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鹰见先生教了我关于穿脱衣服的礼仪。他自己却犯了错,真是奇怪。」
「所以,我说他是个冒失鬼啊。」
「或许是那样没错。人类经常犯错。」
诗音又开始脱衣服。刚才因为雨声而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一听,每当诗音一动手脚,就隐约能够听见「嗞嗞~~」的马达声。然而,这一点不用太担心,耳背的老人家大概不会注意到。
我第一次看到一丝不挂的机器人。被衣服遮住而看不见的部分也覆盖着人工皮肤,穿着女性内衣。不过,背部和腹部有一条看似拉链的黑线,令人有点毛骨悚然。根据操作手册,脖子后面的按钮是用来启动的开关。开关上面一点的脖子上,有个绿色的小灯在发光。右侧腹上看起来像肤色贴布的东西,则是用来补给燃料的接连器外壳。
我怀疑鹰见先生是替她穿上这件内衣的人。他大概在研究所看惯了诗音换衣服的场景,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不小心和平常一样跟进更衣室来。
换上淡粉红色的制服走出更衣室,发现鹰见先生站着,一脸过意不去。
「呃……抱歉。」
「不,没关系。」
我随口回应。令人在意的不是鹰见先生的行动,而是诗音问他:「你是女性吗?」这句话。机器人不可能会开玩笑。八成是因为鹰见先生进入女更衣室,所以诗音认真地认为「他是男性」这项资料可能错误——换作是人类,不会那样思考。
看来有许多常识必须教她。
机器人看护要来的这个消息,从几周之前就在入住的老人之间传递。除了罹患阿兹海默症愈来愈严重、听不懂人话的老人家,所有人都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诗音跟在我身后走,到处向二楼的人打招呼。「我是诗音,请多指教。」她像之前一样,行礼如仪地鞠躬。入住老人的反应人致上都很止面。鹰儿先生拿着摄影机跟着到处走,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老人家当中,也有人非常高兴。
「哎呀,机器人像人一样行动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爱讲话的土岐老爷爷,感概万千地说。
「我是守在电视机前面看《原子小金钢》首播的世代。我一直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纪,会出现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小时候在脑海中勾勒的画面,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哎呀,真是令人开心。」
如果是人类听到这番话的话,大概会不好意思地脸红,但是诗音只是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这八成是她内定的表情。
土岐老爷爷说他想去交谊厅。位于各层楼角落的交谊厅内,有一台大型萤幕和五台能够上网的电脑。上午看前一天晚上录影的动画,是土岐老爷爷每天的固定活动。
这是诗音的第一件工作。首先让他起身,坐在床缘之后,把轮椅推过来,放在和床呈二十度的角度,以刹车固定,接着将手臂从腋下绕到背部,双手从腰部合抱,使他站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简单,却需要力气和诀窍。如果是瘦弱的老人还好,但是有许多人像土岐老爷爷一样,体重比我上重许多。这个动作会对腰部造成负担,腰痛之所以是看护的职业病,和一天要做几十次这个动作有很大的关系。
然而,诗音果然力大无穷。我必须「嘿咻」吆喝一声,踏定脚步才能做到的事,诗音却相当轻松地便将土岐老爷爷抬起来,支撑住他,让他当场碎步挪移,再慢慢转身面向轮椅。诗音很能干。鹰见先生一面以摄影机拍摄,也一面小声地称赞:「很好唷。」
「哇,十万马力果然就是不一样。」
土岐老爷爷十分钦佩。诗音弯下腰来,轻轻地让他坐在轮椅上。
「护士小姐,你能够像原子小金钢一样在天空飞吗?」
隔壁床的荒井老爷爷开了玩笑。但是,诗音或许是专注于让土岐老爷爷的脚跨在床垫上,没有回应。
「喂,护士小姐。你能在天空飞吗?」
荒井老爷爷提高音量。诗音做完工作,站了起来。我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喃道:「那是指你唷?」
她错愕地说:「什么是指我呢?」
「荒井老爷爷在跟你说话。」
「那是在跟你说话吧?我并不是护士。」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面露微笑。如果不知道她是机器人的话,大概会觉得她在耍人。
我叹了一口气。护士和看护确实不一样。然而,两者都身穿粉红色制服,工作内容也几乎大同小异。不同的地方顶多是护士要开药、打点滴,而看护不做这些事,如果不看胸前的名牌,根本不晓得是哪一种身分。但老人家不会去看那种东西,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称之为「护士小姐」。
「总之,请回应荒井老爷爷。」
「是。」
她重新面向荒井老爷爷,答说:「我不能在天空飞」,话一说完马上别过头去。荒井老爷爷露出自讨没趣的表情。
我心想,真是伤脑筋。诗音一下子就曝露出了最大的缺点。她确实能够将工作做得完美无缺,但是,看护重要的是与老人之间的交流。互相开玩笑也是一种交流。如果不能做到谈笑风生,即使看护的技术再完美,老人家也不会感到愉快。
我开始感到担忧。如果第一件工作就这样,肯定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在下一间二〇六号房,新的问题等着诗音。
「你要小心。」我在进房之前,小声地说。「这间房的伊势崎老爷爷,是个爱性骚扰的老头子。」
「你的意思是,他是位经常性骚扰女性的老先生吗?」
「没错。他虽然半身不遂,但是右手相当活动自如。如果他伸手摸你屁股的话,你要直截了当地说:请你自重!」
「是。」
诗音乖乖地回应。嗯,虽然我认为,机器人被人摸屁股也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身为同性,这种事不能不提醒她。
伊势崎老爷爷躺在床上。他长得很像古代剧中专演被砍头角色的演员。虽然他无法自行起身,但是气色相当好。
「我是诗音。请多指教。」
诗音像之前一样打招呼,伊势崎老爷爷依然板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她一眼。这个人老是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态度,但是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差。
「……厕所。」
伊势崎老爷爷怫然不悦地说。或许是听不懂意思,诗音杵在原地微笑。我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想使用活动便盆。你扶他去。」
「是。」
诗音正要弯下腰时,伊势崎老爷爷说:「我不要你帮忙。」
「我要那边的护士帮忙。」
我暗自冷笑,意思是活生生的女人你才要是吗?
我气得青筋暴出,但是硬挤出最甜美的笑容说:
「诗音正在研习中。为了练习,请让她帮您的忙。」
伊势崎老爷爷不情不愿地同意。我为了遮蔽同房的小森老爷爷的视线,拉上了帘幕。
活动便盆放在床的右边。诗音和刚才一样,使伊势崎老爷爷站起来,慢慢地改变位置,使他站在便盆前面,一面以左手支撑他的身体,一面以右手褪下他的裤子和内裤。这是相当困难的工作,但是诗音默默地完成了。
果不其然,伊势崎老爷爷的手开始移动到诗音的臀部。好歹还是想试一下触感吗?我正想警告他时——
「请你自重!」
诗音出乎我意料之外以强硬语气开口,把伊势崎老爷爷吓了一跳。我也一样吓了一跳。她八成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了「直截了当地说」吧。
伊势崎老爷爷动不动就会生气,此刻我捏了一把冷汗,担心会引发纠纷,但幸好没有发生那种事。他大概以为:反正是机器人,她应该不会反抗,没想到被她严词拒绝,因而吓了一跳,后来就乖乖地坐在活动便盆上。
「上完了请说一声。」
我说完走到帘幕外,发现鹰见先生一脸胆心地站着。
「发生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这里讲话会被伊势崎老爷爷听到。我们走到走廊上。
我话说从头,鹰见先生低声沉吟。
「诗音搞砸了吗?」
「不。我认为用严厉的语气对付那个人刚刚好。」
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是其他老人家,稍微被摸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〇〇先生好色唷。」我还能以一句玩笑话给对方台阶下。但是,唯独伊势崎老爷爷另当别论。他的个性不好,令人无法产生好感。明明知道我们讨厌那样,还故意摸过来,偏偏他说话的语气又傲慢无礼,听说会经是某家公司的社长,想必员工都很讨厌他。他年轻时在泰国会买春过未成年雏妓,非但不会不好意思,反而洋洋得意地大肆炫耀,真是令人听了差点吐出来。他是个彻底欠缺道德观的人。虽然因为阿兹海默症等疾病而导致性格改变的老人家不稀奇,但是伊势崎老爷爷的情况并非如此。他只是记忆力稍微退化,经过HDS-R智力测验后,医生也诊断他的智力没有问题。
我们经常在护士站偷骂他:「他以为他是哪根葱啊?!」但是,这份工作一定要面带微笑,而且惹恼病人会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我们很少破口大骂。或许是因为息事宁人的态度,所以反而助长了伊势崎老爷爷的气焰。这次的事倒是一帖良药。
「诗音,干得好。」
我夸奖诗音,但也没忘了提醒她:
「不过,对于伊势崎老爷爷之外的人,要更温柔地警告对方唷。」
一旦接近中午,老养院就会变成战场。
在我们院里,除了体力相当衰弱的人之外,规定所有人要众集在餐厅用餐,作为入住老人之间的沟通和复健。从快要用餐时间开始,得帮助无法自行去上厕所的人到活动便盆解决内急。完毕之后,为了让他们下楼到一楼的餐厅,必须将一群老人家聚集在电梯前面。
电梯一次最多只能搭六张轮椅。为了避免混乱,分秒不差地规定了时间表,每一层楼在不同的时间下楼。二楼的所有入住老人必须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前确实地下楼,一旦过了那个时间,三楼的人会开始下楼,就无法从二楼搭电梯。能走的人由护士或看护辅助,不能走的人坐轮椅。整层楼的护士、看护总动员,来回反复地将老人家送往一楼。只要迟到一分钟,行程就会往后延几十分钟,所以简直像在打仗一样。
我让诗音负责将不能走的老人家从床上搬到轮椅上的工作,在我把轮椅推到电梯前的期间,她便动手搬下一位老人家。
「喂,借过借过。」
春日部小姐穿上机器手臂,发出「咯嚏咯嚏」的脚步声,和我擦身而过。那是一种方便的机器,会使人类的力量倍增,但是因为要穿上它很麻烦,而且力道难以拿捏,所以许多看护对它敬而远之。年轻的春日部小姐觉得新奇有趣,练习了使用方法,所以二楼的机器手臂几乎是她专用的。
即使好不容易让所有老人家下楼到一楼,工作也还没结束,还必须帮助手不能动的人进食。以汤匙舀白饭或菜肴,配合咀嚼的速度送进口中。
这个时候,诗音也曝露出了弱点。她会一一询问「吞下去了吗?」,等待对方的回应,再将汤匙送进口中,但是不会多说一句话。换作我们,即使老人家不发一语,我们也会观察他们的嘴部动作,知道喂下一口的时机,并且问老人家各式各样的问题,像是「好吃吗?」、「喜不喜欢菠菜?」,诱使老人家进食。
接下来按照吃完的先后顺序,再搭电梯将用完餐的人送上楼。这一结束,又要协助上厕所。兵荒马乱的时间都过去了,我们才终于能够喘口气,轮流用餐。
当然,诗音什么也不吃。她只要四小时补充一次甲醇即可,而且一分钟就补充完毕。话虽如此,在我吃饭的期间,让她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工作也令人担心,所以我决定让她坐在我面前等。
「如何?你对这个职场的感想是?」
尽管我嘴巴上这么问,但是并不期待得到正常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诗音面带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能够为了人类工作,令我非常开心。我想和各位入住老人早日变成好朋友。虽然也有许多辛苦的事,但是我会加油的。」
话中不带半点感情。我转向在一旁吃饭的鹰见先生。
「是你教她这样回答的吧?」
「欸,关于这一点,就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鹰见先生面露苦笑。「毕竟她是未经世事的小女生,教她基本的应答以免失礼,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我认为缺乏和入住老人之间的对话是个问题。那种态度不会让老人家感到亲切。你没教她幽默感吗?」
鹰见先生搔了搔头。「哎呀,光是教她看护技术就让我忙不过来了。」
「既然这样,没办法让她安装那种程式吗?像是对话诀窍之类的。」
「安装?不,没办法。我跟你说过了吧?诗音和人类一样,需要累积学习才能提升技能。」
「和老人家之间的对话也是一样?」
「是的。她只能在这里实地累积经验。」
也就是说,必须由我教她不可。要教机器人幽默感?我感到浑身无力,这真是个天大的难题。
我快晕倒了。
下午开始协助沐浴。一周让入住老人洗澡两次,星期一和星期四轮到二楼的入住老人。能走的人会进入公共澡堂般的大浴室,自己洗身体,不能走的人则必须使用沐浴设备,由我们替他们清洗。除了入住老人之外,也要协助只寄放一天、使用一日服务的老人家。因为在一般家庭中,要让卧病在床的老人沐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这项服务大受民众欢迎。
当然,接下来的工作不能给鹰见先生看。我决定请他在交谊厅打发时间。
诗音和我换上T恤及短裤,前往浴室。
「好~~再加把劲,拼了!」
协助沐浴是相当吃力的工作。我为了打起精神,卷起袖子摆出胜利手势。诗音匪夷所思地盯着我。
「别发呆。你也做呀。」
「做那个动作吗?」
「没错。这就像是个仪式。快,做做看。说句:『再加把劲,拼了!』。」
「再加把劲,拼了!」
诗音笨手笨脚地模仿我。
第一位是住吉老婆婆。我抬腿,诗音抬身体,从轮椅搬到沐浴设备的担架上。先在洗澡的地方使用身体海绵仔细地洗身体;冲掉泡沫之后,以安全带固定身体;一按下机器的按钮,担架就会发出沉重的声音,上升二十公分左右,滑动到浴缸上方,然后倾斜,从脚缓缓进入热水中。
「感觉怎么样?」
我这么一问,住吉老婆婆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百感交集地说:「嗯,真舒服。」
「真的变方便了。继机器手臂之后,居然是机器人看护,在我们的时代根本无法想像。」
据说住吉老婆婆会在老人看护中心工作到二十世纪末,因为工作过度导致椎间盘突出,不得已只好退休。她知道看护的辛苦,所以非常体恤我们,都会好好遵照指示,绝对不会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是最理想的入住老人。
「你叫做诗音吗?你领得到薪水吗?」
「领不到。因为我不是员工,而是备品。」
「可是,你应该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吧?」
「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像是衣服呢?」
「衣服全部会配给。」
跟我想的一样,诗音的应答正确,但是索然无味。她不会延续对话。我提心吊胆地听着,过一阵子,住吉老婆婆或许是厌倦了,低喃一句:「是噢……」,便闭上了眼睛。
她泡在热水中好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来似地说:
「你们知道吗?在我们的时代,引进了能够连轮椅一起沐浴的设备。」
她总是一边泡澡,一边开始话当年。老人看护这个工作从三十几年前到现在,工作内容大多没变,却有许多令人感同身受的故事。
「噢,我看过。浴缸旁边会像门一样打开,对吧?」
「对,没错。把轮椅推进去之后关上门,然后才放热水,偶尔门没锁紧,热水会从缝隙哗啦哗啦地喷出来,真够受的了。」
住吉老婆婆怀念地笑了。我想像那幕景象,也露出微笑。
「可是啊,更辛苦的是老人家的摇晃。」
「摇晃?」
「因为一按下按钮就能够洗泡泡浴,很舒服,所以很多人想用。可是,老人家当中有许多人瘦得不得了,身体会因为水的力道而晃来晃去。而热水会放到肩膀的高度,所以一旦身体倾斜,脸就会沉入热水中而溺水了,对吧?为了避免那种情况发生,必须有一个人一直以从身后架住对方的姿势洗澡才行。而且必须踮脚,采取从高高的浴缸探入身子的姿势才行,所以对腰部相当有伤害。」
「噢,那可真辛苦。」
我寄予同情。以不自然的姿势工作,往往会对腰部造成负担。顺带一提的是,这个沐浴设备的浴缸高度制造得恰到好处,不必弯腰或踮脚即可工作。
「我想,开发人员们大概在公司里做了好多次测试。他们拿自己当实验对象试着沐浴,心想一定万无一失,看护的工作应该也会变轻松——可是,有些事不在现场使用看看,还是不会晓得……」
我一怔。
原来住吉老婆婆是在不动声色地影射诗音。住吉老婆婆看穿了集技术精华于一身而制成的她,有一个身为看护的重大缺陷。
我观察了诗音一眼。她只是一如往常地面露微笑,看起来完全没有察觉到住吉老婆婆的讽刺。
不只是诗音。机器手臂也是一样。一开始在电视上看到时,看起来好像很方便,却有穿上它很费工夫的缺点。每次老人家拜托「扶我起来」,就要跑去护士站拿也很麻烦,所以用自己的手臂把老人家抱起来的情形势必会增加。结果,院方特地添买了配备,实际运作的状况却很少。
没错,有些事情必须在现场试过才知道。看护的工作空有技术也无用武之地。鹰见先生制造了诗音的身体和头脑,但是忘了放进心脏,而且那不是能够轻易安装的东西……
下午五点十五分。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协助老人吃晚餐是晚班和夜班的人的工作。
护士站的一角——甲醇槽的旁边,准备了诗音的专属座位。她会在这里待命到明天。
她的制服是特别订做的,左腋下能够以魔鬼毡开阖。她会自行打开那里露出侧腹,再卸下像贴布的外壳,露出连接器,然后从甲醇槽拉出水管,将水管头的插口连接至连接器补充甲醇。
一旦燃料加满,她就会将衣服恢复原状,坐在椅子上。
「我可以关机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到鹰见先生点了点头,我才说:「可以了。」
「关机。」
话一说完,她笔直地注视前方十秒左右,旋即闭上眼睛,缓缓地垂下头,以打盹的姿势不动了。
「请一定要以刚才的步骤让她关机。」鹰见先生说:「脖子后面虽然有启动开关,但是除了启动的时候之外,千万不要碰。因为她和电脑一样,如果不按照正常程序关机,会容易发生故障,还有要让她紧急停止的时候——」
「Klaatu……对吧?」
「对对对。另外,假如半夜觉得她很恐怖的话,请盖上这块布。」
鹰见先生从诗音的头顶蒙上一块白布,但是,反而让诗音变得像鬼怪一样,更令人毛骨悚然。
「呃,要不要盖布就交给值夜班的人决定吧。」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鹰见先生露出笑容,好像在期待我回答「没有问题」。然而我不是那种烂好人,何况这是攸关老人家安全和幸福的问题,最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感想。
「换尿布的训练,是使用真正的粪便吗?」
鹰见先生「咦」的惊呼一声,显得不知所措。换尿布时因为拉上帘幕,所以鹰见先生没有看见诗音的手法。
「不,终究没有做到那种地步——倒是使用了味噌。」
「我想也是。擦屁股的时候,她表现得和平常不太一样,好像稍微迟疑了一下。」
「是……呃,我想,她马上就会习惯这件事。」
「可是,最大的问题还是沟通。」
我大致说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及感想。
「坦白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么重大的任务。」我之所以深深叹气,倒不只是因为疲劳。「我原本以为只要指示机器人就行了,但是你没告诉我——必须让她拥有感情。」
「抱歉。都怪我解释得不够清楚。」鹰见先生坦率地低头致歉。「可是,人类也是如此吧?沟通技巧是透过和别人之间的往来慢慢学习的,刚从研究室出来的诗音不懂沟通技巧,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她绝对有学习沟通技巧的能力。」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研究室里让她学呢?」
「噢,这……」他腼腆地口吃了。「因为我本身……」
「我听不见。」
「因为我本身的沟通技巧很差,所以实在没办法教她……」
我闻言傻眼。
「不只是我。我们研究室的工作人员都是纯粹的技术狂,讲白一点,就是一群宅男。我们就算能够全破美少女恋爱游戏,也没办法和活生生的女孩子聊天。在这种怪胎的包围下成长,对诗音而言是不是有害呢?实际上,甚至有人企图将她培育成自己喜爱的个性……
「可是,诗音不是为了那种目的而开发。她不能是只受一部分宅男接受的角色。我希望她是受到所有人喜爱的机器人。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认为在外面的世界和各种人类接触,才是一条捷径。」
「也就是说,把她塞给我们?」
「虽然这种说法很难听,但或许是那样没错。」他又低头道歉。「请务必多多照顾诗音。她也许有缺点,但请以长远的眼光看待她。」
「……我可以讨厌你吗?」
「什么?」
「那种自揭疮疤的说法,令人非常火大。你说你的『沟通技巧很差』?那种事应该感到羞耻,而不是大剌剌地说出口吧?如果自觉到这一点的话,你自己才应该学习不是吗?」
今天一整天累积了不少压力,语气不由得变得粗暴,让鹰见先生吓呆了。我在他心目中的清纯护士形象大概毁了。不过,可惜我并不是天使。有许多女护士讨厌被人叫做「白衣天使」。因为我们不是天使,而是人类。
「总之,我十分清楚不能指望你了。所以,诗音由我来培养——噢,请你放心。我不会抛弃她。毕竟,把她培养成一流的看护,将带给老人家幸福。」
我将茫然伫立的鹰见先生抛在原地,朝更衣室而去;一面在口中小声地低喃:「明天起也要再加把劲,拼了!」
3
结果一反预期,接下来的两个月左右,诗音没有发生称得上是问题的问题。
当然,并非诸事顺遂。诗音的沟通能力依然很糟。连一开始觉得稀奇而对她讲话的老人家,也渐渐意识到她说话的方式很冷淡,对她的评价自然地下降了。
但是老人家并没有明显地对她退避三舍,尤其是要协助如厕、换尿布等,有不少人会特地指名诗音。老人家对于看护或护士抱自己起来或者替自己处理秽物,会感到丢脸和自卑,想必是对于机器人不需要那种顾虑,所以心情上比较轻松。
每隔几天,会进行一次一日服务的接送。搭乘安装轮椅用升降设备的小型巴士,到处造访各户人家,接寄管老人。因为一次载不下所有人,所以人多的日子,经常要绕到三趟。如果不是无障碍空间设计的人家,光是将坐轮椅的老人家从玄关带到外面就是一件苦差事,所以诗音的力气相当令人感谢。
诗音还无法完全离开我身边工作。她最不擅长的是听懂老人家的话。其实连人都很难听懂因为生病而口齿不清的人说的话。若是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家,更是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难怪机器人无法理解,因此我必须在一旁,一句一句口译。
不过工作本身进展得相当顺利,花力气的工作交给诗音就行了,身体上的负担减少了许多。诗音的工作手法也慢慢地愈来愈俐落。起先必须给予具体的指示,像是「把〇〇老爷爷的轮椅推到电梯前面,这件事完成之后回来」,她才会动作,但是后来不说,她也会自行采取行动;而我也渐渐掌握了对她下指示的要领,知道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后,自然晓得该让她怎么做。
诗音有几个小差错,像是听错老人家的话、把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控诉(像是「隔壁床的人偷了我的钱」,或是「我还没吃午餐」)当真——但是,每一个差错换作人类来看都只是「一点小失误」的程度,称不上是问题,犯错的次数也逐渐减少。
诗音令人意外的拿手绝活是唱歌。哎呀,或许说不上是意外。因为她是机器人,所以不会走音或声音沙哑。一个月举办一次的卡拉OK大赛中,老人家经常缠着要她唱歌。诗音为了配合他们的年代,老是唱些老歌,像是松田圣子、中岛美雪或小泉今日子的歌,似乎是鹰见先生事先教过她,所以唱得无懈可击。
不过,这或许是偏见,我总觉得她的唱法有些平淡,没有感情。即使我问她:「你喜欢这首歌吗?」,她也会老实回答:「并不是特别喜欢。」看来她并非知道歌词的意思而唱情歌。
电视台来采访了三、四次。一开始的几周因为无法预期会发生哪种疏失,所以Ziodyne公司也不太愿意大肆宣传,但是随着诗音的工作情况渐渐顺利,Ziodyne公司似乎有了自信。如果媒体报导诗音毫无差错地工作的样子,机器人看护的需求就会增加——这大概也是Ziodyne公司的企图之一。
节目内容不好不坏。每一个节目中,诗音都会对着记者手中的麦克风,说出鹰见先生教她的固定台词,像是「能够为了人类工作,令我非常开心」,或是「虽然也有许多辛苦的事,但是我会加油」。观众会相信多少呢?我想,许多人都知道,机器人不会感到「开心」。
诗音也产生了新的习惯。我在午休时间用餐时,她开始读书。我想「闲暇之余,最好让她多学一些人类世界的常识」,于是建议她多看点书。她会从交谊厅借来旧书或者上网下载资料,然后在我旁边专心阅读。内容五花八门,抓到什么看什么,像是报纸报导、现代小说、历史小说、推理小说、大众小说、漫画等。一开始即使我问她感想,她也只会说:「我看不太懂」,因此令我感到纳闷,她真的能一面看,一面理解意思吗?
但是有一天,她说:「这书好有趣。」起先,我很高兴诗音心中萌生了那样的感性,但是看到那本书——查尔斯·麦基的《异常流行幻象与群众疯狂/困惑之惑》的前言和目次,心情变得五味杂陈。那本书写于十九世纪,内容介绍了人类的种种愚蠢行为,像是投机热、决斗的流行、超自然、猎杀女巫、链金术、十字军东征等。
不知是否错觉,诗音在累积经验的过程中,说话的方式好像进步了。尽管语气冷淡的毛病改不过来,但也许是因为经常和我说话,慢慢学会了说话的诀窍。她偶尔会说些感觉像是在开玩笑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不过,我还不太清楚那是她真的在学习,或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鹰见先生一开始每天都来,后来变成只有每周五来。他会参观诗音的工作情形,听取我和其他员工的意见,然后问诗音几个问题,在一天结束之后提取记忆体的备份,事先储存学习过的资料;这么一来,假如诗音发生什么异常状况,也能够让她从之前的状态重新来过。
诗音累积了总计高达几千小时的体验,但是才十几分钟就能下载完毕,收纳于名片大小的全像卡,令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据鹰见先生所说,诗音并不会像摄影机一样记忆所有耳闻目睹的事,而是只选择重要的事抽象化之后记忆,所以要下载的资料并不怎么多。
「人类的记忆也是如此。经过抽象化压缩之后。只会记得重要的事,所以其实资料量并不怎么多。即使你将记忆中至今的人生包含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全部写成文章,顶多也只有10MB左右。就算附上大量插图,也不会超过1GB。我认为,诗音记得的事反而远比人类更多。」
起初,我和他之间主要只会事务性地互相报告或说明。因为第一天说了那种话,所以他怕我怕得到命,而我也后悔说得太过火了,两人之间迟迟无法拉近距离。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才终于消除尴尬的气氛,变成能够坦然闲聊的关系。
「我们公司里全是一群宅男。」
有一天,他在午休时间这么说。
「就社长来说,他出生于『钢弹』播映的那一年,十几岁沉迷于电脑的美少女游戏,是典型的宅男世代。据说,他是因为想制造动画中出现的机器人而成立公司的。社名是临时起意,基于『像坏蛋军团般应该很帅气』的念头来命名。」
「那,诗音的开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