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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树下

_4 夜半浮浅(现代)
  “这是约定,你以后就会明白。”
  我听不懂他的话,也没有追问,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11.我们唱歌吧 
  时值严冬,天气日趋寒冷,几乎滴水成冰。我穿着厚厚的笨重的毛衣,连手也不敢多放在外面。生活也因为气温的关系单调了许多,即使是晚上的月光也是那么苍白,为周围的环境平添了几分冷清。唯有时光不受影响,依然向前飞逝。期末考试迫在眉睫,同学们变得忙碌起来,我之前有点断鹤续凫的生活也逐渐有章可循。
  如今我没有了同桌,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课桌。我的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愿意和别人说话。我对生活产生了一种陌生感,陌生得常常忘记了时间。化学课也不再注意老师的眼神了,它与我已经没有半点关系。总之,从妍飞离开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模样,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就像水一般平缓地流过,悄无声息。
  圣诞节那天,一大早灰蒙蒙的天空就飘起了大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像是专程赶来给人们祝福的。同学们都很高兴,像快乐的鸟儿一样跳来跳去,不知疲倦地沉浸在欢愉之中。
  地面很快就堆起了厚厚的一层雪,整个校园银装素裹的,如同穿上了一件洁净的白袍,高雅而神圣。很多人已经经受不住这种诱惑,跑到雪地里嬉戏着、玩闹着,像孩子一般。我踏着雪层,抬头仰望天空,看着密密麻麻的雪花像漫天飞舞的蝴蝶,由上而下地盘旋着落在身上,然后很快就融化。这场雪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及时,让人怀疑是不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让它降落尘世,以便用圣洁和纯净来洗涤人间的污浊和烦躁。
  “巷子,什么时候考试?”我随口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还剩半个月。”
  “这么快啊。”我惊了一下,由无意识转为敏感状态。
  “是啊,”他在地上捧起一把雪,捏成雪球,使劲地抛向远方,“你说我们下个学期会同班吗?”
  “会的,我想。”
  “嗯,我也希望如此。”不知怎的,我开始不安起来,既不是因为考试的临近,也不是即将面临分班的缘故,而是对自己已经有点涣散的精神状态感到恐惧。现在的我没有半点激情,觉得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就连一度放不开的分别也不以为意了。我的心是不是随着妍飞的离去,已经濒临死亡了呢?
  紧接着的几天天空都未曾放晴,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每一个角落,把地面的积雪冻得更加严实,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痛苦的呻吟。嵌在树丫上的雪偶尔不小心跌落到地面,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寝室里看似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实则更加躁动不安。很多同学开始挑灯夜战,他们就像在茫茫大海中迷失了方向的水手,慌乱地摆动手中的船舵横冲直撞,希望能找到最近的港口。在这种严肃的气氛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但是,我也不想把最后的几天时光打发在垂死挣扎上,因为要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继续白天的生活,简直比死还难受,远不如睡觉爽快。所以当有人夸我平时用功,到关键时刻才能镇定自若、从容不迫时,我的回答是:给我两个选择,一是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二是杀了我。
  基于这个原因,我每天等不到熄灯就钻进被子里睡觉去了。刘项便会揭开我的被子说:“科学证实,蒙着头睡会因为长时间缺氧导致痴呆。”我对他笑了笑,不一会儿又不自觉地钻进去了。也许是我的潜意识告诉我缺氧比挨冻要好一些。即使是刘项他本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定会发现脑袋往被子里埋得比我还要深。我们趋暖避寒,这是本能,不仅先天这样,后天亦是如此。我们总是在困境中千方百计地找寻出路,希望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人固有的逻辑像魔鬼一样,牵引着我们避开重重困难,而尽头却都是同一个——死亡。
  圣诞、元旦,时间就这样在一个节日和另一个节日之间跳动着,快得让人有点恐惧,就好比一个人突然面临死亡时,却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天,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度过这个晚上,是应该一脸沧桑地追忆过去,还是应该平静地展望未来呢?
  “我们唱歌吧。”汪明卫提议。
  他的建议我们全票通过,平常一直被我忽略的他,这时才让我意识到他的存在。尽管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角色,但这次例外。我想,对于一个人,我们不能用一成不变的眼光来看待,再可恶的人,也有其可爱之处。可恶的人,只是不能符合大多数人的标准,不大众化而已。如果换个角度,以我们觉得可恶的那些人的标准来看,我们是只会不断犯错却又从不悔改的异类。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同学坚持对我说动物是一种没有道德、追求低俗的东西,比如说狗,吃好睡好是它最大的理想,而不像人那样有更高层次的追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个问题我和他争论了好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我们并不能肯定吃好睡好就是狗最高层次的追求,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拿人类定下的条例来衡量其他动物的对与错、道德与否。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或许在狗的世界里,能够寝食无忧、顺利地繁殖后代就是至高无上的了,而人类所谓高层次的追求,在它们眼中,可能就是最无趣、最下贱的事情。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精神意愿强加在别的事物身上。
  类似地,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特有的世界。当两个人的世界没有任何交集时,对双方来说,都一样看不顺眼,一样觉得对方可恶。你厌恶的人越多,厌恶你的人也越多;你厌恶一个人的地方越多,那个人厌恶你自己的地方也越多。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要找的是对方的优点而不是缺点,重要的是理解而不是挑剔。
  那夜我们唱了很多歌,从古典到流行,从抑郁到激昂,从含蓄到明了,从友情到爱情,从琐事到人生……猛然间,我觉得我们唱的已远不是歌了,而是在歌唱着我们的青春和生命,从点滴到无限,再到永恒。
  然而,无论我们怎么认真、怎么努力地唱,事实却是这样的: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四散分离、各奔东西了。
12.迷糊的春节 
  我最终踏上了回家的汽车,一瞬间好像回到了过去,那段充满活力和激情的岁月。我就像在两个定点之间轮回:前进,转身,再前进。
  可能是很久没有回家的原因,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有人说,一个人回家的念头越冲动,那么他在外面的生活就越悲凉。然而我没有觉得悲凉,学校里我也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只是很失落。总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学的东西太少,玩得太多,有时候并不是在学,而是在恣意挥霍自己的青春年华。我对成绩的好坏不以为意,对单调的生活深恶痛绝;我总是沉浸在忧伤和无奈之中,不时感叹人生的无趣;我总喜欢对成功人士评头论足,然后把自己推入那种幻想;我会花大把的时间思索人是什么,人活着又是为什么,不断揣摩那些似懂非懂的哲理;我说不出却又不厌其烦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忙忙碌碌地做,好像一个木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操纵着。无数的困惑像迷雾般重重叠叠,遮住我的眼睛,让我迷失方向,虚度光阴。
  王辁文常在我们沉默之余,猛地从床上跳起,举起握拳的手大呼:“兄弟们,觉悟吧!”
  我忘不了这个声音,它好似一道击中我脑门的闪电,促使我保持一种警惕状态。是的,我好像有一种东西还没有觉悟,它沉沉地压着我,让我难以释怀。但我又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母亲用手指量着我的胳膊和脖子,无比痛心地说:“又瘦了,又瘦了,你到底怎样在活啊!”在她眼里,我始终是那么脆弱,似乎只要稍不留神,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学期的高中生活把我弄得懒懒散散的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甚至觉得吃饭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高中并不如我当初料想的那般轻松,相反,压力更加沉重和现实,使我身心俱疲。生无所息,多么真实的写照。每一次我以为自己奋斗到了终点时,它却变成了下一站更加艰难的起点,我们必须得这么劳累,一刻都不能停止。
  也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少时日,突然被父亲叫醒:“寒草,快起来,今天春节!”春节?我听完清醒了一大截,怎么会这么快!我还依稀记得昨天在学校里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考试。哎,这几天的光阴给我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涌来的是感慨万千。
  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我立即兴奋起来。
  “爸,我来放鞭炮吧。”
  “你行吗?”父亲稍作犹疑便同意了,“好吧,小心一点。”
  我非常意外,很久以前,也许是自去年以前的很多年,每逢要放鞭炮,他绝不允许我靠近半步,更不用说亲自燃放了。
  父亲先是祭祖,接着拜了财神门神,便轮到我放鞭炮了。说实话,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紧张,多少年来我企盼着能像大人那样,勇敢地点燃导火线,让一长串鞭炮在自己身前炸出一朵朵火花,而且还要潇洒地摆出不顾一切的神情。而今这种渴望已经临近,可是手却不听话地颤抖起来,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害怕。点吧,我暗自为自己加油。
  点燃之后,我闭着眼睛狼狈地逃走了。
  父亲笑盈盈地说:“行啊,半年不见都长大了。”这话听起来很夸张,怎么放个鞭炮就长大了呢?要是多放几次,不就老态龙钟了吗?我暗自觉得好笑,但也非常惭愧,毕竟在鞭炮炸响的时候我做了逃兵。
  要是在几年前,这时我一定会和许多小朋友一起捂住耳朵等待鞭炮放完,然后争先恐后地蜂拥上去捡没有炸掉的鞭炮,直到装得满满一荷包。我们会恶作剧地炸牛粪;或者偷偷扔在别人身旁,看他被惊得一跳的样子;也有可能扔到别人家门外盛水的缸里,炸它个四分五裂。仅仅觉得好玩而已,没有什么罪恶感。有时还会把鞭炮从中折断,堆成各种形状,欣赏点燃后烟雾腾起的壮观景象,但也有不走运的时候,一不小心手被炸得皮开肉绽,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哭,上完药之后依然乐呵呵地点燃它,再扔出去。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时的我们怎么就那么坚强呢?
  不过这些都只是回忆而已了,现在的我们谁都不会这么做。或许现在的小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儿时的玩法,更别说能够明了我们从中体会到的那种乐趣。也许不久以后,跳皮筋、跳房子、翻花、弹玻璃珠等等伴随我们长大的游戏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不再被提起。
  春节理应是热闹非凡的,我却觉得无聊透顶。我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随便叫上几个人一起疯疯癫癫了,大多数人都已离我而去,留下的也不知所踪。所以我只能胡乱地打发时间,比如把一根头发打结再解开;或者倒一杯开水,转入另一只杯子,反反复复,直到冷却;或者拿一个计算器,朝里面输入最长的数字和符号,看它得到结果需要多长时间。我敢肯定,这样的日子如果再多一些,我会发疯的。
  我真恨不得一觉睡到开学,可是女娲在造出我们人类之后,忘记了赋予我们冬眠的功能。
  我插入一张CD,是一首西班牙舞曲,轻快的节奏中含着寂寞和忧伤。啊,为什么我听什么都是这样的感觉?苦闷之中,我陷入了对高中生活回忆的漩涡。我想起了魔鬼般的军训,想起了瘦瘦的史老师,想起了怀孕的化学老师,想起了妍飞,想起了陈姗和刘项的爱情,想起了圣诞节的那场雪,想起了元旦前夕我们的歌声……一切回想起来恍如昨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觉悟的东西是什么了,那便是我的爱情。我不知道自己和妍飞到底算不算爱,但是我深深地悔恨过,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够早一点向她表白,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分开呢?那么,是不是我错了呢?也许我们是有感情的,但是她的离开让我分不清楚爱与不爱到底会有怎样的区别。刘项说,这是宿命。我这才觉悟到,原来我并没有错,爱与不爱是偶然问题,并不能改变她要离开的必然性。我可以等她回来,我知道她不会说谎,只是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够承受得起这份沉重的思念。
  我开始期待新的生活,希望快点结束这个春节,好在开学的日子终于在我的期待中临近了。
  往事只能追忆,却无法追回。新的一年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迈出了十二分之一,我的心情也开阔了不少。
  母亲又开始给我收拾东西,大包小包。
  “如果学校的生活不好就到外面吃,别苦着自己。”
  “我和你爸忙,不能常去看你,你要保重身体。”
  “在学校里要听话,好好学习,但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有事的话就给家里打电话。”
  “……”
  她的唠叨无休无止,我连连点头。
  车子飞速地驶向我想要去的地方,我没有丝毫离家的伤感。人总免不了分分合合,如果每分开一次就痛苦一次,那我们岂不是自讨苦吃?可是很多人,包括我有时候就喜欢这样。
13.梦想与现实之间 
  来到学校时已近黄昏。冬天的白昼短得异常,日子一晃而过,就像翻书一样。寝室里聚满了人,闹哄哄的,像在讨论一个共同的话题。
  “寒草,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是不是不想上学了?”刘项笑容满面地跟我打招呼,“让我好好看看你。”说完,便扯着我的衣服,绕着我转了几圈,然后说:“长高了不少,只是又瘦了。”
  “怎么会呢?你才是。”我瞅了一下自己,和他相视一笑。
  “我们去看通知。”刘项把我的包取下来,拉着我往外走。
  “什么通知?”见他这么急,我感到很好奇。
  “这次我们不仅要分班,还要迁校。”他领着我朝公告栏走去。
  “迁校?”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之前怎么没有听说呢?”
  “就是,学校怪得很,这么大的事竟然守口如瓶。”
  “我还是不相信,这绝对不可能。”我摇着头说。
  “信不信看了就知道了。”刘项指着公告栏的头版叫我快看。上面确实是这么说的,白纸黑字容不得人有半点质疑。
  “你说我们的新校区会在哪里呢?”我问。
  “十之八九在偏僻的地方。”
  “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猜一定很大,很漂亮,很豪华。”
  “应该是,要排场和气派嘛……”正说着突然瞧见了分班的名单。
  “巷子,我们不在一个……”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堵在胸口,我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我知道。”
  “有点难以接受。”
  “名单乱糟糟的,都散了。我们不在一个班,我会经常找你的。”
  但是想到自己即将面临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觉有一些失落。刘项不和我一个班,王辁文也不和我一个班,陈姗读文科,这些平时我比较熟识的人,一一和我分散开来,我高中以来所建立的感情网络,变得四分五裂。此时此刻,我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一无所有了。
  算了,还是不去理睬这些烦人的事情好了。有的时候,有些事情越想越没头绪,越想越离谱,越想越让人头昏脑胀。还是想象一下新校区吧,这倒是一件很让人兴奋的事情。它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寒草,我们应该去好好吃一顿饭,恐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说的对,是应该饱餐一顿。”不得不承认吃饭是排遣忧郁最好的方法,只有吃饱饭静静地坐着回味时,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快乐,什么是享受人生,才能把那些烦人的事统统消化掉。
  饭店里的电视机正放着《新闻联播》,西藏铁路开通了;陈水扁又闹出了什么丑闻;××煤矿坍塌,死了多数人;警方在某某地方捕获大毒枭……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黎以冲突中一名受难者愤懑的表情,如果给他配上老舍《茶馆》中王利发的一句台词:“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妈的什么呢?”那就更合适不过了。唉,可惜没有办法,正义是幌子,罪恶和欲望才是根源。恶魔总是引领着人们走向这样的必然:人口增长是迅猛的,欲望的膨胀是无止境的,隔三差五的战争也是必不可少的。
  晚上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我吃得太多,躺在床上懒得动,静静地听着别人的谈话。
  “实在是太向往了,新校区啊……”
  “哎,把你那瓶没有用完的沐浴露送给我作纪念吧,还有脸盆,如果不方便带走的话给我算了。”
  “啊呀,这是谁的臭袜子!竟然藏在我的被子下面,真是作孽啊!”
  “这些东西我全都不要了,谁喜欢谁拿去好了。”
  “谁往我床缝里塞了这么多零食袋?真缺德,难怪我经常做噩梦。”
  “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得留个纪念,谁有笔?我要在床上签个名……”
  “……”
  第二天阳光和煦,安静地洒满整个大地,使人感觉到些许暖意。在这寒冷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比晒太阳更惬意、更美妙的事情了。
  “通知,通知,三门高中今天迁校,请大家务必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收拾好行李……”广播里突然传出这条通知,像一枚定时炸弹终于爆炸开来,让我们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一时之间,校园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平素看起来有点空旷的校园在这个时候却显得相当狭窄。拥挤的人群不断地来来往往,有的向寝室,有的向教室,乍一看就如同两条并拢相向蠕动的长蛇。
  我混在人山人海之中,艰难地跋涉。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我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否则就会被逆流的人群冲到相反的方向。这情形好比堵车,一堵便没了头绪,便会开始焦头烂额,会怒气冲天恨不得杀人,明明有能力大步向前走,却不得不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爬动,谁受得了!
  我和刘项来回几次后将近虚脱。那该死的六楼,想起来腿就会不自觉地发软。更要命的是还得搬着一大摞一大摞书本,左推右攘地和那么多人挤来挤去。
  “看到这么多的人,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刘项吃力地转身问我。他抱着一大堆书,用下巴抵着书的顶部,像只鸭子一样晃来晃去,惹得我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因为我的境况并不比他要好,肩膀和手都没有闲着,如果允许,可能连脖子和嘴巴都会派上用场。
  “我们应该将计划生育政策拥护到底。”
  “肤浅。”
  “嗯……那你怎么觉得?”
  “我看到的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压力。”
  “什么压力?”
  “人生的压力。简单一点说就是就业的压力,再近一点就是高考的压力。”
  我的心猛地纠结了一下,在他的提醒下突然产生了对未来的恐惧。我不知道这么多人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明白高中的下一步,下下步,自己就要面临真正的人生。那些我未曾来得及考虑,甚至是不屑于考虑的东西,这时候全都涌进大脑,占据了以往幼稚、与世隔绝的美梦。
  在我们这样的年纪,由于一直被封闭在学校里的缘故,听到“社会”这个词,一定会有一种矛盾的感觉,就像一个女人听到“妈妈”一样,既为自己成为一位母亲而高兴,也为自己生命的苍老而悲哀。
  在我们踏出校园之前,我们永远不会懂得到底传说中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父亲曾说:“学生时代是最宝贵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无非善与恶,单纯得很。而社会并非如此,只有一个利字才能建立起他们的交往关系。人们用心太深,面具戴了一层又一层,绝非你们课本上描述的那样。”我虽然难以接受,但父亲的话,总不会错得太远。
  校园里今天异常活跃,每个人都兴冲冲地忙个不停,像一锅沸腾了的水,如果把人看作水分子,那么促使水翻腾需要的能量就可想而知了。
  经过苦苦的折腾,我的身上竟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条件之下沁出了许多汗珠。
  “真热。”我不禁感叹。
  “要是整个冬天都这样就好了。”王辁文不知什么时候窜到我身后插话。
  “辁文,你分到几班了?”刘项问。
  “十班,你们呢?”
  “我在四班,寒草在八班。”
  “哇,原来我们离得很近嘛,真是太好了。”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是啊,学校的分配还很有人情味呢。”
  正午十二点钟,就有老师带领着学生队伍出发了。具体是怎样出发的我已记不清楚了,只是那天我们排着长龙,浩浩荡荡地朝着目的地开动,有如长征。路边还有交警执勤,就这样,我们沿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左拐右拐,一直走到没有路的地方。约摸一个小时的时间,队伍才到达“新校区”,我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我们根本就看不到学校。这里的路面没有铺水泥,满地的灰土堆积着,灰尘随着人们的步伐翩翩起舞,弥漫并笼罩了我们所能见到的世界。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农场还是沙漠?”刘项大声抱怨着,我也有同感,周围不认识的人对他的话也纷纷表示赞同。的确,除了无处不在的灰尘,什么影子也看不见,和我们军训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领头的老师说已经到了,我捂住鼻子,透过烟雾蒙蒙的空气努力张望,试图找出一些学校确实存在的证据,却还是枉然。
  “别傻站着,我们往前走走看。”王辁文说完就拖起他的箱子往前走,我和刘项紧随其后。很多人都显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怨声载道,有的看起来疲惫不堪,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蹶不振,脸上附满灰尘,和着汗水,在脸颊上形成一道道黑色的泥垢,俨然一副难民的模样。
  随着我们步伐的逼近,学校的轮廓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宽阔的大门后面高耸着几排大楼,墙体淡红色的涂料格外鲜明抢眼。四周散落着废弃的建筑材料,可想而知学校才刚刚竣工。从我站的这个角度看,学校的面积很大,和老校区相比,楼更高,体积更为庞大,相互之间的距离更是无法估量。它们就像一个个巨人,傲然睥睨着它们周围的世界。
  “哇塞,真棒,太伟大了,我爱这里。”王辁文兴奋不已,我吃惊地望着他,对他这种夸张的情感宣泄感到意外。
  “你是不是受到什么打击了?”刘项问他,“说的是反话吧?”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难道要我哭不成?”
  “我想你还是哭比较好。”
  “为什么?”
  “你抬头看看。”
  王辁文向四周瞅了瞅,只见周围很多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小声说:“我还是哭好了。”我们都笑了。
  尽管有很多人,但校园仍旧显得比较空旷。放眼望去,除了几条狭窄的相互交叉的临时水泥路,找不到其他可以下脚的地方。到处都是泥土,坑坑洼洼的一片狼藉,更别说花草树木了。眼前的景象与想象中的有着天壤之别,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做梦,什么是现实。而此时此刻便是梦醒时分。
  我们三个人在一块临时指路牌旁边分了手,张罗着寻觅自己的寝室。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行走,也许这不叫路,因为走的人不够多,但我相信不久之后它就会变成路了。我耐着性子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找到自己的寝室,牌号8508,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和“8”字是有缘分的,幸好我没有偏爱“8”的癖好。要不然,它就会沦为我到处炫耀的资本了。我想,数字对人生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可是仍有那么一些人,对数字就像对钞票一样情有独钟、甘心为奴。
14.新的生活 
  寝室是四人间,面积大约有二十平米,包括洗手间和阳台,总的来说,条件和以前相比是好得多了。寝室里散发着淡淡的石灰水泥味,墙壁和地板都锃亮锃亮地闪闪发光,床上还堆着刨末,用手摸摸似乎还有一丝温度,看来这个工程完成得相当仓促啊。
  我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安顿好行李后找刘项他们去了。一直到晚上才见到我的三个室友,一个叫杨林,性格很外向,话特别多。另外两个都不怎么爱说话,李原看起来比较沉稳,汪炫云个子很高,有运动天赋。
  刚开学几天班里的人都出奇地沉默寡言,只是等到有老同学窜班来找他们时才变得活跃,表情时而惊喜,时而黯然,嘀嘀咕咕地没完没了,把压抑了很久的感情都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这情景的确让人伤感,本来形影相依的人,却只能偷空惺惺相惜。
  我选择的座位是教室后排的角落,很少有人喜欢这个位置,毕竟像我们这样的重点高中,谁都不太愿意坐到那个象征着差生和坏学生的位置。其实我也是随性之举,春节之后我的惰性猛增,而坐在前排难免要帮忙搬水、搬书、收发作业本,被老师点名的几率也会比较大。也许你会疑惑回答问题与懒惰会有什么关系呢?说实话,我已经到了懒得站起来,甚至懒得开口说话的程度。同桌叫吴迪,至于是无敌还是woody都没有关系,因为这些都是他乐意的叫法。除了痘痘多了一点,他给我的印象有点与众不同:说话的声音低沉,很有男人味,而行为举止却充满女人味。我们刚刚开始只是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没有多说话,他好像也不怎么爱说话,以至于我分不清他的沉默是因为那种男人味带给他的深沉,还是应该归功于那股女人味赋予他的含蓄。
  有点意思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
  第一节课他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颜”字。
  “我姓严,”他又在一旁写了个“严”,并指着“颜”对我们说,“但是如果你们以为我的姓是这个字,那你们就错了。”
  “我的人就像我的姓一样,如果你们以为我说的话是假的,那么你们又错了。”他补充道,这个老师似乎有那么一点幽默的才能。
  接着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说每年七月初七牛郎会骑着摩托车接织女过河过情人节,边说边屈膝作骑车状,嘴里模仿“呜呜呜”的机车声,把我们逗得哄堂大笑。他还说,其实牛郎和织女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孤寂,他们照样会发短信、聊QQ,见面以后也会逛街、旅游……
  我不知道他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似乎明白,有些东西没有必要弄得那么复杂,有些故事也没有必要非得那么悲戚,即使像传统中牛郎和织女这一对苦命鸳鸯,就如老师讲的那样,也未必不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未必不能成就一段真挚动人浪漫的爱情。是啊,真爱怎么会变呢?真爱为什么一定要凄惨才能见其美丽呢?也许有的时候我们真的不必想太多。
  由于种种原因,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轻浮和急躁了,不会毛手毛脚、丢三落四地把桌面弄得一团糟,也不会大大咧咧地在教室里窜来窜去,更不会扯着嗓子和别人争执某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现在的我可以一坐坐一整天,渐渐地习惯了安静。
  没事的时候我会对着窗子发呆,尽管外面一片苍凉,但仍旧可以引发我的遐想。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时候学校才能真正像个学校呢?这种迫切绝对不是我对学校的祝愿,而是急于看到一线生机,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希望。
  吴迪有的时候比我更呆,他常常握着镜子对另一个自己说:“圣母显灵,痘痘完蛋。”我也不好打扰他,就在一旁偷笑。他另外一个癖好就是在笔记本上涂鸦,偶尔会主动拿给我看。上面要么是一个女人的画像,要么是一段暧昧的文字,看不出任何头绪。终于,我大胆地猜测:“你是不是暗恋别人啊?”其实我特别想补充一句:“因为痘痘而不敢表白?”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说:“不会吧?你是攻读心理学的?”
  “这么说我猜对了哦?”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他顿了顿,“你说为什么近亲不能结婚?”
  “明知故问嘛,生的小孩没有杂种优势。”
  “假如不要孩子呢?”
  我猛地怔住了,无言以对,这个问题我从未考虑过,也不曾听谁提起过。也许可以结婚吧,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结婚仅仅是一种手段,让两个人合法地组建家庭,传宗接代。既然只是要单纯地相爱,有何必多此一举,让婚姻来束缚这两情相悦呢?
  “大概还是不能结婚吧。”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也可以不结婚啊。”我提醒他。
  “我喜欢的人是我的表妹,是不是很尴尬?”
  “这倒是,那她喜欢你吗?”
  “不知道,真是这样就好了。”
  “什么!”我很惊讶,“你不知道却想到结婚,太梦幻了吧?”
  “我能怎么办 ?如果说可以结婚,我肯定会向她表白,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在这种大前提下,我对她说爱就毫无意义了,注定了没有结果,没有结果。”
  他的手渐渐握成了拳,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形。我不再说话,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他并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因为他知道我不能给他想要的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等待奇迹的出现。很久他才说:“我也想放弃,这种感觉很痛苦,不想继续挣扎下去。”
  “既然这么想,何不干脆忘记呢?不要让痛苦藕断丝连。”
  “想忘记就忘记,说放弃就放弃,谈何容易。也许日日夜夜念叨着要放弃的东西,正是最放不下的东西,也许鼓励自己要忘记的东西,恰恰是最舍不得忘记、惦记最深刻的东西。”
  “那么就别去想,忘记并不是刻意想着如何去忘记,而是用另外一件事物来填补和取代。”
  “你说得不错,可是用什么方法才能代替?”
  “爱上另外一个人。”
  “还有呢?”
  “学习。”
  他会意地笑了起来,我也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觉得好笑。在这个时代,我们极其容易被一些新鲜的东西麻醉和迷惑。虽然是高中生,却把学习当作一种最沉重的负担,倘若有一种什么事情与学习无关,我们定会乐得忘乎所以。当一波波的诱惑席卷而至时,大多数人就会神智失常,不由自主地走进它们的漩涡。
  为什么我和我所熟知的这些人,都会产生对爱情的渴望?为什么我们会对那次辩论毫无反应,全都陷入了因爱情而引发的心灵挣扎?这只是偶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岁月注定的必然,让我们都无法幸免?
  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生活就像钟摆一样重复着相同的节奏,每个人都想超越它摇摆的范围,却无能为力。日子一天天在无意间流逝,当还来不及惊讶时光飞逝如此之快时,原本的记忆已不复存在了。
  那段时间天空总是隔三差五地飘雨,春天的雨显得特别缠绵。
  “这种天气……”有人感叹,这是一种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连续不断的雨让人们的心情显得格外烦躁。
  雨如同被拉长了的蚕丝纤纤飘落,千丝万缕,洒落到地面,立即消失不见,发出微弱的“咝咝”声,使得雨景显得更加静谧。路上满是泥泞,或许这就是很多人不喜欢雨的原因吧。可是我并不讨厌它们,反而倍感亲切。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生来就对泥土有不解的情愫。我记起了小时候冒雨和泥浆的情形。我们常常在松软的泥土上踩出一条条小沟,让雨水沿着它们, 流往我们想让它流往的方向。那是一件多么值得让人兴奋的事情啊。即使稍大一些后不会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浑身弄得脏兮兮的,但每逢下雨,我依然会赤着脚在泥泞中穿梭,踩在经过水流冲刷过的沙土上,享受那份由下至上的软绵绵的惬意。而今我已经不再光着脚丫子了,我的脚已有好多年没有接触过泥土。有一度我试图赤着脚再走一回,但满眼蔓延着硬邦邦的水泥。我便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那些有关泥土的记忆将会离我越来越远,成为一份永久的回忆。所有的一切,都人事已非,过不了多久,今天也会变成昨天。
15.同病相怜 
  刘项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开学已有多少时日了。生活围绕着我悄无声息,日日夜夜,人来人往。一转眼,却已是光阴荏苒。
  “很久不见啦,我找过你好几次,总见不着你的人。”
  “我一直都在呀,”我指着自己的座位对他说,“我坐那儿。”
  他打量了我一番,好像第一次见到我,满眼陌生。
  “是不是妍飞的离开仍旧困扰着你,让你如此沉默?”
  “胡说什么。”我反驳道,但不知怎么回事,底气不是很足。
  “我们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我还不了解你么?我知道你想什么,心里很难受是吧?”
  “不。”
  “真是不够坦诚。你不要这么懦弱,我真的很难相信妍飞的离开会带走你全部的激情,这又有什么呢?你知道为什么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吗?”
  “为什么?”
  “因为那是要人们向前看。你知道为什么人的脑袋不能扭转180度吗?”
  “为什么?”
  “那是不许人们回头看,除非你转身向后走。”
  我有点慌乱,没有勇气再伪装下去。的确有那么一度我说要忘掉妍飞,开始我新的生活,然而新的生活不仅没有开始,旧的生活反而继续着。也许刘项并不明白,我之所以如此来束缚自己,甚至希望转过身向后走,是因为妍飞在信中告诉我她会回来,是的,她一定会的,我相信她的承诺。
  “就我和陈姗而言吧,也许你会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分手,那时听说分科,我们便已经明了,如果保持着那样的关系,对学习的影响肯定会很大。她说,我们暂时分手吧,等毕业了,我们还要在一起。”
  “妍飞也给了我同样的誓言,”我说,“原来我们同病相怜啊。”
  “所以你没有我会做人嘛。人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该放手时就放手,不要勉为其难,这才是做人之道。分手就像放屁一样,旁人耿耿于怀,而当事人却痛快无比,倘若憋着不放,痛苦的就会是自己了。”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这放屁的理论虽然听起来不雅,但表达起意思来却毫不含糊。
  “世事本无常,转眼今非昔,谁也不能预知今后会怎样。只有坦然地面对现实,一步步向前走,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一切要顺其自然。”
  我的心豁然开朗,原来我错了,我一直逃避着现实,只想留在原地,坚守妍飞的誓言,却始终没有明白,她的誓言应该属于未来。
  “人也会变的。王辁文变得很爱学习了,非常乖巧,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假如铁树开了花,恐怕也不及我对这句话的震惊程度。
  “难以置信对吧?他的成绩还在班里排名前十呢。”
  我摇摇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种不可思议。
  “不过比以前更加烦人了,就在吃饭的路上还和我争论crazy与mad的区别呢。”
  “哦?你怎么认为呢?”
  “我认为mad是之精神上的,crazy是之心理上的,mad是crazy的必然结果。”
  “这两个词不应该分开来,”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比如我们日常所说的心灵创伤,实际上就是精神受挫,只是说法不同而已,所谓心理上的也就是精神上的。”
  “那也应该有程度之分啊,mad的程度绝对深一些。”
  “那汉语里的疯疯癫癫呢?哪个程度更深一些?”
  “当然是癫了,都说疯疯癫癫,却不说癫癫疯疯,所以先有疯后有癫。”
  “这是什么逻辑?只是人们习惯这样说而已嘛。照你这么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所谓鸡蛋鸡蛋,当然是先有鸡咯。”
  “应该先有蛋。”我也来劲了,毫不犹豫地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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