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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_12 李叔同(近代)
《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版)将此信列入1933年事迹中,不确。因信中"仍往"等字样,说明弘一已去过惠安,写此信时告诉对方他准备再行前往。而弘一第一次去惠安在1935年四月,不是l933年。
自四月来净峰,除中间离开半个多月,弘一法师这次在惠安境内弘法七个多月。他在《惠安弘法日记叙》中自称:"虽未能大宏佛化,而亦随分随力小有成就。"此行讲法十七次,听众近千人;为四十二人证授皈依、三十七人证授五戒。
弘一法师二次来惠安乡间弘法不久,因住宿黑暗潮湿的屋子,受潮气感染患了风湿性溃疡。拖延到阳历年年底,实在难以再抱病弘法,加上净峰寺换了住持,相互并不熟悉,便于1936年初回到晋江,住进草庵。
弘一法师归卧草庵,即发高烧,神志昏迷。一天中间,下臂溃坏十之五六,尽是脓血。又发展至上臂,渐次溃坏。不几天,脚面上又生出极大的冲天疔,足腿尽肿,内热、臂疮、足疔并发,病势凶险。观者无不为之寒心。一般情形,这类足臂症状中只要患上一种,如不能及时治疗,即可丧失性命。何况二症并发,又何况兼发高烧,神志昏迷!有几天,弘一法师已显危险症候。直到七八天后,高烧才开始减退,神志清醒起来。这时,他便放下一切,专意念佛,求生西方极乐世界。并向护持身边的弟子传贯法师,交代了如下遗嘱:
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及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
友僧们不忍弘一法师即行西归,诵经七天,忏悔乞愿,祝其"起死回生"。法师终于能够勉强下床,能够策杖步行了,便由广洽等扶持,转往厦门就医。
厦门佛教养正院的学僧们,在听说弘一法师病倒晋江草庵后,除致信问候,也曾念佛七天,为他忏悔祝愿。现在,弘一法师住进了南普陀寺,学僧们纷纷前来探视看望,要为老法师做点儿什么。弘一法师为弟子们的一片热忱所感动,说:"这次得病后,幸赖仁等诵经忏悔,消灾祛难,才得以起死回生,重来厦门与诸位见面。实在感谢无尽!感谢无尽!"
弘一法师由道友蔡吉堂居士介绍,请黄丙丁医生治疗外症。黄系厦门名医,留日医学博士,医术高超,医德高尚。他对弘一法师钦慕已久,敬其为人,连续药治、注射、电疗四个多月,所需医药费"五六百金",分文不收。弘一法师心有不安,多次请蔡居士转达酬谢之意,询问黄博士有何要求,黄才希望能有几幅大师的法书。弘一法师手书《心经》一卷,大小字幅数件,并用应付医药费用定做了几个《大藏经》木箱,上镌黄博士施助的字样。这一因缘才算了结。
在谈到这次生病经历时,弘一法师说:"此次大病(内外症并发),为生平所未经过,历时近半载,九死一生。虽肉体颇受痛苦,但于佛法颇能实地经验,受大利益,亦昔所未有者也。"(致夏丐尊信)经过这次大病,他的道念越发坚固,念佛弘法的信念也越发殷切了。还在草庵时,广洽法师去探视他,询问病况如何,他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念佛没念佛。......这是南山律师的警策,向后当拒绝一切,闭关编述南山律书,以至成功。"
刚转来厦门,他的外症还很严重,但仍视若无事,弘法如故。正月底,即在佛教养正院讲了一次训育课。三月下旬起,又为养正院和院外人士讲解四分律戒本一个多月。
五月间,弘一法师外症痊愈,篆书《华严经》偈颂自勉:"能于众生施无畏,普使世间得大明",附记则日:"勉力作书,握管生疏,无复儿时故态,衰老浸至。"
病愈后的弘一法师,更加努力奋发起来。移居鼓浪屿日光岩后,即着手编写《南山年谱》,并拟编《灵芝年谱》;手书《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卷,为传贯法师亡母回向;为回向亡友金咨甫,又手书《金刚经》一卷,。愿彼业障消除,往生极乐世界,早证无上菩提,普度一切众生。"作《奇僧法空禅师传》,刊于《佛教公论》。同一时间,为了继续前年开始的《佛学丛刊》的编纂工作,致信夏丐尊、刘质平、广洽法师等人,或委托其从日本名古屋其中堂书店请购大量扶桑古本律学名著和一般经籍,或请其将他存放某处的佛学书籍托运厦门。在写给蔡丐因的信及所作叙言中,弘一法师详细地谈及了《佛学丛刊》的编纂方法和指导思想。他说:
......将来共出几辑?似未可预定。若无有销路,主事者厌倦,即出二辑为止。否则可以续出。每辑之形式不同,未可分类标写部名。......如第一辑所选者,以短、易解、切要、有兴味、有销路为标准,......且拟每辑变换面目,以引起读者之兴味也。......第一辑所收者,经论、杂集之部类略备。第二辑多为警策身心、魁除习气之作。
第三辑为佛教艺术。......(1936年4月23日信)
......[世界书局]局主纂辑丛刊,其意至善。以末世学者恒厌烦广,而乐简文;又复艰于资财,唏求廉直,故辑丛刊,惟选经律论译本,及此土撰述卷帙少而易领解者;复精密校刊,廉其直价,广以流布。阐传佛法,利益众生,局主宏愿,盖如是也。......(《佛学丛刊叙》)
可以看出,在弘一法师,编纂《佛学丛刊》的宗旨之一,是向社会上一般人,普及佛学,种植善根。这是他过化民间的又一项善举。先前编成的丛刊第一辑,即将在上海排印,他又着手第二辑的编纂。并致力于整理和校读从日本请购的扶桑本佛学古籍,一一为之作序。
一个插曲。为了编辑《佛学丛刊》和深入钻研,弘一法师曾开具一份《购书单》寄给上海夏丐尊,托其向日本名古屋其中堂书店请购一批扶桑本佛籍。这份书单为文学研究家王伯祥先生所见。王喜弘一书法,却无缘获致成幅者,这次见了书单,如获至宝,便另抄一份副本由夏寄往日本,原件则被他留下,装成一手卷。后来,文学家叶圣陶先生为题《弘一上人买书帖》,夏丐尊为之作跋,叙述了王伯祥得此书单的经过。以此因缘,法师的这一手迹得以留在国内,现为王氏后人所收藏。这年秋天,鼓浪屿念佛会请弘一法师开示。法师在复信中,重述其信仰净土宗和崇仰印光法师之意。并嘱咐会友经常阅读印师嘉言录,说:"每次仅阅一二段,不必多。宜反复研味其义,不可草草也。"
闽南佛学院有学僧明鏊法师者①,前来请问净土宗入门初步。弘一法师答覆说:
①林子青编《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版)1936年条及有关证文中,将"明鏊"作"明鉴"、"明卯",不确。
"净土宗有二种:一是专修,一是兼修。专修者,如印光老法师所教,诵《阿弥陀经》外,惟念一句阿弥陀佛,念至一心不乱,乃至开悟得通,此专修法门也。我亦非常赞喜。兼修者,如前诸祖师,皆是提倡禅净,或密净,或教净等双修,俱无不可。此是随众生根机而定,不能局限于一处的。至于学法相宗者,也可回向往生西方,见弥勒菩萨。如《普贤行愿品》中所说:睢此愿王,不相舍离,于一切时,引导其前,一刹那中,即得往生极乐世界。到已即见阿弥陀佛,文殊师利菩萨,普贤菩萨,观自在菩萨,弥勒菩萨等。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所修持的,以《普贤行愿品》为主,以此功德回向往生西方,可以说是教净双修了。正因为这样,经律论三藏,都是我所欢喜研读的。"
著名文学家郁达夫(1896-1945),1936年冬,任职于福建。他早就对弘一法师倾慕不已,认为:"现在中国的法师,严守戒律,注意于'行',就是注意于'律'的和尚,......总要推弘一法师为第一。"(转引其《记广洽法师》)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得识弘一法师。这年年底--l2月30日,郁来厦门游览南普陀寺,得知弘一法师正驻铴禾岛,便请陪他参观的《星光日报》记者赵家欣先生,向时在寺中的弘一弟子广洽法师提出了拜谒弘一法师的要求。第二天,郁由广洽和赵家欣陪同渡海至鼓浪屿日光岩,拜见了弘一法师。赵在《郁达夫访弘一法
师》一文中,记述了这次会见的情景
达夫对弘一法师(李叔同)这位曾经是艺术才能出众的前辈倾慕已久,见面时,弘一法师对他的名字却很生疏。达夫于1913年(引者按:应为l911年)赴日,李叔同1918年出家,当他开始写小说,蜚声文坛时,李叔同已是脱离凡尘的出家人了。他对郁达夫一无所知,拱手致意,略事寒暄,赠与佛书,也就告退了。①
郁氏回到福州,就这次与弘一法师的见面吟成七律一首。其小序和原诗是:
丁丑春日,偕广洽法师等访高僧弘一于日光岩下,蒙赠以《佛法导论》诸书,归福州后续成长句却寄: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来有意访高僧。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学士清平弹别调(弘一法师著有《清凉歌集》),道宗宏议薄飞升。中年亦具逃禅意,两事何周割未能。(弘一法师亦著有《临终讲义》诸书)郁达夫访问弘一法师是在1936年12月31日,旧历尚属丙子年冬;作诗已在1937年春,但由于二者相距时间不长,故在小序中将访问的日期混淆为丁丑(1937年)春日了。
郁诗首联起句"不似西泠遇骆丞",用了唐代诗人宋之问(65卜712)在西湖(西泠泛指西湖)灵隐寺无意间遇到骆宾王的传说。骆宾王(约640-684),浙江婺州(今义乌)人,唐代诗人。
①赵家欣《郁达夫访弘一法师》,《文艺报)1985年12月14日。从赵文记载来看,在1936年12月31日以前,弘一法师并不知道郁达夫其人。陈星著《天心月圆:弘一大师》(山东画报出版社)。南来有意访高僧"一节中,引用了上述赵文中的一段记载,但又在文中引录弘一法师于1936年旧历九月一日致广洽法师信中的一段话:"又郁居士托代订《佛教公论》一份,乞仁者代付大洋一元交订,住址附呈。定单乞直接寄与郁居士。......l以此作为弘一法师与郁达夫的交往事例。这是不确的。此信中的郁居士,显然不是指郁达夫,似为法师的另一友人郁智朗。
时人虽以"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并称为初唐四杰,骆却以为"若论才名,吾愧在王前,耻居卢后",其自负如此。
入仕曾为侍御史,亦很显要。唐高宗晏驾,武则天做了女主,自称金轮皇帝。骆宾王看不过,上疏请立庐陵王为帝,不宜反唐为周。武则天见了,不胜大怒,遂贬其为临海县丞。故郁诗中称其为"骆丞"。李敬业反武后,骆氏所作的《讨武望檄》中,有"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等语,后世称之为千古名句。 李敬业举兵失败,骆宾王岂能独存?自然要走得没踪没迹了。一说他削发为僧,遁入了丛林之中。并说稍晚于他的诗人宋之问,曾在西湖灵隐寺与其偶然相遇,向他讨 教诗词创作,骆为他吟成了两副联语的下旬。郁达夫将这一传说入诗,一则,以宋之问无意间遇到骆宾王,来衬出他"南来有意访高僧"一句;二则,恐有以骆宾王、宋之问怀才不遇比喻李叔同和自况之意。郁诗二联中的"远公",是指东晋高僧、佛教净土宗初祖慧远(334-417,俗姓贾,山西宁武人);"六祖",是指唐代高僧、禅宗六祖和禅宗南宗创始人慧能(638-713,俗姓卢,河北范阳人),其所作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被五祖弘忍视为得禅宗之真谛,故将法衣传授予他。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不落言铨,只要把握住了佛教上称之为"一灯"的觉悟心(梵语菩提心),即一心清净去掉妄念,便能成佛。无论慧远的净土宗,还是慧能的禅宗,都主张心人定佛即出现,故不必多说什么;净土宗还通过一心念佛达到心定成佛的境界,禅宗则认为,连佛号都不必去念,只要自行去掉了一切妄念,就能达到内外不受干扰自心清净成佛的境界。郁诗所说"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既指以上这种境界,也是对弘一法师会见他时没多说什么话之情景的描述。郁诗第三联两句,是对弘一法师佛法修养和所达境界的赞美与羡慕。末联二句是说,作者自己中年以后,虽也有向禅入佛的愿望,但终究由于割舍不了俗世之情而未能如愿。"两事何周割未能"一句,用了《南史·周颞传》中的事典:"文惠太子问颞:'卿精进何如何胤?'颐日:"三途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累。'太子日:'累伊何?'对日:'周妻何肉。'竹一个(周颞)无法抛却妻子,一个(何胤)不能没有口福,这是标志俗世人生的两件事。郁达夫说,他也割不断这两件事,因此,难以像弘一法师那样,走上出家为僧之一途。
弘一法师在日光岩驻铴期间,因偶然机会,得识永春童子李芳远。童子知道弘一法师喜欢花卉,送来了几株水仙花。1937年初,弘一法师离日光岩移住南普陀寺。其时,水仙花犹含蕊未吐,便将花头取出准备带走,所用器皿则如数交回寺中,一无损坏。他还手书《佛说无量寿经》一卷,并装订成册,藏以木匣,刻以手书科目,蓝青加金,奉赠寺主清智上人,既以纪念半年来在日光岩的日日夜夜,也是为了答谢寺主的供养厚恩。
①克定上人(?一1937),俗姓刘名儒,字绍成,江苏扬州人。南京高等师范毕业,为李叔同再传弟子。蒋维乔任江苏教育厅长时,曾任该厅视学,后随蒋氏在商务印书馆当编辑。出家后,l936年在福州鼓山从慈舟法师学律,后至厦门从弘一法师学律,持戒精严。②胜进居士,即厦门大学心理学系学生高文显,时借住南普陀寺。
弘一法师移住南普陀寺后,除了协助瑞今、广洽法师主持佛教养正院的僧教育并亲自讲课外,还在佛学院开讲律学课《随机羯磨》。一次,与克定上人①、传贯法师等随意共谈。说到佛学的进修问题,弘一法师颇多感慨。他说:"现在有志僧青年,多趋求文字,学习外典,尽弃己业,佛门前途,深可悲叹!殊不知国文与佛经,并不相关。假如光从国文人手,即以大学毕业之材学研究佛经,依旧门外汉。论文法,经文比国文超过得多多。"又谈到普度众生问题,弘一法师说:"菩萨度生,须观因缘成熟方可行化,不得机缘,唯有拱手待之矣。"
一天,弘一法师外出见闻有感,回来后将所见三事书示胜进居士②:
一、余买价值一元余之橡皮鞋一双,店员仅索价七角。
二、在马路中闻有人吹口琴,其曲为日本国歌。三、归途凄风寒雨。
如此三事,弘一法师之特意书示他人,不无深意在矣。在法师看来,第一件事显示出世俗间对僧人的同情,这是值得赞叹的。二、三两事,却就令他不快了。与台湾一海之隔的厦门,向为侵略者所垂涎。三十年代后,日本军国主义者派遣大批浪人,混迹厦门等华南城市,鼓噪喧嚣,寻衅滋事,为大规模入侵中国制造借口。法师记下的第二件事,正是此等情景。字里行间,透露了他对时局和民族危机的深深忧虑。第三件事,看是一种自然现象的描述,与第二件联系起来,又衬托了他彼时彼地的悲愤之情。
1937年,弘一法师五十八岁。以当时人的寿命,这个岁数已算不小了。但他依然壮心不已,志在四方。四月间,他致信高文显说:"余需用《英语分类会话》一册,仁者如有,乞以惠施;否则乞为购之,以小册者为宜也。五十八岁复温习英语,亦一趣闻也。"据高文显说,弘一法师有意到南洋群岛一带,由新加坡再转泰国,去教化那些久不闻正法的岛民。需用英语会话小册子,正是为出国作准备的。只因不久应湛山寺之请去了青岛,回来后又抗战军兴,路途阻隔,南洋之行没能如愿。
抗战爆发,闽南交通不便,生活条件很差,弘一法师却不避艰险,风尘仆仆,行脚各地,为众多的善男信女们讲经证授,解惑释疑,净心超度。
1938年初,过完旧历新年,弘一法师由泉州开始了第二次过化民间的弘法行程。春天和冬天,有两次时间比较集中的讲演和证授活动。为了纪念,他曾把这些活动内容以日记形式写寄高文显(见1939年旧历二月廿三日信),后又摘出编为《泉州弘法记》。
弘一法师此次在泉州、惠安不满两个月,为养老院、救济院、慈儿院、学校等处讲演l3次,证授三皈依者近百人;书写字幅近千件,平均每日有四十件赠予僧俗两界,可见其结缘之广。
前几年,弘一法师已多次来过泉州,这一次,却特别地打动了当地人的心弦,集中了公众的视线。因为这一次,他对泉州各界人士好像有意改变了态度,特别地注意广结法缘,不只写了许多字,说了许多理,还破例赴了几回宴。
弘一法师在承天寺和开元寺讲《普贤行愿品》等佛典时,其神色之安详,态度之谦逊,声调之铿锵,风骨之洒脱,有肃然可敬之容,盎然可亲之相,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受到的启迪尤深。听众陈祥耀说,弘一法师的这般风貌,"是庄严?是慈悲?是亲切?是和善?什么是佛化静修深养的境界?什么是艺术陶情适性的功夫?什么是真机?什么是化境?什么是悠然澄远的表现?我从法师身上找到了些什么呢?我找到了这些。"
昭昧国学的教员李幼岩、汪照六、顾一尘等前来拜访弘一法师,汪、顾两位先生还一同皈依做了他的在家弟子。顾一尘爱好诗章,写有《饮翠庐四时漫兴》,弘一法师为他作《饮翠庐题记》。还送了他不少书法,其中一幅写的是石屋和尚《山居诗》:"过去事已经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这是在告诫世人:一个人应该不眷恋过去,也不必虚幻地等待着将来,而要着着实实地抓住现实,把握住现实。唯有这样,才能不虚度光阴。这是一种切实而认真的人生态度。也是弘一法师一贯的精神境界。
因了顾一尘等教员的关系,弘一法师与昭昧国学有着深厚的因缘。一个黄梅细雨的星期天的上午,他到该校演讲,引起了学生们的极大兴趣。面对一群天真无邪的学生,他显出很兴奋的样子,脸上不时地带着微笑。讲到释迦牟尼出家的动机时,他那种有意提高嗓音、轻轻挺起胸部、微微开着笑眼的神气,多么地有趣呢!讲完课,在学校图书馆吃了素餐。餐毕,为图书馆题写了"无上清凉"四个大字。
旧历三月下旬,弘一法师由泉州复往厦门,原是想去福州弘法的,由于时局吃紧路途不宁未能成行。四月初,又由厦门前去漳州弘法。走后第四天(阳历5月12日),厦门沦于日寇之手。
弘一法师这次漳州之行,第一站驻铴于南郡案山南山寺。是寺系闽南著名古刹之一。原为唐太傅陈邕府第,因建筑规制超高,朝廷以为违章,准备惩处宅主。由于陈女金花献宅为寺,并人山为尼,其父得以赦免。现存寺宇为清朝光绪年间重建。
5月11日,弘一法师在南山寺演讲,缁素听众近百人。
6月中旬,移住漳州东门浦头祈宝亭。是寺建于明朝,清嘉庆、道光间重修。中堂供奉的观音菩萨与他处不同,长有须髯。传说某一天,有工人数百,在漳州江东桥附近挖山取土,山将倾陷,却无人觉察。在这危急关头,观音菩萨化作一长有长须长髯的妙龄少女。挖土工人觉得奇怪,纷纷从山洞中出来观看,等到最后一人刚走出洞口,山就塌陷了。当地人为了感激观音菩萨显灵救众,遂建寺供奉。6月19日,弘一法师在祈宝亭为漳州道友和诸善信宣讲《佛法大意》。
是年闰七月十三日,为弘一法师剃度二十周年。这天,漳州诸善信在祈宝亭南面的尊元经楼,为弘一法师诵经忏悔。
弘一法师为诸善信开讲《阿弥陀经》,回向众生,同证菩提。并为数十位士女证授皈依。两天后讲经圆满,又为诸善信开示。按宋慈云忏主说二土(娑婆世界、极乐世界)修行难易十种,以苦乐对照形式制成《苦乐对览表》,呈奉经楼以为纪念。录古德格言:"祗今休去便休去,若欲了时无了时",书赠当地中国农业银行行长许宣平居士。
弘一法师此次漳州四阅月,当地各界尤其文化界人士为之兴起,先后皈依者数十人。
九月二十日,弘一法师自漳州经同安去晋江安海,应丰德法师之请,在水心澄淳院留居匝月。水心亭位于安海镇西安平桥之中央,故云水心,又名中亭。寺中供奉观音菩萨,故俗称观音亭。始建于清道光元年(1821)。传说宋代智渊和尚修建安平桥时,曾有险情出现,也是幸赖观音大士显圣扶持,才得以完工。这一传说延至清代,镇人为报答观音大士功德,在桥中央建水心亭作为纪念。弘一法师在水心澄淳院,为各界人士多次作佛法通俗讲演,题目为:《佛法十疑略释》、《佛法宗派大观》、《佛法学习初步》,等。集会说法,听众多至七百余人。寺院仄隘,容不下那么多听众,只好假附近金墩宗祠作讲。法师这次在安海的讲演记录稿,后由澄淳院法会汇集成册,刊布流传,书名为《安海法音录》。其同,法师曾往镇北龙山寺礼佛,为该寺书题"绍隆佛种"篆字匾额一方。
十月下旬,弘一法师由安海前往泉州,继续开展弘法证授活动。他在《泉州弘法记》中记载:
十月下旬,在清尘堂,讲《药师如来法门》一次。
十一月初旬,在承天寺,讲《金刚经大意》一次。法院曾院长请讲。
十一月下旬,在承天寺,讲《最后之口口(忏悔)》一次。为养正院学僧讲。
十二月一日始至旧历己卯年正月廿四日,闭关谢客。
有石有纪其人,原是弘一法师浙一师的学生,三十年代中期后在闽南著名侨乡安溪县当县长。安溪县毗邻南安,距泉州不远。弘一法师这次刚来泉州,从当地友人刘延灏处听到石有纪在安溪的消息,便托刘氏捎信,请这位门生前来一聚。石得知后,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二十四年前,李先生在浙一师教授他们的种种情景。也想起了李先生的如家之举在校园中引起的强烈反应。自那以后,他一直不清楚李先生的行踪。只是在很多年之后,有同学告诉他,一个春雨连绵之日,在上虞百官镇附近的凉亭里,遇上了头戴斗笠、背着包裹的李先生,说完全是一副苦行僧的样子。以后又过了十多年,石有纪仍未见过李先生。这次刘老先生说李先生就在泉州,并请他前去会面时,石有纪趁公事之便,立即赶来拜谒。
是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石有纪在承天寺大殿右边一个大院的尽头,一间小小的矮屋里面,见到了分别已经二十四年的李叔同先生--现在该称他弘一大师了。
房间是那么窄小,一几一榻之外,仅能容膝。师生二人对坐着,谈些别后的事情。
弘一法师特别关心经亨颐和夏丐尊的情况。石有纪说:"经先生已经仙逝。夏先生前年冬天在上海见过的。"
"经先生晚年太不得志,夏先生近来又死了个儿子,他经营的开明书店和美成印刷所,统统被炮火糟蹋了。"看来,弘一法师对两位老友的情况知道得很详细,谈起他们的事,言词间不胜喟叹。接着说:"我早就告诉过他们,人生一切,都是空的。"稍顿,他又转换了口气,哈哈大笑,说:"不要紧呵,经先生书画千古,夏先生文章千古啊!"
已是深秋天气,有点儿寒意了。弘一法师却精神奕奕的样子,只穿一件短短的袈裟。
石有纪问道:"会冷吗?"
弘一法师说:"出家以后,身体更健康了,每日过午不食,即使严寒天气,也不过着件把夹衣呢。"
约摸谈了两个来小时,石有纪起身告辞,弘一法师擎着一盏油灯把他送到小屋门口。这晚相聚,在师生二人都是值得纪念的。临出大院时,一位亲近弘一法师的和尚对石有纪说:"老法师从来不肯会客的,出家二十年,也很少点过灯,今天对你是很例外了。"
过了几天,石有纪接到弘一法师的一封信,信中附了他写的一幅单条,一副对子。对子写的是《华严经》经句,是勉励石有纪好好做官的。单条上写的是一首唐人李益的五言律诗《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信中说:"录唐人诗一首,颇与仁者在寺相见情景似......"亦可见弘一法师心中的感慨了。后来,石有纪每到泉州,都来拜见老师。弘一法师也依然把石有纪当作小孩子看待,总是很亲切地与他谈话。
一次,弘一法师对石有纪说:"明年(1939)我整整六十岁了,很想到浙江去看看许多老朋友。"
石有纪说:"目前海路不通,想去白马湖山房,须乘汽车绕道江山,老师恐怕不胜长途之劳呢!"
第二年(己卯)正月初一,弘一法师又给石有纪写信说:"献岁发春,朽人世寿六十,为多写字以结善缘,贵友如有求余书者,余愿书写奉赠。"看样子,由于交通阻梗和身体原因,弘一法师去浙江不成,要以多多写字广结善缘,来度过六十诞辰了。
泉州市北郊有清源山,耸立于晋江平原,最高峰海拔490余米,为泉州一地的主山。有乳泉从洞中流出,又名泉山,泉州之名,亦由此而得。唐宋间,泉州曾因此山而改名清源军。清源山有三峰,三峰中旧有三十六洞天,以中峰的清源洞、紫泽宫,左峰的赐恩岩、瑞像岩、碧霄岩等诸胜最为著名。清源洞则为第一山中的"第一洞天"。相传南宋绍兴年间,有裴道人在此洞中蜕化成仙,故又称蜕岩,别号纯阳洞。进山门,沿级上高台,有一歹U背东面西的寺宇,系元代所建。中有明代抗倭名将俞大猷的炼胆石、俞手书的"君恩如山"四字摩崖石刻。左峰也有一山寺,为清代和近代建筑,佛殿供有天然岩块雕成的观音造像一尊,法相庄严。寺后一天然石室,上刻"高山仰止"四字,传说是唐代欧阳詹的读书处。刻在山寺石柱上的一副楹联:"不必文章称大士,虽无钟鼓亦观音",出自明代李贽之手。整座清源山,林泉清翠,奇石嵯峨,自唐以来,向为闽南旅游胜地,有"闽南蓬莱第一山"的美誉。弘一法师喜其幽美,早已心向往之。戊寅年十二月初(1939年1月),应寺主元前法师之请进住清源洞,闭关静修,披阅佛典。其间,漳州人士在东门外云洞岩修建鹤鸣祠,以祀明代蔡鹤峰和清代略庵居士两位前贤。弘一法师应请为祠篆书"南无阿弥陀佛"名号以祝并加题记。记中说:"......时余方览《王遵岩集》,有《寿鹤峰布衣序》,因得窥其所学,粹然一出于道。略庵居士好善乐施,惠及乡里,并以学行垂诸不朽。余维闰短,未能歌赞令誉,敬书佛号,以斯功德,回向菩提。并愿见闻随喜,同植胜因,齐成佛道云。"这是在将佛儒汇于一流了。①
弘一法师在清源山闭关谢客近二十天,于旧历年年底回到泉州承天寺。从己卯年(1939)岁首开始,继续从事讲经弘法活动。《泉州弘法记》中记载:
(己卯)正月元旦始,在月台别院,即关房内,讲《药师经》,共十日。
正月甘五日,因阅省府令将使僧众服兵役事,在寺演讲一次,安慰僧众,倘此事实行时,愿为力争,并绝食以要求,令大众毋惧。虽往永春,亦仍负责。
二月五日始,在月台别院,讲《裴相发菩提心文》,共三日。二月十日始,在承天寺,讲《药师经》,共七日。
①蔡鹤蜂,名烈,明代龙溪人。王慎中,字道思,号遵岩,明代学者,泉州人,为一代文章之正宗,著有《遵岩集》,《明史》中有传。
二月十九日,在朵莲寺,讲《读诵华严经之灵感事迹》一次。
二月二十日,在光明寺,即世斋堂,讲《持诵药师咒之方
法》一次。
二十二日,在温陵养老院,讲《地藏菩萨之灵感事迹》一次。
此次讲经弘法活动,持续到旧历二月下旬。"记"中已经透露,弘一法师结束泉州佛事后,将去永春山中闭关静修。自1938年春至1939年春,泉州一一惠安一-泉州--厦门一一漳州一-安海一-泉州,弘一法师第二次过化民间,弘法讲律,证授皈依证授五戒,整整奔波了一年。为何如此劳碌,如此紧迫?弘一法师是有想法的。他在致丰子恺、高文显、李芳远等人的信中,反复这样说过:
今年(引者按:l938年)所以特往闽南各地,随分随力弘扬佛法者,因余在闽南居住,今已十年,深蒙闽南诸缁素善友爱护。尔来老态渐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此数月之内,勉力弘法,以报答闽南诸善友之厚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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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 收藏此书 查看收藏 上一页返回目录 下一页 引子第一章至第五章第六章至第十章第十一章至第十五章第十六章至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至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至第二十七章 第/7页 第二十一章至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一章《香奁集》辨伪
在弘一大师闽南十四年行化事迹中,《香奁集》辨伪,是非常突出的一项。
1933年小春十月,弘一大师在泉州开元寺尊胜院弘法讲律、圈点南山钞记告一段落。一天,他与广洽法师等坐车去泉州之西的净觉寺,道经南安县境内的葵山,发现路旁矗立着晚唐诗人韩俚墓道。大师欣喜若狂,当即下车瞻谒,颇有"袈裟和尚伏碑前"的意味。从此,他开始了持续七八年之久的为韩俚辨诬、为《香奁集》辨伪的活动。
韩僵(844-9237年),唐京兆万年人,字致尧(尧字一作光),小字冬郎,自号玉樵山人。
俚为人耿介宽容,敢于直言。在仕途上不急不躁,谦让退后。史称唐代完人。龙纪元年举进士,召拜左拾遗,以病不就。后迁累左谏议大夫,宰相崔胤让其管些财务上的事,他也接受了。中书舍人令狐涣为人机巧灵活,昭宗(李哗)有意让他当宰相。过了几天,又有些后悔,对韩俚说:"让令狐涣当宰相,许会误事,还是得先用爱卿。"韩俚推辞说:"涣乃再世宰相,他知道该怎样履行职责。况且,陛下已经有所许诺,不能随意更改。"昭宗说:"我未尝面命,有什么可怕的?"韩促说:"许诺令狐涣的事可改,为什么单单许诺臣的事就不可改变呢?"昭宗如此欲其相者三次,韩俚都推辞了。俚还竭力向昭宗推荐过御史大夫赵崇劲正雅量,有宰相之才,准绳中外之能。昭宗知道韩俚是赵崇的门生,能这样地器重老师,对他容人谦让的度量越发叹赏了。
在朝时,韩俚向为昭宗所倚重信赖。昭宗被逆臣韩全诲、周敬容等劫至凤翔,韩俚连夜追到今日湖北地界,君臣相见,恸哭不已。俚后迁兵部侍郎、翰林承旨。君臣二人常在一起密议国家大事。有人嫉女石,向昭宗挑拨说:"韩倔常把宫内的一些事泄露出去,不能同这样的人共图国政。"昭宗愤怒地说:"卿有官属,日夕议事,为什么你不让我与韩学士见面商谈呢?"
昭宗对逆臣刘季述手下一帮人非常痛恨,有意除恶务尽。韩俚进言说:"陛下诛刘季述时说过,同党皆赦免不问,现在又要一律诛杀,谁不怕死呢?暂时忍一忍,以后再说吧!朝廷各种官员加上牵属不下两万人,陛下就是杀他六七个为首作恶的,也未必有效,反倒促进了他们的反叛之心。陛下的权力本来就分散在四面八方,不宜再涣散人心了。上下一心,摄领权纲,天下才可治理啊!"昭宗向韩俚靠靠近说:"这件事,朕就只对你一人说说罢了。"
宰相韩贻范服母丧,昭宗有意诏其还位,需要韩俚起草诏文。韩僵上书说:"贻范处丧未数月,这么快让他回来就位,有伤孝子之心。相府里的事,一位宰相就能办理。陛下如果真的看重贻范之才,就应该等其满了居丧期再召他回来,何必让他入朝时峨冠博带,回到家中泣血于灵柩之侧呢?哀伤而废务,勤政则忘哀,都是不合人情之事。"有人威胁韩俚说:"你不写诏文,想找死吗?"韩俚说:"腕可断,这个诏书我决不写!"一次宫中有宴,主持者让韩促与京兆郑元规、威远使陈班同席侍宴,他拒绝说:"学士不与外班接。"主持者一再邀请,他不得已暂时坐了下来。等郑元规、陈班一到,他又走开了。中原大军阀、梁王朱全忠和崔胤临陛宣事,其他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唯独韩俚始终不动,还说:"侍宴无辄立,二公将以我为知礼。"朱全忠认为韩僵瞧不起他、刻薄他,崔胤也很不高兴。朱想诛杀韩僵不成,又在皇帝面前诬告他有罪,终于将他贬谪去当濮州司马。韩俚临走,昭宗紧握他的手,流着眼泪说:"我左右无人矣!"
哀帝(李祝)继位,有意召韩俚还宫,重新起用,韩俚不愿入朝。过了两年,朱全忠代唐称帝,建立梁朝,韩俚更不愿进京了,携其眷属南下福建,依从了闽王王审知。
韩俚最后几年,隐居南安九日山。那里至今还有他一些行踪遗迹。前说矗立有韩俚墓道的葵山,即与九日山相距不远。
韩僵不仅是一位政治人物,也是晚唐的重要诗人。其诗以律绝为主,多写艳情,辞藻绮丽,史有"香奁体"之称。晚年所作,则以抒写唐末政治变乱及自身遭际者为多,感时伤怀,风格慷慨悲凉。他的主要作品,《唐书》艺文志著录《香奁集》一卷,又《金銮密记》五卷。后人辑有《韩内翰别集》(又称《玉樵山人集》)传世。近代编辑出版的,则有桐城派晚期重镇吴汝纶评注、其子吴间生补注的《韩翰林集评注》本。
或许由于他父亲李筱楼,和评注《韩翰林集》的吴汝纶是同科进士,弘一法师很早就知道吴汝纶其人,并接触过他评注的韩诗(弘一法师说"儿时居燕,尝诵俚诗");加上清朝末年的现实状况,与千年前韩僵身处的历史环境有某些相似之处,尤其在思想情绪和人格素质上的合拍相引,弘一法师与韩僵特别有缘。唐代末年,叛逆作乱,政局不稳,最终导致改朝换代。韩僵不愿意附逆助虐,避地来闽,隐居而终。其耿耿忠心,可与日月争光。弘一法师对韩俚的品格早就十分钦佩,现在自己也到了南闽,到了韩俚当年的隐居地,还发现了他的墓道,从其佛家眼光看,这又是一层缘分。
自那次发现了韩俚墓道,弘一法师和广洽上人,后又两次前去踏勘考察。他们在墓碑前摄影留念,在墓碑后面的山岩间仔细地寻觅过墓地。原先的墓碑,系一花岗岩,上面阴刻楷书"唐学士韩俚墓"六个大字,由清末举人曾道所书。由于风雨剥蚀,碑字旧涂朱色早已脱落。法师致信俗家弟子、南安人高文显说:"仁者寒假返里时,能以洋漆(朱色)再涂治之,尤善。......再有,余前往山麓觅俚墓不得。仁者能于附近各地详为寻觅,或能发见亦未可知也。"(1935年旧历十一月信)①由于弘一法师的钟情与推崇,也引起了闽南人士对韩俚的重
视。一向关心古迹的泉州老进士吴增(桂生),恳请华侨黄仲训资助,在南安丰州葵山之麓重修了一座韩俚墓。
插叙一笔。有出生南安的梁鸿志其人,为"弘一法师在闽修复唐诗人韩僵墓作诗寄之"。诗中日:"冬郎吾辈(乡)人,邈然千载上。其诗我所熟,尚友忘辈行。虽怀经世意,屡让危时相;虎须曾手捋,报国意殊壮。......人生贵忠义,儒释同所尚;独怜今士夫,怀贤如畏谤。何年返乡国,一叩诗人藏;更欲寻法师,忏我文字障。"此诗写于l933年,距离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的"九·一八"事变后两年。
①据明季徐髑公著《钓璜堂集》称,有王忠孝其人,在浙江舟山发现过韩僵断碑。而弘一大师在致王梦惺信中则说,当时在南安"重修僵墓时,启视旧穴,空无所有,人颇疑之。"以此,弘一法师认为,从《钓璜堂集》的记载和卷首所附年谱及七绝句来看,"俚终舟山"之说,"颇可征信"。
诗中既有对韩僵敢捋虎须、刚正报国之行的歌颂,亦有对当下士风不振之弊的微词。单看一时一诗,作者似为一介忠义之士。然而,正是这
个梁鸿志,在写作此诗后不几年,堕落变节,屈膝投敌,成为汪伪政权的头面人物,一个十恶不赦的汉奸卖国贼。如此,其先前所作诗句,也就成了对自己的一种极大嘲讽。不解的是,《弘一大师全集》附录卷中收入了梁鸿志的诗作,却又不作应有的说明。韩僵和弘一法师地下或天上有知,能领受容纳吗?弘一法师对韩僵这位晚唐诗人的诗作和在南安等地的事迹,更加留意起来。先是想重新编辑和出版韩促诗集。他致信蔡丐因说:"......俚晚年居闽不仕,为唐末完人。拟刻其诗稿。乞仁者托人代为抄写《韩内翰别集》(每半页十行,每行廿四字。)及《韩俚传》(拟刊于卷首),以备付印。"(1934年旧历正月七日信)接着,他又责成高文显为韩俚作一传记,以旌扬其忠烈刚正的崇高人格。
俗家弟子高文显(1912--1991),别号胜进,福建南安人。弘一法师第三次来闽住厦门南普陀寺。当时高文显还是厦门大学心理学系的学生,也寄宿在同一寺内,得与弘一法师相识。从此,高亲近弘一法师多年。弘一法师的不少宣佛讲演,由他记录整理。抗战期间,高文显南渡菲律宾执教。后来又去英国留学,得博士学位。在致夏丐尊的信中,弘一法师这样谈过高文显及其一家:"高君自幼蔬食,其母及姊亦尔。全家信佛法,高君与姊不婚不嫁,故其家庭与寺院无异。"(1937年正月四日信)高文显故里南安县水头镇埕边乡,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刹,叫做"双灵寺",建于清嘉庆七年(1802),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关于这一古刹,当地有这样的传说:水头镇人高钟卓第三女名榜,因辞婚绝粒,持斋二十一年,于嘉庆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成佛。高家第四女名瓜,亦因辞婚绝粒,持斋十九年,于嘉庆九年三月初八日成佛。乡民以真身塑像祭祀,称为灵女。将供奉两位灵女的寺庙称为"双灵寺"。弘一法师与高文显结识时,双灵寺住持宏贤法师,即为高之生母。1937年12月中旬,高氏母子曾迎请弘一法师莅临双灵寺,宣讲《梵网经菩萨戒本浅释》。并书一条幅:"愿一切众生悉得成佛",赠双灵寺供奉。
有了编写韩僵传记的计划,弘一法师便与高文显等弟子开始搜集有关历史记载和韩俚在南安等地的传闻轶事。
1935年秋,弘一法师去惠安弘法,高文显随侍。在当地图书馆中,高从一本名为《螺阳文献》上,发现一首韩俚当年游惠安松洋山时所作佚诗,题为《松洋洞》。诗日:
微茫烟水碧云间,拄杖南来渡远山。
冠履莫教亲紫阁,袖衣且上傍禅关。
青邱有地榛苓茂,故国无阶麦黍繁。
午夜钟声闻北阙,六龙绕殿几时攀?
经查对,《全唐诗》韩僵集中并没有收入这首诗。高文显将全诗抄呈,弘一法师即戴起眼镜,反复披诵,说此诗系韩俚所作无疑:"因为诗格的高超与忠愤,都可以断定是孤臣亡国后的悲歌。"弘一法师对获得此诗,十分地欣喜,回泉州后,立即将其书成中堂一幅,作为云游惠安的一大纪念。
隔了几天,泉州昭昧国学的李钰先生来访。弘一法师又欢喜地告诉李先生说,他在惠安获得韩俚佚诗一首,还当场念诵了一遍。李先生也逸兴大发,约定弘一法师第二天往游南安名胜和东晋时代建立在九日山上的延福寺。
九日山和葵山在泉州之西的丰州,地属南安。中唐时做过宰相、后被贬为泉州别驾的姜公辅,还有躲避天宝之乱南来的诗人隐士秦系,都曾在这里留下不少佳话。这里也是韩僵隐居南安时常到的行踪之地。
韩倔在一首题为《南安寓止》的七律中写道:
此地三年偶寄家,枳篱茅屋共桑麻。蝶矜翅暖徐窥草,簧倚身轻凝看花。天近函关屯瑞气,水侵吴甸浸晴霞。岂知卜肆严夫子,潜指星机认海槎。
据元代人注释,此诗作于癸酉年(913)。以此推算,韩促至迟在辛未年(911)已来南安隐居("此地三年偶寄家")。壬申年(912),韩俚作有七律一首《赠僧》
尽说归山避战尘,几人终肯别嚣气。饼添涧水盛将月,衲挂松枝惹得云。三接四承前席遇,一灵今用戒香熏。相逢莫话金銮事,触拨伤心不愿闻。
吴汝纶在评注此诗时说:"《唐诗鼓吹》解此诗未得本憎。此因僧为唐帝旧人,自触其故君故国之思耳。此乃乱后相遇之作也。"九日山上有东晋时代留下的延福寺,韩俚不仅来此游览过,还遇上了"唐帝旧人",触发了"故君故国之思"。这首《赠僧》诗,可能就是赠给已作九日山僧的"旧人"的。弘一法师曾多次上九日山,登高士峰,吊姜相坟,诵《赠僧》诗,与高文显、李钰等同游者,频频地谈论着韩惺,说他"与韩俚不知道有什么宿缘",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无限地欢喜"。
据福建永春县名儒郑翘松所著《永春县志·流寓传补遗-韩僵》记载,韩俚在福州住了三年,己巳年(908)春天,自沙县抵邵武,拟去江西,又被闽相急速召回。韩惺来南闽,本想依靠王审知有所作为,岂料王氏父子不能抗节讨逆,以申大义于天下,终于到南安九日山隐居下来。此前,他曾在永春两年。永春旧为桃林场治地。韩惺在桃林场居住期间,赋诗不辍。查吴汝纶评注本,《韩翰林集》所收诗作,自《此翁》以下数十首,《香奁集》所收《多情》等首,都写于这里。
弘一法师结识不久的童子李芳远,即为永春县人。通过他,弘一法师搜集到韩俚在永春的部分史料。李芳远致信弘一法师说,韩俚居住永春陈山岩时,在山中建过一个小亭,每逢月夜,独携七弦琴,去亭中弹奏。又在亭边杨柳树中与月相见,题诗多首。亭子已废,尚有迹象可辨。俚在陈山岩所作之诗,多已散佚。今剩陈山岩殿前石刻一联,为俚所题。联语是:"千寻瀑布如飞练,一簇人烟似画图。"李芳远后又向弘一法师报告说,陈山岩寺后有俚诗一首,雪山寺那里亦有存诗两首,大约都是石刻。
李芳远提供的这些材料,弘一法师非常重视。他致信性常法师说:"促能弹琴,昔无记载。俚之笔迹他处绝无,今闻陈山岩有联及诗,雪山寺亦有诗,可谓稀有,至用欢忭。拟请性公老人(引者按:即性愿法师,时在菲律宾弘法,兼永春普济寺住持)托永春诚实可靠之善友,偕一拓字之工人,携带纸墨及拓字用具,亲往陈山岩及雪山寺,拓摹各数份。后学愿得两份。此为稀有难得之宝。以此拓本张诸座右,不啻与俚相晤谈也。"(1938年旧历十一月信)言词间表现出对韩俚的钦慕备至,一往情深。这里需要补正的是,"韩僵能弹琴",并非如弘一法师所说"昔无记载"。在《韩翰林集》卷二中收有一首题为《南亭》的五言排律。诗日:
每日在南亭,南亭似僧院。人语静先闻,乌啼深不见。松瘦石棱棱,山光溪淀淀。堑蔓坠长茸,岛花垂小蓓。行簪隐士冠,卧读先贤传。更有兴来时,取琴弹一遍。
诗中所说的这个"南亭",是否就是在陈山岩所建的那个亭子,虽很难确定,但通过这首诗,韩俚已经说明,他是会弹琴的。
经过两三年的努力,材料已基本备齐,高文显便着手《韩惺评传》的撰写工作。
《韩俚评传》如何撰写,从一开始,高文显就得到了弘一法师的具体指导。说得更确切一点,整部书稿的主旨和思路出自弘一法师,高文显仅仅是一位执笔者。其中主要一章《<香奁集>辨伪》,从高文显的回忆文章来看,很可能就是弘一法师的手笔,或者主要行文出自弘一法师之手。
关于撰写《韩俚评传》的主旨,以及主要论点和论据,弘一法师作过多次表述。他说:
......最要者,为辨明《香奁集》决非僵作。[《辞源》中《香奁集》(在香字部)一条,已为考据辨证。乞检阅之。]卷首即须标明此事,以后再详论之。(书中须前后二处辨正此事。所以再说不嫌重复者,恐阅者于此事不注意也。)
近代《香奁集》流通甚广,以此污俚,实为恨事。偃乃刚正之入,岂是作香奁诗者?
......所主要者,即是辨正《香奁集》,-9僵在南安时诸遗事耳。《新唐书》中所载诸事,唯择其有兴味者略记一二,其他皆仅举大纲。
(1935年旧历十一月十三日致高文显信)
......(《韩俚评传》)此书乍观之,似为文学书。但其中提倡气节,屏斥淫靡,亦且倡导佛法,实为益世之佳作。(1936年立春前一日致夏丐尊信)
......(吴阎生为《韩翰林集评注》所作跋语)谓《香奁集》为假物寓兴而作,非是实事,此亦旧说。乃至今人作香奁诗者何尝不以是自文其过也。
(1941年二月致高文显信)
归纳起来,弘一法师责成高文显撰写《韩俚评传》的主旨有两个:一是,辨明《香奁集》非韩俚所作;二是,"提倡气节","屏斥淫靡","倡导佛法"。其主要论点与论据有三个:一是,韩惺乃忠烈刚正之人,不可能去写香奁之作;二是,历史上已指出过,《香奁集》乃他人假托韩俚之作;三是,所谓"假物寓兴"之说,乃是作奁体诗者的一种掩饰之词。
由高文显执笔、经弘一法师反复修改定稿的《韩俚评传》于丙子年(1936)十二月初完成。弘一法师时住厦门南普陀寺。为敬祝这一佛门胜事圆满成功,弘一法师邀集佛教养正院部分学僧,在其所居之小楼,设一牌位上供。学僧们分两排对立,弘一法师当维那,如世俗之追荐仪式。又命高文显中立虔拜,恍如与韩俚有关之家属。"功德"做完后,弘一法师笑着说:"千年后尚有人为韩俚追荐,可谓奇闻一桩。"
《韩俚评传》一稿,1937年上半年交给了夏丐尊主持的上海开明书店编辑部,且已排出校样,不久即可出版。就在这个时候,遇上了日本军国主义进一步入侵,开明书店总厂在"八·一三"战火中烧毁,《韩促评传》和其它书稿一样,毁在了战火之中。这对作者和弘一法师来说,是很痛心的事。但弘一法师并没有因此气馁,而是紧接着继续搜集资料,准备重新编写。上文中列举的有些史料,就是在此之后搜集到的。高文显在回忆中谈到:"法师说,也许因为对着韩俚赞美太过了,所以遭着不幸呢!因为他在韩僵的传记中曾有一章《<香奁集>辨伪》,用十二分的考古癖,把《香奁集》证明是伪作,而说韩促决不是做香奁诗的人,因此把韩俚在文学史上做着唯美派的总代表的地位推翻了,难道韩俚不起来反对吗?(因为佛教徒是相信有灵魂的。)所以嘱我从新编纂,再谋出版,以慰忠魂。"(《弘一法师的生平》)
高文显又花了两年多时间,重新写成《韩促评传》一稿,弘一法师亦再为撰序。①序言中对韩俚的品格和高作传记的意义,作了这样的评价:
唐季变乱,中原士族徙闽者众。俚以孤忠奇节,抗忤权奸。既遭贬谪,因隐南闽。蔬食修禅,冥心至道,求诸季世,亦希有矣。
胜进居士为撰俚传,以示青年学子,俾闻其风者,励节操,祛卑污,堪为世间完人,渐以重修佛法,则是书流布,循循善诱,非无益矣。夫岂世俗文学典籍,所可同日语耶?......
此序比前二序,进一步点出了弘一法师推崇韩促以及他与韩惺特别有缘,从而为他作传的另一重要原因。即韩僵隐居南闽后,"蔬食修禅,冥心至道"这一层。
从1939年以后及至其圆寂前一年(1941),写给高文显等人的信来看,
① 弘一法师为《韩促评传》写过三次序言。第一次为未用稿,题《韩僵全传序》;第二次为被战火焚毁稿,题《(韩惺评传>序》,两稿均作于l936年,后收入福建人民出版社版《弘一大师全集(七)》序跋卷;第三次写于1939年秋,题《<韩僵评传>序》,最初披露于同年旧历十月十目致刘绵松信中。《弘一大师全集(七)》序跋卷,将其题名为《唐学士韩僵墓道摄影题记》,似不确。所谓。摄影题记",应为l935年1日历十一月十三日致高文显信中的一段文字。(请读者查阅,此处从略。)
在谈到重新编纂《韩俚评传》一事时,弘一法师依然是原先的主张。
因此,关于续作尤其是为《香奁集》辨伪一节的主旨、论点和论据等等,仍可按前面归纳的几点略加评述。
无论《香奁集》是否系韩僵所作,如果单从提倡气节、屏斥淫靡、倡导佛法这一角度上说,批评那种专事于描绘女性体态、闺阁思春、男女欢悦情景的所谓"香奁体"诗词,是情理中事;即从世俗眼光看,这种批评和屏斥,亦有其积极的意义。某种特定情景下的艺术性描绘不论,一般地说,香艳肉感的淫靡艳词,确实不利于人品的提高和气节的培育。弘一法师和高文显编纂《韩僵评传》之时,又正值本世纪三四十年代国家和民族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在那种时代背景下,通过对《香奁集》的辨伪,以收到屏斥纤软浮艳提倡刚正忠烈之目的。不论两位作者最初的构想,是否明确地包含着这层时代意图,在客观效果上,的确会有如此积极的现实意义和现实价值。这是不能否认的。
但具体到《香奁集》是否系韩俚所作,弘一法师与高文显(主要是弘一法师)所作的考证辨伪,无论论点还是论据,均显得说服力不足。诚然,韩俚乃忠烈刚正之人,就通常观念中这类人的人品及其思想性格的构成因素和外在表现言,他们似乎不会去写作被称之为。香奁体"的诗文。然而,不只人性及其具体的思想性格的构成是很复杂的,作为诗人作家,其创作作风更不会是单一的,所以,不能绝对地说:"俚乃刚正之人,岂是作香奁诗者?"此其一。
其二,刚正忠烈如韩俚,即有香奁体的创作,且已存留后世,又何损其人格之光辉?面对他复杂的思想性格和创作作风,后世之人,既无须将其刚正忠烈之一面,与其对声色犬马的兴趣以及在诗词中有所表现之另一面,截然对立起来,以为非如此就无法彰现其人格之光辉;不能因其有香奁之作而否定韩偃人格之伟大,更不能专以低级趣味,津津乐道其香奁之作,以致掩蔽了韩僵人格之亮色以及整个诗作的格调。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抓其一点而不及其余的做法,都不是对韩俚这一具体历史人物和诗词大家的整体的和完整的把握与评判。吴汝纶、吴问生父子编纂的《韩翰林集评注》本,弘一法师是反复提到过的。而小吴在为该评注本所作的跋语中说:
韩致尧为晚唐大家,其忠亮大节亡国悲愤,具在篇章;而含意悱恻,词旨幽眇,有美人香草之遗。......世之称翰林者,徒以其香奁诗耳,或谓香奁为和凝之作嫁名于韩,方虚谷已辨其非。夫志节嗷嗷如韩致尧,即香奁何足为累,此固不必为讳。然世之知致尧者,惟此则不幸。苟无香奁之作,不且湮没而无闻矣乎!名之显晦有时,或显矣,而其孤怀所寄,乃益以汨丧而莫彰。此尤秉笔者所不自料也。李长吉好言身后事,世辄目为鬼才;韩翰林作《香奁集》,世遂赏其艳体,此皆浅识炫于目前,与作者之意相去绝远。譬之相马者,徒颠倒于牝牡骊黄之间,而不复知有千里也。岂不哀哉!......
这倒是一番较为全面而通达的话。弘一法师在准备续作《韩惺评传》时,特意向高文显推荐了吴氏父子的《韩翰林集评注》本,他自己自然会看过小吴的跋语。遗憾的是,由于他一门心思要为韩僵辩解,并否定其有香奁艳体之作,因此未能接受小吴的这番通达之语。导致其极力否定《香奁集》为韩惺所作的原因之一,是否如小吴所说的那样,由于他单"赏其艳体",而"与作者之意相去绝远"了的缘故呢?或者,"譬之相马者,徒颠倒于牝牡骊黄之间,而不复知有千里"呢?
其三,所谓《香奁集》"决非俚作,乃他人嫁名于韩"一说,也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弘一法师初次提到《香奁集》非韩俚所作,依据的是旧版《辞源》中的说法。而《辞源》释文依据的是宋代沈括的说法。(沈说早于方(虚谷)说。]沈在《梦溪笔谈》卷十六《艺文三》"和凝艳词嫁名于韩俚"条中说:"和鲁公凝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俚,今传韩惺《香奁集》,乃凝所为也。凝生平著述,分为《演纶》、《游艺》、《孝悌》、《疑狱》、《香奁》、《蘸金》六集。自为《游艺集》序云:'予有《香奁》、《箴金》二集,不行于世。'凝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艺集》序实之,此凝之意也。"和凝自己只是提到有《香奁集》一作,和"不行于世"的事实,并非进一步点出他的《香奁集》就是署名韩俚的那本《香奁集》。两人作品的名字相同是常有的事,从和凝有本"不行于世"的《香奁集》的自述中,不能推出署名韩俚的《香奁集》,即是和凝所作那本《香奁集》的结论。沈括所谓"凝后贵"、"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乃嫁名其为韩俚","今传韩促《香奁集》,乃凝所为",等等说法,只是一种想当然的主观推论,并非确有真凭实据的科学论断。
况且,和凝(898-955年),比韩俚晚生五十多年,在其青年时期,韩惺已经去世,而到其飞黄腾达之时,韩僵的《香奁集》(至少其中有一部分也收入了《韩翰林集》的作品)早已闻名于世,他怎么可能暗示世人韩俚的《香奁集》是他的作品呢?世人能相信吗?和凝不仅有诗作,也有词作。《北梦琐言》中说:。晋相和凝少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洎及相,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但据宋人说,他那次焚词毁作是经过选择的,并非将所有艳词丽曲全数焚去,其存而未焚者名为《红叶稿》。这些作品,内容之轻狎、词语之藻丽,比起韩僵的《香奁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能将这样的作品留存下来,还怕世人议论自己亦有韩俚式的作品,而去嫁名于韩僵吗?在五代,和凝也算是一位颇为有名的诗人和词人,当然更没有必要去暗示韩俚的《香奁集》系他所作,借以抬高其在诗词界的地位。凡此种种,都可说明,"和凝艳词嫁名于韩俚"的推论,是不能成立的。近代多数文学史家和文学史著作,并没有接受这一推论,也可证明其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
再有,作品本身是再充分不过的证据。弘一法师推荐过的吴氏父子评注本《韩翰林集》,是韩俚诗词结集的总名,其中包括两个集子:《韩翰林集》(三卷)和《香奁集》(三卷),还有作为附录的几篇杂著文字。据笔者粗略对照,至少有以下十五首诗词作品,既在《韩翰林集》中出现,同时也收入了《香奁集》。篇名是:《袅娜》、《多情》、《闺怨》、《夜闺》(《香奁集》题为《闺情》)、《半睡》、《春恨》、《已凉》(《香奁集》题为《天凉》)、《初赴期集》、《咏柳》、《荔枝三首》、《南浦》、《深院》、《阑干》。《香奁集》收韩俚诗词近百首,与《韩翰林集》重复的篇名占十分之一以上。这就出现了以下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假若真像弘一法师所推论的,韩俚不可能去写奁体诗词,《香奁集》也"决非俚作",那么收入《韩翰林集》中的那十多首奁体诗词,又系何人所作呢?能把他人的作品收入韩俚的集子中吗?在这里,"和凝艳词嫁名于韩俚"之说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韩翰林集》问世时,和凝恐怕还没有登上诗坛呢。能将后人之作充当前人的创作吗?对晚唐大家韩俚来说,也无这种必要啊!如果《韩翰林集》系他人、后人所编,又有何必要将相同的作品收入其不同的集子中呢?这里只有一种解释:韩俚先有收入《韩翰林集》中的那十多首奁体之作,之后,他不但不认为自己不该作这类作品,还继续创作了更多的同类之作,后被结集成为《香奁集》问世。再一个问题是,以弘一法师的思路,尽可以否认《香奁集》为韩促所作,但他犯了一个顾此失彼的错误,或者说同时有了不能自圆其说的疏忽:他在否认韩俚创作过整本的《香奁集》之后,对那部分同时收入《韩翰林集》中的奁体之作,又该如何解释呢?
关于弘一法师指责的"假物寓兴"之说,也需要申说一下。弘一法师在致高文显的信中批评"假物寓兴"的说法,具体对象指的是吴闺生。其实,他是将批评对象搞错了。在吴氏父子的《韩翰林集评注》本中,写作跋语的小吴,是有"美人香草"的提法,但明确提出"假物寓兴"说的,却是为这一刻本写叙的冀州人赵衡。当然,这只是小小的差错,不足深论。关键问题是,弘一法师是想通过批评"假物寓兴"这一"旧说",一概否定所谓在其"文饰"下出现的"奁体诗词"。从其佛家眼光看,这是意料中事。但具体到韩俚的作品,如此批评,恐怕过于偏激了。文学史上确有一部分在"假物寓兴"幌子下专写奁体诗词的作者,但从屈原一直到韩俚,他们的不少作品,也确实在以"美人香草假物寓兴",表达其"忠亮大节"和"亡国悲愤"等政治意愿和人格品位。弘一法师是有些从表面上去判断韩俚《香奁集》中的部分作品了;由于是从表面上着眼,再加上佛家固有的眼光,就很自然地要一概否定韩俚的《香奁集》了。而为了维护韩促,他在作出这种否定时,又只能沿用并无确切事实根据的,"和凝艳词嫁名于韩俚"的旧说了。
弘一法师极力否定韩俚作有《香奁集》的做法,与其对待自己部分诗词作品的态度是一致的。前面说过,与弘一法师同是南社社员的尤墨君,二十年代初期,有意将其在俗时写作的诗词作品辑录出版,取名《霜影集》。开始,他并不反对,只是说:"三十岁以前所作诗词多涉绮语,格调亦单,无足观也。"他嘱咐尤墨君,《霜影集》刊出后,寄一册他在北京的侄儿李圣章,说是圣章为"俗家后辈之贤者,以此付彼,聊表纪念"。但在尤墨君编定目录,寄去审定时,弘一法师却说:"若录旧作传布者,诗词悉可删,以诗非佳作,词多绮语。......鄙意以为传布著作者,宁少勿滥;又绮语尤宜屏斥,以非善业也。"(转引自尤墨君《追忆弘一法师》)
从其佛家眼光来看,弘一法师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顺理成章的。但否定事实,不等于事实没有存在过,也不等于事实不再存在。不敬地说,李叔同在成为弘一法师之前,不只写过绮语艳词,且还走马章台,出入柳巷,甚至为"乐籍"辩护,认为"乐籍"是文明发达的动因之一(参看其为铄镂十一郎著《李苹香》一书写的序言)。这固然是时代使然,不足深怪,但毕竟是事实,是其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阶段。这些,李叔同在成为弘一法师、成为人们崇敬的一代高僧大德之后,实在无须回避,也是无法回避的。李叔同根器再深再广,或者前世多么有缘,他和众多遁入佛门者一样,也都是从一般俗人慢慢修炼成高僧大德的。对于以往做过的诸多(包括写作绮语艳词之类)非善业中事(就佛家眼光而言),除了念经忏悔,消除业障,当初的事实本身,恐怕也难以否定吧!因此,即已成了高僧大德的弘一法师,实在无须有这样的考虑:因为以往那些非善业性行为,有可能影响到自己作为高僧大德的形象,从而硬是采取一概否定的态度。而从李叔同自己,在成为高僧大德之前,也写过类似奁体性诗词的作品这一事实,不正好可以证明,刚正忠烈的韩促,并非不可能写下《香奁集》这类作品。弘一法师如果能够反诸求己,恐怕不会有《香奁集》"决非促作"的说法了。
高文显重新编纂的《韩俚评传》,弘一法师住世时没能问世,直到l984年,才由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书名直称《韩俚》。笔者无缘见到该书,因此无法推断:高文显居士在弘一法师圆寂之后,是否对原稿再行作过修改,其观点是否仍然沿用了弘一法师当年的种种说法。如前所说,高文显虽是评传的作者,但撰写中的主要观点和思路出自弘一法师,他仅仅是执笔者。上面引述过高在1941年发表的《弘一法师的生平》中的一段话,从那段话的字里行间看,高似乎并不完全同意弘一法师的想法。他甚至将所作韩僵传记,直截了当地说成是弘一法师的作品。这并非全是谦词,而是一种很大程度上的实情。就是在那段引文中,有这样的话:"他(弘一法师)在韩俚的传记中曾有一章《<香奁集>辨伪》,用十二分的考古癖,把《香奁集》证明是伪作,......"玩味其文外之意,高文显对弘一法师所作的《香奁集》辨伪,不是没有保留吧!
第二十二章黄花晚节
1937年旧历四月初,厦门市政府议定,阳历5月下旬在中山公园举行全市第一届运动会。关于大会会歌,拟请弘一法师编撰。
弘一法师自遁人空门,碍于佛制,诗词歌赋等诸般艺事,已大多弃而不作。但他这次在收到市府的函请之际,或许想起了年初在街上所见东洋浪人吹奏日本国歌的情景,一股爱国之情,从其久已寂静的心田中腾然跃起......他觉得,应该答应为运动会写首会歌,以激励国人抵御外敌自强不息的精神。他很快写出了以下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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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山苍苍,鹭水荡荡,国旗遍飘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你看那,外来敌,多么狼猖!
请大家想想,请大家想想,切勿再彷徨。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之下,把国事担当。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
就在写出这首《厦门市第一届运动大会会歌》不几天,弘一法师致信高文显说,厦门"讲律事即可结束",不久,"将往他方,埋名遁世,以终其天年。实不愿久堕此名闻利养窟中,以辜负出家之本志也"。
弘一法师准备离开南方,作一次北上之行......
阳历五月中旬,在滨海城市青岛,还是暮春时节。因了季候偏于春长的缘故,不时还有寒气袭来。这里的居民身上,依然离不开夹衣夹裤。
1937年5月20日这天一大早,湛山寺的大小僧侣们,沉浸在兴奋而庄严的氛围中。一一他们仰慕盼望的当代高僧弘一法师,今天将莅临本寺,开始他在北方的弘法讲律活动。湛山寺位于青岛市东部湛山西南、太平山东麓,为市内唯一一座佛寺。l931年,我国佛学界知名人士叶恭绰、周叔迦居士等,为纪念明代高僧憨山大师弘法罹难青岛,倡议在该地兴建一座佛寺,择址于湛山。1933年建成后,延请名僧俊虚法师为开山方丈。
俊虚法师(1875--1963),俗名王福廷,天津北塘镇人。年轻时在家闲居期间,广泛涉猎过医卜星相等杂书,积累了不少知识。20岁开始,先后在沈阳、大连、营口、烟台等地经商、从军、行医、打卦占卜,还当过专门讲述圣谕、善举、懿行的宣讲堂讲师。经历了中日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等战事,王福廷对动荡不定的世俗生活日渐厌倦,对个人的前景感到惆怅空虚,遂由博览佛书、佛寺听经,终于遁入空门。l917年43岁时,经天津清修院(今居士林)住持清池和尚引荐,前往涞水高明寺拜纯魁和尚为师,剃度出家。后到浙江宁波观宗寺礼拜谛闲法师,专学天台宗教义。由于好学深思,悟解透彻,谛闲亲授其天台宗法卷,继承第四十四嗣位,成为该宗的谪系传人。自人空门以后,俊虚以"讲经弘法,建寺安僧"为职志。四十余年中,在营口、哈尔滨、长春、沈阳、天津等地,由他亲手创建或修复的寺宇就有七座。为弘扬天台教规,在各地设立弘法支院和佛学院二十多处。先后在东北、西北、北京等地当过住持。俊虚晚年居留香港十五年,又创办和主持宗属天台的佛教机构多处。他的最大成就是搜集和整理了第四十三世天台宗法嗣谛闲法师的生平事迹和著述百万余言,编成遗集十册、语录四册。自己亦有《金刚经讲义》、《心经义疏》、《楞严经妙言要旨》、《湛山文钞》等多种佛学著作行世。
俊虚宗天台,但并不自树樊篱、拒斥其他宗派。主持湛山寺后,为将是寺办成十方丛林,经常聘请各地高僧来寺轮流讲学。他与弘一法师同籍天津,为近代籍出津门的两大高僧。两人虽未曾谋面,相互心仪已久。俊虚敬重和服膺弘一法师,1937年旧历三月下旬,派出本寺书记梦参法师,专程前往厦门万石岩礼请。弘一法师有意结识同籍津门的一代高僧,也想到多年来未曾有机会去北方弘法讲律,欣然接受了俊虚的邀请。
这天上午九点多钟,弘一法师乘坐的轮船抵达青岛,俊虚法师早就带着道俗二人赶到码头迎接。寺中其他僧众,亦披衣持具排列在山门两旁,肃立恭候。
不大工夫,几辆汽车飞驰而来,在山门前停住。车门开处,首先走下来的,是满面笑容的本寺老和尚俊虚法师,接着走下来的,是一位身材细长,面孑L生疏的僧人,那就是大家正在等候的弘一法师了。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裤,外罩夏布海青,光脚穿着一双草鞋。这里的气候还很寒冷,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苍白的脸面,满颊的短须,掩饰不住他那清秀的神气和慈蔼幽雅的姿态。
弘一法师见到如此隆重热情的欢迎队伍,有些过意不去。他不肯带头从队列中穿过,和俊虚法师谦让了好几回,才勉为其难地走在了前面。僧众们向他合掌致礼,问候请安,他边走边微笑着,向大家频频还礼。
弘一法师和俊虚法师走了过去,两排僧众和闻讯而来的居士们,又一齐拥向客堂台阶下面,举行正式的欢迎仪式。弘一法师客气地还礼,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劳动你们诸位,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啊!"
随侍来湛山的,有传贯、仁开、圆拙等几位弟子。人数一多,行李就多:柳条箱,铺盖卷,木桶,网篮,提箱,还有其它杂物,在客堂门口堆了一大堆。
欢迎队伍中有位名称火头僧①的僧人,悄悄地问迎请归来的梦参法师:"哪件是弘老的衣单?"
梦参法师指指那条用麻绳扎口的旧麻袋和一个约一尺见方的叩盒式旧竹篓说:"那就是。其余的都是别人的。"
火头僧初听很感诧异:"弘一法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也可说是一代祖师,他的衣单怎会是这样地简单朴素,甚至是很简陋呢?"想了想,他有些明白了:"弘一法师,所以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吧!不!也得算是原因之一了。"
弘一法师到湛山寺不几天,应僧众的请求,开始给大家开示和讲解戒律。头一次开示的题目为《律己》。他说:
"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专门拿来'律人',这就错了。记得我年小的时候住在天津,整天指东画西地净说人家的不对。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一天,用手指指我说:'你先说说你自个'。这是句北方土话,意思就是'首先律己',不要光说别人。这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真使我感激万分.
①火头僧(1908---1987),法名隆安,字保贤,山东东平人。幼年出家,历住北京广济寺弘慈佛学院、青岛湛山寺佛学院,先后从空也、慈舟、弘一诸法师研究天台止观及律学。后到苏州主讲灵岩山佛学院,又到上海圆明讲堂亲近圆瑛法师学楞严。解放后移铴香港组织"佛教青年中心",接引青年学佛,为佛教培养新生力量。并时以"火头僧"笔名发表佛学方面的文章。l987年圆寂于香港。大约喜欢'律人'的,总是看着人家的不对,看不见自己的不对。北方还有句土话是:'老鸦飞到猪身上',只看见人家黑,不看见自己黑,其实它俩是一样黑。"还有,人们都为遭到诽谤而苦恼,总想出来解释
解释,分辩分辩。其实是不必要的。何以息谤呢?两个字:'无辩'。人要是遭到诽谤,千万不要'辩',因为你越辩,谤反弄得越深。譬如一张白纸,忽然误染了一点墨水,这时候你不要再动它,它不会再向四周溅污。假使你立时想要它干净,一个劲地去揩拭,那么结果这墨水一定会展拓面积,接连沾污一大片的。"开示末了,弘一法师在提到"要律己"、"不要律人"两句话的时候,一连说了十几个"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
弘一法师来湛山寺,主要是讲南山律学。开头几次,讲律学大意和三皈五戒,作为铺垫,以引起大家对主要课程的兴趣。主课讲《随机羯磨》和《四分戒本》两部律学著作。弘一法师有自编的《随机羯磨随讲别录》,提纲挈领,一目了然,将一部文字繁琐奥博的著作,解释得通俗易懂。在第一堂课结束的时候,弘一法师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表明他对教学何等地慎重认真。但他终因体力不支,只讲了十几次,剩下的课程,由仁开法师代讲了。每有疑难问题,仁开法师向他执卷请决,他都欢喜明确地加以解答。
来湛山寺一个多月,"七七事变"发生,战火迅速蔓延。报上的消息说,青岛成了军事上的争夺点,形势十分危急,有钱人都在慌忙南下,以致轮船的票子抢购一空。这年旧历七月十三日,弘一法师出家首尾二十载,他书横幅"殉教"两字张于室内,并作题记:"向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
夏丐尊、蔡丐因等友生们担心着弘一法师的安全,纷纷来信劝他及早离开青岛,转移到较为平静的地方。但弘一法师没有立刻走开的意思。他回信说:"此次至青岛,预定住至中秋节为止(决不能早动身)"(1937年8月20日致夏丐尊信);"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1937年旧历七月中旬致蔡丐因信)他还安慰友人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毫无恒产,每月食物至少须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至绝粮也。"(1937年旧历八月三日致夏丐尊信)
弘一法师在湛山期间,除为僧众讲学,解难释疑,多数时间,屏处一室,或拜佛念经,或沉潜于佛典的研读之中。只在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悄悄地走出寮舍,在院中各处走走看看,聊作休息。他喜欢大海,有时也独自蹈飚到海边去,观看海水与礁石的激撞。面对大海,他的心房,有大海似的广阔无垠,却无其激荡的涌浪波澜。他是那样地宁静恬适,超然于天地之外......
10月上旬,弘一法师和随侍的弟子们,圆满完成了讲学任务。湛山寺本来预备留他久住的,连过冬的衣服也都给他准备了。可是弘一法师的身体,不适于北方的严寒,平时洒脱惯了,不愿穿一身挺沉的棉衣服,像个棉花包一样。因此他还是要回南方过冬。他到恢虚法师的寮房去告假。俊虚是知道弘一的脾气的,向来不徇人情,他要走,谁也挽留不住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给俊虚规定了五个条件:
第一,不许预备盘川钱;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去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
这些有点儿不近人情的条件,俊虚都答应了。只是第三条,俊虚也无法阻拦别人去送他。
在临走前半个月当中,弘一法师公开接受求书。除了主动送给寺中每人一幅书有"以戒为师"的小中堂作为纪念,个人主动求写者,他也给予满足,书写的词句,大都是华严经集联和蒲益大师的警训,总数达数百幅。
明天要走了,僧众和居士们请他作最后开示。他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一一"说到这里,他沉默了起来,大家注意着要听他下面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大声地说:"就是一句'南一-无--阿一一弥一一陀--佛'!"大家或许一时不解,但弘一法师所说的这句话,却是往生西方极乐的关键所在。
弘一法师一行离寺这天,僧众们和迎接他的时候一样,主动集合起来,举行了隆重庄严的欢送仪式。先前赴厦迎请弘一法师的梦参法师,又把他送到船上。临别之际,弘一法师从挟肘窝下拿出一部厚厚的手写经典,笑容满面地对梦参法师说:"这是送给你的!"是一部用上等玉版宣纸书写的《华严经净行品》,四十多页,数分大的字体,恭整庄肃,苍古道劲。末幅有跋语说:"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下署"晚晴老人",并盖有印章。这是弘一法师留于人间的又一书法精品,梦参得之,喜不自胜,珍如拱璧。
弘一法师走后,恢虚法师到他住过的寮房去看,只见屋子里的东西安置得次序井然,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一个铜香炉里,正燃烧着三炷名贵长香,空气幽远静穆。恢虚在那里徘徊良久,向往着古今的大德,嗅闻着余留的馨香......
青岛离天津并不很远;天津居士林还派一位严姓居士,专程来青岛请弘一法师前去弘法讲经。弘一法师却无意就便回趟俗家,理由可能还是他屡次对朋友提到的,所谓"北地冬春严寒,非衰老之躯所能堪受"吧!而天津老家的人,未必不知道他正行脚青岛呢。
俊虚法师不只是湛山寺住持,还荫庇着东北、华北的不少寺院。因了这个缘故,弘一法师这次湛山讲律的影响,既深且远。恢虚法师说:"弘一法师在南方多年,然而,没有能够拿整个丛林完全来接受其律仪的,唯独北方的湛山寺能够接受。每到黑白半月①诵戒羯磨,四月十五日结夏安居,七月十五日自恣,平常过午不食,都能按律仪行持。......乃至弘一法师走后多年,还是照规矩行持着。不但湛山寺是这样,和湛山寺有关系的庙,如哈尔滨极乐寺,长春般若寺,天津大悲院等,也都按照弘一法师宣讲的律仪在行持。虽然不能完全做到,但最低限度,出家人对四根本戒、十戒、十三僧残等等戒律,都在拣要紧的实行着。"(《忆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是1937年10月中旬,由水路经上海南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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