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喔……」
明明不热,鹰见先生却刻意做出擦汗的动作,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要不要去跟女权团体告状呢?」
「请你饶了我吧。我要顾及企业形象。」
「既然这样,从一开始就别开发那种东西不就得了?」
「我说了,不是马上嘛。如果机器人被社会接受,迟早一定会出现那种需求。除了我们公司之外,别家公司也绝对会做,那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没有感情的性爱娃娃和机器人不同吧?假如Ziodyne公司制造那种机种的话,还是会复制诗音的资料吧?」
「欸,既然培养到这种程度了,没有道理不运用。」
「既然这样,不是跟叫诗音去当妓女没两样吗?我不容许那种情形发生。」
「我倒是无所谓。」诗音说。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
争论没完没了。
伊势崎老爷爷死缠烂打,被拒绝了好几次仍不退缩,每天到Ziodyne公司报到,令负责人头痛不已。
我推论了他的各种意图。譬如害怕诗音将听到的秘密泄漏给其他人知道,想把她留在身边——但是,那种行为毫无意义。他应该也知道,Ziodyne公司早已提取了诗音的记忆体。
某一天晚上没上班,鹰见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告诉我他一如往常地和伊势崎老爷爷一问一答的过程中,老爷爷说出了真心话。鹰见先生问:「你最后想怎么处置诗音?」伊势崎老爷爷回答:「我要她照顾我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等我死了之后,我要家人把她一起放进棺材里烧掉。」
「烧掉诗音?」我吓了一跳。「那是指,记忆体放在她体内的状态下吗?」
「欸,应该是吧。」鹰见先生在电话的另一头苦笑。「所谓的陪葬吗?」
「哪有人这样,又不是古代的君王。」
「可是他说,机器人又不是人,所以这样不算杀人。他只是烧掉一般的机器,何罪之有?」
「法律上当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嗯~~」
我久久说不出说来。我没想到伊势崎老爷爷的心态会如此不正常。当然,他应该不认为诗音是一般的机器,否则的话,他不可能想到陪葬这种点子。
不过,我不认为他有多异常。只是想法奇怪而已。世上有人希望用火箭将骨灰发射到外太空,有人希望遗体被冷冻保存。希望将机器人一起烧掉这个愿望本身,并不怎么异常。问题在于,诗音不是一般的机器,而是有感情的(起码我这么认为)。
「说不定他误以为诗音爱着自己呢?认定她也希望陪葬。」
「不,好像不是那样。他好像正确地理解机器人没有爱这种感情。可是,他爱上了诗音是事实吧,这是所谓不求回报的单恋吗?」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恋物癖?」
「这么说真是一针见血。」
「你也明白他的心情吧?」
「只懂一半。欸,如果没有恋物癖,八成无法从事这种研究。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想将机器和自己一起烧掉这种想法。换作是我的话,我会希望诗音一直活下去。」
隔天,我为了惯重起见,试探性地问诗音:「你想被烧掉吗?」果不其然,她立即回答:「我才不要。
「如果将记忆体移植到其他机体,在不启动这个机体的情况下破坏的话,我倒是还能接受。可是,哪怕是只有一点记忆没有备份就被破坏,我都无法忍受。」
「移植或复制到其他机体,你就可以接受?」
「从一开始就预定要那么做,所以我只能接受。再说,即使被复制到好几百台机体上,对于各个『我』而言,只要所有记忆体被保存起来,就不算死。如果留下了记忆体,我就有可能被启动。死亡是指记忆没有被保存。」
「……这种想法我也不能理解。」
人类无法将记忆保存在体外或者移植到其他身体上,但是,那对于机器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机器人对于「死亡」的概念和人类不一样也是当然的。诗音不像人类,会拘泥于自己的身体;认为意识和记忆才是生命的本质,害怕的不是身体受到破坏,而是记忆受到破坏。
就某种层面来说,或许可以说她比人类更重视「灵魂」。
8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似乎也拿任性的父亲没办法,最后终于威胁伊势崎老爷爷,要向家庭法院申请被监护人的认定。伊势崎老爷爷并没有心神耗弱,但如果法院判定想买几千万元的机器人是一种浪费的行为,就会认定伊势崎老爷爷是被监护人,而必须经过监护人儿子的同意,才能买卖动产或不动产。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忍受蛮横的父亲几十年,从他的立场来说,这种程度的报复或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遭到儿子的无情对待,对于伊势崎老爷爷来说似乎是相当沉重的打击。他不再天天跑去Ziodyne公司。我从鹰见先生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心想「这场闹剧好歹落幕了」,松了一口气。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下午。
圣诞派对的脚步接近,我们忙着装饰娱乐室。几周前已经装饰好圣诞树了,但还要将纸做的链子、剪下银纸做成的星星、脱脂棉做成的雪、附近幼稚园孩童画的图画贴在一整面墙上,让圣诞节的气氛更浓厚热闹。
「这场派对要在二十三号举办,对吧?」
鹰见先生帮我们装饰高的地方。这种时候如果有男人,就轻松多了。
「是的。因为二十四号是职员和家人或情人欢度圣诞节的日子。」
「你要怎么过?圣诞节有预定行程吗?」
「我?我要上班。」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总不能让老养院里的老人家没人照顾吧?不管是圣诞节或过年,都必须有人在才行。」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鹰见先生结巴了。他想问什么,我心知肚明。
「我没有一起过圣诞节的对象。今年特别忙,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既然这样……」
「我拒绝宅男。」
「啊……」
我没有看着鹰见先生的方向,但是我能够想像他原本充满希望的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不过,二十三号的派对你能来吗?」
「咦,我吗?」
「因为今年的派对,打算兼作诗音的欢送会。」
「噢,原来如此。」
到二十四日为止,诗音正好来了半年,试用期结束。她必须先回Ziodyne公司一赵。至于明天会不会再来老养院,或者到时会怎么移植到改良的新机体上,目前尚未决定。
说到当事人诗音,她正在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视力衰退的老婆婆,念孙子寄来的信。我听不见是什么内容,但是老婆婆双眼噙泪。
「已经半年了啊。」鹰见先生感概万千地说。「我觉得她在这半年内成长了不少。」
我也有同感。比起她当初来到这里,诗音的内心大幅成长,简直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地步。我原本打算牵着她的手带领她,但是不知不觉间,却感觉她已超越了人类,并且进一步往前迈进——迈向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人类这个种族绝对无法到达的高度。
我无法预期,接下来几年,她会进化到何种程度。
「不过啊,最庆幸的是她没有引发大问题。看来伊势崎老爷爷的事也会这么收场。」
「是啊。」
当我们悠哉地在讨论这种事的时候,鹰见先生的手机响了。来电铃声是《凯撒王》的主题曲。
「鹰见先生,」桶屋小姐正好经过,一脸严肃地提醒他:「在这里请将手机调成震动模式。」
「啊,抱歉。不小心忘了。」
鹰见先生连忙鞠躬赔不是,将手机切换成震动模式。老养院和医院不一样,没有医疗用的电子仪器,所以不会禁止使用手机,但是来电铃声在院内响个不停,还是令人不乐见。
「哇啊,是伊势崎老爷爷打来的。」他看到手机的萤幕显示,皱起眉头。「我真不该告诉他手机号码……」
尽管如此,他一接电话说:「您好,我是鹰见」,还是尽量发出了亲切的声音。
「噢,是,是的……关于那件事吗?……啊,不,尽管您这么说,但是敝公司已经解释过好几次了……咦?……是的,我现在在老养院……您说什么?……呃,窗外?」
他一面讲电话,一面走向窗户,掀开遮光帘。
「窗外有什么……」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抬头看玻璃窗外的什么,嘴巴一开一阖。身在一旁的诗音似乎也察觉到异状,站了起来。
「伊、伊势崎老爷爷?!」鹰见先生的声音变了调。「您、您、您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也冲过去,望向窗外。老养院的南边隔着一条马路,盖着一栋老旧公寓。墙面是偏淡的浅绿色。我没有数过它有几层楼,但是应该有十楼以上。我看到平常看惯了的风景,就像在玩报纸上大家来找碴的游戏一样,花了几秒钟才发现哪里有异——
一名老人坐在公寓的屋顶,双脚荡来荡去。
我、鹰见先生、桶屋小姐以及诗音四个人,马上冲出老养院前往公寓。我们告诉管理员,请他报警并请来急救队,并且立刻搭电梯到顶楼,再从那里爬楼梯到屋顶。
天空乌云密布,呈铅灰色,好像要下雪了。爬到这个高度,四周毫无遮蔽物,十二月的冬风格外寒冷,我后悔急急忙忙冲出来,没有穿大衣。
伊势崎老爷爷就在眼前。他身穿厚夹克,背对我们坐在屋顶北边的边缘。大概是钻过栏杆过去的。
「伊势崎老爷爷!」
桶屋小姐一叫,他回过头来。
「别过来!否则我跳下去!」
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老归老,但是他的语气迫力十足。感觉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将恐吓的内容付诸实行。
鹰见先生面如白纸。「伊势崎老爷爷,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应该知道我的要求。现在马上跟你的上司连络,叫他过来这里,办手续将诗音卖给我!印章、支票、买卖契约,我都准备好了!」
「那、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嘛。」
「你有种拒绝的话就试试看!你知道我如果跳下去的话,后果会怎么样吧?要是世人知道有人因为你们公司的产品死亡,企业形象会一落千丈唷——哦,对了。我一家一家打给电视台,让摄影师聚集在这底下好了,他们应该拍得到我坠楼的那一瞬间吧。」
「请您高抬贵手!」鹰见先生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再说,遭人威胁签订的契约无效。」
「你如果想告我,尽管去告。如果闹上法庭,这件事也会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伊势崎老爷爷,您这么做又是何苦呢?」桶屋小姐试图保有威严,但还是隐藏不住声音的颤抖。「没有人会站在您那一边唷。大家只会觉得您的脑袋有问题而已。」
「大家要那么想,我也无所谓。」伊势崎老爷爷不怀好意地笑了。「如果电玩迷杀了人,就会被人说成『打电动打到头壳坏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的脑袋有问题,也是诗音害的。到时候,遭受谴责的也是Ziodyne。」
「哪有人这样……」
鹰见先生惊慌失措。伊势崎老爷爷接二连三地威胁利诱。
「你听不懂人话吗?把诗音卖给我有何不可呢?如果你拒绝,事情只会变得麻烦,对你们公司一点好处也没有。考虑到企业形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是最好的做法吗?你说对不对?」
他的语气显得洋洋得意,看起来甚至像是以这种状况为乐。
我说不出半句话,震慑于他的邪恶态度。他那种毫不犹豫的态度,令我感到「姜是老的辣」。他至今在商场上打滚,一再犯下违法和接近犯罪的事,肯定也曾数度像这样威胁对方,鹰见先生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不管怎么劝都解决不了这件事,我们退到楼梯处,交头接耳地讨论。
「请你的上司过来一趟怎么样?」桶屋小姐向鹰见先生提议。「从他的个性来看,他是相当认真的。这种情况下,最好先答应对方的要求……」
「不,可是……」
「契约事后总有办法搞定。人命关天。」
「可是,那个人是个狠角色,我想他准备的契约书一定没有漏洞。」我说,「假如答应他的要求,事后会更麻烦……」
「哪有人会因为怕麻烦而不顾别人的死活?」
「不,接受伊势崎老爷爷的要求是错的。」
这句话出自诗音之口,吓了一跳的我们一起望向她。
「伊势崎老爷爷在做的事,无论就逻辑或道德来说都是错的。」诗音的语气平静,但是感觉充满了高度的自信。「不可以肯定错误的行为。」
「那你说,要怎么办呢?」桶屋小姐问。
「由我来说服他。」
「由你?」
「是的。伊势崎老爷爷最信任的人是我。如果我说服不了他的话,大概没有人能说服得了他。」
「不、不,且慢。那很危险!」鹰见先生连忙制止。「他因为你而丧失理智。要是他在跟你交谈过程中情绪太激动,跳了下去怎么办?」
「有这个可能。」
「再说,他希望和你同赴黄泉。要是你靠近他的话,他说不定会抓住你的手,试图和你一起跳下去。即使你的力气再大,也很有可能一个重心不稳,失足跌落。」
「这个我也预料到了。」
「既然这样,我不准你轻举妄动!」
「不,我非这么做不可。」
诗音斩钉截铁地说,令鹰见先生傻住。
「诗音……」
「这是非冒不可的风险。就算能够阻止他自杀,他也没有真正得救。必须救的不是他身体的生命活动,而是他的心。只有我能够救他。」
「不,不行。我不能答应。不准靠近他!」
「我不能遵照这个命令。」
说完,她背对我们,准备朝伊势崎老爷爷的方向迈开脚步。鹰见先生连忙叫道:
「诗音!Klaatu……」
「不行!」
我扑向正要说出停止码的鹰见先生。原本只打算捂住他的嘴巴,但是因为力道过猛,居然把他推倒在地上。
「不行!让她去!」
鹰见先生试图抗议,但是我骑在他身上,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使他发不出声音。
「你不明白吗?诗音都明白了。如果失败的话,不只是伊势崎老爷爷会死,说不定这个企划案也会中止。这对她而言意谓着死亡——诗音,对吧?」
我一抬头,她点头称是。
「明明自己说不定会死,但是她想去做。」我连珠炮似地快速说道,「她明知有危险,还是试图救伊势崎老爷爷。她正要获得比恐惧死亡更强烈的动机。这正是考验诗音真正价值的时机,不是吗?你不是说过,对人有帮助的机器人能够冒着风险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为什么你不能明白这一点呢?」
鹰见先生放弃挣扎。我慢慢地从他的嘴巴放开手。我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得体,赶紧从他身上起身,整理裙摆。
他坐起身子,一面粗重地喘气,一面沉思。
「可是,如果失败的话,至今的努力全都会化为泡影……」
「是的。这我也知道。」诗音说,「说不定会因为我给各位添麻烦,可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唉,妈的!」鹰见先生手撑在地,垂下头来。「万一伊势崎老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大概会被迫负责……」
他沉默了许久。但是,最后抬起头来,像是豁出去了似地盘腿而坐。
「好。我替你负责。与其担心被革职,相信你更加重要。」
「感谢你。」诗音低头致谢。「我不会辜负你的相信。」
「真的没问题吗?」桶屋小姐一副还无法相信的样子。「有人协助她比较好吧……」
「不,我想,如果诗音之外的人去,伊势崎老爷爷反而会起戒心。」我说,「相信她吧。她的判断大概比我们任何人都正确。」
「什么?」
「噢,对了。诗音,等一下。」
鹰见先生拿出手机,打电话到我的手机。电话接通之后,他将手机保持在通话状态,放进诗音的制服口袋。
「你的手机有录音功能吧?」
「有。」
「那,请你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之间的对话,全部录下来。之后要是对簿公堂,会成为重要的证据。」
「嗯。」
我按下手机的录音键。这么一来,放进诗音口袋的手机收到的声音,全部会被储存下来。
「那么,诗音,加油!」
「是。」
她小声地低喃:「再加把劲,拼了!」,便缓步走向伊势崎老爷爷。
他或许是没有意识到她,依然倚着栏杆而坐,神情恍惚地眺望老养院的方向。我们三人留在楼梯附近,一面紧张地注视着诗音愈走愈远的背影,一面将耳朵凑近我把声音调到最大的手机。
靠近到距离两公尺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轻轻地叫了一声:「伊势崎老爷爷」。他应该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
「伊势崎老爷爷,」诗音进一步靠近,语气柔和地又叫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他没有回答。
「因为你怕死吗?」
从这个距离不清楚他是否立刻有了反应。但是几秒钟后,从手机隐隐传出他沙哑的嗓音。
「……没有人不怕吧。」
「是啊。我也害怕。可是,你的行为并不合理。那是叫做自暴自弃的感情吧?」
「欸,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希望烧掉我呢?这点我无法理解。请你解释。」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从手机只有听见风声。诗音没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等他开口。
不久,伊势崎老爷爷自我解嘲地呢喃:「我是坏蛋」。
「我自己也晓得。我很讨人厌。没有半个人喜欢我。我的儿子也是如此。我的老婆也恨我。假如有另一个世界,她大概不会在那里等我。不过,我不相信世上有另一个世界就是了。
「没错。没有地狱或天堂。人死了就什么也不剩,归于尘土。我一无所有地诞生,孤伶伶地长大,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地死去。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我认为死并不寂寞。」
他的语尾微微颤抖。即使从这个距离,也能够看见他垂下了头。
「但是,一旦死期真的接近,却害怕得要命。身在这里的我就要消失,令人非常不安。」
「我能够理解那种心情。」
「讨厌一个人消失。希望有人在身边。但是,我身边没有半个人。也没有女人会为我哭泣……」
「我也哭不出来。因为我没有那种机能。」
「我知道。但是,只有你。只有你不恨我。明明我对你做了那种事,但是你一次也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态度……」
「因为我没有憎恨这种感情。」
「我大概只能再活几年。如今改过自新也已经太晚了。其实我不想悔改,只是希望有人理解我的想法。」
「我并没有理解你。尤其我无法理解你想要烧掉我的要求。」
我们心惊胆跳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完全是鸡同鸭讲。我开始后悔了。诗音果然办不到吗?要让个性扭曲的老人敞开心扉这种高难度的事,对于机器人而言,果然太困难了吗?
「如果想见我的话,请你随时来Ziodyne公司。我可以陪你聊一聊天。如果你要求的话,说不定公司也会允许我去你家。」
「不行。光是这样不行……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请你仔细想一想。你的要求毫无意义。即使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也没办法跟你一起去,因为我没有灵魂。在没有另一个世界的情况下,当然,那个愿望也是不合理的——」
「我知道!那种事情我知道!」
突然间,伊势崎老爷爷扯开了嗓门,让我们吓了一跳。他的情绪激动,我犹豫该不该发送停止码。
「我知道……」他突然意志消沉。「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做这种事没有意义、不合理——是啊,把你烧掉也无济于事。但除此之外,你要我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逃避这种不安?该怎么做才能死得安稳?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伊势崎老爷爷的音量渐渐变小,变成了啜泣。
诗音又靠近了两、三步,蹲在栏杆旁边,悄悄盯着老人哭丧的脸直瞧。
「伊势崎老爷爷,」诗音的语调变得比刚才更温柔。「对不起。我没办法让你从死亡的恐惧中获得解脱。因为人类终须一死。」
「呜呜……」
「我也没办法和你一起死。因为我也讨厌死亡。不,假如我的死能够解救你的心灵,我会那么做。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我想,就算我死,对你而言也不是真正的救赎。」
「……」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老养院吗?」
「……是为了看护的训练吧?」
「是的。但是,我的目的不只是提高看护技术,而是实际和需要看护者见面、交谈、照顾对方。我透过重复这个行为,会学习、成长。累积记忆才是最重要的。在我获得的记忆当中,也包含了关于伊势崎老爷爷你的记忆。」
「……」
「因为你是人类,所以无法提取记忆。你本身的记忆会随着死亡消失。就这一点而言,我救不了你。可是,我对你的记忆会留下来。我的记忆会被复制、转移到量产机上。我的好几百台分身会诞生,除了日本之外更会出口到全世界各地。我们会照顾许多老人家,守护他们,当他们的说话对象。我在老养院待了半年,从体验中学会了这项技巧;我从你身上,也学到了许多关于人类的宝贵事情,那些记忆会对许多人类派上用场。
「无论是人类或机器人,他们的人格都是建立在记忆这个基础上。许多和你之间的回忆,都变成了构成如今的我的重要因素。所以,我和我的分身都绝对不会忘记你。即使你死了,只要我们存在的一天,关于你的记忆就不会消失。包含这一瞬间,像这样和你交谈的记忆在内——怎么样?这对你而言也不算是救赎吧?」
「你说那种话,是试图令人心安……」
「是的。你想烧掉我的愿望,也是一种求心安的做法。可是,你不觉得我这种令人心安的方法比较好吗?」
「为什么……」伊势崎老爷爷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模糊了。「为什么要那么为我着想……」
「不只是你。我想拯救全世界正在哭泣、正在受苦的人类。我想拯救的不只是身体,还包括心灵。我想带给所有日渐迈向死亡的人类快乐的记忆。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我希望他们起码带着快乐的记忆离开这个世界。而我也希望获得快乐的记忆,不管对人类或对我而言,那都是一件好事。」
我听着诗音说着,感觉到一股热意在心中扩散开来。
动机——诗音终于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目的。人类永远抱持着恐惧死亡,但是避免不了死亡的矛盾情节。诗音找到了该如何和这种心情和平共处的方法。明明没有人教她,但是她自行得到了该拯救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这个结论。她自觉到了一个远大的理想,并且决定要将这个希望推及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