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二的悲剧

_7 法月纶太郎(日)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
  我好像突然被甩了一个耳光似的,愣在那里。我遭到了彻底的拒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百合子的房间。原本打算今晚向她坦承二宫的事,结果又挥棒落空了。不过,目前是紧急状态,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事。
  我可以想像前辈昨天和百合子说了什么,我明明再三叮咛他不可以伤害百合子的,前辈真是一个大骗子。百合子太可怜了,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愈是这种时候,我愈要帮助百合子。但我只能心急,不知道该怎么办。
  【九月十二日(四)】
  早上了,百合子仍然躲在房里,即使叫她,她也不出来。最后,我根本没有和她说到话就去公司了。三木前辈假装很忙碌,其实是想避开我。下班后,我等在一旁,才终于逮到他。
  我单刀直入地问他前天的事,前辈果然叫百合子拿掉孩子。当时,百合子也接受了,表示同意。我难以相信,他竟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应该也很清楚。或许前辈说得没错,百合子并不是真的想生下孩子,但这是很敏感的问题,前辈的态度应该可以更体贴、更温柔一点。看到百合子昨天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保持冷静?前辈一定没有认真听百合子说话,就劈头命令她拿掉孩子,完全没有顾及她的感受。前辈太麻木不仁了,这种态度未免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男人?
  百合子似乎在等我回家。没想到她看起来一派轻松,若无其事地说,她已经决定听他的话,拿掉这个孩子了。这似乎是她向公司请假一天考虑后的结论。
  “这样真的好吗?”
  “嗯,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但还是举棋不定,结果丑态百出。奈津美,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明天开始,我又是正常的我了。”
  听到她这种自我激励的话,我当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觉得她好像在说:正因为我喜欢他,这点小事根本没什么,所以只字未提对前辈态度产生的疑问。然而,我觉得百合子好像在硬撑,似乎也对我有所隐瞒。是因为我太敏感了,所以才会这么想吗?
  我好想见二宫。
  【九月十四日(六)】
  今天百合子去医院堕胎。听说前辈陪她去,还在同意书上签了名。我事先完全没有听说,搭末班车回到家时,看到百合子躺在房里,突然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件事,我吓了一大跳。
  “——我原本以为这种事更严重的,没想到这么简单,让我觉得好失望。”
  百合子对手术的事只提了这么一句,虽然她可能在逞强,但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说因为麻醉的关系,所以有点昏昏沉沉,起床也会感到浑身无力。她的脸色很差,身体不停地发抖。百合子说,原本以为解决了麻烦事,本想忘记一切,好好睡一觉的,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只能握着她的手,在床边陪伴她,最后,连我都忍不住泪汪汪的。
  【九月二十日(五)】
  今天终于把十一月号的稿子出清了。龙胆老师后半段的稿子写得很匆促,真让人遗憾。再加上我很担心百合子的身体状况,感觉比平时累一倍。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肩膀酸痛迟迟不见好转。三木前辈整天嚷嚷没有时间,忙坏了,完全不理会百合子。出清的时候或许真的分身乏术,但只要有心,应该可以找时间打电话(偷偷说一下,星期三晚上,我推说是加班需要调适心情,在公司打电话给二宫,向他发了一顿牢骚)。想到前辈一定是没脸见百合子,所以故意冷落她,就觉得既然他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果之前仔细考虑一下,现在就不需要这么愧疚了。前辈真是蠢到家了!
  百合子从连续假期结束的星期二之后,每天都准时去上班,也都弄到很晚才回家。她说埋头工作可以避免自己想太多,其实是在勉强自己。她似乎没有告诉公司的人她去堕胎,只休息了两、三天,身体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而且,我更担心她的心理状态。虽然她没有说什么,但我发现百合子因为这次的事深受伤害,有点自暴自弃了。她其实可以更依赖我的,不过,这几天对我很见外,看来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帮不了她。
  如今,百合子最需要的就是重新确认前辈对她的爱。恋人的甜言蜜语绝对是治疗心灵创伤的特效药。虽然有点不甘心,但眼下只能由我去拜托前辈,请他想办法安慰百合子。
  【九月二十三日(一)】
  今天是秋分。为了化解百合子和三木前辈之间的嫌隙,我使出浑身解数,安排了久违的三人共进晚餐的饭局,结果却惨不忍睹。前辈满脸不悦,不停地看手表,百合子也很不高兴,一直对我发脾气。他们似乎各有心事,却没有说出口,只有我一个人在他们之间瞎忙一场。我真搞不懂百合子和前辈到底在想什么。
  【九月二十四日(二)】
  打电话给二宫,确认了明天约会的时间。虽然有打电话联络,但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在讲电话时,内心就已雀跃不已,也许可以因此摆脱这几天的烦躁心情——才挂上电话,正在这么想时,刚洗完澡的百合子没有敲门就开门走了进来,问我刚才在和谁讲电话。
  “和谁讲电话?喔,你是问刚才的电话吗?是和外包的写手联络下个月采访的事。”
  我脱口掩饰说,百合子似乎看出我的慌张,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我说:
  “是吗?但你的声音好像很兴奋。”
  “你刚才在偷听吗?”
  “怎么可能?我想喝点东西,打开冰箱时,刚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并没有恶意。”
  百合子岔开话题,语气显然意有所指,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砰地关上门走了出女。听到二宫的声音才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顿时消失得荡然无存。
  虽然百合子说她没有偷听,但无论是她进门的时机,或是咄咄逼人的态度,都代表就是那么一回事。难道他发现了我和二宫之间的事?应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过,我觉得百合子的确开始注意我有什么秘密,一定是因为堕胎手术的后遗症和对前辈的不信任,导致她神经过敏,我以后要更加小心。如果和二宫的事现在败露了,真的会雪上加霜,百合子绝对不会原谅我的背叛。
  【九月二十六日(四)】
  在京都住了一晚后回到东京。和龙胆老师讨论的时候,曾经考虑找他商量百合子和前辈的事,也许老师会给我良好的建议。不过,因为是我生活周遭发生的事,不能轻易告诉别人,所以我拼命克制,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说。由于龙胆老师认识前辈,不能像以前那样谎称是虚构的朋友。而且,之前告诉老师和二宫的事时,他似乎已经察觉我根本就是在讲自己的事。不过,他之后并没有主动提起过,看来一定是我太多虑了。
  我和二宫在星期三下午见了面,约在饭店大厅碰面后,一起吃了午餐,散步去鹿之谷。中途喝了茶,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散步、聊天,但我猛然发现自己对他满满的感情几乎快把胸膛撑破了。我经常屏住呼吸,深情地凝望着他。他每次都直视着我,迎接我的目光。即使不需要说一个字,也可以从彼此的呼吸中感受到心灵是相通的;即使不需要说肉麻的话,也可以体会到他完全接受我无法估量的感情。我爱这一刻,爱到无法自拔。比起那些不顾他人眼光卿卿我我的情侣,我更喜欢这种自然的亲密方式。
  “——我常常在想,因为我不习惯这种事,所以虽然已经年纪不小了,却还是只会用这种像高中生一样的方式约会。对于在东京当编辑的人来说,会不会觉得很枯燥无味?”
  二宫突然神情严肃地这么说道。我觉得他就像是在说我一样,慌忙摇头说:
  “没有这回事。我和男生交往时,常常很紧张。该怎么说呢?以前读书的时候,觉得大家交往时总是很轻松,也觉得他们进展得很快。即使现在,我仍然觉得谈恋爱应该按部就班,否则好像很吃亏。想要装成熟,也很快会露出破绽。所以,即使现在也不会为时太晚,我想从高中生那种脸红心跳的青涩感开始慢慢感受,一步一步地经历每一个过程,把遗忘的东西统统找回来。这就是我最近的想法。”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这么认为啊!”
  “是吗?百合子,你真的很乖巧。”
  “我当然很乖巧,朋友还常说我很一板一眼。不过,我觉得你也差不多,因为男孩子通常不会对女孩子说这种话。”
  “是吗?那我们可能算是物以类聚,不过,我会努力不让你这么说我。”
  “你看,你会这么说,就代表你也很乖啊!呵呵呵!你真的很有趣。”
  听到我的反驳,他显得有点伤脑筋,最后露出“算了”的表情,开始聊其他的事。我喜欢他笨拙的坦率,也包括这种时候有点害羞、有点内向的举动。
  我光着脚,伸进阳光下的河水,享受着水流清洗肌肤的舒服感觉,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中,感受着透明的温暖团块渐渐填满灵魂的水岸,对东京的匆忙生活感到疲累、为周围的人际关系感到烦恼而耗损的心也得到抚慰。这样的恋情似乎更适合初秋淡然、清澈的阳光,而不是燃烧般的盛夏艳阳!
  我已经习惯在二宫面前假扮葛见百合子了。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么介意这件事。不,老实说,在和他道别之后、见到龙胆老师之前,我完全忘记自己是清原奈津美。难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二宫见面的关系?我并不是刻意在演戏,而是好像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双重人格,当时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我想,这应该和百合子有关。最近百合子在看我的时候,眼神很奇怪。老实说,好几次都让我感到害怕,常常担心她是否隔着那道门,屏气凝神地窥探我在房间里的动静。因为家里不大,如果每天都得忍受她这样的视线,也许我会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二宫面前之所以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是因为真实的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快要被击垮了,所以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九月二十七日(五)】
  我知道昨天最后写的那番话,只是躲避一时的藉口,也知道这只是在进一步欺骗自己、欺骗恋人和朋友,更加深了自己背信的罪孽。然而,我在承认这一点的同时,对欺骗二宫这件事愈来愈没有罪恶感也是事实。和他相处的时间愈久,我所扮演的葛见百合子这个人格就愈接近真正的我,也就是清原奈津美。
  如今的我们已经不再只靠七年前高中时代的回忆而结合,这半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我和他之间所发生的。我最清楚我不是百合子这件事,目前和二宫交往的也是我。既然真正的我和他心灵相通,无论他用什么名字叫我,不是都无所谓吗?
  ?????
  不,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愚蠢的谎言。
  即使我用这种歪理说服自己,也无法改变欺骗二宫的事实。如果被他发现了,我到底该怎么解释?即使没有被他发现,我已经为渐渐失去自我而产生一种难以消除的不安——但事到如今,又该如何解决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总是词不达意的交谈、彼此交换的眼神、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事,和他共度的那些无可取代的时光,全都已经绑缚住了我的心。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根本不可能再往后退。无论未来将面临多么悲惨的结局,我也只能尽可能维持眼前的状态。
  因为,我不愿意像百合子那样。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二宫。
  ——对目前的我来说,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那就是日记本中的空白页。
  这里的我没有一丝虚假,真真实实、巨细靡遗地记录下自己铸下的大错。真希望我说过的谎言、犯下的背叛和内心的歉疚,以及不安和自我厌恶都能埋藏在每一页的文字中,让我可以藉此自我净化。
  【九月二十九日(日)】
  百合子下午出去了。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猜想是和前辈见面。看她回家时的表情,不难猜出他们谈了什么。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允许我插嘴了。我的心情好沉重,明天真不想去上班。
  但是,百合子为什么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我好想搬家。
  【十月二日(三)】
  三木达也是笨蛋、笨蛋、笨蛋,是无赖。
  ——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今天我在公司加班时,他突然在茶水间向我示爱。之前才为百合子的事闹得不愉快,他到底在想什么?把女人当傻瓜吗?自从进公司后,我一直和他一起工作,他很照顾我,我也尊敬他这个前辈,但我不知道他竟然是这种人。这种家伙,我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他说和百合子交往后,发现她有很多缺点,即使如此,仍然很忍耐。与此同时,却反而对我产生超越好感的感情。这份感情日益成长,两者的比重终于逆转。谁会相信他的鬼话!他根本是因为百合子怀孕的关系,閙得不愉快,觉得这份感情很麻烦,所以才会移情别恋。虽然前辈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之前就已经暗示过我了,和堕胎没有关系。可是对我来说,根本就是青天霹雳,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能以为他这种孩子气的任性可以畅行无阻,他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别以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
  不过,想到百合子,我就不由得为她感到心痛。难怪她这阵子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酷无情,她一定怀疑我抢走了前辈。但我根本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难道是前辈这么告诉百合子吗?果真如此的话,那还真的是无妄之灾,不,简直是糟糕透了。我应该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消除百合子的误会吗?如果可以,我很想这么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根本不敢告诉百合子,前辈变心了。
  即使前辈再没出息,对百合子来说,仍然是无人可取代的男友,他们已经订婚了。她顺从地照前辈的指示去做,这一阵子始终闷闷不乐,在在证明她深爱着前辈。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希望前辈能够回心转意,回到百合子身边。我真的这么想,在我拒绝前辈时,也是抱着这种心态。我不想破坏和百合子之间的多年友情,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我告诉前辈,我不想背叛好朋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虽然目前变成这种局面,但在我的生活中,都无法没有前辈和百合子。
  而且,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太多嘴了。万一前辈把这件事告诉百合子怎么办?当然,我立刻再三叮咛他不能透露半点风声,也没有说出二宫的姓名。可是万一百合子因此知道二宫的事——在三木前辈的事情上,我对百合子没有半点愧疚,但如果她知道二宫的事,我就百口莫辩了。她会原谅我吗?我不奢望目前的百合子会原谅我,因为我是借用她的名字和二宫交往,我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和抢走好友恋人的行为没有两样。况且,我之前也曾经写过,二宫在百合子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我明知道这一点,还一直隐瞒她。
  我有资格指责三木前辈吗?也许我的行为和前辈一样,也是在背叛百合子。不,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百合子的心意,所以对她造成的打击不亚于前辈。
  ——我痛恨自己,很希望可以忘记一切,把所有的事都抵消。但我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到。
  【十月四日(五)】
  我发现放在抽屉里的日记本被人动过了。是我多心吗?刚才回家时,我看到百合子慌慌张张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她该不会擅自跑进我房间,偷偷地调查吧?她可能以为我和三木前辈有染,所以想在我房间找证据。幸亏我的日记锁起来了,如果现在被她看到就完蛋了。不过,光是知道有这本日记的存在就大事不妙了,我最好把日记放到其他地方。
  下班的时候,前辈说有事找我,想为前天晚上的事道歉。我当然拒绝了,这种伎俩太明显了,我才不会上他的当。自从那天之后,他一直找机会想和我独处,这段时间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以外,我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在他和百合子重修旧好之前,绝对不能让他有可乘之机。
  这个星期和百合子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无论在公司还是回家,都无法放松心情。好想见二宫,即使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一想到百合子可能竖着耳朵听,就不想在家里打电话。如果京都就在东京旁边,那就好了。
  【十月七日(一)】
  前辈仍然对我纠缠不清,真不要脸,公司里已经出现了耳语。我想在公司打电话给二宫,但前辈总是在我身边打转,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真是烦死了。
  今天百合子似乎也来过我的房间。如果我把日记本藏到其他地方,等于承认我有秘密,反而会不打自招吧!必须赶快想想办法。
  ——对了,今天是百合子的生日。
  【十月十日(四)】
  我现在是在京都的饭店写这篇日记。平时我不会把日记本带在身上,但我担心不在家的时候,百合子会偷看,所以,出门的时候就顺手放进了皮包里。总觉得这样比较安心。
  今天是不得了的一天,我太激动了,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像这样写写字,心情应该可以慢慢平静下来。在这里写日记不需要在意百合子的目光,长夜漫漫,我可以不必顾及任何人,尽情地写。
  和二宫相隔半个月的约会一如往常,在楼下大厅相约去吃饭后,又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许是因为之前聊了那些话题,双方都有点在意,如果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手,就会吞下原本想说的话,也涨红了脸。事后回想起来,这也许是恋人之间踏出下一步的预感,或者说是前兆……从神宫道走向疏水路时,我突发奇想,想去看看以前在电视节目中看过的蹴上斜坡轨道,他说就在附近,二话不说就带我去参观了。我们从冈崎渡船口遗迹出发,沿着原本专门用来载船的台车所行驶的轨道往上走,来到山丘上的蓄水池。告示牌上写着:蹴上水坝是明治时代最大的水力发电厂。二宫说,严格来讲,这样的说明并不正确,算了,反正对我而言都没差。蓄水池周面是一片公园,因为适逢体育节,天气也不错,有许多携家带眷的游客、一群小学生,还有穿着便服的情侣。我们在树荫下找到一个视野良好的长椅,拨开落叶,坐了下来。虽然市区近在眼前,却有一种在郊外野餐的气氛——早知道就不要去餐厅吃饭了,带便当来吃感觉更好。在开始染上秋色的满山绿意包围下,我不止一次地深呼吸,吸入满满的午后清新空气。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可是从山丘上环顾左京的街道时,却产生一股怀念之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吗?可能是和以前我在福井母校的屋顶,眺望从小长大的城市时所看到的风景有几分相似吧——读高中的时候,每次遇到这种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和百合子就会在放学后跑到顶楼露台(学校的图书馆在校舍的顶楼,沿着图书馆旁的楼梯往上走,就可以到露台),怔怔地看着街景直到太阳下山。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经常在那里畅谈未来的梦想和二宫的亊。对了,以前曾经有好几次看到二宫也出现在那里。他通常都独自站在围墙旁托着脸颊,凝望着远方。有时候也会看书,每次都在看《蓝色的花》。每次看到他,我们都会躲到门后,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着忧愁的侧脸,我们还特地去查图书目录,才查到作者诺瓦力斯(Novalis)的名字。
  这些事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我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抽痛——之前都是和百合子在一起——
  如今,在他身旁欣赏同样令人怀念的风景,让我幸福得感到心痛,已经别无所求,希望这充实的一刻可以永远持续,但是百合子不在这里,我独占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而且,这种行为就等于在破坏百合子曾经到手的幸福。我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份愧疚感,这无比幸福的一刻将被吞噬,我不再是我自己,所有的不安一下子在脑海中翻腾,再加上这阵子睡眠不足,我感到一阵晕眩,脚下好像被抽空,整个人倒了下来。
  “你还好吧?”
  有人轻轻摇我的背,我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看到他担心的脸近在眼前。他的背后是一片红色的天空,他的双手紧紧抱住了我。无尽的不安顿时化为乌有,我忘记了自己的体重,好像浮在水面上,再度闭上眼睛。我并不是在期待什么,一切都是自然的发展。我感受到他的手稍稍用力,然后,我们的嘴唇慢慢地碰触在一起——他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感觉很生疏,但我就是喜欢他的笨拙,可以感受到他在保护我。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跳没有加速,节奏反而缓慢而平稳。即使他的嘴唇抽离后,手臂仍然没有放松。我再度张开眼睛。
  对不起。他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突然好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问我:“你还好吗?”
  “嗯。”
  他扶着双腿无力的我坐在长椅上,用力深呼吸。我也学他的样子,但他比我这个女人更手足无措,让我觉得拫好笑。他一脸严肃,好像要忘记刚才接吻的事。
  “你怎么了?刚才就觉得你不太对劲,所以一直注意观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二宫原来都看在眼里,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把自己卷入了百合子和前辈的纷争,生活完全失去了节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当然,我说的是大学同学和她男朋友,也没有说名字。因为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冠在百合子头上,但我没有隐瞒前辈向我表白,希望我和他交往的事,二宫听了也没有生气。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据实以告。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和他是认真的,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
  “你是说我吗?”
  “对。”
  他一言不发地搂着我的肩膀,紧紧抱着我。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隐约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东京太远了,如果东京就在京都旁边,我们就可以每天见面,我也可以随时保护你。”
  我听到他轻声这么说道。已经没关系了,只要像现在这样,我就可以变得坚强、无所畏惧。风有点冷了,心却是暖暖的,我一直躺在他怀里,不再介意别人的目光,直到太阳下山。
  (十月十日的日记写到这里似乎暂时搁笔了,右侧那一页的下半部留下一大片空白,但翻开下一页,发现有关那天晩上的记述还有很长的后续。之前的日记中,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写过这么长的内容,笔迹也很凌乱,感觉就好像不是她写的一样。纶太郎看着这些日记暗自想道,那天晚上,清原奈津美在京都的饭店里应该一整晚都没睡,拼命写个不停。)
  我去鹿之谷找龙胆老师拿十二月份的稿子,老师像往常一样想把我拉去卧室。之前我都乖乖顺从,但今天却不一样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他。老师用力吸我的嘴唇时,我也拼命摇头、咬紧牙齿,绝对不让他的舌头伸进来。如果不这么做,和二宫的那个吻就会变得不真实。我不顾一切地咬老师的手指,他似乎对我的抵抗感到很惊讶,原本想推倒我的手臂也放松了力气。我推开他抓着我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稿子就往门外冲。老师没有追上来,直到那一刻,我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勇气。
  ——之前,我曾经多次和龙胆直巳上床。每次出差去京都拿稿子,或是美其名说是讨论作品时,我都被迫和他上床。尽管我根本不愿意,却仍然屈服于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关系。以前我经常听到这种事,也知道龙胆在这方面的传闻,可是我根本没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跟着副主编第一次去见龙胆时,虽然隐隐觉得他们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交换了异样的眼神,但我以为会发生这种事,都是因为女人让对方有可乘之机,所以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也会遇到这种事。我太天真了,当初以为公司是肯定我的工作能力,才派我担任龙胆的责任编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被当成了祭品。
  去年年底,我第二次独自造访龙胆的家时,就不由分说地被迫和他发生关系,我终于发现自己身为女人的脆弱和无力。龙胆说,像他那样的作家,如果不和编辑裸裎相见就写不出好作品。你是奉献给文学大神的圣女,如果只有半吊子的决心,根本不可能胜任。而且,总编对这件事也了然于心——初出茅庐的编辑当然不可能违抗龙胆的命令。因为我背负着身为独当一面的编辑应负的责任,和让优秀作品问世的机会,所以双重的枷锁把我困住了。一旦拒绝龙胆的要求,在编辑部内就会遭到冷冻,只因为我是女人。事后我才想起副主编事先再三叮咛我这些事,原来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用意,但已经为时太晚了。更令人悲哀的是,那一次是我身为女人的第一次。
  当时,被龙胆说破这件事时,我感到很丢脸,然而最令我懊恼的就是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我觉得自己是因为被龙胆看穿了这种羞耻心,才会屈服于他。因为太不合理了,觉得一切都愚蠢之至,我懊恼不已,懊恼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独自一人的时候,为了平息这种懊恼,我一味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工作必须做的牺牲,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也绝对不能让别人察觉这件——除了编辑部的上司和同事以外,也不能让百合子知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的欺骗行为。然而,当时我却觉得那是维持身为女人最低限度的自尊心所做的奋力抵抗,也是唯一聪明的方法。而且,我做到了,我认为我骗过了周围所有人。不,总编和副主编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但我为自己的言行穿上坚固的盔甲,不露出丝毫破绽,也绝对不让别人用这种眼光来看我。至少三木前辈和百合子并没有发现我的变化。
  不久之后,龙胆以我当时的羞耻情绪为题材,改编成一篇第三者嗅不出任何异样的小说,成为“化妆故亊”的第一篇,我也因此有了身为独立自主的女人的心理准备。和龙胆多次发生关系后,虽然觉得自己被他玷污了,但我会认为没有严正拒绝龙胆、任凭龙胆玩弄的并不是自己。我积极地让自己变成双重人格,把代表自我的心灵和肉体当成不同的两个东西。和龙胆在一起的时候,我努力阻隔感情的回路,就算已经习惯这种行为后,内心仍然完全没有接受他。和龙胆上床时的女人只是物品,是没有名字、没有血肉,也没有长相的人偶。我努力这么告诉自己,继续对“我就是我”这件事感到骄傲!
  ——但是,那最终只是自我欺骗。因为这本日记就是最好的证明。之前我曾经写过,只有在日记本中的空白页,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这里的我没有一丝虚假,真真实实。九月二十七日。但其实写在日记上的这些话也是不符合真相的谎言、在今天之前,我只字未提自己和龙胆有肉体关系,这并不是因为我怕别人看到,比方说被百合子看到。是我以为这件事和真实的自己没有关系,是不值得一写的事,所以才没有提及的。我比任何第三者更害怕自己。不,也许我是为了欺骗自己才把日记当做挡箭牌,好保护虚构的“真实的自己”。
  我永远不会忘记三月十日在四条通的人群中和二宫重逢的那一刻,让我压抑在内心的想法爆发了。为什么那一刻我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为什么不敢说自己叫清原奈津美?没错,现在的我可以毫不讳言地承认自己设下的欺骗圈套,因为和他重逢后,之前努力在脑海中建立的心灵和肉体的分裂对我形成了威胁,所以我才会隐瞒自己叫清原奈津美的真相,不想拿掉葛见百合子的假面具。因为我无法直视自己被龙胆玷污的肉体。无论表面的理由如何,我都无法忍受名叫清原奈津美这个女人的真实面貌,因为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才用百合子的名字包装赤裸裸的自己。我对他说谎的原因全都源自于此,两个不同的名字所产生的矛盾,其实是我的心灵和肉体穿上了不同的衣裳所造成的。我在他的面前假装是百合子,试图藉此否定自己的肉体。
  我是因为不愿正视自己的欺骗才开始写日记的。为了相信自己有一颗与肉体分离的纯洁心灵,相信真实的自己的确存在,用虚假掩饰虚假,说服自己去相信,努力忘记原本的虚假。这实在是精心设计的手法,虽然至今为止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却忽略了最巧妙的谎言,假装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这本日记隐藏了足以让我自我催眠、迷失自我的双重玄机。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虚假的“真实的自己”。也许我内心希望永远处在这种温吞的状态,因为和二宫之间的关系,也是靠和自己保持距离才能勉强维持平衡,我很乐意见到他不急着为我们的感情加温。他的纯朴和龙胆的行径完全相反,我也才能维持虚假的自己。即使如此,我竟然想利用龙胆的小说,试图让他发现这件事!我多次尝试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他,其实我在无意识中极力排除这种可能性。比起我谎报姓名,我更害怕面对无法断绝和龙胆之间关系的脆弱自我,不,更害怕面对自己的肉体。
  但是,今天傍晚在公园和二宫接吻时,这种自欺欺人的诡计完全失效了。无论是那个藕断丝连、持续和龙胆发生关系的我,还是和二宫接吻的我,都是同一个身体、同一个心灵,独一无二的清原奈津美。我用整个身体,没错,好像一股电流贯穿整个身心般地了解到这一点,开且实际感觉到这一点。他的吻摧毁了侵蚀我肉体的脆弱,打破了双重的假面,我找回了自我,不顾一切地拒绝了龙胆,生性胆怯,从来不曾动粗的我拒绝了龙胆。这一次,我真正做到在日记本上写下真真实实的我,真诚地面对自己,每一行字都是全新的我发出的呐喊,宛如新生儿发出的啼哭。我获得了重生,二宫,这一切多亏有你。谢谢你,我是清原奈津美,我爱你。我只想把这分心意传达给你,我才不管别人。啊!好安静,我的心情好久没有如此平静了。黎明的微光隔着窗帘洒进屋内。
  ——早晨了。
  【十月十一日(五)】
  我睡到快要退房的时间,才搭新干线回东京,并且若无其事地去公司,处理好稿子的事。京都方面似乎没有任何动静,龙胆不是那种会自我反省的男人,可能他认为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吧!不过,怎样都无所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指责我,我就打算递辞呈。
  三木前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星期天约了百合子,准备再好好谈一谈,叫我也一起去,我严词拒绝了。事到如今还想藉助别人的力量,太不像男人了,我鄙视他。
  我想和百合子谈谈,但她没有打开房门。
  【十月十二日(六)】
  二宫良明先生。
  之前我都骗了你,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我并不是你所以为的葛见百合子,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我是和你高中三年级时间班的清原奈津美。
  现在,我把和你巧遇后这半年多所写的这本日记寄给你,相信你看了之后,就会对所有的事恍然大悟。我相信你会在最后才看到这一篇,但我不想对日记的内容作任何解释或辩解,写完这篇简短的附记后,我就会拿去便利商店,用宅急便寄给你,这一次我一定会写上请西田先生转交。
  ——这里所写的一切,包括虚假的诡计,都是我内心最真实的一面。你一定会十分惊许,觉得无言以对,也许会气得脸色发青。我对骗你这么久感到很抱歉,你一定不会原谅我吧!不过,这也无所谓,只要你能够了解我深爱着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不原谅我,即使从此再也不和我见面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不嫌弃这样的我,都请你告诉我你愿意原谅我,不管用电话、写信,或是其他的方法都可以。我并不奢求你可以马上原谅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第十七章
  日记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所谓的“简短的附记”没有写完,之后就是没有写任何字句的白纸,就好像电影在出现END字样前突然中断了,空转的投影机在银幕上投下刺眼的空白一样。你知道没有写下去的原因。那天晚上,在蹴上的山丘上,百合子给你看日记本的同时,向你解释了最后一幕……奈津美在写日记时,我破门而入。因为奈津美总是故意把日记本藏起来,所以我只能趁她不备,利用她写日记的时候当场逮住她。奈津美立刻惊慌地把日记收了起来,但事已至此,再藏也无济于事。没想到她动作俐落地锁上日记封面的锁,还把钥匙吞进了肚子里。我从奈津美手上抢过日记,掰开她的嘴,想让她把钥匙吐出来。奈津美抵死不从,以前她从来不曾违抗我,没想到那时候竟然大叫说:“拜托你不要看!”我用力打她,试着让她住嘴。因为情况紧急,所以我毫不留情地用力打她。奈津美当场瘫在地上,但她并没有死,只是昏过去而已……你根本不想听这些事,你的脑筋一片混乱,看到这个自称为葛见百合子的女人的脸,再听到她的声音就感到晕眩。你希望有时间可以让你在脑海中整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毫不理会你的心情,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用螺丝起子把锁撬开,开始看日记。之前奈津美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次偷看日记的机会,但没想到她却突然回来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作罢。因为我想看她到底写了达也的什么事。达也是我的未婚夫,不,是我的前未婚夫,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他也是奈津美公司的前辈。如果你知道我喜欢那种男人,而且还为他堕胎的话,一定会笑死吧!其实一切都是奈津美的错,是她破坏了一切。虽然她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但我早就怀疑她欺骗了达也,也是导致我们分手的元凶,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就算我逼问她,她也一定死不承认。当我得知奈津美又开始写日记后,我就打算找出让她哑口无言的证据,要求她放过我们。我只想要求她收手而已,也可能会和她绝交,但在看日记之前,我无意杀她。所以,我没有错,全都是她的错。因为,奈津美不仅骗了达也,甚至把二宫,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你也抢走了!看了日记后,我才知道这件事,才知道奈津美居然假冒我的名字,一直和你碰面。没错,你也被她骗了吧!她骗了所有人。她背叛了我。我是她的好朋友,她竟然背叛了我两次。不,达也的事已经无所谓了。二宫,二宫,我爱的是你。很久以前,从读高中的时候开始,我就只喜欢你。我比奈津美更加、更加爱你,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只有我才配做你的女朋友,因为,我才是如假包换的葛见百合子。虽然原本只是小误会,但她竟然利用这点误会一直欺骗你,把我排除在外,整整隐瞒了半年。我不能原谅奈津美,不能原谅春风得意的她,所以我才杀了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导正错误,谁叫她背叛了我,那是她的惩罚。二宫,请你看这本日记,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只要你看了就知道了。这里和这里,还有……
  你背对着路灯的灯光,看着她翻开的日记。“二宫误以为我是百合子。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你的晕眩愈来愈严重,好不容易才能够看清眼前的文字,然而根本无法理解内容。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理解了,只是内心拒绝承认?够了,你摇着头,试图藉此表示拒绝,她以为你这个动作代表对她的谅解,继续用热切的语气乘胜追击……
  上面是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她一直在骗你。你千万不能轻信她写的那些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的藉口和自我辩解。她可以骗过自己的良心,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她是个骗子!不要脸!当我看完日记时,奈津美终于醒了,她看着锁被撬开的日记和我的脸,又开始她擅长的自我辩护,泪流满面地开始表演。她说她不想骗我,好几次都想要向我坦承一切,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她说了一大堆理由,但都是在敷衍我。我根本不想听她的胡说八道,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我完全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半点犹豫,只觉得自己是在做理所当然的事。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只是轻声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我点点头,却无意原谅她。于是,奈津美就在我手上断了气……
  她陷入歇斯底里的激动,情绪显然已经失控。更何况三更半夜突然把人叫到偏僻的水坝附近,坦承自己杀人的过程,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而且,她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完全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罪恶感,以为你理所当然会接受她的解释,就好像你从很久之前就是她亲密无间、心灵相通的恋人。她还在继续说道……
  我怔怔地看着奈津美死去的脸庞好一会儿,想到她在日记上所写的事,再度火冒三丈。我要讨回她背着我和你交往半年所欠下的债。她盗用了我的名字,所以我要夺走她的脸,因为二宫你记住了她的长相,可以从人群中分辨她。这件事令我恨之入骨,光是杀了奈津美,导正这个错误,还是不足以泄恨。我把她拖到厨房,把她的脸放在瓦斯炉上,点了火。一开始是头发烧焦的味道,之后是肉被烤焦的臭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奈津美的脸冒着烟,烧得面目全非的模样。只要想到这么一来,奈津美的脸终于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把我和奈津美搞错了,才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
  关了瓦斯后,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把尸体藏起来。那时我突然想到如果让背叛了我,打算和奈津美交往的男人最先看到这一幕,那一定会成为最激烈的报复。所以,我把奈津美的尸体就这么放着,打算让那个男人也尝尝相同的痛苦。当我换好衣服出门时,并没有锁门。然后我就搭新干线,代替奈津美来到京都。二宫,这一切都是为了赶快见到你。只有见到你,才能把真相告诉你。为了让原本属于我们却故意被扭曲的时光拨回到正常的轨道,我根据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在饭店里拨了好几次,一次又一次。看了奈津美的日记,你明白了吧!和你见面的那个人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我才是货真价实的葛见百合子。二宫,请你回想一下高中时的事、请你回想一下当年的我……
  你想不起来。不知这是否因为缺少那一段记忆的关系,你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她的恳求让你觉得强人所难,出乎常轨,对你来说那只是噪音。她可能察觉了你内心的想法,突然紧紧抱着你的手臂。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踉跄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脸,开始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你……
  二宫,你为什么拒绝我?因为我杀了奈津美吗?但我也是被逼的,我只是在导正错误而已,是她阻碍了我们。她也承认一切都是她的错,我根本没有错。不,如果你叫我去自首,我就会去,现在就去警察局。但是,在此之前,请你说你爱我,说你爱的不是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请你说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她只是我的替身。而且,你也要在这里吻我,就像之前在这里吻奈津美一样。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不计前嫌,原谅奈津美、原谅她的背叛,不再有任何遗憾。拜托你,再吻我一次……
  她不顾一切地整个身体扑向你。你推开她的手,侧着身体,沿着山壁的边缘,慢慢地向后退。她毫不退缩,把你逼到水坝的通道处,仿佛逐渐收起撒向猎物的网。陌生女人的脸步步逼近,你背对着通道的阶梯,把脚后跟踩在阶梯上,回头看着背后栏杆外的一片漆黑。下方隐约传来流入铁管的水声,这时,你难道完全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不管这个女人是谁,一旦越过这个栏杆掉下去,就一命呜呼了——你已经厌倦了这种有如幻灯片般的扮鬼游戏,你在通道正中央停下脚步,调整呼吸,注视着步上通道的女人的脸,然后……
  ……这不是根据逻辑作出来的推理,而是大胆运用作家的想像力重新建构出的情节。纶太郎看完最后一页传真的内容,用力长叹了一口气。读完被害人的日记需要投入大量的感情,是一项难以一言蔽之的辛苦工作,藉由这份日记,终于了解了这起案件的全貌,尤其是葛见百合子杀害闺中密友的来龙去脉。阳光露台双海惨剧看似典型的三角关系引起的情杀,其实还隐藏着另一层三角关系。新三角和旧三角拥有共同的底边两端(葛见百合子·清原奈津美),顶点却移到了京都。
  二宫良明曾经是百合子和奈津美高中时的同学,也是她们共同的暗恋对象,这个人正是纶太郎之前预感到的事件核心,也是看不见的磁场极点。当二宫良明这个磁场极点成为故事的中心时,百合子和奈津美的长相与名字就颠倒了,如同她们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最初只是不经意的误会和记忆的混乱,没想到最后却像雪球般愈滚愈大,最后变成无可挽回的背叛,也导致了致命的裂痕,使两个人十年的友情在转眼之间崩溃。当然,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百合子是否不曾对二宫良明忘情;也许她根本不相信奈津美,日记的内容刚好提供了她最佳的藉口。奈津美的日记内容的确只会对百合子的怒火火上加油。不论如此,这些都是次要的原因,只要一考虑到百合子的精神状态,就不难发现那的确是最糟的时机。
  十五日深夜,百合子曾经在蹴上和二宫良明见面这件事无庸置疑。她应该是在离开京都旅人饭店之前,用房间的电话拨打市内电话和二宫相约见面。至于决定在蹴上见面的理由,当然是受到奈津美十月十日前半部日记的刺激。奈津美在日记中写到她在那里和二宫接吻,这件事一定对百合子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而且,奈津美还提到,在山丘上看到的街景和在高中屋顶上看到的风景很相似。由于是主观的记述,实际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但百合子会想要在这种环境下说出真相的心情,也不是无法理解。
  接下来,就是要赶快找出二宫良明,才能证实相关情况,而且也还有好几个问题需要他来解答。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都是事实吗?日记本在他的手上吗?葛见百合子临死前是怎样的情况?他对百合子的死有没有责任?十六日黎明时,在哲学之道上袭击龙胆直巳的是不是他?关于最后的疑问,纶太郎已经确信就是二宫所为。不难想像,他看了十月十日后半段的记述,对龙胆的卑劣行为产生了极大的愤慨——关于这一点,在看到日记之前就已经可以预测到了,所以并不会因而感到高兴。在出版界,依然存在着歧视女性的陋习,奈津美成为下流作家手下的牺牲品这点令人感到同情。虽然纶太郎不在意法月警视对三木达也的批评,但自己也算是同业的“男作家”之一,所以他觉得愧对清原奈津子。二宫良明看了日记的这一部分,不知道有什么感想?他原谅了奈津美吗?如果奈津美没有被闺中密友杀害,如愿把日记送到二宫良明的手上,他对发自奈津美内心的倾诉会作出如何的反应?这种假设或许很空虚,但纶太郎很希望见到二宫良明后,听他亲口回答这个问题。
  寻找二宫良明的下落并不难,奈津美的日记(三月十四日)上记录了他的电话号码。只要像葛见百合子一样,打这个电话给他就好。奥田应该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
  * * *
  奥田的回报却违背了纶太郎的期待。
  “即使打这个电话也找不到这个名叫二宫良明的人,不是电话号码错了,就是二宫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和蹴上的事件有关,所以假装我们打错电话。我们已经向日本电信电话公司照会过了,没有查到用二宫良明这个名字登记的任何电话。”
  “除了刊在电话簿上的名字以外,你们也查过那些不愿公开的申请人姓名吗?”
  “当然,”奥田说:“而且,还查了市内有开设德国文学硕士班的各个大学,也没有发现这个人的下落,所有大学的名册上都没有这个名字。”
  纶太郎偏着头思考。根据奈津美的日记,二宫良明的房里有自己的电话,并不用由房东转接或是共用电话。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号码的登记人到底是谁?纶太郎正想问奥田,久能警部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
  “——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本日记有一个疑点。”
  纶太郎吞下原本想说的话,问道:
  “你的意思是?” 棒槌学堂·出品
  “我没有从头看到尾,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或许根本没资格说东道西的,但我还是觉得有问题,”久能微微耸了耸肩,“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半就放弃,是因为文章中包含了太多的感情,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那是因为日记的内容本身很不自然,不足以让人采信。”
  “不自然、不足以让人采信?”
  “你没有发现吗?在三月份的记述中曾经提到,二宫良明虽然记得清原奈津美的长相,却把她的名字和葛见百合子搞错了。”
  “这正是所有一切的源头。”
  “但是,我认为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以常理来说,二宫良明不可能没有向奈津美确认姓名,就忽然把她误认为是葛见百合子。”
  “我也觉得这点很奇怪,”奥田说:“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也就罢了,他们之前就认识,而且男方还记住了对方的长相——”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纶太郎把那叠传真拿到自己的面前翻了起来,“世上到处存在着长相和名字对不起来这种事,而且,他们高中毕业后已经有六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关于这一点,奈津美也在日记中解释了。比方说,在三月十二日曾经有这么一段——
  “‘我在高中时比现在内向几百倍,成绩也只有中等程度,在班上是最不引人注目又不起眼的学生。三年级文化祭的时候,我刚好听到班上有一个男生问别人:“清原?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不仅如此,即使快毕业时,他仍然无法把我的名字和长相连在一起。而且,我甚至没有自信说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因为我就是这么不起眼。当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如果二宫不记得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接着,在第二天十三日又写道:‘不光是高三那一年,在学校时,我和百合子总是形影不离,选择的课程和社团都一样,而且我们无论个子和发型都很相似,所以班上同学总是把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叫“葛见·奈津美(Katsumi·Natsumi)”,他不小心把我们的长相和名字弄混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当时我们穿的是制服,更容易搞错,再加上毕业纪念册的疏失,所以他完全没有错。况且,毕业都六年了,二宫还记得我的长相,我就该心存感激了。’
  “就连她自己也这么承认了,在别人眼中,一定会觉得她们是极为相像的双人组。所以当二宫良明看到清原奈津美时,脑海中就浮现出葛见百合子的名字,并就此认定是这么一回事,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二宫向奈津美提出交往时,不是曾经说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她了吗?”奥田插嘴,似乎支持久能的意见,“这是她在日记上写的。或许他们的确过了好几年才见面,但二宫会搞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吗?”
  “六月二十六日吧?”纶太郎把奥田说的那部分念了出来:“‘葛见,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不,应该从更早之前,从高中的时候,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已经对你——’。那是奈津美凭记忆重现前一天的对话,姑且不论二宫良明实际上是不是这么说的,但这看起来很像是从过去的岁月寻找目前感情的根源,这种说法感觉就像是事后才填补回去的记忆。也就是说,顺序颠倒了,如果二宫的确是这么想的,那不就代表过去的记忆是可以被改变的吗?”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久能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觉得有问题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毕业纪念册的事,也就是毕业纪念册留下的不愉快回忆,以及百合子和奈津美的照片排错这件事。”
  “二宫良明正因为这样的关系,把两个人的长相和名字搞错了。”
  “刚好相反,”久能断言道:“如果不曾发生这件事,七年后重逢时,或许还会认错人,但正因为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排错了,二宫才更不可能搞错老同学的名字。百合子和奈津美也许在高中时是不起眼、又很相像的双人组,但在发生毕业纪念册照片误植事件后,反而会使同学对她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久能的这番话说中了纶太郎的盲点,令他恍然大悟。久能说得没错,即使两个事物有相似的特征,也不代表每个人都会把两者混为一谈。只要两者之间有一个明确的差异,其他的相似性就会遭到忽略。相反地,即使没有什么相似的特征,如果没有可以明确区分两者的差异,就很容易会把两者搞混。如果因为某种机缘而明确地分辨了原本很难区分的两者时,这个机缘本身就发挥了相当于“差异”的功能,有助于区分两者。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会很小心地辨别两者,不容易发生混淆。
  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的情况又是如何?两个人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感觉的确很相像,但并不至于像到有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如果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属实,高中时代的她们因为意气相投,消除了彼此的差异,就连在班上也变得很不引人注目。直到高中毕业,开始在东京生活后,性格和行为模式才出现了差异。也就是说,当时的她们属于二种情况,如果就这样顺利毕业,经过数年后,班上同学很可能会搞错她们的名字。
  然而,毕业前夕某个讽刺的意外,使得两个不起眼的人突然成为瞩目的焦点。不用说,那个意外当然就是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误植事件。这件事使班上同学对她们的认识变成了第三种情况。奈津美和百合子的同学每次翻开毕业纪念册,就会想起她们的照片印错了。正因为她们原本并不起眼,关于她们的记忆就会集中在这件事上。二宫良明当然也记得这件事,不可能忘记。
  因此,如果二宫良明相隔数年后在街头巧遇清原奈津美,最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应该是想起她就是印错照片的其中一人。而且,一旦脑海中有这样的印象,下次遇到时,为了避免混淆,一定会特别注意这个问题。然而,根据奈津美的日记来看,二宫一看到她的脸,就说知道她是谁,而且不假思索地叫出葛见百合子的名字。这也未免太令人起疑了,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为了安全起见,都会确认对方的名字。而且奈津美经常提到,二宫良明是个性谨慎而内向的人,可是他居然在最重要的时刻一点都不谨慎。如此就不免让人觉得,二宫良明会轻率地以为她就是葛见百合子这件事本身就启人疑窦。这就像久能说的,奈津美的日记内容本身就缺乏真实性——
  奈津美详细记录的三月十日所发生的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吗?纶太郎在内心自问,重新检讨自己推理的基础。清原奈津美真的和二宫良明重逢了吗?
  “警视厅法月警视来电。”
  这时,川端署的警员走过来叫他。纶太郎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拿起话筒,按下保留键,他父亲立刻迫不及待地说:
  “纶太郎吗?你看了日记没有?”
  “看了,我原本以为事实就像她日记上所写的——但我们根据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却找不到二宫良明这个人,他的名字也没有在日本电信电话公司登记。而且久能警部还发现了最根本的矛盾,让我开始怀疑日记的可信度,我们刚好在讨论奈津美的记述是否为真。要不要我向您解释矛盾点?”
  “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些,”警视好像老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要把你扯进来,每次只要你加入,事情就会变成这样。我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怎么了?”
  “我相信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日记的内容全都是谎话连篇。不仅前后矛盾,而且没有一个部分是真实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这里也在进行调查。为了了解二宫良明这个人的相关消息,我们向他们念的那所高中打听情况。因为之前曾经打听过毕业纪念册的事,所以调查过程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请对方查毕业生名册,发现二宫良明目前的地址是空白的,因为纪录显示他已经死了。”
  纶太郎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的话。
  “——您刚才说什么?”
  “纪录显示他已经死了,”警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镇定一点听我说,我相信应该是哪里搞错了,我们透过福井县警向二宫良明的母亲确认,发现他的确已经死了。刚好是六年前的秋天,大学一年级那年的十月,他在京都的租屋处服用大量安眠药死了。听说那年的夏天之后,他就有忧郁和失眠的问题,所以持续就诊和进行药物治疗,没想到他却服用了超过医生处方的剂量。当时以意外致死处理,但听他母亲说,似乎是自杀的。据说还发现了相关报导的剪报,那里的警方应该留有离奇死亡案件的纪录。六年前已经死的人怎么可能在街上闲逛,还和清原奈律美重逢呢?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灵异事件,之后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那本日记上所写的内窖,至少关于二宫良明这个人的部分——”
  父亲仍然喋喋不休,纶太郎却已经充耳不闻。二宫良明六年前就死了,根本已经不在人世。他握着话筒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一旁待命的久能警部探头看他的脸,小声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把我埋起来吧!”纶太郎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因为所有的事都弄颠倒了。”
* * *
  ……没错,你根本不存在。
  你在六年前的秋天服用安眠药死了。那是自杀。谁都不知道自杀的动机,只有你知道。活着的人只能悼念你的死,这是难以动摇的现实,事实根本不容否定。
  你的真实身份是这个世界里所不存在的幻影,你只能在由过去的记忆所建立的故事中呼吸,那是别人脑中从无到有所编织出虚幻的、海市蜃楼般的梦幻,宛如朝露般的梦境和现实无法相容。你只是生活在虚构故事中,没有实体的角色。
  真正的你——二宫良明在很久之前就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曾经属于你的身体已经化为灰烬,静静地躺在故乡的墓碑下。你的肉体已经不复存在,所以,你无法漫步在早春的街头,别人也不可能在人潮中看到你;你既不可能遇见老同学并与之聊天,也不可能寄问卷调查的回函卡或是打电话。根本不可能。你不可能欢笑、哭泣,不可能羞红脸颊,也不可能心跳加速;不可能在傍晚的公园和女友接吻,也不可能在临别时,依依不舍地不停挥手;不可能看别人的日记,也不可能对别人见死不救,更不可能因为激动而失手打人。
  那些都是梦中的事,是故事中的虚幻。当梦醒时分,故事静静地陷入沉睡时,你已经无法再爱那个无可取代的人,也无法为她的死哀悼——
  你已经死了。
  故事已经在梦境的尽头划上句点。
  你根本不存在。
  你知道这一切吗?
  
第五部 真相
  当时的生命态度,
  希望你不要忘记,
  因为你就是我的青春。
  
第十八章
  他走在繁华市街的杂沓人群中,沿着人行步道往西行。双手插进夹克口袋中的他,微微低着头踽踽独行,毫无目标地茫然向前走。
  今天是星期五的上午,时间是无法称之为清晨、也尚未到中午的尴尬时分。云层在前一晚时已经散去,到了黎明时分终于放晴了,如今已是一片透明的蓝天。清澈的阳光照遍视野的各个角落,大街的街景宛如明亮水彩画的素描,马路上没什么车辆,空气中也没有都市特有的浑浊,只有令人为之振奋的清晨气氛还残留在原地,人行道上路人的脚步似乎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
  路上还没有可以称之为人潮的行人,只有看到几个跑外务的业务员和身穿工作服、感觉很俗气的女性上班族。距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在路人的脸上找不到悠闲的表情。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一下子就融入了范围广大的商业地区复杂的交通系统,那些东张西望地寻找公车站的观光客和一群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感觉就好像来错了地方。已经有几家商店刚打开铁卷门,站在店门口叫卖的伙计还无暇招徕客人,正忙于陈列商品。只有翘课来这里玩的学生,和在家里闲得发慌、出门搭敬老公车打发时间的老人信步走在街上。然而,差不多再过一个小时,街上就会挤满以百货公司购物客为首的各种不同目的、不同打扮、不同长相的人潮。不久之后,这分清澈的空气中将充斥着煤烟和人群散发的热气,宛如明亮的水彩风景画被涂上了浓烈的油性颜料,星期五午后特有的喧嚣和活力渐渐为期待已久的周末做好准备。
  即使如此,此刻仍然可以隔着淡妆看到白皙的素颜。他用外来者的目光欣赏着眼前的街景,从河原町来到四条通后,是一片和其他都市相差无几的闹区景象,但仍然可以感受到属于这片土地独特的干净气氛。比起一般人只认为这里是有着一千两百年历史的古都,或是日本自古以来文化的中心,他更觉得京都这片土地是一个极其干净透明的地方。更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听到京都这个地名,他总是会想起坂口安吾[【注】:坂口安吾(一九〇六—一九五五),日本小说家与散文家,是“无赖派”的作家之一。]。他喜欢安吾在战争期间和战后所写的散文与自传小说(但对于侦探小说的见解小有歧见),经常在陷入瓶颈,不想做其他事的时候看他的作品,每次都有一种通体舒畅的感觉,然后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动力。这种通体舒畅的感觉和对京都的印象,在他内心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本来对京都并不熟悉,可能是安吾的散文中经常出现京都,才会让他产生连结吧!
  每当安吾在东京的生活遇到瓶颈时,就会直奔京都,在那里认真思考,重新自我检讨。在充分考虑,得出结论后,再度回到东京,一切重新开始。观察安吾的生涯,发现他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比方说,在《日本文化私观》中便详细记录他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交往五年的恋人矢田津世子,和昭和十二年初冬至翌年初夏滞留京都期间的事,这段期间也刚好和创作《吹雪物语》的时期重叠。“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没有一个熟人的百万都市,孑然一身,一切都是那么冷漠无情、漠不关心。在这分孤独中,我埋没大半辈子投入造墓的工作,然后衷心祈愿可以在此获得重生。”安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京都这片土地,进行这项孤独的工作。
  即使不需要提起西田几多郎这些战前的京都学派来佐证,也可以发现京都的确存在所谓的知性风土(但安吾曾经抨击西田和黑格尔的想法荒谬之极,假装成熟,玩什么冥想)。虽然并非适合定居或深耕的地方,却是远离烦琐的现实,彻底埋头思索的绝佳场所!他曾经好像中毒般一次又一次阅读〈二十七岁〉、〈三十岁〉等短篇,经常觉得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遇到这种困境,必须在孤独中,埋没半辈子投入造墓的工作。这种时候,他最先想到的就是京都这个城市。这种对解脱的憧憬和放眼望去净是一片透明、空旷,又有干爽的风吹拂的沙漠,感觉十分相像。
  ——沙漠。他对从这个环境解脱产生难以克制的渴求。令疲惫不堪的旅人双眼迷惑的绿洲的海市蜃楼。梦境的尽头。他在陌生人来往穿梭的街头徘徊,宛如被埋入透明的流沙中,像无言的修行僧般默默地往前走,专心一致地思考着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三月十日下午,奈津美在四条通看到了什么样的海市蜃楼?她遇见了六年前死去的男人亡灵吗?果真如此的话,纠缠奈津美的亡灵也会出现在葛见百合子面前吗?
  二宫良明的幻影迷惑了那两个人的双眼,把她们逼上绝路,他很希望此刻可以回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会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希望那片海市蜃楼赶快出现,说出逝去的春天魔法的玄机吧!
* * *
  落在车道上的影子突然变淡了。被风吹散的云朵碎片从太阳面前掠过,像一缕薄纱般使阳光变得朦胧,街景则像拉长了身影般变得扁平。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同样的风驱走了云,路面上的影子恢复了原先的浓度,眼前的景色轮廓变得清楚,色彩也鲜明了起来。
  “法月!喂,纶太郎!”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纶太郎回过神,停下脚步,就在他怀疑这个声音是不是幻听的同时,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方向。
  不是幻听,久保寺容子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向他挥手。容子为什么会在京都?纶太郎也对她挥了挥手,指着旁边的斑马线,意思是说自己会过马路去找她。他不等号志灯改变,就冲到容子身旁。
  “你不要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好像在叫小狗一样,真丢脸。”
  “不然要怎么叫你?”容子穿着旧夹克和牛仔裤,也没有搽口红,或许是微服外出吧!完全感受不到一点女人味。“况且,你也摇着尾巴跑过马路来找我啦!不是很像小狗吗?纶太郎,握手,坐下。”
  “你再敢乱叫,小心我咬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工作啊!窈窕淑女目前正在全国展开巡回演唱,今天在京都公演,后天要去大阪城音乐厅,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吗?”
  容子来家里庆生的那天,好像的确曾经提起过。纶太郎当时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来京都,所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是喔!所以我老爸——”
  “你父亲怎么了?”
  “不,没事,和你无关。” 棒槌学堂·出品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当前天晚上纶太郎决定跑一趟京都时,法月警视才会那么有兴趣,甚至追根究底地打听容子的事。够了,真是够了。纶太郎偷偷地在心里叹气。老爸还以为我来京都是为了追以前的老同学。说什么“想到这个事件的性质,你不觉得很巧吗?”这些意味深长的话,其实只是绕着圈子在探我的口气。老爸,真是让您操心了,竟然想逮住品行这么端正的儿子的小辫子!
  “我昨晚搭新干线到这里,今天下午三点开始要试音,但东京的其他工作人员和朋友托我们买一些土产,因此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到处去张罗土产。这次的签被我抽中,所以其他乐团成员都还在饭店睡觉,只有我,一大清早要带着睡意,穿成这样出门采购。话说回来,这也刚好可以让我在紧凑的行程中喘口气。倒是你,为什么会来京都?你之前没说要来京都吧?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白天的时候,跟着其他人一起来这里出差调查命案。就是你之前来我家时,我老爸提到的世田谷公寓的女性上班族命案。”
  “对对,”容子点头,“今天早晨,我有看到谈话性节目在谈这起命案。电视里好像说,那个失踪的室友在京都找到了,但已经畏罪自杀了。”
  “命案的真相没这么简单,比乍看之下更加复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我这么说你应该也听不懂,但目前面临了难题,真是伤透脑筋。”
  “是喔!难怪我叫你的时候,你一脸阴沉的表情,低着头在走路。”容子说,“之前提到‘一码’的牌子,真的是日记的钥匙吗?”
  “对,已经找到被害人的日记了,但是,日记的内容却成为新的烦恼来源——”说到这里,纶太郎突然发现一件事。
  像这样在四条通的人潮中巧遇容子,并且在街上聊天的情况,简直就是奈津美日记一开始所记录的三月十日的翻版。当然,自己前不久才见过容子,不像日记中所写得那么富有戏剧性,却仍然能感觉到充满各式机缘。真的是无巧不成书。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合逻辑,但他仍然试图从中解读出某些富启示性的意义。
  至少父亲没有说错,久保寺容子和这起命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当初也是容子第一个想到日记本的可能性。
  “你东西买好了吗?”纶太郎问:“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下?”
  容子强忍着笑说:
  “你这种邀请方式,简直就像那些外国人。可以打扰你一下吗?你相信上帝吗?上帝只有一个,没有其他的上帝。”
  “不要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可不可以一起和智慧共舞?”
  “哈,又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容子好像打拍子般轻轻拍着右腿,“而且,你也知道我不会跳舞。”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开玩笑吗?我是在拜托你听我说相关情况,整理一下这起命案的谜团,一起脑力激荡一下。因为我觉得妮基·波特式的女人直觉在这个案件中是关键。”
  “原来如此。”容子说的话有点冷漠,却露出得意的笑容,“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和我绕圈子,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说嘛!你不适合装模作样。”
  “真是对不起啊!你有空吗?”容子拉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说:
  “我有空,如果不嫌弃,我很乐意协助你。我对这起命案很有兴趣,况且,这种情况就叫作头已经洗到一半了吧!为求保险起见,我还是去问一下泷田先生。”
  “谁是泷田先生?”
  “就是前面那个在橱窗前侧身背对着我们抽烟的男人,他很贴心地说要回避,所以走去那里。他是我们乐团的经纪人,掌握了财政大权,所以来监督我——泷田先生,我和这位名侦探有事要稍微聊一下,其他的东西可以由你负责去买吗?别担心,我会准时回去的。”
  泷田先生感觉像是玩贝斯出身的(?),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帅气男人感觉很酷,心胸也很宽大。能够担任“窈窕淑女”的经纪人,当然是精通世故、很有手腕的人。纶太郎和他打了招呼。他和容子说话时,纶太郎看着他下巴线条俐落的侧脸,不禁暗自怀疑今天容子外出买东西真的是抽签决定的吗?因为从他们简单的交谈中,可以隐约感受到超越工作信赖关系的、更进一步的亲密气氛。纶太郎突然有预感自己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在京都住上一阵子,并且写下《吹雪物语》。
  “——一点之前都没有问题。”容子一脸灿烂的表情抓着纶太郎的手臂,“我刚才已经吃过早午餐了,所以,你只要请我吃巧克力香蕉船当成指名费就好。机会难得,我们要去最豪华的咖啡厅,”
  纶太郎用眼神向泷田行了一礼,接着便被容子拉着手臂,迈开轻快的步伐。这和奈津美的日记相差太远了。《灾难之城》[【注】:《灾难之城》是艾勒里·昆恩的作品之一,主要描述在莱维尔镇发生的家族故事。]和《日本文化私观》都是在一九四二年发表的,也许,艾勒里·昆恩也是为了治疗失恋的痛苦才造访莱维尔镇?
  走进容子挑选的咖啡厅,店内播放着轻松的D小调交响乐。端上桌的水果香蕉船宛如前卫的插花作品,让容子忍不住感叹说:“真不愧是京都。”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状况内还是状况外。纶太郎把在川端署简单装订的奈津美日记影本递给容子,在她翻阅期间,向她说明了之后的侦查情况。
  “——喔,”容子长叹一声,翻过日记的最后一页,抬起头说:“我很能够理解,男人看了之后,或许会觉得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话都无法说出口,觉得都是一直说谎的女人的错,都是她自作自受,但其实绝对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不管是三木达也或是龙胆直巳,错的都是男人。不光是遭到杀害的奈津美,百合子也很令人同情。我并不是女性主义者,不过,每次听到这种事,就强烈觉得上野千鹤子和小仓千加子[【注】:上野千鹤子为东大社会学教授,是日本著名的女性主义者;小仓千加子为心理学家,专攻女性学和心理学。]的言论很有道理。虽然我不想说,但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更露骨、更过分的事都是家常便饭,我平时也很忍耐。”
  “泷田先生有家室吧?”
  听到纶太郎的问话,容子露出空洞的眼神。虽然纶太郎之前就隐约察觉,却是第一次问出口。终于,容子无地自容地垂下双眼,不停地转动着插在香蕉船冰淇淋上的汤匙。
  “这种事果然瞒不住。”容子说话的语气很无助,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他有一个读国二的女儿,正处于叛逆期,令他很烦恼。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也努力这么说服自己。不过,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快发疯了,却又不能打电话到他家里。今天我还特地穿成这样,也不搽口红,但即使在这些小事上逞强也无济于事。唉!对不起,竟然和你聊这些,法月,我对你感到很抱歉。”
  “你不必道歉,不好意思,是我不该问这些事。”
  一阵沉默,容子的目光盯在桌子上,把玩汤匙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纶太郎交替拿起咖啡杯和水杯,连续喝了好几口。
  “对啊!”容子突然说:“就当作你什么也没问吧!这样不像是我的作风。嗯,就这么办。”
  她缓缓抬起头,挺直腰杆,这个动作表示她已经调适好心情了。我就是被她的这种个性所吸引,纶太郎这么自我安慰道。容子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说:
  “但是,听你刚才说的,我认为你的问题并不算是烦恼。百合子来京都见到二宫良明后,把奈津美的日记拿给他看。然而,他在得知真相后,并没有改变心意,反而指责百合子的罪行,把她逼上了绝路。得知心爱的人已经死去的二宫并没有因此平息内心的怒气,决定制裁羞辱奈津美的龙胆直巳。这样的说法是否可以解释这一连串的事呢?”
  “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实,完全摧毁了这种解释的基础。听我说,二宫良明在六年前已经死了,根本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容子瞪大了眼睛,纶太郎把川端署当年所留下的笔录概要告诉了容子。
  “二宫良明的老家在福井,他的父母对儿子死亡一事感到很羞耻,所以只有很亲密的朋友和亲戚才知道这件事,葬礼也只有少数几个至亲的人参加。虽然没有特别隐瞒,但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住在东京的奈津美和百合子也不知道他的死讯。”
  容子战战兢兢地摇摇头,露出困惑的眼神看着日记的影本。
  “你的意思是……这里所写的事,包括他们偶然相遇,和持续柏拉图式交往的同时确认彼此心意的过程,都是奈津美杜撰的吗?”
  “关于这点,我想了一整晚,虽然还不完整,但总算有了结论。该怎么向你解释呢?总而言之——”纶太郎停了下来,考虑该从何说起,“对了,你应该听过松任谷由实的〈毕业写真〉这首歌吧?”
  “那当然,那是由实最受欢迎的歌,算是我们这个世代的怀旧歌曲,即使不用看谱,我也可以弹奏。”
  “歌词也记得吗?” 棒槌学堂·出品
  “呢,等一下。”容子哼着那首歌的旋律,终于渐渐唱出歌词。之前好像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幕,纶太郎想起去年二月在东京电台的第七录音室和容子展开相隔数年的重逢情景,倾听着她的歌声。
  每当遇到悲伤的事,就会翻开皮革的封面,
  毕业照里的那个人,眼神总是那么温柔。
  在街头遇见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因毕业照里的容颜,仍然一如以往。
  你不时在远处,斥责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的改变。
  摇曳的垂柳,仿佛在向我们娓娓诉说,
  曾经走过柳树下的那条路,如今只能从电车上远眺。
  当时的生命态度,希望你不要忘记,
  因为你就是我的青春。
  “这首歌是解开这起案件的关键吗?”容子唱完最后的副歌后,问道:“我可以理解二宫良明这个人的确就是奈津美的青春。”
  “奈津美在三月十一日的日记中一这么写道:‘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做——我之所以能够亳不犹豫地呼喊他的名字,并不是因为我比以前更有勇气,而是累积了六年的后悔一起涌上心头,给了我不顾一切隔着马路呼喊二宫的勇气。’
  “但是,我还是认为二十四岁的奈津美和高中时代并没有差别。‘在街头遇见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因毕业照里的容颜,仍然一如以往’。六年后的她在街头看到当年的同学时,并没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叫他的名字,她和由实歌中的女主角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正是她不幸的开始。”
  “但你搞错了前提,”容子提出异议,“因为二宫良明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在街上遇见他。奈津美的日记从第一页开始就是谎言。”
  “关于二宫良明的部分,你说得没错。但是,如果三月十日下午,她在四条通看到的人是和二宫良明十分相像的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 棒槌学堂·出品
  纶太郎点点头,“奈津美那天在四条通的人潮中发现了高中时代的同学,发现了暌违七年的单恋对象。虽然事实上他只是和她单恋对象十分相像的另一个人,但她误以为就是那个人。这是最重要的关键。奈津美知道他念了京都的大学,但是并不知道他在半年后就死了,所以,在行人如织的四条通误以为看到了老同学也是很正常的事。对她来说,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除了可以抵消六年份的思念,还够我享用一辈子’。但如果奈津美天生的内向和畏缩个性令她裹足不前,使她没有出声叫他,最后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呢?”
  容子似乎慢慢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就等于她让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从指尖流失了,她对于这件事的悔恨使她开始把内心的愿望写在日记上——”
  “我并不认为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纶太郎继续解释说:“在东京所发生的事,应该是她根据事实做的纪录,至少百合子为三木达也堕胎,或是十月二日,她拒绝三木求爱的相关记述都确有其事,因此,只有京都的相关记述需要确认真实性。
  “首先,关于龙胆直巳的部分,我基本上相信奈津美的记述。东京的搜查总部已经问了《VISAGE》的编辑部,把奈津美的日记和出差日期、业务报告核对后,发现两者并无矛盾。而‘化妆故事’九月号所刊登的故事也和她七月十一日的记述相同,是有关‘内向的妹妹被别人误以为是相差一岁的姊姊,和专心拍摄她的年轻摄影师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问题在于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也就是龙胆直巳强迫奈津美和他发生肉体关系这一点,目前还无法证实。《VISAGE》的回答是不予置评,警方目前则尚未约谈龙胆,但他一定会否认吧!从龙胆直巳这个人的性格和奈津美在公司的传闻,以及《VISAGE》副主编的可疑态度,我认为应该确有其事。奈津美不是处女这个事实也可以加强这个事实的可信度。目前还不知道他和案件的因果关系,但在百合子死后数小时,龙胆就遭人攻击受伤这件事,恐怕很难认为是偶然的巧合。另外,我等一下会向你解释,如果考虑到奈津美开始写日记的心理动机,就可以发现,龙胆直巳的卑劣行为将成为这起案件背后的关键。”
  “不用多谈性骚扰作家的事了,”容子轻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还是回到奈津美男朋友的话题上吧。”
  “好,刚才我已经说过,清原奈津美在人潮如织的四条通看到和二宫良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她并没有叫住对方加以确认。如果她有出声叫对方,立刻就会发现自己认错人了,所以,结果她并没有发现。在看不到他的踪影的那一刻,奈津美开始为自己的胆怯极度懊恼,在回程的新干线上也一直在思考,那时候自己为什么不敢叫他?在自责的过程中,她在内心更加确信自己的确看到了老同学。‘那可能是二宫’的可能性逐渐变成了‘绝对就是二宫’的信念。”
  “我想应该是,所谓的后悔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奈津美已经在龙胆直巳的威胁下,持续和他发生屈辱的关系。如同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所说的,去年年底刚开始时,她曾经反抗,但之后每次出差到京都,都会发生相同的事。三月十日也没有例外,不难想像,这件事对奈津美的内心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她就像是被关闭在没有出口的精神牢房中,承受着无止境的拷问。她的心灵不够强韧,无法轻易接受不合理的丑恶现实,却又无法向外倾吐内心的纠葛,或是加以消除。总之,她当时的精神状态绝对不够健全,在街头看到二宫良明这个人物的幻影,便成了这种无处宣泄的郁积感情的一个出口。
  “奈津美内心的后悔在自己的妄想中找到了绝佳的发泄管道。她一到东京,立刻去文具店买了一本崭新的日记本。上了锁的日记本是为了死守‘真实的自己’所构成的堡垒。她一回到家,立刻关在自己房内,翻开第一页——
  “三月十日的日记上,奈津美这样写道:‘昨天之前的我活在沉睡的梦里,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清醒,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改变。难道今天的一切都是梦境,我至今仍然身处于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吗?’她这一段内容意外地坦承这本日记是虚幻的,是为了逃避现实进行的创作。同一天的日记几乎都是遭到美化的高中时代的记忆,通篇都谈及‘十八岁清纯的自己’,也证明她是为了把自己从不合理的丑恶现实中极救出来,才开始写这本日记的。
  “同时,她还记述了内心真实的愿望。因为,奈津美期待可以再度在京都见到二宫良明。她确信自己见到了二宫,她希望下一次在街头和他擦身而过时,可以鼓起勇气毫不犹豫地叫他。‘然而,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写信给他,连一丁点的勇气也没有,所以,才想到像以前那样写日记。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是用来磨练勇气的吗?虽然有点奇怪,但姑且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我认为这种想法正是她的真实想法。”
* * *
  纶太郎停顿下来,又续了一杯咖啡。容子也点了一杯,她十分投入这个话题。
  “法月,这的确可以解释奈津美开始写日记的动机,但你的说明无法解释之后的问题吧!如果她是为了逃入虚幻的世界,而向自己的胆怯和目前的境遇妥协,那为什么要在那个世界中加入自己被误认为是百合子这个要素?在我看来,虚构的日记内容反而把她逼入了死胡同,令她窒息。”
  “我也有同感,我的想法还不是很完备,但也并非毫无参考价值。佛洛伊德曾经提出‘谬误的订正’,当不小心说错话时,为了加以修正,会在无意识中犯下类似的错误,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奈津美在日记中也做出了类似合理化的行为?
  “值得注意的是前面两天,也就是三月十日和十一日并没有类似的记述。正确地说,十一日最后那一行充满暗示性的话‘PS:对不起,百合子。’,也可能是第二天补上去的。据我推测,她应该在十二日重新回味前两天的记述,当最初的狂热冷静下来之后,便渐渐产生了明辨事理的反省状态。
  “也就是说,光看前面两天的记述,会觉得这种缺乏节操、只为了满足自己愿望,而用真实姓名写下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的日记,根本是病得不轻。如果是十五、六岁爱做梦的高中女生,或许还可以说那是一种少女情怀,但奈津美已经二十四岁了,无论她多么内向、无论她是否有着‘有朝一日,王子会来接我’的灰姑娘式自卑情结,然而再怎么说,她都是有辨别是非能力、独立自主的成年人。而且,因为编辑这种职业,应该更让她熟知过度陷入虚构故事而无法自拔的危险性。然而,她的心却被虚构的故事包围,渴望在现实中受到的伤害能够愈合。这是两件完全相反的事,为了向两者妥协,她选择了维持虚构的架构;为了避免自己不自觉地陷入其中,她在虚构的内部结合了模拟的情感纠葛,并得以和虚构的故事保持安全距离。当她翻开日记,记录她在想像的世界中和二宫良明的对话时,也可以自我辩解说:这是一种创作,我并没有无法区分梦境和现实。之所以会在日记中写下对方搞错自己和好朋友百合子的名字,而产生无法说出真名的这种烦恼,当然是因为毕业纪念册上两人的照片被排错的记忆发挥了作用。奈津美在写日记的时候,一定翻开了毕业纪念册,看着二宫良明的照片。所以,她会想到对方搞错名字这个桥段,或许也是很自然的发展。以此类推,所有故事都是建立在这个以模拟情感纠葛为基础的创作上。比方说,八月五日寄出那封坦承一切的信会因查无此人而遭到退回,也是她早就料想到的,况且,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寄那封信,也从来没写过那封信。”
  “你想得还真复杂,”容子用难以理解的语气说道:“但是,虽然她想得很周到,却似乎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她并没有设想周到,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这么做了,”纶太郎翻着日记影本,指着接近最后的部分,“我先声明,这不是为了说明而说明,因为我刚才讲的并不是我一个人考虑的结果,而是引用奈津美自己在日记中所写的内容。
  “你看十月十日后半段的记述,‘我永远不会忘记三月十日在四条通的人群中和二宫重逢的那一刻,让我压抑在内心的想法爆发了……无论表面的理由如何,我都无法忍受名叫清原奈津美这个士人的真实面貌,因为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才用百合子的名字包装赤裸裸的自己……两个不同的名字所产生的矛盾,其实是我的的心灵和肉体穿上了不同的衣裳所造成的……我是因为不愿正视自己的欺骗才开始写日记的……
  用虚假掩饰虚假,说服自己去相信,努力忘记原本的虚假。这实在是精心设计的手法’。
  “不用我多说明也知道,奈津美其实是藉由写下这些内心世界的独自,再度用相同的手法欺骗自己。虽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却仍然持续着最初的重大谎言,也就是三月十日和二宫良明重逢之后持续交往的虚幻故事。 ‘这一次,我真正儆到在日记本上写下真真实实的我’,但其实这个‘真真实实的我’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她在总结之前所写的日记都是虚构的同时,这种自我批判的态度,也就等于超乎常人的自我意识正在发挥作用,设计出新的虚构故事。你了解我的意思吗?‘这本日记隐藏了足以让我自我催眠、迷失自我的双重玄机’,其实,真正的玄机有三重。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奈津美开始写这本日记的心理背景,其实隐藏着和龙胆直巳之间的肉体关系如此现实的契机。也就是说,日记上所写的假想柏拉图式爱情,其实是她不愿正视屈辱的现实所创造出的避难所,二宫良明这个虚构的角色也是自这个隐藏的现实所衍生出来的。因此,在日记中承认和龙胆之间的关系等于是回溯到故事的出发点,也是足以摧毁整个故事的最大禁忌。正因为这样,她必须小心翼翼地排除暗示这种关系的记述。然而,在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里,现实和虚构的主从关系就像克菜园瓶[【注】:克莱目瓶(Klein bottle),这是数学十一种特殊的无定向性平面,是一个没有内、外部之分的瓶子。]一样颠倒了。这时,奈津美为了坚信二宫良明的确存在,不惜暴露出梦幻世界的外在成立条件和现实的悲惨,努力维持故事内在的自律性和无矛盾性。或者,在这个时间点,故事本身开始有了意志,连奈津美也无法阻止。自于她太投入自己编织出来的故事,最后竟在不知不觉中遭到吞噬。”
  “你不必绕圈子说话,其实意思就是用谎言掩盖谎言后,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懂说谎的理由了。”容子以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总结说:“但是,奈津美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反复无常的告白?是什么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这是因为她周围的现实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就是因为百合子和三木达也的失和而把她卷入了三角关系。三木在十月二日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在这之后直到她去京都出差的一个星期中,无法摆脱堕胎手术后遗症的百合子整天用充满嫉妒的眼神看她。所以,原本二宫·奈津美/百合子的虚构三角关系只是一种模拟的纠葛,在那一刻却和三木·奈津美·百合子这种现实中的三角关系重叠在一起。这件事模糊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使完整的故事空间出现了裂痕。由于梦幻世界中甜蜜的秘密基地遭到威胁,她的精神状态在维持了半年的稳定后逐渐失衡,最后终于在出差到京都时情绪爆发,拒绝了龙胆的要求,接着拿着稿子夺门而出,做出了不计后果的事。在这一刹那,梦幻世界的外在成立条件已经暴露无疑,虚构故事的基础也就随之崩溃了。
  “那天的记述是在京都饭店所写的。这个事实十分重要,她无法像在东京的家中写日记时那样,藉由两个城市之间的空间距离,区隔现实的自己和虚构的故事。那天的前半部记述,就是在描述她在蹴上的山丘上毫无预警地和二宫良明接吻的场景,也是她拼命阻止虚构故事露出破绽的产物。然而,故事空间所产生的裂痕极其严重,根本不是这点努力可以挽回的。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不顾禁忌,不惜颠倒现实和虚构的顺序,想要修补裂痕。
  “我认为,在她眼中,现实生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沦为补强虚构故事真实性的材料了。由虚构故事所投射出来的‘化妆故事’九月号的内容就是最显著的例子,奈津美自己也这样写着:‘虽然至今为止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却忽略了最巧妙的谎言,假装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披上真实外衣的谎言更有真实感,因此,奈津美所看到的现实沦为故事中所引用的片段。她在日记中频繁提到‘真实的自己’这个字眼,其实情况也差不多。故事中所需要的日记主人,只是如同镜像般投射在纸面上的投影而已。奈津美太执着在虚构中追求真实,自己的真实性也被故事吸干了。她在日记最后,对根本不存在的男朋友呼喊,我爱你,请你原谅我,并宣称要用宅急便把日记本寄给他。然而,即使当时葛见百合子没有阻碍她,她真的能够寄出去吗?最后,她也会对着因为查无此人而被退回的日记本,像之前一样自问:‘简直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然后,又会想出新的藉口,在没有破绽的故事中作茧自缚。每次都会捏造出四重、五重的‘真真实实的自己’,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她的故事宛如迷失在对照镜中,已经找不到起点,也没有终点,只有不可预期的中断。这种中断,其实就是让已经变成空壳、靠生命维持装置存活的故事安乐死——”
  纶太郎没来由地想起西村海绘,想到那部描述亡童故事的本格侦探小说[【注】:西村海绘为《为了赖子》一书中的主角。],最后不禁不寒而栗,说不出话来。容子垂眼静听,发现他陷入沉默,于是抬头看着他。
  “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讲,”容子像是在激励自己,轻叹一声,“我并不会因为看了杜撰的日记,浪费了我的感情,就指责写下通篇谎言的奈津美,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闷,觉得很不甘心——不知道葛见百合子在看的时候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不,她是当事人,得知二宫良明根本不存在时,那种失望一定和我现在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因为,百合子相信了日记上所写的事,一心想要见二宫良明,才会来到京都,不是吗?”
  “没错。”
  纶太郎甩开突然涌现的想法,调整自己的心情,点头回答。他喝完剩下的咖啡,又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幸好容子并不急着马上离开。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