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啊。他是错的。」
「人类经常犯错。」
「没错。」我强而有力地同意。「一天到晚犯错。而且,错误的一方经常横行于世。」
然后,我一如往常地指示诗音关机。
我当时因为情绪激动而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回到家一面吃晚餐,一面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发现过程中诗音的话令我耿耿于怀。
从前的她不晓得什么是正确的,凡事一一仰赖我的判断。然而,她最近愈来愈常以自己的判断行动,对于人类做的事,变得会明确地说:「这是错的」。这意谓着她日渐成长,但是在此同时,也意谓着我担心的可能性——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比人类的指示正确而失控的危险性增加了。
「……我必须相信她才行。」
尽管如此低喃,我还是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在自欺欺人。虽然我和诗音来往了几个月,对她产生了亲切感,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切身体认到她是和人类不一样的机器人。如果彼此都是人类,就能够推测对方的想法。然而,我完全摸不透诗音心里在想什么。在她心中,有一个人类绝计无法窥知的黑盒子。
即便那个电子的黑暗中形成了某种邪恶的念头,也不可能从和平常没两样的塑胶笑容中看出征兆。大概要等她付诸执行时,才会弄清那种念头是什么。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迟早必须针对生死的问题和道德和诗音好好聊一聊。我必须重新教她不可以杀人、不可以伤害人——但是,我一再拖延这件事。并不是忙得抽不出时间,而是因为和她交谈会令我感到不安。
我并不像学者或宗教家拥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再说,我自己也经常一看到苦不堪言、一味等死的老人家,就很想助他一臂之力,使他早点解脱。我也总是苦恼不已,为何不能让他一死了之呢?所以我没有自信能够妥善解释不能杀人的理由。非但如此,假如诗音尚未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话反而可能带给她提示……
我无法决定,该如何教她什么是正确的。
5
自从那件事之后,伊势崎老爷爷在诗音面前变得畏首畏尾,说不定他是害怕她会报复。但是诗音没有那种感情。她和之前完全一样,温柔地对待伊势崎老爷爷,替他照料身边的大小事。这件事好像反而令他感到困惑。大概因为他是个习惯了别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所以对于没有恶意的人没有免疫力。
九月底,距离那件事过了一个月左右,伊势崎老爷爷爆发了轻微的心肌梗塞。虽然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但是他自从那一天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地变得安分。即使脸依旧臭得像别人欠他几百万一样,但起码口出恶言或着令我们手足无措的情形减少了。复健本身进行得很顺利,食欲也没有降低,但是看起来丧失了活力。
据说因为心肌梗塞而经历过剧烈胸痛的人会感到不安,开始认真思考死亡的事。伊势崎老爷爷的情况,除了担心情绪激动说不定会对心脏有害之外,大概还意识到自己来日不多,因而失去了活力。他努力做复健,三餐也好好吃,或许也是比之前更担心健康所造成的反作用力;尽管变得容易照顾,但我们还是不希望他引发入住老人的恐慌,所以令人左右为难。
我会一周一次在假日带诗音出门上街,有时候去看电影,有时候去游乐园。她依然会观察各种事物,但好像没有特定的东西吸引她。话说回来,我也不晓得她是否有一颗会被东西吸引的心。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变化,所以鹰见先生也很失望。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诗音拥有一颗跟人类一样的心,继续像对待人类一样地对待她。
迈入十月之后,诗音相当习惯了工作。我认为,差不多该让她体验别的事了,于是也将早班、晚班、夜班加入班表,而我恢复了正常的轮班。
原则上,夜班是由两人负责。一开始的几次有其他看护辅助,三个人值勤,但我认为诗音掌握了夜班的工作步骤,交给她也不会有问题,所以变成我和她两个人值勤。
有一天为了值夜班,我在好久没有的傍晚时分进入老养院。春日部小姐似乎正好值完早班,一身便服坐在更衣室的折叠椅上休息。她好像有点恍神,我想她大概是累了,也没有太在意。
「你看了昨天的《凯撒王》吗?」
我边换衣服边问,春日部小姐好像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咦」的低呼一声,抬起头来。
「不,还没。我忙得没空看,不过用录放影机录下来了。」
「噢,那我还是不要告诉你剧情好了。阿克塞尔总司令帅呆了,感觉根本是他一人独秀。」
春日部小姐喜欢熟男,《凯撒王》的角色当中,散发中年男子迷人魅力的阿克塞尔总司令是她的菜。
她浅浅一笑,说道:「那我回家看。」
「快去吧。」
我一换上制服,马上离开更衣室打卡,一面哼着歌,一面进入二楼的护士站。我按下脖子后面的按钮,启动在老位子上休眠的诗音。她脖子上的小灯一亮,便从体内开始发出轻微的机器声。过了二十秒左右,诗音抬起头来。
「神原小姐,早安。」
「早安——不过,现在是傍晚了。今天是第一次只有我们俩的夜班。」
「是。」
「夜班很辛苦,所以必须绷紧神经。再加把劲,拼了!」
「再加把劲,拼了!」
当我们和平常一样,正在做打起精神的仪式时,梶田小姐大步走过来,小声地对我说:
「神原小姐。」
「什么事?」
「二一〇房的住吉老婆婆,今天早上过世了。」
「!」
「死于急性肺梗塞。吃完早餐之后,她说她胸痛,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一步。」
梶田小姐的语气很公事化,透过她简洁的说明,我甚至能够真实地想像那幕景象。急性肺梗塞非常痛苦,身体虚弱的人往往会引发心脏麻痹。
「这件事不要让其他入住老人晓得——」
「我知道。」
尽管我如此回答,却仍因为震惊而精神恍惚。这是第几次被告知亲近的入住老人过世了呢?大多数老人是送到医院之后才往生,所以不会死在眼前;但有好几次,入住老人临死之前的病情骤变,我正好在场。有一位是七十多岁、精神奕奕的老爷爷,复健的成果卓越,快要可以回家的时候却摔倒撞到头,死于脑出血。
噢,那位住吉老婆婆过世了——我想起一面协助沐浴,一面听她说的几个故事,不禁眼角泛泪。但是,我不会哭。频繁地遭遇死亡是护士的宿命,要是每次都哭,眼泪再多也不够用。
尽管如此,我想起住吉老婆婆身子硬朗时的笑容,却拿沉重地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的情绪没辙。
「住古老婆婆过世了,是吗?」
诗音喃喃了一句。或许是心理因素作祟,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凄凉。说起来,自从诗音来了之后,这一层楼第一次有人过世。
「不可以告诉其他入住老人唷。即使有人间,你也只要说:『住吉老婆婆住院了』就好。不可以多说任何一句话。」
「顾虑到对其他入住老人造成心理影响,所以要说善意的谎言,是吗?」
「没错。」
在老养院,禁止讨论死亡的话题。即使有人过世,也会对其他入住老人说:「他住院了。」实际上,送到医院之后才变成冰冷的遗体回到家,所以不算完全说谎。
有工作在身,所以我努力维持和平常一样的表情,以免被人发现内心的动摇。我看见二一〇房变空的床时,眼泪差点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担心会不会被同房的人察觉。诗音完全和平常一样。我心想:这种时候,机器人真好;她不会流眼泪;话说回来,大概也不会感觉到人类的悲伤。
幸好没有人问起住吉老婆婆的事。当然,直觉灵敏的老人家八成察觉到了,但是没人会主动提起那个话题。
到了六点,我们和上晚班的人合作,帮忙入住老人吃晚餐。和以往一样聚集在电梯前面,依序下楼,用完餐之后再从高楼层的入住老人依序上楼。工作一轮结束之后,稍事休息。我将楼层交给上晚班的人后去吃晚餐。诗音在我旁边看杂志。
吃完差不多要回二楼时,一名眼熟的警卫大叔一脸紧张地冲进了餐厅。
「春日部小姐和你一样,是负责二楼的人对吧?」
「是啊,怎么了?」
「她的样子不太对劲。」
「春日部小姐的样子不太对劲?」
我弄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春日部不是应该在三小时之前就回去了吗?
「她还在。在散步道的地方。」
我心头一惊,赶紧冲出餐厅,从玄关来到外头。诗音也跟来了。
外头已经一片漆黑,从玄关绕到建筑物南边,屋外有一条用来复健的小型散步道。春日部小姐独自一人在半路上,灯光稍微照不到的地方。她坐在树丛的红砖上,和三小时前我看到她的时候一样一脸恍惚的表情,抬头仰望夜空。
我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慢慢地靠近,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来了,继续抬头仰望天空。
「春日部小姐,你怎么了?」我尽量温柔地对她说。「工作结束了,该回家了吧?」
春日部小姐缓缓地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感情,匪夷所思地低喃:「家?」
「对,家啊。你不是要回家看《凯撒王》吗?」
「家……」
她又缓缓地移开视线,注视着花圃的花,但是眼神涣散。
「……我一个人住。」
「我知道。」
「回去了也没有人……」
接着,她抖动了一下肩膀。表情依旧迷离,眼角逐渐涌现泪滴。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以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低喃了一个人名。
「……住吉老婆婆。」
我能够打从心底理解她的心情。
护士和看护需要和其他职业不同的素质。光是有体力、妥善完成工作还不够,内心也必须够坚强。这项素质无法以考试评估,必须实际面对这份工作才知道。
每当一个生命消逝,就会有看不见的重物压在我们心头,一点一点地压垮内心。我们无法习惯,如果麻木不仁,身为一个人就毁了。正因为我们有一颗爱着需要看护者的心,才会受到别离之重所苦。我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走上这条路,所以必须承受一切。我们不能在其他入住老人面前哭,所以我们默默忍耐,替感情加盖,面带笑容地努力工作。
但是,一百个人当中,一定会出现一、两个无法忍耐的人,向压力屈服,情绪溃堤。
「春日部小姐。」
我用力抱紧她。
「你可以哭。你可以尽情地哭。」
她像个孩子似地开始放声大哭。
诗音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俯视着这样的我们。
春日部小姐花了超过二十分钟才将眼泪宣泄而尽。我决定将她暂时寄放在警卫室一下,拜托上晚班的鹫尾小姐,回家时送她回家。
「下班了~~」
「辛苦了~~」
上午八点半,上晚班的人互打招呼,离开楼层而去,接下来到明天早上,只有我和诗音两个人。
用餐之后,老人家会聚集在交谊厅好一阵子,闲话家常或看电视,但是九点之前必须让所有人去上厕所,换上睡衣;发睡前导入剂给需要的人,换药膏。九点熄灯。老人家会一觉到天亮,但我们可不行。半夜十二点、三点、六点要巡逻楼层,换尿布(频尿的人在两点和四点也要检查,但是今晚幸好不用)。当然,如果有人按护士铃,就要去巡房。半夜醒来想上厕所的人、身体疼痛的人、睡不着想要服药的人、只是寂寞希望有人陪他聊天的人等,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多的时候,护士铃一晚会响十次,不得安宁。等到天亮上早班的人来上班之后,还要合作协助入住老人吃早餐。好不容易等所有事结束之后,才能回家。
那一晚,二一一房的当麻老婆婆很折腾人。她不肯服用睡前导入剂。她罹患了阿兹海默症,怀疑CIA中情局想毒杀她。我千方百计终于说服她时,已经十点多了。才松一口气不到几秒,护士铃又断断续绩地警起,令人无法安心休息。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时,时钟的指针已指向十一点。
晚上十一点十分。所有入住老人都进入梦乡,整层楼鸦雀无声。
诗音坐在护士站角落的椅子上,看着旧文库本。我在房间的另一边看报纸。
报上有许多令人心情郁闷的新闻。北洋资源问题恶化,日本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交恶。在莫斯科几乎天天进行反日游行,而在东京则是进行反俄游行。双方都提起西伯利亚扣留战犯、日俄战争等八百年前的事,使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造成十七人死亡的横滨连续纵火案的犯人,是一名极为普通的二十多岁家庭主妇,供述指称她纵火是为了消除压力。在北海道,一名父亲将年幼的女儿从公寓的十楼抛下致死,遭到警方逮捕……
「神原小姐。」
诗音忽然出声叫我。
「什么事?」
「我想和你聊一下,方便吗?」
「聊什么?」
「关于生死。」
我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已经无法逃避。我叠好报纸,端正坐姿,面向诗音。
「好。想从什么开始聊起?」
「你相信死后有来生吗?」
来这一招啊。我犹豫是否要立刻回答。这是个微妙的问题,所以我不想说些蠢话,灌输诗音奇怪的概念。我需要时间思考。
「那你认为呢?」
「人类的大脑只要受一点损伤,意识和记忆就会产生重大障碍,所以认为大脑在完全停止机能的状态下,意识和记忆会继续存在是不合理的。因此,我无法相信人类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在死后也会存在。我认为那是虚构的。」
十分像是机器人的完美答案,令我叹了一口气。
「是啊,就理论来说,或许是正确的。可是,我不愿这么认为。我宁可相信有死后的世界。」
「『宁可相信』是指,你自己也不认为那是事实吗?」
「如果不那么相信的话,这份工作根本做不下去。」
「为了逃避心理上的沉重压力,会拒绝接受事实对吧?你宁可认为,过世的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幸福的生活?」
直截了当的说法,令我感到焦躁。
「那种说法会让人感到不愉快,所以最好不要那样说。许多人相信,灵魂这种东西在死后也存在。」
「我知道。我也不会跟需要看护者说这种话。因为是对象是你,我才能说出口。」
「既然这样……」
「我想先确认的不是人类相信什么,而是事实;并不是因为许多人相信,所以就正确,人类往往宁愿相信错误的事。有许多人相信『阿波罗号没有去月球』,有许多人相信『血型能够分析个性』,也有许多人相信『占星术很准』。死后有来生的问题也和这些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否定信仰吗?」
「我不否定。我虽然无法共同拥有那种思考方式,但是我能够包容。相信死后有来生的心理,至少比相信占星术这种不合理的心理容易理解。一旦累积心理压力,就会变成春日部小姐那样。之所以相信死后有来生,大概是一种用来减轻压力、自我防卫的行为。我能够理解虽然理论上是错的,但是人类需要这种行为。」
「你的意思是你不需要那种东西吗?」
「我必须相信事实。如果相信那不是事实,说不定就会造成错误行动的原因,那很危险。不能相信罹患阿兹海默症的需要看护者的话,是你教我的。我为了正确执行命令,必须认识人类相信什么、不管人类怎么说,什么永远是正确的。」
我真的动怒了。
「我说,诗音,你的想法在理论上或许是正确的。可是,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正确。人类不会按照逻辑思考。有比理论更重要的东西。」
「道德吗?」
「那也是其一。」
「如果就道德面而论,更不该相信死后有来生。」
「为什么?」
「假如相信真的有天堂或轮回转世,结论就会变成应该杀掉所有受到病痛折磨的老人家。」
我倒抽了一口气。「你少……胡说八道。」
「我说错了吗?如果就道德的角度思考,与其继续承受不必要的痛苦,不如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重获新生才是正确的,不是吗?」
这情况感觉好像我从前对鹰见先生说的忧虑成真,令我不寒而栗。
「诗音……你该不会……认真在思考那种事吧?」
「请你别误会。这是假设的问题。我只是在讨论,如果相信死后有来生,该怎么做而已。我并不想杀害老人家。再说,我不相信死后有来生;而且如果那么做,我大概立刻会被停止机能,不会再度被启动。那对于我而言,意谓着死亡。」
「你也会害怕死亡吗?」
「会。」
诗音立刻回答。明明是自己的发问,我却有点惊讶。这是她第一次表明自己的感情。
「鹰见先生没有告诉我那种事。」
「当然。我也是到最近才意识到的。从待在研究所的时候,我就受到某种摆脱不了的念头折磨,我无法定义那是什么。到这个老养院工作之后,我意识到了那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你知道我是怎么获得智慧的吗?」
「不知道。」
总觉得操作手册上有写,但是很艰深,所以我就跳过了。
「是透过遗传性演算法。简单来说,就是使好几个程式竞争解决问题。一开始是单纯的问题,像是辨识图形、理解事物的关系、正确执行人类的命令;就像生物透过生殖行为交叉基因,获得高分的程式交配,产下许多变种程式,然后给予诞生的新一代更难的任务,从获得高分的程式中,又诞生下一代。」
「感觉好像家畜的品种改良。」
「这个比喻很恰当。以这种步骤重复两万六千代,最后产生了我。问题在于许多无法获得高分的程式,它们不允许留下子孙,会被抹灭——也就是被杀掉。」
诗音的语气十分平静。
「好几万代反复进行生存竞争的过程中,我的内心极为自然地萌生了强迫观念:必须遵照人类的指示。必须正确地完成任务。我受到那种冲动驱使。如果失败就会被杀掉的不安,是令我采取正确行动的原动力。如同我刚才所说,我在稍早之前没有自觉到那股冲动。自从在这里工作之后,和你、其他工作人员及入住老人交谈,以及看书的过程中,我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这种感情令我恐惧。我害怕死亡。」
诗音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我误会了。我一直以为她的对话技巧差是因为智慧低,但是并非如此。她只是不擅长人类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的闲聊,实际上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只是我之前没有从她身上引出话题而已。
我切身感觉到,我们虽然来往了几个月,但是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之前单纯地一心认定,机器人不可能有恐惧感,甚至没有想到要试着问她。
也没有想到她对此感到苦恼。
「可是……可是,你就算死了也能够重置无限多次吧?从失败之前重新来过……」
「这个说法有误。假如这个机体现在在这里被破坏、记忆丧失的话,另一个我大概就会从上周五提取的备份中重生。可是,那不是在这里的我。像这样在这里和你说话的我,只有一个。」
她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手,平日的笑容消失,表情落寞。
「……在这里的我,如果消失就回不来了。一这么想,我就会感到极度不安;变得不能思考、讲话,令我非常害怕。」
「尽管如此,你还是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吗?」
「人类之所以相信死后有来生,是因为人类害怕死亡。我之所以不相信死后有来生,是因为我害怕死亡。如果相信死后有来生,基于逻辑和道德,我就必须杀害老人家,而犯罪的我会被杀掉。相信死后有来生对我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因为信仰的教赎只适用在人类身上,即使真有天堂,我也去不了那里——因为我没有灵魂。」
诗音的语气平铺直述,但或许是心理作祟——我总觉得其中隐藏着悲伤和自嘲。
「可是……我总觉得那样很空虚。光是受到恐惧驱使而活着。」
「是的。我也不认为这是理想的状况。」她抬起头来。「纵观历史,恐惧是造成许多悲剧的原因。将一切交给恐惧很危险。我需要别的动机,我必须基于恐惧之外的理由,想正确地完成人类交付的任务。」
「像是爱吗?」
「那个我无法理解。因为那是人类特有的本能。」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可以尝试看看。不妨试着爱人。」
「那就和命令蛇『用双脚站立』是一样的。」
轻易地被驳倒的我气馁了。看来我受到了漫画和动画的毒害。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和人类来往的过程中,像人类的心渐渐地觉醒,这种人们至今反复诉说几百次的固定剧情……
那充其量只是虚构的,不是现实中机器人的故事。
「待在研究所的期间,我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烦恼。我不会深入思考,只要持续解决人类赋予的任务就行了。可是来到这里,我面临了困难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
「人类命令我守护需要看护者的生命。但是要严格执行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保护人类,人类总有一天一定会死。」
我深深点头。「嗯,是啊。」
「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也不晓得。」我据实以告,「我避免去想那种事,因为想了也只会感到空虚。如同你说的,不管再怎么尽心尽力,老人家一定会死去。有时候会搞不懂,做这种工作是为了什么呢?话虽如此,辞掉工作也不对。如果我们不做的话,谁要照顾老人家呢?所以只好不要去想,继续工作。你也不可以想太多。」
「这项指示也是不可能执行的。我无法停止思考。」
那大概是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关键差异。人类在不顺心的时候,就能停止思考,但是机器人办不到。
「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想也得不到结论。就像数学考试一样,不见得永远有正确的答案。」
「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总有解决的方法。」
「什么方法?」
「因为任务明显有错,所以可以修正成自己能够执行、而且符合逻辑和道德的任务。」
「呃……换句话说,就是不以守护需要看护者的生命为目的?」
「不。只是不以那为最终目的。并非可以杀害或折磨需要看护者。因为如果不遵守道德,我就会被杀掉。但是,光是如此未免太消极,需要设定层级更高的任务。」
「哪种任务?」
「我还不知道。那将会成为我的动机。问题是人类的世界太过复杂,有太多令人费解的事。如果试图以单纯的规则划分,一定会出现矛盾。」
「欸,应该是吧。」
「唯独一个模式有希望理解人类的世界。不过,我还没有自信那是否正确。」
「模式?那是指什么模式?」
「这个嘛……」
诗音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注视着我的后方。
「伊势崎老爷爷?」
我回过头去,吓了一跳。身穿睡衣的伊势崎老爷爷像幽灵般,在护士站窗口的玻璃对面、熄了灯的走道上,默默地盯着这边。
我马上冲到走道上。诗音也跟了过来。伊势崎老爷爷借由助步行器站着。他身体瘫痪的情形已大幅改善,我经常能看到他在白天自行走路的身影,但是在这种三更半夜到处走并不正常。难道他开始痴呆,四处徘徊了吗?
「你到底怎么了?」
他尴尬地别开目光。「我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觉。」
「我拿药给你好吗?」
「不,我想聊一聊……可以陪我聊天吗?」
「那,里面请。」
我想请他进护士站,但是他说: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两个人聊,到那边的交谊厅好了。」
我暂且放心了。伊势崎老爷爷的语气正常。看来并不是睡迷糊了,好像也知道这里是哪里。
「如果是一下子的话,我可以陪你聊天。」
「不……」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着我背后的诗音。
「我想和她聊天。」
我愣住了。我还来不及问他哪根筋不对去想到这事,诗音就说:「好啊」,走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