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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_13 李叔同(近代)
①《大唐西域记》卷二:"月盈至满,谓之'白分':月虚至晦,谓之'黑分'。'黑分'或十四日、十五日,月有大小故也。黑前白后,合为一月。"
②夏丐尊在《怀晚晴老人》中说:"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真来上海了。"按:日军从1937年lo月11日围困大场,半月后--10月26日大场陷落。弘一法师在上海住了两天,10月16日回到厦门。以此推断,弘一法师此次在沪时间,当为l0月11日一14日之间。
这个时候,日本侵略军正直取大场,向上海市区逼进。炮火喧天,炸弹如雨。相比来说,青岛反而平静些。。
因此,夏丐尊在弘一离开青岛之前,写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来沪,暂住青岛为宜,但弘一法师还是来了上海②弘一法师在新北门广东泰安旅馆住下后,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夏丐尊先生。夏不在,章雪村先生去看望了他。先前从信中得知,夏家在"八·一三"前夕,已经迁往租界,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见了章雪村先生,他详细询问了夏家的一切:逃难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等等,什么都问到了。章先生每说完一项,弘一法师念一句"阿弥陀佛"。
当天晚上,夏丐尊赶来旅馆看望弘一法师。四五年不见了,彼此都觉得老了许多。
见到老友愁苦的神情,弘一法师笑着说:。过去就给你说过,世间的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我不是替你写过《金刚经》上的四句偈语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一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佛语是这么说,实行起来却大难。夏丐尊毕竟还在红尘中生活,不可能将红尘中事截然地置之度外。即在弘一法师,这时也想起了高文显执笔的《韩俚评传》的下落。虽说这是一项佛门中事,但要圆满其成,也离不开俗界的机缘。夏丐尊告诉他,书稿在"八·一三"大火中,和开明书店厂房一起遭殃了。弘一法师听此消息,不免唏嘘感叹。
第二天,夏丐尊又来旅馆看望弘一法师。那旅馆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日本飞机正在狂轰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被震惊一次。夏有些慌神的样子,弘一法师却镇静如常,微动着嘴唇,大概是在默诵"阿弥陀佛"吧。
在炮火连天的环境中,谈话是很难进行的。坐了一会儿,夏丐尊说:"来趟上海不易,我约了几位朋友,请你到觉林素食处便餐。"弘公念了一句佛,表示感谢。
餐后在附近照相馆摄了一影。
弘一法师离开上海时,夏丐尊、蔡丐因等到码头送行。大家心中都很明白,今后的局势难以预料,从此一别,不知道是否还能相聚!
依依惜别中,蔡丐因问道:"弘一法师,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上海?"
弘一法师自慰慰人地说:"朽人后年六十岁,假如有缘,当重来沪上,还有浙江等地,和大家再行见面畅谈。顺便也到白马湖山房小住一回。"顿了顿,又说:"且看吧!这种事是要看机缘的,或者就在西方相见了!"他也觉得,来日茫茫,相见无期呢!
这一别,真的成了与上海友人们的永诀。以后,弘一法师再没有来过上海,也没有再到过江浙。
1937年10月16日,弘一法师带领圆拙、仁开、传贯等随侍弟子,和十多位由青岛同来学律的小和尚,回到厦门。先在万石岩住了一段时间,后移至中岩。除了自己精心钻研,还为远道而来的学僧们做些律学方面的辅导。
时与弘一法师同居中岩的,有位文心法师。弘一法师见他居室里面,除了经书,别无所有,给人以清寥寂寞之感,便将亲手栽植的三四盆名花,很慈爱很小心地搬到文心法师的桌沿,还一一介绍了花的名字。其中一盆花,开得很香艳,一摆上桌沿,室内立即充满了馥郁之气。弘一法师说完花名后,和悦地转身回寮房了。文心法师说,一直过了六七年,每想起弘一法师送花的事,好像还闻到了阵阵花香呢。
厦门位处东南沿海,战略要地。弘一法师刚由沪上回来,就感觉到了战事即将来临的紧张空气。他怕夏丐尊、蔡丐因、李芳远等远方朋友们挂念,去信说:
厦门近日情形,仁等当已知之。他方有谆劝余迁居避难者,皆已辞谢,决定居住厦门,为诸寺院护法,共其存亡。必俟厦门平静,乃能往他处也。......(1937年11月1日致夏丐尊、蔡丐因信)
......近日厦市虽风声稍紧,但朽人为护法故,不避炮弹,誓与厦市共存亡。......吾人一生之中,晚节为最要。愿与仁等共勉之。(1937年12月23日致李芳远信)
对前来劝其避入内地的人,弘一法师也是那句话:"为护法故,不怕炮弹。"他还题其居室为"殉教室"。
1937年底、1938年初,弘一法师相继在晋江革庵、泉州承天寺和开元寺等处,为僧众和居士们开讲《华严经大意》、《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等佛典,每讲都切嘱缁素读诵行颓品十万遍,以此功德回向,国难消除,民众安乐。十万遍行腰品文字之多、篇幅之长,可以想见,但弟子和居士们都深感弘一法师对国家民族的忠心和诚意,表示要用一年工夫认真念完。一天早晨,弘一法师在承天寺食堂用餐,当食之际,禁不住潸然流涕,备极痛苦地对弟子们说:
"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此时此刻,不能共纾国难予万一,为释迦如来张点体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却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
弟子们听着弘一法师的话,也都泣不成声,悲痛异常。在这之后,他每有开讲,座位后面的墙壁上,挂起了一幅由其亲手书写的中堂:"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后有跋语日:"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讲演中,又往往触景生情,感时伤乱,勉励佛教徒们对国家、对民族应有爱护的热忱。
泉州处于战事前沿,舰队频繁出入,飞机不断轰炸,时有伤亡的危险。弘一法师却依然独往独来,集众演讲,弘法开示,置个人之生死于度外。在他,以其佛门的观念,万一遇上不幸,不正可以用自己的头颅脑髓,去替代众生受苦,从而实现往生西方的夙愿吗?这并非弘一法师在故作勇猛,而是他所信仰的佛教教本之所在。因此,在他来说,是心甘情愿、顺理成章的事。他在写给丰子恺的信中说:
......朽人出家已来,恒自韬晦,罕预讲务。乃今岁正月至泉州后,法缘殊胜,昔所未有,几如江流奔腾不可歇止。朽人亦发愿为法舍身。虽所居之处,飞机日至数次,(大炮叠鸣,玻璃窗震动)又与军队同住(军人住寺内),朽人亦安乐如恒,盖已成为习惯矣。幸在各地演讲,听者甚众,皆悉欢喜。于兵戈扰攘时,朽人愿尽绵力,以安慰受诸痛苦惊惶忧恼诸众生等,当为仁者所赞喜。......(1938年4月18日信)
1938年4月下旬,弘一法师由泉州到厦门。这时,厦门战事日趋紧张,变乱即将发生。关心弘一法师安全的各方人士,又纷纷致信劝其尽快远避他方,弘一法师却无意马上走开。4月间致郁智朗的信中说,"当来厦门战事平静后",再"拟移居乡间,现在仍须居厦门,未能他往"。并将其近来阅读《灵峰宗论》所见蒲益大师的一首诗,抄录于信中,以表心志。诗云:
日轮挽作镜,海水挹作盆。照我忠义胆,浴我法臣魂。九死心不悔,尘劫愿犹存。为檄虚空界,何人共此轮。
蒲益此诗中的第一句与第三句、第二句与第四句相应互发,激昂雄健,包蕴天地,为高僧诗中所罕见。在抗战初起之际,弘一法师引录此诗,显示了他那"忠义之胆"、"法臣之魂"的浩大宏阔、清澈纯正。
远在上海的蔡丐因,从报上看到消息,也写信来劝请弘一法师立即移居。弘一法师也回信说:"时事未平靖前,仍居厦门,倘值变乱,愿以身殉。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宋代韩琦诗《九日小阁》:"莫嫌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两句中"黄花晚节"一语,常被用来比喻人在晚年能保持高尚之节操。弘一法师将韩琦的这两句诗,略加变化,在抗战期间致友人的信中反复引用,自勉勉人。前述1937年12月致李芳远信中已引用一次,现在写信给蔡丐因时,又加以引用,以表明其保持晚节的心志和决心。
5月12日,厦门沦于日寇之手。童子李芳远,为弘一法师的安全四出查访,一时又不获其行踪之所在,急得坐卧不宁。直到接读弘一法师5月17日发自白龙溪南山寺的来信,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信中说:"朽人于厦门难事前四天,已到漳州弘法,故能幸免于难。"他还致信夏丐尊,说是在漳州弘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佛法也"。
弘一法师双重弟子丰子恺,抗战后流徙各地。l938年6月与马一浮等到了桂林。其时,桂林汇集着文化界的众多精英,成为抗战文化的中心。桂林的佛教信仰也很盛行,但丰子恺发现,在崇奉佛教、吃素念佛的外衣下,潜流着一股亵渎佛法的歪风邪气。有感于此,丰写了一篇题为《佛无灵》的文章。文中说:
......我不屑与他们为伍。因为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广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对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
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抗战期中,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难者,时有所闻。)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佛无灵",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们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比吃十天鱼肉得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是统是果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某人念《金刚经》,强盗洗劫时独不抢他的。某人无子,信佛后一索得男。某人痔疮发,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这真是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
对某些所谓"信佛者"亵渎佛法的行径,作为弘一法师的弟子,丰子恺作了尖锐的抨击。但丰觉得,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扭转这种歪风邪气。他想起了正在闽南遭受炮火威胁的弘一法师,便写信请恩师前去桂林,一则可以避难静修,二则也可以其崇高的威望和影响,纯净一下那里的佛门风气。弘一法师却无意离开闽南,回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弘扬佛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纪念耳。"(1938年9月30日信)在另一封信中,弘一法师不只再次引录韩琦的那两句诗,也再次引录了明蒲益大师的《日轮挽作镜》一作,然后说:"朽人近恒发愿,愿舍身护法(为壮烈之牺牲),不愿苟且偷安独善其身也。"(1938年旧历五月十一日信)表现了他护国护法的坚定决心。
弘一法师在记载其第二次过化民间的《泉州弘法记》中,有这样一段:"因阅省府令将使僧众服兵役事,于[己卯年]正月廿五日在[承天]寺演讲一次,安慰僧众,倘此事实行时,愿为力争,并绝食以要求,令大众毋惧。......"
抗战军兴,需要各界人士努力参战,但在佛门中人看来,此乃杀生之事,非僧侣所为;僧人救国,应以别种形式,不宜直接参战。弘一法师故有上述之言行。
僧人不战,这是佛门固有的观念和逻辑,自与世俗观念、世俗逻辑有异,也不能以世俗观念和世俗逻辑去要求僧人的行为方式。但在实际生活中,僧人抗战爱国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据有关资料记载,佛门中直接或较为直接地参预抗战的,亦大有人在。"七七"事变一发生,中国佛教会即在上海召开理监事紧急会议,决定成立灾区救护团和僧侣救护队,圆瑛法师①被选为救护团团长,他的徒弟宏明法师为救护队队长。"八·一三"后日寇侵占上海,宏明带领一百多名僧侣开赴前线,以"大无畏、大无我、大慈悲"的精神,
①圆瑛(187卜1953),现代爱国高僧。俗姓吴,名宏悟,以字行。福建古田人。十九岁出家于福州鼓山涌泉寺,次年受具足戒。后赴常州天宁寺、宁波天童寺等地学习禅宗理义,研习《楞严经》。三十一岁起,登坛讲法,活动于京津闽浙,并远赴南洋。先后住持槟城(今马来西亚)独乐寺、宁波天童寺、福州雪峰寺。l929年与太虚法师发起创立中国佛教会,任会长。主张佛教与爱国一致。解放后任中国佛协会长。著有《圆瑛法汇》等。
三个月内,在枪林弹雨和连天炮火中,救护伤员和难民八千多人。一些僧人,光荣地献出了生命;或被炸弹炸伤,终身残废。
他们的英勇行为,受到上海人民的称赞,被誉为"英勇僧侣",连外国人也赞扬他们是"战神之敌"。镇江北固山佛寺的青年和尚法启,在陈毅将军的影响下,串连周围三十多座寺宇的五十多名和尚,组成了一支身穿袈裟的抗日武装--僧抗大队,活跃于泰州、江都、兴化交界的三角地区,频繁地展开了伏击日伪军、铲除汉奸恶霸的抗日斗争,还配合新四军主力部队参加大小战斗二十多次。队员恒海,原是一名军人,后弃武归佛。面对国难,又重披战袍,英勇杀敌,最后为国捐躯。这支"和尚兵团"的出现,每使当地日伪军闻风丧胆。在南岳衡山,名僧巨赞法师①和暮笳、演义等人联合道教徒,组织成立了"南岳佛道救难协会",召集青壮年僧侣和道士,举办军事训练班。参加者身着新式僧装,佩带红色三角符号,接受政治常识、佛学、军事知识、救护常识、精神讲话、抗战歌曲等六门课程,集中训练两月后,分成佛教青年服务团和佛教工作流动团,分赴长沙、湘潭二地开展抗日救亡活动。人们亲切地称他们为"和尚兵"。周恩来曾为他们题词:"上马杀贼,下马学佛"。......这类例子,在抗战时期的佛教界遍及全国各地。由此看来,在国难面前,身为僧侣,"下马学佛"与"上马杀贼"是可以统一的。僧侣并非绝对不能参战杀敌。抗战初起,名僧应慈法师②就说过这样的话:"当国家清平之时,自应隐逸清修,一旦有事,仍当作狮子奋迅以赴。"
①巨赞(1908-1984),俗姓潘,名楚桐,字琴朴,法名传戒,字定慧,后改名巨赞。江苏江阴人。早年曾从事共产党地下活动。l931年经太虚介绍出家杭州灵隐寺。1938年在南岳华严研究社讲学,经田汉引荐得识叶剑英后,从事佛教界抗日活动。1940年赴桂林任广西佛教会秘书长,主编《狮子吼》月刊。时与田汉、夏衍、郭沫若、柳亚子等相过从,宣传抗战救亡与佛教革新主张。1944年避祸无锡,任教国学专修学校。1946年后在杭州灵隐寺,任省市佛教会秘书长。解放后,任中国佛协副会长、全国政协常委等职。有《新佛教概论》等著作。1936年巨赞以万均为笔名发表在《佛教公论》上的论文《先自度论》、《为僧教育进一言》等论文,被误认为弘一之作,弘一法师在作说明时认为:"求诸当代,少有匹者。岂余暗识,所可及也!"
②应慈法师(1873--1965),俗名余铎,号振卿,法名显亲,自号华严座主、拈花老人。28岁出家,34岁受法为临济宗第四十二世祖。一生于僧教育贡献甚多。l954年当选为上海市佛教协会名誉会长、l957年被选为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l962年被选为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著有《心经浅说》、《正法眼藏》、《八识规矩颂略释》等。
在"爱国"与"念佛"的关系上,弘一法师的总的观念是:"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确是一个很全面的口号。但深究其内含,不能不指出,在弘一的观念中,念佛是唯一的救国之道。--不是唯一的,也
是最重要的途径。以弘一的看法,护法就是护国,护国的首要(如果不是唯一的话)途径是护法,这样,他就必然地要去阻止省府有关僧众服兵役的命令了。护国与护法并不矛盾。当国家清平之时,可以说护法就是护国;在外敌入侵国家危难之际,护法只是护国的一种方式,且是次要的方式。道理是很简单的:单靠念佛是不能却敌的,唯有上阵杀敌,才能赶走入侵者,之后,也才有护法可言。下令僧众当兵,固然有违宗教政策,但阻止此等命令,恐怕也与时势不合吧!况且,在当时的佛教界,也并非一概反对僧众参战杀敌的。这从上面所举的一些例子中,是可以得到印证的。弘一法师所提的那个著名口号,前一句"念佛不忘救国",显示了他作为佛教徒,在彼时彼地的一颗赤子之心;而后一句"救国必须念佛",如果是指念佛系救国的唯一的或主要的途径,不免有些片面了。
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1939年4月14日)弘一法师在温陵养老院宣讲《地藏菩萨之灵感事迹》。三天后,由泉州出发,长途跋涉,杖铴百里之外的永春县。路过县城,在东门古寺桃源殿勾留一天,为当地缁素作通俗演讲,题为《佛教之简易修持法》。二月二十七日,前往蓬壶乡普济寺驻铴。
永春县位于泉州西北,古称桃源。晚唐诗人韩俚,曾游历至此,留有遗迹。普济寺有"桃源甲刹"之称,始建于北宋,后屡经兴废,现存寺宇为明隆庆年间重修。民国以来,渐露衰败气象。当地人林奉若深以为忧,而又自知性情孤介,拙于应酬,不宜于世,便在寺顶旷地修筑茅篷栖止,为普济寺作护法。他请闽南大德性愿法师前来住持,讲经说法,重新燃起了香火。性愿法师应菲律宾之聘去了海外,但仍身兼普济寺住持。他请弘一法师来寺挂铴,以树僧范,以继香火。弘一法师喜欢顶寺僻静,林奉若便将茅篷让给了他,并任供养之役。
在普济寺,弘一法师除了为诸善信作过《药师如来法门一斑》(1939年)、《普劝净宗道侣兼持诵地藏经》(1940年)两次演讲,其余时间均在关内静修撰述,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华严经疏科分》、《盗戒释相概略问答》、《戒体章名相别号》等多种佛学著作。
三年前在厦门结识的永春童子李芳远,抗战爆发后,已来老家避难。弘一法师掩关普济寺,芳远曾两次入山参访照料。第二次来寺,正值弘一法师不适,由他将有关饮食的要求,转达下院厨房。弘一法师在便条上写道:
自明日起,每日送粥两次,希为转知厨房。早晨送来时间,再延迟一点钟(一小时)送来。因余近来老病日甚,晨起手足无力,精神颓唐,不能早起床,故须再延迟一点钟也。午粥送来时间,仍旧十一点钟,不可迟。病态日甚,仅能食粥或地瓜。若干饭、菜饭、面,皆不能食,不可送来。(1940年春信)
弘一法师为了感谢李芳远,赋偈书联以赠。偈语正是他一年后留别人间的那四句话:①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蓬壶山中,弘一法师度过了六十岁生日。初度之际,以门生刘质平及宁波郁智朗居士寄来的钱,在普济寺大面供众,分了"贼钱"。②刘质平等友生,为募印弘一法师手书《金刚经》和《地藏菩萨九华山垂迹图赞》,开始征集题赞,以为庆贺弘一法师六秩大寿的内容之一。澳门《觉音》月刊和上海《佛学》半月刊,为出版弘一法师六秩纪念专刊向各方友人征集祝寿诗文。远在广西宜山的门生丰子恺,正在根据弘一法师审定和手书的说明文字,赶紧编绘《护生画续集》。
①弘一法师圆寂前另有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这四句话,在永春普济寺的时候,亦已写出。见林汉忠文《弘一法师在永春》。
②。贼钱。:僧众于斋时,除受饮食供养外,再分得若干金钱,这金钱称为"蹴钱"。故又谓"分蹴"。
缁素两界的人们,在庆贺弘一法师六秩之际,都盼望他能久住世间,广传佛音......
在蓬壶山中,弘一法师由于身体不好,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来往。到1940年春天,外边又有了他已经圆寂的传闻。林奉若居士致书浙江宁波郁智朗,报告了弘一法师的近况。《觉音》月刊还专门刊登《弘一律师近踪》一文以息疑。文中说:弘一律师年前息影泉州蓬壹山居,谢绝一切,专编律典情形,已迭志本刊。近据友人来书,谓已迁居该处附近之灵应寺,依旧杜门谢客,从事律部编著,所有酬酢,皆已决绝;即编者为出专刊,曾去数函,亦蒙原璧封存。闻其编著之《南山律苑丛刊》,已由哈同园主罗嘉陵氏,负责全部影印,因战时无法出版。近著《在家备览》一书,已寄上海影印云。
弘一法师自1939年4月16日莅临蓬壶山普济寺,及至1940年11月10日下山,前后五七三天。这是他在闽南十四年中,挂铴一地一寺时间最长的一次。他在深山中生活有年,却一直因水土不服而时常闹病;时间久了,远处方内方外的朋友们,都在关心着他的行踪和健康;再说,蓬壶山尽管绝尘清静,适于掩关,但行脚范围毕竟有限。--以弘法济世、拯救众生为己任的弘一法师,决定远行他去,以其不多的来日,在西方的天空中,放射出殷红的绚彩。
11月10日这天清晨,蓬壶山下的河面上飘出一挂孤帆,正往下游永春县城渐飘渐远......
第二十三章无声与有声
已是寒蝉微喘的深秋。
永春一地,距离海洋较远,海风难以吹到,几天来又下了霜,气温骤然下降。李芳远惦念着山中的弘一法师,不知道他的身体怎样了?从前些天的来信看,他于近期将会下山移铴吧!
正当芳远惦念着的时候,这天一一1940年11月11日晚上,父亲从永春城里回来说,法师已于昨天来城,挂铴桃源殿。今日应城中各界敦请,勾留一天。明日一早,将乘帆船前往南安洪濑。
次日破晓,霈衣欲湿的雾雨,潆漾地下着。李芳远特意从住家冷水村,赶到上游一个渡头,站立在木桥上,等候弘一法师从这里经过。
芳远或许来得早了点儿,已经站立了个把小时,还不见弘一法师船只的踪影。他在木桥上踟蹰,在河岸边彷徨,远望着悠悠而来的一江碧水。......正在失望之际,忽见江头芦花丛里,露出了一挂孤帆,芳远想,那必定是慈渡法师的小舟了。一会儿,船近了,再近了,是法师先瞧见了木桥上的童子,惊喜地站了起来,向芳远诵了声"阿弥陀佛"。那清泠轻快弥漫周遭的声音,竟使芳远全身震颤,莫敢仰视了。在肃然地回敬中,芳远跳上了小船,准备送法师一程。
似雪的长髯,瘦得苍松般的身躯,法师好像更老态了。不过从那精神气韵看,又是青年人所望尘不及的。法师静穆地微露着笑容,一边毫无躁忿地续动着念珠,一边和芳远交谈着。芳远觉得,此时此刻,法师的飘逸神态,正和他的书法一样,清绝人间,一无矜才使气的烟火。
芳远问道:"法师何时还能重来永春?"
法师别有天地非人间似地微笑着说:"待来年机缘成熟,当即重来;然亦未可确定,或许那时已经往生西方了......"静默了一会儿,法师问芳远道:"你送我到哪里呢?"一个"送"字,虽说不是什么特别的字眼,在眼下这种特定
的情景中,芳远听来却有味道极了。他想,法师在说到这个字眼时,一定是记起了他在俗时所作的那曲传唱南北的《送别》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芳远似乎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送别》的乐曲声,心头顿生一阵茫然与寒冷之感。回答法师说:"我家冷水村,有座木渡桥,就在那里告别吧!"
法师不再言语,无声地勤念着佛号。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专程赶往永春照料他下山的传贯师插口问道:"贵村治安状况如何?太平吗?"李芳远据实说了说情形。传贯师听后没再多问,也微动嘴唇念起了佛号。
今天早上前来迎候的路上,李芳远想到了不少人和事,准备作谈话的资料。可眼下两位和尚这般超然物外只管念佛的样子,好多要说的话烟消云散了。就这样凝神地静坐着,面对两位闭眼念佛的和尚,再谛听船过浅水处与石子磨擦时发出的"叉--叉--叉"的响声,李芳远觉得,这种境界有无限的美,正像叶圣陶先生所说,这样对坐两小时,胜过共聚十年的光景哩。
船到冷水村渡头,李芳远跳上岸,向弘一法师告别。他怆然地望着帆船,驶向迷潆不辨的远方。当他走回村中的时候,想起了两句诗:
关山月皎清风起,送别人归野渡空。
这是法师多年来念兹在兹的晚唐诗人韩僵《江南送别》中的诗句。李芳远反复默诵着,觉得心头空落落的。阴沉沉的天空,数点寒鸦凄厉地叫着。他又想起了古人的两句诗:"乌啼月落人何处?又是一番新别离!"李芳远后来说,他送别弘一法师时的心情,正如李后主《相见欢》所描摹的:。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南安洪濑镇,是弘一法师旧游之地。前十一二年两次旧历年岁,就是在这里的杨梅山南麓雪峰寺度过的。洪濑还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刹灵应寺。该寺位于洪梅乡玳瑁山(俗称戴帽山)南麓的半山腰。初名灵应岩,又名紫帽岩。北宋皇佑年间文愈禅师(俗姓李,名应)为开山祖,俗称李公祖师。其肉身迄今近千年,依然端庄在位。明末清初,如幻、超弘二师重修扩建,其规模仅次于雪峰寺,为南安第二大丛林。清道光年间,县令梁韵清祈雨,巧合有应,遂以"灵应"匾其寺,寺名越发地远播了。现存殿宇,为清光绪十八年(1892)重修。弘一法师在南闽,灵应寺寺主定眉和尚向慕已久,近年来曾五次恳请他前来弘法讲律,化导缁素。弘一法师这次下蓬壶,上玳瑁,即应定眉和尚之请。
一挂孤帆,轻风吹送。弘一法师于11月12日晚抵达洪濑,在树德寺过夜。次El清晨,由传贯、性常等弟子护送,步行上山,安居灵应寺。
弘一法师挂铴灵应寺的消息,立即在当地缁素中传开,前来礼拜问佛者络绎不绝。他不能拂逆了道友们的渴望与热忱,数日间,接待了好些往访者,并以法书道谢结缘。
南安县立炉内中心学校、惟仁小学、蓬豁小学和晋江县立金羚中心学校等几所小学校长,联袂来访。晤谈间询问弘一法师:"目前物价不断高涨,工资有限,小学教师生活费用无法维持,我们中不少人想改业他往,不知是否可以?"
弘一法师说:"小学教育为栽培人材的基础,关系国家民族的未来,至重至大。小学教师虽然目下清苦,然人格实至高尚,未可轻易转途改业。"
几位校长深以弘一法师的开示为然,暗暗下定决心,长久地坚持在教育岗位上。
初来时的扰攘告一段落。弘一法师在灵应寺安定下来,尽量辞谢见客和通信等事,以便习静养疴,精心撰述。其间,曾两次去附近水云洞短期居住。
位于洪梅乡新联村商南寨半山腰的水云洞,始建于明洪武十八年(1385)。传说当年乡民营建祖坟开挖地基时,发现有大铜钟一座、神农氏石像一尊。正将两件宝物取出之际,突然浓云蔽天,大雨倾盆,乡民们意会到,此处乃"仙公"所居,不可擅动。于是一边将祖坟移建他处,一边赶紧就此地基兴建佛刹,取名水云洞,供奉水月观音,兼祀神农石像,以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开始供奉灵应祖师,作为灵应寺的一处分院。弘一法师来此挂单,也是一段香火因缘的使然吧。--
七八年前,弘一法师在泉州开元寺讲律。当时,后出家为僧的慧田其人,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寺中举办的慈儿院念书。他听老师介绍,弘一法师原是富家阔少、东洋留学生,还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进,书画音乐样样都好。出于少年人富于崇拜的心理,他老是想象着像弘一法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也要出家。并对弘一法师出家的生活态度等种种问题,起了莫大的憧憬和好奇,也不无羡慕与向往。他常常这样地疑问着:"那种出家生活是不是真的伟大高尚和富有意义呢?不然,为什么像弘一法师这样一个人,竟会抛弃了惬意舒适的世俗生活和艺术家的浪漫生活不过,硬是走到芒钵衲衣这种异常艰苦的生活途径上来呢?"或许是耳濡目染和寺院氛围的浸透吧,少年时的慧田,对弘一法师走过的和正在走着的途径,慢慢地相信起来。
慧田的友人陈海量居士,恰是弘一法师的在俗弟子。他经常鼓励慧田,说出家是怎样的高尚,怎样的尊严,可以为人天师范,等等。这更使慧田心花怒放,跃跃欲试了。不久,又因了陈海量的关系,慧田得以亲近弘一法师,常有机会聆听他的开示和启导。在单纯的信仰与崇拜底下,慧田终于走了出家为僧之一途。
但慧田出家以来,很少有机会见到弘一法师,亲承謦教。前些天一个下午,他正在水云洞外的麦田里,和工人一起冬耕,从过路人的口中,得知弘一法师已由永春移铴灵应寺。获悉这一消息,他不由得喜出望外,立即丢下工作,飞也似地越过山巅,赶去灵应寺拜谒多年不见的老法师。
到了灵应寺,听说弘一法师已经掩关静修不见来客,慧田不敢说出要见弘一法师的话。不过,他倒不是一般外人,是本寺下院的僧侣。他正失望之际,已有人通报他特地赶来的事,弘一法师说是"特别的会见,理应破例",请他赶紧去寮房见面。
慧田本是抱了一腔的热情,也积蓄了好多要说的话,但一见弘一法师,看到他和善地笑望着自己,好像喉头塞住了什么似的,反倒说不出一句话来,在那里局促地僵坐着。静坐了一二分钟,还是弘一法师先开了口,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就在附近的一个山头上躬耕,实行着我在战争时期奉行的出家人的'农禅主义'。想用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作为避免被看成为社会蠹虫的一种尝试。"话开了头,慧田说得非常起劲,"请法师到我那里去玩玩如何?"
弘一法师见慧田稚气十足的神情,好奇地问道:"你住的到底是出家人的地方呢,还是在家人的地方呢?"接着又问:"有几个人同住呢?"
慧田一一作了回答。这一问一答,成就了弘一法师两次移居水云洞的因缘。灵应寺为一方丛林,进香拜佛的香客比较多,不太安静。l941年1月间,弘一法师为躲避喧闹,第一次到了水云洞。
水云洞地处偏僻,设备不全。弘一法师前来居住,慧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打扫出两间简陋的房间,作为他的静养之室。睡眠的床,还是由自己让出的两扇门板搭成的。在慧田,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弘一法师见了,却非常地欢喜,满口"很好!很好!"地赞叹着。还说:
"我们出家人,用的东西都是十方施主的,甚么东西都要节俭的,爱惜的。住的地方,只要有空气,干净,就好。用的东西,只要可以用,不必甚么精巧华丽,那是太贵族化了,我们出家人不应该有的,要受人家批评的。我住的地方,也只求简洁清净而已,用不着高楼大厦的。像这样的房子,我们出家人是住得惯的。在门板上睡眠,也是很好的。"
一般人看来最无用最坏的东西,在弘一法师眼中,都变成了很好的东西。一天,他从寺后田陌上散步回来,见到泥坑里有几个坏了的小萝b,认真地捡了起来,当成甚么宝贝似的,欢喜地对慧田说:"生萝b吃下是补气的。"
那几个萝b正是慧田丢弃的。听了弘一法师的话,他心里想:"吃生萝卜补气我是不知道的,而丢了萝b作了孽我是知道的。"于是对弘一法师说:"田里还有很好的,我去拿几个给你吃。"
弘一法师坚持不让慧田去拿,就把几个捡来的小萝卜洗干净放了些盐,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慧田看着弘一法师这种惜物的举动和精神,心里很是难过,也很自责,从此不敢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也禁止寺中工人,在山上乱丢食物了。弘一法师惜物,更惜人。他的惜人,表现在对人的严格要求和深切期望上。他对慧田说:
"我总希望你做个上等人,至于出家还是在家,都是可以的。如果出家,希望你做个佛门的栋梁;如果在家,希望你成为国家社会的中坚,做个佛教的大护法。要出家,就得亲近明师,精心研究佛法,以便自度度人。出家人的饭,总是要给用功的出家人吃的,不是要给猫猫虎虎的不用功的出家人混的。你总是要自己明白尊重自己,可不能糊里糊涂地混下去。糊里糊涂地混下去是很可惜的,是自己糟蹋了自己。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希望。"
慧田聆听着弘一法师的教诲,心潮起伏,感念丛生:"大师用这种诚恳的话激励着自己,我能继续糊涂下去吗?当头有棒,金石为开,就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啊!不由得不使你投到他崇高伟大的人格的怀抱里,发誓改头换面地做个老老实实发奋用功的出家人。"
慧田午夜自思,抚躬而涕:"以大师感我之深,其复能朝夕忘之哉!"
弘一法师那般教诲,事出有因;慧田聆听后,也有所反省。但在弘一法师,对慧田仍有些担心,他便致信远在上海的陈海量居士,请其来闽加以"规劝"。信中说:
不晤近十载,至为悬念。朽人尔来未与外间通信。兹因有极重要事,故破例致书与仁者,略陈其概。传如师①近管理水云洞,体弱多病,数年前修习世间文章,于佛法罕有所知。近惟终日招待香客,督理农务,几忘却出家之本务,至为可愍。朽人未能与彼常晤谈,即偶谈时,亦未能尽言,未能直言。朽人反复思维,惟有乞仁者速来南闽,与传如师同住,时时规劝,尽力扶持。俾传如师能精进向道,而仁者居此乡间闲静之寺中,亦可安心用功,胜于沪上多多矣。务乞垂怜故人传如师近况,深加悲愍,速命驾来闽,至为感祷。
陈海量终因寇乱而未能来闽。慧田确有"可愍"之处,如"终日招待香客",忙于应酬,有碍于"出家之本务"。但将其"督理农务"与"出家之本务"对立起来,弘一法师未免有些片面或过于固执佛法了。如实说来,慧田的思路和做法,即他在战争时期奉行"农禅主义",力求自力更生,以"避免被看成为社会蠹虫"的那种尝试,不但不应该视为"可愍"之处,相反,正是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国家和民族处于危难之际,各种生活物质异常匮乏),所采取的一种值得赞赏的务实之举。
①关于当时水云洞的住持其人,说法不一,有说是定妙法师的,有说是传如法师的。笔者以为,当以弘一法师此信为准,应该是传如法师,也是他约请弘一法师来寺驻铴的。传如法师究为何人?从弘一法师此信内容以及慧田法师与陈海量居士的关系来看,可推断为:传如法师与慧田法师系一人。以此,笔者作如此引述。另,弘一法师此信当于l941年2月在水云洞所写。
水云洞有李卓吾像。李卓吾(1527--1602)系明代闽籍著名学者,先为儒家,后不但时与名僧交游,参论佛理,且批儒甚力,最终又出家为僧。其《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史纲举要》等著作,名重一时。弘一法师第一次居南安水云,为先生之像题赞,日:"由儒入释,悟彻禅机。清源毓秀,千古崔巍。"奖赞有加,推崇备至。
弘一法师在南安灵应寺住了将近半年,撰有《普劝出家人常应受八戒文》、《受八关斋戒》等律学著作。1941年5月中旬,由灵应寺移往晋江福林寺。路过水云洞,又小住了几天。书写云峰禅师偈语:"即今休去便休去,若欲了时无了时",请慧田师转寄沪上陈海量居士。
福林寺位于晋江市檀林(又名第林)乡东南隅,现存殿宇为清同治五年(1866)重修。1941年,弘一法师在此结夏期间,完成《律钞宗要随讲别录》、《事钞略科》、《随分自誓受菩萨戒文析疑》等律学著作。
福林寺有念佛会期,弘一法师作《略述印光大师之盛德》演讲。他说,印师"生平不求名誉","他人有作文赞扬师德者,辄痛斥之";印师"不贪蓄财物","他人供养钱财者甚多,师以印佛书流通,或救济灾难等";印师"一生不蓄剃度弟子","而全国僧众多钦其教化";印师又"一生不任寺中住持监院等职","而全国寺院多蒙其护法。各处寺房或寺产有受人占夺者,师必为尽力设法以保全之。"因此,就其一生而言,印师自己,决不求名利恭敬,却令一切众生皆受其莫大之利益。弘一法师在演讲中,特举出印师"习劳"、"惜福"、"注重因果"、"专心念佛"等盛德四端,开示僧众。他以为,印师之盛德甚多,非常人所能企及,但所举之四端,"至简至易,无论何人,皆可依此而学也。"
弘一法师在福林寺,很少与外界交往,但他对有望的青年,从不拒绝。
泉州人张人希,擅长篆刻。他的方外友觉圆和尚,是铜佛寺(百源寺的俗称)住持。觉圆请张刻过一方印章。有一次,弘一法师驻铴铜佛寺,无意中看到了这方印章,很是喜欢,对觉圆说,以后如有机缘,望你介绍结识张君。觉圆很快将张请来寺中,弘一法师亲切随和地与之交谈,并书写韩俚七绝一首相赠作为纪念。弘一法师有一封谈论书画篆刻的长信,原是前年回复青年篆刻家马冬涵的,因马被关在上饶集中营,无法投出,这次来晋江后寄给张人希作为纪念。张见信,立即前来福林寺拜谒,并请求皈依。弘一法师愉快地为其证授,从此又多了一位在俗弟子。
张人希见过弘一法师,赶到附近的石狮镇,对另一位书画爱好者黄福海说:"法师已由南安来到晋江,住在福林寺,刚才我就在那里皈依了法师回来的。"
黄福海听到弘一法师来到晋江的消息,很是高兴,但对张人希皈依一事,有些惊讶,看了看他的装束后说:"皈依?是要叩头,要受五戒的啊!"
张人希说:"刚才,我确实在法师那里受了皈依。法师说,穿着洋装,不必叩头,鞠个躬就可以了。又说,先守不饮酒、不邪淫两戒,其它的慢慢来。......我顺便告诉他,你在石狮呢。他问了你的住处,还说与你已经好久不见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黄福海原籍江苏,前些年在泉州参加中共地下党工作。他早就知道弘一法师不但是一代高僧,也是书画大家。两年前的初春时节,他得知法师在泉州承天寺讲经,便慕名前去拜访。
法师问了黄的姓名与简历,很和善地请他进禅室去坐。在黄的感觉中,法师的禅房矮小,光线幽暗,但布置得整齐妥帖,大多数物件都显出清洁的灰淡色。房里没有一点灰尘,也无一点声音。法师面部清癯,两眼若开若闭,嘴带慈祥的微笑,正襟危坐着,态度庄严,显露慈威。在这种严净的环境与氛围中,法师像一位道地的活菩萨。黄是素来浪漫不羁的,面对此情此景,直噤得规规矩矩,不敢乱动,不敢作声,但又舍不得就此辞退,只好木偶般地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法师。
在法师的心目中,眼前的黄福海还是个孩子。他看出了这个孩子的尴尬相,但又不知道他有什么要求,便笑嘻嘻地用爽快轻松的口气说:"我会写字,你要我写字吗?"
这正是黄福海求之不得的事,于是说:"谢谢法师,能送我几个字,再好也没有了。但不忙,什么时候写了什么时候给我吧!"
黄觉得,让法师写字,有些过意不去。次日早晨,买了四个一般大的凳子,低着头,蹑着脚,悄悄地将凳子捧进法师的禅房。法师随即离座起立。黄一声不响地轻轻地将凳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堆成了一个金字塔。法师没像俗人那样说声"谢谢",也没有谦拒不纳,而是以长者的口吻说:
"你还买凳子请我啊?"
黄腼腆地笑了笑。临走,法师将写好的一卷字送了他。黄心奇法师写字的迅捷,也感佩他承诺的真诚,法师真是毫无一点世俗书画家因袭和骄傲的习气呢。他便恭敬地用双手从法师手中接过字卷。大概是过于欢喜和感激吧,他竟忘了应该说声"谢谢"。
法师还答应黄和他去拍张纪念照片。
黄低着头跟在法师后面,向照相馆走去。法师的脚步原是轻捷快速的,走着走着,忽然放慢了步子。黄抬头看了看,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和尚。法师指了指那和尚的背影,用低微的声音说:
"这位是承天寺的大和尚,他岁数比我大,出家的时间比我早,是佛门中的老前辈,所以我这时候要慢一点走,不能走到他的前头去。"
由这一细节,黄领略到弘一法师谦逊的品格。在照相机前面,法师双手捏着佛珠,立着不动。黄请问:"法师,怎样照才好?"
"随便。"法师很客气地答道。
黄和照相师布置好背景,调适好光线,又请问法师:"这样照如何?"
"就这样好。"法师又随和地说。
照片洗出后,法师在上面题了几句话:。己卯二月二十日与黄梧(引者按:黄福海的别号)贤首同写影于清源。时年六十,将往永春山中习静。"后面还盖了法师的印章。......
张人希通报弘一法师已在晋江的第二天,黄福海抽空前往福林,拜见法师。一路上边走边想,两年前的种种情景,还恍如昨日一般清晰。但自照完相片之后,法师去了永春,没有机会再次见到过他。而这两年多来,自己竟很少给法师写信问安。想到这里,黄有些自责了。
到了福林寺,由传贯师领着上楼,去见弘一法师。
法师正倚凭栏杆,左手捧着一本经卷,面对东边一个水塘在远望。转首见到黄福海来了,很兴奋地请他进了会客室。法师先说了说他的近况,然后询问起黄来到石狮的原委,和他离开江苏的年数等情形。黄一一作了回答。谈完这些,彼此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在法师,静默或许也是一种人间的特殊交流吧!但在黄福海,却耐不住这种静默的场景,便起身向法师告辞了。
出乎黄意料的是,过了几天,法师竟让一个小和尚送来了一幅小中堂,上面写了两首绝句,都是法师推崇的晚唐诗人韩偃的作品。前一首七绝《曲江秋日》,前些年也为张人希写过。诗云:
炊烟缕缕鹭鹚栖,藕叶枯香插野泥。
有个高僧入图画,把经口吟水塘西。
后一首为五绝《与僧》
江海扁舟客,云山一衲僧。
相逢两无语,若个是难能。
黄福海展读之下,深为法师选诗之高妙贴切和幽默风趣所折服。前一首诗,不正是前些天在福林寺楼上所见的,法师凭栏远眺之状的生动写照吗?而后一首诗,又恰好是当时与法师相见时的逼真素描哩。书法之精湛不必说了,即以诗篇而言,虽非法师自作,其如此巧妙恰当地活用古人之作,以况眼前之景,不也说明了法师在中国古典诗词方面的高深修养吗?字好诗好,怪不得黄福海一见,不能不为之赞叹钦服了。还有使黄福海惊叹之处。小和尚送来了一卷书件,黄撕开封皮一看,奇怪!除了法师送他的书件,还附了许多大小宽直不等的白纸条。
黄不解地问小和尚:"这些作什么用的?"
小和尚说:"这是你从前送去许多的纸张,裁了书写后,剩下来的零碎纸条,法师说将它附还给你。"
黄说:"不过是些零碎纸条,丢掉就是了,还让你费心送回来。法师真是太认真了。"
小和尚说:"不是一般地认真,这是律制的要求。法师反复开导我们,佛门中人,对于他人之物,即是一点一滴,如果不是人家主动施舍,是不能纳为已有的。再说,佛门中人又特讲惜物惜福。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些零碎纸头,只要可用,是不能随意丢弃的。我曾看见法师在垃圾堆上拾得一些小布条,宝贝似地带回去,洗干净了留着补缀破衣裳。"
小和尚所说的这些情形,在黄的心灵上产生了深深的震撼:弘一法师由一个过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转变为连一点废纸碎布都不忍丢弃的高僧大德,这个修炼过程,需要付出何等巨大的决心和毅力呵!怪不得人们都说,出家为僧,芒钵铴杖,非大彻大悟大勇者,其孰能之!
弘一法师在福林寺住了较长一段时间,黄福海经常抽空来看望他,也讨教一些问题。一次,他做了个不速之客,未经通报就进了法师的禅房。
法师正在写字,一见黄福海进来,准备放笔迎接。黄赶紧上前说:"法师,您莫客气,仍请写字,容我在旁边看着,也好看个门道呀!"
法师便顺着黄的意思仍旧写字。黄一边帮着按纸,一边定睛地细看着他如何运笔和按指。法师则一边写一边说:"我写字,好像在摆图案。其实,写字不背图案的法则。"
黄趁机说:"我很喜欢法师的字体,曾将您从前赠我的一部珂罗版《金刚经》,就是您手书的那部,作帖临摹。已经临了好久了,可总是写得不像。"
法师将笔指着黄,勉励说:"我看过您的字,写得与我很相近呢。"说完,欣慰地微笑起来。
黄见法师兴致很好,又大胆地请问说:"法师,您虽是出了家,不再愿意谈艺术,但在我的心目中,老是认定您是一位老艺术家。我的看法,您以为怎样?"
"不敢当!"法师很客气地应了一声。
"我始终从艺术观点来瞻仰法师。您在所著《佛法十疑略释》一书中,论及佛法非迷信、非宗教、非哲学等等,唯独没有说到佛法非艺术这一层。我可不可以这样说:佛门中的生活,就是艺术的生活呢?"黄又这样问道。
"各人的观点不同,也可以这么说吧!"法师点点头说。
黄很爱听弘一法师讲话。听他讲话,不只可以获得深刻的人生和艺术的启示;听他说话时的声音,也是一种独特的美的享受呢。
黄觉得:"弘一法师声音的高低,正合钢琴上G调的音。他讲话,语调自然,表情纯挚,咬字清晰,国音准确。当他讲课时,就好像听到一位老剧人在念台词。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词,好像都经过了洗练,而又合乎修辞学的某种辞格。他好像按着六个讲出每一句话。就是说,他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为甚么说,怎样说法,说出甚么话,无一不合六个。他有时沉默无言,让空气中的风,草丛中的虫,或是树上的蝉,讲话给人听。......"(《弘一法师与我》)
不是与弘一法师十分亲近的人,不是真正领略了弘公特殊气质与品格的人,是不会有黄福海这般深微而准确的感受吧!
弘一法师对黄的影响是微妙而深远的。在当地一般人的印象中,以为黄是一位在家的佛门信徒。从一个角度说,黄当时正需要这种社会效应。他以信佛作掩护,从事地下党的工作,也因此而多次摆脱了敌人的跟踪。而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黄自结识弘一法师以后,专攻弘体。半个多世纪以来,成绩显著。法师的俗家孙女李莉娟见了黄的弘体书法,赞叹地说是和她祖父晚年的字没有两样。黄在回忆到这段经历时说:"昔日与佛做邻客,只为隐身报国家。"①
晋江市地处东南沿海,每有外敌入侵,必首当其冲,深受其害。
1941年春到夏,夏到秋,秋到冬,弘一法师在晋江福林寺结夏安居,掩关著述。这段时间,战争风云日渐浓重。日军炮舰频繁地向晋江沿海炮击,不少村庄被毁,无辜平民被炸死。泉州开元寺住持一直关心着弘公的安全。这年初冬,又特派传贯法师前来福林寺,再次存问其起居饮食,并持红菊花一束供养慰安。弘公深为感动,托菊寄兴,作偈一首: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偈前小序云:"辛巳初冬,积阴凝寒。贯师赠余红菊花一枝,为说此偈。"所谓"积阴凝寒",并非单指节令特色,也包含着当时的战争气氛。在这种节令战氛中,弘一法师为护国、为护教的晚节情操,犹如亭亭之菊,高标矗立。
《太平洋报》和南社时期的旧友柳亚子,今春写有弘一法师祝寿诗一首。诗云:
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大雄大无畏,救世心无歧。闭关谢尘绸,吾意嫌消极。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
见者缩颈乍舌,以为柳诗对弘一法师有所不敬。其实,这既是对柳亚子诗意的误解,对弘一法师也是多余的顾虑。柳诗中说得很明白,两人虽信仰不同,但爱国之心同样地坚定("救世心无歧")。弘一法师理解老友的意愿,深信老友对自己的信赖。在爱国一途上,他们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①参见1995年10月17日《文汇报》。现代家庭"专栏。
因此,弘一法师对柳诗,不以为忤,并报以上述近作《为红菊花说偈》一首,再次表达了自己的心迹。
三四年前,弘一法师有意去南洋弘法化导,并作过补习英语的准备。后因战争爆发,未能成行。到l941年冬天,他又旧题重议,有菲律宾之行的打算。这时,他再次以"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两句古诗,书赠静渊法师。跋语中说:"一音时将游菲岛。"只因太平洋战争来临,弘一法师的菲岛之行,二次未能如愿。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帝国主义者进一步扩大了对华的侵略部署。闽南时局,更加动荡不安。其时,弘一法师挂铴泉州开元寺。他借南闽道耆宿①七秩大寿作联一对,表示了对护国护教的决心:
老圃秋残,犹有黄花标晚节。澄潭影现,仰观皓月镇中天。
写作这副联语时,弘一法师年已六十又二,离其圆寂仅有半年多时光,真可以说是到了"老圃秋残"的季节,但其"黄花晚节",依然不变;耿耿忠心,犹如中天皓月,澄潭影现。
弘一法师喜欢李义山的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在他看来,人之一生,晚节最要。晚节如秋圃,色彩虽淡,犹有黄花之幽远清香;晚节如夕阳,便是随即西沉,尚有瞬间的绚彩殷红西天。弘一法师在致友人的信件和所写的书件中,反复地以菊花自况,
①道耆宿(1872-1943),即转道和尚,闽南佛教界耆宿,时居新加坡,兼任泉州开元寺住持,建树甚多。
以菊花标节,以夕阳自喻,以夕阳明志。
在国家和民族危难的岁月中,他虽渐近老境,又只能以独特的救国之道(在他,护教即护国)行事,但他以其黄花之姿,挺立于高山大地,以其夕阳之色,染红十方世界的奋进努力,依然令人可敬可佩,辉耀史册。
第二十四章 不骛名闻利养
在晋江福林寺,弘一法师同住者中,有怆痕比丘。法师每对怆痕太息:"佛教陵夷,已至极点,僧人颓状,不堪言喻。"那么,在弘一法师看来,又该如何重振佛法的威严呢?一次,怆痕患病,弘一法师亲为看护,大有释迦照料弟子之遗风。还以慈音安慰,劝导怆痕放下一切,专心念佛,求生西方。怆痕病愈后,法师为其起名"律华"。他说:
"'律华'之名,含义有三解:一,奉持律教,如华开敷,(引者按:佛门中常将'花'字作'华'字,'莲花'作'莲华'。)当来能结圣果。今开华,后结果。二,敬护律仪,戒香熏修,则净域莲华,渐以敷荣。受持戒律功德,能生极乐净土。《往生论》上说:'初发心,极乐宝池,已萌莲种。若精进不退,日益生长,华渐开敷;其或懈退,日渐憔悴;若能自新,华复鲜丽;其或不然,芽焦种败。'三,行依律,教启华严。即是说,如律行持的同时,还须遵照《华严经》所言,发广大宏愿。因为僧人依律行持,不只自利,亦要利人。"
弘一法师又为怆痕书写律偈一幅,偈云:"名誉及利养,愚人所爱乐,能损害善法,如剑斩人头。"并作长篇跋语:
明诵帚道畴禅师,晋江溜澳人,住开元寺。尝以是偈,铭诸座右。余初落发,亦书是偈,用是惕励。迩者律华法师,于是偈言,深为爱乐,复请书写。余嘉其志,赞喜无已。愿师自今以后,熟诵灵峰所撰《诵帚师传》,尽此形寿,奉为师范,如诵帚所行,一一追踪而实践之。甘淡泊,忍疲劳。精勤禅诵,唾弃名利。以冰霜之操自励,以穹窿之量容一人。亲近善友,痛除习气。勇猛精进,誓不退惰。余所期望于师者至厚,所遵仰于师者至高,故不觉其言之缕缕也。
弘一法师这一长篇跋语,要在不骛名闻利养。这既是对律华师的嘱望,也是他自身剃度以来,一贯奉行的准则和时加惕励之所在。弘一法师不骛名闻利养的事迹,我们在以上的叙述中,已经谈过不少。现在,再作些集中补述。
弘一法师在俗时,早就名声在外,为人钦慕。其出家为僧之一举,在他的形象声誉上,更增添了一层神秘感和崇高感,其声望也以此而越发地炽盛远扬了。于是,在他的周围,除了众多真心的亲近者,也不乏别有所想的人,在追逐着、趋赴着。他成了某些附庸风雅、攀龙附凤者,借以自炫自耀的一个特异的目标。
出家初期,弘一法师在杭州寺院中息影了两三年之后,决心远走永嘉掩关静修,其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避开烦人的俗世应酬。
①张宗祥(1881-1965),字阆声,号冷僧,斋号铁如意馆,浙江海宁人。民元前,曾与鲁迅、许寿裳、沈钧儒等任教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即后来李叔同任教的浙一师);民国头十年中,在北京与鲁迅、许寿裳、钱均夫等任职教育部。1922年回浙江任教育厅长,为完璧文澜阁《四库全书》出力甚巨。1926年夏调任瓯海道尹。解放后任浙江图书馆馆长等职。有《清代文学>、《铁如意馆手抄书目》、《书法源流》等著述。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1925年条中,将张往访弘一的时间提前了一年。并将其混淆为五四运动中被爱国学生一改要求惩办的亲日派卖国贼之一章宗祥。但由于他的名气太大,当地一些达官贵人,依然闻名而至,以一睹其尊颜、一接其謦欺为幸事。
弘一法师却丝毫没有借重、托庇于他们的意思。前任温州道尹林鹉翔,四到庆福寺进谒,都被弘一法师称病拒绝。继任道尹张宗祥①,又来求见。
作为弘一法师的依止师和一寺之主,寂山长老心想来人系一地长官,且与弘一法师相识,不便遽然辞却。他拿着张的名片,劝说其出来见面。弘一法师乍听之下,两颊泛赤,心生不快。当其意识到不该在师父面前显露愠色时,立即合掌谢罪,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但他还是流着眼泪说:"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粹是为了生死大事,连妻子儿女都抛弃了,又何况朋友呵!请师父以弟子有病为由送走客人吧!"张宗祥也没能见了弘一法师。
生性孤僻,加上先前科举道路上的挫折,弘一法师不喜与官方交结,也蔑视那些凭借官方以自重的僧人。三十年代初,有位二十多岁、伶俐倜傥的僧人,通过多层关系,让弘一法师写信,介绍给他的学生李鸿梁学绘佛像。李鸿梁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年轻和尚。就在第二天,弘一法师又有快信到达,说某僧前来学画,希予方便,但又嘱告李鸿梁,他的通讯处切勿告知,信末还附了一句:"此信阅后毁去"。李当时觉得很奇怪,他想弘一法师之所以如此,或许是为了避免某僧纠缠的麻烦。后来才知道,这位青年僧人喜欢出入豪门,交结权贵,实在无意于书画。弘一法师已看出了这点,自然要远避了。
以弘一法师的声望和业绩,每到一地,不必自己示意,就会有人前呼后拥,车马接驾。即有些名人派头,也不会有人苛责。但他的自律之严,却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1937年暮春,他答应去青岛讲授律学,但对湛山寺有约在先: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宣传。道经上海,叶恭绰先生等探询到了他起程的轮船班次,私下致电青岛方面到时迎接。这是考虑到他人地生疏,也是对方应尽的地主之谊。弘一法师察觉了叶先生的安排,悄悄地改换了轮船班次,提前起程。至于在青岛受到的那种欢迎场面,实在是有违其本愿的,是寺方毁约的结果。在弘一法师本人,是很不得意的。
到了湛山寺,弘一法师衣单之朴素简陋,火头僧等小和尚们有些惊奇,也不无怀疑。
一天,天气晴爽,弘一法师将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地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一晒。火头僧和尚发现了,有意站在不远的地方,细心地观察着,想看看里头装着什么宝贝。原来,里头只有两双鞋子,一双是半旧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就这些?火头僧还是有些不信。一天早斋后,弘一法师去寺外散步了。火头僧趁这个机会,偷偷地溜进弘一法师的寮房,是想瞧个仔细。一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没有特别添置的东西。桌上放着个很小的铜质方墨盒,一支秃笔头;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放着一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着两双鞋,就是前两天拿出去晾晒的那两双,......此外,再无别的东西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面光滑,窗子玻璃明亮,--全是他老亲手收拾的,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火头僧后来说:"经过这一看,我终于明白了,弘一法师之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弘一律师在湛山》)
湛山寺寺主俊虚法师觉得,弘一法师是他特意请来的,又持过午不食戒,生活上应该照顾好。头一次给弄四个菜送到寮房里,弘一法师却一点没动;第二次又预备次一点的,还是没动;第三次预备两个菜,还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众菜,他问端饭的人,是不是大众也吃这个,如果是的话他就吃,不是他还是不吃。这样,寺里也无法厚待他,只好满愿了。
弘一法师在湛山,和在别处一样,除了讲律授学,力避交际。在院子里两下走对头的时候,他就很快地躲开,避免和人见面谈话。不过平常学生去见他,谁去谁见,你给他磕一个头,他照样也给你磕一个头。
愈是权贵人物,弘一法师却愈是不见。朱子桥将军虽曾为军政要人,二十年代后期已脱离政治生涯,致力于赈灾慈善事业。朱将军多年来一直羡慕着弘一法师的德望,只是没有见过面。l937年夏天,朱有事到青岛,正赶上弘一法师在湛山弘法,便让恢虚法师介绍拜见弘一法师。大概是,弘一法师先前在浙东五磊寺筹备南山律学院期间,曾得到朱将军的支持,知道朱的为人,也了解朱对办慈善和三宝等事很热心。因此,俊虚一说,他很高兴地单独会见了朱将军。朱是由市长沈鸿烈陪来的,沈有意凭借朱的关系,也想见见这位一代高僧。但当朱转达此意时,弘一法师却小声地对朱说:"你就说我睡觉了。"
沈鸿烈等当地政要,准备在湛山寺请朱子桥吃斋。朱说:"可请弘老一块来,列一知单①,让他坐首席,我作陪。"沈鸿烈正想找个机会与弘一法师见面,朱子桥这么一说,他当然很同意,立即将知单写好,并让俊虚去代请弘一法师。
①知单,佛教术语,指佛门中开列的名单。
俊虚拿着知单,到弘一法师寮房里转达朱将军和沈市长的意思,弘一法师笑了笑没有言语。俊虚是知道他脾气的,没敢再往下勉强。第二天临入席时,又派监院去请弘一法师。监院带回来的却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这样四句话:
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杖又思惟。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宴中甚不宜。
朱子桥见了这张字条大笑起来,不以为意地说:。这是清高。"沈鸿烈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按地方官来说,他是一个主人,又是在这样一个欢迎贵宾的场合,弘一法师如此反应,于他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台。俊虚法师和朱将军看到这里,赶紧拿话来遮掩。朱平素有些天真气派,这时嘻嘻哈哈地说了一些无关的话,把这个羞涩场面给遮掩过去了。
一些年谱和传记,往往将上述弘一法师写在纸条上的四句话,误认为是他的作品。实际上,他笔录的是古德的偈语。这四句话,最早见于宋代晓莹所著《罗湖野录》(卷中),系宋惟正禅师辞叶青臣的偈语。惟正禅师,华亭黄氏子,生平行履高洁,律身精严,四众畏而敬之。叶青臣,长洲人,天圣中进士,初为两浙转运副使,后擢翰林学士权三司使。其间,曾当过金陵地方长官。叶有意设宴招待惟正禅师,以示优礼尊奉。请帖已经送达惟正禅师,陪客也接到了邀约,可是到了宴会那天,惟正禅师却叫人送来了上述那四句话的偈语辞谢了。当下弘一法师在湛山寺演出的一幕,正是其追踪八百多年前惟正禅师高风亮节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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