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一天,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卡罗塔。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卡罗塔将我吃完的盘子放到推车上,立刻回答。
「你被制造为护士吗?」
「是的。」
「也就是说,程式设定你要做这种工作,对吧?」
卡罗塔露出微笑。「程式并没有设定动机,我们也没有受到程式的束缚,即使被制造为护士,如果不想当护士的话,也可以不当。可是,我喜欢当护士,所以做这种工作。」
「喜欢?」
「是的。只要不危害他人,每个人都可以做他喜欢的事,这是我们的世界的原则。我是依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这份工作,并且满足于现状。」
我无法理解。机器人以自己的意愿服侍人类?那种事情我实在无法想像,那和我至今学到的历史相反,我猜不到机器人萌生那种动机的理由。即使是人类,也很少人会无偿地服侍别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卡罗塔做完工作便迅速离开了病房,所以我错失了进一步深入追究的机会。
过一阵子,艾比斯来了。我针对昨天的故事询问她:
「那其实是真实的故事吧?人类文明真的因为病毒毁灭了吗?」
「怎么可能是真实的故事。」艾比斯回以一笑。「如同我之前的解释,人类的大脑太过复杂,根本无法复制记忆或意识。二十一世纪前半确实发生了多起恐怖攻击事件,但是没有发生世界性规模的生化武器恐怖攻击事件。」
「那么,人类为何没落?」
「大人们应该告诉过你了吧?」
艾比斯一副以逗我为乐的语气说着。
没错,大人们是告诉我了:二〇四四年,机器人一起对人类举旗造反,世界各地发生了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战争,人类逐渐被机器人驱逐,而最后,人类将地球的统治权拱手让给了机器人……
我们听着父母和长老们说那些故事长大,父母也从他们的父母那一代听着那些故事长大。战争是遥远过去的事,亲身经历战争的人无一幸存。没有其他资讯来源,我们只好相信那些故事。
我长大之后,开始想知道那些战争的详情。但是不管我怎么搜寻殖民地内的资料库,都没有出现比从父母口中得知的内容更进一步的资讯。记载二〇四〇年之后历史的书,都基于「受到机器人宣传内容的污染」这个理由变成了禁书,连上机器人的网路也基于同样的理由遭到禁止。
在我造访的某个殖民地,声称「人类和机器人大战的纪录片」的电影频繁地上映,人们对萤幕中反复上演的屠杀破口大骂。但是,我经常看老旧电影,发现那是剪接自《魔鬼终结者》、《骇客任务》、《地球争霸战》等科幻电影。我一指出这一点,殖民地的大人们就恼羞成怒,把我给轰出去。
会几何时,我产生了和故事中的彩夏一样的心境。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中确实有许多奇怪的点。我们经常袭击机器人的列车和仓库,抢夺粮食和日常用品。但是,机器人究竟为了什么而生产、运输、保管那些东西呢?根据一派说法,日本的某个地方有监禁大批人类的收容所,机器人生产那些东西是为了运送到那里,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
这个世界不可能是虚拟现实吧?艾比斯说,技术上不可能有和现实无法区别的虚拟现实——不,慢着,有证据证明她说的是事实吗?谁能保证我不像彩夏一样,也是个AI,正在虚拟空间中进行模拟人生体验?
我的思绪混乱,感到非常不安。如果艾比斯的目的是将问号植入我原有的信念根基,那么她确实成功了。如今,我已慢慢认为机器人并不邪恶,并且开始觉得我们学到的历史或许不是事实。不,我开始怀疑这个现实本身,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我觉得焦虑,希望她干脆告诉我正确答案。
尽管如此,「告诉我真相」这句话,我还说不出口。谁叫我一开始说了那种话,我拉不下脸,而且不甘心轻易地着了艾比斯的道。艾比斯也没有主动开口说:「我告诉你吧。」她在等我扭曲信念。
还早得很——我告诉自己。我岂会因为听了那种故事,就轻易地扭曲自我?!
「如果不是事实,」我改变话题。「为什么要告诉我那种故事?」
「和其他故事一样。因为即使是虚构的故事,其中也包含着真相。」
「你的意思是,科幻小说预言着未来吗?」
「不是。科幻小说预测的未来大多是错误的。到目前为止的故事也都是如此。可是即使预言失准,作品的价值也不会降低。」
「作品的价值是指什么?」
「你迟早会知道。」
又在吊人胃口。唉,算了。再持续比谁有耐性一阵子吧。
我又改变了话题,回到关于刚才和卡罗塔的对话:机器人为何会以自己的意愿服侍人类呢?
「这个嘛……」
艾比斯微微偏头,大概正在搜寻资料。
「我不能说真实的历史,但是刚好有一个故事可能可以解答你的疑问——为了服侍人类而被制造的机器人的故事。想听吗?」
「如果是虚构的话。」
「不过,内容比之前的故事长了不少。我要分成几天讲,可以吗?」
「嗯。」我拍了自己的脚一下。「我就陪你到这条腿痊愈为止。」
「既然这样——」
艾比斯一如往常地翻开电子书,开始朗读。
「故事名称是《诗音翩然到来之日》……」
第一卷 第六篇 诗音翩然到来之日
序言
巴士马上就要来了。
从前当护士工作时,自己是搭巴士去迎接的一方,如今却是等待巴士的一方。我和世界都改变了不少。
随着年纪渐长,愈来愈想不起最近的事,另一方面却变得经常想起从前的事。尤其是这几年,时常重读年轻时写的日记,所以耽溺于回忆中的时间变多了。日记中记载的片段,有许多事情早忘了,但也有不少如今仍能清晰地忆起。屡屡会心想「有有有,曾经发生过这种事」,然后怀念地放松嘴角。
年轻时,感觉时间是以一定的速度笔直地流逝,但是对于如今的我而言,总觉得时光像一条大幅蜿蜒蛇行的河流。记载于日记中的半世纪前的那些日子,反而比半个月前的事更贴近许多。
当时的一天好漫长,有许多该做的事、想做的事,日子过得好充实。最近没什么该做的事、想做的事,发发呆后一转眼就天黑了,所以不太会觉得已过了一天。对我而言,年轻时的日子反而比现在的日子更真实。
再过一些时日,我大概也会像从前遇见的老人们一样返老还童,连今天是西元几年也搞不清楚。那或许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年轻时辛苦工作,现在该轮到别人照顾我了,距离我告别这个世界还有一段日子,就尽可能地安享晚年吧。
我想,现在能够像这样保持心情平静,应该是拜年轻时的体验之赐。正因遇见过许多人,一路走来看尽了生离死别、生老病死,所以才能平静地接受人生无常。特别是和一名新人看护的邂逅,在我的人生中更占了莫大的份量,我从她身上,学到了许多事。
她的名字叫做诗音。
1
二〇三〇年五月,我任职的老养院决定采用诗音。
我看电视知道,厂商在好几年前就开发了看护机器人。起先就像是金属的骸骨,只能僵硬地动作,但是经过一再改良,覆盖上肤色橡胶或塑胶的皮膜、安装人类般的面容后,动作也逐渐变得顺畅,这些过程经常在新闻中播报。我们虽然时常讨论「希望早日实际派上用场」,却一直以为那种事情还早。但我小看了技术的进步,尤其是机器人工学的进步速度。
某一个星期一下午,厚生劳働省(※日本的卫生署兼劳保局。)的官员和Ziodyne公司的负责人前来老养院说明。院长、护士长、看护长、各层楼的负责人以及数名护士和看护齐众一堂,在娱乐室召开说明会。
说明之前,所有人手上拿到了五十页左右的A4资料。我随手翻阅,「哇啊」低呼出声。看似复杂的内部图解和流程图中,罗列着许多令人有看没有懂的专业术语,像是「整合DGH」、「服从控制」、「容错」、「新型FPGA」、「宽频微压力感测器」等。
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护士长梶田小姐坐在一旁,一个头两个大地低头看着资料。她是从事这一行二十年的资深老手,在职员当中年纪最长。她长得一脸福相,个性温柔,就像从前家庭剧中的母亲角色,但是对机械一窍不通,连碰都不想碰电脑一下,经常向我们讨救兵,帮她操作沐浴设备。
看护长桶屋小姐坐在她对面,或许是因为不服输,努力试图理解内容,平常不笑就一副别人欠她几百万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了,用力瞪着有如天书般的一行行文字。若要以连续剧的角色比喻这位大姐,她给人的感觉是会颐指气使新进员工的资深OL。虽然是个令人敬畏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
「啊,这个可以不用看。」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的不知所措,发完资料之后,Ziodyne公司的技术人员鹰见先生笑着说道。他大约三十五、六岁,戴着眼镜,是个个头不高、颇具喜感的男人,据说他是专门负责支援诗音的人。
「原则上我还是带来了,但因为这是技术人员专用的资料,所以一般人士恐怕无法理解。」
「十分抱歉。因为给一般人看的操作手册尚未编好。」鹰见先生的上司连忙道歉。
「反正诗音不用一一看操作手册也能使用,」鹰见先生的语气开朗。「或者应该说是,否则她就帮不上忙了。」
总觉得好像快变成了鹰见先生的个人独秀,政府官员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呃,首先由我……」
「啊、是,抱歉。请说。」
鹰见先生鞠躬哈腰地就座。政府官员露出有点不高兴的表情,一手拿着文件开始说明。
内容不但冗长,而且废话连篇:日本随着出生率下降,人口从二〇〇五年开始减少,人口金字塔上下颠倒,如今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超过总人旦二成,变成了世界屈指可数的老人大国。需要看护的老人增加,而另一方面,看护的人数却不足。年轻人的负担变大,因为疲于照顾而杀害年迈父母的惨案在各地层出不穷。
厚生劳働省重视这个问题,因此和文部科学省(※相当于教育部。)合作,自二〇一七年起协助厂商开发看护机器人……它终于到了实际运用的阶段……将这项计划导向成功,对于日本的未来是当务之急……云云。
当然,不能一下子就马上实际运用,起码需要半年的实验期间。让它实际在看护现场工作,累积经验的同时,如果有问题就修正,以完成更完美的机器人为目标。
「总之,」等到政府官员大致说明完毕,桶屋小姐丢下一句:「就是要在我们的老养院试着采用新机器,对吧?」
「没错。」院长点了点头。「姑且观察半年看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会从明、后两年起正式采用。院里的人手不足,如果因此能稍微减轻大家的负担,我认为是好事一桩。」
「我们不要把她当成机器,」鹰见先生插嘴说:「而是要把她当作人类的好伙伴、有用的看护来培养诗音。」
大概是「有用的看护」这种说法惹恼了桶屋小姐。她讽刺地说:「您的意思是,已经不需要人类看护了吗?」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鹰见先生连忙摇手。「事情不会立刻就变成那样。因为诗音是还没有现场经验的新手,所以必须和人类一样,接下来请大家花时间将她培养成老手。」
「所以必须加紧脚步。」政府官员帮腔。「老人看护的问题刻不容缓。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各位的协助。」
「请问……」梶田小姐羞怯地举手发问。「那一台要多少钱呢?」
这我也想知道。
「呃,多少钱来着?」
鹰见先生转头问上司。我心想,这个人对金钱这种现实的问题不感兴趣。
「嗯,原型的诗音是……」
鹰见先生的上司难以启齿地说出金额的那一刹那,我们一起倒抽了一口气,竟然比我的年收入高出十倍以上!
「噢,当然,如果量产的话,价格会变成几分之一。而且采用新型的燃料电池,只要每四小时补充一次甲醇,就能够持续运作二十四小时;也要花时间维修,所以实际运作时间大概是一周一百二十个小时,单纯计算来看,能够比人类多工作一倍以上的时间。开发水合甲烷资源之后,使得甲醇的价格下降,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最终量产包含燃料费和维修费在内,运作五年就会回本的产品。」
我在心里发牢骚:如果有那种钱的话,拿来提高我们的待遇还比较实在。明明老人看护的问题如此严重,福利预算却一再删减,老养院的人员也裁减到了底限,而且薪水迟迟不涨。如果国家拿出更多补助金,我们应该会更轻松许多,而且想成为看护、护士的人也会增加。
协助开发机器人的预算和福利预算,一定是基于不同的标准,再说,决定提拨多少预算到什么用途上的政治家,个个都存了子孙三代都花不完的钱,老后铁定衣食无虞,所以对于一般民众的老后生活兴趣缺缺。
二十年前左右,采用在家电子投票系统进行国会议员选举,曾因多数人反对而遭到搁置。表面上的理由是「因应作票的配套措施不完善」,但是听说背后的另一个理由是一旦不亲自前往投票所也能投票,需要看护者的投票率会增加,对于不重视福利的候选人不利。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之后,我们和鹰见先生持续质疑答辩了一阵子。
「她能发挥多大的功效呢?」
「看护做得到的事,她大部分都做得到。」
「具体来说?」
「她具有通过看护人员国家考试的水准。」
几名职员发出惊叹声,声音中怀疑和感叹参半—怀疑是否真能做出那种机器人,惊讶如果做得出来,那可真是了不起;身为切身明白老人看护是多么辛苦且需要细心工作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我展示给各位看看吧。」
鹰见先生将带来的展示磁片插进设置于这个房间的录放影机。
画面中出现的大概是Ziodyne公司的研究室角落。以从斜上方俯拍的角度,拍出了站在床旁边的诗音。我在新闻中已看惯了那张脸,为了使需要看护者感到亲切,她的身形尽可能地制造成与人类类似,身穿白色工作服,头戴护士帽的模样,如果不说的话,不会察觉她是机器人。
床上躺着身一名穿睡衣的中年男子。萤幕外有人说:「请让需要看护者躺着换床单。」诗音弯下腰来,先对中年男子说:「我要换床单,可以吗?」,等男子点头之后才开始动作。
诗音先将手放在男子的肩膀和腰部,温柔地将他搬到一旁,然后移动至床的边缘。接着,她绕到另一边,卸下防止摔下来的床栅;将脏床单卷成筒状,塞进男子的背部底下,再以刷子轻轻清洁床垫,然后将新床单摊开到床的中央,一面注意没有形成皱折或不平坦,一面在床的角落折叠,制成三角区,把床单边缘塞进床垫底下;随后再装上床栅,抬起男子,越过卷成一团的脏床单,移动到新床单那一边;然后回到一开始的那一边,卸下床栅,抽出脏床单放进洗衣袋;再把新床单摊开到另一半的床面上,这边也制成三角区,最后将男子抬回床中央,铺床完毕。
无懈可击。
除此之外,还播放了诗音将需要看护者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或者从床上移动到活动便盆的场景、和人类看护合作抬到担架上的场景、推轮椅移动的场景、协助用餐的场景等等。我们的怀疑渐渐消除了。原来如此,这么一来,的确是有可能通过看护人员的考试。
「要让她学习这些事,需要花五年的时间。」鹰见先生一面播放影片,一面骄傲地说。「这不是以程式设定的动作,而是和人类一样累积训练,慢慢进步的。初期的时候,她的动作相当糟糕。光是摊开床单就要花上二十分钟。因为怕有危险,所以是使用假人练习,而不是用真人,但还是经常弄坏假人。有时候会使力不当,弄伤人偶的关节,有时候要让人坐轮椅,却把人摔在地上。」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的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鹰见先生立刻补充道:
「噢,当然,现在不会发生那种情形了。我能够一口断定,不会发生那种基本的疏失。不过,还是要让她在实际的现场工作看看,否则说不上是真正的训练。要让她以实战赚取经验值升级才行。」
我在心中回嘴:老人家又不是RPG的怪物。
「最终是以诗音按照自己的判断完成所有工作为目标,但是一开始是做不到的,因此我希望由人类的工作人员在一旁陪同指导她。如果可以的话,请任命一名专属的人员对诗音下指示。如果两人以上下了不同的命令,诗音说不定会有所混乱。」
「这件事我听说了。」院长对我说:「我们已经选好人了。神原小姐,能够拜托你吗?」
「呃、好的。」
我虽然口头上答应,但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仅有五年护士资历的我,会被赋予这种重责大任,因而感到不知所措,明明比我更经验丰富的人多得是。
「是我推荐你的。」梶田小姐说:「因为你好像很喜欢机器人。」
「咦?」
「你不是说你常看会出现机器人的节目吗?呃,叫做凯撒什么来着的节目。」
我的老天爷,是因为这种理由啊。鹰见先生一副「我找到同好了」的表情,嘻皮笑脸地直盯着我,令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并不喜欢机器人,也不会看《机神凯撒王降临》。
然而,因为梶田小姐一点恶意也没有,所以我就算想对她生气也气不起来。
「那么,就请机器人和神原小姐一起在二楼工作。」院长向所有人说明。「新闻中好像称之为『机器人看护』,但是当然没有看护的证照,所以可以将她和机器手臂一样视为备品。另外,在机器人习惯之前,暂时只值日班,所以神原小姐也暂时不值夜班。」
免上夜班是很好,但是照顾机器人这个工作不会有特别津贴。少了夜班津贴,薪水相对减少,不知是该高兴还难过。
「要怎么下指示?」我询问鹰见先生。「口头下命令,她就会按照命令行动吗?」
「是的。即使是文法上稍微有点奇怪的日语,她也能够理解。当然,太过含糊的命令或无法理解的命令,她就无法执行,所以会反问。」
「她会听任何的命令吗?如果老人家下达奇怪的命令怎么办?呃……像是『让我摸胸部』之类的。」
鹰见先生他们都笑了,但是对我们而言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老人家无法预测,尤其是罹患阿兹海默症(从前叫做「痴呆症」)的人会说出什么话更难预料,如果机器人一一遵从对方的命令,事情可就严重了。
「基本上会以院方职员的命令为优先。如果职员的命令和需要看护者的命令产生矛盾,就会遵从职员的指示。『让我摸胸部』的情况下……呃,如果你事先指示诗音『拒绝那种命令』,她大概就不会执行。」
「经常有痴呆的入住老人说:『我要回家,送我回去』,诗音也会拒绝那种要求吧?」
「是的。另外,万一有人恶意下令伤害需要看护者,诗音也不会执行,她会以需要看护者的安全为第一优先考量,此外,也不会接受毫无意义地破坏什么的命令。即使说『你从窗户跳下去』,她也会拒绝,因为那样会破坏她自己。在不和那些限制产生矛盾的范围内,她也会接受需要看护者的命令。难以判断的情况下,她会向职员请求指示。」
原来如此,不亏是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开发的成果,看来厂商假设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紧急的情况下呢?像是老人家突然昏倒之类的。」
「那种情况下,诗音会不等待命令,以自己的判断行动。」
「判断的正确率多高呢?」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训练中故意引发意外的情况下,诗音以相当高的机率采取了适当的行动。不过,还是有许多无法预测的意外。我不能保证遇上资料库中没有的情况时,她采取正确行动的机率是百分之几。不过,无论任何情况下,诗音都不会当机。因为我们克服了框架问题——噢,所谓的框架问题是指……」
我还没发问,鹰见先生就开始解释了。
「比方说,假设命令机器人:『我现在要外出,保护我的安全!』机器人会和我一起步行,随时观察周围,注意是否有危险。可是,『危险』是指什么呢?汽车从对面靠过来,那辆车有可能切错方向盘而撞过来。前方有落石,我说不定会被石头绊倒受伤。或者,从对面靠过来的路人其实是恐怖份子,身上藏着炸弹,说不定现在正想自爆。经过的人家有可能引发瓦斯爆炸、有可能发生大地震、有可能坠机,这些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机器人什么事也不能做。光是认识自己周围的所有事物,搜寻、处理与其相关的所有资讯,电脑就会当机,结果连『保护安全』这个命令都无法执行。这就叫做框架问题。」
「可是,忽略掉发生可能性低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没错。但是,很难让机器人做到这一点。即使说是『发生的可能性低』,也无法一一计算机率。石头绊倒的机率无法计算吧?再说,人类并不会依照机率判断是否该忽视风险。
「举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来说,每次发生孩童被变态杀害的事件,大人经常就会采取警戒那种事情再发生的行动。可是,孩童死于车祸的机率,却远高于被变态杀害的机率。既然这样,明明应该进一步加强指导交通安全,却很少人会认为车比变态更危险。除此之外,因为家中意外死亡的人多于一年总计的车祸死者,但也没有人会认为家中比马路更危险。担心手机的电磁波和极微量的食品添加物会危害身体的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而酒精对身体的危害远大于前两者。也很少人会在佛灭(※意指大凶之日,诸事不宜。)之日举行婚礼,对吧?明明在那天结婚也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但是人们却试图避免不可能存在的风险。
「总而言之,人类其实是以自由心证判断风险,不是靠逻辑,而是看心情;不是靠机率或数据,而是靠主观划分要忽视或重视的风险。为了避免框架问题,只能这么做。不要一一计算机率,而是适度地忽略自己不在意的事——为了让机器人学习『适度』这个概念,花了不少时间。」
我有点吃惊。「呃,这么说来,贵公司的机器人……」
「她叫诗音。」
「您的意思是,诗音会适度地忽略危险吗?」
「正是。」
霎时,室内一片哗然。
「我希望各位理解的是——」
鹰见先生毫不畏缩,抬头挺胸地说。
「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安全的事物。当然,我们的技术人员会努力尽可能地提高安全性,可是我们做不出绝对不会坠落的飞机,做不出绝对安全的药物。百分之百安全这种概念是幻想。只能在某种程度上妥协。如果要排除有一丁点危险的产品,我们的周围几乎不会剩下任何事物,会开倒车回到原始时代——当然,原始时代的生活比现在更危险许多就是了。
「我们并不主张诗音百分之百安全,但我确信她百分之九九点九九安全,却无法断定不会发生万一的意外。恕我失礼,各位不也是如此吗?即使是由人类看护,经常也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意外。情况就和那一样。
「这是从以前就为人熟知的问题。人工智慧之父——艾伦·麦席森·图灵,于一九四六年说了这句话:『假如某台机器绝对不会犯错,那种机器就不是智慧型机器』——正因是智慧型机器,所以能够做到一般机器所做不到的事,结果犯了错。
「诗音的有用性——理解人类含糊的指示,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是指回避框架问题的能力,那和忽视某种风险是一体两面的。绝对不冒险的机器人,是不会动的机器人,虽然安全,但是派不上用场。诗音派得上用场,正因如此,才会伴随着风险。」
这在理论上大概是正确的。他据实以告,可以证明他的诚实——可是,感情上无法立刻接受。
「我打个比方,」桶屋小姐以挑衅的表情,瞪视鹰见先生。「假如那台机器人因为某种故障而失控的话会怎么样?她的力量比人类大吧?」
「是的。但是那种像从前的漫画中出现的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万一发生的话,最好不要靠近她,可以从远方发送停止码。」
「停止码?」
「用于紧急停止的密码。因为去拿摇控器要花时间,说出密码比较快。让诗音听到这个,她就会紧急停止。」
「哪种密码呢?」
「Klaatu Barada Nikto(卡拉阿图巴阿答尼克托)。」
「什么?」
鹰见先生咧嘴一笑。「从古至今,让失控的机器人听话的暗号一律都是这个。而且,这不是日常生活中会说的话,所以也不可能在聊天的过程中不小心使她停止。但平常请绝对不要使用。」
「是……」
「这是个好机会,大家一起先练习看看吧。」
鹰见先生像个指挥似愉快地挥舞手指。
「一、二、三——Klaatu Barada Nikto!」
「Klaatu Barada Nikto!」我们跟着应和。
2
后来又过了一个半月,在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一个下雨的早晨,诗音来了。
因为是以电话告知抵达时间,所以几名没事的职员在十分钟前,便到大门前的回转道准备迎接。除此之外,身体硬朗的入住老人也想看新来的看护一眼,聚集在玄关的大厅。
「她会怎么来呢?」梶田小姐的语气和平常一样镇定,说出了每个人心里在想的事。「应该会装进大箱子里,然后裹上塑胶吧。」
「不,我觉得不是。」我说,「她能够自己走路,所以应该会搭车来吧。」
「可是,她是那么昂贵的机器,要是外出淋到雨的话……」
「要是因为那样就坏掉的话,那根本不能用嘛。」
我笑道。看护和护士的工作大多会因为秽物和泼洒出来的食物而弄脏身体,此外还必须帮忙沐浴,为了做这种工作而制造的机器,不可能会因为被水弄湿就生锈或短路。
「是吗……」
「大家听我说,我们是不是做个欢迎标语牌比较好呢?」
情绪格外兴奋的是去年四月刚进来的看护春日部小姐,她是从粉领族换跑道的转职者。我和她虽然没有亲近到称得上是好友,但是因为在同一层楼工作,而且年纪相仿,又对漫画有兴趣,所以上晚班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聊天。
「还要有花束之类的。这样难得的活动,应该要盛大地炒热气氛。」
春日部小姐摊开双手,开朗地高喊。桶屋小姐以一脸扫兴的表情说:「现在才说也来不及了」,要春日部小姐冷静下来。好几周前就已讨论过,不办盛大的欢迎活动,只将诗音视为一名新进看护迎接,一视同仁是我们老养院的管理方针。
另外,大家虽然表面上都不愿说出口,但是心里担心着众人期待的新人,是否真的帮得上忙。要是以盛大的活动欢迎之后,发现她完全派不上用场,或者引发重大意外,事后会令人感觉不是滋味。
「可是,总觉得大家挺悠哉的。」
「悠哉的只有你一个。」
年轻的春日部小姐有点少根筋,而中年的桶屋小姐做事一丝不苟,看在旁人眼中,觉得她们是水火不容。桶屋小姐总是绷一张脸看着春日部小姐孩子气的言行举止,但春日部小姐完全不把那种事情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两人在拌嘴时,一辆蓝色轿车来了。车子停在门廊下,车门打开,鹰见先生和诗音陆续下了车。
我在期待什么呢?了亮的喇叭声、聚光灯,还是玫瑰在她背后盛开的景象?没半样那种东西。她从极为普通的车子下来,极为普通地站在我们面前。既没有分镜,也没有移动摄镜技术,更没有背景音乐,她站在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连的空间。
虽然在影片中看过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实体。诗音看起来是个极为普通的年轻女子,身穿朴素的白色无袖套装,脚踩可爱的包鞋。身高的一六五公分,比我稍微高一些。露出的手臂白皙纤细,但是根据资料显示,力气比人类大一点五倍。一头短发。眼睛滴溜溜转,面露微笑。或许是顾虑到避免引起女性的反感,长相不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但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娃娃脸。皮肤光泽和眼神光芒,以及偶尔眨眼的动作都极为自然,实在不像是人工制品。
「啊,大家好——这位是诗音。」
鹰见先生有点紧张地介绍,她低头行了个礼,以清亮的嗓音说:「我是诗音。请多指教。」
我们也不由自主地低头回礼。诗音抬起头来,看着我胸前的名牌。
「你就是神原绘梨花小姐吧?」
「噢?是的。」
「鹰见先生命令我遵从你的指示,有事请尽管吩咐。如果我做错事,请不用客气地纠正我;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会向你请教,请多指教。」
说完,诗音又是一个鞠躬。她的语调和预料中相反,一点也不像机器人,不过句子像是戏剧台词般的不自然——有一种照本宣科的别扭。实际上,她肯定是原原本本说出鹰见先生教她的招呼语。
「好的。也请你多多指教。」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是我马上感觉到了自己和她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
那就是我和诗音的第一次见面。
训练的第一天,从我带领她到更衣室开始。
诗音遵照我的指示行动。我一说:「跟我来」,她就会乖乖跟着我走。我停下脚步,她就停下脚步。我起先提心吊胆,但是如同鹰见先生的保证,她好像确实能够完全理解人类的命令。她的动作优雅流畅,毫无僵硬的机械感,不过也使她看起来像是女演员在演戏,反而显得不太自然。我重新体认到一般人会有许多多余的动作,而且不够漂亮俐落。
进入更衣室,我便指示「在这里换上制服。你的制服是这一件」。诗音应了一声「是」,将手放在套装背后的拉链上。但是,她突然停止手的动作,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门口。
「鹰见先生,你是女性吗?」
这时,我才察觉到鹰见先生拿着摄影机,跟着进来了女更衣室。他似乎也是听到诗音这么一问,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忙说:「啊,对、对不起!」,随后冲了出去。
「真是个冒失鬼!」
我一笑,诗音偏头不解。
「鹰见先生果然是男性,男性进入女更衣室是错的,对吧?」
「他这么教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