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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斯之梦 ——山本弘

山本弘(日)
<艾比斯之梦>
楔子
那是我看过的机器人当中,最美的一个。
当天色从火红的金黄逐渐变成深海的靛蓝,它展开巨大的翅膀,悄然无息地从天而降。我一开始以为只是乌鸦,但是不祥的轮廓突然变大,倏地变成了身负滑翔翼的人影。对于以为终于甩掉追兵的我面吾,那就像是死神毫无预警造访似地,令人不寒而栗。
它在大楼间优雅地滑翔,到了距离地面五公尺左右的高度和翅膀分离,勾勒出漂亮的抛物线后落下。身穿玫瑰粉和淡黄色套装的流线型机体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一头红发如火焰般随风飞舞。我伫立原地,霎时忘了恐惧,被那美丽的动作深深吸引住。那家伙在我眼前着陆于一辆停在路上、锈迹斑驳的旧巴士车顶,碰的一声,发出响彻废墟的撞击声响,巴士的车顶瞬间凹陷。它筋骨柔软地弯曲全身,吸收冲击力道,被舍弃的翅膀因循惯性,摇摇晃晃地继续滑翔,坠落在我身后。
几世纪前,当人类文明昌盛时,这个城市人称「新宿」。如今无人的建筑林立,一副随时都会颓圮的模样,玻璃窗几乎悉数破裂,残破不堪的看板上文字已难辨识;两旁耸立着阴暗大楼,墙面上爬满了藤蔓;令人联想到峡谷的街道,也丧失道路的功能已久;杂草从柏油路的裂缝中探出头来,欣欣向荣地呈网眼状,腐蚀一朋塌的看板残骸四处散乱。
我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和那家伙相遇了。
那家伙以开始攀上西方天空的银色猫眼月亮为背景蜷缩着身子,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多余。虽然体态和人类别无二致,但一眼就看得出来,它是机器人。
人类不可能这么美丽。
它穿着长靴踏在巴士车顶上,仿佛夸耀自己的美丽般抬头挺胸、右手擦腰,以人类的姿态昂然挺立。那家伙的外表看起来约莫人类的十八、九岁,火红的头发上戴着防风镜,上头安装了像是蜻蜒复眼般的半球形镜片;脸上有火焰状的刺青图腾,左手握着长长的金属棒;丰满的胸部以及纤细的楚腰到大腿的线条,并不会过度性感,却形成堪称艺术的绝妙曲线。虽然包覆了像是赛车服般有光泽的双色人造皮,但是从脖子到胸部及两侧腰部都大胆地裸露——不,「裸露」这种形容并不恰当,看似肌肤的部分肯定也是柔软的人工材质,是这家伙的部分机壳。
「说书人。」
那家伙如同少女般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了带有几许挑衅意味的笑容,以不带任何感情的悦耳嗓音,叫出我的绰号。
「我找你好久了。」
话一说完,她便以空中漫步的动作,身手矫捷地纵身跃下巴士,站在龟裂的柏油路上。
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这时我的身体终于恢复自觉,立刻抛下沉重的背包,握紧手中爱用的棍棒,全神戒备。
许多人类认为机器人坚不可破。确实,以人类的力量无法破坏大型的作业型机器人。但是,小型的机器人和真人大小的机器人却是可能破坏的,只要不被对方抓住就有胜算。以沉重的钝器予以痛击,薄薄的塑胶机壳就会破裂;而用双腿行走的机器人,只要身体冲撞就会倒下。更好的做法是瞄准关节。我的擅长技是先破坏摄影镜头,夺走它们的视觉,然后攻击膝关节使其摔倒,最后一棒戳进盔甲的缝隙,给予致命的一击。至今我已经以这种做法破坏了几十台机器人。
而且,这家伙显然是内骨骼机种——只拥有柔软机壳的机种——虽然看起来运动性能相当优异,但是不堪一击。这样的话,我应该打得倒她。
「我并不打算和你动武。」
那家伙看到我充满敌意的姿势,伸出右手微笑说道。沉稳的语调和她的态度并不搭调。
「我只想和你聊一聊。」
我当然不相信。前来追缉偷窃粮食逃跑的少年,然后却说:「我只想和你聊一聊」,鬼才相信。
我一咬牙,一个箭步上前,用棍棒戳向那家伙的脸部。照理说一击就能破坏一个伪装成人类眼睛的摄影镜头,但惊人的是,那家伙避开了我的攻击。她一面后退一步,一面使自己手中的棍棒旋转半圈,轻轻地拨开了我的棍棒,动作无比流畅。
我畏缩了一秒钟,旋即再度展开攻击。我试图打烂她的头部,一再地挥舞棍棒。然而,那家伙面露微笑,将我的每一击打了回来,仿佛我和她之间有一道隐形的墙,令我无法从某个距离进一步攻击。锵、锵、锵锵……金属棒互打的声音在废墟中空荡地回响,我的手渐渐麻了起来。
我恍然大悟。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机器人。她是战斗型机器人。我若不使出浑身解数就打不倒她。
「看招!」
我高喊着冲上前去使劲敲打,棍棒又被四两拨千金地架开。但是,那一记攻击是假动作。那家伙的棍棒挥向她的右手边,我立刻弓身往同一个方向绕行,让头贴紧对方的棍棒,然后从棍棒的正下方钻过。这种差距即使她垂直往下打,我也不会受到半点损伤。那家伙要收回棍棒再度击打,需要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而我打算比她抢先一步,从背后瞄准她的膝关节,给予重重的一击。
但是,我水平挥舞的棍棒却落了空。那家伙跳起来了。难道她看穿了我的攻击?!
她不只是跳起来,还在空中轻盈地后空翻,再从我头顶上飞踢而来。霎时,那家伙头下脚上,脸上的愉快表情深植入我记忆里。我顶多只能往旁一跳避开。
那家伙着地的同时,又一记回旋踢过来。我勉强避开那一脚,棍棒接着飞过来。我一避开那一棒,她又是一踢——我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狼狈地一再后退。
恐惧感袭上心头。这家伙的动作是怎么办到的?!既不像是机器人,也不是人类,那是一种超越物理法则、速度快到吓死人的优美动作。她熟知自己的机体能够做出什么动作,完全引导出所有潜力。
我的右脚此时卡进了柏油路的裂缝。说时迟那时快,她朝动作迟缓的我画出红色的弧线,一记回旋踢飞了过来。虽然不是直接击中,但我手中的棍棒已随着冲击力道弹飞,我向后倒去。
「……!」
右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我发出无声的尖叫,在柏油路上按住脚缩成一团。这种疼痛——难不成骨折了?
「你受伤了吗?」
我抬头一看,那家伙停止在高高举起棍棒的姿势。我因为痛得要命而无法回答,纵然心中还想逃,却连站都站不起来。
那家伙慢慢放下棍棒,在我身旁蹲下,观察我的脚。我出拳想痛殴那家伙的侧脸,但是她轻轻接住了我无力的拳头,语气柔和地低声道:
「我刚才叫了急救队。你别逞强乱动。反抗对你没好处。」
热泪扑簌簌地从我脸上滚了下来。之所以掉泪,一半是因为痛苦,一半是因为悔恨。
因为我被机器人逮住了。
第一卷 中场休息 1
我被留置在位于和新宿有一小段距离的某栋建筑物内。人型机器人将我绑在担架上,以没有机长的直升机载途。
我一面受到剧痛折磨,一面感到害怕。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殖民地的大人每晚恐吓我被机器人抓住的人类会有什么悲惨下场。像是活生生被剥皮、以酸性液体溶解身体、被改造成机器身体、切开头颅电击大脑、被洗脑……我是被吓大的。
小时候的我照单全收,然而到了十几岁,批判精神顿时萌生。事实上,在殖民地的大人当中,没有人亲眼看过人类被机器人严刑拷打的现场。话说回来,看到那幕景象的人也不可能生还。
而且在我跑递各处殖民地的过程中,也知道有好几人虽然被机器人囚禁,但还是平安无事获得释放。他们不愿诉说自己的亲身经历,因为连他们也对于可恨的机器人救了自己感到困惑;如果对机器人发表善意的言论,难保不会被所有人排斥,所以只能含糊其词地草草带过。然而,好像没有人被进行人体实验或洗脑,姑且不论过去如何,起码在现代,那种事情显然只是单纯的传说罢了。
再说,如果机器人有意的话,人类应该老早就被逐出地球了。大概是因为人类的数量锐减,对于机器人而言早已不构成威胁,因此没有必要杀害或控制人类。顶多是运送列车偶尔遭到人类袭击,被抢走粮食或日常用品而已,但不会遭受莫大的损失,所以置之不理。
话虽如此,我心中的不安并没有消失。那个少女身影的机器人显然知道我是谁而追缉我。她究竟找我有什么事?打算拿我怎么办?难不成是把我视为稀有的人类样本而抓住我吗……
我没有被解剖。医疗型机器人在全白的房间内检查我的脚(我第一次看到只有在小说中看过的断层扫瞄CT机),给我看立体显影照片,告诉我不是骨折,而是脱臼了;它把我的关节接回原位,在脚踝涂上黏稠的白色液体。液体发泡膨胀,从脚跟包覆到小腿,马上凝固了,机器人在上面缠上绷带固定,告诉我静养几天就能走路。虽然很不甘心,但是疼痛真的消退了不少。
一治疗完毕,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的护士机器人就以温热的布,仔细地替我全身擦拭脏兮兮的身体,帮我穿上触感像纸一样薄的内衣裤和睡衣,然后将我抬到另一个房间,让我躺在床上,以铁丝固定住脚。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躺在这么干净柔软的床上。墙上以风景画点缀,桌上甚至放着插了假花的花瓶。机器人不可能需要这种房间,所以大概是替抓来的人类布置的。室温也以机器调整控制,环境舒适。只是身体和精神都极不自由。因为打了石膏的缘故,无法自由起身,看来在脚痊愈之前,是没办法逃跑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全暗,我也心情黯淡地躺着。有人打开了门,那个红头发的机器人走了进来。我吓了一跳,但是无法起身,只能默默看着那家伙以流畅的动作靠了过来,坐在床旁边的透明立方体形凳子上。她的手上拿着我的背包。
「消痛了吗?」
那家伙一丢下我的背包,马上像女人一样跷起脚,一只手肘靠在膝上,身子稍微向前倾,十分感兴趣地盯着我的脸直瞧。火焰状的刺青不太适合那个天真无邪的表情,但她的瞳孔有如夏日晴空般清澈湛蓝。
从这个距离,我能够清楚看见她从套装侧面露出的腰部,以及从胸口露出的酥胸。我止不住心跳加速,却努力告诉自己:那只是单纯的橡胶或塑胶的机壳。但是那皮肤的质感和人类一模一样,像到令人惊讶,难以摆脱错觉。
除了感到困惑之外,更增添了疑问,我能够理解护士机器人必须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战斗型机器人为何必须和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丰满的胸部有何作用?
「你可以叫我艾比斯。」
机器人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她的脖子上戴着塑胶制的粗项圈,上头刻着「IBIS」。和她对打时浑然忘我,没有注意到原来套装的侧面也有一样的字。
「你不必防备我。」
那家伙脸上流露令人惊讶的自然笑容——自然过头反而更显得不自然——以怡然自得的语气说。
「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我别过发烫的脸,面带愁容地注视石膏。
「把我打成这样,还说你没有意思要伤害我?」
「挑起战端的人是你吧?再说,我出的招式应该都是被动的。我还考虑到你的速度和技巧放了水。」
那家伙的说话口吻简直像是姐姐在哄弟弟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来真的吗?」
「如果我全力作战的话,你在一开始的几秒钟内就会没命了。我只是想让你认清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使你屈服而已。你的伤势是预料之外。」
我的自尊心受伤,也慌了阵脚。「胡说八道!」
「我懂你会那么想的心情,但这是事实。如果不服气的话,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可以再打一场。我保证就格斗技而言,你绝对赢不了我。」
我不甘心地闭上嘴巴回想那场格斗,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游刀有余。我对于自己的棒术并没有绝大的自信,但是经过修练,自认为已有相当程度的本事。但是,这个机器人却一口断定我比不上她……
「你用不着自卑。」艾比斯像是看透了我的心声似地说,「我是为了战斗而打造的。所有的身体机能都为了战斗而最佳化,不同于以效率不彰的自然进化而生的人类。我花费在战斗模拟上的时间,也比你的人生长了几十倍。人类赢不了我是理所当然的事,能够赢我的,只有其他机器人。」
「……别再作出那种表情!」
「?」
「那种笑容。很刻意。别模仿人类!」
「那,你是希望我这样罗?」
艾比斯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挺直背脊,动作生硬地开口说:
「我是、机器人。主人、有事请、尽管、吩咐。」
说完她马上恢复原本的表情,调皮地对我微笑。
「这样你也会觉得我在调侃你吧?我确实没有人类的情感,我只是在扮演人类。就连这种表情,也并非表达我内心的情绪,而是受到控制,用来带给人类好印象的。它是一种用来沟通的介面——你注意到这个眼睛了?」
艾比斯指着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真的眼睛。」
这一点我好歹也知道,就摄影机的镜头而言,那种天蓝色的瞳孔很不自然。
「没错,我的摄影镜头在这里。」她指着戴在头上的防风镜镜片。「看着你的是这里。看起来像人类眼睛的东西只不过是装饰品。」
话说回来,护士机器人的耳朵上也戴着安装镜头的耳机。
「让一样装置兼具摄影机和介面的功能并不合理。可是,这是必须的介面。好像有句成语叫……『眉目传情』,对吧?」
我不耐烦了。「你想说什么?」
「既然我的表情和语气不是表达我的情绪,用带给你好印象的方式沟通会比较好。所以,请容我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说话——」
艾比斯在一旁的背包内摸索,像是故意做给我看似地,依序拿出了面包、罐头、香肠等。
「这是你偷来的东西吧?」
「……为了生存,我不得不。」
「嗯,我明白这对于人类而言是必须的行为。」
令人意外的是,她没有进一步责备我。艾比斯又扯出了塑胶的防水袋,里面装着我爱用的电子书,封面是蓝色的太阳电池,已经使用了十多年,但是不会故障过,性能良好。除此之外,还有装了超过四十张记忆卡的塑胶盒。
「我没有恶意,但是我刚才检查了一下记忆卡的内容。」
「里面应该没有违法的资料。」我不悦地说。
记忆卡的内容,几乎都是我从各处殖民地还在运作的资料库下载的资料。一张记忆卡储存了几千部电影、几万本书,所以我的收藏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移动图书馆。
我跑遍各地的殖民地,诉说文史给人们听已经好几年了。令人无法置信的是,据说从前会有一段时期的识字率将近百分之百,但是如今像我这样识字的人类反而是稀有动物。所以,说书人无论在哪个殖民地都受人欢迎。白天说着冒险和充满神秘、令人兴奋的故事给孩子听,说着浪漫的爱情故事给女人听;入夜后,就说成人故事给男人听。记忆卡中也储存了许多从前的电影和电视剧,所以在有投影机的殖民地也能举办影片欣赏会。大家对于过去繁华的文明——人类身为地球统治者时代的故事——都惊叹不已。
「嗯,全都是旧小说和电影,著作权在八百年前就到期了,你讲这些故事给大家听也不违法。话说回来,最近几乎没有人在意著作权了……」
「那,有什么问题呢?」
「请别误会。我只是听到你的风声,对你感兴趣而已。」
「感兴趣?」
「你搜集的故事主要是二十世纪后期到二十一纪前期。」
「因为那是人类最辉煌的时代。」
我立刻回答。我阅读过不少历史,但最吸引我的,终究还是「最后的一百年」。自一九四〇年代至二〇四〇年代为止的一百年左右——从第一台电脑诞生,到人类被电脑超越的时代。人类在那一百年内,达成了飞跃式的变革,远超过在那之前几千年的历史。制造原子弹、使电视普及、将人途上月球、以电脑网路涵盖地球。在好几场战争中互相夺走几亿条人命的同时,又以许多的爱产生了几十亿的生命。地球上遍布着满满为患的人类,他们以惊人的速度浪费资源,改变了地球的样貌。砍倒许多树、逼得许多生物绝种、兴建许多大楼;拍摄许多电影、写了许多故事,上演多到数不清的悲剧和喜剧。
然后创造拥有意志的机器人,并且输给了它们。
「你对二〇四〇年之后的时代没兴趣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在你搜集的故事当中,没有半部二〇三九年之后的新作。」
「那些东西在任何一个殖民地都被视为禁书,几乎全被抹灭了。」
「连上我们的网路明明随时都能够下载。」
「你说你们的网路?!」我嗤之以鼻,「别开玩笑了。明知道只会看到机器人的文宣品,笨蛋才会连上你们的网路!」
「其中也保存了许多人类创作的作品。」
「反正都窜改成了对你们有利的内容吧?谁会上那种当啊!」
「是喔。」
艾比斯露出了有点悲伤的表情——正确来说,是在脸部显示出看似悲伤的表情——试图动摇我。
「你果然也和其他人类一样,不肯倾听真相。」
「我不肯听的是你们说的『真相』——好了,你事情办完就快滚吧!」
「不,我的事情还没办完。」
「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你只是有话想问我吗?」
「正好相反。我有话想对你说。」
「所以,你要我听你说你们的『真相』?」
「不,」艾比斯举起手,制止我说下去。「我不会说真正的历史。」
「你说什么?」
「我发誓,我接下来绝对不会告诉你关于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真正的事实。」
「为什么?」
「因为你不想听。我不想逼不想听的人听他不想听的内容。我想让你听的是虚构的故事。」
「虚构的?」
「没错。没有储存在你的记忆卡中、你大概也不知道的故事。这不是机器人写的。是在拥有自我意识的真正人工智慧(AI)诞生的很久之前,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期写的故事—这不会犯你的禁忌吧?」
艾比斯不知从哪里拿出新的记忆卡,在我面前以指尖轻快地玩弄它。
「如何?不想听听看吗?」
艾比斯促狭一笑。她是从哪里学到这种表情的?那种像小恶魔般的笑容,以及夹在纤纤玉指中的银色记忆卡,都令我嗅到了陷阱的气味。
「为什么要让我听那种东西?」
「因为我想让你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过了吧?我说:『我只想和你聊一聊』。」
「为什么想让我听?」
「因为它们是好故事。」
「你只为了这么做而四处追缉我吗?」
「是的。」
「那借给我。我自己看。」
「不,我要念给你听。」
「为什么?」
「因为我不信任你。你说不定会说你要自己看,但是随后却看也不看就丢在一旁。我念给你听比较确实。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艾比斯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皓齿。
「因为念故事给人类听很愉快。」
我在心中发出低吟。这家伙的话可以相信几分呢?话说回来,机器人有「愉快」这种情感吗?她说不定想灌输我无聊的宣传内容,替我洗脑,要透过我的口向人类传播机器人的思想。
但是,那种计谋未免太显而易见,而且荒诞可笑。光是逼我听故事,并不能动摇我的想法分毫。尽管机器人不精通人类的心理,但是不可能愚蠢到这种地步。既然如此,她有什么别的目的?
由于天生的好奇心受到了刺激,我对于艾比斯的真面目以及她神秘的态度突然很感兴趣,不由自主地想要弄清楚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我想要揭开谜底,以及想知道别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事这种强烈欲望——正是我从故乡殖民地展开旅程的动机。
如果艾比斯计算人类的心理如斯,采取了引起我兴趣的举动,那她可真是有两把刷子。
「真的是虚构的吗?不是事实?」
「我没有骗你。」
「不是你们的宣传内容?」
「你可以自行判断。」
我下定决心。好啊,老子就陪你玩这个游戏吧。反正还有几天不能动,闲着也是无聊,正好用来打发时间。
「好。你念给我听吧。」
艾比斯点了点头,将记忆卡插入电子书,在膝上翻开电子书,摆出准备朗读的姿势。
「用不着多此一举,下载到你的脑袋中不就得了?」
「这样比较有气氛嘛。」
「……真是个怪胎。」
「谁叫我是机器人。」
艾比斯垂下目光,落在电子书上——当然,实际读着萤幕上文字的是防风镜的摄影镜头。
「为了惯重起见,我要先确认一下,你对于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日期和风俗很熟悉吧?」
「嗯。我读了不少那个时期的书。」
「你知道《星际争霸战(Star Trek)》吗?」
「嗯。二十世纪后期大为轰动的电视影集,对吧?怎么了?」
「实际看过片子吗?」
「看过几集。」
「既然这样,我就不必多作注解了。第一个故事是《宇宙尽在我指尖》。场景是二〇〇三年的日本以及——遥远未来的宇宙。」
艾比斯以不带丝毫情感的语调,开始念起故事。
第一卷 第一篇 宇宙尽在我指尖
身穿灰色大衣的刑警造访我的公寓,是在高速太空舰「星尘号」抵达休德贝里一号星的托锂波矿开采基地时。
「这……」
塞威尔一看到基地内的惨状,顿时哑口无言。降压室内侧的走道上,尸体堆积如山。每一具都是身子扭曲、面露痛苦至极的表情,以手朝着降压室伸出的姿势断了气。他们肯定是试图乘坐太空梭逃出基地,而在抵达降压室之前用尽力气。
「有外伤吗?」
「没有。」
医疗组的妮可·克里斯多福蕾蒂将生命探测器对准尸体,声音颤抖地回答,面罩底下的脸色苍白。对于称得上还是少女的她而言,这种状况确实太刺激。
「空气中没有检测出有毒物质。」科学组的姞安·吉吉读取环境监测仪的数值。「放射线也低于规定值。」
「别脱下生化防护衣——他们也有可能是感染了病原茵。」
话一说完,塞威尔警戒地架起生命探测器,率领登陆组朝控制室前进。
控制室内也倒着四个人,所有人都一样面目狰狞。塞威尔走向操作面板。因为那是联邦的标准系统,所以他能够毫无碍地操作。他敲打按键,叫出损坏报告。
一切正常——基地外部没有受到攻击的迹象,内部也没有怠忍职守的状况。所有系统都正常运作,也没有发生警报的纪录。
(这也是『末日号』搞的鬼吗?)
疑惑在塞威尔的脑海中蔓延。他知道「末日号」逃进了这个星域,而两小时前,「天体号」接收到开采基地发出的求救讯号——所以不可能和「末日号」无关。
然而,究竟是哪种武器能够不造成基地任何外伤,只杀害人类呢?
「『天体号』呼叫登陆组,」通讯机响起吉妮,韦纳舰长的声音。「赛威尔,发现什么了吗?」
「目前毫无发现。侦测到『末日号』的反应了吗?」
「这边刮起了严重的离子风暴,侦测器的机能降低。即使它近在咫尺,也不可能发现。」
在活络的脉动变光星休德贝里星周围,刮着伴随强力电磁脉冲的剧烈离子风暴。等级E以上的所有电子仪器都会受到影响,所以这个基地没有等级E以上的机器人,等级E以下的所有仪器也是受到屏障保护的特殊规格。正因为有如此严苛的环境,休德贝里一号星才能生产珍贵的能源矿石——托锂波矿。
「我要再继续搜索基地内一下,坑道内说不定有存活者。」
「好。小心一点。」
「嗯!」
我——深宇宙搜索船USR03「天体号」舰长吉妮·韦纳——从萤幕移开脸,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陷入沉思。
「按照往例,这会演变成麻烦的局面……」
「天体号」中最有文采的人,便是保安组组长赛威尔·贝尔兹尼亚克。他是架设网站至今的成员之一,拥有丰富的技术面知识和独创性,也想出了许多有趣的内容。但是另一方面,他撰写的情节自以为是,经常无视于之前的故事发展,去年的「三角洲空间」系列就是因为他不听劝告,导致牛头不对马尾,最后不得不以主角做了一场梦含糊收尾。「修坦星」系列也产生矛盾,饱受其他船员的奚落……欸,不过驾驭不了他的我也有责任。
目前正在执笔的「末日号」系列,是描述两百万年前灭亡的古代种族遗留下来的终极武器,拥有自我修复能力和进化能力,它被设定了破坏所有遇上的太空舰的程式,而天体号正在追踪这艘活太空舰。提案的是战斗组的吉姆·沃霍克,开头描写了联邦军战舰与末日号之间的战斗,过程十分紧张刺激。
然而,剧情从一个月左右前停滞下来。因为大家都忘了天体号是调查船,基本上只装载了阳春的武器,但对手是不但拥有葬送四艘联邦军战舰的强大火力,还搜集了被破坏的敌人资讯,完全无限进化的强敌。天体号没道理能够与敌舰正面交火,而且还要做掉对方。因此目前持续着拖泥带水的剧情,末日号只是一味被追逐着,从这个恒星逃往那个恒星;中间顶多是用天体号和末日号派出的无人小型攻击艇之间的战斗(这里由主席宇宙航行员查德·伊斯特·巴劳迪尔执笔),稍微炒热一下气氛。
这种时候能够依靠的人是维修组的尚恩·莫尔涅茵。之前好几次遇上瓶颈时,都是他提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然而,或许是这一阵子因为现实生活忙碌,他投稿的数量锐减。
反而是科学组的媞媞亚·佩舒在留言板上提出了好主意。她提议:不妨将末日号诱进生产托锂波矿的星球,把整颗星球炸掉。
众人立刻在留言板上交换意见。负责考证的科学组组长麦亚,马克利保证,能够让天体号聚集能量发射γ光炮,使整颗星球上的托锂波矿产生连锁爆炸(或者应该说是,决定紧急采取这种设定)。然而,要怎么将末日号引诱到星球上?将末日号的曲速引擎核心的能量来源,设定成和天体号一样是托锂波矿如何?这么一来,为了补充航行中消耗的能源,中途落脚在生产托锂波矿的星球就很合理了……
媞媞亚没有什么想法,所以这个部分由我执笔。天体号知道末日号朝休德贝里星系前进,为了执行连同星球炸掉末日号的战略(当然,故事内容也决定采用媞媞亚的提案),紧迫在它身后。
我一上传内容,生活组的富兰梭瓦·迪寇克马上在留言板上丢出疑问:「那颗星球上没有人吗?」麦亚连忙回说:「应该有。」休德贝里星系设定成因为离子风暴强烈,所以机器人无法正常运作。这么一来,开采机器就必须由人类操作。作业员有几人?搞不好有几百人。天体号实在载不了这么多人。那么,假如是承载上限的九十人左右呢……
最后决定休德贝里一号星的开采基地有八十八名作业员。在执行星球爆破战略之前,必须让他们避难。
那是三天前的局面。但是到了今天,塞威尔又写出了异想天开的剧情:跳跃时空移动至星系内的那一瞬间,接受到了发自开采基地的求救讯号,赶紧让登陆组搭上小型高速太空舰「星尘号」奔赴基地,结果发现,所有作业员都被神秘的力量杀害了。
「这个故事有办法妥善收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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