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她,关你屁事!”病毒彻底爆发开来,我粗暴地对她吼道。显然这是杜梦玲没有预测到的,我也没有预测到。我第一次看见她慌了神,不知所措,直到她急得快哭出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才明白自己闯祸了。
杜梦玲走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嘣”地一声响,我像根弹簧一样,不是一般地失去了弹性,而是硬生生地被扯断,完全瘫痪了。
我知道什么都完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仅不会被跨越,相反地,只会越来越远。我早就预感到我和杜梦玲之间会发生点什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刘项说,我只是在恨我自己;吴迪说,妍飞并没有错。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杜梦玲的话更没有错,我只是不甘心,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个人错了。可是现在明白得太晚,我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了杜梦玲一个人的身上,她是那么的无辜和可怜,我又伤了她一次,而且伤得如此之重!啊,杜梦玲,对不起,你还好吗?
幸好这时夜幕降临,没让众人看清楚我阴沉的脸。交了学费回到教室坐定的时候,窗户外面偶尔开始有闪电出现,不多久雷声越来越近,电光的亮度超过了教室内的几根灯管,突然冒出一个炸雷,“噼啪”一声巨响把地板都震得颤抖起来,这时电也被击停了,四周陷入一阵黑暗。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都害怕地尖叫着,连续不断的闪电映出他们惊惧的脸庞。教室外面也下起了暴雨,雨滴宛如倾盆而出的水,哗啦啦地扑落下来。接着又是一个炸雷,红色的火球从天而降,以极快的速度落在科技楼的那根避雷针上,仿佛要把天地劈成两半。
我沮丧地坐着,对这样惊天动地的骇人情形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暗自乞求:“快来劈我吧,快来劈我吧!”
寝室里杨林正对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换内裤,李原在骂他。
“别只顾说我,快说说你那光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刚劳改出来?”杨林抓住李原形象上的弱点,开始反击,“你说是不是,寒草?”
“就是,就是。”我挂上虚伪的笑容回答他。
李原摸摸自己那不足半公分长的头发,恨恨地说道:“真他妈的倒霉啊,做了回冤大头。今天剪头发时,那师傅问我,要剪短吗?我说嗯。剪了一阵子,他问我还要不要剪短,我只是点头,后来又问了几次,我还是不住地点头。直到他说你要剪光头就直说嘛,这时我才清醒过来,我哪是在点头回答他,我是在瞌睡哪!”
听他说完,杨林笑得岔了气:“别人都说喝酒误事,你却是瞌睡误事,真是无奇不有啊。”
可是又有谁知道,我是在清醒的时候误了大事呢?我在杜梦玲身上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啊!我真想跪在杨林面前,求他给我几个耳光,边打边骂:“你他妈更奇了,怎么就这么贱!我叫你犯错,我叫你犯错……”
我躺在床上,把杜梦玲送给我的那颗星星揣在怀里,深深地忏悔。杜梦玲,我不是故意的,你能明白我的心吗?
27.绝望
经过一个暑假的苦战,吴迪脸上的痘痘终于败下阵来,阵亡了一批,投降了一批,还有几个负隅顽抗。但是他照镜子的频率丝毫不减当初,只巴不得速战速决。
“吴迪,你和她怎么样了?”我问他。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开学,又可以和她见面了。”
“你是不是得了相思病?”
“你才是呢,愁眉苦脸的。”然后他告诉我他表妹和那个男生分手了。
我这几天总是在角落里偷偷地注视着杜梦玲的一举一动,不敢离她太近,怕打扰到她。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缠着她了,或许像现今这样平静的生活,已是我们两个最好的结局。我多么希望上天能多给我一点眷顾,不奢求杜梦玲的原谅,只要她不恨我就足够了。
她和以前的区别不大,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丝忧郁。王静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明显比上学期多了,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这样也好,有人陪着,总比孤单一个人好过日子。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和杜梦玲面对面过,我能感觉到这次不仅仅是我在逃避她,她似乎也有意避开我。她是在乎我那天对她的伤害的,因为她曾经对我说,一个人经历死亡之后便没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了,显然,这一次她没有办法用死亡的经历来尽快让自己恢复平静。而王静每次碰到我时给我的微笑更加让我心痛,是的,她的笑表明杜梦玲把我对她的伤害深深埋在心底,正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
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往往都会有悖常理。杜梦玲和我近在咫尺,可是我却对她充满了无尽的思念,每天晚上我都握着那颗蓝色的星星,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无法得到吉卜赛女郎爱丝美拉达,只想去亲吻她曾驻足过的土地;我因为没有办法把这份思念寄托在杜梦玲身上,只得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于这颗小星星。
不多久的一个晚上,我洗完澡出来,看见李原正拿着我放在枕头底下的星星把玩着。我很不高兴,正打算要回来,杨林却先我一步从他手中夺了过去,边瞅边嚷:“这是什么东西啊?”
“寒草的定情信物呢,快给我!”说着便上去抢,杨林连忙把手缩回,可是由于没有拿好,星星掉在了地上,只听见“啪”的一声,被摔了个粉碎。
“啊!”我尖叫着,随着那声响,心也跟着碎了。
我扑倒在地,把那些碎片捧在手心,悲痛欲绝。他们两个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了,只有一种绝望把我团团围住,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抽离我所有的思维。
李原被吓坏了,站在那里不敢动弹,杨林把我扶起来,不停地问我要不要紧,我没有回答,只是踉踉跄跄地坐下,把头搁在桌子上,渐渐地睡了过去。我太累了,已经没有丝毫精力维持清醒的状态。
醒来的时候灯已经关了,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多。杨林趴在我对面的桌子上睡着了,李原胡乱地躺在床上打着呼噜,鞋子都没有脱,一定是我刚才的失态让他们担心了。破碎的五角星被拼放在我的前面,我又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把那些碎片装进一个小盒子内,锁在抽屉的最里面,然后叫醒了他们。
“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杨林说。
“没事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东西对你那么重要。”李原坐了起来,向我道歉。
“好了,都睡吧,刚才让你们见笑了。”
我爬上床,不多一会儿,他们都安静了。电风扇呜呜地转动着,就像一首悲壮的歌,在为我内心的酸楚哭泣。更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犬吠,给这幽深的黑夜增添了几分不宁静的元素。我再也睡不着了,不是辗转反侧,而是静静地平躺,一动也不想动。我的精神支柱已经轰然倒塌,对我来说,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那次事件以后,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显得毫无意义,世界也没有了任何色彩,不是白就是黑。即使是杜梦玲本人,也不能再激起我心中的波澜,那颗星星的破碎惊醒了我,让我明白,我们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既然在乎她,就不能再去伤害她了。
我开始拼命学习,因为除了学习,我找不出更好的事情来做。
我慢慢学会了杜梦玲曾经那种惊人的平静,我不再刻意地逃避她,偶尔眼神的相碰也不会让我产生复杂的感情,除了有那么一丝歉意。相反,杜梦玲却变得有些惴惴不安了,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国庆节那天,举国欢腾,十四亿人口投入到狂欢的浪潮。虽然学校很大方地给了四天长假,但是我没有回家,刘项也留了下来。
这一次我们没有去逛街,而是去了郊区的江边。
浑黄的江水汹涌地奔腾着,卷起无数的浪花,夹带着它永生不灭的激情驶向远方。我愣愣地伫在那,只觉得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而是一块坠入江中的泡沫,和着江水的摇曳和漩涡,随波逐流。我身体的重心随着江水的节奏,向前,向前,再向前,竟然不禁打了个趔趄。啊,如果远方再美一点点,如果我对这儿已没有了留恋,如果我即将来到生命的尽头,抑或是刚刚开始,请带我走吧。可是,没有半点假设和理由指给我一个离开的方向。
我坐在江滩上,闭上眼睛,任江风吹过我的面颊,撩起我单薄的衬衫。
“巷子,我感到很迷茫。”我说。
他没有吭声,只是把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平视着远方。猛地,他抓起一把石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向江水中扔去。
“都见他妈的鬼去吧!”他把手放在嘴边朝前方吼道,然后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长长而无力地吁了一口气,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照我刚才的样子做一遍。”他呈“大”字展开,平躺在沙滩上。
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扯着嗓门冲江水吼出了所有蕴含的悲愤,随着身子一阵酥麻,我的困惑,以及那些聚在心头难以散开的感情,像火药一样爆炸开来,仿佛一块无坚不摧的金刚石,在轻柔飘渺的火焰下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再也没有什么比那种感觉更美妙了,至少在那一刻,我无欲无求。
有多少人追求平淡的生活,渴望一辈子的安稳与自在,可是这种理想总在这样或那样的意外惊扰之下无法实现,甚至有点可笑。然而事实上,我却有幸过上了这种无忧无虑,即使别人看来有点堕落的日子。
我探查了自己的心灵深处,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烦恼的东西。虽然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所有的往事,的的确确像商量好了一样,在某一时刻开始,对我保持了隐身状态。哪怕偶尔闪现出它们的身影,也只是一晃而过,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我的挣扎有了结果,正像我期盼的那样,风平浪静,有如当初。而这个结果,同样也出乎我的意料,正如我那个时候没能预测到会发生诸多事情一样。
若干年后,每当我回忆起这些,脑中都会产生一片记忆的空白,直到那个学期的元旦晚会才重新衔接上之前脱了节的记忆。
那天吴迪特别兴奋,他对我说他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为了告诉我到底是个什么决定,他渲染了严肃的气氛,用一大堆铿锵的言词作了铺垫,弄得我紧张兮兮的,最后才得知他要在晚会上向他表妹表白。
我体会到了他告诉我这个决定之前所作准备工作的必要性。我无法引用托尔斯泰的观点来证明这件事情的因果关系,可能连托尔斯泰他本人也无能为力。我没有发出任何支持或是反对的信号,任何微小的因素都有可能影响到他正常的思维和判断。
我陪着他到市区挑选礼物,目标是某部电影里某个人用的一款咖啡杯。吴迪告诉我,春节他和他表妹看电视时,他表妹见到那只杯子,很是喜欢。今天终于作了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礼物送出去。
也许,他找不到那只杯子,也许,他表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我不干扰他,仍旧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
那是我路走得最多的一天,我相信对吴迪来说亦是如此。我们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商场赶往另一个商场,从楼下至楼上,再从楼上到楼下,有时嫌电梯慢,就干脆沿着楼梯向上奔,中途随便在小摊上捎了两个面包充饥,只是为了在晚上九点之前找到那份礼物,并送到他表妹手中。
我不记得出入多少商店,但是我却清楚我们像扫描机那样,左右来回,从城南前进到城北,一直到晚上八点半才搜寻到目标。焦虑终于从吴迪脸上消散,而我作为一个配角,也同样不觉得疲惫,我要帮着成全他想做的事。
刘晶在她们班里唱着歌,嗓音悦耳动听,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见到她。
在给自己无数次加油之后,吴迪终于捧着礼物,站到了她们教室门口,我在不远处给他打气。
他表妹唱完歌,面带微笑朝教室外面走,那是我见过的最甜美的笑容,朦胧的灯光映着他们的脸,越来越接近,我很激动,甚至已经开始默默地祝福他们了。然而忽地,我在吴迪的旁边发现了另外一张脸,一张同样挂满幸福微笑的脸。
女主角向我这边走来,冲着我微笑,然而男主角不是我,在她眼中,我是透明的。这是后来吴迪的感慨。
刘晶确实没有看见他,只是和他擦肩而过。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
我们极其狼狈地逃走了,刘晶是那么地幸福,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们教室外面的垃圾箱里正躺着自己无意中提起的咖啡杯,永远都不会知道今晚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感情和一颗碎了的心。
28.画地为牢
如果所有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那该是多么美好。
然而吴迪却走入了内心的牢笼,无法自拔,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我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事情始于一次全校性的晚会。我们班有个长相一般的男生在晚会上弹着吉他,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首法语情歌,引起全场女生的尖叫,第二天就收到厚厚一沓情书,一夜之间,他成为众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杨林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犯了一整天的花痴:“要是我也能够唱那么动情的歌,不知道——”
“别做梦了,不会的。”李原听他这么说,脸色变得很扭曲,急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李原的反应,笑得不行。是的,像杨林类似的臆想,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扼杀掉,决不能辜息。但同时,李原的那句“不会”却让我想到了什么,同样的情境,不同的人物。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就是因为杜梦玲的一句“不会”而赌气好多天,也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心中才会形成一道墙,阻止我和她坦诚相见。
刘项说,爱情就像一颗钻石,如果你无法包容上面的瑕疵,就会产生心结,不仅觉得累,而且也不会付出感情。
杜梦玲是优秀的,但是我无法推倒心中的那道墙,以至于从未发自内心地感受过她的感受,也就造成了后来一连串的对她的伤害。至今我才明白,她的那句“不会”,就如同李原对杨林说的那样,就是要决绝地扼杀掉我对自己的诅咒!
蓦地,根扎在我心中的那堵墙轰隆隆地倒塌了,一股无名的怒火陡然升起,那是对自己强烈的愤怒,淤积在一起,终于被引发了。
这次事件再次让我陷入困境,我无力和这情不自禁的不安抗衡,同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耐心,特别是在碰见杜梦玲之后,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然后引燃那堆怒火,把自己狠狠地灼烧一番。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的一份数学试卷考得一塌糊涂,虽然这样的结果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但却也惊醒了迷迷糊糊的我。晚自习下后,我继续待在教室里补习题,直到王静喊我,我才知道快要灭灯了。但是在我抬头的那当儿,恰巧触到杜梦玲刚刚扬起的眼神,然后我们定格在那里,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王静已经悄悄地溜走了。这是大半年来我第一次用如此坦率的眼光看她,甚至可以说是从正面看到她,那一刻,我发现一切都已是那么遥远,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我颤抖了许久,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然后站起来走向她:“我们……还可以一起去走走吗?”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做出这样的举动,尽管动作有一些僵硬,声音有一点不自然,但我还是做了,那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要我把一切都向她解释清楚。
我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但无济于事,那些不吐不快的块垒使我的语调急速而含糊。没有任何顾忌与羞愧,我语无伦次地倾诉着自己的歉意与悔恨,从头至尾,一遍又一遍。与此同时,我感到身上隐藏的每一分罪孽与恐惧正在抽离自己的躯体,让我离那个噩梦越来越遥远。
她只是低着头,缓慢的步伐显得相当沉重,黑暗中,我分不清这样的压抑是曾经对她的伤害堆积起来的结果,还是如今这份坦白太过突然以至于她接受不了。在这沉默的气氛下,我越来越焦急,好像陷入一团乱麻之中,不仅缺氧,而且找不到方向,只能做无谓的挣扎。我在等待她的回应,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声音也好,可她依旧不吭声,透过路灯折射出的微弱的光亮,我才看见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我真想抽自己两嘴巴。
“你回去吧。”这是杜梦玲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呆立在那里,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竟然也有股流泪的冲动。
生活往往如此,当我们千方百计地摆脱了困境时,却发现又沦入了另一个困境,这些都是无法事先估量和算计的,只有等它降临时才恍然大悟。万事万物似乎都有那么一条隐形的纽带,把我们和某些躲不掉的节点绕在一起,无论怎么走,都不能一帆风顺地达到期待的结果。
无数的誓言和决心,接受现实的考验时显得那么脆弱和荒谬,真正能够实行和坚持的寥寥无几;情绪反复无常,大喜和大悲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领悟过很多道理,面临同样的处境时,还是会犯错。如此的生活状态,回想起来就觉得心寒。
我躺在床上,分析着曾经深深触动过我的那些事情,是对还是错?我从中得到了什么?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假使我不那样做又会怎样?原来,无论是何种结果并不那么重要,是我太在意了,所以不管过程有多么美好,我总是视而不见,于是在追求结果的过程中不断犯错,进而也不会出现我想要的结果。我在这样的循环中越陷越深,常常弄得遍体鳞伤,然后把这种坏情绪带入下一个轮回,等到结束之后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我想,刘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最后他和陈姗兑现了当初的约定;吴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那次的打击并没有让他沉沦,若干年后乃至如今他还是一厢情愿;妍飞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在乎我们共同期待的结果;杜梦玲也同样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在和我相处的时候,总是用最好的状态来化解我阴郁的内心。
我和杜梦玲最初的那种熟悉感消失了,往后的诸多时日更加让我坚信这一点。每次相遇我都会看见她拘束的眼神,以及因羞涩而微红的脸,促使我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女孩,而不是以往简简单单的心灵的依赖。是的,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具备一切女孩的矜持与温柔,虽然相比之下她更加善解人意,但也不是任人宣泄的工具和对象;她也有感情,只是隐藏得更深,仅把阳光的一面展现给外人;她会哭、会笑,平时需要有人疼,受伤时需要有人安慰;她拥有平凡人的特质,因为我缺少某些优良的品质,所以在我看来她显得很神圣。她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活生生地活在我的生活中。
感情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它善变、莫测,常常让人捉摸不透。我对某些感情极力压制,对某些感情放任不管,对某些感情恣意挥霍,于是在这种取舍和选择中产生了众多无法控制的情绪,而这些情绪的终点就是失去它滋生的凭借。
后来班里调动了好几次座位,我和杜梦玲有时候离得很近,有时候离得很远,但是,这又有什么呢?两个人如果心心相印,再远也不会是距离,倘若产生了隔阂,再近也不过是咫尺天涯。我们不会近在咫尺,也不会咫尺天涯。但问题就在于一次调座位的过程中,我偶然间看到自己曾送给她的那颗小星星,尽管她努力地握在手中避免别人的目光,但就是那少许从她指间渗出的蓝色刺入我的眼睛,分外醒目。原来过了这么久,她也未曾放开。
吴迪生日那天刚好星期六,他邀我到他家里玩,他爸妈不在家,只给他电话要他自己玩开心就好。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日过得平淡,没想到他的也是如此。他说,我真想不出一年的时光和出生那天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为什么不是364天呢?的确,直到如今,在我已默默度过好多个生日之后,仍旧不能明白人们为何要在他们生日那天狂欢,而不是好好饿上自己一整天,以便赎掉那份给母亲带来痛苦的罪。
他的房间乱糟糟的,我早已料到会是如此,但让我吃惊的是,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却有一条非常明晰的线索。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拿起他桌上的一套咖啡杯问道。墙上贴着他表妹喜欢的海报,床上堆着他表妹爱听的CD,还有那些漫画,以及他涂鸦的笔记本,共同告诉我一个非常明显的答案。
“女主角朝着我这边走来,冲着我微笑,然而男主角不是我,在她眼中,我是透明的。但是,我甘心为她画地为牢。”
29.答卷(完)
“那么,你呢?”吴迪反问道,“难道你想一直这么耗下去?”
“我放开了。”我很平静地答道。
“可是有些东西你放开了会后悔的。”
“比如?”
“杜梦玲。”
我轻轻地笑了,很淡然,不带一丝特殊的感情成分,不管他是如何看出来的,那些都已成了往事。
“不要得意,我会让你难堪的,”他像是在威胁我,阴森地笑了笑,“走吧,去吃饭。”
我跟着他,边走边思索他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吴迪推开一扇门,我才醒悟过来——我已踏入了杜梦玲的家!杜梦玲正站在阳台的椅子上晾衣服,见到我差点跌落下来,而我也有股拔腿就跑的冲动,但双腿却临阵退缩,不争气地投降了。
她停住手中的活,红着脸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我……”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他想你了,求我带他来见你。”吴迪在一旁插嘴道,我真恨不得把他暴打一顿。
“你……”她不敢正眼看我,还没说完,又被吴迪打断了:“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做饭啊。”
“你们等会儿,我就去。”她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赶快往厨房那边去了。我知道,她是在逃离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我立即冲到吴迪面前,给他胸口几个拳头,直到他求饶。
“我完了,现在该怎么办?”我坐在沙发上,浑身上下因尴尬和羞愧燥热无比,如果我面前有个洞,哪怕是个蚂蚁洞,我肯定会钻进去的。
“我这不是在帮你么?”他仍旧在旁边煽风点火。
“去你的!只要你不再乱说话我就叫你爷爷了!”
杜梦玲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我面前:“吃吧,做得不好。”
“我的呢?我的呢?”吴迪叫道,“你怎么这么偏心!”
“要吃自己去盛。”
“看来人与人之间是有区别的。”他嚷着盛面条去了,我和杜梦玲对视了一下,笑了,她很腼腆地低着头,不说话。
吴迪把面条端过来,故意把碗和杜梦玲端给我的那碗放在一起,然后说:“看看,看看,他的肉丝那么多,我打灯笼才找了这么一点,连他那个鸡蛋都比我这个大,你还不承认偏心。”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杜梦玲瞪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你吃吧,他就是这样,不要理他。”
终于,在我的局促和吴迪的搅和下,我没能吃完那碗面条,尽管那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其实他来是要对你说一句话的。”吴迪今天肯定中了邪,不把我弄得下不了台誓不罢休。
“什么话?”
“他说想吃一辈子你做的面条。”他继续添油加醋。
“没你的事,不要插嘴!”我终于受不了他的满口胡言,推了他一把。
“你真的有话要说?”杜梦玲侧过脸问我。
“快说实话啊。”吴迪推攘着我。
“嗯。”我想连我自己也中邪了。吴迪放开了我,显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什么话?”杜梦玲捏着自己的手指,那是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下意识动作。
而我自己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得说:“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从她家出来后我才意识到今天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
两个月的暑期生活结束之后,我终于踏进了高中最阴暗的阶段。胖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没,是整个高三生活的基本进程,它不是一般的黑暗,而是黑得带有血腥,你得交出自己的一切,无论你有一种多么崇高的主义,当有什么和分数相抵触时,这个主义就会失去任何意义。
生活每天重复着,惊人地相似,除了黑板旁边那块变化的倒计时牌,再也找不出有什么不同。至今我回忆起高三的日子,只记得自己埋头于书本的那幅画面,而且是仅有的一幅。我不知道坐在我前面的A说了什么愚蠢的话,坐在我后边的B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也不知道英语老师是不是朝着窗外翻他那双因岁月的侵蚀而浑浊的眼睛,不知道数学老师是不是又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回杯子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早上有没有偷懒多睡了两分钟,晚上熄灯后备用的电池有没有用到回光返照,吃饭的路上有没有奔跑,上厕所花了多长时间,便秘时有没有带复习资料。
从一个暑假熬到另一个暑假,给人的印象只有夏天的溽热与烦躁,中间的那段冬天好像不曾有过。人生是不是有更好的出路,我不敢肯定,当全国所有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同时失去理智,破釜沉舟地为那几张试卷拼尽小命时,我的犹豫和怀疑显得非常可笑。或许出路还是有的,只不过现在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时间才让倒计时牌上的天数由三位数变成两位数,再从两位数变成一位数。在这段日子里,全都是压缩了的记忆,薄薄的一层,像刀片一样在每个人的青春上刻下一道隽永的印痕,见证我们在那样的葱茏岁月,真真切切地为一件事奋斗过、拼搏过。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在奔赴考场的前一天,不少人掀翻桌子,趴在满是书本的地板上嚎啕大哭。不论此刻多么深情地挽留,或者你曾痛恨过为何不快点结束,须臾之间,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永远都不会。虚虚晃晃,转眼三年。命运注定我们走完这段艰难的路,终点的一次回眸,却发现它已有千里之遥。
我花了一年的时光弄懂了青椒炒肉丝与肉丝炒青椒同青椒炒青椒是同一个概念,弄懂了二加二大于四的食堂定律;花了两年接受了老师收班费聚餐的事实,并且每次交钱还乐此不疲;然而,我花了三年也没能明白自己到底学到了些什么,更是不能明白为何要我们用三年的时间去准备一场毫无价值的考试,而不是集合这些年轻人的力量,去创造另外一种奇迹。
但是,都罢了。与其说这是一个长达三年之久的噩梦,还不如说它只是一个传说,演绎同一个故事,需要不同的人物,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
高考前的两个月学校栽的樱花树奇迹般地开花了,一朵朵粉红或雪白的小花簇拥在一起,那是一夜之间暴起的壮景,以其盛大优雅之势在不经意间震撼人心。透过窗子,沿着小道,那两排绽放了的樱花如云似雾,一团绕着一团,叠在一起显出它们迷人的姿色。樱花毅然开放了,我情不自禁地奔跑过去,沉醉于这种难以抗拒的美。那一刻,我几乎流下眼泪,不仅仅是因为感动,而是我积攒了多年的忧郁随之释然了。我曾多么地期待看到这动人的一幕,也从未停止过这种期待,我的希望就像一个厚重而又平宕的坟冢,为那些已经逝去和正在逝去的日子提供一个栖息之地,好让它们的灵魂得以安息。我的悲伤缘何而起?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我想我的心灵之中必定有一个答案。樱花是美丽的,它有什么理由不开放呢?而我送给妍飞的那株樱花苗,也应该开花了吧?
杜梦玲同样陶醉在其中,我看到她平静的脸庞,看到她迷人的微笑,看到她清澈的双眼,刹那间,我的潜意识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情。
“还记得我有一句话没有对你说吗?”
“嗯,记得,是什么?”她注视着我,用认真而又平和的表情等待着我的回答。
除了想和她一生一世,我找不出脑海中更适合这种氛围的想法。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对她说,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然而,几乎就在我开口的一瞬间,一个声音打断了我所有的冲动:
“寒草,妍飞来了,在校门前等你。”这是陈姗的话。
我愣住了。没有和杜梦玲告别,我径直向校门走去。尽管事发突然,我也毫无防备,但奇怪的是自己竟能如此镇定。
妍飞朝着我笑,我也朝着她笑,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与尴尬,没有相互的抱歉与埋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惺惺相惜,就好像早已注定会是如此,不需要我们用更加复杂的表情来烘托这种场面。如果这是两年前,我可能会紧张兮兮魂不守舍;如果这是一年前,我可能会转过身偷偷地抹掉眼泪;但是将近三年的挣扎与煎熬,流过的岁月,已让我风霜满面。我已不是当年那只被一个线球就能挑起无限激情的小猫咪,渐渐地,我变成了一只老猫,蜷在一个最舒适的角落,任世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妍飞说,樱花开了。
我说,那一定很美。
妍飞说,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说,我知道,你只是要给我自由。
妍飞说,你恨过我吗?
我说,可能没有,我只是在恨我自己。
妍飞说,我就要去加拿大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说,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没有变成冰棍。
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世事错综复杂,纵它有千百般变化,最终也只是一声叹息。人,何必作茧自缚。
高考完毕后,我站在茫茫人海中,闭上眼,聆听到杜梦玲的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是我的灵魂深处。也许我还没有考完,是的,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说完那句还未来得及说完的话,交给杜梦玲一份完整的答卷。
(夜半浮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