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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的悲剧

_8 法月纶太郎(日)
  “百合子相信日记的内容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有关东京发生的事全都是真的,有关三木达也的言行,也符合她的想像。而且,奈津美的日记是设定在假借百合子的名字和二宫交往这个主题下,所产生的内心纠葛。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这番内心告白,奈津美还锁起日记本,试图藏起来。百合子基于对闺中密友的嫉妒而偷看日记后,怎么可能怀疑奈津美日记中所记录的背叛和罪恶感,乃至二宫良明是否真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即使百合子的精神状态再不稳定,也不可能因为未婚夫变心就杀害独一无二的密友,并且将尸体毁容。这是她对奈津美背叛自己的惩罚,是为了让脸和名字恢复正确的连结所举行的仪式。百合子来京都的目的就是如你所说的,是为了从死去的奈津美手上夺回二宫良明,也就是夺回自己的名字。因为根据奈津美的日记来看,只有拥有‘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的自己才有资格被二宫所爱,却绝对不是清原奈津美。”
  “百合子用不同于奈津美的方式被这个故事吞噬了,”容子说道:“奈津美死在自己创作的故事里,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原本是虚构的故事附身在百合子这个读者身上,即使在作者死后,仍然活在现实中。”
  “目前还无从得知百合子是如何得知二宫良明的死讯,也许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六年前已经死了,但是很显然地,即使拨打奈津美写在日记上的号码,也找不到二宫良明。百合子一定在电话簿上查二宫的名字,发现并没有他的名字。这点就足以让她怀疑奈津美日记的真实性,因为百合子很清楚奈津美的个性。她可能凭直觉就领悟到刚才我说的那番话。
  “不难想像,当百合子得知奈津美和二宫的交往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虚幻情节时,她一定陷入极度的自责。因为,她完全相信了日记上所写的内容,才会杀了唯一的好朋友奈津美。虽然这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但奈津美的死已经无法挽回。而且,想要见二宫良明的想法成为支持正在逃亡的百合子的精神支柱,只要完成这个心愿,她打算自首。然而,二宫根本不存在。百合子来到京都后万念俱灰,她原本相信的立足点彻底崩溃了。百合子溜出饭店,情不自禁地被奈津美日记中所写的地名吸引,于是她来到蹴上,然后从通往水坝的通道纵身一跃——”
  “剧终。”容子小声说道:“但是,故事真的就此画上了句点吗?”
  纶太郎摇摇头,再度拿起水杯想要喝水,但水杯已经空了。容子贴心地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他,纶太郎喝了之后,叹着气说:
  “不,我不满意这个结论,我烦恼的是之后的问题。如果按照这种解释,有两个无法解决的矛盾点。第一,就是龙胆直巳被殴的事件。根据他的证词来看,现实世界中必须有一个和二宫良明差不多的人物存在。另一点,就是奈津美的日记不知去向。由于不在百合子手上,一定是被别人拿走了。除了二宫良明以外,还有其他人会做这种事吗?然而,他的的确确已经在六年前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容子努了努嘴,看着天花板,露出很有女人味的眼神。然后,再度拿起日记影本,用好像在表演前检查乐谱是否齐全的动作,一页一页翻了起来。纶太郎用手托着下巴,脑袋放空,只是看着她手指的动作。
  “等一下!”容子突然叫了起来,抓着纶太郎放在桌上的手,害他的鼻子差点撞到咖啡杯,“法月,你忘了最重要的事。”
  “什么最重要的事?” 棒槌学堂·出品
  “你应该站在葛见百合子的立场思考一下,星期二晚上,百合子应该去见了龙胆直巳。”
  “百合子去见龙胆?为什么?”纶太郎坐直身体,不等容子回答,自己就抢先继续说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攻击龙胆的是百合子。同样身为女人,她去制裁羞辱奈津美的男人,希望至少可以稍微减轻因为误会而杀害亲友的罪行——虽然我能理解,但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她已经在殴打龙胆的数小时前死了。验尸结果明确证明了这个事实,除非改变物理法则,否则,百合子是不可能攻击龙胆的,我也不相信灵异现象或是鬼神之类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子不耐烦地嘟着嘴,“再回到刚才的话题,百合子因为发现电话号码是错误的,或是电话簿上没有二宫良明的名字,而开始怀疑日记的真实性,这个部分应该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无论百合子再怎么了解奈津美的个性,也无法立刻认为有关二宫良明的记述完全都是谎言,百合子应该也会期待事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当她得知无法联络到二宫良明时,想要用其他方法确认奈津美在京都的行踪,了解日记内容的真伪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对,这倒有可能,所以呢?”
  “如果我站在百合子的立场,会马上去见龙胆直巳,让他看日记,问他上面写的内容是否属实。因为日记中提到住在京都的人,除了二宫良明以外,就只有龙胆。百合子自己也是编辑,应该有方法可以找到作家的联络方式,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从龙胆口中问出奈津美男友的相关线索。也许百合子找他去了蹴上,只要说自己是奈津美的好朋友,稍微透露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说有事想和他私下谈,龙胆就会因为做贼心虚,而不敢断然拒绝。”
  “龙胆看了奈津美的日记——”
  “没错,”容子得意地说:“假设龙胆直巳经由百合子那里听了奈津美的故事,再假设他和百合子一样,以为二宫良明真有其人的话——”
  “原来是这样,”纶太郎微微站起身,“这么一来,所有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真笨,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也没有想到。”
  容子清了清嗓子说:
  “所以我的建议立了大功?”
  “你是优秀的舞伴,不,是侦探马戏团的明星、空中秋千的美女。你实在太棒了!你的建议太中肯了!但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了,魔术师要登台表演了,改天再好好请你,今天我要先走一步。”
  “等一下,”容子拿起账单甩了甩,莞尔一笑,“我们不是约好你要请客的吗?当然,我的打工费要另付。”
第十九章
  奥田敲了敲病房的门,房内一阵慌乱,过了好一会儿,护士才探出头。她那张脸,一看就知道男女关系很随便。
  “这里是龙胆直巳先生的病房吧?”
  “呃,是啊!”
  “我是川端署的奥田,想针对前天的事向龙胆老师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请问龙胆老师醒了吗?”
  “对,”护士就像忍着打嗝的菜鸟主播,一脸尴尬地说:“但三点以后才能面会。”
  “我们已经向外科主任堺医生打过招呼了。”奥田彬彬有礼地说完,便大步走进病房。纶太郎和久能也紧跟在后。
  这间有着特殊待遇的个人病房所费不赀,病床周围放满了各家出版社送来的慰问花束和水果篮。病床上的重伤病人若无其事地假装在看文库本,但手上的书却拿颠倒了。他一定是利用单人房,和年纪可以当他女儿的白衣天使在这里翻云覆雨。“平成的无赖派”这个封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的生命力实在令人佩服。
  奥田再度自报姓名后,告诉他有关这起暴力事件的侦查负责人已经换人接手了。龙胆直巳缓缓地把书放在床边的架子上,好像在强调伤势的疼痛和身体的不适般皱着眉头,抬头看着一行人。他头上包着伸缩绷带,从水蓝色病人服的领口可以隐约看到固定胸部的石膏。他的样子简直就像逃离战场的老弱残兵,非但没有让他原本冷酷的帅气变得滑稽可笑,反而像是镀了一层金,感觉更有男人味。即使他不需要刻意营造,也会自然而然地散发出这种气氛,这的确是他天生的才能。他只要挑一挑眉毛,就可以让涉世未深的护士对他言听计从。
  奥田拉起窗帘,午后的阳光洒满室内,龙胆眯起靠近阳光那一侧的眼睛。奥田背对着窗户说:
  “听说你的伤势严重,要休养一个月,但看到你比想像中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可能是因为医生不准我喝酒,才会感觉还不错吧!别看我这样,我断了两根肋骨,锁骨也有裂痕,直到今天早上还排了血尿。医生说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正常走路,出院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用拐杖。我不知这是招谁惹谁了,但医生说,能够捡回一命就算是赚到了。”
  “那还真是伤脑筋。” 棒槌学堂·出品
  “即使这样,每家出版社都不愿意延长我的截稿期,这就是我们这一行的无奈。”龙胆完全没有畏缩,反而好像在夸示自己的伤势,“我太天真了,还以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来探病的所有编辑都异口同声地说,写字的手没有受伤,不会影响写作。而且,还有两家要我写住院体验,工作量反而增加了。算了,反正在病床上躺一个月也很无聊,我正在考虑要找帮我整理口述的助理。对不起,向刑警先生抱怨这些事也没有用,其他两位也是川端署的吗?”
  “不,”奥田轻轻摇头,向他介绍了其他两人。“这位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这位是推理作家法月老师。”
  “你们特地从东京赶来的?辛苦了。”龙胆打量着纶太郎,似乎在掂他的分量,“不好意思,我很少看推理小说,没有发现你是同行。你是来京都采访吗?”
  纶太郎哼了一声,点点头说:
  “是啊!”
  “但是为什么警视厅的刑警会来这里?”龙胆对纶太郎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立刻将目光移回奥田身上,“难道已经锁定了攻击我的歹徒吗?”
  “当然啰!”
  奥田回答后,久能接着说了下去。
  “在详细解释前,首先要请你看一张照片。这是以前拍的,可能和现在有点差距,但脸部特征应该没有改变,不知道和你看到的人是否一致。”
  龙胆略微紧张地点头。纶太郎打开皮包,拿出清原奈津美的毕业纪念册,翻开三年E班那一页交给久能。角落的学生姓名栏已经用纸贴了起来。久能走到病床旁,指着葛见百合子的照片问龙胆。
  “你见过这个人吗?”
  龙胆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反应。或许因为左脸颊贴着OK绷的关系,难以察觉他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抬起头,注视着久能良久。
  “你们可能搞错了,她不是女生吗?但打我的是男人啊!”
  久能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似的摇了摇头,龙胆再度露出纳闷的表情,转头看着窗边的奥田,似乎希望听他解释,但眼前宛如竖起一道无言的墙,让他不知道该看哪里。虽然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话。
  “再请你看一下旁边的照片,”久能说:“你应该认识这个人吧?”
  “喔!”他半张着的嘴终于发出声音,“这是清原,脸上还充满稚气。清原奈津美是《VISAGE》杂志的编辑,负责我的连载。”
  久能点点头问:
  “你应该知道上周六晚上,她在世田谷的家中遭人杀害的事吧?”
  “当然。”龙胆露出难过的表情,“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很受打击。她每半个月都会为了和我讨论工作而来京都一次,她是负责来拿稿的,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所以对我的打击更大。她还年轻,前途无量,只能说她太可怜了。虽然她没什么经验,但领悟力很强,对工作也充满热情,完全不比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老手逊色,也不乏女性的体贴入微,我在她身上学到不少东西。《VISAGE》的总编也感叹痛失了一个好人才。我是在‘化妆故事’这个连载时和她合作的,那是一个和商品结合的企划案。她不会墨守成规,每次创作,都让我士气大振,读者的反应也很好。不久之前,《VISAGE》才决定要把连载延长,也打算把之前的内容集结成册,她走了,我的动力似乎也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努力振作,继续创作,把完整的一本书供奉在清原的墓前,那是我们活着的人应尽的义务。”
  龙胆闭上眼垂下头,发出默祷般的叹息。当他张开眼睛时,看着久能的脸问:
  “我听说凶手是她的室友,已经遭到逮捕了吗?”
  “凶手在我们逮捕之前就死了。星期二深夜,从蹴上水坝跌落致死。她叫葛见百合子,就是最先给你看照片的那个人,她来京都了。”
  龙胆狐疑地眯起眼睛,再度仔细看着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似乎在沉思什么。或许是难掩内心的不安,他神经质地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
  “那为什么要给我看她的照片?难道东京的命案和攻击我的人有什么关联吗?”
  “没错,”久能说,“你应该发现了,无论是葛见百合子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都和你的行凶事件很接近吧?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到底要我说几次?埋伏在那里攻击我的绝对是男人,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女人,”龙胆瞪着奥田,不耐烦地用没好气的语气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来调查攻击我的男人吗?如果不是,请你们改天再来吧!我可是身受重伤的被害人呢!”
  “对了,龙胆先生,”纶太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后,离开墙边,走到房间中央,“你知道清原奈津美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日记?”龙胆心虚地反问后,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
  “根据她的记述,去年年底,你强暴了奈津美,之后十个月期间,都强迫她和你发生肉体关系,这些情况属实吗?”
  龙胆脸色大变,血气渐渐从脸上消失,没多久又突然逆流,右脸顿时涨得通红。
  “你太失礼了,说话要注意分寸!”
  “你否认吗?”
  “那当然,胡说也该有个限度。” 棒槌学堂·出品
  “但她写得一清二楚,这里有她的日记影本。”纶太郎把影本递到龙胆眼前,“要不要看一下?‘之前,我曾经多次和龙胆直巳上床。每次出差去京都拿稿子,或是美其名说是讨论作品时,我都被迫和他上床。尽管我根本不愿意,却仍然屈服于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关系。以前我经常听到这种事,也知道龙胆在这方面的传闻——’”
  “住口!一定是搞错了。”
  龙胆把头转到一旁。他并不是受到良心的苛责,而是为了避开站在门旁的护士充满敌意的视线,她就好像把压抑在内心的不悦子吐为快似的问:
  “呃,要不要我回避?”
  “不,不需要!”奥田摇头挽留了她,但语气接近命令。护士留了下来,但满脸怒气地低下头,完全不看任何人。
  纶太郎把日记影本丢在床上,龙胆瞥了一眼,却没有伸手拿起来。纶太郎看着他的侧脸说:
  “多亏了这本日记,让我们了解清原奈津美遭人杀害的原因。今年三月,她毕业六年后,在京都街头巧遇曾经单恋的高中同学,却因为一点误会,他——二宫良明误以为奈津美是她相交十年的好朋友,也曾经是同班同学的葛见百合子。内向的奈津美没有纠正他的误解,用好友的名字开始和二宫交往,同时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好友隐瞒了这件事。这本日记详细记录了这七个月的交往过程。百合子因为其他原因对奈津美产生了不信任,抢了这本日记后,得知了真相,在冲动之下杀了奈津美。因为百合子以前也暗恋同一个人。她来到京都,希望见到二宫良明,然后揭露奈津美说的谎言,准备自己成为二宫的恋人——当然,这些对你而言都是班门弄斧的虚构故事,因为这是你也很熟悉的情节。”
  龙胆仍然低着头,却没有回答。他显然有听到,只是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
  “你看了这本日记,”纶太郎紧咬不放,继续说道:“葛见百合子让你看了日记。她给你看的不是影本,而是奈津美亲笔写下的日记。
  “星期二晚上,她从住宿的饭店打电话给你吧?柜台纪录显示,她曾经打过一通市内电话,百合子是编辑,可以轻易查到你的电话。当然,你根本不知道打电话给你的是何许人也。照理说,你不可能应陌生人之邀,在三更半夜独自出门,但百合子是清原奈津美的好朋友,手上有你的把柄。她一定在电话中暗示你曾经强迫奈津美和你发生关系这件事,你只能答应她见面。或许为了避人耳目,所以你选择在蹴上的水坝见面。
  “看了日记后,你陷入了窘境。因为奈津美在日记上赤裸裸地记录了你的卑劣行为。葛见百合子应该质问你这一切是否属实,你无法否认。不,这种丑闻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根本不会因此受到良心的苛责。过去一定曾经多次发生类似的事情吧!而你不是用金钱解决,就是背地里动手脚,让对方只能忍气吞声。你去见百合子时,原本也打算这么做,却发现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因为对方是杀害奈津美的凶手。你和命案被害人的关系一旦曝光,别人就会猜测你和命案之间的因果关系,而成为媒体争相追逐的八卦新闻。虽然你自称是‘平成的无赖派’,然而一旦遭到舆论的抨击,恐怕会影响你N氏赏作家的地位和名声。正因如此,你认定百合子是为了跑路费而向你恐吓勒索。
  “然而,当你们实际见面后,你对她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百合子的目的不是恐吓,而且,她根本不在意你的立场。你一定搞不清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而陷入了恐慌。你感受到无以名状的恐惧,一怒之下,就将她从制水门推了下去,把她杀了。”
  “不对。”龙胆下意识地抬起苍白的脸看着纶太郎,用力摇着头,“我没有杀她,我甚至没见过她。”
  纶太郎冷冷地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
  “我并没有说你一开始就有杀机,应该是临时起意,但你无意报警,为此负起责任。你拿回了奈津美的日记,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然后,在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的情况下离开命案现场。葛见百合子是遭到通缉的杀人凶手,不可能事先告诉别人她和你见面的事。事实上也是如此。而且,你之前根本不认识百合子,和东京的命案也完全没有任何瓜葛。所以只要你不说,假装不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你——当然,这种情形必须建立在没有日记影本的前提下。
  “你得知这本日记还有影本后,事情就变得复杂了。百合子应该不小心说出她影印了日记,也早晚会交给警方。她并不是想要威胁你,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你却无法忽略这句话。一旦警方拿到日记影本,不仅会让你对奈津美所做的一切曝光,更可能根据记述的内容进行推测,调查百合子之死和你的关系。你不得不采取预防措施,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同时为了重新考虑百合子找你的目的,所以一回到家,就立刻看了奈津美的日记,终于得知东京和京都之间这段搞错对象的恋爱以悲剧告终的来龙去脉。
  “当你得知有二宫良明这个人后,一定感到欣喜若狂。因为你猜想百合子来到京都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见高中时代的单恋对象二宫良明,并且认为百合子一定会告诉他,自己才是如假包换的葛见百合子。事实上,百合子并没有见到二宫。但你认为一旦她见到了二宫,会向他坦承自己杀了奈津美一事,而二宫发现女朋友遭到杀害后,也完全有杀害百合子的动机。因此,你想到可以把杀害葛见百合子的罪行嫁祸给二宫良明。
  “然而,光靠奈津美的记述,就把杀害百合子的罪行嫁祸给二宫还太牵强了。不用说,当然需要动一点手脚,才能把罪行推给二宫。于是,你发挥了奇妙的逻辑思考,也就是说,你认为二宫良明看了奈津美的日记是他杀害百合子的必要条件。这本日记中记录了你玩弄清原奈津美的肉体,所以,身为奈津美男友的二宫在看了日记后,不仅对百合子感到怒不可遏,也会对你产生愤怒的情绪,否则未免太不自然了。因此,二宫良明一定会对龙胆直巳也做出某种制裁——这个逻辑反过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在百子死后不久遭到他人攻击,那么攻击你的人就是二宫良明。这个攻击行为可以间接证明他看了奈津美的日记,他也是杀害百合子的凶手。
  “于是,你在黎明时分像往常一样去慢跑,确认四下无人后,就伤害自己的身体,伪造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暴力案件。当警方发现日记的影本有二宫良明这个人,也发现你和这起命案有关时,你就可以胸有成竹地指认他是攻击你的人,而把所有罪行都嫁祸给他。因为根本就没有年轻男子攻击你这回事!所以,星期三清晨的暴力事件是你要推卸杀害百合子的罪责所杜撰出来的骗局。”
  “——喔!我想起来了。”龙胆突然叫了起来,用好像识破魔术玄机的观众般的眼神看着纶太郎,“法月纶太郎,我之前就听说有些作家因为看太多推理小说,分不清现实和小说的界限,原来就是你,很荣幸见到你。”
  纶太郎无声地笑了起来。并不是觉得龙胆垂死挣扎的样子很滑稽,只是觉得很好笑。
  “龙胆老师,分不清现实和小说界限的,不正是你吗?”久能用淡然的语气说道:“因为你和葛见百合子一样,完全相信了奈津美日记的内容。你为什么没有拨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只要打那个电话,就会知道真相了。”
  龙胆翻着白眼,惊慌失措,动作生硬地缩起身体,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你只有一件事不知道,”纶太郎好像打算撕下龙胆的厚脸皮般咄咄逼人地说:“日记的其中一部分完全都是虚构的。二宫良明在六年前就死了,已经不在世上了。他是清原奈津美受伤的心创造出来的一个住在梦幻世界的人。龙胆先生,你的证词是缺乏基础的海市蜃楼,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人不可能攻击现实中的人,并且造成重伤。”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龙胆深深吸了一口气,顽固地重复相同的话,“你说我为了把杀人罪嫁祸给别人,所以设计了一场骗局?太荒唐了,根本不值得一听。我和你刚才说的事毫无关系,这本日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什么二宫、什么百子,我既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过这些名字。况且,你没有看病历吗?我差点小命不保,我自己怎么可能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势?你们有时间在这里说这些蠢话,还不如专心调查攻击我的男人。”
  “龙胆老师,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
  奥田在窗边咬牙切齿地说道。龙胆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乎终于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
  “你们是认真的吗?”如果这是他的演技,那他真的是一个好演员,但是他下台的身段不够漂亮,让人觉得是一出拖棚的歹戏,“太可笑了,我要怎么解释,你们才听得懂?”
  没有人回答。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有人经过的脚步声。龙胆垂死挣扎般的视线在病房内徘徊半天后,终于停留在刚才就翻开放在床边、已经被人遗忘的毕业纪念册上。
  龙胆六神无主地低头看着三年E班那一页的照片,突然抓起纪念册,猛然抬起头。
  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
  “——就是他!”龙胆的手指着那一页上的某一点,好像用钉子钉住一样,“绝对错不了,就是这个男人。当然现在年纪比较大,但就是他把我打成这样的。”
  纶太郎看到龙胆态度骤变,忍不住探头看着毕业纪念册。他手指着的就是二宫良明的照片,但事先已经用纸盖住姓名栏,即使他知道二宫的名字,应该也无法猜到他的长相。
  纶太郎转头问奥田,川端署的人是否曾经给龙胆看过二宫的照片,奥田立刻回答说:“只有这本毕业纪念册上有他的照片。”
  “那怎么可能知道就是他?” 棒槌学堂·出品
  “因为我亲眼看到的!”龙胆气得发抖,大声咆哮道:“相信我我看到的绝对就是这张脸!”
* * *
  走出病房,回到走廊时,三个人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纶太郎盯着自己的鞋尖陷入沉思,仿佛只要目光稍微移开,脚下就会崩溃似的。
  “龙胆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久能打破沉默说道:“他强迫清原奈津美和他发生关系应该确有其事,但是设下骗局的说法却有点站不住脚。姑且不论二宫良明的照片一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
  “我也有同感,”奥田回应,“至少他的伤势是真的。说他是杀害百合子的凶手,可能有点牵强。”
  纶太郎仍然看着鞋尖摇头说:
  “但是,二宫良明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攻击龙胆。”
  久能和奥田交换了眼神,纷纷摇头表示无法苟同。纶太郎把头转到一旁,定睛看着墙。龙胆的骗局说一旦遭到否定,他精心建立的破案逻辑也就瓦解了。难道对缺乏基础的海市蜃楼信以为真的不是龙胆,而是自己吗?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吗?
  然而,这根本不可能——
第二十章
  听到门铃声,打开门一看,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男人穿着朴素,感觉像是地方报社的职员,年纪大概比自己大五岁左右。原本以为他按错门铃了,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传教人士或上门推销的业务员,但除此以外,根本不会有人上门找自己。
  “请问是西田知明先生吗?”造访者问:“敝姓法月,不好意思,突然不请自来,但有事想要向你请教。你知道本周二晚上,名叫葛见百合子的女子从蹴上水坝的制水门跌落致死的案件吗?”
  我一时答不上话,但沉默的态度等于承认了这一点。不,我并不打算作无谓的挣扎。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可以神奇地保持平静,也许是因为那个自称是法月的人明明已经看透了一切,却露出悲伤的眼神。
  “——你是警察吗?” 棒槌学堂·出品
  “不。”法月似乎有点难为情,微微摇了摇头,“因为一点偶然的关系,我目前在协助警方调查这个案件,但我本身不是刑警。只是因为某种因素,或者说是个人兴趣参与了这起案件,但并没有任何法律权限,你可以把我当成路人甲。当然,等一下你必须去警局说明相关情况,不过,我感兴趣的地方和他们不同。该怎么说,我只是想看到因为阴错阳差而没有完结的故事的续篇。”
  “故事的续篇?不是故事的结局吗?”
  我讶异地反问。法月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我从事的工作和龙胆直巳一样。”这个男人对一切了然于心。我察觉到这一点,同时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在等待他的出现。这种想法绝对没有半点突兀。
  “——好吧!”我用不同于亲切或安心,而是好像在向医生诉说病情时毫无保留的态度迎接他,“站在玄关说话不方便,家里很小,请进屋里坐吧!”
  法月微微点头,似乎用肢体语言向外面的人打了暗号之后,便关上门,脱下鞋子。我带着他走过厨房旁一坪多的房间,来到里面三坪大的房间,拉开紧闭的窗帘,晌午的散漫阳光从窗户的毛玻璃渗了进来,一人住的单调又狭小的房间感觉像是令人窒息的独居牢房,况且,已经很久没有邀别人进来家里了。
  法月好像在熟人家里一样弯下腰,在地毯上盘腿而坐。我很难适应别人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感觉的问题,而是好像有异物碰触到了黏膜。我无所适从,假装整理房间,把东西移来挪去,但看了不顺眼,又放回原来的位置,简直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又觉得不应该这么焦虑不安,于是就面对着他跪坐下来,望着他的脸。客人默默地歪着头,看着书架上的书,突然转过头像闲聊似的说:
  “你在研究所念的是德国浪漫派吧!难怪有这么多看起来很费解的外文文献。你研究的是浪漫派的哪一位作家?”
  “菲德烈·施莱格尔,主要是研究他在耶拿时代对菲希特哲学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法月煞有介事地附和说:“说到施莱格尔·菲德烈的哥哥奥古斯特·威廉(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也是初期浪漫派的主要成员,和弟弟一起创办了季刊杂志《雅典娜神殿》。威廉和菲德烈不同,不是那么激进的理论家,而是更低调的学者,也因为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德文版而名留青史——其实这些都是现学现卖的知识,我刚才绕去图书馆偷看了德国文学史的书。”
  “你怎么知这是我?”
  我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道,法月缓缓闭上双唇,拿出一本简单装订的影本。我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我已经深深烙进脑海的笔迹,自从星期二晚上之后,曾经一次又一次翻阅,几乎已经可以背出来的日记内容。那是我死去的女友的日记。当我确认这份影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完全没有遗漏后,深呼吸了一次,改变了问题。
  “这是哪里来的?”
  “葛见百合子影印了奈津美的日记,”法月解释说:“但她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因为她是出于其他目的才这么做的,和你见面完全没有关系。百合子为了报复背叛自己的未婚夫,把这份影本寄去他的公司。”
  “——三木达也?”
  法月点点头。我很自然地说出这个名字,也代表我已经招供了,但这点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你应该知道,日记上有你的电话号码。不过,我们还是绕了一大圈,才终于找到你。前天打电话来确认时,你是不是不假思索地假装是别人?我们上了你的当,其实应该马上注意到这个问题的,因为在十月十二日的日记中,已经提到‘请西田先生转交’这件事。”
  “我告诉她我是寄宿在房东家里,让她以为这是房东的名字,否则,信没有收到就会变得很奇怪。”
  “嗯。但是在向你的老家确认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还以为那是胡乱写的号码,所以没有继续追踪下去,这也成为我们初步的失误。当然,也因为我们对二宫良明这个名字太执着,而且也没有向福井县警解释清楚。”
  “我无意隐瞒,只是被问到时就——”我摇着头,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面,拿出藏在德文资料后的日记本。“就是这本日记。”
  法月摊开手帕,好像在拿珠宝似的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就连翻阅的时候,也避凶手指直接接触到。对他来说,这本日记是重要证物。他翻完内容后,用仿佛谨慎地刺出一根冰冷长针般的语气说:
  “我必须问你星期二晚上拿到这本日记时的情况。葛见百合子——或许你还不习惯用这个名字称呼她,是你把她从通道上推下去的吗?是你干的吗?”
  ……是你干的吗?这个问题好像远处的雷声般,在耳朵深处回响了好几次。是你·是你·干的吗·是你?但是,当别人已经叫出我的名字后,我已经无法问已经不存在的你这个问题。我在无法忍受“我是我”的这件事面前哑口无言……
  “——不知道。”
  “不知道?”法月的期待似乎落空了,露出落寞的表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甩甩头,摆脱在脑袋里回响的声音,努力把话说清楚,避免引起误会,“我当然要对她的死负责,这点我承认,但如果你问是不是我亲手把她推下去的,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可不可以请你把星期二晚上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我?”法月问,“星期天是你哥哥七周年忌日的法会,你离开京都三天,那天下午你离开福井老家,傍晚回到这里。你回到这里后不久,就接到了葛见百合子的电话吗?”
  “因为旅途的劳累,我整理完行李,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之后被电话铃声吵醒。差不多九点左右,对方说她是葛见百合子。可能我有点睡迷糊了,以为是我认识的那个百合子,所以和她聊了一阵子。聊着聊着,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她说她已经来到京都了,但她的声音或说话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的谈话也没有交集。她叫我去看报纸,还叫我去蹴上水坝那里,说有话要告诉我,说完之后,就挂上电话。在老家的时候,我没什么看电视,对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头绪,于是翻了我出门那几天送来的报纸,才知道东京发生了命案。被害人的照片正是葛见百合子,我的女朋友,但报导上写的是清原奈津美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所以我想一定是搞错了。应该说,我不愿相信报导的内容。然后我开始纳闷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因为受到命案的打击,再加上脑子乱成一团,我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左思右想了半天之后,决定按照打电话给我的女人说的,去蹴上听她怎么讲。”
  “当时你没有想到要报警吗?”法月插嘴问道。
  “没有,完全没有。一方面是因为她这么叮咛我,但即使她没有说,我应该也不会报警。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换好衣服出门,等我到蹴上的公园时,已经差不多快十点了。她已经到了,坐在山丘上可以俯瞰街景的长椅角落等我。就是十月十日的日记上所写的那张长椅,但坐在那里的女人不是百合子。除了我们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她一看到我,就叫了一声:
  ——二宫!
  她叫着跑了过来。即使在路灯下看到她的脸,仍然觉得很陌生。我根本不认识她,但她似乎对我很熟悉,表现出既怀念又热络的态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似乎惹恼了她。
  ——二宫,是我。你回想一下,我是葛见百合子。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像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因为我自己也一片混乱,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人是谁?我在自问的同时渐渐发现,报纸上的报导是真的。我的百合子——不,可能真如这个女人所说,她的真名叫清原奈津美——她已经死了。
  ——你杀了她吗?
  女人说了半天,我这么问她,她很干脆地承认了。她说她抢走了十年好友的日记,得知了我的事,一怒之下把百合子……不对,就把奈津美杀了,还把她的脸给毁容了。她语带自豪、巨细靡遗地把我根本没有问、也不想听的事告诉我。她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一开始就认定我会原谅她。然后,她拿出这本日记证明她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在路灯下看了她指给我看的地方,虽然一下子无法相信,但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似乎有迹可循,我不得不承认,我以为是葛见百合子而交往了半年的对象,其实是另有其名的人。但我并没有像那个女人说的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相反地,只要一想到自己做的事,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使得知她的真实姓名,也无法让死去的她活过来,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无论她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女朋友已经不在人世,被眼前这个女人杀了——这是我当时唯一确定的事。”
  “你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法月问。
  ……你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我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我有这么想。我当然会这么想!
  “‘请你说你爱我,说你爱的不是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请你说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她只是我的替身。而且,你也要在这里吻我,就像之前在这里吻奈津美一样。’
  “那个女人这么说。我退向制水门的方向,试图拒绝女人的要求。最初只是对女人挤过来的身体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感,想要甩开她的手臂。但是,当我瞥到制水门通道栏杆外的一片漆黑时,就好像剖开了我同样空洞而黑暗的内心一样,对女人的憎恨难道没有像闪电般闪现,而形成了强烈的杀机吗?我在通道中央停在脚步,宛如枯朽的树木般迎接那个女人。我没有阻止女人伸手抱着我,还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但也没有积极回应她的行为。我像木偶般听任她的摆布,就好像被憎恨的冷冽闪电感光了一样,身心都渐渐冻结起来。
  “女人终于后退,抽离嘴唇,用战栗的眼眸凝望着我。她的目光好像看着死人一样昏暗而空洞,惊恐的表情好像被灰泥封住般凝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反应很正常。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我并不是在这个世上活生生的人,只是不复存在的你,亡者的替代品而已。
  “‘我根本不知道七年前的回忆。’我终于抛开举棋不定的态度,以自己的身份开了口,‘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而我所爱的不是你的名字。不管是百合子还是奈津美,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我爱的是她,爱的是她这个人。你夺走了对我来说无可取代的人。’
  “‘谁?’女人问:‘你是谁?你不是二宫?’
  “‘对,我不叫二宫良明,那是我哥哥的名字,是从小被拆散的双胞胎哥哥的名字。虽然对你有点于心不忍,但我哥哥二宫良明六年前自杀,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女人抱着我手臂的手顿失依靠,无力地滑落,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纠缠我了。
  “‘——骗人。’
  “女人只说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使现在,仍然不知道。因为她应该可以立刻领悟到我所言不假。她缓缓转身,握着栏杆,甚至没有确认我到底叫什么名字。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脸。我之前就预料到女人会这么做,我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她跨过栏杆,让身体随着重力坠落。
  “就这样,我杀了她……”
* * *
  当自己的声音停止的那一刹那,我才发现自己把脑海中宛如沸腾般不停冒泡的话都直接说出了口。眼前的听众仿佛沙地吸收了水分,静静地倾听着,完全没有插嘴发问。但是,坐在那里的是名叫法月的人,他是活人,不是已经不在人世的你。我在心中建立出来的镜像变得支离破碎,我和他之间完全没有任何隔阂,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我,你是你。你绝对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我终于从你、你的你、你的你的你、你的你的你的你……如此没有界限的第二人称中获得解放,我终于从漫长而空洞的梦境中清醒,终于找回了像岩石般坚硬、像石头般冰冷、像沙子般粗糙的现实感。
  法月缓缓调整姿势,再度拿起日记本向我确认:
  “这里和这里有撞击的痕迹,当葛见百合子从通道上跳下去时,也带着这本日记吗?”
  “对,我发现后,立刻下去捡回来。我走到山脚下,越过禁止入内的围篱,当时她已经气绝身亡了。但是,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湮灭证据。那是我只看了一半的日记,也是我女朋友留下的唯一遗物,最重要的是,我想了解她,想了解清原奈津美,当她假冒别人的名字和我见面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认为我有权利把这本日记带回家仔细看。”
  “的确如此,”法月表示同意,“这也是奈津美的期望,虽然日记没有以她原先想的方式送到你手上,但最终日记还是交给了你。虽然说起来有点讽刺,但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感谢葛见百合子。”
  “我就在这个房间里,熬夜把日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也深刻地了解她的感受。我后悔不已,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一点?我后悔不已,也气愤不已。不是因为她对我说谎,而是对造成了这一切的自己无法原谅——”
  我说不出话。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无法解释清楚。我试图把内心的想法告诉别人,就像努力打开纠结在一起的线团,却怎么也打不开一般,最后只能用这么平凡无奇、这么口拙的方式表达。这样的我太悲惨,让我无地自容。法月随手翻着日记,用淡然的语气说:
  “当我们得知二宫良明早在六年前去世时,忍不住怀疑这本日记里有一大半是奈津美的幻想,甚至觉得她写的都是完全不存在的幻影。没想到奈津美提到有关男朋友的部分都是事实——除了你的名字以外。”
  “她直到最后都深信我就是二宫良明。我从头到尾都骗了她,包括我的谎言在内,全都是如她所写的。”
  “可不可以请你谈谈你哥哥的情况?” 棒槌学堂·出品
  法月催促道,我点点头,但再度开口需要一点时间。此时,施莱格尔未完成的小说《卢辛德》(Lucinde)的副标题“笨人的告白”突然掠过脑海。法月很有耐心地默默注视着我。
  “——良明和我是双胞胎,而且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兄弟。但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在我们大约两、三岁时,父母就离婚了,也就是说,在我们还不懂事之前,就被拆散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当时的详情,但应该是母亲和父亲家里的关系恶劣,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协议离婚。后来决定我跟父亲,良明跟母亲,所以,我和他才会有不同的姓氏。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当母亲离开后,在祖母——也就是父亲的母亲溺爱下长大。父亲是普通上班族,算是当地望族的远亲,本家那里还有人在县议会当议员。因为这种家世的关系,祖母的排他性很强,所以我父母离婚的真正原因,应该是祖母不中意长媳,把长媳赶了出去吧!父亲是独生子,从小被捧在手心,根本不敢违抗祖母。不,其实我也继承了父亲的这种个性,从小就很怕生,长大以后也不太会和朋友出去玩。虽然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是典型的被祖母溺爱的孩子。”
  “那时候你经常和母亲还有哥哥见面吗?”
  “不,我相信应该是被祖母设法阻止了吧!我和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来往。在家里完全不能提及母亲的事,至于良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祖母把我当成独一无二的孙子,从来没提过还有另一个孙子的事。至于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们就读不同的学校。其实我应该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童年时光留有模糊的记忆才对,但因为当时年龄太小,还无法区分自己和哥哥,所以只留下暧昧不清的印象。我经常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一部分遗忘在其他地方,总之,因为周遭的大人莫名其妙的想法,让我这整整十五年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在他自杀之前,你都不知道有双胞胎哥哥吗?”
  “不——在祖母的丧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哥哥,不,应该说是重逢。在我高二那年冬天,祖母罹患了结肠癌。守灵的那天晚上,哥哥和母亲一起出现。因为大人们后来才告诉我,所以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我的亲人。我记得看到哥哥的脸那一瞬间,我十分惊慌失措。看到无论长相和身材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简直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代替丧服所穿的制服长得不一样,如果不惊讶才有问题。我们的目光只交会过一次,但他似乎知道我。就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他的时候,他们烧完香——不,可能只有良明烧了香,就匆匆离开了。在场所有人都尴尬地不出声,不敢看父亲。之后,他们也没有出席告别式,等做完头七后,父亲才第一次告诉我离婚的母亲和双胞胎哥哥的事。”
  ……不久之后,我就出了问题。我之前就有自闭症的倾向,可能再加上受到祖母的死和遇见你的双重震撼的影响,让我的病情加重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完全不肯说话,无法和别人沟通,也无法上学。虽然还能升级,但最后在三年级的时候休学了一整年。虽然我有去医院拿药,但我几乎都没有吃,只是茫然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门,就好像孤独地住在漆黑的井底似的。刚好是那个时候,你突如其来地上门造访……
  “突如其来?”
  法月确认般问道,我终于喘了口气,对他点头。然后,一边对自己的口若悬河感到惊讶,一边来不及整理不断涌现的话语,再度娓娓诉说起来。
  “哥哥可能辗转得知了我的病情,有了一些想法。在五月连续假期时,他突然独自上门,一派轻松地说:‘好久不见,你的另一半来看你了,赶快把这头乱发整理一下,我们出去散步吧!’我好像中了邪似的点点头,乖乖地和良明一起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像是影子般和哥哥走在一起,并且在附近散步,无论我还是良明都一脸凝重,几乎没有说话。那时刚好是端午节,鲤鱼旗在五月的晴空下飘扬。我们散步差不多一个小时,再度回到家门口时,他对我说:‘改天见。’然后就骑着脚踏车回家了。”
  那次之后,每逢假日,我们就会一起出门。一开始,总是你来家里找我出门散步,慢慢地,也会骑脚踏车到我就读的学校。你来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透过说话交流之前,努力让心灵的波长同步,用心地感受着我的成长过程。你每次发问,我都用点头或摇头回答,努力让你多了解我。虽然我们经过相当长一段日子后才开始交谈,但即使不说话,双胞胎的确可以在精神上产生共鸣,这件事是真的。事实上,我们就是如此。虽然我们形同陌路,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了十五年,却完全没有隔阂……
  “但是,父亲似乎不愿意看到我们来往。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觉得对我的病情有帮助,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久而久之,他就对良明上门一事感到不悦。那时候,我的情况已经稍有好转,可以独自出门后,他不再上门来找我,不是我去他家,就是约在外面见面。父亲内心应该对良明感到歉疚吧!而且我忘了说,在祖母去世的前一年,父亲在朋友的介绍下和另一个女人再婚了。后母文静婉约,也很关心我,但感觉很客套,从来不觉得她是家人。不,问题应该在我身上。因为我去良明家时曾经和亲生母亲聊了几次,也有类似的生疏感。只有在良明身上,我才真正感受到血缘关系有多么神奇。”
  “他也和你分享了他的成长过程吗?”
  “对,我们就像在玩两人三脚似的。等走完我的十五年后,我再度跟着良明踏上或许我也有机会走的另一条路,也就是我哥哥走过的十五年。在良明的引导下,我渐渐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和笑容,听着他幼年时代的回忆,内心的空洞似乎也渐渐填满了。”
  ……没错,就是和她一起去看“Two of Us”那一天,我们中途离开电影院,在河畔的路上散步时,我聊的那些事。其实,在你说那些回忆时,有些部分和我的记忆混在一起,所以,已经不完全是你的回忆了。但父亲在离婚后不久那段时间,曾经悄悄去见你的事是你告诉我的……
  “——我无法把那部电影看完的理由,有一半就像我对她说的那样,但我更觉得电影情节好像在影射我的谎言,很担心她会发现我的双胞胎哥哥已经死了。我不是二宫良明,所以感到很不安。”
  “我想也是,”法月用充满玄机的低沉声音回答,“对了,你应该看过《VISAGE》九月号吧?清原奈津美为了让你了解真相而主动提供题材写成‘化妆故事’,内容是说相差一岁的妹妹被误认为是姊姊的故事。你不仅没有发现她试图藉由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真相,还把误认身份的姊妹故事套用在自己身上,为了避免被她察觉你假冒哥哥的名字,所以故意说自己没有看。结果,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奈津美为了向你坦诚真相而煞费苦心准备的机会。我应该没有说错吧?”
  法月说得完全正确。我无言以对,心如刀割地点点头。法月突然露出严厉的眼神,想要说什么,但又改变心意,把话吞了下去。他神情严肃地努了努下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暑假期间,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你是考生,每天都来我家附近的图书馆,我也会心血来潮去自修室找你,时而向你请教因为休学而落后的课业,时而翻阅架上的书,直到傍晚时分,都和你在一起。我们也常提前离开图书馆,去游乐场和电影院。或许是因为图书馆的地点比较偏僻,所以没有遇见你们学校的学生。那时候,我们已经用“你”、“我”相称,轻松地聊天。你说:“我们是双胞胎,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住在一起,所以我们之间是平等的,绝对不要叫我哥哥。”所以,我叫你的时候总是直呼其名,或是称呼“你”。现在也是如此。我们不像是兄弟,而像是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可以无所畏惧。我本来就不擅长交朋友,你应该也差不多吧?也许因为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很相像,也很合得来,但因为双方都过了一段只有一个人生活的时间,所以在重逢后,彼此的结合更加紧密。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光。当联考逼近,你整天忙于模拟考和补习后,也经常美其名为散心来和我见面,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天。因为我还在休学期间,所以每次你推荐我有趣的书,我就会去找来看。对,你喜欢诺瓦力斯的《蓝色的花》,那也是我最爱的一本书。我现在会研究浪漫派,就是受到你的影响。对当时的我来说,你是我和外面世界接触的唯一窗口,如果你没有向我伸出援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在一年之后就复学。我想,应该会花费更长的时间吧……
  “翌年春天,良明顺利考取第一志愿的大学,出发前往京都。离开福井的那天,他问我:‘你一个人也没有问题吧?’我有点逞强地挺起胸点点头,约定明年也要去京都——这是良明活着的时候,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那年十月,他因为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死了,”法月立刻用公事化的口吻说道:“听说是自杀,你知道原因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京都的半年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暑假的时候没有回来,入学后不久,他参加了学校里类似义工团体的社团,很热心地参加活动,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了什么麻烦。等我进入大学后,曾经找了几个当时和良明同一个社团的成员和系上的同学了解情况,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那年的九月之后,良明就没有去学校,大家都在纳闷他最近怎么了,没想到就出事了。其他同学都觉得事情太突然了,每个人都很惊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向大家隐瞒了自己正在就医、服药治疗的事。”
  “难道他身边没有可以和他聊这些事的朋友吗?”
  “不知道。如果良明要找人商量,我应该是第一人选——事后我才想到,良明可能遇到了和我一年前相同的情况。我们是双胞胎,个性应该也大同小异,所以即使相隔一年后发生相同的情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哥哥也是天生就有容易陷入这种状况的细胞因子,所以当他开始在京都独立生活,生活发生巨大改变后就发生了。”
  “可能吧!”法月低头叹了一口气后,抬头问道:“你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吗?虽然你们没有机会见面,但不可能整整半年都没有联络吧?”
  “我们有持续通信,事后才发现的确有征兆,只是我忙于自己的事,忽略了这些征兆。是我太大意了,起初三个月,他的信中充满活力,积极向我介绍校园的感觉、京都的街道,以及新交的朋友和生活周遭的事,简直就像刚被派到海外的特派员一样充满热情。对和比我小一岁的同学一起重启高中生活的我来说,良明的来信胜于一切,带给我极大的鼓励。但是,在大学即将进入暑假时,信的内容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怎么回事?”
  ……那时候,你的信中开始夹杂着自传式的内容。起初是描述幼年期模糊的印象,之后,对成长过程的详细回忆占据了一大半的内容。有些部分和之前重逢后不久听你说的往事重叠,横式信纸上用钢笔密密麻麻地写上记忆的细节,使记忆更加绵密和鲜明。每次收信时,我就发现信的厚度和重量不断增加,但描述近况的文字却呈反比地减少,在秋风吹起的季节,连一行描述近况的内容都看不到了。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每次都像看周刊的小说般乐在其中。中途看到我也出现在其中时,更对透过你的观察所看到的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兴奋。
  不,你应该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在写吧!虽然看不到任何加工的痕迹,但文章似乎经过推敲,页数也不少,八月和九月期间,你应该整天都在住的地方写这些信吧——十月初,你自杀前一个星期的来信成为最后一封信。你高中毕业,离乡背井,从前往京都的列车车窗向在月台上的我挥手的画面,成为最后一幕。
  然而,你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吗?不,我相信你更想写的是续篇,你留下的那些信只是漫长的序章。在京都的半年期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也许在向我求助,那封信或许是被什么东西逼入绝境的你向我发出的SOS。然而,我没有注意到,为了完成那天在车站月台上和你的约定,我忙于自己的事,完全没有想到你已经面临这种状况。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时,我正忙于模拟考,看完信后,还没有找到时间给你回信,就突然收到你的讣闻。一年前,你救了我,我却无法向你伸出援手,甚至没有察觉你陷入了困境。我以为我对你的了解不亚于你,实在是个大笨蛋。我背叛了你,背叛了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盟友。
  你死之后,我造访了你住的房子,寻找是否留下了什么遗言。我翻遍你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你在服用足以致死的药剂前,一定把写到一半的故事草稿全都处理掉了吧?连同我寄给你的信,一起处理掉了吧?因为,我写给你的信也全都不见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对自己感到失望吗?还是对我失望?该不会一切都是我的错吧?为什么?我真懊恼,我永远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却选择放弃,你无法回答我。我们曾经那么心灵相通,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很痛苦或是难过,这一点最令我懊恼,也最痛恨你……
  “——我在良明自杀的房间内,从书架一角找到他高中的毕业纪念册,看到上面的照片,才第一次看到葛见百合子。不,我以为我看到的是她。”
  “等一下,”法月举起手,打断了我的话,“他的信中完全没有提到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出错的事吗?” 棒槌学堂·出品
  “我想应该是良明认为这件事对单恋的对象来说是不好的事,所以故意省略掉了。我看到毕业纪念册时,并没有发现勘误表之类的东西。而且,良明也从来没有具体描述过葛见百合子的容貌。不仅如此,他甚至完全没有提到和百合子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名字,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照片印错的事。我对毕业纪念册上的错误深信不疑,因此把清原奈津美当成了良明暗恋的对象,一有机会就翻开这本纪念册,不厌其烦地凝视着她的笑容。
  “所以,半年前的某一天,也就是三月十日星期日,当我在四条通的人潮中看到那张多年来熟悉的笑容时,我的脑海中很自然地立刻浮现出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也完全没有发现当我叫出这个名字时,她脸上出现的困惑表情。当时的我欣喜若狂,根本没有怀疑她的话,一直信以为真。在星期二晚上,听到真正的葛见百合子告诉我这件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她冒用别人的名字。”
  “你误把清原奈津美当成葛见百合子,并不是你的错,”法月说:“因为这是不可抗拒的因素,问题在于你在她面前一直自称是二宫良明这件事。因为从结果来看,你不认为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引发了这次的命案吗?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奈津美看到你的脸,把你误认为是你哥哥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们是同卵双胞胎,当然长得很像,况且,奈津美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你当场没有告诉她真相?”
  “你说得没错,我无意为我的行为辩解,但无论如何,我真的做不到。”
  “为什么?”听到我说出不成回答的这句话,法月紧盯着我凑了过来。
  “——无论我怎么解释,你可能都无法理解,”我结结巴巴,但还是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只能说,当她用我哥哥的名字叫我时,在我内心沉睡的良明复活了。有关良明的记忆和他的感情顿时苏醒过来,丝毫没有褪色,占据了我的身体。不,说占据我的身体并不恰当,因为我并没有放弃我自己,而是主动接受了良明的记忆,因为这样就可以让哥哥的感情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六年前,我无法拯救良明,如今,这是我唯一的补偿方式。这不是优柔寡断的问题,因为,一旦我把真相告诉她,良明就会在那一刻死去。我怎么可以再一次杀死终于回到我身旁的哥哥,又怎么可能完全抹杀他的记忆?”
  法月似乎无法接受这番说辞,他不发一语,竖起膝盖,把手肘放在上面,托着额头陷入了沉思。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墙外的马路上,传来不知道在大喊还是吵架的高亢声音,这个声音就仿佛是暗号似的,法月放下托着额头的手,缓缓地开口:
  “星期三早晨,是你在哲学之道上攻击龙胆直巳的吗?”
  “任何人看日记,都会情不自禁地这么做吧!”我坦承不讳,“这个家伙太过分了——我看着日记,不禁愈来愈生气,感到忍无可忍。我经常听她聊龙胆的事,知道他有在清晨慢跑的习惯,之前她一度和我失去联络时,我曾经查到龙胆家的地址,在他位于鹿之谷的,希望可以与她巧遇,所以,那天我也在附近埋伏,跟踪身穿慢跑服的龙胆实在易如反掌。
  “但我不打算杀他,只想发泄内心无处宣泄的愤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施暴,连我都很惊讶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
  “先不谈百合子的自杀,你必须对龙胆的伤害罪负起刑事责任。当然,龙胆有错在先,所以应该可以获得酌情减刑!”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至今我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你这么做真的只是因为对龙胆感到愤怒吗?”法月突然用钩爪般的锐利眼神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内心无处宣泄的愤怒是针对你自己吧?我觉得龙胆直巳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已。”
  在话题已经转移后,他突然来了这记回马枪,令我手足无措。我没有这么想过,在殴打龙胆后,也从来没有感到愧疚。然而,我知道法月想要说什么,也许他说得对。我假冒别人的名字蒙骗清原奈津美,做出这种事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龙胆直已?龙胆玩弄了奈津美的肉体,我也玩弄了她的心。我和龙胆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仅如此,我的罪孽比他更加深重。奈津美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名,并不是因为她内向,而是我虚有其表的举止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无法说出口。是谁屡屡摘除了她奋力鼓起的勇气之芽?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更早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如果奈津美没有认识我,她应该不会死得那么凄惨。
  ……所以,其实是我逼死了奈津美。我才是引发如此悲惨命案的罪魁祸首,像我这样的罪人根本没有权利制裁葛见百合子,也没有立场指责三木达也。但是,我无法忍受“我是我”这件事,因为不愿意面对,才会把葛见百合子逼上绝路,把愤怒转嫁到龙胆直巳头上。自我欺骗的诡计一开始就很明显了,我却始终忘记这件事,或者说是假装忘记了,都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用“你”这个第二人称进行替换,尽可能把第一人称的自己降低为零。在我利用你的记忆当作隐形衣的同时,其实也玷污了你纯洁的想法。我再度背叛了你。
  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二宫良明,我现在就可以抬头挺胸地面对她,不会这么心生愧疚。我希望成为你,希望成为二宫良明。如果我不是西田知明,不知该有多好。不,如果六年前死的不是你,而是我的话,不知该有多好。
  看着奈津美留下的日记,我想起你的信。六年前,你死的时候也一样。当我发现时,一切都为时太晚,已经无法挽回了。如果我更机灵,一定可以避免不幸发生,我总是背叛自己所爱的人,就算事后再怎么懊恼,也只是在自我毁灭而已。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犯这种错误,为什么这一次又是这样?为什么我所爱的人都匆匆消失在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我认为你刚才在说谎,”我听到法月说话的声音,“——不,我是和这次的案件毫无关系的外人,所以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还是让我说出来吧!你——西田知明——难道不爱清原奈津美吗?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你不是你死去哥哥的替身,而是你自己,这半年多来,难道你不曾认为她是无可取代的人吗?如果你不曾如此认为的话,那么无论是奈津美还是自杀的百合子,都会死得不甘心。如果你忠实地活在二宫良明的记忆中,为什么在蹴上对葛见百合子见死不救?百合子才是你哥哥暗恋已久的对象,你偏偏亲手摧毁了他的‘蓝色的花’。也就是说,违背他的记忆才是你真心追求的。老实说,我觉得你太胆怯了,你一直假冒你哥哥名字的真正理由应该和奈津美一样,害怕一旦说出真相,女朋友就会离你而去。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她?”
  “不对,不是这样的。” 棒槌学堂·出品
  不,其实法月说得没错。我爱她,西田知明爱上了清原奈津美,不想失去她。其实,我或许对死去的双胞胎哥哥也产生了嫉妒。我想要呐喊,想要放声大哭,但更不愿意承认他说的话。
  我痛不欲生,说出了连自己也觉得不合逻辑的话。
  “我无能为力。不,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如果我不是在春天遇见她,如果是在其他的季节,就不会发生这种误会。我们上当了,我们落入了春天这个季节设下的圈套。”
  法月突然站了起来。在他锐利的视线注视下,我抬眼看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说:
  “你——不,你们太拘泥于过去了。为什么你们不敢在还来得及之前对自己坦诚呢?应该曾经有很多机会才对。你们完全可以用西田知明和清原奈津美的身份,再度确认彼此的心意。只要稍微鼓起勇气,就可以正视无可取代的、真真实实的现在。”
  “正视什么?”我无法不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法月没有回答。我继续说道:
  “无论如何,已经为时太晚了,我失去了一切,这次是真的失去了一切。我的故事结束了。我已经心灰意冷,一无所求。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我天生受到诅咒,像我这种人不应该和任何人有牵扯,不应该渴望和别人有交集。没错,我决定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爱任何人——”
  “不,只要你活在世上,你的故事就不会结束。无论你坠入多么黑暗的绝望深渊,即使失去了所有希望,你仍然无法不做梦。”法月摇摇头,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走吧!川端署的刑警等在外面。”
* *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名叫西田知明和清原奈津美的年轻男女。虽然他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但在相遇的第一天,就坠入了情网——”
  —(完)—
参考文献
  本书参考以下著作:
  ·平野嘉彦·山本定佑·松田隆之·薗田宗人 译 《ドイツ·ロマソ派全集第十二卷シユレーゲル兄弟》(国书刊行会)
  ·小川超 〈十九世纪——小说の时代〉 佐藤晃一 编 《ドイツ文学史》收录
  ·西村清和 〈イロニーの精神·精神のイロニー〉 神林恒道 编 《丛书ドイツ観念论との话第3卷芸术の射程》(ミネルゥァ书房)收录
  ·山冈良夫 《化妆品业界》(教育社新书)
  ·《トレンド情报》 (南北社マーケテイング局)
  ·宫崎哲弥 〈“小泉今日子の时代”の终焉〉 《宝岛30》一九九四年五月号(宝岛社)收录
  ·中上健次 《轻蔑》 (朝日新闻社)
  ·《坂口安吾全集》 (ちくま文库)
  如有引用错误或其他相关责任,都由作者(法月)负责。
  标题及文中引用的歌词为〈毕业写真〉(作词·荒井由实)。
  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出)许可第九七〇七一八二-七〇一号。
新书版后记
  【NON NOVEL书系初版】
  “Hello,hello,hello,how lou.”
  ——科特·柯本(Kurt Cobain)
  各位久等了,为大家献上法月纶太郎系列最新的长篇小说。
  这是为大家献上继《再度赤的恶梦》后,相隔两年三个月,全新完成的新长篇。原本预定去年七月出版,但整整两年的期间,我陷入了几乎可能危及作家生命的极度低潮与精神危机,根本无法创作,所以才会拖延这么久。虽然勉强写完本书,但仍然没有摆脱低潮。我甚至觉得,这也许并不是低潮,而是我的正常状态。果真如此的话,或许该必须认真地重新思考日后的打算。不过,在这里写这些也只是无聊的牢骚,同一件事连续说了好几次,自己也觉得厌烦了,我不会再写了。
  本书是根据十年前学生时代在京大推理社杂志上刊登的短篇〈两个人的失乐园〉为基础,在将它发展成长篇时,参考了艾勒里·昆恩于一九六三年以后的多部作品(之前题材的反复使用!)和米歇尔·布托尔(Michel Butor)的小说。最值得一提的是,本书是从一九九二年至目前的迷茫和混乱的个人纪实。“I hate myself and want to die.”这听起来已经不再是美丽的夭折之歌,请告诉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延续我们的疯狂?!
  感谢在本书执笔过程中,曾经提供协助的诸位。
  山田雅也先生,谢谢你的“Time Fades Away”和“在海边”的录音带,以及美国影集“粉红与蓝色的绳子”录影带,不好意思,这么久才向你道谢。笠井洁先生,饺子真好吃。增田顺子小姐,感谢你写了这么诚恳的评论。野崎六助先生,感谢你指名我当解说者。池上冬树先生,谢谢你的文库版解说。北村薰先生,我借用了你的“和智慧共舞”这句话。有栖川有栖先生、若竹七海小姐,感谢你们不时的温馨激励。
  小野裕康先生,这次给你添麻烦了,作品终于完成了。各出版社的责任编辑,真的很抱歉,我整天说谎,总是满嘴藉口,无法遵守约定。京大推理社的学长、学姊,以及学弟、学妹们,我总是在你们面前说一些浅气话,让你们担心,但你们仍然给我很多帮助,不时鼓励我,万分感谢。北村昌史先生,恭喜订婚。杉谷慎一先生,恭祝新婚愉快。
  另外,衷心感谢写信鼓励我的读者朋友。我有将近一年左右无法写信,无法给诸位写回信,真的很抱歉,藉此机会表达无上的感谢。谢谢你们的支持,也谢谢你们的关心。
  一九九四年六月
  “All in all is all we all are.”
  ——科特·柯本
文库版后记
  以下文章曾刊登在《京都新闻》(一九九四年四月二日晚报)的“书籍礼赞”专栏,也许并不适合放在这里,但刚好是我在写本系列第五部作品时发表的文章,感觉就像是单曲专辑的附赠曲,我就厚着脸皮,姑且当作是一首额外奉送曲吧!
  即使现在,有时候仍然会很想一死了之。这种时候,我就会看坂口安吾的书,尤其是〈不良少年和基督〉,是介绍为情而死的太宰治的追悼文。一看这篇文章,想死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好几次都在紧要关头救了我一命。对我来说,这本书发挥了“完全自杀防治手册”的功能。很难说那是无懈可击的优秀作品,而且漏洞百出。他原本就是在结构和文章方面不拘小节的作者,然而这篇文章的结构特别凌乱,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中途醉得唏哩哗啦,后半部是流着泪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完成的。但思路的发展很扎实,即使有一些惊人的跳跃,也没有陷入感伤或流于平淡。文中准确地道出了作家太宰的长处和短处,也同时批判了日本的近代文学。即使现在阅读,也完全不会觉得落伍。不仅如此,读了之后,仿佛展开了一场健康而不阴沉的知性翱翔,从来没有其他作者可以让我有此感受。
  写了“不可能对一个人简单下结论”这句话后的最后几页,是整篇散文最出色的部分。几乎有点自暴自弃,或者说不像是正规的日文,只能说勉强像是俳句或短歌之类的文体。可以说,和所谓的优美日语完全相反。然而,我认为这正是日语散文最优美扎实的文章之一。宛如一场出鞘之刀的知性和语言的交战,到处充满血溅四方的句点。
  彻底思考时,最后总是会陷入重复使用赘词的情况。只要使用语言,任何作者都无法避免这一点。安吾并不是没有察觉这种自相矛盾,但我从来没有看过其他如此清晰记录思考和言语之间的恶战苦斗,毫不敷衍的文章。
  安吾对哲学和思想体系不屑一顾,却并不排斥知性本身,他只是排斥隐藏在哲学和思想深处的不合理处。“学问是有限的发现,我为此而战。”这句结绝对不是“必须排除极端,保持中庸”的天真处世训。我想起卡谬在《薛西弗斯的神话》开头引用的品达(Pindar)的诗句。“啊!我的灵魂啊!不必渴望生命不朽,只求竭尽此生,于愿足矣。”只求竭尽此生,于愿足矣就是战斗的同义词。
  我之所以煞有介事地写得这么夸张,是因为要激励自己,振作根本就不存在的动力,使本书得以顺利完稿。然而,当书稿变成铅字的翌周,我得知了超脱乐团(Nirvana)的科特·柯本自杀的消息,再度陷入恐慌(尤其看到日后公开的遗书最末引用了尼尔杨[Neil Young]的歌词时),所以,NON NOVEL书系版的后记才会写得这么凌乱。
  现在回顾当时,陷入那种错乱状态的人竟然可以写完一本长篇,实在堪称为奇迹。事实上,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陷入随时都可能因为一点阴错阳差就上吊的状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我生病了。
  总之,这本小说是病人写的。所以,也许可以从中找出从另外的角度对本格推理小说的看法。但这不是我要做的事,况且,至今已经三年了,应该再度模仿坂口安吾,加上这么一句:“我已经好了。”
  说到安吾,本书中曾经提到《吹雪物语》,日后,我借用这个书名作为章名,写了两百页左右的小说。那是笠并洁先生和东京创元社携手企划的接力小说的一部分,执笔的成员有笠井洁、岩崎正吾、北村薰、若竹七海、法月纶太郎和巽昌章。
  我犯下了停笔将近两年的滔天大罪,去年一月,勉强完成了这两章的内容,把接力棒交给了最后一位选手。编辑部计划在今年秋天出版,不久之后,应该就可以和读者见面了。在这本书中,法月侦探似乎有点荒唐,但我也无力对此负起责任。
  顺便再宣传两本书。分别是以合着的方式参加的评论书《一百部最佳本格推理/1975~94年》(东京创元社)和《本格推理的现况》(国书刊行),这两大企划终于实现了,将在九月之前依次推出。不要说什么“评论太无聊,多写一点小说”,也希望各位读者有机会拿起来看一下。因为对我来说,两者都是相同重要的工作。
  一九九七年六月
  法月纶太郎
《二的悲剧》——法月也玩小清新啊  欧阳杼 / 文
  在看过的法月纶太郎当中,这本算是最好的。诡计先不说,这本书至少不如《一的悲剧》和《去问人头吧》那么沉闷。对法月纶太郎来说,能够突破沉闷,玩玩小清新,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所以《二的悲剧》给了四星。
  而本书的诡计,其实也没有值得多说的地方。并不是说法月不能构建出精巧的诡计,而是他就算构建出精巧的诡计,也没办法把这种精巧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大多时候的感觉恐怕还是趋于平淡的。这本书同样有这种问题,法月并不是善于设置悬念的作家,但这一次故事讲得比较流畅,的确写出了一段比较伤感的爱情故事,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浓浓的唯美气息。
  故事从一桩杀人案件开始。奈津美和百合子两位从小到大都玩在一起的好朋友,到东京工作之后仍然住在一起,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不料住宅楼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死去女子脸部也被毁容,另一名室友也潜逃,看似简单的案件下面似乎隐藏了波涛汹涌的背景,法月在枯燥的走访调查中经历了好几次逆转,碰了好几次壁,最后才明白了真相。
  小说很大一部分内容都是奈津美的自白。和推理小说中很多人的自白一样,奈津美的自白也诉说了一段缠绵悱恻的过往。她把自己对爱人的那种感觉写成了日记形式,读完了会让人感觉奈津美一定是个清新脱俗的女子——不不不,有这种清新脱俗的心就很好。在大街上和故人偶遇,这是标准的“他乡遇故知”,更何况遇上的还是当年的爱慕对象呢?所以奈津美把这一切当成上天赐予的姻缘,身上所有的理想元素从那一刻开始,都在为这段迟来的爱而服务——甚至连隐瞒和欺骗也是如此。
  当然,奈津美肯定冷。暖。自。知。就算这段恋情如干柴烈火一般蔓延开来,她也是冷。暖。自。知。她和百合子,都是如小清新一般的女子,渴望海誓山盟,偶尔争风吃醋,对世界原本抱有美好的向往。可惜世界是残酷的,美好的想法总是在现实中一一被碾碎,或许这段爱情一开始就是错位的,而最终呈现在法月纶太郎面前的,只是烟花过后的残骸,过往的美丽和痛苦早已荡然无存。
  如果……如果还有如果,如果她们当时不那么骄傲,不那么一心想装出小清新的模样,或许事情会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本书中看似突兀的第二人称,看似絮叨而无关的话,倒把作者弄得像个武侠小说里面留着白胡子的老人一般,一边说着天机不可泄露,一边又时不时用玄而又玄的话来透点口风。并非没有意义,只是你要看到结局才能明白这些内容。理想与现实的碰撞过程,从奈津美的日记中,倒也能窥得一二。相比之下,小说的诡计反倒不那么重要,法月不断失败的过程也无足轻重了。
  重要的是:错了一步,难道就要一直错下去?永远扬起高傲的头颅,只是因为自己太骄傲,太害怕失去?
  或许真应了犀川创平的那句话:“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
  所有的人,也都要名字?
  第二人称,两个名字。
  二。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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