游戏为之乎?当今之世,谈玄说妙者,不乏其人;若在此处检点,则便寥寥矣。
弘一按照印师的教诲,调整了写经体格,获得印师的赞许。但印光又告诫他,不能像某些人那样,"非为书经,特藉此以习字,兼欲留其笔迹于后世",或仅为"未来得度之因"。印光说:。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比新进士下殿试场,尚须严恭寅畏,无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业识心成如来藏,于选佛场中可行状元"。他还提醒弘一,要警惕"我慢自大之派头":"学一才一艺,不肯下人,尚不能得,况学无上菩提之道乎?"
印光的这些点拨,是引导弘一法师掩关永嘉的指针,"求感通"、"得三摩地"的慈筏。弘一越来越服膺这位被尊为中国净土宗第十三祖的大师了。l922年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在致王心湛的信中,他说:"普陀光法师为当代第一善知识,专修净土之说,允宜信受奉行,万勿游疑。"王心湛,即王心三,浙江绍兴人,章太炎曾在《王心三二三事》中介绍过王于清末追随徐锡麟从事反清革命的事迹。王晚年学佛,自号真如。弘一在1925年①旧历二月四日致王的信中,又说:"朽人于当代善知识中,最服膺者,惟印光法师。"并说,他在1923年,就向印光法师"致书陈情,愿厕弟子之列",但未得印光之许。去年一一1924年阿弥陀佛诞日,他"于佛前燃臂香,乞三宝慈力加被","复上书陈情,师又逊谢"。及至年底,在其"再竭诚哀恳"之下,印光法师"方承慈悲摄受"。弘一说,他为此"欢喜庆幸,得未曾有矣"。这是他出家七八年来梦寐以求的一大愿望,怎能不及时抓住机缘呢?因此,当l925年旧历五月初,有友人相邀时,他便于当月中旬前来普陀山,虔诚地向印光法师行弟子礼了。
弘一在印光法师身边七天,除目睹印师一系列日常修行方式,还聆听了印师的诸多教诲。印师嘱咐说:"因果之法,为救国救民之急务,必令人人皆知,现在有如此因,将来即有如此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想挽救世道人心,必须从此人手!"
印光法师的在家弟子中,有不少是受过高等教育甚至留学欧美的人。当时有王大同、徐伟等前来参拜请益。印师并不与"专心念佛,不骛其他!"
①此信应在1925年写于温州,《弘一大师全集》标为l924年,不确,因1924年此时,弘-一尚在衢州。
弟子们听了印师的告诫,
一一信受不疑,决无轻视念佛的意思。弘一曾与王、徐两位居士晤谈,交流向印师请益的心得。临别时,弘一送王大同精书佛语一幅,写的是:。儒门逃出学参禅,面壁功夫胜十年。记得印公有一语,上人行德迈前贤。"
七天中,弘一耳闻目睹了一代大德的嘉言懿行。这,深刻地影响了他往后的修行生活。
除了被其日常修行中习劳、惜物(惜福)等盛德所熏染,七天参礼中,弘一从净土宗第十三代祖师印光那里受到的最大影响,应该说是持名念佛往生净土的佛学观念了。这在他回到永嘉后,写信答复邓寒香居士问学时,明显地表现了出来。邓寒香的来信中,有如何破除"我执"、"我见"等提问。所谓"我执",是指坚定而顽固地相信自己的身心有常住不灭的实体,即相信佛教所否定的世俗的"我"的存在。作为"我执"之一的"我见",则指那种认为"我"、"我所"是真实存在的实体之见解。这与佛家认为"一切皆空"、"因缘而现",即认为宇宙万物本身并不存在,仅仅是各种因缘聚合的结果之观点相反,故被看成是错误的。以佛家眼光看,"我执"、"我见"是应该破除殆尽的。怎样破除呢?弘一在信中说:
窃谓吾人办道,能伏我执,已甚不易,何况断除。故莲池大师云:"当冷之世,未能有证初果者。"夫初果,仅能断见惑,已不可得,遑论其他。彻悟禅师云:"但断见惑,如断四十里流,况思惑乎?"故竖出三界,甚难甚难。若持名念佛,横出三界,较之竖出者,不亦省力乎?蒲益大师亦云:。无始妄认有已,何尝实有己哉!或未顿悟,亦不必作意求悟。但专持净戒,求生净土,功深力到,现前当来,必恬无己之体。悟无己,即见佛,即成佛矣。"又云:"倘不能真心信入,亦不必别起疑情,更不必错了承当。只深信持戒念佛,自然蓦地信去。"由是观之,吾人专修净业者,不'必如彼禅教中人,专恃己力,作意求破我执。若一心念佛,获证三昧,我执自尔消除。较彼禅教中人专恃己力竖出三界者,其难易,奚啻天渊耶!(若现身三昧未成,生品不高,当来见佛闻法时,见惑即断。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只要持名念佛,人生现前当来的一切问题,无不迎刃而解。这正是印光佛学的核心所在,也是此次弘一参礼印光的主要思想收获。
关于弘一法师前往普陀山参礼印光的时间问题,有作一考辨澄清之必要。
笔者见到的,有以下几部年谱、传记:林子青编著《弘一大师年谱》(弘化苑己亥年重印本)及修订后之《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版);《弘一大师年表》(《弘一大师全集》之十附录卷,福建人民出版社版);陈星著《天心月圆:弘一大师》及所附年表简编(山东画报出版社版),《芳草碧连天一一弘一大师传》及所附年表简编(河北人民出版社版);陈慧剑著《弘一大师传》(中国建设出版社版):钱君匀主编的《李叔同》之五《年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版);秦启明编《李叔同生平活动系年》(分别收入秦编《弘一大师李叔同讲演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版,《弘一大师李叔同书信集》,陕西人民出版社版);朱经畲编《李叔同(弘一法师)年谱》(收入《李叔同--弘一法师》,天津古籍出版社版),等等。在这些年谱和传记中,都将弘一前往普陀山参拜印光的时间定为l924年旧历五月(或阳历6月)。这是不准确的。
弘一法师本人,曾三次谈到他前往普陀山的时间:(一)1925年旧历五月七日致俗侄李圣章信说:"尔(迩)有友人约偕往普陀,......;"(二)1925年旧历十月二十三日自温州致李圣章信说:"五月往普陀山,参礼印光法师,六月返温。八月将如钱塘,抵海门,乃知变乱复作,因滞留上虞、绍兴者月余。本月初旬归永宁,仍止庆福。......老友丐尊曾撰序《子恺漫画集》文,刊入《文学周报》,略记朽人近状,附邮以奉慧览。"(三)1941年在晋江檀林乡福林寺念佛期讲《略述印光大师之盛德》中说:"余于民国十三年曾到普陀,其时师年六十四岁。"(着重号为笔者所加)笔者以为,应以上述弘一第一、二次所说时间为准。原因是:(一)这是当时的记述,自然要比十六年后的追述准确。况且,即以《略述印光大师之盛德》中所说("其时师年六十四岁")推论:印光生于1861年,六十四岁那年正是1925年,弘一说"余于民国十三年曾到普陀山",显然少算了一年。(二)第二次致李圣章信中提到的夏丐尊序《子恺漫画集》文,作于1925年10月28 E1、刊于同年11月8日出版的《文学周报》第l98期。弘一致信李圣章是同年旧历十月二十三日,阳历是11月下旬,此时,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文学周报》第198期,故说"附邮以奉慧览。"弘一将夏的文章推荐给李圣章,说明其确认该文记述的准确性。弘一是在同一封信中谈及他"五月往普陀"和推荐夏文的,因此完全可以肯定:他前往普陀山是在1925年旧历五月间,决不会是1924年旧历五月。(三)1924年旧历六月廿一日,弘一致俗侄李圣章信中说:"......四月初,衢州建普利道场,朽人人城随喜。以居室不洁,感受潮秽之气,因发寒热(非是疟疾),缠绵不已;延至五月初七八日乃愈。又其时并患咳嗽痰滞,迄今已将三月,虽颇轻减,仍未止息,想已转成慢性疴疾。......朽人于四月十九日自衢州起行,廿五日达温。比拟继续掩室,一以从事修养,一以假此谢客养疴。......"此信中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弘一于l924年旧历四月下旬由衢州返回温州后的两三个月中间,被疾病"缠绵不已",因此决定"继续掩室",既晋修又养疴,并无外出的计划,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外出云游。
上列诸多年谱、传记的作者们,明明看到过、也引证了1925年弘一致李圣章的两封信,也看到过并引证过夏丐尊序《子恺漫画集》一文,却又将弘一前往普陀山参礼印光的时间往前提了一年,从而在文本的叙述上出现了前后矛盾的破绽。在《略述印光大师之盛德》讲演中,弘一明明说到他前往普陀山那年,印光六十四岁,作者们却没去推断一下那年该是何年,只是不假思索地依从了他误算一年的"民国十三年"一说。那么多作者以讹传讹了半个多世纪,确是不应有的粗疏了!
1925年旧历六月中旬,弘一从普陀山参礼印光回到永嘉,打算稍作休整后,前往中国佛教四大圣地的另一名山--九华山。他计划由南京溯江而上,途经芜湖,看望一直无缘谋面的崔祥鸿居士。其母去年九月去世,崔在居丧期中念佛诵经一心回向,实属可嘉。前去看望崔居士,既可一慰久念之心,也借此诵些经文佛号,助其回向之举。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弘一收到了崔祥鹃的来信,报告其弟祥鸿居士已于日前亡故。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老友杨白民谢世不到一年,现在又走了一位神交至友。如此相契互怀的人,连见上一面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人生之缘竟这样地难以相逢!
崔祥鸿,字曼飞,芜湖商业学校教员。1912年秋天,李叔同到杭州浙一师任教,由朋友介绍,开始与崔函问往返,两人十分投契。几乎与李差不多时间,崔也与当时不少知识分子一样,逐渐流露出佛化的倾向。l918年夏天,李叔同入山披剃之前,分散其身外之物,将其中一部分图书珍玩送给了崔祥鸿。崔在家中特意辟出一室予以陈列,还供上佛像,焚香诵经。这既是对叔同的深切怀念,也是为其采取的一种特殊的护法方式。不久,他又率领家人,依照弘一教授的佛教仪规,一一禀受了三归依。其时,崔母年逾九旬,也一起归依了佛法,且有超乎寻常的虔诚。老太太不认字,初学佛典有困难,祥鸿耐心地为之曲喻善释,详细讲解。还用大字将经书写出,一字一字地教她读诵领悟。不多时间,老太太居然能一字不错地依文读诵《阿弥陀经》、《心经》、《大悲咒》等经咒。由于祥鸿的劝化,崔母信受日深,道念日坚。去年九月下旬,崔母卧床不起,祥鸿连续几天中夜不寐,在母亲床边诵读《阿弥陀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佛典,助其正念,以生安养。老太太临终之际,突然起身端坐,目光凝视佛像,手势作礼佛状,唇吻间呢喃着佛号,不知不觉中安详从化。老母去世后,崔祥鸿于"七七"期中,将几种佛典分别诵念四十九遍和百遍,并持阿弥陀佛名号和地藏菩萨名号数万遍,以此功德回向亡母,愿她花开见佛,早证菩提。
崔母去世,弘一应祥鸿请求,先写过《崔母往生传》,意犹未尽,又作《补遗》和《崔曼飞居士诵经荐母记》两篇。除传述崔母诚信从化的经过,突出地记载了崔祥鸿以佛事母生其信解的事迹。......但现在,祥鸿也已走上了生西之路。......崔祥鹃来信说,其弟弥留之际,还在惊呼其母,说是见到了母亲和金索银索等等。在弘一看来,像崔祥鸿这样的孝子,人间实在难得。因此,他为祥鸿所作的碑铭,碑主的其他事迹一概删略不提,只举其以佛事母一项。他认为,只此一项,已足为后世之模范。碑铭引用莲池的话说:"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
旧历八月初,弘一由永嘉起程,打算绕道杭州去南京,再从那里前往九华山。半道上听说江浙战事又起,便在宁波上岸滞留下来,挂单于四明山四大丛林之一的七塔寺云水堂。时在宁波执教的老友夏丐尊得到消息,来云水堂看望弘一。两人自沪上一别,已整整四年没有见面,也很少有信件来往。
云水堂里住了四五十个游方僧。统舱式的房间,排列着上下两层的床铺。弘一住在下层。~见丐尊来访,他笑容可掬地赶紧迎了出来。在走廊的板凳上坐定后,弘一对丐尊说:"到宁波三天了。前两天是住在一个小旅馆的。"夏丐尊说:"那个旅馆不十分清爽吧!"
弘一说:"很好!臭虫也不多,不过两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气呢!"
没等夏丐尊问及,弘一主动和他说了些在轮船统舱中,茶房待他怎样和善,在七塔寺挂单又怎样舒适等等的话。夏丐尊惘然了:这位过去何等讲究衣食住行的公子哥儿,现在竟能这样心满意足地适应简陋素朴的生活环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境界在吸引他呢?静默了一会儿,夏丐尊邀请他明天同去白马湖小住几日。弘一起初有些犹豫,说是再看机会吧。经夏丐尊再三恳请,他终于答应了。
白马湖在上虞县和余姚县之间,属上虞地界。旧称渔浦湖,周二十余公里。四面环山,重岫叠蝴,碧水荡漾。滨湖诸山三十六涧,悉汇于湖。湖中有癸巳山、羊山、月山。北魏地理学家兼散文家郦道元,曾游历至此。他在名著《水经注》上谈到白马湖的沿革时说,其创始时塘堤屡修屡坍,百姓以马祭祀保佑,故名白马潭。民间则有这样的传说:晋代县令周鹏举,尝乘白马入湖中不出,人以为地仙,故名白马湖。围湖渔村农舍,田园如画。每到夏季,绿树成荫,湖水送爽,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白马湖有杭州西湖似的风景,却比西湖更幽静。是一个读书静修的好所在。
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后三年--l921年,经亨颐在白马湖畔创办了春晖中学。夏丐尊也应经先生的聘请来校主掌日常教务,把家也从杭州搬回了故乡。他在白马湖北面山角下盖了三间平房,其中一间书斋称名"平屋"(其散文集亦以此名之)。但春晖中学繁盛兴旺为人瞩目的时间并不很长,到1924年冬、1925年春,因为教育方针、教学方法上的分歧,前面提到过的那批一时之秀,又先后离开白马湖边,转入丰子恺在上海江湾创立的立达学园了。夏丐尊虽尚未去沪,也已经脱离春晖中学,在宁波一所中学临时担任教职。这次与弘一见面,是偶然巧遇。
弘一的行李很简单,铺盖是用一条磨破的席子包裹的。到了白马湖,住在春晖中学留宿客人的春社里。夏丐尊替他打扫了房间,他就自己打开铺盖,先把那粉破的席子丁宁珍重地铺在床上,摊开了被子,再把衣服播了几件当作枕头。然后拿出黑破不堪的手巾,到湖边去洗脸。
一直在旁边看着弘一做这些事的夏丐尊,忍不住问道:"这手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
"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弘一把那条破手巾珍重地张开来给夏丐尊看,意思是它还不很破旧呢。
夏丐尊是知道弘一持过午不食戒的,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二天不到十一点钟,给他送来了饭和两碗素菜。昨晚说起饭食时,弘一坚持只要一碗菜,夏丐尊觉得他太清苦了,还是给加了一碗。
夏丐尊在旁边陪着弘一。虽说是两碗菜,也不过是菜菔白菜之类的农家日常菜蔬,可是在弘一看来,已经是僧人不应享受的盛馔了。他仔细认真地把饭一粒一粒地划进嘴里,用筷子夹起一块菜菔时流露出来的,那种郑重其事和了不得似的神情,夏丐尊见了,几乎要流下欢喜惭愧的泪水。
第三天,经亨颐先生家管饭。经先生送来了四样菜,夏丐尊作陪。有碗菜盐酱加多了,夏说:"这菜太成了!"
弘一却说:。好的!咸有咸的滋味,也好的!"在他来说,只要能吃的东西,都是美味佳肴,滋味无穷。
弘一寄寓的春社,和夏家相隔一段距离。住了两天,他就对夏说:。不必再往这里送饭了,很不方便的。我可以自己到你家里去吃。"
夏丐尊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何必让你来回奔走呢?"弘一笑着说:"乞食是出家人的本分嘛!走点路算什么?还是我去吃吧。"
夏丐尊又说:"那末遇到雨天,还是给你送来吧。"
。不要紧的。下雨天,我有木屐哩!"弘一说出"木屐"二字时,从神情上显示出,俨然是一种了不得的法宝一般。看到夏丐尊还是有些不安,他又说:"每天走些路,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呢!"
弘一这样坚持,夏丐尊也只好主从客便了。
到夏家去吃了一天,弘一又叮嘱说:"一碗青菜已经蛮好,千万不要再搁香菰、豆腐一类东西了。五月间我在普陀山参礼印光法师,见他早饭光是一碗白粥,中午吃的菜里,连油都不搁的。相比之下,我要比他奢侈多了。在惜物一事上,:我还得向印师学习呢!"
夏丐尊不愿再违背老友的修持准则了,以免好意中反干扰了他一心追求的境界。况且,弘一这次在白马湖边没住几天,又远引它去了。
弘一走后,夏丐尊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由几天来耳闻目睹弘一的一言一行,联想到整个人类的生存方式和生活境界问题,也想到了生活态度和艺术境界的关系问题。--
在弘一,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单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菜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滋有味,什么都了不得。这是何等的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碎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在享乐。当我见他吃菜菔白菜时那种愉悦丁宁的光景,我想:菜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是如实地尝得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束缚,都还它个本来面目,如实地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艺术的生活,原是观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凡为实利或成见所束缚,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人们。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五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做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是谁,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
和弘一法师相聚数日,夏丐尊深深地感悟到了这些,同时也自怜自憾起以往囫囵吞枣般的生活状态:过了大半生,平吕吃饭穿衣,何尝想到过真的滋味!乘船坐车,看山行路,何曾领略到真的情景!虽然愿意从今留:毒,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经过好好的艺术教养,即使自己有这个心,何尝有十分的把握!真是言之怃然!
正当夏丐尊怃然惆怅间,弘一浙一师门生丰子恺的漫画集要出版,来信请他作序。他就以这次与弘一在宁波、在白马湖相聚的经过和由此引发的种种联想、感慨,作了序文的内容。
旧历十月初旬,弘一回到永嘉庆福寺。身已回,心却犹在白马湖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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