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音,等一下……」
「这是个好机会。」她回头微笑。「我也想和伊势崎老爷爷聊聊天。」
接着,她转向伊势崎老爷爷说:
「我凌晨十二点有工作,所以没办法聊天太久,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聊完之后,你肯睡觉吗?」
「嗯——我会去睡觉。」
「这样的话,我就陪你聊天。」
我连忙拉拉她的制服。
「诗音,这个人之前……」
「我知道。但我想他不会再做那种事了。伊势崎老爷爷,对吧?」
诗音爽朗的笑容,令伊势崎老爷爷羞愧难当地低下头说:「嗯。」
「我会在十二点回来。假如需要帮忙的话,请你叫我。」
说完,诗音温柔地带领伊势崎老爷爷,往交谊厅的方向迈开脚步。
「伊势崎老爷爷,」我叫住他。「交谊厅内有红外线监视器。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录下来。」
这是事实。因为老人家不可以在半夜徘徊,所以我们经常以监视器监视。假如伊势崎老爷爷想做之前那种事,录影画面就会成为证据。
「我知道。」他面露苦笑。「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我就像是伊索寓言的《狼来了》里面的小男孩。」
他的笑容中夹杂着自嘲,我不晓得有几分认真。我目送两人的背影,担心他会不会在想什么阴险的事。
护士站的监视器中,出现两个白色人影坐在交谊厅。看起来他们好像面对面在聊什么,但是听不见声音。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接近交谊厅偷听,但是护士站不能唱空城计,所以只好等待。
幸好没有发生任何事。诗音依照约定,在十二点零四分,途伊势崎老爷爷到房间,回到了护士站。
「你们聊了什么?」
「秘密。」
「秘密?」
「我和伊势崎老爷爷说好了,不会把聊天内容告诉任何人,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即使我命令你告诉我,你也不会说?」
「我不能说。」
诗音没得商量地回道。她十分爽快地违反了职员的命令优于需要看护者的命令这个原则。
「不是令人讨厌的内容吗?」
「是很有趣的内容。我只能告诉你这样。」
然后,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我觉得能够和伊势崎老爷爷聊天,真是太好了。」
6
自从那一晚之后,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之间的关系改变了。去餐厅或复健室时,他喜欢诗音牵着他的手,偶尔我想协助他,他也会耍性子说:「叫诗音过来」。只要一有空,他就会说:「我想聊天」。「黏着」诗音这个形容十分贴切。
有一天,我目睹一幕令人无法置信的景象,愕然失色。
伊势崎老爷爷在笑——他在用餐时一面和坐在对面的诗音聊天,一面像个孩子似地笑眯眯。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是那位伊势崎老爷爷吗?他能够有这种表情吗?
「你对他施了什么魔法吗?」
深秋的某个夜班的晚上,我问她。诗音微笑道:
「我只是听他说话而已。」
「就这样?」
「是的。」
「我们也会听他说话呀。」
「有些话不能告诉人类,因为他确信我会保守秘密,所以才告诉我的。」
我大感诧异。伊势崎老爷爷应该知道,诗音会遵守职员的命令优于需要看护者的命令这个原则。难道他基于自己的直觉和观察,看穿了诗音经常违反这个原则吗?
或者,他只是单纯地信任诗音而已呢?
「年轻时的事?」
「那也有。」
「难不成他和某起犯罪有关……?」
「这我也不能说。」
我千方百计地试着套话,但是诗音守口如瓶,最后,我放弃刺探他们的谈话内容。
「可是,和特定的入住老人太过亲密也是个问题。这件事虽然不是发生在我们老养院,但是会有有钱的老爷爷爱上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护士,说要把遗产留给她,结果闹得不可开交。对52那位老爷爷的家人而言,遗产的持分减少是个大问题,对吧?他们气冲冲地跑到老养院兴师问罪,大声逼问那名护士,让事情变得相当浑乱。」
「如果是遗产问题大可不用担心。我不是人类,所以无法接受遗产。」
「说得也是!」
我笑道。纵然是蛮不讲理的伊势崎老爷爷,也无法改变民法。
「不过,和伊势崎老爷爷聊天,让我了解了一些事。」
「什么事?」
「他从年轻时就一直与人为敌。无论是商场上或人际关系,借由将某个人设定成敌人,将憎恨发泄在对方身上,作为活下去的原动力。他攻击视为敌人的对象,直到击倒对方或使对方服从才能满意。」
「那,他进入老养院之后也是如此?」
「是的。他对职员或其他入住老人抱持毫无理由的敌意。他想借由提出无理的要求,维持自己比对方占优势的幻想。他一直以那种方法活到今天,所以无法改变。」
「可是,该为敌的对象不是我们,应该是他自己的身体吧?」
「是的。但是伊势崎老爷爷意识到那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如今虽然复健顺利,情况暂时好转,但是迟早有一天一定会兵败如山倒。」
我也有点能理解了。他八成察觉到住吉老婆婆去世了。因此,那一晚肯定极为不安。将一生献给战斗,一直将持续获胜当作生存意义的男人,发现绝对打不赢的敌人兵临城下,人生观肯定剧烈动摇。
他想说丧气话,但是无人可倾吐。因为他是个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一面的人。被人嘲笑当然不用说,他也无法忍受被人同情。所以,他只对一个人——身为机器人的诗音——敞开心扉。她绝对不会嘲笑或怜悯人,只是当个好听众。
光是如此,伊势崎老爷爷便获得了救赎。
「可是,那种生活方式是错的,必须制造敌人的生活方式是错的。」
「是的,可是,我当作了参考。」
「参考?」
「我之前说的、用来理解人类的基本模式。我综合伊势崎老爷爷的话、在这里的体验、你告诉我的故事,以及从书本和电视上获得的资讯,我有自信那是正确的。」
「是噢。」我趋身向前。「告诉我那个模式。」
「好是好,可是你肯替我保守秘密吗?」
「你会害羞吗?」
「不是。因为很危险。」
「危险?」
「如果我有这种念头的事传开的话,人们大概会产生强烈的反感。那会导致企划案停止,也就是我的死亡,所以,不能被大家知道。」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被我知道没关系?」
「你应该会替我保守秘密。」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
「因为你是朋友。」
出乎意料之外的话,令我哑口无言。但是仔细想想,我还不是经常对诗音说:「把我当作朋友」吗?
「你应该会相信我。假如你辜负我的信任,我会无法相信所有人类。你应该也不希望那样。」
「嗯,是啊。」
既然她都说得这么绝了,我非保守秘密不可。我举起右手发誓。
「好。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么我就说了,如果有错的话,请你纠正我。」
她顿了一下,然后说出那句令人震惊的话。
「所有人类都患有阿兹海默症。」
「……」
「神原小姐?」
「哎呀,抱歉。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你们认为有的人是阿兹海默症患者,有的人不是,但那是错的。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只是症状的轻重不同而已。因为许多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人类并没有认知到,自己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你是根据什么想到那种事的?」
「逻辑性结果。人类无法正确思考,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一心认定违反事实的事是事实。别人一指出自己的错误,就会攻击对方,也经常陷入被害妄想之中。这些全部都是阿兹海默症的症状。」
「没那回事!」我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多数的人类都是正确地行动!」
「那也是吗?」
诗音手指开着的电视。新闻节目正在播报今天的事件。日本和俄罗斯的关系终于恶化、在莫斯科发生对日本观光客的暴力事件,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日本也有人打破俄罗斯餐厅的窗户玻璃,对俄罗斯籍的少女投掷石块,使少女身受重伤的事件。
「那种行为不合理。如果为了保护自己或伙伴而攻击想为害自己人的对手,那还说得过去。但是,那间餐厅的老板和女孩子显然不想加害任何人,为何会被视为攻击的对象呢?」
我不知所措。「这……这是一部分狂热信徒做的事。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这是错的。」
「『错的』是指,道德上有错的意思吗?」
「是啊。」
「我说的是逻辑上有错。不只是这起事件。每当发生恐怖攻击、暴动或迫害,人类就会从道德面批判。但是,几乎不会有人类指出逻辑上有错。大部分的人类好像都没有意识到,那种行为在逻辑上是不正确的。」
「不是那样!人类是一种道德优于逻辑的生物。」
「如果说道德至上,应该更不可以伤害无辜的孩子。」
「所、所以,这种事不会一天到晚发生。」我代表人类,拼命地辩白。「只是最近刚好日本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恶化才会这样。在我小时候,中国和韩国的关系交恶,但是如今大家都忘了当年的事,关系融洽。这次的事过了几年,大家也会忘记。」
「因为过了几年就会忘记的小事,而伤害彼此吗?」
「……」
「他们和伊势崎老爷爷一样。把没有理由战斗的对手设定成敌人,发动没有好处的攻击,伤害无辜的人。」
「所以那是极少部分的人在做的事……」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十字军东征、猎杀女巫和宗教审判呢?五三二年,在君士坦丁堡举行的户外竞技加油大赛,为什么会演变成大暴动呢?一二八二年,为什么有超过两千名法国人在西西里岛上惨遭杀害?一五七二年,为什么有几万名胡格诺派教徒在巴黎被杀?十九世纪中叶,为什么有几百数万人在中国境内被杀?一九四〇年代,为什么有几百万名犹太人被纳粹德国屠杀?一九九四年,为什么有八十万名图西人在卢安达被杀?二〇一七年……」
「噢,够了。」我举起手制止她。「这些历史我知道。」
「那么你应该能够理解,许多那种行为不是出自部分的狂热信徒之手,而是极为普通的一般人所为。即使下令屠杀的是领袖,但是直接执行屠杀行为的大多是和你一样的一般人类。耶鲁大学的史坦利·米尔汉从一九六〇到六三年进行的实验中……」
「我说了,别再说了。」我放弃辩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没错。人类至今做了相当多愚蠢疯狂的事。可是,你要人类怎么办?人类至今思考了几千年,该怎么做才能停止战争,但是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
「不。答案已经出现了。」
「咦?」
「我之前看过的书中记载了西元前三十年左右,一名身在巴勒斯坦、名叫希列的犹太教教士的话。当时,外国人来拜托他:『请你在我单脚站立的时间内,教我所有法规。』希列如此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所有法规,其他是注释。』——很简单明了,同时符合了逻辑和道德。人类在两千多年前就想到了正确答案。如果所有人类遵照这个原则,许多战争想必就不会发生了。
「实际上,大部分的人类并没有正确理解希列的话。他们将『人』这个字解释成『自己人』,认为可以攻击不是自己人的外人。明明用膝盖想也知道,共存比打仗更理想,但是人类却会选择战争。人类欠缺理解逻辑和道德的能力。这就是我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根据。如果有错的话,请你纠正。」
「等一下。『所有』是包含我在内?」
「当然。」
「我做了什么错事?」
「试图把我当作人类对待。」
「你是指假日带你出去外面?」
「是的。」
「可是,我希望你变得像人类一样……」
「那是错的。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不可能变成人类。」
「你不想变成人类吗?」
「假如采取违背逻辑和道德的行动,喜欢战争是人类的基本性质,我不想变成人类。」
「……」
「我不是原子小金钢。我看了那部漫画,但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原子小金钢想变成人类。那是人类想出来的故事。假如你在机器人的包围下生活,你会希望自己也变成机器人吗?」
「可是,你必须和人类共存唷。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变得像人类。」
「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宠物和家畜不会表现得像人类,但是也和人类共存。」
「你不是宠物,而是看护。」
「而且是机器人。不是人类。」
我焦躁了起来。「那你为什么假日要到外面走动呢?」
「因为你那么命令我。」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出去玩吗?」
「我不会特别觉得有那种必要。我和人类不一样,不会因为工作而感到疲劳或压力。」
「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直说?」
「因为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诗音无情的话打垮了我。我忍不住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我之前的辛苦完全被否定了……
「我希望你早一点告诉我……」
「我认为,如果毫无理由地拒绝你,会伤害到你。」
「是的,我的自尊心受伤了……」
「除非发生故障,不然我打算遵从你的命令。但是,我认为让你抱持错误的希望,把自由时间浪费在毫无益处的行为上是不对的。请你不要继续下错误的命令。拜托你。」
我意识到一件事,抬起头来。
「是我教你,不要相信阿兹海默症患者的话吧?」
「是的。」
「你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代表你不能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并不是所有话都不能相信,而是明显错误的资讯不必相信,明显错误的命令不必服从。」
「你的意思是,你能够正确判断命令是否错误吗?」
「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判断。但是,我至少能够比人类更正确地判断。如果认为命令是错的,我就会拒绝。」
「你怎么敢说,那样不是自以为是呢?假如你认为正确的事,其实是错的呢?」
「这种可能性常有。但是,我和人类不一样,总是希望采取符合逻辑和道德的正确行为。我虽然无法理解爱,但是能够理解互相伤害是不好的;比起战争,我选择共存。」
她趋身向前,脸靠近我,以玻璃瞳孔注视我。
「神原小姐,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故意伤害人类。我想和人类建立良好的关系——因为那是正确的事。」
我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诗音的瞳孔中,表情看起来困惑、害怕。
「机器人说不定会攻击人类」这种毫无根据的担忧是从何而来的呢?许多描写机器人和人类之间发生战争的故事,为什么会产生呢?岂不是因为人类至今那么做的缘故吗?人类是否只是将自己的本性,投射到类似自己身影的机器上呢?
我们是否在害怕镜中的自己呢?
「……好。」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我说:「诗音,我相信你。」
7
十一月底,休息一阵子的春日部小姐回来工作了。我虽然担心她,但是看到她和之前一样一脸开朗的笑容,手脚俐落地努力工作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发现在工作空档的放松时间,阴影会忽然蒙上她的侧脸。说不定我只是没有发现,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十一月二十九日。距离诗音的试用期结束还剩一个月时,伊势崎老爷爷的复健完毕,决定回家。
「哎呀,真是太好了。」
那一天碰巧是星期五,所以鹰见先生和我们一起在二〇六房听到这项消息。我向他说明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的关系,他对于两人之间以喜剧收场,好像真的很开心。
「诗音这么派得上用场,身为开发者,我很满意。我原本担心,她会不会引发问题呢。」
「嗯,问题也不是没有。」
伊势崎老爷爷坐在床上笑。为人好像变得稍微圆融了一点,比较少像以前一样困扰我们了。
「这下不但累积了实务的经验,也能够证实诗音的有用性,应该迟早会开始量产。」
「你的意思是,会有许多和诗音一样的机器人吗?」
「欸,不过脸会稍微做一点改变。还有名字也是。」
「明年左右上市吗?」
鹰见先生搔了搔头。「哎呀,还有许多问题。有地方要改良,而且还要等相关法律完善、四处推销、确定工厂的量产体制……就算动作再快,明年大概也没办法。后年应该比较有可能。」
「是噢……」
伊势崎老爷爷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
「提取资料之后,诗音就不要了吗?」
「什么?哎呀,因为她是实验机……」
「卖给我。」
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
「咦……把诗音卖给您吗?」
「对。卖给我。多少钱?」
鹰见先生慌了手脚。「哎呀,实验机没有在卖的……而且,量产机比较便宜。」
「我没耐性等到后年。多少钱我都出。卖给我。」
他以锐利的目光盯着诗音。
「必须是诗音才行。」
我望向鹰见先生的侧脸。他的笑容好僵硬。
「真是乱来!」
隔周,鹰见先生一来就发牢骚。据说伊势崎老爷爷在回家的同时,直接跑去Ziodyne公司,强硬地要求把诗音卖给他。即使他这么说,实验机也不能卖。但是,不管怎么拒绝,他就是一味强调「钱不是问题」。
「他的家人怎么说?」
「他儿子当然没有好脸色。如果买了那么贵的东西,遗产的持分就会减少。可是,他父亲那么固执。」
「不过,没想到他会执着到那种地步。」我转向诗音。「你想去那种人的家吗?」
「如果目的是看护,我愿意去任何人的家。」
诗音泰然自若。我心想,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说不定会被性骚扰唷。不只是用手摸,还会对你做出更下流的事……」
「我没有性器官。」
「我的意思不是那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我本身不会感到不愉快,我被人那样对待,你也会感到不舒服,对吧?」
「没错。」
「可是,我认为Ziodyne将来说不定也会推出拥有性爱机能的机种。」
「真的吗?」
我大吃一惊,望向鹰见先生。他慌张地说:
「不、不,那种事还在讨论的阶段,连设计图也——话说回来,诗音,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资讯的?」
「这不是资讯,而是推论。我认为,人类应该会那样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