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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的悲剧

法月纶太郎(日)
前 言
【导读】故事,从“你”开始……
第一部 再会
·第一章
第二部 搜查I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三部 搜查Ⅱ~京都~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四部 清原奈津美的日记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五部 真相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参考文献
新书版后记
文库版后记
《二的悲剧》——法月也玩小清新啊
  
前言
  在世界文学的浩瀚银河中,侦探小说无疑是一颗闪亮的星。
  侦探小说最早的发源地是英国与美国,后来影响到法国、比利时、德国、加拿大、苏联与东欧一些国家的文坛,逐渐又发展到亚洲,在日本、中国、韩国都出现了“侦探小说热”。其发行量在世界文坛上也是高居其他小说之首。
  在中国,侦探小说所拥有的读者群是仅次于武侠小说的,这无疑是因为这两种小说精彩的情节与巧妙的构思,以及悬念迭起和神秘色彩吸引着读者。在我们看来,侦探小说不仅是罪犯与侦探的斗智,也是作者与广大读者的斗智。侦探小说的启智性,还表现在一些科学破案的陈述上,通过把物理、化学、地理、历史等知识融入作品,让人们在阅读时既获得了各方面的知识,又自觉锻炼了思维能力。这是只有侦探小说才具备的特点,也是武侠小说所无法比肩的,更是《棒槌学堂》系列精校E书制作的初始动力所在。
  在此,特别感谢教会我E书制作的52EBOOK论坛,感谢听风轩、斯塔曼姆及各位书友对这套丛书的制作所提供的无私的帮助!真诚的表示感谢!!
  需要声明的是,这套丛书的文本资料皆搜集于网络之中,或由现成的TXT文本校对而来,或由PDF版本经OCR所得,所做E书也免费传播于网络间,因此不承担任何技术及版权责任!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让更多人读到更多好书,让更多人了解、喜欢推理小说,进而购买喜欢的作家作品收藏!! 
【作者介绍】
  法月纶太郎(Norizuki Rintaro)
  原名山田纯也,1964年出生于日本岛根县松江市。就读京都大学时,加入推理界人才辈出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和绫辻行人、我孙子武丸等人都是‘新本格派’推理作家的代表人物。
  1988年,他以《密闭教室》入围江户川乱步赏,因此获得推理大师岛田庄司的大力推荐而出道。1989年发表以“法月纶太郎”为主角的《雪密室》和《谁彼》,从此展开了“法月纶太郎”侦探系列,如《为了赖子》、《一的悲剧》、《再一次的红色恶梦》、《法月纶太郎的冒险》等。其后,他以《二的悲剧》(皇冠即将出版)入选“这本推理小说真厉害!”1995年度10大最佳推理小说以及“探侦小说研究会”1975~1994年本格推理小说BEST 100,2002年则以〈都市传说〉荣获第55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短篇小说奖,2005年再以长篇《去问人头吧》赢得第5届本格推理小说大赏。在他的作品中,常反映了身为作者内心的苦恼;而担任“侦探”角色的法月纶太郎亦常融入事件中,与当事人同喜同悲,他也因此获得了“烦恼作家”的称号。
  
【导读】故事,从“你”开始……
  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执行秘书 冬阳
  你站在书店,看到了《二的悲剧》这本书。
  其实你不确定今天是不是要买本书回家打发时间,甚至不确定有个明确的动机便走入书店,可能只是天气热想吹个凉自然走了进来,也可能是进书店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在打发时间,而且出自最基本的反应,走进新书陈列的区域,低头看看最近出了什么书。
  你心想,或许小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类型很多,而且精彩的故事一看就无法放手,这感觉挺美好。只不过,你知道自己阅读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取舍,更称不上养成习惯,生活中诸多琐事已经够恼人了,阅读不过是忙里偷闲而已。
  你左顾右盼,很多资讯进入眼里:该选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跟随大众口味一读的书呢?还是花点时间找找你真正感兴趣的一本?
  你的目光停留在《二的悲剧》这本书上。
  封面美感还不赖,这是你选书的依据之一,至少透露出某种用心;但主要吸引你的,是书腰上的那句——这是一本以第二人称为视点的小说。
  你忘了之前看过哪本,同样是以第二人称为视点的小说,印象中整个人都被拉进了故事一般,挺新鲜有趣。咦?难道书名《二的悲剧》中的“二”字,指的就是第二人称的书写方式吗?还是表示有某个连贯顺序,得先看过《一的悲剧》才行?
  你想更进一步确认,于是拿起了一叠书中最上面的那本,想找寻多一点资讯。
  翻开书页,前头有一篇导读,是一个名叫冬阳的人所写。你不认识他,或是她?参考一下好了,无妨。
  ……小说开端,以初春的京都街头为背景,采第二人称“你”叙述一场巧遇。这个“你”显然是位男性,听到对街某个女子的呼唤,这时“你”回头,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这看似幸运又美丽的相遇,竟是无可挽回的悲剧开始……
  导读的一开头稍稍简介了小说开端,似乎是个爱情故事,而且还是个悲剧。不过你思索了一下,翻回书籍封面,上头标示着“推理谜”这个书系名,你心想:这不是本推理小说吗?
  你翻回书内页,想做个确认。
  ……《二的悲剧》称得上是一部高水准的致敬之作,致敬的对象理所当然是美国推理大师艾勒里·昆恩。何以说是“理所当然”?打从作者法月纶太郎塑造出与作者同名的名侦探角色、还让名侦探的父亲以日本警视厅搜查一课警视的身份登场(与艾勒里·昆恩的设定如出一辙,艾勒里的父亲理查·昆恩正是纽约警局的探长),并享有“日本的艾勒里·昆恩”美名时,喜爱古典推理小说的读者们莫不睁大眼睛看,法月的小说能否呈现大师级的说故事功力?
  果然是本推理小说,艾勒里·昆恩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你一部都没看过,心底暗想这会不会影响阅读乐趣?
  你往下读去。
  ……虽然法月的小说中常常可让喜爱昆恩的读者发现,借用了昆恩某部小说的情节或架构,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不熟悉昆恩的读者阅读,因为在法月的精巧设计下,或融入新的谜面诡计,或揉合不同的写作技巧,写成脱离既有原型的独立作品。例如在《二的悲剧》一书中,其中一条故事线以第二人称的视点来铺陈,就相当让人耳目一新。
  这样的写法不但新鲜,而且在整部小说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藉由与另一条以第三人称、叙述侦探法月纶太郎行动的故事线缠绕,营造出诡谲的气氛外,并产生了层层包袠的神秘感和虚实交错的迷离感,开创出与前人迥异之路。
  然而,法月纶太郎向艾勒里·昆恩致敬之处不仅止于人物的身份设定,还包括了人物的性格,这点尤其重要。熟悉法月作品的读者一定常听见以下这个说法:“……在法月纶太郎的作品中,常反映了身为作者内心的苦恼;而担任‘侦探’角色的法月纶太郎亦常融入事件中,与当事人同喜同悲,因此获得了‘烦恼作家’的称号。”这一点,昆恩对法月的影响尤深。
  这不是无谓的模仿,而是两位横跨不同时空与地域的作家近似的遭遇(昆恩活跃于一九三〇~七〇年代的美国)。昆恩与法月不仅同为小说创作者,同时也都是出色的评论研究者,当两者的创作与研究都以“古典解谜”为标的时,他们很快就遭遇到两个难题:一是解谜推理小说核心诡计的原创性枯竭,几乎被开发殆尽;一是具浪漫主义性格的名侦探在写实主义创作中无可避免的冲突与限制。
  前者较容易理解,现今解谜推理小说中所运用的诡计,十有八九早已被前人使用过(一百六十多年发展下来的结果),多只是重新包装、变形或组合而已,魅力或意外性早已大不如前。后者则可从生活经验中得悉,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还有那种非正式调查员身份的业余人士出入刑案现场、追捕凶恶的犯人岂能只在办公室里动动脑就好?法月在《二的悲剧》中自嘲“拐弯抹角地谈论读者不关心的主题,经常中断故事进展的恶习,造成了法月作品结构上的缺陷”,正是过去古典解谜小说全盛时期的特征之一。
  烦恼归烦恼,作家仍得找寻出新的写作之路才行,所以昆恩中晚期作品里浮现更多社会议题与犯罪意识这项特征,同样在法月的作品中找到呼应之处,只不过在现今的时空背景下,《二的悲剧》展现的不只是一个机巧的斗智解谜故事,更是一个带有特殊美学的纯爱故事……
  看完导读,你大概对作品背景有了初步了解,忍不住找个地方坐下来,继续往下翻读,映入眼帘的字眼是“第一部再会”——故事,从“你一个人走在繁华市街的杂沓人群中”开始……
  
第一部 再会
  每当遇到悲伤的事,
  就会翻开皮革的封面,
  举业照里的那个人,
  眼神总是那么温柔。
  
第一章
  你一个人走在繁华市街的杂沓人群中,沿着人行步道往南走。双手插进夹克口袋中的你,微微低着头踽踽独行,毫无目标地茫然向前走。
  天气晴朗的星期日午后,三月上旬的京都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灿烂的春日阳光柔和地笼罩着市街。你现在所走的街道,人潮比平日还多,形成如此热闹光景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好天气吧!手里拿着摺叠的传单,抱着外套从散场的电影院里走出来的人群;聚集在电子游乐场前面,带着羡慕的表情侧目看着正在玩幽浮游戏的大学生情侣的,那些脸上长着青春痘的高中生们;面对架子上色彩缤纷的九一年春季新款口红,烦恼着不知要选择哪一个颜色的爱美女孩们;站在餐厅门口研究菜单,讨论着要吃什么的家族们。在小钢珠店前被外国观光客围住,用怪腔怪调的英文比手画脚地为观光客做临时导游的,是正在执行任务、取缔违规停车的交通警察。面对着马路的精品店橱窗里,已经换上充满了春天气息的粉彩色新品,举目望去,可以看见大楼到处都挂满了促销过季商品的巨幅标语。因为正好是毕业、开学与就业的季节,贩卖照相机、AV器材的店员们正卖力地吆喝着折扣活动。载满假日乘客的公共汽车在马路中间来回穿梭着,当汽车靠站让乘客下车后,就会摇晃着车身,绕过停在路边的车子,再慢慢地离去。看看马路的对面的步道,行人们提着红、白、蓝等等各种颜色的购物袋行走着,简直就像拿着万国旗的化妆游行队伍。
  在汉堡店的柜台打工的女子高中生大方地赠送她们脸上的免费笑容;CD唱片行的立体音响,大声地播放最新的畅销歌曲,音量完全不输给靠在路边的右翼政治团体宣传车。两个头发染成栗子色的男生,在前面的路上一边努力散发印着地下钱庄广告的面纸,一边向女孩们搭讪。旅行社的宣传海报上,女模特儿被骄阳晒得黑得发亮的水嫩皮肤,吸引了路人的眼光,引诱人们的心飞往祖母绿的南国海洋。穿着皮衣的青年把摩托车停在路边,隔着栏杆和伙伴谈话。蓝眼的摊贩坐在有点脏的地上,面前的黑色绒毯上排着闪闪发亮的便宜饰品。穿得鼓鼓的流浪汉,利用厚纸箱占地为王,在自己的地盘上非常舒服地享受春日的假寐。知名的女算命师摊位前,有着大排长龙的女生顾客。穿着制服站在十字路口,手里拿着地图东指西指地讨论、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是参加毕业旅行的中学生。穿着情人装毛衣的情侣与你擦身而过,一个陌生的名字从你的耳边掠过。早已脱掉厚重外套的十几岁青少年从你的身旁欢声飞奔而过,快步地跑过十字路口,他们的步伐像躲在日历的角落,偷偷地抬头窥视外面的羞怯春天,轻巧而愉悦。在挂着粉红色招牌的巷口四处拉客的老人也弓着背、眯着眼睛,在明朗的阳光下,很难为情似的低声哼唱着走调的歌曲。
  阳光的碎片像在彩排迎接春天的舞蹈般,发出沙沙的声响,有如融化般地洒落在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今天的午后就是这么的耀眼。让人的皮肤紧绷的冬天寒冷空气,此时也变得暖和起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融化入空气中的各种香气,随着甘甜的风飘送而来。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落幕了,被灰色空气包围的路树,再度迎回年轻的活力。
  可是,你的眼睛完全看不到街上的光彩,就连闪烁着光芒洒落下来的阳光碎片,在碰到你视线的那一刹那就冻结了。对你来说,春天还很稚嫩,像被囚禁在固执不肯离去的冬之牢笼里的脆弱嫩芽,尽管想从门缝里窥看蓝色的天空,然而看到的却是像干掉的脐带般暗淡的灰云。 棒槌学堂·出品
  难得晴朗的星期日,与其闷在家里,不如把身上的沉郁气息稍微拍散开来。可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到街上的你,好像失望了。你好像选错了可以让你的情绪变开朗的散步路线。因为在杂沓的人群中,四周的开朗活力反而凸显了你的忧郁。你早已对融入活泼的人群中这种事死了心,就像一个透明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你。你像突然闯入了意料之外的陌生土地、走进完全陌生人群里的亡命之徒,一边咀嚼着干涩的孤独感,一边放任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跟着前方的人向前走。仿佛要斩断感伤的心情一样,你耸耸肩,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明明没和任何人有约,却像是赶着要去赴约般急急忙忙地、默默地快速向前行,像沉默的修行僧侣一样,心无旁骛地专心走着。说起来,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你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藏在衣服口袋里的手随时都是冰凉的,不知何时才会暖和起来。
  ……但是,现在这一瞬间,在人群中垂下眼走着的家伙,还不是具有真实意义的你。虽然身体完好,可是心却离得远远的。或许只有曾经是你的纤细记忆之丝,还勉强地缠绕在这个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如文字所说的“死人”。真正的你不在这个空洞的躯体之中,是失去与现世真实接点的虚幻回忆、飘荡在这个市街上的幽灵。现在只知道跟在前方行人背后行走的家伙,是你的躯壳。不,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毋宁说那是以前的你,像出生前还没有被命名的胎儿一样,是一个次存在的个体。在一个独特的人格进入这个空洞的躯体之前,你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呼吸、如同背景般走在街上的一个行人。所以,写在这里的空洞代名词“你”代表了两种意义,一种是不可替代的你,一种是还不是真正的你的某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关于你的故事还没有开始。
  可是,你的故事马上就要展开了,序曲已经响起。你应该也感觉到这一点了吧?把现在不认识的某人称呼为“你”,是因为借住在像“行人A”的家伙体内,在即将展开的故事中成为主人翁的你,好像终于要觉醒了。就在现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个地方,投身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在没有名字的空洞躯体里像睡着一样缓慢呼吸着的你,已经发现属于你的故事就要展开了。曾经消失的其他故事的模糊记忆,重新开始呼吸了。就这样,当你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你将取回被你远忘的过去和名字。你会从昏暗的忘川河河底苏醒,开始呼吸,血液将流过肉体,也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和心脏的跳动。那个时候,你就不再是没有名字、徒具空洞躯体的“行人A”。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很快的,冠上你的名字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没错,从现在开始的故事主人翁就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他”或“她”,而是唯一的“你”……
  你混在一群等待红绿灯的人之间,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电子看板的时钟显示即将两点了。马路对面的百货公司正面入口处,竖立着写着“三月十四日爱的白色情人节”大字的看板。绿灯了!所有人同时迈开脚步,行人穿越道立刻被两边来往的人潮淹没了。一踏到拱廊的阴影庇护不到的车道上,微热的阳光便直接洒落下来,抚摸你的肩膀。但是,你毫不在意微热的阳光,仍然急急忙忙地踏上行人穿越道。有人站在穿越道前方,迅速地挡住了你的去路,开始对你说:“请你帮忙签名,抗议布希出兵中东和九十亿美金的军费援助。”你的嘴唇微微动了,但是没有回答对方。你不敢断然拒绝,但又觉得没有道理在这样的地方签名,所以你假装没听到,生硬地移开视线,勉勉强强地避开对方的身体。你不关心波斯湾战争,也不知道美国的科技武器到底有多厉害、飞机轰炸伊拉克或科威特的场面有多惨烈、波斯湾又如何被原油污染。你对政治漠不关心,虽然已经有选举权,却从来没有投过票。没有去投票的理由并不是你有什么特别的顾忌,只是因为你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不想再碰触任何麻烦事。你不只对国际情势与国内政治不关心,对其他事情也是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你是一个旁观者,和所有的事情都保持距离。至于和他人的交往,你也是极力避免。你没有想过何谓快乐的生活方式,因为除了这样的生活之外,你没有其他想法。你和别人合不来,并且深深知道和别人交往时,不管对方是谁,一旦有了交情,失去的东西永远比得到的多。你知道“失去”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你刻意保持距离。这是你经常告诉自己的理由。就像现在,身在繁华热闹市街之中的你,也是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你真的知道吗?你可以抬头挺胸地说你知道吗?你带着内疚的情绪,看着马路对面TERMINAL百货公司入口前的宽敞步道。那个步道的空间现在已经被相约在那里见面的人给占领了,其中有不少是和你同世代的人,他们各以不同的样子聚集在那里:有人靠着墙壁站立,有人好像沉不住气似地来回走动,有人彼此热络地交谈,有人什么话也不说地握手微笑,有人在慌张地东张西望,背后被人拍打了一下,有人坐在路肩的石头上,有人在向马路对面的人挥手,有人正用脚踩熄烟蒂,有人莫名地笑着,有人因为碰面而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人一直在看手表,有人无视四周的群众,高谈阔论,还有人在打电话。虽然他们的年龄、身份、身上的穿着和行为举止都不一样,但是,他们也有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有资格占用那个场所,他们都有等待的对象。他们等待的对象可能是朋友、情人、同事或家人,你却没有。他们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敏感地嗅到掺杂在汽车废气与闷热空气中的甜味,沉溺在季节即将变化的期待感中,你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为你不会沉溺于任何事物。在宣告冬天即将结束的温暖星期日午后,只有你被人群孤立,你没有资格加入他们。你别扭了起来,以疏离、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并且想着:他们所期待的东西,应该无法全都如愿。没错,就在现在的这一瞬间,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陆陆续续失去了一些东西。可是,你的视线太过脆弱,欠缺强度,所以被无形的疏离之墙阻隔,反弹回自己的身上。他们至少拥有一件现在的你所没有的东西,所以他们能耐心地等待、在街头上与他人交往,这一点是你必须承认的。在这个热闹的市街里,你是唯一被排挤的人,你无法直视他们。你觉得好像只有自己抽到的是下下签,感到无地自容,于是你向后转,逃也似地往相反方向走去。你是个如此孤独的个体。但是,不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而是你自己造成的问题。
  ……之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一直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是你并不爱孤独,也不想要孤独。没有人一开始就喜欢孤独、想要孤独。你只是比别人吃了更多有关孤独的苦,所以练就了忍耐孤独的本事。有一种人因为受到了极深的伤害,为了治疗那样的伤害,多年来不得不过着孤单一人的生活,到了最后,甚至忘了自己从前也有过真心往来的朋友。你现在正处于风雨过去了,风突然停止所形成的风平浪静状态。你被世人遗弃,不知道自己能往哪个方向前进,但你对这种情形不以为意,因为你不得不安于现状,而且这种情况也已经持续很久了。你自我安慰地沉溺于这样的风平浪静中,生活在均匀、透明的静止风景里,谁也阻止不了你孤独地漂流。人面临能力抵挡不了的冲击时,就好像被投入狂风暴雨中的大海,任由波涛蹂躏脆弱的躯体,在这个时候,必须反动似地学习保护自己身体的方法,即便风停雨歇也一样。当身体将被无情的波涛拍击、撕裂时,一定要找到可以保护自己的方法,就像现在的你。人的眼泪有干枯的时候,心里的风雨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你一直漂泊在那样的风平浪静之中,那是寒夜里的风平浪静。你被封闭在黑夜里,孤独的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被时间的河流遗忘,所有感官的感觉渐渐地迷失了。你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停止这一切,知道挣扎也没有用。你的眼睛所看到的,是有如镜面般平静无波的海面,因此,在地平线对面所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你。你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今后你应该也可以这样活下去。
  但是,平稳只是表象。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并没有完全忘记春风会带来甜美的香气。就是这一点点的记忆诱惑你走到街上,跟着人群行动,安慰着总是觉得痛苦而失望的你。你一定不肯承认这一点吧!你也因此生气了,因为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寂寞。可是,那还不是真正的你。
  真正的你从现在起才要开始呼吸。
  你的故事正要开启。故事的种子已经发芽,在隔着车道的那一边,等待你经过,只要竖起耳朵,应该就可以听到那颗种子的呼吸声。你不会错过你的故事,因为它将以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你,把你拉到向阳而明亮的地方。
  现在,你和你的故事就要呱呱落地……(用第二人称来讲述,应该有作者的深意,但还是觉得怪怪的。^_^——批注)
* * *
  落在车道上的影子突然变淡了。被风吹散的云朵碎片从太阳面前掠过,像一缕薄纱般使阳光变得朦胧,街景则像拉长了身影般变得扁平。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同样的风驱走了云,路面上的影子恢复了原先的浓度,眼前的景色轮廓变得清楚,色彩也鲜明了起来。
  “……宫?”
  在车子来来往往的喧嚣声和陌生人的脚步声里,好像传出了那样的呼唤声,那时你正好走过星期日铁卷门拉下来的证券公司前面。你体内某个东西对这个声音产生了感觉。在那个空洞的躯体里,对曾经死去的遥远记忆的余音产生了反应。你反射性地停下脚步,抬起头,顶着一脸好像被强迫的表情张望着四周,但是在你的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看见发出那声呼唤的主人。
  你以为那是错觉,所以连忙低下头,眼睛看着脚下。因为太过在意周围的目光,所以你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迈出脚步,此时你的心里已经有难为情的感觉。在这个街道上,应该没有因为认识你而出声叫住你的人。你明明感受到独行于人群中的痛苦,却不愿意承认自己走进这温暖阳光下的热闹人群,为的就是自己还有依恋他人的感觉,甚至强烈到把刚才的声音误认为是呼唤自己的声音。你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潜在水里憋着气一样,不由自主地发抖、叹息,开始想要让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老实说,把刚才的声音认为是在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基本上就是不合理的事,那原本就不是对正在走路的你所发出来的呼唤。就算确实有某个人在叫唤另一个人,叫的也绝对不会是你,不是吗?因为现在的你不仅没有名字,而且是群众里一个透明人。所以说,刚才让你产生反应的声音,并不是在叫唤你的名字。
  可是,刚才那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你半自嘲地这么判断。你没有认识那种熟悉到在街上相遇时会和你打招呼的女性,一个也没有。所以,你果然是搞错了。或许是充满春天气息的街道空气欺骗了你,迷惑了你的耳朵,让你产生幻听。这是春天的骗局,对,一定是这样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这么断定,然后加快脚步,打算远离这个地方。
  “二宫……”
  可是,事实偏偏和你想的相反,才走不到十步,你又听到那个叫声,而且声音比刚才更清楚。那个毫无疑问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正朝你现在正在行走的地点呼喊着。尽管街上的声音嘈杂,那个呼唤的声音仍然清楚地钻进你的耳朵里,绝对不是幻觉。你更加困惑了,好像为了想起自己是哪里的哪个人似的,在心里喃喃念着“二宫”这个名字,可是因为心里仍然怀着疑虑,一来觉得难为情,一来担心这是春天的幻术,所以并不想再一次停下脚步,也不想回头看声音的方向。
  “请问,你是二宫良明吗?”
  几乎连一点迟疑的时间也没有,你仿佛认命般地发出了低鸣声,即便是对面传来的汽车噪音也遮掩不了那样的低鸣声。你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就那样叫着。听到全名的那一刹那,全身就像湿湿的手碰到裸露的电极一样,身体的内侧正想自我保护地蜷缩起来时,莫名的感觉就已经溃堤般地狂奔而出,吞没了全身;你的双脚也好像变成石头似的,无法移动。没错,你终于注意到——二宫良明,这就是你的名字。
  这是真正的你的“名字”。
  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你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你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一样,但是,就是那些人当中的某个人叫了你的名字。孤独地生活在壳里的你、真正的你,好像被人从壳里拉出来一样,突然恢复了呼吸。你的名字是唯一能带出你人格的钥匙,你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一直躲藏在你体内那活着的感觉终于涌现,并且迅速地扩散到全身。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被命名了之后,才真正被认定是“一个人”一样,你终于是你了。你是活着的,你已经不是街道的背景“行人A”了,也不是谁也看不到的透明人;你不是没有名字的存在者,而是被赋予固定姓名、确实活着的某一个人。你的两只脚站在这里,有人叫了你的名字,包围着你的世界已经不是水平线彼方的异国风景。“现在、这里”,就是你的故事的起点。而且,现在的你不是随便的某一个人,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你的名字是二宫良明NI·MI·YA·YO·SI·A·KI。二宫良明,回答吧!
  事出突然虽然让你惊慌,但是一旦确定被叫唤的人是自己之后,难为情与警戒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你不假思索地回头看向车道那边,身体探出路旁的护栏,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那一带。经过对面人行道的陌生脸庞一张又一张,但是那些脸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让你感到强烈的疏离感了。你很快便从那些脸庞中找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穿着米黄色外套的女人,站在拱廊下。为了不被人群挡住身影,她正努力拉长身体,并且不断挥着手。当她发现到你的视线,知道你已经看到她时,露出放心的笑容。车道上的车子来来往往,但是你们之间的距离却缩短了。
  ——葛见百合子。
  你的脑海里瞬间浮出这个名字,记忆中的脸与现在看到的脸重叠在一起。虽然车道相当宽,但那个令人怀念的笑容没有改变,仍然和昔日一样,那是稍微垂着眼角、竭力压抑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的腼腆微笑,是像刚烤好的棉花糖般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凹陷、光滑而柔顺的笑容。尽管光阴流逝,已经是成熟的大人的脸上仍然留有当时的影子。你应该没有忘记那个笑容,因为那是不管看了几百次也不会看腻的笑脸,是深藏在内心、严密保存着的回忆。
  你回过神,连忙回应她,于是她指着下一个十字路口,张着嘴巴开始说话。可是,她的声音被摩托车排气管的声音掩盖,让你无法听见。在车道中流动的车子突然不动了,市公车正好停在你们的中间,挡住了你的视线,你突然看不到她。等到红绿灯的号志改变,车流再度移动,市公车跟着开走,你眼前的视线变开阔之后,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啊,嗨!你好。”
  急促的叫声让你不由自主地回头,眼前的她手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在你以为你已经失去她的身影时,她已跑过行人穿越道,从马路的对面来到这边了。她的外套钮扣松开,里面穿的是蓝色羊毛衫,领口围着民族风图案的围巾,下半身穿着灰色格子长裤,皮包牢牢地挂在肩膀上。她的身高只到你的胸口左右,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露出棉花糖般的笑容,抬头看着你。啊!这个女生有这么娇小吗?你再次注意到这点,心里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那个,好久不见了。”她说。
  “嗯,真的很久不见了——” 棒槌学堂·出品
  你在慌乱的心情下开口,因此有些口吃了,而且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你们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不断有人从你们的身边走过。
  “毕业已经六年了吧!”她突然冒出这句话,看来她也和你一样觉得不安与没把握。
  “嗯,因为现在是三月,所以正好六年了。”
  “已经这么久了啊!毕业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是呀!我一直在这里,同学会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你。”
  “我只收到第一年夏天的同学会通知,后来就再也没有收到了。二宫,你一直过得很好吧?”
  “嗯。你呢?怎么样?”
  “我也不错,就是过着很普通的日子。”
  “这样吗?那太好了。”
  “——有精神地过着普通的日子是好事。”她说着又露出微笑,但是这次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安与生硬。
  你觉得你好像察觉到对方的心情了。她和你一样,也是内向而保守的人,你所认识的七年前的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奋力鼓起勇气开口叫你后,却马上就被自己的行为吓到而不知所措,只会用不自然的言语来和你说话。但是,偏偏你也是这样的人。不可以这样的,你应该好好地回应鼓起勇气来和你说话的她,不该用这种对待陌生人的不严谨态度,让你们之间的话题愈来愈窄。好不容易再见面,应该有很多别的话可以说的。你对自己这么说,然后慢慢地开口:
  “虽然六年不见了,可是我刚才一看到你,就认出你了。”
  “我也是。”
  “是吗?”你稍微耸了一下肩膀,又说:“是葛见小姐先看到我的。刚才如果不是你出声叫我,我大概就这样走过去了。你竟然可以在马路的那边看到我。”
  “那时我正好回头,偶然看到你,所以才会叫你的。只要是我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这是我的优点。”接着她转变话题,很不好意思追加了一句:“可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叫住正要经过的你,会不会让你很难堪?”
  “怎么会?一点也不会,而且我还很高兴你叫了我。”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她松了一口气,又说:“不过,真的是太巧了。”
  “真的是很巧。”
  “分手好几年的情侣竟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了,我以为这种事情只有电视剧里才有,也一直以为那绝对是假的,现实里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啊,那个……不对,我和二宫并不是情侣——”
  你们看着彼此,她以手掩着嘴巴,和你一样露出难为情的微笑。你们的谈话再度开始。你暗自想着: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这样看着对方的脸,并且露出自然的笑容了呢?
  “你来京都做什么?旅行吗?”你看着她鼓鼓的皮包,问:“观光?”
  “不是、不是,我是来工作的。”
  “喔?你的工作是?”
  “我在东京当杂志编辑。听过《VISAGE》吗?我虽然还是新人,但是常常被派到京都拿稿子。二宫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嗯。”
  “现在在做什么?”
  “——我还是学生。”
  “那么,在上研究所吗?我记得你读的是文学院。”
  “对。我刚修完德文硕士班第一年的课程。”
  “真了不起。可是,你还没有毕业吗?时间好像不太对。”
  “——第一年没有考上研究所,所以晚了一年。”
  “原来是这样。真羡慕你还是学生,专攻的是德文的哪一项?”
  “德国近代文学史。预定要写的论文题目是十九世纪前期的浪漫主义运动。”
  “诺瓦力斯[【注】:诺瓦力斯(Novalis),有“蓝花诗人”之称,是德国早期浪漫派的著名诗人哲学家。]的《蓝色的花》?”
  “嗯,诺瓦力斯是浪漫派作家,不过,我的重点是施莱格尔(Schlegel)这个批评家,他是耶拿派时期[【注】:早期的浪漫主义以耶拿这个地方为中心,所以称为耶拿派(Jena)。]《雅典娜神殿》杂志的作者——”你本要一一说明,但是这时却放慢了速度,“这个一时也说不完,而且站在马路上说话也很奇怪。不是吗?葛见小姐。”
  “唔?”她愣住了,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等一下还有事吗?”
  “啊,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等一下要回去。”她看了一下时间,然后接着说:“只要今天回去东京就可以了,离我搭的新干线还有一段时间。”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吧?难得碰到面了,很想聊一聊。”
  “好啊!”
  她轻轻地点了头,重新调好肩膀上的皮包背带。这个动作好像是一种信号,你们两个人开始并肩向前走。你踩着比平常缓慢的步伐向前走,不止一次地悄悄转头看身旁的她的侧脸。像湿发一样发出光泽的头发束在脑后,缠绕着这束头发的,是一条打了蝴蝶结的深蓝色发带,发带随着她的走动而摇晃着。你突然嗅到空气中有不一样的气味,那个气味香香甜甜的,微微地钻进你的鼻孔里。那是她的发香吗?抑或是飘荡在阳光中的春风味道?你觉得轻飘飘地,脚好像没有着地似的。直到现在,你才看到沐浴在春天阳光下的闪亮街道风景。好像在做梦似的!你如此想着。光是想到自己正在百合子的身旁走着,你就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幻之中。平常的你是绝对不会这样约女生喝茶的,不,就连十五分钟前的你也想像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这真的是现实吗?
  可是,她真的在这里,就在离你的手肘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一边摇晃着仿佛穗子般的深蓝色发带,一边用相同的速度和你并肩行走。你对多变的世事感到惊讶,因为能够这样巧遇,机率简直是微乎其微!不过,惊讶归惊讶,你还是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自然的巧遇,或许这正是你下意识里期盼的事情。莫非这是春天甜美的风所带来的魔法?
  葛见百合子是你高中毕业那一年,坐在你旁边的同班同学,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你们才十八岁。不过,那个时候你们并不算熟稔,是你自己暗自爱慕着她,不管你心中有多么炽热的感情、多么想念她,现实上她都只是你的同班同学,在你的心中留下无奈的回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毕业后,你们没有再见过彼此。
  可是,那个时候的思慕并没有因此而褪色,十八岁时的记忆一直活生生地保留在你的心中,跟着你的肉体一起生活。这个深深的思慕让现在的你与七年前的你连结在一起,复苏的思慕之心所带来的甜美预感,让你觉得迎接你们的宿命故事,就要降临到你们的身上了。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地方有一对名叫二宫良明和葛见百合子的男女,他们曾经是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六年后,他们偶然地在另一块土地上重逢——”
  就这样,属于你和你们的故事要开始了。这是以二宫良明和葛见百合子的名字所展开的故事。然而,这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呢?现在的你当然还不知道。而且,你也没有发现,曾经是同班同学、现在和你并肩走在一起的她,在刚才的某一瞬间,眼里曾闪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第二部 搜查I
  在街头遇见的时候,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因毕业照里的容颜,
  仍然一如以往。
  
第二章
  东西新闻十月十四日(星期一)的早报。
  世田谷区住宅大楼上班族女性惨遭杀害
  同住的女性失踪
  十三日下午三点左右,世田谷区松原二丁目住宅大楼“阳光露台双海”,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发现尸体的人是一位上班族男性,他前往该住宅大楼寻找女同事清原奈津美(二十五岁)时,发现清原小姐陈尸室内,便立即通报警方。
  根据北泽署的调查,清原小姐于十二日深夜在室内被人勒毙,脸部被系统厨具的瓦斯炉烧毁。现场并无打斗痕迹,而和清原小姐同住的A小姐(二十五岁,上班族),也自十三日起就消失踪影。警方认为A小姐与这起案件有关,目前北泽署已把A小姐视为重要关系人,全面追查A小姐的行踪。
  
第三章
  “应该开派对的。”久保寺容子双手灵活地用饺子皮包住自制的肉馅,一边把包好的饺子从托盘的边边排起,一边说道:“去六本木或青山,租一家可以让大约二十个人站着吃东西的干净店家就可以了。闪闪发亮的银盘里,摆着山珍海味和切得厚厚的牛肉片,当然还有冰凉的上等香槟酒。店里的天花板布置着金银双色的缎带,来参加派对的人抱着花束和礼物,看起来都是高尚又有学问的朋友。桌子的中央放着生日蛋糕,蛋糕上插着和岁数一样多的蜡烛,烛火灿烂摇晃着。蛋糕的形状是以海中孤岛的形状特别订制的,蜡烛当然也是特制的,每一支蜡烛都是一个印地安人的样子。然后,灯熄了,在二十九支蜡烛的朦胧烛光中,当天的主角——穿着无尾晚礼服的法月飘然出现了。在大家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的’的歌声中,你靠近蛋糕,鼓起脸颊,用力吹熄蜡烛。此时大家同时拉响拉炮,开心地开着香槟。在炮声、香槟塞弹出的声音与大家的鼓掌声中,气氛达到了最高潮。可是,当灯光再度亮起时,你的头竟然埋在蛋糕里。啊!神啊!已经没有气了。这个发出哀嚎接着昏倒的淑女角色,当然由我来扮演就可以了。晚礼服的背上有枪痕,发生命案了。有人乘机以拉炮的声音为掩饰开枪了。所有来宾都因为这个意外的杀人事件而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以清楚的声音喝令道:‘各位请小心了。可恨的连续杀人魔〈仙后座Ψ星〉就藏匿在我们之中。’于是大家把目光投注到这个惊人声音的主人身上。本以为他是继承了父亲血统的俄裔店主,可是他却脱下了变装用的装扮和厨师帽,露出了真正的面目——也就是真正的你。应该被枪击中的你,趁着黑暗与替身交换了位置。当然,你穿着防弹背心,所以没有生命危险。这个生日派对其实是为了让残忍而狡猾的杀人魔‘仙后座Ψ星’现形,而特别举办的。”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知识的。”纶太郎停下用湿润的手指包饺子的动作说:“不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就被舍弃的情节,现在已经完全不流行这一套了。”
  “你的手停下来了哟!”容子说着又拿起一张饺子皮,用汤匙舀起大碗公里的肉馅。馅太多的话,饺子皮就不好包,容易散掉。为什么自己的生日还得自己包饺子呢?纶太郎从刚才就有这个疑问,却不敢在容子的面前这么说。
  久保寺容子是纶太郎高中时代的同学,以前纶太郎曾经想追求她,和她约会,结果却在约会当天被容子狠狠地拒绝了。容子现在是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女子摇滚乐团的键盘手,“地藏容子”是她的昵称。去年二月,他们在东京电台的录音室重逢,因为那次多年后的重逢,让还是单身的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虽然不是恋人,但是平常如果没事,会用电话聊天聊到天亮。
  “那么,现在流行的情节是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九〇年代的推理已经不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名侦探时代,那样的推理太陈旧,而且太反动了。现在流行的主角是有离婚经验,并且是跆拳道高手、擅长包饺子、会煮水煮蛋、开着中古车、专门处理幼儿受虐事件,而且还从事社会福利工作的女性。还有,有嫌疑的人聚集一堂的解谜性推理也落伍了。现在流行的故事高潮,一定是女主角与四重人格的精神病杀人凶手进行一对一的肉搏战。”
  “肉搏战?像这样吗?”容子笑着,作势要丢出手中包好的饺子。“那样的低俗闹剧虽然有趣,不过,难得你的生日,偶尔来点有美感的复古风情境不是也很不错吗?最近六〇年代的音乐再度流行起来了呢!”
  “多谢你的好意。老实说,我根本不期待二十九岁的生日,也不觉得高兴,更不想庆祝。总觉得已经进入读秒的阶段,马上就要跨入三十岁的大关了。”
  “三十岁的大关?你说什么呀!照你这样说的话,我不就只剩下八个月的生命吗?生日的日子一到,我就是三十岁了,到时候我可能必须掩饰着脸上的小皱纹,穿着亮晶晶的舞台装,在台上唱歌跳舞,同时还必须为了CD版税的应得部分跑到事务所争论。我不想变成斤斤计较的大人,也不想继续装成天真可爱的十几岁小女生。你知道这种压力吗?真的是两难啊!或者我应该像马克·波兰[【注】:马克·波兰(Marc Bolan),英国摇滚乐巨星。]一样,在三十岁生日的前两个星期出车祸死掉?”
  “你死了就麻烦了。”
  纶太郎不痛不痒地说,然后把手中包好的饺子排在托盘里。他包的饺子不论形状还是大小,都比容子包的差,合起来的部分也不好看。
  “就算三十岁也没有问题。因为时代变了,不管到了几岁,都可以在舞台上高唱‘摇滚乐永远不死’呀!虽然现在这个年纪唱最帅。可是,从六〇年代开始演唱的摇滚乐歌手们现在也还干劲十足地活跃在舞台上,不是吗?我和你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我明年就三十岁了,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讲什么名侦探啊!以奇怪的开始为开端,故事中段充满悬疑性,再以虽然让人觉得意外、却也觉得合理的方式查出凶手的小说,是最接近二十一世纪的本格推理小说,这种话我可不好意思说出口。万一不小心说出口的话,一定会不好意思,恨不得有地洞可以钻进去。那样的话是二十几岁有着年轻人的天真理想时,才说得出口的,已经踏进三十岁关卡的人,还有谁敢大言不惭地那么说呢?不管好坏,一味地憧憬什么名侦探、什么本格推理,这是青年时期的人才会有的热情。可是,那样的热情会在某天的早上突然消退,照照镜子,会发现自己脸颊憔悴、双眼凹陷。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难堪得睡不着。”
  “好像是那样。”
  “就是那样。”
  “可是我看你的表情,好像希望我反驳你似的。”
  “是吗?”仿佛心里的秘密被看穿似的,纶太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泄气。容子则乘胜追击般接着说:
  “我觉得现在想这些事情只是在浪费时间。姑且不说人从懂事开始只有五十年的时光可以浪费,一个人好像从三十岁开始,就应该思考做什么事可以改变自己,寻找可以让自己更好的目标吧?可是,我看看我周围的人,都是过了三十岁以后仍然活得浑浑噩噩。现在很难找到那么认真思考未来的人了。”
  “嗯,是那样没错。我也知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只能算是半个大人,根本不算是完全成熟的青年,那感觉就像没有根的草一样,心里很不舒服。”
  “哎呀!看不出法月竟然是思想古板、想法拘谨的人。”
  “因为我写的是本格的推理小说。”纶太郎自嘲地说。“对了,你认为现在的日本社会认为‘青年’年纪的上限在哪里?”
  “啊,上限很宽松呀!”容子满不在乎地说:“最近有一条新闻,说是四十三岁的‘青年实业家’和一位女演员结婚了。”
  “四十三岁的青年实业家吗?”纶太郎把大碗公里剩下的馅包进饺子皮里,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一件事。前阵子我在电视上播放的午夜场看到一部电影,叫作‘粉红与蓝色的绳子’,那部电影的原著是艾勒里·昆恩的《多尾猫》(Cat of Many Tails)。对我来说,那是像圣经般的一本书。虽然说是电影,但是原本好像是电视影集的样片,所以显得很粗糙。电影里,名侦探艾勒里·昆恩的角色变成一个有点嬉皮、不太正经的大叔。电影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会出现一个年轻的昆恩。还有,这个不良中年侦探,与其说他热心在办案,还不如说他更热衷于教训年轻女孩,真的是一部惨不忍睹的电影。看完电影之后,我只想到千万不要变成那样的侦探。那部电影我录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精彩的部分?”
  “谢谢,不用了。不过,那应该单纯只是选角错误的问题吧?”
  “没错。但是,也还有别的想法。《多尾猫》是昆恩四十三、四岁时写的书,因此选了一个和作者年龄相当的人来当主角,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况且昆恩本人一定多少也带着点不良中年人的味道。看书的时候,不会有那么明显的感觉。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吧?我不想想像年过四十岁以后的艾勒里。不过,虽然名侦探的形象让我感到失望,但真实的名侦探应该就是那样没错。所以,一把那个名侦探的形象与自己的将来重叠在一起,我就感到心情沉重,明日的自己只怕也会变成那个样子。谁都想永远保持年轻,但现实是残酷、丑陋的。”
  容子突然停下正在排饺子的手,用力地双手抱胸,以不想再说下去的眼神看着纶太郎。纶太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排在桌子上的饺子。
  “——包了这么多,一个晚上吃不完吧?” 棒槌学堂·出品
  “你放心。”容子回答。“剩下来的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在冷冻库里就可以了。放三、四天再拿出来解冻,用煎的或用水煮都很好吃。”
  纶太郎心不在焉地顺着容子说的话点头,还抬眼偷看她。容子依旧双手抱胸,稍微弯着膀子,看也不看饺子,以一点也不幽默的口气说:
  “既然那么不喜欢,何不干脆就放弃了?把你的圣经啦、名侦探的招牌啦,一起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在冷冻库里就好了。”
  “嗯。”纶太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点了头。“我觉得那样做确实是最聪明的解决之道。照你说的,把自己冷冻起来,洗手不干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我这样说好像显得很狂妄,但我就是无法照你说的那么做,这好像是我生来就有、无药可救的天性。”
  “既然如此,抱怨形象不好看或时代错误也没有用。不要在意眼睛看到的东西,下定决心走自己想走的路吧!”容子断然地说:“怎么搞的?我觉得最近和你说话时,老是听到你在抱怨。我不是不能了解你的心情,只是,我不是你的个人生活指导员呀!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聊天,我当然希望可以听到愉快的话题。我这样说有错吗?既然那么不想多一岁、不想过生日,那我回去好了。你尽管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边看难看的影片,一边伤心自己的未来好了。但是,你真的宁愿那样吗?”
  容子一住嘴,餐厅立刻陷入寂静。纶太郎看着容子生气的表情,可以知道她一半是真的生气,一半是带着挑衅的意味,故意想让他着急。
  “OK,我知道了。”纶太郎改变态度,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只是以率直的口气说:“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不要回去。不管怎么说,我对我自己选择的路仍然感觉很骄傲。作为二十世纪末的名侦探,我很努力地制造刺激,有时虽然感到泄气,可是那就像把带着苦味的香料加到料理中一样,有提味的效果。总之,我是故意讲那些话的,目的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多关心我。如果我的话让你生气了,那么我向你道歉。其实我现在快乐得心脏好像要裂开,像才刚满十七岁的少年,想跳到桌子上面跳舞。谢谢你帮我过生日。不过,是不是生日不重要,你来这里才是我最高兴的事。什么穿着知性的朋友,还是有四重人格的精神病杀人凶手,统统让他们在门口等到明天再说。今天正好是你们巡回演唱会中的一天,你还来为我包饺子。这样的饺子是生日宴会中最好的食物。今天是我二十九年的人生当中最最快乐的一天。我的人生太美好了!来,为你的眼睛干杯!”
  容子愣住了,带着怀疑的眼神认真地看着纶太郎说:“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你不得不这么说?”
  “大概——两者皆是吧!”
  “无药可救。”容子抓起舀饺子馅的汤匙柄,无奈地把汤匙丢进大碗公里。“你大概当不成不良中年人。看来你只会变成半个大人,一个不算完全成熟的青年,或许这样比较适合你。”
  纶太郎一脸正经地笑了。
  “我就喜欢你这种直言不讳的个性。”
  “真像个傻瓜。”容子像是接受纶太郎的言语挑战似的,喃喃说道,然后突然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样窃笑出声,说:“反正你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的。不过无论如何,法月仍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我接受你的夸奖。”纶太郎在流理台洗过手后,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给容子,一罐拉开拉环后,对着嘴将啤酒灌入口中。“辛苦之后的啤酒最美味了。”
  “不要偷懒,还没有结束呢!请你准备热平底锅。时间差不多了,法月警视快回来了吧?等我们三个人都到齐之后,就可以马上开动了。”
  “这个时间应该要回来了。”纶太郎看着时钟说。“早上要出门前还说今天会早点回来。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案子?”
  “我看了六点的新闻,没有这方面的报导呀!”
  “那么,他可能顺道去哪里了吧!我父亲没有回来也没关系呀!反正我每天都看得到他。他大概晚点才会回来,我们先开始也无妨吧?”
  “不行。”容子一口回绝。“告诉你为什么我今天会来的理由吧!我是为了接近心里仰慕的法月警视才来的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仰慕的法月警视?”
  “对。”容子以陶醉的口气说道:“令尊非常了不起,他有成熟男人的严谨与可靠,又有宽大的胸怀,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应该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定会把事情说清楚。他对待女性的态度非常绅士,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但又有颗关怀别人的温柔之心,是一个面对困难时也不会说出泄气话,拥有不屈不挠精神的警官。他一直单身吗?不想再婚吗?我想试着主动出击。”
  “别说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哎呀!我没有开玩笑喔!”容子毫不客气地说:“我现在要说的话是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老实说,我喜欢比我大十岁以上的男人,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太稚嫩,行为轻佻又喜欢装可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一个不想长大的青年,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我并没有暗指某人喔!我只是觉得那种人和法月警视比起来,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我也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是我想代替那个人说话,让你有这种感觉真的很抱歉。”纶太郎毫不畏惧,正面迎战。“不过,你不是还没有见过我父亲吗?怎么敢判断我父亲是你口中形容的那种人?还是你在来这里以前,雇请征信社的人对我家做了调查?”
  容子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像享受了一场游戏般,露出妩媚的笑容说:
  “法月先生,请听我一个忠告好吗?请你不要用太夸大的口气,对你为数不多的读者说话。因为我对令尊的了解,完全来自你书中的描述。”
  “听你这么说,我才发现原来我在小说中太过美化父亲的形象了。难怪最近有不少读者投书,抱怨法月警视出现的次数太少,而无视我的存在。嗯,这样就合理了。配角抢走了主角的光芒,这是系列小说常发生的宿命。不过,为了不让你的想像幻灭,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我父亲真正的样子,和你想像中的理想男性距离差了大约一光年。你仰慕的法月警视的真面目,是一个粗野、迟钝,顽固、鲁莽、尼古丁中毒的家伙,而且还是‘以父为尊制’的封建思想的支持者。此外,他还有面对女人时就会说不出话的毛病。”
  “你说的这些话很酸,很像嫉妒时说的话。”容子这么说着的时候,突然脖子一偏,好像在对眼睛看不到的第三者征求同意般,动作有些奇怪。
  “你懂什么?”纶太郎愈发觉得被嘲笑了,不禁提高了音量。“从出生到现在这二十九年来,我一直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最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我知道了,关于我父亲的形象,我以后不会在小说里作特别的润饰,要贯彻严格的写实主义,写出父亲的真面貌。”
  容子没有说话,但是以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指着纶太郎的后面,也就是客厅另一头的大门那边。那里有什么东西吗?纶太郎转头看,接着连忙闭上嘴。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已经被打开了,那位要被贯彻写实主义的人就站在门口。看到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自己的父亲,纶太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我都听到了。”法月警视以贯彻“严格的写实主义”的口气说。
* * *
  “我认为最后一个是我的,因为是我的生日。”纶太郎伸出筷子,夹起平底锅里的最后一粒饺子,整粒塞进嘴巴里。
  “见风转舵的家伙!”容子愉快地说着。因为喝了点啤酒的关系,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刚才还在发牢骚,说不喜欢过生日,还说吃不完要怎么办。”
  法月警视像在漱口一样喝光了罐子里的啤酒,痛快地吐了一口气后,开心地对容子说:
  “谢谢你的招待。本来还觉得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但是,我真的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没想到你不仅擅长音乐,对料理也很有天分。”
  “我只会这些。”容子柔顺地老实说:“这是乐团集训时用来增强体力的菜单。以前乐团的音乐还卖不出去的时候,有时一整个星期都得吃这个。冬天的时候就做关东煮。”
  “我觉得你太谦虚了。什么只会这些?懂得这些就很足够了。你说是不是呀?纶太郎。”
  “不要忘了,我也有帮忙包饺子。”纶太郎强调。
  “真不巧,你包的饺子全部都吃下肚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一个是你包的饺子,因为形状太难看了。而且,只是用饺子皮把馅料包起来,还算不上是帮忙。”警视摇摇空的啤酒罐,说:“再给我一罐啤酒。”
  “我来。” 棒槌学堂·出品
  容子立刻站起来。在她背对他们打开冰箱时,警视用手遮着嘴巴,打了一个饱嗝。容子拿着啤酒过来时,看见纶太郎笑嘻嘻的模样,便问:“怎么了?”
  “没有,没事。”
  “谢谢。”警视一脸若无其事的接过容子递来的啤酒,一边瞪了纶太郎一眼,一边拉开拉环,像小鸟喝水一样小口地喝着啤酒。“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的不是你这种个性别扭的放荡儿子,而是乖巧温顺的女儿。”
  容子面带害羞地微笑着。
  “家父说过正好相反的话,他想要的是儿子。我家是三个女儿,我下面的两个妹妹都嫁人了。”
  “如果他有儿子,就不会这么说了。”警视含糊不清地说。“例如你们刚才说的——”
  “已经说过的事情,请不要再提了。”
  纶太郎提出抗议,可是警视根本充耳不闻。
  “什么这个年纪还叫什么名侦探、本格推理小说是时代的错误!容子小姐,你用不着理他小家子气的牢骚。又没人摆脱他,是他逼自己不必要的压力,却说自己的负荷太重,不能放下身上的重担。他说的什么话?根本不合理,完全是自以为是的大话。我几乎每天都听他说相同的话,耳朵都要长茧了。由此可以证明他根本不是在为自己的怠惰找借口。每天都摆出一副面临人生大问题的样子,他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呀?都已经二十九岁了,还像个爱撒娇的中学生,这种没出息的男人,一定讨不到老婆。”
  “爸爸,这是两回事。”
  “不,不,是同一件事。”
  警视豪迈地大口喝了啤酒,固执地说。容子有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帮谁比较好。
  “你真的认真对待自己的事情了吗?”警视像在演戏一样,以戏剧化的语气说:“打起精神吧!在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像一个逐渐腐烂的垃圾一样,以悲观的理论来粉饰自己的无能时,你知道我解决了多少问题吗?你以为我会放任可怕的犯罪事件不管,整天悠哉游哉的吗?如果你有我千分之一的努力,有为了工作流一滴汗水,我就不会对你这样说教了。但是,看看你最近的惨状吧!上个星期你交了几张稿子?不,应该问上个星期你写了几行?你的全新长篇小说什么时候才会完成?有几本书已经拖过截稿日期了?这个月和几个编辑吵过架?又被多少人下最后通牒?”
  因为容子在场,所以纶太郎只是摆出一张扑克脸,没有回答警视的问题。现在的主角是父亲。
  “一年到头都在讽刺自己的工作,说什么自己的工作是旧时代的遗物、像是史前时代的化石,一副唯有自己明白、自己最累的模样,其实紧紧抱住旧时代遗物不放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这和年龄与出生的时代根本没有关系。不管名侦探的招牌是否褪色、本格推理小说的理念是否从根本崩溃、柏林围墙是不是还存在、苏维埃政权是否解体,这个世界上都少不了犯罪事件,到处都可以看到成为小说题材的事件。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目光投注到那些方向?”
  容子听着听着,眼睛愈睁愈大,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所仰慕的法月警视的动怒模样,让她慌张了。可是,她又觉得能化解这种可怕场面的人,好像只有自己,于是她战战兢兢地试着劝警视:
  “那个……或许是我多嘴吧!我觉得您所说的事,他本人一定有所察觉了。而且今天是他的生日,您这样一直责备他,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纶太郎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会、不会,一点也不可怜。”
  他打断容子的话,并且看着父亲的脸。现在轮到法月警视摆出扑克脸的模样了。容子完全想不通,便问:
  “什么意思?”
  “因为这是为了庆祝我生日,家父的特别表演。”纶太郎说明:“和你胡编瞎掰的故事是一样的,这是为了招待嘉宾的卖力演出。”
  “哼!是吗?”警视说。
  “不得了!爸爸,您表演得真精彩。一开始就开快速狂飙,可惜后半段的步骤有点乱了。途中我也差点信以为真了,那么漫长的前段表演,就是要让我上当吧?可惜重要的主戏让人失望了。根据我的观察,您今天晚回来的原因,一定是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什么新闻,并且认为新闻中的事件可以成为我的小说题材。对吧?”
  正中要害。警视重新露出微笑,用手撑着桌面,手指弹着啤酒的铝罐。“你当然不是那么没有出息的儿子。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送你的生日礼物必须借用一下你的智慧。不过,对名侦探来说,我的问题大概不是什么特别伤脑筋的难题才对,你就当作打发无聊的时间,想想这个杀人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可以写成五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吗?”
  “你这家伙!马上就摆出作家的嘴脸了。”警视好像责备纶太郎似的说了这句话之后,便把视线投注在容子的脸上,说:“对不起,硬让你陪我演了一出戏。我儿子虽然把这件事当作他的生日礼物,但是这个问题本来应该由我自己解决才对,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要求他解决这个难题,所以我在抛出钓鱼线之前,先慎重地撒了鱼饵。如果让你觉得很无趣,我向你道歉。”
  “不会,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趣……”容子回答。但是她还是觉得迷惑,一脸不甚明白的表情,于是纶太郎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明白了吗?我非常了解我的父亲,所以刚才才会那么说。”
  “啊,我好像有点头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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