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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的悲剧

_6 法月纶太郎(日)
  我为什么要这么详细地记录下我们之间的对话?自从决定不再见那个人之后,我已经没有写日记的理由了,即使把为情所困的想法化为文字,也只会徒增心痛而已。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翻开日记本。为什么?为什么?
  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
  百合子应该不像她自己想的那么见异思迁。因为并不是只有我才会偶尔想起往事,偷偷地拿出毕业纪念册,看着二宫的照片出神。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但在百合子和三木前辈交往之前,我去她房间时,好几次都发现她的神色很慌张。当然,即使我发现了,也因为觉得对百合子不好意思而没有声张,总是假装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有告诉百合子在京都遇到二宫的事。来东京之后,百合子的确变得积极外向了。离开父母后,她长大了。她看起来不像在勉强自己,也交了不少异性朋友,并且和其中几个人有了深交,即便如此,百合子仍然没有失去高中时代的纯真。她对二宫的心意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改变,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和我一样,不时地偷偷回首往事。
  当然,这并不是百合子不把三木前辈当一回事,她发自内心地深爱着前辈,如果失去前辈,她一定会发疯,甚至可能会因为绝望而当场死掉。如果没有前辈,百合子就会活不下去,我真的这么认为。然而,二宫以另一种方式依然深植在百合子的内心。
  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才会有这种想法吗?不,不是,他在百合子的心目中占有特殊的地位,是珍藏在内心最深处那无可取代的至宝。在京都和二宫重逢之前,他对我来说也具有相同的意义,否则她不可能问我:“你现在仍然喜欢二宫吗?”如同百合子自己曾经透露的,我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百合子内心的想法。
  高三的时候,我和百合子交换日记。我们都喜欢二宫,所以好像在比赛谁更喜欢他似的,每天都尽情地写上好几页。我们都很认真,而且天真无邪。那时候,我们迷上了恋爱的感觉,无论多么喜欢他,都不会有任何具体的行动,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他遥不可及。所以,我们绝不会因为喜欢同一个人就影响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从来不会嫉妒或吃醋。这是一场两人三脚的恋爱,无论缺少百合子或是我都无法成立。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记得我长相的二宫不再是七年前的他,不再遥不可及。至少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我说的话再无趣,他都会回应。当我打电话给他说想要见他时,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和我见面。
  所以,如果百合子知道二宫的事,一定会对我产生强烈的嫉妒心,这和她爱三木前辈是两回事。即使重逢是偶然,但如果百合子知道我隐瞒她,而且假冒她的名字持续和二宫密会,或许会觉得我独占了他,也会觉得我夺走了她的名字,甚至觉得我偷走了她珍藏在内心的回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生气,如果百合子有这种想法,我没有自信可以和她继续当好朋友。
  我也差不多,不仅为对好友说谎感到愧疚,也对百合子产生了嫉妒心。我仍然很介意二宫把我的名字记错这件事,之所以决定再也不和他见面,或许也是因为内心的某个角落无法原谅他忘记我的名字。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二宫的错。
  但是,他每次望着我的时候,看到的都不是我,而是名叫葛见百合子的另一个人。他至今仍然对此深信不疑。想到自己只是百合子的替身,我就懊恼得忍不住想哭。我羡慕一无所知的百合子,也对她充满嫉妒。
  百合子明明是我的好朋友,这十年来,我们是分享彼此的喜悦和悲伤、痛苦和欢乐的好朋友,我对她竟然有这种想法。真是够了。
  女人真是自私的动物。
  有一天晚上回家时,发现二宫在家里。我吓了一跳,难以相信他就出现在我面前,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二宫面带微笑地回答说:
  “这两个月都没有接到葛见小姐的电话,我一直很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之前我都没有问你的地址和电话,所以只好找出高中时的旧名册,打电话到老家问这里的地址,因为思念心切,所以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的惊讶变成了喜悦,我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心,扑进他的怀里。
  “我也很想见你,一直都很想见你。”
  “不,我不是来看你的。”
  他这句冷冷的话让我双脚僵在原地,百合子从敞开的门外走了进来,站在他身旁。他们深情款款地相互凝望后,二宫对我说:
  “葛见把真相告诉我了,清原,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清原!
  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刹那,我狼狈不堪,魔法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我根本无法站立,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他们面不改色地低头看着我,轮流说:
  “我和你之间已经完蛋了。”
  “再见,奈津美。”
  “再见,清原。”
  两个人手牵着手,面带笑容,飘然地转身离去。我想要追上去,他们却推开我的手,快步消失在门外。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无论我怎么哭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门在我面前关上,室内再度恢复一片漆黑——
  我终于醒了。
  那是一场梦。然而,即使在梦醒之后,我仍然独自在黑暗中哭泣。
* * *
  在她突然失去联络的这两个月里,你不知所措,只能翘首盼望她的来电。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偶然重逢的那天,临别时,你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但因为她并没有主动留下电话,所以你也不好意思勉强问她,如今却为此感到遗憾。不过,她连续打了两次电话来,你们在短时间内又见了面,所以你一直很乐观,觉得不需要特地问她,可以等她主动告诉你。
  她不想再见面了吗?第三次见面时,从她的行为中丝毫感受不到这一点,你们像以前一样,依依不舍地笑着道别。然而,她不时露出难解的表情和仿佛灵魂出窍般凝望远方的神情,那并不是你多心。
  她在东京果然有男朋友吗?难道是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时,你问起这件事,让她觉得尴尬,无法再以老同学的身份轻松见面了吗?不,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可能就是为委婉地向你暗示这件事预留伏笔。
  果真如此的话,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既然她已经有了另一半,你根本就没机会。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现实。你应该对和她的重逢感到满足,然后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虽然你努力这么说服自己,却还是放不下。
  她和你说话时,不是略带羞涩、声音中透露着兴奋吗?你留电话给她时,她不是凝望着那几个数字良久吗?明明没有迟到,但她不是两次都跑着赶到约会地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吗?当你回答说没有女朋友时,她嘴上说着“骗人”,但脸上不是欣喜莫名吗?
  你觉得必须再见她一面,有一件事,非要当面问她不可——为了杂志连载的稿子,每半个月就要来一次京都——你想起她曾经这么说,于是开始掐指计算日子,在她可能来京都的日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在闹区,期待可以像那天一样,在街上巧遇她。你去图书馆查了她负责的作家的地址,还不止一次地等在作家的住处附近。然而,这些努力全都徒劳无功,你仍然没有见到她。
  季节即将变化,刚冒芽的嫩叶绿意渐浓,每次雨后,都会染上鲜艳的色彩。你无论如何都想和她取得联络,内心焦急万分,却无意向她福井的老家或是老同学打听她的联络电话,也不想打电话去她工作的杂志编辑部询问。你不想让她感到不舒服,也觉得这些方式太过度了,你希望采取更不露痕迹的方式,假设对方对你没有感情,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无视你存在的方式。
  六月中旬,你终于想到一个主意,然而会产生多少效果却没有把握,甚至连她是否能够看到,也只能听天由命。然而,至少这种方式不会过度骚扰她。如果她没有回应,你只能告诉自己运气不好,并就此放弃。
  对,这是对你的未来下的赌注……
  ……纶太郎的双眼追随着藉由数位线路传输的手写文字,不断地强烈意识到另一个读者的存在。葛见百合子在蹴上坠落身亡的那天晚上,从她手中拿到奈津美日记的二宫良明,他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看这些内容?相隔七十天,标明日期的记述再度复活,仿佛为了让读者的情绪可以随之起伏似的。之后,奈津美又开始写日记。故事获得重生,再度发展下去。
* * *
  【六月十九日(三)】
  今天,我在整理读者问卷的回函时,发现里面有一张二十多岁的男子写的回答。我觉得很好奇,拿起来一看,发现回答如下:
  “请问你为什么会买本杂志?”——(C)朋友的推荐
  “请问你觉得本月杂志中最棒的文章是?”——(7)龙胆直巳的“化妆故事”
  “请写下对于本杂志内容的感想和建议”——希望“化妆故事”可以写远距离恋爱的主题。
  我的眼睛盯着寄件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二宫良明。
  【六月二十日(四)】
  昨晚几乎一夜没睡。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什么意思?远距离恋爱?是指二宫和我吗?他想和我联络吗?或者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挖苦我?
  在公司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拿起电话打到京都,按下已经熟记在脑海的号码,却始终无法按到最后一个数字。
  不是已经决定不再见他了吗?不是已经发誓要以和百合子的友情为优先吗?为什么看到写着他名字的回函,内心就这么激动难平呢?实在太没出息了。
  【六月二十一日(五)】
  我和百合子在她的房间聊天到深夜,百合子看到我一直叹气,觉得很纳闷。如果独自在自己的房里,我一定满脑子都是二宫的事,很可能忍不住打电话给他。真希望工作忙一点,让我没有时间想其他事。
  【六月二十二日(六)】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打电话给二宫。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发疯的。原本只是想整理自己的心情,没想到忍耐了两个月的努力顿时化为乌有。我都快二十五岁了,真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女人。
  然而,相隔两个月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内心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对不起,写了那张莫名其妙的回函卡,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和电话,想不到其他可以联络你的方法。我一直在想,你好久没有和我联络了,是不是上次见面时,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果真如此的话,我至少应该向你道歉,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似的。其实他根本不需要道歉,虽然我明知道不应该,虽然我完全可以腾出时间,却谎称工作太忙,挤不出时间,把这个当作这两个月没有和他联络的藉口。他没有多计较,只说当然应该以工作为优先,他是学生,有大把时间,所以比较不了解上班族的辛苦。
  “对了,关于你问卷调查上的回答……”
  我打算不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说到一半却卡住了,听起来好像别有用心。二宫说:“喔!那是那个啦……”说到一半,却住口了,然后,突然用严肃的语气问: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京都?”
  “下星期二,也就是大后天。”
  “如果你方便,我们可不可以再见一面?先不管明信片上的事,应该说,我很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
  “可以啊!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有这个打算。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我们约定在老地方见面后,才挂上电话。我再次深刻体会到,应该在看到回函卡的当天就打电话给他的。如今我才终于发现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召唤。不,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决定不再见他的,我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原来我这么喜欢他。
  我仍然面临窘境,目前的情况和两个月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善,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的我。见不到他,也听不到他声音的这段期间,我终于了解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很对不起百合子,但我相信她可以谅解,与其整天烦恼,压抑内心的感情,还不如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坦率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下星期二,我要对他说出真相,到时候,一切都会否极泰来。如今的我不需要藉助春天的魔法,也可以做到。
  【六月二十四日(一)】
  今天接到龙胆老师的电话,他要赶其他杂志社的稿子,所以希望把明天讨论的时间挪到晚上。我优先安排了二宫的约会,和他约九点在祇园[【注】:祇园是京都最著名的艺伎区。]见面。老师问我:“奈津美,你该不会在这里交了男朋友吧?不可以公私不分喔!”我顾左右而言他地否认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师的眼睛。
  明天要在京都住一晚。
  【六月二十六日(三)】
  昨天见到了他——
  刚开始,我们两个人都很不自在。可能是因为两个月没有见面的关系,更因为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把之前我假装是百合子,没有说出自己真实姓名的事说出口,所以完全没有专心听他说话。不先是我,二宫也不像平时的他,变得特别多话,而且说了一些言不及义的话,看到我反应迟钝,又把话题缩了回去。气氛很尴尬,好像回到第一次重逢时的感觉。我们都感受到彼此都有重要的话想说,只是在寻找适当的时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却始终没有提及星期六晚上在电话里提到的事。
  吃完饭,走出餐厅,和龙胆老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二宫说要送我过去,当我们沿着四条大桥走向祇园的方向时,发现有好几对情侣坐在鸭川河畔,而且彼此间隔相同的距离。我停下脚步,站在桥上的栏杆旁看着这片景象。我以前就曾经听说过,但没想到每对情侣之间的距离真的好像用尺量过一样。我这么对二宫说,他告诉我,这些情侣在傍晚时分就开始慢慢形成等距离坐定的行列。我靠着栏杆,托着脸颊,任凭河风吹乱我的刘海,凝视着映照在水面上无力摇晃的街灯倒影,听着他说话,脑袋却在想其他的事。必须趁现在告诉他我一直在假冒别人的名字,只有现在才说得出口了。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抱着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的决心[【注】:日本的谚语,用来比喻自己已下定极大的决心。]准备开口时——
  “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事,”他抢先说道:“实在很难以启口,突然这样说好像很唐突,但我不想就此和你说再见。我有话要对你说,才会寄那张回函卡,甚至请你拨出时间来和我见面。葛见,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不,应该从更早之前,从高中的时候,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已经对你——总之,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可不可以请你和我交往?”
  我因为太惊讶了,一时说不出话,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二宫近在眼前的脸。在此之前,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所以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曾经在做白日梦时无数次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却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二宫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他移开目光,声了耸肩,努力掩饰失望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突然补充道:
  “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就请你当作没听到刚才的话。别在意,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对了,呃,啊!前天打电话时,你不是说也有话要告诉我吗?是什么事?”
  我摇摇头,无数思绪一直不断地涌现,脑海中一片混乱,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我一心想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二宫,却忘了在此之前必须先把事情说清楚,原本准备好的话顿时消失不见,我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
  “我也想要问你同样的事。”
  “啊?你的意思是——”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请你当我的男朋友。”
  这不是我要说的话。然而说出口之后,却已经来不及了。不,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半点虚假,那是我的真心诚意。然而,如果不消除挡在他和我之间那道由误会筑成的墙,我的真心就全都变成了虚假。消除这个误会应该是我的首要之务,之前明明打算今天要告诉他我是清原奈津美的,如果不这么做,如果不完成这件事,其他所有的话都变成了欺骗他的谎言。虽然听到他的表白的确让我乐不可支,但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我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好、好的,我答应你。”
  二宫似乎被我的气势吓到了,语气紧张地回答道。他的回答太好笑了,我们两个同时忍俊不禁。那一刹那,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也变成了全世界最可悲的骗子。
  【六月二十七日(四)】
  一整天都在想二宫的事,我必须整理美容中心的采访报导,脑筋却一片空白,根本没办法工作。前天晚上,他突然提出要我和他交往,我回答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在这之后,我们好像全身虚脱般,没有再多说什么。再加上和龙胆老师约见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所以没有充裕的时间。道别时,他说:“那下次再见啰!”还伸出手来,我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虽然只是握手,二宫却尴尬得手足无措,感觉像小男生一样可爱。我握笔的手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手上的触感和肌肤的体温,我这才发现,这是我们第一次握手。
  和他道别后一个人独处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当一时的兴奋过去,开始自我反省后,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炫目的海市蜃楼迷惑,走进了一条错误的捷径,反而迷路了。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把最重要的事说出口,再度重蹈覆辙。而且,每次犯下相同的错误,压在身上的欺骗行为就会愈来愈沉重。我的名字叫清原奈津美,并不是他误以为的葛见百合子,这个决定性的事实变成一道厚墙挡在我面前。虽然很高兴彼此能够了解对方的心意,但正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意,我觉得自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淖。我不是百合子,我的谎言玩弄了他的心。每次见到他、每次和他说话,我都在背叛他。一旦事迹败露,二宫一定会立刻离我而去。曾经激动的心将被无尽的痛苦侵蚀,转眼之间就变得脆弱无力,留下千疮百孔。我讨厌怯懦的自己,我痛恨百合子,下一瞬间又为自己怪罪无辜的好友感到羞愧。写下这些内容的此刻,也产生了深深的羞愧之情。
  就在和龙胆老师讨论下一次的连载内容时,我也无法摆脱这种罪恶感,不知不觉中,便忍不住跟老师说了这件事,说是身边的朋友对我倾吐了内心的烦恼。
  “还真有趣呢!不,用有趣来形容,对你的朋友来说太可怜了,我应该可以理解你朋友的心情。虽然这么说有点冒昧,不过刚才听了你这番话,刺激了我的灵感。清原,我在想,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下期‘化妆故事’的题材,你认为呢?当然,我会更改细节的部分,描写一个和你朋友情况类似、陷入两难局面的女生。”
  龙胆老师出乎我意料地说出这个提议,难道老师已经发现这是我本身遇到的事?我也搞不清楚,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当场答应。虽然像我这种初出茅庐的编辑没有立场对龙胆老师下指导棋,但想到二宫可能会看到这些内容,难免犹豫不决。我朋友是信赖我才找我商量,所以必须征求当事人的同意——我用这个藉口推托后,请老师多给我一点时间再回复。
  “那请你转告她,我写出来的内容绝对不会给她添麻烦,而且,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为这种问题烦恼,我认为这是可以引起所有读者共鸣的主题。因为很多人都无法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所以别人当然无法了解真实的自己。说得更夸张一点,这是一种如何藉由和他人之间的沟通,缩小人与人之间认知落差的问题。以这种普遍存在的问题作为背景,把你朋友的故事化为文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所以可不可以请你说服她,务必要让我写?”
  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刺进我心里,我只能默默点头。两天的时间过去了,这两天我都在想二宫的事,我打算明天回复老师,因为就在我写日记的当下,我终于下了决心。
  【六月二十八日(五)】
  我打电话给龙胆老师,说已经征得我朋友的同意,请老师按照我们之前讨论的方式动笔。结果老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动笔了。”
  我觉得老师早就已经识破了这个故事的主角,也许是看出我的犹豫,才会跟着我一起打哑谜。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过牵强附会了?我并不认为地球因我而转,也知道凡事想太多只会弄巧成拙,所以,暂时不想为这件事烦恼。
  总之,我也许可以因为老师的小说摆脱目前的困境。二宫应该都有看每一期的“化妆故事”。和他重逢的那一天,我曾经告诉他我是龙胆老师的责任编辑,再加上之前问卷调查的事,所以我相信他应该都有在看。当他看到故事中的女主角和我的境遇很相像时,一定可以察觉到我内心的痛苦。当然,他不可能看了小说后就百分之百了解情况,但可以在我对他坦承真相之前,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如果事先毫无预兆,就突然听到我说我不是葛见百合子,二宫绝对会不知所措的。况且,如果事先用这种方式透露一点,那么到时候说出真相时,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了。
  这样会不会想得太美了?我用尽心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且还假公济私。目前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虽然试图改变自己,但胆小脆弱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坚强。有明确的目标固然很重要,但是也不能一下子对自己有太多的要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无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解决的,也不需要为向他人求助感到羞耻。即使用尽心机、即使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都是我经过思考后决定的事,只要能够朝目标迈进,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百合子一定会这么告诉我,并且为我加油打气吧!我说得对吗?
* * *
  “——要不要喝咖啡?”
  纶太郎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久能警部用双手拿着纸杯。
  “有黑咖啡,还有加了牛奶的,我是在茶水间的自动贩卖机买的,无法保证味道好不好。”
  “谢谢,我就喝喝看啰!”纶太郎伸了一个懒腰,接过黑咖啡喝了一口,“嗯,差不多就是这个味道啦!”
  久能喝着加了牛奶的咖啡,探头看向传真过来的日记问:“你看到哪里了?”
  “终于进入七月了。”
  “你动作真快,我看了一半就放弃了。她的字写得很漂亮,但因为是传真过来的,所以有些字看不清楚,而且我很怕看这种太过滥情的文章。咦?你还做了很多记号嘛!”
  “只是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这是我的职业病,总觉得很像在校对稿子。”
  “看在旁人眼里,会觉得你很像编辑。说起来真讽刺,感觉角色颠倒了,居然由作家在改编辑遗留下的手稿。”
  “的确如此。”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像这么一回事。纶太郎玩味着久能的话,喝完咖啡,打起精神后,再度低头看后半部的日记。
  六月底到七月上旬期间虽然没有中断,但是又出现之前(三月底到四月上旬)那种流水式的空洞记载,当然也没有关于京都男友的记述。所以,纶太郎认为,虽然六月二十八日后半段写了那些内容,但奈津美还是无法摆脱某种愧疚的心情,这种愧疚成为一种枷锁绑住了她的笔。二十六、七、八三天的叙述内容有些凌乱和重复,充分表现出笔者内心的迷茫,才会导致文字缺乏一贯性。
  七月中旬后,日记的日期出现大幅跳跃,好像是用丢骰子决定几天写一次一样。穿插在“二都物语”之间的流水式空洞记载几乎消失不见了,令久能警部望而却步的“滥情文章”也渐渐隐退,转换为以一般日记式的文章为主。奈津美试图利用龙胆直巳的小说间接纠正男友的误会,而围绕在这件事所产生的两种感情——期待和愧疚不断在她内心挣扎,最后使她暂时冻结自己引发的困境所带来的感情,并将其束之高阁,这种潜意识的愿望阻止她频繁打开日记,她握笔的手或许也发挥了抑制作用。
* * *
  【七月十一日(四)】
  搭早上第一班新干线前往京都。去跟龙胆老师拿了稿子后,当天就回来东京。接过老师的稿子时,老师自己也挂保证。
  “不是我自夸,这次是我至今为止最满意的一次,感谢你提供的题材,以后也请多帮忙。”
  我在回程的新干线上立刻看了起来,完全同意老师的意见。内容改编成内向的妹妹被别人误以为是相差一岁的姊姊,和专心拍摄她的年轻摄影师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但我对女主角的内心想法感同身受,看到完美结局时,我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分感动一定可以传达给《VISAGE》的读者,一旦付梓成书,二宫应该也——
  拜访龙胆老师之前,我利用上午的时间和他约在大学旁见面(因为他下午要和指导教授讨论硕士论文),一起吃了午饭。这是上次他提出交往要求后的第一次见面,所以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二宫一如往常地坦率直爽,终于让我渐渐放松下来。要我突然以情侣的态度和他打情骂俏,我实在办不到,而且那种样子也很难看。今天,我没有很在意在他面前假扮百合子这件事,也许是因为很快就可以摆脱这种困境的期待,让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当然,内心还是有一丝愧疚,但看了龙胆老师的稿子后,那一丝愧疚也立刻荡然无存了。
  【七月十九日(五)】
  九月号的所有稿子都出清了,各位真的辛苦了。我从来不曾这么期待出清的日子。这个月太卖力了,大家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副主编也竖起小指调侃说:“一定是这个、这个。”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掩饰过去。虽然不需要隐瞒,但我不想被这些爱聊八卦的人说我公私不分,所以暂时不打算说二宫的事。
  “这个月的‘本月最优秀’非你莫属了。”三木前辈说:“不仅美容中心的报导很扎实,最重要的是这次的‘化妆故事’真的太棒了。听副主编说,你为龙胆老师提供了不少意见,真了不起,这代表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编辑了。”
  “前辈,与其称赞我,不如安抚一下百合子吧!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都没有打电话给她?虽然百合子很体贴,但其实她很寂寞呢!”
  “是是是。”
  或许是因为我这么叮咛过前辈,今天晚上,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星期天,我也打电话去京都吧!
  【七月二十一日(日)】
  百合子和三木前辈约会时,我当了半天的电灯泡,晚餐后我先行回家,发现二宫在答录机里留了言。上次见面时,我终于把写了电话号码的便条纸交给了他——为了防止恶作剧电话,答录机里没表明我的身份,所以我才敢大胆把电话留给他。如果答录机里录的是“你好,我是清原”的话,他可能会以为拨错电话。我在这方面仍然缺乏勇气。
  趁百合子还没有回家,我立刻打电话到京都。“我打给你吧!”二宫说。因为每次都是我打给他,他担心我会花太多长途电话费。我每个月都有薪水可领,根本不需要在意这种小事。而且,我也没有时常打电话给他,也不会聊个没完,所以还不到浪费电话费的程度,因为我一直很在意隔壁房间的百合子——
  我告诉他星期四要去京都,他问我能不能空出时间,一起去看场电影,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我想看的电影刚好上演,是森山塔彦导演的“Two of Us”。这是一部在各地电影节屡次得奖的话题作品,这部“新作品”虽然之前就已经拍摄完成,但导演坚持要在暑假上演。我喜欢吉本芭吉娜(这里应该是法月故意用吉本芭娜娜的谐音取的假名)的原著,而且从学生时代就是森山导演的彩迷,一直在注意他的作品,对我来说,他们简直是梦幻组合。我问他京都有没有上演,他说会去查。今晚聊天的话题不断,聊了将近三十分钟,当然是至今为止的最长纪录。
  互道晚安挂上电话后,我反复听了好几次他留在答录机里的声音。“——请问是葛见小姐家吗?我是京都的二宫,呃,你好像不在家,那我改天再打。”“请问是葛见小姐家吗?我是京都的二宫。”“请问是葛见小姐家——”……
  真希望九月号赶快出版。
  【七月二十五日(四)】
  期待已久的“Two of Us”无法看到最后。并不是因为我的时间问题。我和龙胆老师的讨论提前结束,特地挤出时间,但二宫似乎不喜欢那部电影。不过,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
  电影开演后不久,我就发现他不太对劲。他为了我努力克制,但不到三十分钟,他便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走了出去。我跟着他来到大厅,发现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看起来很差。
  “你还好吗?”
  我问,二宫点点头。
  “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机会难得,你不用在意我,进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
  虽然他叫我不要在意他,但我总不能回答他“好”,然后真的进去继续看吧!我买了两罐果汁,递给他一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拉开拉环。
  “谢谢。”
  “你还好吧?”
  “还好,这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很快就好了,不用大惊小怪。”
  “该不会是因为电影太无趣了吧?”
  “不是。”
  二宫吞吞吐吐地回答。他好像把果汁当成了清醒剂,喝了几口后,解释说:
  “我不知道是这种电影,也没有看过原著。”
  “这种电影?你讨厌看日本电影吗?”
  “不是。该怎么说呢?我从来不看这种妻离子散的故事。”
  “为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问,二宫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
  “可能是因为我爸妈离婚的关系吧!我并不想装忧郁,但我无法正视这种故事。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无法觉得纯属虚构,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对照自己。”
  我十分惊讶,忍不住直接开口问了:
  “你父母离婚了?”
  “对。在我读幼稚园之前就离婚了,所以自从我懂事之后,就一直是我妈把我带大的。”
  “对不起,这么重要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似乎有迹可寻。高中的时候,我和百合子都发现二宫比班上的其他男生感觉更成熟,浑身散发出和其他男生不一样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们迷恋他的原因之一,或许正是因为我们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他这种特殊的气质。当然,我们并不光是因为这一点喜欢他,也无意完全归咎于他父母的离婚。
  (好像又写太长了,时间不早了,很想明天再接着写,但现在心情仍然很激动,根本睡不着,所以还是再写一下吧!)
  “你不用担心。”二宫说。
  “以前我讨厌别人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所以尽可能不告诉别人家里的事,因此你当然不知道,我想大部分的高中同学都不知道吧!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我妈是珠宝监定师,我爸也有付教育费,所以经济上并没有问题。而且,我也经常和我父亲见面,跟别人的成长过程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如果有人说我有恋母情结,我可能无法否认吧——啊!对不起,聊这些会不会很无趣?”
  “完全不会。”
  “是吗?不过,明明是我邀你看电影的,却因为我的关系而破坏你期待已久的乐趣,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你真的不用介意我,既然已经买了票,还是去看完吧!”
  我摇摇头。
  “不用了,因为电影可以随时一个人去看,但半个月内只有一次可以这样和你聊天的机会。我们走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应该会比较舒服,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听你的故事。”
  离开电影院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向鸭川的方向。沿着河畔的路走了一会儿,我们也像之前某个夜晚在四条大桥栏杆旁看到的那些情侣一样坐在河畔,聊着上高中之前的孩提时代的回忆。这个话题可以让我毫无顾虑地畅谈真实的自己,而且我们在相同的土地长大,有很多交集的部分,聊得特别开心。最令人高兴的是,我听到很多他少年时代的事,那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河面反射着夏天的烈日,刺得眼睛都张不开了,比起错过的电影,比起吉本芭吉挪的小说,我觉得我们更像“Two of Us”这个故事的主角。
  唯一的遗憾,就是虽然我们聊到夕阳西下,却仍然觉得无法尽兴。愈了解他,对他的好感就愈深,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体会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情是没有上限的。我好想更进一步了解你,好想比现在更加、更加喜欢你。
  (注)或许可以说是无巧不成书,纶太郎和这部电影也有密切的关系。十七岁的玛丽亚和离婚的父亲住在一起。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因为时空的错位,她迷失在平行世界中,遇见了十二年前车祸丧生的异卵双胞胎哥哥阿悟。在那个世界里,十二年前死去的不是阿悟,而是玛丽亚自己!——饰演女主角的偶像歌手畠中有里奈在电影即将开拍的九〇年二月,被怀疑杀害了电台工读生,把她逼得自杀未遂,纶太郎和他父亲法月警视证明了她的清白。那年秋天,电影顺利杀青,纶太郎也是在调查这起案件的过程中和久保寺容子重逢。详细情况请参考《再度赤的恶梦》。畠中有里奈已经决定主演森山塔彦导演的下一部作品,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拍摄的工作。
  【八月一日(四)】
  九月号的样书到手了。要到下周一,也就是五号才会在书店上架。当我重新阅读已经付梓的“化妆故事”后,发现我不能抱着太乐观的心态。上次见面时,我故意聊起工作的事,告诉他下一次的故事很好看,请他务必要看。我相信他会看,但也许他并不知道故事是在影射我的心情。也说不定他已经察觉到了,对我一直蒙骗他一事感到不谅解,就决定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不,他不是这种人。我知道这是杞人忧天,然而,当我开始具体思考如何在他面前坦承自己的真实姓名时,之前的数次失败变成一种压力,令我感到退缩。若是如此的妙计都无法成功,那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龙胆老师的小说十分引人入胜,但小说毕竟是小说,不可能百分之百符合我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我必须用自己的话语正确传达内心的想法,我知道这是关键所在。我很希望下次和他见面时可以好好谈这件事,但见到他时,我又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当我因为这些问题而理不出头绪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写信给二宫。
  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就算面对面时无法启齿,写信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况且,我在这本日记的第一页就写过,写日记是为了练习如何写信给他。只要把原本写在日记上的真实想法写在信纸上,装进信封,丢进邮筒就好。七月号的问卷回函上有他的地址,至于投进邮筒的勇气,只要到时候自我激励一下,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八月四日(日)】
  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完成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多亏这本日记帮了大忙。
  封了口、贴上邮票的信封就在我面前。写上二宫的地址后,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写寄件人的名字。考虑再三,写下“清原奈津美”这几个字,心情顿时感到畅快不已。
  【八月五日(一)】
  我把信寄出去了!
  寄信的时候,我紧张得忍不住发抖,最后只好闭上眼睛,摸索着把信投进邮筒。寄出之后,仍然心跳不已。
  也许他无法原谅我的谎言,想到这里,就觉得坐立难安。不过,与其像以前那样暧昧不清、继续欺骗他,还不如把话说清楚。
  今天是九月号出刊的日期,我看到《VISAGE》已经上架了。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神啊,请祢把我的心意带给二宫——
  【八月八日(四)】
  简直难以置信。一进家门,竟然在信箱里发现寄培二宫的信被退回来了。而且,信封上还盖了一个“该地址查无此人”的红色印章。一想到万一百合子先回家看到这封信,我就不寒而栗。我急忙核对了地址,发现开没有抄错。我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打电话到京都,一直找不到人。
  为什么?为什么?
  【八月九日(五)】
  二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该不会搬家了吧?不,应该是利用暑假期间回老家探亲了,他之前好像有提过这件事。
  这么一来,就算我后天去京都也见不到他了。我情绪低落,惴惴不安,整个心都快要爆开了。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八月十一日(日)】
  去向龙胆老师拿了十月份的稿子。这次的主题是远距离恋爱,但并不是我积极推荐的题材。老师的朋友也对这个月的故事大加赞赏,所以他心情很好,我却没有精神应付他。结果还是无法联络到二宫,所以我马上就回东京了。在新干线上看稿子时,也完全看不进去。
  回家之后,为了芝麻小事和百合子吵了一架。看来我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恶劣,真是祸不单行,今天可能是我的大凶日。因为二宫的事,总觉得对百合子有所亏欠,所以王动向她道歉,终于和好如初,但我觉得百合子今天晚上脾气很暴躁,很不像她平时的作风。难道她和前辈吵架了?
  【八月十五日(四)】
  今天是终战纪念日。那天之后,我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到二宫的家里,但他一直不在家。一定是回老家过中元节了,可是他明明可以在老家打电话给我的,到今天为止,已经整整三个星期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明天就要开始做十月号的杂志了,心情好沉重。
  我整天都在想那封被盖上“查无此人”后退回来的信。难道是二宫看了“化妆故事”后,发现我假冒他人的名字?他觉得我背叛了他,感到心痛欲绝?(难道是我想得太天真?他根本无法原谅我?)会不会他看了之后,想起了我真正的名字,又刚好看到我寄出的那封信的寄件人姓名,所以连拆都没拆,就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内容?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就直接把信退回了邮局?果真如此的话,信封上那个红色的印章就是向我表达绝交的意思。
  ——但是,我不认为二宫会做这种事,一定、一定是邮局搞错了。我很希望是这么一回事。
  【八月二十日(二)】
  昨天校完了十月号的稿子,因为注意力无法集中,连续出现了好几个不必要的失误,真是糟糕透了。虽然三木前辈帮我改过来了,但还是被副主编骂了一顿:“上个月的‘本月最优秀’只是侥幸吗?”不过,这些事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所以我完全不介意。我忙得没时间打电话,所以情绪十分恶劣,今晚终于有时间打电话到京都了,二宫很快接了电话。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果然在中元节假期时回老家十天左右,因为刚好是我要出清的忙碌期间,他担心会影响我,所以没有打电话。搞什么嘛!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他的地址,他说因为是寄宿,必须写上房东的名字(请西田先生转交)才能收得到。由于问卷调查的明信片栏位太小写不下,所以他就省略了。听了他的解释,就觉得根本没什么,一切都是我太多虑了。或许是因为听了他的解释感到松了一口气,当他问我:“你特地写信给我,到底写了什么?”
  我竟然脱口回答说:“不是信,是暑中问候[【注】:日本人在酷热的季节会互寄明信片相互问候,称为‘暑中问候’。]。”
  算了,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终于又和他通上话,不要烦了。下次去京都时,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他就好了。下个星期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暑休,我打算回老家时,顺便在京都住两、三天。我还没告诉他,不知道他到时候会不会吓一跳。
  【八月二十二日(四)】
  最近百合子有点反常,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她月底原本要请假和三木前辈出国旅行的,竟然临时取消了。今年我特地不跟她一起出国,把机会让给前辈,百合子之前也说很期待这次的旅行,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天开始,我要离开东京一个星期,把百合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让我有点担心。
  【八月三十一日(六)】
  今天我从福井回来,回程的电车挤满了携家带眷的旅客,把我累坏了。明天再休息一天,星期一就要上班了。难得回老家,爸妈一直催我相亲。前天是我生日,我已经满二十五岁了。百合子仍然萎靡不振,休假时整天都窝在家里。我说这样很不健康,但她对我不理不睬。
  我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住在京都两晚,星期五晚上和龙胆老师讨论结束后,星期天去了岚山和电影村,当然是和二宫一起去。如果是我生日那天去,应该更有意义。虽然他帮我庆生,但晚上我们并没有同住。
  我还没有告诉他真相,所有的事都无法如愿,想到就心烦。
  【九月一日(日)】
  结果,我还是无法把信交给他,就这么连同行李一起带回老家。在曾经度过十八年岁月的房间内住了几天,翻看高中时的日记,最后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看着看着,渐渐悲从中来,为了怕被别人发现,连同信封撕成碎片烧掉了。烟跑进了眼睛,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原本的期望统统落空了。星期六下午见到二宫的时候,我不经意地问他有没有看这个月的“化妆故事”,他满脸歉意地摇摇头。
  “对不起,发行那天忘了买,所以来不及看。后来回想起来时,书店已经卖完了。”
  听到他的回答,我无言以对。手上握着口袋里的那封信也没有机会交给他,所以他也没有看到。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内心发生了变化。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尽情向他撒娇。我逗着害羞的二宫,大胆地挽着他的手,走过渡月桥;一起吃冰棒,眺望着游河的观光客,好像毕业旅行的学生情侣一样,在电影村挑选成双成对的礼品,藉由这种方式努力忘记“我不是葛见百合子,而是清原奈津美”这个事实。这一切都是为了在他面前继续圆谎。
  “——百合子?”
  在回程的公车上,当他这么叫我时,我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然后才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忍不住羞红了脸。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才意识到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应该为了掩饰害羞故意表现得很兴奋。那一刻,谎言已经不再是谎言,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了葛见百合子。
  ——我到底想怎么样?如梦似幻的一天结束,我一边沉浸在宛如京都酷暑的余韵中,一边和他道别。独自坐在回老家的电车上时,我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曾经在龙胆老师的连载中看过这样一篇故事:女主角发现自己罹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便决定再也不见最爱的男朋友了。在此之前,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暂时抛下一切,和他共度无比欢乐的时光,只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然后,没有告别就从男朋友面前消失了。难道我这两天的行为是为了留下和二宫之间最后的回忆,然后潇洒地从他面前消失吗?我才不要。我很清楚,即使我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也不可能做到。我无法像故事里的女主角那样斩断情丝,我没有那么坚强,因为我是更脆弱、情感更丰沛的人。因为我喜欢他,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
  ——我知道,其实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会回老家,把那封信烧掉。我要忠于自己的脆弱,我相信这种脆弱正是我之所以为我的证明。像现在这样就好,我可以继续当葛见百合子,扮演虚假的我。因为我不想失去他,因为我不想继续欺骗他。因为谎言说了一百遍,就可以变成真的。一旦打从心底相信自己的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了;就像听到他叫我百合子时,会忍不住脸红耳热心跳地凝视着他一样,那一刻我的心意没有半点虚假。不断积累之后,就可以变成一个全新的我。
  我想好好呵护这段有如虚幻梦境般短暂的爱,这种爱的方式才适合脆弱的我。我不想再考虑以后的事了。
  【九月二日(一)】
  昨天写的统统是骗人的,我做不到,我不可能一直说谎下去。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总有一天会露出狐狸尾巴。
  但是,那又怎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九月五日(四)】
  百合子说她不舒服,所以向公司请假。
  我很担心,所以下午提前下班回家照顾她。没想到一回到家,发现她一脸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看录影带。她笑着说已经好多了,可能是刚放完假,身体还无法适应吧!
  但是,百合子的样子还是很不对劲。前一阵子我就觉得她有点怪怪的,还有她竟然会取消出国计划,赖在家里,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难道百合子——
  【九月八日(日)】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百合子怀孕了——
  最近,我们都没有机会好好聊天,所以我决定和百合子亲密地共度一天。一早起床,天气很不错,上午洗衣服、打扫后,我们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然后买了很多东西回家,花了一整个下午准备煮一顿大餐。和百合子分工合作准备晚餐时,心里不再胡思乱想,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百合子中途起身冲进厕所,破坏了一桌好菜和一整天的好心情。我觉得事有蹊跷,去看百合子,发现水槽里留下她呕吐的痕迹。
  “你还好吗?”
  “没事,奈津美,你不用担心。”
  百合子突然用拒人千里的语气回我,接着打开水龙头冲水。据我这几天的观察,百合子不可能没事,所以我鼓起勇气问她:
  “你怀孕了吗?”
  百合子充耳不闻,将手在睡衣上擦了擦,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一眼,但我发现我们的眼神在镜子中相遇了。她缓缓地关上水龙头,转头对我说:
  “你发现了吗?”
  “我猜的,有没有去过医院?”
  “有,医生说已经三个月了。”
  “是前辈的吧?”
  “对。”
  “恭喜你。应该可以说恭喜吧?”
  百合子顿时脸色大变,我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你告诉前辈这件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百合子没有说话。我不知所措,突然想到也许不应该继续追问。但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好朋友,怎么可能就这样视而不见?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你要生下来吗?”
  百合子似乎思绪万千,突然叹着气,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吐出一句:
  “不可能,我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你要拿掉吗?”
  “可能吧!”
  “为什么?”
  “因为这样很不光彩,我也想继续工作,况且,他也——”
  “前辈吗?你不是还没有告诉他吗?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和他商量就自己决定,他一定会生气的。”
  百合子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摇着头说:
  “奈津美,你根本不懂。”
  “不懂什么?”
  百合子狠狠地瞪着我。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说完这一句就把我推开,躲进自己的房间。我在门外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回答,只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百合子,我也想哭啊!你为什么不早和我商量?你和三木前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说我什么都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不告诉我,我当然不可能懂。我这么不可靠吗?我们不是一直相互扶持吗?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我们不是都一起分享、一起承受吗?我们十年的友情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无论在任何时候,我都相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百合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埋在心里,独自一个人忍受煎熬,我太难过了——
  不对,我也一样,我也和百合子一样。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崩溃似的,我好害怕。
  【九月九日(一)】
  早晨起床见到百合子时,气氛很尴尬。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昨晚似乎没睡。我的样子应该也和她差不多。
  “对不起,把气出在你头上。我会自己想办法,你忘了我昨天说的事吧!”
  百合子客气地说道,我对她点点头,但我不可能不管这件事。下班的时候,我把百合子的事告诉前辈,前辈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心情似乎很不好。他可能觉得这件事就像是青天霹雳,但我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冷淡。
  “是她叫你来转告我的吗?”
  “不是。百合子不想告诉你这件事,说她会自己解决。但我看了于心不忍,所以我多管闲事,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你。”
  “是吗?谢谢你告诉我。明天你要搭下午的新干线,在京都住一晚吗?”
  “对。”
  “等明天晚上我和她见面的时候再问她。我们会好好谈一谈后作出决定,你只要把心思放在龙胆老师的稿子上就好了,不用担心,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前辈,拜托你,千万不要骂百合子或是伤害她。因为这阵子,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
  回到家时,百合子在泡澡。我赶紧打电话给二宫向他道歉,说明天实在挤不出时间和他见面。我觉得在百合子遇到困难时,我不能以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和二宫见面,所以才说谎骗他。二宫说,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叫我别在意。然后,我们聊了一阵子,直到百合子洗完澡为止。和他说几句话,就可以感到极大的安慰。我得以在短暂的通话时间内变成葛见百合子,忘记所有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洗澡的时候,三木前辈好像打电话给百合子。我吹头发的时候,百合子拿着罐装啤酒问我要不要喝。我们面对面坐在厨房里干了杯。百合子很豪气地喝了一大口说:
  “刚才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事要问我,约我明天晚上见面。奈津美,你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了吗?”
  “对。”
  “我就知道。”
  “对不起,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观。”
  “奈津美,你不需要道歉。其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的,而且,谢谢你的细心。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怕告诉他;想要自己解决,但又没有勇气。”
  “你应该早一点和我商量的——”
  “我不太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什么叫把我卷进来啊!你太见外了。”
  “是啊!可能我太逞强了。”
  百合子低着头,举起手,摇着喝剩的啤酒。
  “你该不会想生下前辈的孩子吧?”
  “怎么说呢?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百合子无助地小声说道:“你告诉他我的事时,他有什么反应?”
  “该怎么说?就好像晴天霹雳的感觉,总之,他很惊讶。不过,他向我保证会好好和你谈,绝对不会亏待你,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是吗?那就好。”
  说着,百合子叹了一口气。
  “我这么问,你不要生气。你最近和前辈闹得不愉快吗?”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们最近常发生误会和嫌隙,所以有点不愉快。因为这样,我才找不到机会说这件事,也不好意思见他。”
  “那就好。”
  百合子双手抱着头,面色凝重,好像对自己说的话也产生怀疑似的。回想起前辈冷淡的反应,我更加不安,但又觉得不应该过度插手他们的事。我默默地喝完剩下的啤酒。
  “奈津美。”百合子突然叫我的名字,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去她身旁。我一走过去,她立刻用手抱着我的背,像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怀里。
  “奈津美,你是我的朋友,对不对?你绝对不会背叛我吧?”
  “嗯。”
  “绝对喔!奈津美,我们一言为定喔!”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连点着头,搂着百合子的肩膀,紧紧抱着她。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做了?不,以前每次都是百合子安慰我。从十年前读高中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这样相互激励、相互扶持。我们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我永远是百合子的盟友。我不该再说谎,等后天从京都回来后,我第一件事就要向她坦承二宫的事。
  【九月十一日(三)】
  我在龙胆老师家里等到傍晚,却只拿到一半的稿子,老师会在这一、两天内用传真把剩下的部分传真过来。因为我从没拿过传真的稿子,所以内心感到不安。我搭新干线直奔家里,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百合子却还没有回家。当时我以为她也和三木前辈见面商量以后的事。
  百合子十二点多回家时醉得不省人事,平时坚强的态度荡然无存。我想去扶她,她却推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
  “你还好吗?怎么会喝成这样?根本不像你。前辈也真是的,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他应该阻止你的。”
  我嘀咕道,百合子把头埋在床上,拼命摇着头。
  “你是一个人去喝酒的吗?为什么?昨天不是和前辈见了面吗?孩子的事,他是怎么说的?”
  百合子停顿了很久才回答,而且声音很小,根本听不到。我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百合子的身体突然僵住,声嘶力竭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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