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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_10 李叔同(近代)
这来僧正是弘一法师。他说:"本来早该到这里了,在绍兴办了点事,又伤风咳嗽了几天,结果给耽误了。"
1928年冬天,弘一法师在厦门南普陀寺小住,结识了时在闽南佛学院任教的亦幻、芝峰③等多位法师。第二年冬天,弘一再去闽南时,亦幻师已来慈溪出任金仙寺住持。他以为亦幻师管领白湖风月,堪为他的烟雨同伴,便请芝峰师写了 一封信,告知他回浙东后要来白湖同住。
①聂云台(1880--1953),名其杰,湖南衡山人。曾任上海总商会会长。初信基督教,中年因病改信佛教,颇有造诣。
②亦幻法师(1903--1978),号慧律,浙江黄岩人。早年出家,就学武昌佛学院。曾任闽南佛学院教师,后任浙江慈溪金仙寺住持。弘一法师曾受其供养。
③芝峰法师(1901--1971),名象贤,浙江温州人。早年出家,受教宁波观宗寺谛闲法师、武昌佛学院太虚法师,造诣颇深。后任闽南佛学院教师、《海潮音》月刊编辑。学识淹博,为弘一法师所推崇,委托其作《<清凉歌集>达惜》一篇。①聂云台(1880--1953),名其杰,湖南衡山人。曾任上海总商会会长。初信基督教,中年因病改信佛教,颇有造诣。
现在,他带着《华严经注疏》和道宣律师的著作,真的惠临白湖了。亦幻法师当然是很欢喜的。看到弘一法师带来的衣服被帐,仍都补衲而成,他倒并没有感觉出有什么奇怪和不理解。弘一师这种犬儒主义行脚僧的生存形态,亦幻在厦门时已经见惯了。
只是他这么大年岁,还孑然一身地过云游生活,上下轮船火车,总有种种不便吧。亦幻师想到这些,心中不免兴起一种不敢加以安慰的忧忡。
一部灵芝的《羯磨济缘记》。同时致力于华严宗诸疏的研究。每日饭后,必朗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数卷,回向四恩三有,作为助生净土的资粮。
亦幻法师和弘一师隔室而居。亦幻还很年轻,不免有些孩子气,好偷偷地在弘师门外听他用天津口音发出诵经的声音。他觉得,弘师的诵经,字义分明,铿锵有韵,节奏浓烈,能摇撼人的性灵。听这种诵经声,比自己念诵还有启示的力量,所以每站上半天无倦容。在这种时候,他常常想起印度的世亲菩萨本信小乘,只因听了他老哥--无著菩萨在隔室诵念《华严十地品》,就转向信仰大乘的故事。并想由此实证,六祖大师听人诵念《金刚经》,彻悟向上一著的那般功夫!
是年十月十五日开始,宁波观宗寺弘法社主讲静权法师①来金仙寺宣讲《地藏菩萨本愿经》。静权法师为我国佛教天台宗的现代高僧,主要佛教思想是"教在天台,行归净土"。
①徐蔚如(1878--1937),名文蔚,浙江海盐人。精研佛学,于《华严经》造诣尤深。晚年创立天津刻经流通处,精刻经律千余卷。弘一在《随机羯磨疏跋》中称颂其。弘护律教,功在万世。"
《地藏经》记录了佛陀释迦为其生母说法的内容,提倡子女应当孝敬父母。静权法师青年时攻读过儒学,倾心儒家孝道,因此擅讲地藏一经,理解精微,独步一时,有"活地藏"的美誉。这次他来金仙寺讲经,
弘一参加听讲,两个月中没缺过一座。静权讲经,先念一段经籍原文,后串讲演绎,予以发挥。一天晚上,他用低沉的音调念道:
佛告定自在王菩萨,......有佛出世,名清净莲华目如来。......像法之中,有一罗汉,福度众生,因次教化。遇一女人,字日光目,设食供养。罗汉问之,欲愿何等?,光目答言:"我以母亡之日,资福救拔。未知我母,生处何趣?"
罗汉悯之,为入定观。见光目女母,堕在恶趣,受极大苦。罗汉问光目言:"汝母在生,作何行业,今在恶趣,受极大苦?"
光目答言:"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鱼鳖之属。所食鱼鳖,多食其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悯,如何哀救?" 罗汉悯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 光目闻已,即舍所爱。寻画佛像,而供养之。复恭敬心,
①静权法师(1881--1960),俗姓王,名良安。浙江永嘉县人。幼年学儒,能诗善文,屡考秀才不中。25岁投天台山国清寺出家,法名宽显,字静权。后在宁波观宗寺从谛闲法师学天台宗教义,学成任弘法社主讲。1957年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上海市政协委员。主要著作有《地藏经略解》、《楞严经·大势至菩萨圆通章讲义》等。
悲泣瞻礼。忽于夜后,梦见佛身。金色晃耀,如须弥山,放大光明。而告光目:"汝母不久,当生汝家。才觉饥寒,即当言说。"
其后家内,婢生一子。末满三日,而乃言说,稽首悲泣,告于光目:"生死业缘,果报自受。吾是汝母,久处暗冥。自别汝来,累堕大地狱。蒙汝福力,方得受生,为下贱人。又复短命,寿年十三,更落恶道。汝有何计,命吾脱免?"光目闻说,知母无疑。哽咽悲啼,而白婢子:"既是我母,合知本罪。作何行业,堕于恶道?"
婢子答言:"以杀害、毁骂二业受报。若非蒙福,救拔吾难,以是业故,未合解脱!"
光目问言:"地狱罪报,其事云何?"婢子答言:"罪苦之事,不忍称说。百千岁中,卒白难竟!"
光目闻已,啼泪号泣,而白空界:"愿我之母,永脱地狱。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十方诸佛,慈哀悯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若得我母,永离三途,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永劫不受者。愿我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饿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我然后方成正觉。"
佛告定自在王:"尔时罗汉,福度光睹,即无尽意菩萨是,光目母者,即解脱菩萨是。光目女者,即地藏菩萨是。......
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阎浮众生业感品第四》中的一节故事。静权法师在串讲演绎中,特别提到这段经文、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孝思在伦理学上的意义。他提醒听众们:"便是出家做了僧人,作为人子,依然不能忘了母亲的养育之恩。如果忘却,岂非禽兽不如?!......"
静权法师正在发挥着经义,忽听堂下有一僧人呜呜咽咽地失声痛哭起来,......听众为之愕然惊惧,不知所以;作为主讲人的静权法师,也弄得目瞪口呆,只好中止了讲演,等待哭泣的僧人自行平静下来。
这位哭泣者不是别人,正是刚来白湖不久的弘一法师。等他慢慢平静之后,大家才意会到,并不是什么人在触犯他伤心,而是经文中的故事,勾起了他对亡母的怀念;那滚热的泪水,原是他追忆母爱的天性流露。这样,大家也就原谅了他。但弘一自己事后察觉到,在这种庄严场中,实在不该失态破坏了法缘。为了告诫自己,他书写了蒲益大师的一段警语作为座右铭:
内心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改革。
并附按语说:
庚午十月居金仙,侍静权法师讲席,听《地藏菩萨本愿经》,深自悲痛惭愧,誓改过自新。......
亦幻法师生性硬怕俗累,原先对母亲漠不关心,自从彻悟弘一法师听法涕泣并为之感动,开始关心到他母亲暮年的生活。中间还替其亡师月祥上人,抚慰了一次他十多岁茕独无依、晚景萧条到极点的老母。亦幻后来说:"弘师对我做过这样浩大的功德,他从没知道。"这是指弘一法师在孝道上对他的感化。
静权法师开始讲经时,弘一的生日刚过不久。一天,弘一在谈笑中说到去年九月经亨颐、夏丐尊等友人,为他祝嘏并放生白马湖的情形。亦幻法师顺着弘一的话题,要求他也在白湖留个纪念。弘一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趁这四众云集都来听经的机会,我们就在大殿里发个普贤行愿吧!"
弘一事先精心结构和书写了一张仪式单。到了选定的那天,亦幻法师搭起红祖衣,站在主持台上领众如仪。大殿两边站着近百位四众弟子,东序由静安长老任维那①,西序由静权法师、炳瑞长老为班首,弘一则站在亦幻背后的拜凳上,跟着亦幻顶礼,颉之颃之。
拜完普贤行愿札,集体午餐。也许是一种罕遇的场合,反把空气搞得太严肃了。说话者寥寥无几,相互合掌致敬的动作倒有数十次之多,成了"寂寞的午餐"。没把菜吃完就散席了。事后,弘一责怪亦幻法师不该这么铺张。亦幻说:"你不知道,一般和尚的习惯,做过功课是一定要吃的!"弘一觉得,今年的生日过得很无谓。
听静权法师讲《地藏经》的同时,弘一也在小范围内讲授律学。讲"三皈"、"五戒",用的课本是他自己的著作《五戒相经笺要》。讲座设在他住宿的丈室里。他曾为这住室起名"华藏",以篆文书写的横额下面有跋文,日:"庚午秋晚,玄人晏坐此室读诵《华严经》,题此以志。"因为偏房说法的缘故,听众只有亦幻、桂芳、华云、显真、惠知等五人。静权法师很恳切地要求也来听讲,被他拒绝了。
家在白湖附近的青年人胡宅梵,时来金仙寺听经学佛,由亦幻介绍,认识了弘一。胡为弘一的静穆气度和慈蔼被人的感染力所吸引,一见兴感,写了篇《见了弘一法师》,登在《现代僧伽》上。胡原名维铨,别署谪凡,弘一见了文章,为他更名宅梵,说:"生天终须堕落,惟学佛方能超越三界。"还嘱咐他,应以念佛惜福为要务。
①维那.佛教称谓,寺院"三纲"之一。位居上座、寺主之下,主管僧众杂务。在禅宗寺院中,为东序六知事之一,主掌僧众威仪进退纲纪。
一天,弘一法师送给胡宅梵一部《弥陀经白话解》。胡问:"《弥陀经》已经有白话解了?我正想译解呢!"
法师说:"《地藏经》还没人作白话解,你何不试试呢?"胡说:"未入佛智,恐难胜任。"
法师说:"你可以按字面解释,如果未妥,当代为修正。静师正在这里讲解《地藏经》,你该仔细认真地听一遍,可为将来作解的借助。"
胡宅梵开始《地藏经白话解》的写作,弘一又送他自己手写的《地藏经》科文十余帧,《地藏经科注》一部,《演孝疏》一册,供其参考。也是对胡的一种鼓励与期望。在弘一法师的指导下,胡宅梵后来写成《地藏经白话解》,法师为之写了序言和题眉。这部书,成了白话译解佛教典籍的传世之作。
胡宅梵请作皈依弟子,弘一法师痛快地应允了。为胡行了皈依礼,赐名胜月。又赠以亲手圈点的《普贤行愿品》一部,嘱咐他每日读诵。书的末尾钤有"蠲戏斋"的印章,法师说:"这是我出家后刻的,见到的人并不很多。"他还问胡宅梵想看哪种佛典,胡说《大智度论》。过了几天,法师专门请来了两部智论,一部木刻本留着自己阅读,一部排印本送给胡宅梵。胡喜欢写诗,有《胜月吟媵》一册,法师为他题写了书名。
胡宅梵是当地人,弘一法师多次询问过他家离白湖多远,看样子是想到胡家一行。胡乘机邀请他到家午餐,法师欣然允诺。去胡家的那天,胡的父亲特地治理素餐郑重招待。胡出示内子书写的经文《普门品》,法师为之题签,并赐法名月慧。饭后回金仙寺,法师兴致勃勃,一路步行。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刚走一会儿,法师脱下一衣交给胡宅梵,胡接过衣服说:"这就很像沙弥了。"法师说:"不可,须受沙弥戒,方能称沙弥。"经过一个叫上器的地方,胡建议顺道观赏,法师也高兴地答应了。来到上器,法师在湖塘边伫立远眺,说是这里的风景氛围,极像永嘉的平阳坑,远隔尘嚣,静穆青秀,很适宜于出家人居住呢。
胡宅梵是弘一法师有数几个入门弟子中的一个,也是他情有独钟的一个。法师平时辄避来人,有来访者,常常婉谢拒见。惟独对胡梵宅一见如故,每有垂询,胡云善则善之。他曾对胡熟识的一位法师说:"施主物不可受,惟胡居士之物可受。"可见其对胡宅梵信任和赞赏之深。噫,弘公与胜月,莫非有夙缘欤?
十二月下旬,静权法师在金仙寺讲经圆满。静安长老发起施食及授幽冥戒之举,弘一书其父母等眷属数人牌位,悲泣供奉。应静权法师之请,又书写地藏经二十八种利益两方幅,以为纪念。
经筵解散僧众云归之时,已是雨雪霏霏,朔风刺骨地生寒。白湖冰冻寸许,可以供人赛跑。文字上的工作也不能进行了。体弱畏寒的弘一法师,只好动身回永嘉城下寮去过冬。亦幻法师、胡梵宅等送他坐上乌篷船过姚江,互道保重,依依不舍。亦幻后来回忆说,彼时彼地,师情道谊,有不禁黯然的感伤......。
1930年岁暮凝寒时节,弘一法师回到永嘉庆福寺。不久即为辛未年(1931)春节。其间,他致信门生刘质平说: ......《清凉歌》屏幅已写就,付邮挂号寄上,乞收入。朽人近来精力衰颓,远不如前。不久即拟往远方闭关,息心用功,不问世事。
①山房,即白马湖。晚晴山房"。
②驿亭,上虞县城东边的一个火车站。
不久即拟往远方闭关,息心用功,不问世事。......(1931年正月初三日信)
稍后,又致信夏丐尊说:
......《清凉歌》屏幅已写就,付邮挂号寄上,乞收入。朽人近来精力衰颓,远不如前。不久即拟往远方闭关,息心用功,不问世事。......(1931年正月初三日信)
稍后,又致信夏丐尊说:
昨诵惠书,承施资,至感。已甚足用。山房①潮气全除,至用欣慰。唯此次余返驿亭②时,仅携带薄棉被一件。其他蚊帐被褥等,皆存法界寺中,以是之故,未能在山房止宿。且俟秋凉时,再当来山房也。动身之时未定。早者二十左右,至迟者在月底。......(1931年正月初九日信)
弘一自剃度出家,不断地在寻找着理想的人生境界。然而,十多年来,即在人称远隔红尘世事的丛林蓝若中,好像也没有找到他心目中的一方净土。这样,他依然需要芒钵铴杖,仆仆于途,到处行化,到处寻觅,在行化中寻觅,在寻觅中行化......。他由慈溪金仙寺回到永嘉庆福寺,仅仅住了不到一个月,又离别瓯江,移铴上虞法界寺。
年岁渐大,疾病增多,加上去冬以来,几地奔波,弘法界寺就病倒了。
得的是疟疾。病重那几天,冷如入冰窖,热如火上燎。身在荒山寒寺,缺医少药,又无人照料,着实苦煞了弘一法师。但他也有特殊的治疗方式:彼时彼地,唯有"连诵普贤行愿品偈赞,略无间断,一心生西,超脱生死"。他后来对弟子蔡冠洛说,由于"连诵普贤行愿品偈赞",居然"境界廓然,正不知有山河大地,有物我之感",病疟竟慢慢地有了转机。
弘一是把患病视作替代众生受苦的一种机遇。在他的意识中,每次有病,尽管痛苦不堪,道念却可坚固一层。他觉得,自己既未到尽形寿之时,还需要在佛化道上继续前行,因此病体稍有好转,便写信给刘质平,嘱其寄些药物和补品,以将养身子,自利利他。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决心改变学律的路向,弃有部而就南山。
1918年,叶恭绰、徐蔚如等佛教学者,在北京发起举办"戊午讲经法会",拟请宁波观宗寺谛闲法师北上宣讲。其时,徐蔚如在天津创立刻经处,开始专刻南山律书。徐听说刚刚出家的弘一法师宗有部而轻南山,便趁南下迎请谛闲法师之机,在杭州会晤弘一法师,劝请他发愿重兴南山律教。徐规劝说:"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师们,讲经的多,讲律的少。尤其近几百年来,没有专门研究律学的,就有也不彻底。因此,您出家后可以研究律学,把中国的律宗重振起来。"
在徐蔚如规劝后,弘一"虽未敢谤毁南山",亦有兼学之意,但其研律的重点仍在有部,并编成《有部犯相摘记》一卷、《有部自行钞》一卷以发扬之,于南山三大部①却仍未用心穷研。及至二十年代末,徐蔚如费资数万金、历时十年的南山宗律书渐次印出。在其影响下,弘一法师学南山之意亦渐次增进。这次在法界寺病后不久,终于在佛前发愿:"捐弃有部,专学南山。随力弘扬,以赎昔年轻谤之罪。"他发心编辑南山律三大部纲要表记,并立即着手进行。
①南山三大部,指唐代道宣律师居陕西终南山所撰律学名著:《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四分律随机羯磨疏》。
三月下旬,法师的病体稍有好转,即有我们在前面叙述过的一事发生:宁波白衣寺安心头陀前来恳请其同往陕西赈灾,后由于门生刘质平的阻拦而没有成行,法师由刘陪同,又返回法界寺。但他颇感心绪不宁,还是有意他往。并作最后之打算,立了这样的遗嘱: 弘一谢世后,凡寄存法界寺之佛典及佛像,皆赠予徐安夫居士;其余之物皆交法界寺库房。
徐系春晖中学职员,对法师多有照料,故有此信受。
四月二十一日,法师又致信胡宅梵说:"余于月底或下月初,拟到金仙寺或五磊寺过夏。"究竟去哪座寺庙,他一时未能决断,便作数签拈验。就在这个时候,原在金仙寺的栖莲法师出侍五磊寺,委托胡宅梵写信迎请弘一法师前去驻铴。弘一在复信中说到他拈签决定去向的情形:
......拈得往五磊寺之签。其时余决不知栖莲法师往彼之事也。故即写信片,通知仁者。至次日,即二十二日,乃有友人来此,即托彼付邮。而此片付邮之日,即是仁者写信与余告知栖莲法师住持五磊之日。(仁者之信尾写二十二日)因缘巧值,诚不可思议也。余始颇以为与五磊寺老和尚无有深交,若往彼居住,或有未便。今得尊函,乃为释然。可见世事皆有一定因缘,非凡夫之心所能预拟妄测也。
五磊寺位于慈溪县宓家埭乡五磊山,相传开山于三国东吴赤乌年间(238-251),距今一千七百余年。时有印度来华高僧那罗延尊者,在五磊山结庐传经。唐文德年间(888)建灵山禅院,宋改称五磊普济院,明永乐问定名为五磊禅寺。历代名僧辈出。清初五磊寺住持宏觉禅师,为顺治钦命的一代国师。民国初年,天台宗名僧谛闲大师在此主持法席,弘扬法华教义,寺誉远播。
弘一法师初到五磊寺一段时间,天未明亮便起床来到大殿,亲击钟鼓,导众念佛。在他的影响下,五磊寺之道风更形隆盛了。
一天,法师对上山来看望他的胡宅梵说:"五磊寺承宁波观宗寺谛(闲)公法派,道风之盛,可以说是全国之冠。一共九位和尚,而过午不食者有四人,悉修净业,持戒严谨。我亦当遵守奉行。过去,我未受过菩萨戒,现在趁你在山上的机会,当自誓受戒,以为纪念。"说完,在堂中挂上明人名画地藏菩萨像,供养鲜花一束,开始自誓受菩萨戒。戒文中说:
我名演音,仰启一切如来,巳入大地诸菩萨众。我今欲于十方世界佛菩萨所,誓受菩萨学处净戒中。从今身至佛身,尽未来际,永远信守五重戒:不杀生,不妄语,不邪淫,不盗窃,不酤酒。此谓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
如是学处,如是净戒,过去一切菩萨已具,未来一切菩萨当具,普于十方现在一切菩萨今具;于是学处,于是净戒,过去一切菩萨已学,未来一切菩萨当学,普于十方现在一切菩萨今学。
胡宅梵在山期间,法师将亲自装订的《地藏经》一部和手书赞偈数幅相赠,并为他一字一句地讲解《华严经》、《原人论》等佛典。"华严五祖宗密说:'须行依佛行,心契佛心,返本还原'。"法师嘱咐胡宅梵说,"唯有如此,方能如五祖之言,'断除凡习'。"
夏天,胡宅梵再次上山看望恩师。弘一说:"你来太好了。金陵刻经处有结缘书籍寄到,可谓巧值。"
胡宅梵说:"今日为余三旬初度。"
弘一紧接着说:"真是凑巧。今日亦为先吏部公一百十九岁冥诞。"说完,即书其因缘于《弥陀经疏钞》为赠。又嘱胡宅梵为其亡母王太夫人印造地藏像多幅,以资回向,早消业障。蜀僧显真法师在五磊寺专修净业,勇猛精进,道业显著。弘一为之推崇备至,约其发起求生西方之普贤愿。显师刺血誓愿,弘一用他的鲜血,当即写下发愿文。列名誓愿的,有弘一、亦幻、文涛、显真、栖莲等法师,还有苏慧纯、胡宅梵等居士,共十余人。
看这些情形,弘一在五磊寺的兴致甚高,因缘殊胜。但不久之后,为创办南山律学院一事,和住持栖莲法师意见不一,分道扬镳了。
弘一前次在法界寺发了专学南山律的誓愿,这次在五磊寺自誓受菩萨戒时,又发宏扬南山律誓愿。为了实现"生宏律范,死归安养"的誓愿,他打算创办一所南山律学院。五磊寺位在山巅,远离嚣闹,环境适宜,他向住持提出了建立道场的设想:期以三年,演讲南山律宗三大部,以成一期化业,使众生均沾法乐。栖莲法师同意了他的建议。
办道场需要资金。栖莲约上金仙寺的亦幻住持前往上海,寻找时在那里的宁波白衣寺安心头陀,请他帮忙到一品香寓所向朱子桥将军募款。
朱子桥(1874-1941),名庆澜,以字行世(又作子樵),浙江绍兴人。前清附生,曾在东北、四川等地军警界任职。辛亥武昌起义,朱以四川第三十三协统领被推为民军副都督,旋因政见不同而引退。民元后,历任黑龙江督署参谋长、民政长兼护军使、巡按使等。袁(世凯)死黎(元洪)继后,改任广东省长,授勋三位,加卓威将军。张勋复辟,朱首先通电申讨。孙中山回广东,西南各省开展护法运动,朱参与擘划,任广东新军司令官,后改任广西省长,未就,退居沪上。1922年起,曾任中东铁路护路军总司令兼哈尔滨特别区行政长官三年。1926年5月,执政府任以胶澳商埠督办,未就,并从此退出政治生涯,献身社会福利事业,专心办理赈济,拯救灾黎。1927年鲁豫旱灾,发动平津东北慈善团体,募款购粮,挽救灾民数百万人。l929年,国民政府委以赈灾委员会常务委员、东北赈委会委员长。1930年陕西旱灾,赤地千里,饥馑载道,朱力筹灾款赈济,并设灾童教养院,收容大批灾童。1931年长江大水泛滥六七省,朱主持赈灾,以工代赈。"九·一八"事变后,往来前线后方,一面拯救灾民,一面支援义军抗敌。1941年1月,终因辛劳过度病死西安,民众誉之为大慈善家。
朱子桥与弘一法师,早已相互心仪,只是还无因缘见上一面。这次亦幻、栖莲和安心头陀三位和尚前来,朱将军听说是为弘一法师弘律而募款,痛快地先拨了一千元开办费。并说以后用多少报多少,他都可以设法解决。
募到款项,办道场的事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头。但栖莲和尚识见太浅,道念不固,事情刚刚有个开头,就被他弄糟了。他在上海定制了几本大而厚的缘簿带回五磊寺,硬是让弘一法师在上面做篇化缘的序文。这已经使弘一够难受的了。及至讨论章程时,栖莲的胃口愈弄愈大,弘一看破了他借助化缘办学聚敛钱财的不良用心。安心头陀去过泰国,熟悉怎样办学,弘一拟请他出任南山律学院院长,栖莲却持异议,并流露出自任之意。而安心头陀又从上海来信说,坚决要求律学院仿效泰僧实行吃钵饭的制度,还说是朱子桥将军等人的意见。这更使弘一感到注重形式的无谓。
律学院还未开办,就遇到了种种不快。弘一觉得,唯有放手退让之一途,才能表示自己的决心。他便离开了五磊寺,移铴宁波白衣寺佛教孤儿院。将那块自己书写的"南山律学院"的招牌,挂到了白衣寺门前。住了几天,他又去了上海,准备从那里前往厦门。
这般经过,给弘一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他对亦幻法师说:"我从出家以来,对于佛教向来没做过什么事。这回使我能有宏律的因缘,心头委实是很欢喜的。不料第一次便受了这样重的打击,一月来未能安睡,精神上受了很大的挫伤,看经念佛都无法进行。照这种情形,恐非静养一二年不可。"在致胡宅梵的信中也说:"余近来,因律学院事牵掣逼迫,神经已十分错乱不宁。披阅书籍,往往不能了解其义。(昔已解者,今亦不解。)几同废人。"
看来,弘一法师很有些神经衰弱了。其实,这是世无绝尘之地的一个例证,只是作为高僧的弘一法师不能正视罢了。这个例证说明,便是号称远隔红尘的佛门,也不可能完全与红尘隔绝,佛门之内,也不可能没有一星半点红尘俗雾。弘一自身的境界,或许是很高洁的,但他以自己的境界去要求一切僧人,其愿望虽无可非议,但他太脱离了实际。这样,当他的佛教理想,在佛门的实际情形面前碰了壁,也就难免神经衰弱了。弘一在持戒奉律方面是很坚韧的,在实际生活(包括佛门中的部分实际生活)面前又是很脆弱的:缺乏思想准备,二则无充分的应对能力。这也正是当初导致他出家的性格和气质之一。
栖莲法师见事情弄糟,情急智生,一面立即上道追踪,请回弘公,一面请亦幻法师和安心头陀从中说情。
弘一与栖莲在杭州见面会谈。在弘一,虽然精神上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但不能从心办学,讲律弘律,不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与素志,因此,他觉得,与其烦闷不快,不如回去与栖莲法师作彻底的解决。
1931年年底,弘一回到五磊寺,提了十个问题。栖莲法师将自己的回答作为两人的契约。--
一,于五磊寺团结僧伽,恭请弘一法师演讲毗尼,(引者按:"毗尼"是梵文"律"的旧音译。)不立律学院名目。
二,造出僧材之后,任彼等分方说法,建立道场,以弘法为宗旨。
三,暂结律团,在法师讲律期内,无有院长院董名称。四,大约几年可以造出讲律僧材,随法师自为斟酌。五,倘法师告假外出者,任法师自由。
六,一旦造出讲律僧材之后,任法师远往他方,随处自在,并与律学院一切事务脱离关系,不闻不问。
七,凡在学期内大小一切事务,总任法师设法布置,听法师指挥,无不承顺。
八,凡在学期内,倘有与法师不如意之处,任法师随时自由辞职,决不挽留。
九,以上所定各条件,完全出于栖莲本意,决无法师意见;倘以后于以上条件有一件不能遵守时,任法师自由辞职,决不挽留。
十,聘请律师二人,担保以上各条件,各不负约。
在创办南山律学院过程中,特别是在募款一事上,栖莲和尚确实暴露了存心不良之一面。但客观地说,在五磊寺创办律学院的动议,最初是由弘一提出的,此事意欲圆满,需要双方的和谐配合。栖莲和尚尽管有错,作为住持,屈尊请回弘一,不能不说是一种悔过的表现。然而,从上述十项契约的内容以及订立的过程来看,似乎只是契约一方--弘一法师的一厢意愿;虽说契约系由弘一提出问话,栖莲自愿回答而成,但其间不无强加于人和以名声压人的意味。在弘一一方,只要权利而少义务的意愿,不能说是平等待人的做法吧。借用一句世俗的话:捆帮不成夫妻。尽管栖莲和尚如此宽容地迁就着,没过多久,弘一还是取消前议,离开了五磊寺。造成这种结局,能说单是栖莲一方的原因吗?
弘一从五磊寺下山,在金仙寺住了近一个月,已临旧历辛未年年底(公历l932年初)。他应镇海伏龙寺住持诚一法师迎请,由胡宅梵陪同前去度岁。伏龙寺在慈溪东南三十多公里的伏龙山(俗称龙山),始建于唐咸通三年(862),是一所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刹。背山面海,风景佳丽。弘一在这里驻铴,却从未出关欣赏过山光水色。他在关中致力于律学研究。还亲手装订了一部规模甚大的《南山律学丛书》,不无自喜地对人说:"人只知我能金石书画,不知我更能装书哩!"
南山律学院未能办成的阴影,在弘一的心中时隐时显。
大概是为了还愿,也可能是为了某种忏悔吧,壬申年(1932)春节刚过,他又突然从镇海伏龙寺回到白湖金仙寺,说是要发心教人学习南山律。他问住持亦幻法师说:"还有人肯发心学律吗?"
亦幻欣悦得手舞足蹈,以为机会难得,便动员雪亮、良定、华云、惠知、崇德、纪源、显真等法师都来参加学习。他自己则愿意做个负责行政的旁听生,好好地来办一次佛学教育。一天上午,弘一邀集诸僧到他的房间。大家散坐在椅子上,他则坐在床沿上,用谈话的方式讲了一会"律学传至中国的盛衰派支状况,及其本人之学律经过。"他在白湖举办的第二次律学讲座,就这么开始了。讲完这个题目,他就提出三个问题考核学员们学律的志愿:(一)谁愿学旧律(南山律)?(二)谁愿学新律(一切有部律)?(三)谁愿学新旧融贯通律?要大家填表答复。只有三人填的是第一志愿,弘一认为唯他们的根器可学南山律,满意地录取为他的正式学生,其余的人,都被列为旁听生。
正式开讲时,教室设在方丈大楼,是由弘一亲自选定的。室内没作什么布置,只是直线形地排列了几张方桌,因陋就简到极点。
弘一每天讲两三个小时四分律,其他时间,由学员们自己熟读熟背去消磨。他对学员要求十分严格,不但禁止看课程以外的书籍报章,连大小便都得向他告假。但在讲了"四波罗夷"、"十三僧伽娑尸沙"、"二不定"等几种戒律后,讲座中辍了,前后共十五天。弘一又匆匆地离开白湖,再次去了伏龙寺。
讲座原是订过章程的,经过弘一半月之内三改四削,最后变成了函授性质,分设于龙山、白湖两地。有些像流动施教团似的组织,可又没有正式的名目。崇德、华云两位学生,奉命随他同去伏龙寺,大概是要对他俩进行偏房授学吧。可是半月之后,他俩又返回了白湖,说是又有别种原因,弘一要走了。弘一法师这次为什么要来白湖发心讲学,为什么又很快中辍呢?当事者的亦幻法师,写过一篇题为《弘一大师在白湖》。文章在谈到这两个问题时说,弘一这次回到白湖讲学的动机,"全出于还愿性质"。何谓"还愿性质"?一是,指他前年在白湖讲律时间太紧促,未能尽心尽意;二是,如前面说到的,指他对南山律学院未能办成一事,不无内疚之心。至于中辍的原因,弘一自己说,是因为这次在白湖讲律时未穿大袖海青,乃为荒谬之举,违反习惯,虽经炳瑞长老慈悲纠正,内心已有感戴,但有如此过犯,自己还是感到无尽的惭愧与冒失。意思是说,有些无脸见人吧。这或许是促使他退心律学教育的原因之一。但正如亦幻法师在信中对他所说,"宏法各有宗风,法师胡为而歉然呢?"
那么是不是学员们有什么缺点,使他感到不堪造就呢?亦幻以为,如果弘一法师真有这种看法,"未免太失察","学生他们甚至于大小便都不能自由行走,对禁书报不能翻阅,这些条件都能做到实行二周了,诱而教之来弥补知识的贫乏,应属有望。"亦幻说,弘一法师这次中辍白湖的讲座,"或许就为每日讲律使他感到'累赘',不能如向之悠然可为自己工作。"联系到弘一法师在五磊寺与栖莲法师订立的契约内容,以及后又自行离却的情形,笔者以为,亦幻法师的说法是比较符合他的心绪、气质和性格的。诚然,弘一法师是严守佛门戒律的,但即在佛门中与他人相处时,他又往往以能否自行悠然为前提的。这恐怕是他先前才子气的遗习尚未脱尽的缘故吧?便是经过佛海的沐浴,任何僧侣都不可能彻底洗净作为"人"的禀性与气质呢。对弘一法师,也应作如是观。
弘一法师既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孤独者和自由主义者。在严格恪守戒律的范围内,他又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到处云游,研究律学,不愿为它事所累。作为僧侣,他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要求他人尊重他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这无可指摘;可是,他又常常要求他人,将各自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纳入他自己的规范,一旦他人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对他有所妨碍,他就感到"累赘"和"不能如向之悠然"了,他就可以不顾他人将会怎样而我行我素了。他能严守戒律,却不能履行和他人一起订立的契约和章程,就是一个明证。
亦幻法师在上述那篇文章中,说到他的一次经历。他在武昌佛学院,跟过名教授陈达、史一如诸先生,读书比较浪漫,也比较广泛。这次弘一法师在白湖讲律,布置他圈读《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并嘱咐他以分科判工作。亦幻对弘一的吩咐,基本上是照办的。他只是觉得,灵芝大师的《资持记》,虽为律学名著,但它毕竟是疏释律祖道宣的《行事钞》之作。就是说,《行事钞》是律学原著,《资持记》是注释性的辅助读物。在亦幻看来,《资持记》"如训诂家之解经,有时把《行事钞》的文义支离破碎得端绪纷披,虽然淹博,初学读之很难引起盎趣。"弘一由于过分崇拜灵芝和《资持记》,因此禁止学员们直接阅读《行事钞》一书。亦幻说,这样,"反使我们时兴'数典忘祖,多歧亡羊'之感。我禁不住学律反而要求来破戒,到他房内携出《行事钞》参阅。啊!这举动引惹他不满了。善知识的教诫,理由纯粹出于热望学人的深造,我是为求知而研究学问的,我敢回口什么吗?我喜乐地把那本书仍庋藏到书厨,决定用加倍的脑力来实验法师的严峻教授法效率,决定以深入来报答法师诲人不倦的殷勤!"作为学生,亦幻只能这样说。其实,他在这件事情上是不算错的,倒是弘一法师有些过于刻板和强求他人适于己意吧。以这种方式处理与学员的关系,白湖律学讲座不能继续办下去,也是情理中事了。
第十八章四莅绍兴
1932年春天,弘一法师从白湖移住镇海北边的龙山。才十多天,又将随他上山学律的崇德、华云两位法师打发回白湖,说是他有别种原因,要走了。
此后不久的一天,弘一走在上海兆丰路上,寻找着开明书店的门牌。找到后,他便径直上楼,站在编辑部门口。
"弘公大师,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到的?"开明老板章铴琛先生迎上前去问道。
还是小青年的装帧美术家钱君旬,先前并未见过弘一法师,但他作为丰子恺的学生,弘公是他的太老师呢。丰先生和另一位太老师夏丐尊先生,经常给他提到这位太老师的书法如何超脱,以无态而备万态,为人又如何清高拔俗艰苦卓绝,等等,在他心中产生了希望一瞻弘公丰采的念头。不久以前,钱协助夏先生编辑出版了《李息翁临古法书》,更强化了欲见弘公的思绪。这天,他正在埋头看稿,没有理会有谁上楼来了。听到章先生的招呼声,才知道来人是自己久盼一见的弘一大师,便赶紧抬头注视。
只见一位和尚站在办公室门口,门正好成了框子,把他嵌在中间。他高约一米七,穿着宽松的海青,因为面形清癯,神情持重,虽在微笑,却有一种自然的威仪,把身体也衬托得很高,目光清澈,有如净化后的秋水澄潭,一眼见底,毫无矫饰。上唇下巴有些胡髭,异常地率真可爱。五十出头,并不算老。......在钱君訇的感觉上,见到这位久盼的法师,不亚于见到他祖母一样,一阵清凉之气,从脊梁上直向全身扩散开来,人世间一切俗套伪饰,一刹那间都卸净了。
钱君匀还沉浸在种种感受之中,法师已经走上前来问候了:"居士好!"他的嗓音低而沉厚。
"法师好!"钱君訇赶紧站起来说。
"这位钱君匐小弟,是丰先生的学生。您的再传弟子呢!"章铴琛介绍说。
"善哉!善哉!"法师注视着钱君勾说。
法师入座后,钱君旬端来一杯清茶。法师接过茶杯,发现这位初次见面的再传弟子有些拘束,便和蔼地招呼他坐下。钱知道自己是晚辈,不敢多言,坐在一旁听章先生和法师交谈。
"丐尊居士好吗?他家里怎样?"法师两眼睁得圆圆的,显出很关切的神情。
"很好!"章铴琛说。
"阿弥陀佛!我一直放心不下,才来看他的。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法师双手合十,欣慰地点点头。
"等一会儿就来,我叫人去请他。"
"不用,不用。小僧先来问一下,问清楚了,当然是自己走着去。"
"不!让我叫辆车送您老人家。"法师淡然一笑,大口喝着茶。
屋里沉静起来。关于人生,艺术,教育,宗教......等等许多问题,一齐集中在钱君勾的喉头,他原想当面向弘公一一请教,现在似乎都在他的淡然一笑中获得了答案,又何必用语言文字,再落言铨呢?弘公的那种无声的人格坦现,那种令人有如荒漠饮甘泉的甜意,浸沉着钱君匀这位晚辈的心脾。
钱君匐想再次为他倒水,法师摇摇手,那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只好让他自己动手。
喝完茶,法师迈着稳重的脚步走了。钱君旬跟着章铴琛送到门外,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夏丐尊在海门路寓所请法师吃饭,作陪的有叶圣陶、周予同、章铴琛、丰子恺、刘质平,法师新结识的钱君句也被请去了。
几样素菜,干净爽目。法师只吃两样:白菜和萝卜,别的菜不伸筷子,大家都理解他,并不相强。边吃边谈,轻松愉快。谈到对联艺术,法师说:"前两年去厦门,在南普陀天王殿前当中两根石柱上,看到陈石遗老先生①的一副对子:'分派洛迦开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门'。文有气魄,字也老健可观,可多得。但那里的大醒法师以为后面三字不如改为涌浮图',更有画意。可见联语之难作。我写的《华严经集联》,只有末一字讲平仄,不在声律上讲究,没有闲空推敲啊。"
夏丐尊回忆到西湖之夜、白马湖之夜种种往事,法师垂下眼睑,默默不语。看样子,他也沉浸到了那些往事之中,只是在极力保持着平静无绪罢了。即是标榜远离尘世、淡忘世情的出家人,对以往的世间生活,恐也一时难忘吧。但既为僧人,又必须极力忘却那些人间往事,因此,法师在此时此刻,唯有默默不语之一法了。饭后,法师退入夏寓客房休息。邀来作陪的友生们,
①陈石遗(1856--1937),文学家,名衍,字叔伊,以号石遗老人行世。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光绪举人,任学部主事。曾为张之洞幕客。辛亥后所作《石遗室诗话》,系清末民初同光体诗派的主要评价性著作。另有《石遗室诗文集》,辑有《近代诗钞》、《辽涛纪事》、《金诗纪事》、《元诗纪事》等。
都有些依依不舍,显出异常黯然的神情。此情此景,也感染了钱君勾这位再传弟子。弘公这样自苦,在他是求仁得仁,而钱君勾却以为他老人家应当吃得好一点,把身体搞结实,多活几年,多留下一些艺术珍品。作为正在倾心于艺术的后生晚辈,钱君句对弘公的出家一举,感到非常惋惜。弘公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出了这位晚辈的想法,异常平淡地对钱君旬,也是对其他几位友生说: "历经百劫,故人犹健,茫茫人海,不必苛求。佛经上不是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吗?望诸位居士善自珍重,多植善根。阿弥陀佛!"边说边双手合十,脸上流漾着慈祥殷切的表情。
友生们走了。明天,法师也要离开夏家,与丐尊分别。不知道今后能否再次聚首,他也有些茫然哩。
大醒法师(1899---1952),别号随缘,江苏东台人。精书法篆刻。出家后就学武昌佛学院,与芝峰、亦幻等为同学。后历任闽南佛学院教务主任去年一一l931年秋天,在创办南山律学院过程中,弘一法师与五磊寺住持栖莲法师意见不合,飘然离去。那时,广洽法师正来信催他前往厦门过冬。原本早就约好,每年去过冬的。前年秋天在金仙寺听静权法师讲经直至年底,未能如约。而去年秋天,法师离开五磊寺后来了上海,打算转往厦门。只因"九·一八"事变,时局混乱,路途不宁,在夏丐尊、刘质平、丰子恺等友生劝说下取消南下计划,又回了五磊寺。而眼下这次来上海,没别的事要办,看看朋友而已。他对崇德、华云法师说是"有别种原因",不过是想结束律学讲座的借口罢了。和去年返程路线一样,法师这次离开上海后,也绕道去了绍兴。自从他在浙东行化,十年来,这是第四次莅临绍兴了。也是和李鸿梁、孙选青、蔡丐因等弟子们,第三次欢聚这座古城。
弘一法师第一次来绍兴,是在1923年秋天。他是去衢州路过这里,卓铴开元寺,故有住持闻愿法师之请,后来写了一篇《绍兴开元寺募建殿堂疏》。
法师第二次来绍兴,是在1925年秋天。①他在10月23日致俗侄李圣章的信中说,这年"八月将如钱塘,抵海门,乃知变乱复作,因留滞上虞、绍兴者月余。如钱塘",是准备转去南京,再去安徽九华山,因"变乱"而未果,到了宁波,夏丐尊将其迎往白马湖留居多日。由白马湖又到了绍兴。因此蔡冠洛(丐因)文《廓尔亡言的弘一大师》中说:"弘一法师从白马湖到绍兴来",但他所记的时间有误,不是1923年(那是前面所说的另一次),而是1925年秋天。
听说法师要来绍兴,在当地任教的李鸿梁、孙选青、蔡冠洛等门生一起到船埠去迎候。这些年轻人,虽说都是法师的弟子,但在老师出家后,都很少见到他。尤其是蔡冠洛这位未曾直接受学的弟子,对老师的生活情状,知道得更少些。船到了,一一地见了面。法师那副在白马湖已使夏丐尊感到心酸的行李,蔡冠洛见了,更是感慨万千:"真想不到名盛一时,以西洋画奏庇亚诺擅长的李叔同先生,竟是这样地简朴;
①蔡丐因文《廓尔亡言的弘一大师》、李鸿梁文《我的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将法师这次来绍兴的时间,分别推断为l923、1924年,均不确。蔡、李所说的是同一次法师莅绍,但时间都不对。参法师1925年10月致李圣章信、l925年冬致孙选青信、l925年底夏丐尊作《<子恺漫画>序》。另,李文说弘一莅绍先后三次,也是不确的,实际上共四次;l923年秋第一次莅绍时,李未在,故有此误记。
而且,他对这些破败的东西,还爱惜得如同珍宝,不肯轻易丢弃。他是过惯豪奢生活的,大家也都见过他演茶花女时身穿艳美服装的照片,真想不到,他会俭朴到这种样子。俗话说:
'出家是大丈夫事,公侯将相所不能为。'抛妻别子,舍弃田宅,还不怎么难,而要把多年薰习,例如他所具有的造诣深厚的那种能画擅奏的艺术习气,一概抛弃,专心一志地去追求他所希望的涅架,这却决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蔡冠洛随在一行人后面,边走边想,将法师送往住宿地。
先生,竟是这样地简朴;而且,他对这些破败的东西,还爱惜得如同珍宝,不肯轻易丢弃。他是过惯豪奢生活的,大家也都见过他演茶花女时身穿艳美服装的照片,真想不到,他会俭朴到这种样子。俗话说:'出家是大丈夫事,公侯将相所不能为。'抛妻别子,舍弃田宅,还不怎么难,而要把多年薰习,例如他所具有的造诣深厚的那种能画擅奏的艺术习气,一概抛弃,专心一志地去追求他所希望的涅架,这却决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蔡冠洛随在一行人后面,边走边想,将法师送往住宿地。
李鸿梁在龙山南麓第五师范留有卧室。法师这次初到绍兴时,就住在这里。饭食由李家送来。他总是说:"菜太好了,我们出家人,不应该吃这样的菜。"李家将菜由四色减到两色,他还是嫌太精细了。
住室的环境很别致。窗外树木蓊郁,伸手可触,小鸟常常飞来桌上,窥人读书。只是附近的小学生们在下面闹得厉害。法师住了几天,搬到城东草子田头普庆庵去了。
普庆庵是童姓家庵,又地近城廓,来往的人少,很是僻静。法师在庵中住了半个多月,颜其住室为"千佛名室"。他写了三百多张佛号。一百张存蔡丐因处,两百张交给李鸿梁和孙选青,嘱咐他们分赠有缘的人。法师在庵中发现了一块太平天国碑,可惜是还魂碑,字迹已不易辨认。
蔡丐因等常来普庆庵看望,但并没有和法师多交谈,他也总是"廓尔亡言"的神态,很少开口,双方只是默默地面对面地坐在那里。蔡丐因等虽然有许多问题,关于人生的,或是关于佛法的,很想请教一些,但看到他那副真诚而无言的态度,慈祥而带着微笑的颜面,似乎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已经明白了:这恐怕就是人生应有的态度,佛法终极的趋向吧!那就不必别有所求了,不必再用言语来解释了,如果落了言铨,反而会销损这具体而现实的道范呢。每次看到法师"廓尔亡言"的样子,蔡丐因便想到,世尊在灵鹫山上举办的,那种不立语言文字,拈花示众的法会,应该说是最美满、最能启人智慧的法会了。
其时,蔡丐因正在研究唯识学,也还是有些疑问,有意质正于法师,苦于没有机缘。他想起一桩公案。有一回,在杭州听一位法师讲经,可以提出问题讨论。他就提了这样的疑问:"世尊在因地,为了伤害了一只鹰,竟至受尽苦报,但为什么又说,念阿弥陀佛的名号,就能带业往生呢?理可通得,事却有碍。请求开示。"那位法师虽然对他说了许多话,总不能解除他心中的困惑。现在弘一法师在这里,正是请他释疑解惑的机会。一次,蔡丐因终于壮起胆子,打破沉默,向法师提出了这个公案。
法师听了蔡丐因的叙述和质疑,当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什么话。直到他离开绍兴回永嘉时,送了蔡丐因一幅预先写好的横披,前面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篆字,后面是许多蝇头小字,写的是明朝灵峰蒲添、云栖莲池大师等大德的法语,都是针对蔡丐因的问题所下的针砭。其中有这么几段:
佛为初机之人,必深谈理性,欲其以理融事,不滞于事也。若为深位菩萨,必广谈事相,欲其以事摄事,不滞于理也。不滞于事,则一事通达一切名理,事理无碍;不滞于理,则一事通达一切事名,事事无碍。(蒲益大师法语)法师引这段法语,意在点拨蔡丐因:事理本是相融无碍的,因此,既不能把事与事、理与理、事与理分割开来,也不能死。这样地执著于某一具体的事、具体的理,这样才能由一事通达一切名理,由一理通达一切事名,事理无碍,事事无碍。简言之,在事理面前,要善于连譬引类、举一反三。
我劝你咬钉嚼铁,信得西方,及切切发愿持戒修福,资助之。无禅有净土,万修万福,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此千古定案,汝不须疑。(蒲益大师法语)
著事而念能相继,修无量之功。执理而心实未明, 反受落空之祸。(莲池大师法语)引这两段法语,在法师,是想坚定蔡丐因念佛的信念和决心:一心念佛,时时念佛,念而深信,念而开悟,必得生西;犹豫不决,念而不信,念而心不明,反受其祸。
弘一法师第三次来绍兴,则是去年--1931年的秋天。他由上海返回五磊寺途中,先在杭州停留了、几天。正遇上虎跑定慧寺元照禅师往生极乐,由安心头陀对龛说法。弘一与栖莲、弘伞法师、徐仲荪居士等一起参预了念佛回向的轨仪。这次由杭州来绍兴后,卓铴戒珠讲寺。
高僧兼书法家的弘一法师,自然知道这座戒珠讲寺的来历,知道与它有关的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
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出任会稽内史,在蕺山南麓建立宅舍,时称王家山。王与一老僧相交甚洽,往来密切。一天,王得到一枚明珠,晶莹可爱,朝夕把玩。岂料明珠突然不翼而飞。王怀疑老僧所窃,又不便明说,遂与之日渐疏远。老僧心知蒙冤,也不便申辩,一Ft夜里,竟圆寂而去。王羲之听说后,不免怅然。没过几天,他的一只爱鹅不食而死,家人宰杀时,才发现明珠为白鹅误吞。王悔之莫及,决定舍宅为寺,并亲题:"戒珠讲寺"匾额,以明珠之事戒律自己的处世为人。这是流传很广的"鹅珠"故事的来历。
不知道是人们根据王羲之酷爱白鹅的事迹,杜撰了这一传说,还是将原有的传说附会到他的身上,这都无关紧要,王羲之对鹅的喜爱确是事实。便是白鹅闯祸之后,他亦不改爱鹅的初衷。王建造宅第之初,即在门前辟有养鹅池和洗砚池。
两池并立,在王羲之,决非偶然的配合,而是有意为之。这里面,表明了他对白鹅习性与书法艺术之间相互联系的独特发现、独特理解。他的爱鹅和他钻研书法艺术有关。王羲之认为,执笔时食指应如鹅头那样昂扬微曲,运笔时则像鹅掌拨水,方能使精神贯注于笔端。清代书法家包世臣,以诗歌形式总结了王羲之的这一书法见解:"全身精力到毫端,定台先将两足安;悟人鹅群行水势,方知五指力齐难。"
王羲之爱鹅心切,常常不惜代价。一日,见茂林修竹间,有一群白鹅嬉戏水上,煞是可爱。王有意买下白鹅。一打听,鹅的主人是一位道士。道士得知王的来意,心中窃喜,不露声色地说:"我这鹅是不卖的,倘若右军大人定想要,请写一本《道德经》来交换吧。"王欣然同意。这本经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黄庭经》。李白有诗曰:"山阴道上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出典即于此。
作为书法家的弘一法师,是一位博采众长多方吸收的艺术家。在其冲淡静远的书艺境界中,也借鉴了王右军等魏晋书法家洒脱与飘逸的书风。和戒珠讲寺遥遥相对,蕺山北麓有蕺山书院,明代哲学家刘宗周曾在此讲学。刘所作《人谱》一书,为弘一法师一生所爱读,并将其有关内容录入他的《格言别录》等编著之中。法师莅临蕺山,住进戒珠讲寺,是对王羲之、刘宗周的一种追慕吧。
法师青年时代,初喜晚唐诗,后由唐入宋,学习填词,受陆游、苏东坡影响较深。这次在绍兴,与李鸿梁、蔡丐因等同游放翁读书处一快阁,并摄影留念。这也是倾慕陆游爱国情怀和豪放词风的一种表现吧。
离绍兴前夕,法师在戒珠讲寺与李鸿梁、蔡丐因和印西、普行二上人等门生弟子话别。李鸿梁、蔡丐因要为法师写像,并提出为他纂述年谱。
蔡丐因说:"师乃当代龙像,佛界大德,应化事迹极为显著,宜于生前自定年谱,以示后人。也免得身后事迹模糊,以讹传讹。"
法师说:"实在惭愧,平生无过人行为足供撰述。有所记忆,容他再为仁等言之。不过现在可为仁等说说当年出家的原因。我七八岁时,即有无常、苦、空之感,及至母亲去世,益觉四大非我,身为苦本。其后在虎跑出家,全仗这些宿因。当时有这样一种感觉:非立即披剃不可,可是又不知其所以然。没有其他什么顾虑,唯一忧心的是家室不许我出家当和尚,但终以一叹置之,决然离俗为僧。......"沉默片刻,又说:"虽说为僧已十几个年头,可真是乏善可述啊!惭愧!惭愧!"蔡丐因请求道:"法师可否谈谈诵经学律的情形?"
法师说:"念佛虔诵《华严经》,而《普贤行愿品》一卷尤为看重。认为它是一经之关键,深文奥义,简明易诵。是品可赞可传,可行可宝,实是修行之机枢。至于学律,初涉有部,近返南山之初宗,与今日盛行的金山、常州一派异科。"
法师还谈到这次来绍前在杭州停留的情形,说:"元照禅师示疾,众法师为他助念佛号,有净土相出现,定生西无疑。荼毗①后,我得到舍利三粒。"说话间,出舍
其向之往利相示,色微黄,质坚逾金石。众弟子一一观赏,叹为稀有。看法师欢喜悦然的神色,茶毗后化为舍利,正是之的美好未来。
临别时,法师将一部福州鼓山版《金刚经》送给李鸿梁,一部《寒笳集》送给蔡丐因。
弘一法师前三次莅绍,都是在枫叶初丹槲叶初黄的秋天,而眼下这次、也是最后一次,则在(1932年)春光明媚之时,驻铴于他第一次来绍住过的寺院--开元寺最后一进。
得知法师来绍的消息,李鸿梁提前到寺中通报,寺中说这屋子已经划入警察局的范围。由于是法师来信指定的,李鸿梁只好到警察局去商量,警方知道弘一其僧,答应借住。一日闲谈间,法师提及他以前住乡间一座寺庙时,有天深夜盗贼窜来搜寺,用手电筒在法师窗口照射,他正卧在床上,忽然觉得桌上的闹钟已经停止,盗贼们似无所觉,或者以为这是间空房子,没多加注意就走了。
①綦毗,佛教习俗,亦称"茶毗",指僧人死后火化。
盗贼一走,闹钟又走动起来。
法师说,他平时是按钟声节奏念佛的,对钟的走动声音特别留意。李鸿梁等听了他这一叙述,觉得颇有神话意味。弘一这次在绍兴住的时间最短,几天后就去了镇北伏龙寺。
从上海--绍兴回来后半年多时间中,弘一时而在伏龙寺,时而在金仙寺,时而在法界寺,每到一寺,呆的时间都不长。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原因,要如此频繁地变换住处。有可能是,他在五磊寺和金仙寺两次办学未果,心绪不很安宁的缘故。在他,或许是觉得,在浙东一地的僧侣中,找不到知音吧。
在频繁的迁移中,有两件事给弘一带来些许安慰。一件是,这年五月间,浙一师门生李季谷,偕中国史学家和佛教史学家陈垣①来访。陈与法师同岁,又研究佛学,两人有不少共同语言,相谈甚欢。法师手书《华严经偈》字幅以赠。陈垣因李季谷之嘱,以七绝《题弘一法师字轴》一首回赠。李季谷请法师当场补书,作为"陪记"。诗日:
①陈垣(1880--1971),中国史学家,佛教史学家。字援庵,广东新会人。早年在广州参加反清斗争,后从事历史研究和教育工作。曾任北京大学、辅仁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校教授,辅仁大学、北平师范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历史所第二所所长。在火袄、摩、佛、道、天主等宗教史,以及元史、年代学、校勘、辑佚、史讳等方面,均有创造性成就。佛教史方面的著作有《中国佛教史籍概论》、《明季滇黔佛教考》等传世;他如《史讳举例》、《元典章校补》、《元西域人华化考》、《中西回史日历》等史学著作,向为中外史学界所重视。
未知名号未尝参,喜共壬申五十三。敢在佛头施罪过,韩非老子竟同龛。四年后,陈垣在这幅字轴上题写如下文字,以记此事始末:"季谷先生属题,弘一法师书,丙子立夏";"自注:弘一法师书华严经偈末署云:'沙门胜力,壬申五十三',故次句及之。"一为佛门高僧,一为佛学大师,弘一与陈垣联袂书写的这幅字轴,堪称缁素合作的一段佳话。
再一件事是,门生刘质平来访。刘时常挂念着恩师的健康,趁假期之暇,从宁波搭轮过来,按法师事先绘制的路线图,上山探望,在伏龙寺陪伴了一月有余。
这是书写大幅对联的极好机会。法师在刘质平相助之下,完成了几批书件,其中以屏条式书写的《佛说阿弥陀经》最为珍贵。
法师意犹未尽,对刘质平说:"以往每次写对,都是被动的应酬作品,似少兴趣。这次写《佛说阿弥陀经》功德圆满以后,还有余兴,愿意自动书写一批字对送你,和《弥陀经》一起保存。"说完,命刘质平预作草稿,以便照样书写。
这在刘质平,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他很快拟就了一百副对子。写完这批对联,法师说:"为写对而写对,对字常难写好;兴起而写对,那作者的精神、艺术、品格,自会流露在字里行间。这次写对,不知为什么,愈写愈有兴趣,想是与这批对联有缘,才有这种情境。从来艺术家有名的作品,每于兴趣横溢时,在无意中作成。凡文词、诗歌、字画、乐曲、剧本,都是如此。"沉思片刻,又说:艺术家作品,大都死后始为人重视,中外一律。上海黄宾虹居士,第一流书画家,也是第一流书画鉴赏家,或许能赏识余之字体也。"
刘质平下山不久,法师亦离开伏龙寺,去了上虞法界寺。这时,已是1932年的夏天。
在法界寺,从8月11日开始,法师突患伤寒,"发烧甚剧,殆不省人事。入夜,兼痢疾。"昏迷中惊呼着印西法师(弘一浙一师门生,时出家杭州)的名字。延至l4日,病情才稍有好转。8月19日,法师致信夏丐尊说:
......如此之重病,朽人已多年未患。今以五十之年而患此病,又深感病中起立做事之困难(无有看病之人), 故于此娑婆世界,已不再生贪恋之想,惟冀早生西方耳。阳历九月十日以后,仁者或可返里。其时天气已渐凉爽(已过白露节)。乞惠临法界寺,与住持预备商量临终助念及身后之事,至为感企。此次病剧之时,深悔未曾预备遗嘱(助念等事)。故犹未能一意求生西方,惟希病愈,良。 用自惭耳。今已病愈,乞仁者万勿挂念。......
同一时间,法师还致信刘质平说:
......近来老体仍衰弱。稍劳动,即甚感疲倦。再迟十数日,夏居士必返白马湖。当与彼商量,预备后事,并交付遗嘱,可作此生一结束矣。......
法师所立遗嘱,原文是:刘质平居士披阅:余命终后,凡追悼会、建塔及其他纪念之事,皆不可
做。因此种事,与余无益,反失福也。
倘欲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乞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二千册。
以一千册,交佛学书局[闸北新民路国庆路口(即居士林旁)]流通。每册经手流通费五分,此资即赠与书局。请书局于《半月刊》中,登广告。
以五百册,赠与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存贮,以后随意赠与日本诸居士。
以五百册分赠同人。
此书印资,请质平居士筹集。并作跋语,附印书后,仍由中华书局石印。(乞与印刷主任徐曜垄居士接洽。一切照前式,惟装订改良。)
此书原稿,存在穆藕初居士处。乞托徐曜垄往借。此书可为余出家以后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为纪念也。①
夏丐尊得悉弘一病卧兰阜(上虞法界寺山名),立即电告法师病中惊呼的门生印西,嘱其前去照料。印西接到电报,不顾酷暑炎热,日夜兼程,自西湖北山灵峰寺,步行来到师前,侍奉汤药。两个多月后,师疾苦始闲。法师康复后,为印西集书古德偈语,大小屏联数帧,并说:"这些书件写得甚为得意,其玄妙处恐非寻常书家所能知悉。"还刻印一方送给印西。这是法师出家以来有数的奏刀之一,"奇珍尤甚"。(印西:《弘一法师》)
时令已入秋季,天气一天天凉起来。江浙一带,冬天的气温,虽然并不很低,但住房内都无取暖设备,实际上比北方还要寒冷。以弘一的身体,是很不适应的。他又想起了前两次在南闽过冬的情景。而那里僧俗两界的朋友们,也正不断地来信催促他前去弘律行化。这样,他给刘质平、孙选青、蔡丐因等分别写信,请他们帮助处理、托运他分存几处的书籍行李,加紧了离别浙东、三下南闽的准备。
①从l932年夏天法师于上虞法界寺写给刘质平的信(以上正文中已经71录)和"遗嘱。中提及《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一书,"仍由中华书局石印"、。一切照前式,惟装订改良"、。此书原稿,存在穆藕初居士处"等来看,这份"遗嘱"写于l932年夏天法师病在法界寺期间。林子青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版)将其列在1924年条中,显然不妥。
1932年10月19日清晨,弘一由上虞兰阜下山到驿亭,乘火车抵达宁波后,即登永川号轮船回到永嘉。
永嘉是弘一的第二故乡,庆福寺是他的第二常住。在他断断续续驻铴的十二年间,这里发生了不少变化。二十年代末,由于大南门一带城墙渐趋倾圮,继而又被逐段改建马路,庆福寺已与周围环境不相协调了。
由弘一法师和吴璧华、周孟由居士保荐始为僧人的因弘法师,后来当了庆福寺寺主。前两年,他与寂山上人和弘一法师等商量,决定改建殿宇,易其方位,以协形相。在筹建过程中,弘一法师为《永嘉庆福寺缘册》题词,以号召集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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