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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的悲剧

_5 法月纶太郎(日)
第十五章
  再度坐进MARKⅡ,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到达冈崎的京都旅人饭店前,奥田赌气似的一路上都不说话。以商务饭店来讲,旅人饭店的地理条件并不是很好,建筑物本身也差强人意,没有什么特色。三人走过朴素而整洁的前厅时,一个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像是管理阶级的饭店人员,立刻和稍微有点矮胖、眯着眼睛的柜台年轻女性交换位置,迎上前来。他是饭店的客房部主管,胸前挂着“水原”的名牌。奥田之前好像已经和他见过面了,所以没有亮出警察手册,直接以公式化的语气半命令地说:“十分抱歉,又来打扰了。可以再看看葛见百合子住过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可是,今天早上打扫过那个房间了。”水原好像在解释什么似的,接着说道:“不过,打扫之前当然向警方报备过了。”
  奥田回头,对着纶太郎和久能抬抬下巴,好像在问:这样可以吗?纶太郎越过奥田的肩膀,直接问客房部主管:
  “打扫房间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书籍或整叠纸张之类的东西?”
  “没有。”
  “除了书以外,在那个死掉的女人的遗物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引人注意的东西?”
  “没有。我们非常仔细地打扫过了!并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奥田耸耸肩,好像在强调水原的回答。纶太郎不理会奥田的举动,他对久能点头示意后,才对客房部主管说道:
  “打扫过了也没有关系。请给我那个房间的钥匙。”
  当水原去拿挂着卡片的房间钥匙时,对那位矮胖的年轻女子讲了几句话,才从柜台里走出来。看样子他是要亲自带他们三个人去百合子住过的房间。纶太郎突然想起将自己牵连进这个案件的小小钥匙。电梯很小,塞进他们四个人就客满了。电梯在三楼停下来,一行人从电梯里出来后,水原便带着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前,房号“312”。水原打开房间的门。
  和前厅给人的感觉一样,这是一间朴实无华的单人房。起毛球的床罩、孤独冷清的单人床、被烟蒂烧出疤痕的小桌子、橱柜上的小电视、恒温热水瓶、吊着空衣架的衣橱、特别明亮的一体成形浴室……这是任何一家商务饭店都会有的标准配备,看起来有点冷清,让人觉得寂寞。久能问水原一个晚上的房价是多少,得到的是一个毫不意外的标准数字,所以马上点头表示了解。百合子选择这家饭店的理由是想控制支出吗?还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浪费金钱?或者只是单纯觉得这里方便她接下来的行动?水原说百合子并没有事先预约,而是直接打电话来问当天有没有房间,然后就进房的。或许是别的饭店都没有空房了,所以她才来住在这里。
  果然如水原所说,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完全看不到百合子生前的痕迹了。这个房间就像刚换上的白色床单一样,回归为最原始的样子,完全看不出百合子生前在这里住过的任何记号。水原闲闲地环视着房间。纶太郎摇摇头后,开始和久能分开寻找可能藏有日记影本的地方。奥田背靠浴室门站着,不仅不加入搜索的行动,还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人的举动,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力气。
  没错,结果确实是如此。房间里没有日记本,也没有日记的影本。
  离开312号房时,久能因为期待落空而显得非常泄气。在蹴上时,他曾经指责奥田,所以此刻更加懊恼。纶太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什么希望,所以并不像久能那么泄气,可是想不出日记还会放在哪里,这点让他觉得很头痛。挤在窄小的电梯里时,久能好像为了打破难耐的沉默般开口说:
  “会不会是凶手先来过这里,拿走了影本?”
  “怎么说?” 棒槌学堂·出品
  “他从百合子的尸体上拿到饭店的房间钥匙,找到这家饭店后,假装是房客,悄悄地进入312号房,然后拿走日记的影本,之后再回到蹴上,把房间钥匙放回去尸体的身上,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冒着被柜台人员发现的危险吗?”奥田有些不以为然地问着。此时电梯门刚好打开,一楼到了。“就算是深夜,饭店柜台仍然有值班的工作人员。值班的柜台人员看到他时,一定会问他话的。十五日那天晚上,贵饭店有员工看到房客以外的可疑人物吗?”
  奥田转头询问客房部主管,主管很确定地摇了摇头。基于治安与安全的考量,房客以外的人在深夜出入饭店时,都会被特别留意,所以只要一发现有房客以外的人在饭店内走动时,一定要马上通知饭店的负责人员。十五日那天晚上,饭店并没有接到这样的通报。
  在听到水原的回答之前,纶太郎就觉得应该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久能好像是在自责似的,低声说着:“只要百合子不说,凶手应该就不知道还有影本的存在。”他一脸泄气地看着纶太郎,好像在问纶太郎要怎么办。纶太郎问水原:
  “听说她的父母也住在这里。他们退房了吗?”
  “还没有,他们预定再住一晚。”
  “我可以和他们说话吗?”
  “当然,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奥田说。因为看到纶太郎他们的期待落空,奥田的态度不再像刚才那么冷淡,变得宽容起来。
  于是水原从柜台打内线电话到葛见夫妇的房间,所幸夫妇两人都在房间里。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可能去哪里。奥田从水原的手中接过电话,传达了想和他们聊聊的希望,接着很快就挂断电话。
  “他们会来饭店前厅。”奥田一边放下电话,一边说着。“不过,葛见先生请我们稍微等一下。”
* * *
  葛见夫妇现身后,纶太郎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要他们稍微等一下的理由——葛见太太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而面容憔悴,不方便马上见人。夫妇俩来到前厅的时候,葛见太太紧紧依附着丈夫,好像没有别人的搀扶就会跌倒的梦游者似的。她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眼睛哭肿的部位虽然用化妆品掩饰了,但因为颜色不均,反而更凸显了双眼的红肿。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难想像她是一个开朗、聪明而体贴的女人,并且过着虽然平凡,却值得感谢的幸福家庭主妇生活。很显然地,那样的家庭主妇的脸,绝对比现在这张脸更让人有真实感。纶太郎因此觉得有些惭愧。这个女人被从天而降的莫名不幸压垮了,她除了在不幸的阴影下发抖之外,连诅咒降临到女儿身上的噩运都不曾有过。
  百合子的父亲名叫葛见义隆,听说在福井市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人们常说上了年纪之后,持续工作能让人变年轻。大概是情绪控制得很好的关系吧!这位葛见义隆先生更让人产生那种感觉。或许生来就是不易发胖的体质,所以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全身上下看不到多余的赘肉。由于前厅实在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机灵的水原马上空出饭店员工开会用的会议室,让他们使用。
  “令嫒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情,真的让人很遗憾。”看到葛见夫妇坐定后,久能开口说话了。“非常抱歉,虽然这是让人难过的事情,但还是要在此向两位报告我们的搜查情况,同时也要请两位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葛见义隆轻轻摇了一下头,说:
  “请问吧!不必担心我们。小女的所作所为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不好意思。不管你们问什么,即使关系到我女儿的颜面,我们也会照实回答的。”
  “别这么说。虽说杀人确实是重罪,但是经过我们这几天的调查,也了解到令嫒其实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更希望百合子小姐能够亲自回答我们的问题,很遗憾地,现在她已经无法回答我们任何问题了。”
  “承蒙您这么讲,我们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葛见义隆好像咬着嘴唇似的说着。
  “两位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棒槌学堂·出品
  “内人想搭今天傍晚的车回福井,我因为还要处理女儿的丧事,明天才会回去。不过,我会马上再回来这里看看情况。就算我四、五天不去事务所,应该也可以正常运作,不会有什么业务上的问题,更何况现在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
  “您还要回来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葛见义隆微微张开嘴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却突然轻轻摇了一下头,压低声音喃喃地说:“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刚刚还说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回答的,看来事实显然不是那样,或许是需要什么引子,才能让他说出来吧!
  百合子的母亲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但她的心好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副完全没有听到眼前丈夫与警察对话的样子。
  纶太郎看了奥田一眼。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他的背靠着格子窗,双手抱胸,摆出旁观者的姿态。
  “可以问那件事情吗?”
  “哪件事?”奥田反问。不过,他好像马上想起是什么事,便摸摸下巴说:“啊!请问、请问。全部都交给你们了。”
  葛见义隆很谨慎地控制自己想问“是什么事”的好奇心,只是扬了扬眉梢。于是纶太郎接手久能的工作,开始扼要地说明搜查的进度与状况。他从百合子父亲的反应中,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当中,表现出自己十分同情百合子的态度。百合子父亲对案情的了解程度似乎只限于媒体报导过的事情。作为凶手的父亲,他没有权利去询问别人,也不能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痛失女儿的感情,甚至不能对自以为正义化身的谈话性节目主持人的中伤,表达反驳的意见,只能静静地等待议论的声音渐渐平息,等待人们对这个事件的记忆逐渐淡薄。可是,纶太郎把身为一位凶手的父亲开不了口的问题,一一地提出来解说,并且让人觉得他完全没有加油添醋,只是很客观地陈述了事实。故事的真正解说人还没有出现之前,只能耐心地坐在台前等待。这大概就是葛见义隆在此之前的心情吧!
  然而,说故事者和听故事者的立场随时都可能转变,这种例子尤其容易出现在扮演侦探的这个角色上。那就像锁链、网眼一样,会不断串连出没有止境的故事,一个一个传下去,不会回头。这个意思就是说:有特权的说故事者,或最后的说故事者,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故事都得摊开在听故事者的面前。所谓故事的结束,不过是因为场次的限定而不得不划下的暂时休止符,因为下一场故事的说故事人,已经在拉下来的幕后等待了。To be continued……故事的结尾总是不断在更新——
  纶太郎以前曾遇过一位女性听故事者,她只想听自己要听的故事结局,那个人就是西村海绘。她选择了紧闭着嘴巴,不对任何人说话的反讽方法(《为了赖子》书中的情节),来为自己无可改变的故事划下句点。但是,那种作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从高处往下看故事连接点的超级说故事者。她那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保住自己的优势。正因为她是宣告故事终结的超级听故事者,所以她要一直保持沉默,不轻易发出令人侧目的言论;她最后展现的唯一休止符,就是一个共犯。而纶太郎就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硬被推上台,扮演了那个休止符的角色。自从被不能说的故事里渗出来的毒素感染了之后,给太郎从此动也不能动。事情就是那样。
  但是在现实里,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于故事之外。现实的意义就在于此。就算宣告故事已经结束了,但那其实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错觉。她注意到这一点了吧?故事的终结,经常要藉着下一个说故事者的出现,才能跨过结束的那条线。不,那不是像文字描述的那样可以轻易“跨过”的,人和人相遇的过程,就像手里的念珠,是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即使让自己变成像茧一样的沉默者,然而当扮演唯一休止符的共犯不由分说地牵动了下一个连接点时,那个在自己心中已经完结了的、不能说的故事,又会变成别的故事里不得不打开的一环。她能了解这样的事情吗?
  现在——就像现在这样面对着葛见百合子的父母,叙述与事件相关的种种时,说故事者就是听故事者,听故事者也是说故事者,角色不断地在转换,无法固定下来。在这个时候,在时间的流逝过程中,不管是一句交谈的言语或一个交会的眼神,还是一个说不出口的芥蒂或一声令人着急的叹息,任何一个偶然的行为都会成为故事里的血与肉,产生了让故事因此能够继续下去的力量。偶发性的一件事情,也会成为无法重新来过的重要关键,成为故事的原动力,让故事像网目一样地无限展开。所谓的侦探,或许就是不管故事进行至哪里,都得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之中,将没有结局的故事连接起来的连接点。所以说,“侦探”这个字眼,不过是“连接点”的通俗别称。当然,谁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自己当成连接点,因为侦探的身份是没有依据的。认知与实践是不同的两件事,也是无法避免的;想要否定那种矛盾,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即使如此,故事还是要继续下去;而侦探这种身份的无依据性,和故事没有终点的特质,拥有相同的意思。那就是现实。
  当话题触及已不知去向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时,葛见义隆的眼神出现了些微的变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但是,接着说到龙胆直巳被殴打的事件时,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因为这些事情都还只是在假设性的阶段,所以除了负责搜查的人员外,消息还没有流出去,葛见义隆当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最后,纶太郎直率地说到了那件事——根据川端署的解剖报告,百合子最近曾经做过堕胎手术。
  葛见义隆咬着牙,视线像刺人的尖锥一样直直盯着纶太郎背后的墙壁,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这或许是纶太郎把在银座“梅西”的交谈内容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关系吧!葛见义隆好像突然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一般,眼光飘向百合子的母亲。百合子的母亲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仍然两眼无神,茫然地看着半空中。不知道她对刚才纶太郎讲的话了解多少?纶太郎觉得她大概是只听到声音,却没有接收到声音的内容。想必她的丈夫也不希望让她了解事实真相吧!或许不应该让她同席的。
  “——那是三木的孩子吗?”葛见义隆的视线回到纶太郎的身上,如此问道。他好像是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痛苦,才好不容易地挤出这句话。
  “可能吧!”
  “他知道这件事吗?” 棒槌学堂·出品
  “不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还没有问过他本人,所以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毕竟这算是比较私人的问题。听说发生命案之后,他已经单方面地提出退婚的要求了,是吗?”
  “星期二他打过电话了。”葛见义隆说。他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只见他脖子里的喉结上上下下动了几次,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想说话的情绪。过了一会儿,葛见义隆握紧拳头,抖动肩膀说:“因为过错在我女儿的身上,所以不管他说什么,我们也只有接受的分。事情都变成这样了,我们也没有理由抱怨他。”
  葛见义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在暗示自己一样地,一边慢慢把吸进去的气吐出来,一边松开紧握的拳头。纶太郎不再提起三木的事情,换了一个话题问:
  “奈津美小姐的亲人有说什么吗?”
  “我们曾经为了请求他们的原谅,而到她家拜访过,但是她的父母不肯见我们。”
  他又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眼光突然落在桌面上,并且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们当时不仅遭到了闭门羹,还受到了更冷酷的打击。
  “站在他们的立场,我们受到那样的对待是理所当然的事,被他们痛恨也无可奈何。因为两个女孩子的交情很好,我们和清原小姐的父母早就认识了,所以当初以为他们会接受我们的道歉,是我们想得太天真了。尽管我的女儿杀死了清原小姐,但是那时我和我太太都还不是很了解女儿做的事情到底带给他们多大的伤害。直到昨天面对百合子的尸体时,我们的立场变得和清原小姐的父母一样了,才终于了解到那是怎么样的痛苦。那该怎么说呢?只能说是报应吧!当然,虽然同样失去了女儿,可是我们和清原夫妇的情况是不一样的。百合子虽然死了,可是,她犯下的罪并不会因为她的死而消失。而且,清原夫妇失去的是独生女,我们除了百合子外还有一个儿子,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痛苦都不及他们的一半。”
  他以自虐的口气说着,企图藉此摆脱压抑的痛苦感觉,但其实说的话并不是内心真正的感受。葛见夫妇的立场确实和清原奈津美的父母不一样。凶手和凶手的家人直接面对被害人的遗族,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可以藉此感到少许的心安,可是被害人的遗族却有无处发泄的情绪。不能公开的痛苦像难以治愈的伤痕,只被允许隐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也是一个不能说的故事。总归一句话,他们与足以超越终点的意志是无缘的——
  “我能了解。”久能说。
  葛见义隆眨眨眼,继续说下去。
  “清原夫妇两个人都是学校的老师,当唯一的女儿想去东京时,他们相当反对。去东京是两个女孩子自己商量后决定的事。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先提出来的,总之她们突然说要一起去东京读私立大学,毕业以后两个人都进入出版社,做了编辑的工作。关于百合子未来的出路,我和内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意见。但是,这个决定对奈津美小姐的父母而言,根本是青天霹雳的大事,他们不允许女儿离开他们的身边,认为去东京是不知世间险恶的乡下女孩才会有的梦想,所以强力劝阻女儿。可是,女孩们坚持自己的决定,一步也不肯退让。平日非常温顺的奈津美为了这件事,当时还跑来我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左右。那可以说是离家出走吧!事情闹到那个地步,我和内人只好出面去找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努力说服他们,并以她们两个人同住为条件,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点头同意。或许清原先生认为我的女儿因为有我们当靠山,所以想拐走他们的宝贝女儿;或者认为百合子为了实践自己的想法,所以想尽办法煽动他们的女儿。无论如何,我们都尊重孩子们自己思考过的决定,而且,实际上她们到了东京后,也确实努力地实现了成为编辑的希望,过着相当充实的生活。所以我有时会对内人说:‘清原先生的担心根本是杞人忧天!’然而,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呢?一下子两个孩子都不在了。原来那时清原先生的担心并没有错!原本是为了孩子好的决定,结果却演变成灾难的种子。想到这里,我们就更加觉得对不起清原夫妇和已经过世的奈津美小姐了。”
  “——那个时候真的是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像是接续丈夫的话似的,一直没有开口的百合子母亲突然开口了。她继续说道:“我和我先生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两个女孩却像在参加毕业旅行一样,互相穿对方的睡衣,每天晚上兴奋地聊个不停。我几乎每天都听到她们在百合子的房里聊天的声音,有时还聊到快天亮,然而隔天一早仍然背着书包,若无其事地上学去。百合子还对我说:‘妈妈,不可以告诉清原老师这件事喔!老师知道的话,事情就更糟糕了。’清原先生生气的样子很吓人,虽然事情后来圆满解决了,可是当时真的担心了很久。”
  “嗯,就是啊!”
  葛见义隆轻轻地把手放在妻子的手上,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已经一脚跨过现在,并且在未来的时间点上回想过去般,附和妻子说的话。此时,她嘴角的线条慢慢放松了,那种表情与其说是破涕为笑,还不如说是把内在的放心,表现到外在的表情上。纶太郎觉得她的眼神还是很朦胧,就像在做梦般,说话的口气也很飘忽,好像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下一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般。
  “奈津美小姐从读高中开始,就一直是百合子最要好的朋友。她很纯朴,也很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小姐。刚认识她的时候,虽然觉得她是非常内向、害羞的人,可是却和百合子很谈得来。或许她们两个人特别投缘吧!她的父母把她教养得非常好,那时她虽然和父母闹意见,跑来我家住,但是住在我们家的那一个星期里,老实说,我觉得她比自己的女儿更懂事。虽然那不是值得夸奖的行为,但就是要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出一个人教养的好坏,不是吗?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当然,百合子的行为举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一和奈津美小姐相比,总是觉得人家比较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话说回来,因为我是百合子的母亲,就算百合子没有奈津美小姐那么乖巧,但是我的女儿如果出去外面的话,也不会比别人差吧!但这可不是什么自满的话喔!
  “百合子和奈津美小姐进入同一所高中后,第一年就因为座号相连,所以两个人的座位正好一前一后排在一起。后来再加上一点机缘,让当时十五、六岁的她们变成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遇到一个心灵相通、可以持续交往十年的好朋友,当然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她们也把对方当成一生难得的好友。和男孩子不一样的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常会出现一种情形,那就是外表虽然是好朋友,内心里其实很敌视对方,把对方当成竞争的对手。这应该是女性之间常见的情形吧?但是她们两个人或许跟别人有点不一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像一对姊妹。我是百合子的妈妈,一眼就可以看出和百合子在一起的人是不是百合子放心交往的朋友。百合子是一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如果不是真正放心的朋友,她的精神就会不知不觉地紧绷着。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百合子很认真地对我说:‘在奈津美的面前,我总是可以非常自然地表现出自己。’我听到她那么说的时候,觉得非常欣慰,心想:啊!真的太好了。因为百合子在读中学以前,几乎不提学校朋友的事情。她从小就很好胜,不善于表达感情。我想这一点并不像我,而是像她的爸爸。因为这个关系,她也一直是一个怕生的孩子。到了读中学的时候,班上的气氛好像也不太好,她非常讨厌女同学们组小团体的行为,也不愿意加入社团,假日的时候,也只愿意在家里和自己的弟弟玩。那个时期的她根本没有朋友。虽然她自己不说,但我知道那时她其实很寂寞。
  “百合子和奈津美小姐进入同一所高中后,第一年就因为座号相连,啊,这个刚才好像说过了。总之,因为桌子前后排在一起的关系,说话的机会自然就比较多,而且好像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可以谈得来的人。最重要的是,百合子一直很喜欢看书——我想这一点是遗传到我的,而奈津美小姐也因为双亲都是学校的老师,所以看过的书比百合子还多,她们经常交换书看,也会毫无芥蒂地讨论喜欢的书;每次共同讨论过一本书后,感情好像就变得更好了。她们读的高中有读书社,百合子就邀奈津美小姐一起加入那个社团,说是加入那个社团以后,就可以帮学校的图书馆选购书籍,这好像就是她们加入读书社的最大原因。除了这个原因外,还可以编辑图书馆的馆刊和学校的校刊。因为文艺社长期招生不足,所以已经废社好几年了,而文艺社的活动,便由图书社来填补,就是因为这样,才刚升上高中的一年级生就可以参与校刊的编辑。她们非常卖力,奈津美小姐还把自己写的小说刊载在校刊上,高二时制作的校刊还得到全国编辑比赛的特别奖。那真的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她们觉得能够做书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所以希望将来可以进入出版社工作,当一个编辑。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们非常努力。
  “当百合子对我说想学习媒体或编辑方面的知识,而想考东京的大学时,我一开始也非常担心。毕竟我也是一个妈妈,当然会担心女儿的生活。可是,当我听她说奈津美小姐也会一起去的时候,就觉得那就没有问题了!和我的先生商量之后,便决定支持她的梦想。可是,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并不同意。他们觉得如果是关西或名古屋那边的大学的话,他们还可以接受,但如果去了东京,并且在东京找到了编辑的工作,那么女儿就绝对不会再回来故乡,而且也很可能错过结婚的年龄,所以坚决反对奈津美小姐去东京。奈津美小姐因此还离家出走。可是,老实说,看到孩子们那么强烈的决心,我反而放心了,而且还很羡慕她们。因为有了那样的决心,到了东京后一定会努力,也会互相鼓励,应该可以做得很好。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吧!那时她们真的如我所想的,一直表现得让人很放心,我也觉得这样真的太好了。
  “如果只是百合子一个人的话,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真的,我真的这样担心过。我是百合子的妈妈,不会瞧不起自己的女儿,可是说真的,如果百合子少了奈津美这个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就不是现在的百合子了。以前的百合子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借故拖别人一起做,好像自己一个人就什么也做不了,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不过后来她当姊姊了,下面多了一个弟弟要照顾,所以渐渐养成了被依赖的习惯,遇到知心的朋友把她当成姊姊般依赖时,就会鼓起勇气,发挥不服输的个性,克服困难。从学生时代开始,除了大学里的课程外,她也积极参加出版研讨会,寻找编辑助理的打工工作。她这么勤快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多方面尝试各种经验,而且和高中的时候一样,总是带着奈津美一起行动。她们刚到东京时,因为不习惯东京的步调,确实经历了许多失败,但是不管是百子还是奈津美,都是一旦决定了之后就会努力勇往直前的女孩,所以当她们累积了相当多的经验后,便开始对自己产生信心。从百合子的行为愈来愈成熟这件事,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不是做妈妈的我在袒护自己的孩子。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多亏了奈津美小姐,百合子才能成长。我女儿每次回老家,经常都会说:‘我不努力一点是不行的,因为奈津美靠不住,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事情也做不来。’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对这样的说法一定不以为然吧!可是与其计较字面上的意思,还不如说百合子藉着鼓励奈津美小姐的举动,也实实在在地鼓励了自己。百合子自己很明白这一点,奈津美小姐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去了东京后以要,她们将不再有任何后盾;两个柔弱的女孩子离开父母与生长的地方,去东京过生活,心里一定会感到很害怕,而度过这个困境最好的方法就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百合子一定有很多感到受挫、绝望的时候吧!所幸那种时候她的身边有人告诉她:你不是孤独的,并且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她们互相鼓励,一起成长,成为彼此的支柱,再共同越过困难,逐渐长大了。所以,我和我先生衷心地感谢奈津美小姐,也希望她能一直陪伴着百合子,即使将来结婚了,有各自的家庭了,她也是百合子一辈子不变的朋友。”
  好像要避开无法挽回的悲惨现实一样,当话聊到眼前的现实时,百合子的母亲滔滔不绝的叙述突然中断,空气变得沉默了。她说话的时候,就像作着甜美的梦一般,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可是,就在她的话语中断时,仿佛短暂的火花熄灭了,岌岌可危的平衡也崩溃了,她的脸色就像燃烧殆尽的灰烬一样苍白。下一瞬间,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从她的眼中滚下来。
  “对不起。”葛见义隆以更加沉痛的表情安慰着妻子,并且说道:“她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反复这些话。一下子讲起女儿小时候的事情,一下子又痛哭失声。她还无法接受百合子已经死了的事实。”
  “非常抱歉。”久能说:“不应该让您太太也一起来的。”
  葛见义隆先是垂着头,然后又摇摇头说:
  “不。像这样对别人谈论百合子的事情,对我太太而言反而是好事。”
  “——或许吧!”久能喃喃说道,纶太郎也默默点了点头。
  “我不能理解。”葛见义隆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怎么样也想不通地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表情十分严肃。“我的女儿——百合子,真的是自杀的吗?不会搞错吗?我无法相信她是自杀的,她绝对不会自杀。”
  葛见义隆前所未有地强烈提出自己的想法。奥田刑警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格子窗,他歪着头,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并且好像在揣测纶太郎的反应般,看着纶太郎。纶太郎衡量着提出问题的时间,慢慢将视线移回葛见义隆身上,问说:
  “是什么理由让您这么肯定?”
  “唔。”葛见义隆的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好像为刚才自己失去控制的表现感到难为情似的,以更加不一样的口气回答:“这件事本来是秘密,不想说的——事情发生后,我女儿曾经打过一次电话回家。”(现在还扭扭捏捏地不想说?搞不明白——批注)
  “什么时候?”
  纶太郎想起来了,百合子在京都的旅人饭店里时,曾经打过一通市外的电话。
  “是星期一的深夜吗?”
  “是的,是我接的电话。还没有接电话前,我就有预感那是百合子打回来的。”
  “那时她说了什么吗?”
  “她没有说自己在哪里,只是向我们道歉,说让我们担心了,并且老实承认杀死奈津美的事情。我劝她去自首,她说她会去自首,她也早就有赎罪的心理准备了。可是,她说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去自首。我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在去警察局自首前,一定要先去见一个人。”
  “一定要先去见一个人?”
  纶太郎像反刍似的问道。葛见义隆点点头,然后说:
  “她确实是那么说的没错,可是并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我也完全猜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非常认真。我想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所以也没有多问那个人是谁。我告诉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爸爸都希望你平安地回来,不要再做出让爸爸和妈妈伤心的事了。我要求她不可以做傻事,她也很明确地答应了。我相信她答应我的事情。然后,她也要求我不可以告诉警方她打电话回家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她就挂断电话了。”
  纶太郎想着,葛见义隆想要暂时留在京都,并且对奈津美的日记感到兴趣的原因,或许就在此吧!纶太郎再度转头看奥田。奥田应该明白百合子父亲证词的重要性,所以脸上的表情很沉闷。久能对纶太郎使了个眼色后,像要拉拢奥田般地说:
  “刚刚提到的电话这件事,不是正好补充了他的说法吗?星期一的晚上,百合子并没有自杀的念头,而且还考虑要自首。而星期二的晚上,她去蹴上的目的,就是要去见那个一定要见的人,并且让那个人看清原奈津美的日记。这已经不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了,百合子亲口透露了那个人物的存在。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在蹴上的人,除了百合子之外,还有别人。现在我们可以明白地讲:认为她是他个人到那里自杀的,是无视现实的粗鲁论调。”
  “或许是那样。但是,星期一说不会自杀,并不表示星期二就一定不会自杀吧!啊,我不是在强词夺理,只是你们一直在说的日记、日记呢?在找到那么重要的日记之前,我们仍然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是吗?”
  这样的反驳之词连奥田本身也觉得牵强吧?因为他说到最后时,声音显得有点含糊不清。久能耸耸肩,不再说什么。纶太郎再度问葛见义隆:
  “星期一的晚上,百合子有说到日记的事情吗?”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关于奈津美的日记或日记的影本,您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帮忙,但是却使不上力气似的摇摇头。
* * *
  和葛见义隆的谈话绝对不是毫无收获,只是仍然无法消除对这个案子的棘手感。纶太郎和久能带着焦急的心情回到川端署,立刻就得到警视厅打电话来的消息。川端署的署员拿了一张留言纸条给他们,纸条上写着:回来后请马上与法月警视联络。紧急!“紧急”的字还被圆圆地圈起来。
  纶太郎借了电话,打了搜查一课的直拨电话,电话立刻接到父亲的办公室。
  “是你呀!”法月警视说:“我刚刚才打电话去你那里。”
  “我看到留言了。您说有‘紧急’的事,东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非常大的事,而且是会让你跳起来、你绝对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我要先听听你那边的情形。”
  “爸爸,您这样说分明就是要让我着急嘛!请不要这样对我。”
  “让人着急不正好是你的小说里常用的手法吗?而且,我也非常想知道京都的案情进展,心里急得不得了。如果你嫌麻烦的话,就请久能来跟我说吧!”
  纶太郎想像父亲拿着听筒,得意地露出微笑的模样,忍不住“啧”了一声。
  “我自己说。”
  于是他便把中午以后发生的新事证,重点式地快速说给父亲听。但警视一一提出疑问,不让纶太郎的报告有偷工减料的情况,仿佛警视早就知道这边的一举一动了。纶太郎更加心急了。
  “我知道那件事情。”当纶太郎说出解剖葛见百合子的遗体后所发现的情形时,警视满不在乎地说。“她堕胎所拿掉的孩子确实是三木的孩子。那家伙洒泪诉苦,想博取大家的原谅,结果只是更加表现出他没出息的一面。没有比他更无耻的人了。和他身为同样的男性,我真没有脸见已经死去的那两个女人。”
  “又在追查三木了吗?”纶太郎觉得奇怪地问。
  “不是。我刚才不是说过有你很想听到的消息吗?”警视故意若无其事地说着。“找到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了。”
  “真的吗?”
  “这种事能说谎吗?不过,不是日记本,而是葛见百合子去公司影印的影本。”
  “好像找到日记的影印本了。”纶太郎告诉站在旁边正竖着耳朵听的久能。然后又问父亲:“在东京吗?”纶太郎一脸诧异地继续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在三木达也那里。”
  “怎么会在那里呢?”
  “今天早上茹贝儿化妆品的出版文化事业部收到了一份快递,收件人的名字是三木达也,寄件人的名字是葛见百合子。”
  “原来如此,利用快递——”
  “三木中午前因为外出不在公司,等回到公司时已经超过中午了。他看到寄件人的姓名时吓了一大跳,完全没有检查内容,就立刻向北泽署通报。他不敢拆封查看的理由,大概是不愿被误以为是共犯吧!不过,如果他先看过内容,就有可能不把快递送来的物件送交警方了。被北泽署扣留下来的那个物件,是一个方形的五号信封,信封上印着百合子工作的公司名,里面装着一叠对摺的A4影印纸。那是被百合子杀死的清原奈津美从三月十日开始,断断续续所写的日记。开头三月十日的部分叙述,与在北洋社找到的印坏的——被裁碎后再黏合起来的那张日记影本一样,笔迹也一致。你看过那张影本了吗?”
  “嗯,在新干线上看过了。” 棒槌学堂·出品
  “根据发货单上的纪录,百合子把文件送到快递公司的时间是十五日的晚上,收货地点是京都市冈崎的便利商店。但是,因为赶不上当天发送货品的时间,所以业者附上的签收单日期是翌日的日期。意思就是那个物品到达收件地点的时间是十六日,也就是今天中午以前。时间上是吻合的。当你在京都找日记的时候,日记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这实在是很讽刺的事情。”
  “十五日的晚上,也就是百合子死亡的晚上。”纶太郎说。那也是久保寺容子为纶太郎庆生的晚上。“一定是她从投宿的饭店前往蹴上现场的途中时,顺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寄那份日记影本的。店家给她的单据大概被她随手丢掉了。当然了,只要发货单上有写寄件人的姓名,就可以从收货的地方知道她出现的地点了。所以,反过来想,她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想要逃亡的念头了。寄了日记的影本后,百合子便立刻前往蹴上和某个人见面 那个人应该就是奈津美在京都的男朋友吧百合子杀死奈律美之后藏匿起来的原因,并不是害怕被警察逮捕,而是想在还没有被逮捕之前,找出那个人,并且和那个人见面吧刚才百合子的父亲已经证实这件事情了。因为和那个人见面的目的即将达成,所以她会把手边的日记影本寄给三木达也。如果太早把日记的影印本寄给三木的话,那么警察很快就会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她也就见不到那个人了。”
  “我认为百合子一开始就想让三木达也看到奈津美的日记,所以才会拿着奈津美的日记去公司影印。”警视说。“我稍微看了日记影本的最后一个部分。三木如果看了奈津美写的那一部分,大概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吧!日记里不仅写了百合子为了三木堕胎的事情,也把三木在公司的茶水间对她表自的事情,用相当严厉的语气作了批评。而百合子对于背叛自己的男人所做的报复行动,就是把日记的影本寄给他。我能感受到死者的遗愿,真想叫他在我眼前把日记的内容念出来。”
  “不必管三木了。重点是奈津美的男朋友。日记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还有,龙胆直巳和这个事件的关系是什么?”
  “与其听我在这里讲,你还不如自己看日记的内窖比较快!现在正在传真奈津美的日记去你那里。因为张数相当多,你或许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全部收到。不过,传真过去的文字应该都很清楚才对。你看完日记后再打电话和我联络,那时我们再来讨论。我有事要找久能警部商量,叫他来听电话。”
  “好,我等一下再打给您。”纶太郎对久能眨眨眼,然后把听筒交给他,接着便不客气地以严厉的口气对奥田说:“警视厅那里应该传了很多张的文件来吧?”
  
第四部 清原奈津美的日记
  摇曳的垂柳,
  仿佛在向我们娓娓诉说,
  曾经走过柳树下的那条路,
  如今只能从电车上远眺。
  
第十六章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日)】
  我绝对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我要重新开始写日记。
  此时此刻,我怀着激动而又热切的心情,翻开新日记本(在东京车站的地下街,找到还在营业的文具店买的)空白的第一页。
  我羞红了脸颊,简直就像十八岁的时候。
  那是令人怀念的福井高中时代,那是七年前的我。那时候,我每天都情不自禁地详细记录下伊人的一举一动。
  也许,如今振笔疾书的不是那个编辑生涯迈入第二年、最近终于适应工作的清原奈津美,而是一下子倒退了六年的岁月,回到当年那个内向纯朴、完全没有长大的我。
  这种写法感觉充满了少女情怀,如果在工作时写出这么感伤的文章,一定会被退稿。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呢?可能是没有用电脑,而用手写的关系吧!对了,好久没有用这枝笔写字了,笔尖稍微有点卡的感觉写起来心情特别愉快。之前每次写长信时,我都会用这枝笔,最近则都用电脑。
  信?没错,也许我想要写信。
  写给那个人。
  一定是的。然而,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写信给他,连一丁点的勇气也没有,所以,才想到像以前那样写日记。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是用来磨练勇气的吗?虽然有点奇怪,但姑且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日记。没错,遥想当年,我每天都写日记。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写完功课(乡下的公立高中竟然有那么多功课,除了预习、复习以外,还有很多功课),根本没时间为联考做准备。上床前换好睡衣,安顿好当天的事,调低深夜广播的音量,像现在一样心跳耳热地把自己的心情写在白纸上。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回过神时,发现窗外已经天色大亮,一看时钟才发现已经早上了!让我吓了一大跳。
  当时的日记到底写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细节,以前的日记全都放在老家,现在也不能回味了。如果现在重看以前的日记,可能会羞于见人、难过伤心、泪流不已或坐立难安吧!绝对会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以前的日记充满了各种回忆,也有许多令人莞尔的失败经验,但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事。
  回想当年,内心不禁怅然。因为所有都是关于那个人的回忆。虽然是七年前的事,却好像昨天才发生,每每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往事不只怀念之情而已。从老家的高中毕业后,我和百合子一起来到东京,在这个房子住了六年的生活乍长还短,充满喜怒哀乐。此刻再次翻开日记本,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坐在这里的仍然是当年纯情的自己。昨天之前的我活在沉睡的梦里,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清醒,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改变。难道今天的一切都是梦境,我至今仍然身处于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吗?
  不过,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即使是梦,我也无所谓。因为,此刻的心情、此刻的激动、此刻的心动感觉和隐约的不安(那是伴随着期待而又兴奋的美妙心情)是千真万确的。
  罗哩罗唆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握着笔的这只手明明雀跃不已地想要写下今天下午发生的、难以置信的事,明明是为了写下那犹如梦境般的邂逅,才特地去买这本日记的,但为什么都写一些言不及义的事?我到底在磨蹭什么?
  今天,我在京都遇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高三时和我同班的二宫同学。二宫良明,相隔六年重逢的初恋情人。
  啊!我终于写出来了。
  光是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个名字,我就心跳加速,脸颊泛红。写“初恋”这两个字也好害羞。我太害羞了,很想合起日记本,藏到看不到的地方——
  【三月十一日(一)】
  昨天我写完那自话后,真的把日记本合起来,藏进书桌抽屉了,但我还是必须写下那个人的事。夸天在公司时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根本无一作。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和昨天相比,心情已经渐渐平静,如果不赶快用文字记录下来,我很担心那会变成梦境,不留下一点痕迹。对,这是为了写信而做的练习,是为了激励勇气的预演。今天,我一边写,一边这么告诉自己。
  “奈津美,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二十四岁粉领族,不是十几岁的小毛头了,要振作起来!”
  我仿佛听到百合子这么鼓励我。
  走在四条通上,偶然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发现他的身影时,我惊讶得无法呼吸,心跳几乎都快停止了。我的心跳当然没有停止,但那一刹那,眼十所有的景象都静止了,也完全没有声音。匆匆一瞥,竟然可以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暌违六年的人。即使已经过了一天的时间,我仍然难以置信。他和我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相同地方的几率只有几百万分只之,这简直就是奇迹。
  如果是小说和电影情节,总是会很神奇地出现某些预兆什么的,我却没有这种预感,耶一刻经过那里纯属偶然,只是心血来潮的结果。不,如果这种心血来潮就是预感,那或许我真的对这次的邂逅产生了所谓的预感。我拜访龙胆老师住在鹿之谷的家,拿了连载的稿子,也讨论完下一次的内容——老师因为约好和别人见面,所以这次花的时间比平常短——接着必须在当天赶回东京。平常我都是拦了计程车直奔京都车站,开且在新干线上看稿子,可是昨天却作了不同的选择。
  如果要问理由,应该就是天气的关系。离开老师家之后,我走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微风带来了嫩叶的清香,全身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心情也忍不住雀跃起来。难得的周日来到京都,既然不赶时间,随意走走也不错。当我站在四条通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时,突然想起以前曾经采访一家环境优雅的画廊咖啡馆就在附近,于是,搭公车在河原町下车后,凭着模糊的记忆,随着拥挤的人潮走着。我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方向感,所以走路的时候东张西望,否则,根本不可能匆匆瞥到马路对面的情况。
  后来听说他也是因为被周日的好天气吸引,所以才会出门散步。这也是巧合。所以最值得感谢的,应该就是昨天的“天公作美”。
  “因为春天快来了。”
  二宫这么说着。好像春天这个季节有特殊的魔力,我和他都成为春天兴之所至的魔法俘虏,上演了一出重逢的戏码。然而,即使是兴之所至的偶然,只要次数一多,就变成了必然,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春天的魔法?真的存在吗?六年前的毕业典礼刚好也是这个季节,虽然春天的脚步近了,但那天从早晨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一整天都带着寒意。我的心情也一样。春天是离别的季节,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即使我停下脚步、即使我在内心默念着咒语,也无法传递出去——你应该不知道吧?那时候的我,期望春天永远不要来。
  这种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我还真是毫不犹豫地放声大叫,连我都不禁佩服自己。二宫在大马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又在对街用力挥手,他应该也被吓到了吧!事后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感到脸红!万一认错人的话,那可就糗大了。这个世界上长相类似的人太多了,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我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我不可能看错人。无论他的外形怎么改变,无论他隐身在多拥挤的人群中,我都可以一眼认出他。虽然暌违六年,但我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到他,这并不是因为春天的魔法。在那一刹那,我根本没有时间瞻前顾后。他在那里,就在只要我大声叫喊便可以听到的地方!就这么简单。我不顾一切,决定豁出去了。我把积压在胸中的那口气一吐为快,在此同时也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后的发展几乎是我不顾一切的结果。
  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做。那时候,我只敢远远地用目光追随他的身影,而且光是这样就感到心满意足。每天在同一个教室,坐在他旁边的座位,偷瞄他的侧脸,竖耳倾听他说话的声音。直到毕业,大家各奔东西后,才知道如此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那一幕又一幕是多么弥足珍贵、多么无可取代。即使来到东京,我仍然忘不了他。那时候,曾经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和他说话,我却什么也没做,如今即使再怎么后悔,也已经为时太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翻开毕业纪念册,看着他的照片哭泣到天亮。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的面容愈来愈清晰。虽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然而,直到看不到他的人,我才了解什么是相思之苦。
  来到东京那一年的夏天,在我唯一一次参加的同学会上,并没有看到二宫的身影。不光是那一次,无论什么时候回老家,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没有勇气向别人打听他,每次都对自己辩称,即使知道他的下落,我也无能为力。这六年来,我一直都在为自己找借口。所以,如果说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差别,就是这六年的时光,让我切身体会到看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有多么痛苦。除此以外,我完全没有改变。昨天,我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呼喊他的名字,并不是因为我比以前更有勇气,而是累积了六年的后悔一起涌上心头,给了我不顾一切隔着马路呼喊二宫的勇气。
  对,也许这就是他提到的春天魔力。这是我现在突然意识到的事,也许是名叫“春天”的魔术师在那一瞬间借给怯懦的我力量、也许是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我在内心默念的咒语终于奏效了。
  果真如此的话——
  当我看向时钟时,不禁吓了一跳!已经四点多了,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这样真的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虽然还有很多事要想,但明天(其实已经是今天了)还要上班,而且,现在的心情也和刚开始写的时候不一样,我舍不得在这两天内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都写完,我不想这么匆忙地为如此幸福的心情划上句点。虽然感觉有点贪心,但如果真的这样写下去,恐怕这本日记根本不够写。今天姑且写到这里,续篇留到明天吧(别忘了要去买墨水)!
  虽然昨天忘了写,但是今天可不会忘记:晚安,二宫。
  PS:对不起,百合子。
  【三月十二日(二)】
  昨天和前天都乐过头了,只写对自己有利的内容。只顾着写一些不着边际的回忆,却把最重要的事束之高阁,那是因为我害怕面对现实。其实,我根本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我其实是有事要写。我不能忘记,当初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开始写日记的。
  ——继续昨天的内容。
  我在高中时比现在内向几百倍,成绩也只有中等程度,在班上是最不引人注目又不起眼的学生。三年级文化祭的时候,我刚好听到班上有一个男生问别人:“清原?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不仅如此,即使快毕业时,他仍然无法把我的名字和长相连在一起。而且,我甚至没有自信说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因为我就是这么不起眼。当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如果二宫不记得我也是合情合理的。(嘿,小日本一个班大概有几百上千人吧?——批注)
  但是,他竟然认得我。虽然这么写很愚蠢,但当他听到我的叫声而转过头,隔着马路四目相望时,我立刻知道二宫认出了我。他立刻挥手向我回应。他的这个动作带给我无限力量。我往四条通的斑马线冲了过去,即使就这样死在车轮下,也了无遗憾。
  你好,好久不见了。我太激动了,完全不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到底还说了什么。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全身的血液都冲向脑袋,简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只记得他说,他一看到我的脸,立刻就想起我是谁。我记得当时内心“嗯?”了一下,但没有太在意,整个人轻飘飘的,继续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却丝毫不以为意。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除了可以抵消六年份的思念,还够我享用一辈子,我兴奋得快要爆炸了。
  春天的魔法。我昨天是这么写的,那一瞬间,我的确中了魔法。我是灰姑娘——真正的灰姑娘在半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之前,魔法持续有效,但发生在我身上的魔法只维持不到五分钟。名为春天的魔术师比童话世界的女巫更加坏心眼。
  在路上重逢后,我忘了介绍自己的名字。我以为即使不需要特地自我介绍,二宫也会知道。也许我内心深处想要试探他。但是——我一看到你的脸,立刻想起你是谁,二宫这么亲口告诉我。听到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更感到欣喜若狂,并没有进一步确认他的记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把我和别人搞混了。
  二宫误以为我是百合子。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
  我写不下去了。
  【三月十三日(三)】
  “葛见,等一下还有事吗?”
  听到二宫问我这句话之前,我完全没想到他搞错对象了(不,事后回想起来,似乎隐约记得他之前好像也提过这个名字)。
  ——葛见?
  我觉得脑袋好像破了一个洞,脑筋顿时一片空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和我本人之间的落差令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以至于失去了及时纠正的时机。因为我们不想站在大马路上说话,所以便和二宫一起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在这段路上,我怀着宛如做梦般的兴奋心情,同时也感受到一丝不安。
  他说的应该是奈津美(Natsumi),而不是葛见(Katsumi)吧?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在咖啡馆聊天时,终于证实了我的疑问。我终于发现,我并没有听错,他把我误认为是百合子。
  我无法责怪他。不光是高三那一年,在学校时,我和百合子总是形影不离,选择的课程和社团都一样,而且我们无论个子和髪型都很相似,所以班上同学总是把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叫“葛见·奈津美(Katsumi·Natsumi)”,他不小心把我们的长相和名字弄混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当时我们穿的是制服,更容易搞错,再加上毕业纪念册的疏失,所以他完全没有错。况且,毕业都六年了,二宫还记得我的长相,我就该心存感激了。
  都是我的错。
  当时,只要我说一句:“我是奈津美,是清原奈津美。”整件事就可以一笑置之,如今就不需要这么烦恼了。但我担心会把气氛搞僵,所以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我的沉默代表我承认自己是葛见百合子。当时,我原本打算在咖啡馆时找个机会纠正他,然而我却错过好几次原本可以澄清谈会的机会,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约定下次再见,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我想,我应该是害怕一旦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二宫的态度会有所改变,可见他对我有多好。如果他对我的态度冷淡,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纠正他。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很热络的样子!相反地,反而算是沉默寡言,但每一句话都流露出真诚的亲切——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
  他似乎为了能和我偶然重逢感到喜悦。他的这种态度足以让一直在我内心冬眠的种子悄悄萌生恋爱的新芽。
  我们喝了一个小时的咖啡,他说他目前是文学院的研究生,正在研究德国一位名叫施莱格尔的浪漫派学者,我也告诉他毕业后的事情和近况。虽然我们并没有深谈,不过事后我才发现,这一个小时比高中时同班一年所说的话还要多。其实应该再多聊一些的,我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二宫,但幸福的时光转眼就过去,道别之后,内心只留下难以自处的自我厌恶和疏离感——
  【三月十四日(四)】
  我是骗子吗?
  我也不知道。
  我骗了二宫,假装自己是百合子,如果我告诉他真相,他还会用那种态度对待我吗?想到这里,原本的兴奋心情立刻泄了气。虽然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但其实我根本无意骗他。只是稍微一丁点的阴错阳差,让我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胆怯,难道这样就该受到指责吗?
  我在二宫面前没有说任何一句谎言,无论毕业后的情况、目前的工作,还有今天来京都的理由,除了名字以外,我都据实以告,只是隐瞒了几件必须要澄清的事而已。
  就这样——就这样而已,难道就必须把星期天所发生的一切当成是骗局,全盘否定吗?
  应该不至于吧!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从我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他对我说的话、害羞的微笑、在人群中认出我的眼神——能够这样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你下次来这里时,可不可以和我联络?说完,他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075-761-50xx,我已经把这个数字背下来了),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只是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叫错了我的名字。
  【三月十九日(二)】
  上个周末开始,为了赶《VISAGE》五月号的内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写日记。这三天的平均睡眠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左右。这种生活每个月都得经历一次,连我都很佩服自己的能干。昨天一回到家倒头就睡。事隔五天,今天才又提笔写日记。
  前面那一页没有写完,因为写到一半时,突然听到敲门声。我慌忙把日记本藏进抽屉,换上龙胆老师的一校稿。百合子身穿睡衣走了进来。
  “你这一阵子都很晚睡,工作很忙吗?”
  “对啊!因为星期一才刚截稿呢!”
  “不要太累了,小心累坏身体。”
  “谢谢,你也一样,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嘿嘿!其实我一直在和达也聊天,结果睡不着,所以跑过来看你。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她得到我的同意后,便闲聊了一阵子。话题当然围绕着三木前辈,我几乎担任倾听者的角色。约定等我完全出清稿件的星期三(也就是明天),三个人再一起去吃饭,说完,百合子便向我道晚安后回房了。我对京都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因为内心很愧疚,所以不想继续写日记。周末时也埋头工作,努力不去想二宫的事。
  我特地写下这些事情,是因为觉得有朝一日,百合子可能会看到这本日记。不过,刚才看了自己之前写的内容之后,觉得情绪特别低落。十四号写的内容根本是在自我辩护,感觉简直糟透了。其实我并不想写这些事,因为我的这份日记是写给百合子——当然还有二宫,但最主要是写给我的闺中密友,我是为了向百合子道歉而写的。
  平时无论遇到任何事,我都可以放心地找百合子商量。我们认识十年的这段期间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没有百合子,就没有现在的我。只有这次的事不同,我根本不敢告诉她,我竟然在相隔六年重逢的二宫面前假冒成她。
  我不敢告诉她是有原因的。那天,在我假装自己是百合子的同时,内心也对好友产生了嫉妒。在咖啡馆聊天时,我们曾经聊到高中时的事,二宫一次也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我更因为怯懦而不敢提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不,那是因为我期待他会因为某个契机而想起我的名字。然而,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似乎完全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件事令我感到很难过。因为太难过了,我不顾自己的怯懦,反而嫉妒起百合子,因为二宫忘了我的名字,却记得百合子的名字——
  算了,整天写这种事,心情只会愈来愈恶劣。愈写自己愈无法自拔,很可能会写下更可怕的事。无论写再多,也只是在怜悯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最后只会自我厌恶,把气出在别人头上,我不想变成这样。
  上次想要写,最后却没有写。即使二宫叫错我的名字,那天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如假包换的清原奈津美,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
  我要努力向前看。
  【三月二十日(三)】
  今天和百合子、三木前辈一起去银座的“西西里”吃饭,之后喝了点酒,现在仍然有点醉意。
  每次三个人碰面时,都会让我觉得脸上无光。三木前辈虽然很照顾我,但是该怎么说呢——他总是不得要领,不过,我并不是那么在意。百合子和前辈在一起时总是显得神采飞扬,这虽然令我很羡慕,但看到他们幸福的样子,还是很高兴。
  每次看到他们,就觉得自己是白操心。我当然是指二宫的事。我深深觉得,我目前的烦恼对百合子来说就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事,即使我告诉她我在京都巧遇二宫,她应该也只会回“喔,是吗?”而已,因为百合子的心里只有三木前辈。
  不过,我并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这件事告诉百合子。在此之前,应该把真相告诉二宫,并请他不要透露我曾经假装百合子这件事,然后再把他的事告诉百合子,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没错,这是最佳方案。
  二十四日,我又要去京都了,然后会在京都住一晚,星期一才回东京。和他见面时,一定要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
  【三月二十一日(四)】
  今天是春分。昨天因为喝了点酒,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我打算和二宫联络,所以没有出门,但在电话前犹豫了一整天,晚上九点多时,终于鼓起勇气拨了电话,他却不在家。电话铃声响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我不想太晚打电话给他,让他觉得我自以为和他很熟,所以今天晚上就没有再打(他为什么不装答录机嘛)。但是在失望之余,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喂!怎么可以这么胆怯?
  百合子今天和前辈约会,回家后聊起他们看的那部电影。
  万一电话号码错了怎么办?
  【三月二十二日(五)】
  今天开了六月号的企划会议。龙胆老师的连载在公司内部也很受好评,我准备下班时,副主编叫住了我,结果只好陪他去酒店喝酒,唱卡拉OK到两点,害我不能打电话去京都。头好痛,我要去睡了。
  【三月二十三日(六)】
  刚才终于联络上他了,我和二宫聊了天,心头小鹿乱撞。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认出了我。虽然我很高兴,却忍不住顺着他的口吻说:“我是东京的葛见。”上次是因为事情的自然发展造成的结果,这次却是故意的。我故意压低嗓门,小声说话,很怕隔壁会听到我讲话。
  原本以为在电话里就可以轻易说出口,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脑袋就一片空白,只告诉他要去京都的事,其他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我心慌意乱,匆匆挂了电话。可能是打电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反而更加紧张吧!
  我还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事应该当面好好解释清楚,否则,二宫突然在电话里听到这种事,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根本无法释怀。也许我是因为想掩饰自己的胆小,才会这么想吧!
  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听到他的声音就让我产生了勇气,不再情绪低落。我们约好二十五号一点在上次的咖啡馆见面。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项大工程,不需要一次完成所有的事,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目前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如果我找百合子商量,她一定会这么鼓励我。
  我要预先练习一下后天要怎么向二宫说出真相。
  【三月二十五日(一)】
  我是笨蛋。
  今天也无法把真相说出口。
  之前已经下定决心,前一天晚上也练习了好几次,没想到一看到他的脸就畏缩了,根本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我很担心二宫得知我之前骗他,会怒不可遏,当场拂袖而去。想到这里,就心生畏惧,从头到尾只能假装自己是百合子,虽然我明知道这种行为是卑劣的背叛。
  ——自我厌恶。
  回程搭新干线的两个半小时简直就像严刑拷打般漫长。即使回到家里,也不敢正视百合子,只能推说太累了,逃也似的躲回自己的房间。我不仅背叛了二宫,也背叛了珍贵的密友。至今为止的两个星期到底算什么?写在这本日记上所有的话似乎都褪了色。
  我果然是骗子。
* * *
  这里也有一个深受故事吸引的人。
  纶太郎看着从东京传真过来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不禁这么想到。偶然的重逢、内心的思慕,还有宛如扣错一个纽扣般毫无恶意的误会。虽然写的人并无此意,但前面两个星期的内容,似乎变成了招致半年后悲剧的序章。
  听葛见百合子的母亲说,奈津美在高中时是典型的文艺少女,当时就开始投入创作。她个性内向,情绪起伏激烈,对写作有高度的自我意识。从她日记的文体上也可以清楚感受到这种倾向。这就像她在最初的日记中承认的一样,十几岁时多愁善感的“少女情怀”并没有受到世俗的影响,依然保存了下来。东京七年的生活也丝毫没有损及她的这种心态,也许是闺中密友百合子发挥了防波堤的效果。目前无法判断这对奈津美来说是好是坏,然而,在纶太郎被奈津美的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情感吸引的同时,也对她过度的多愁善感感到心焦。
  “至今为止的两个星期到底算什么?写在这本日记上所有的话似乎都褪了色。”正如她的自问自答所写的,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三月底到四月上旬)的记述,显示出她对写日记的热忱突然降温了,内容变得乏善可陈,每天只写寥寥几行字,她只记录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或是看了什么书,几乎没有提及二宫良明这个人。
  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四月八日写了“打电话给Y·N[【注】:二宫良明的日语发音为Ninomiya Yoshiaki。]”,以及十日写了两行字(其间有写了几行字,但用笔涂掉了,所以什么都看不到)而已……
  “四月十日(三)
  ——还是无法说出口。
  我看还是不要再见他了。”
  ……四月十日,你清楚记得那一天。这天是你和她第三次见面,你们每次见面,似乎就更了解彼此。那天下午,你们从哲学之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当时适逢樱花盛开的季节,虽然是非假日,但仍有很多游客。和来往行人擦身而过时,你们的手肘和肩膀碰在一起,每次她都紧张地缩起身体。
  “好像到处都是情侣。”不知道在第几次碰触时,她一如往常,有点唐突地打破了沉默。“这样好吗?你和我在一起,你女朋友不会生气吗?”
  你回答说,你没有女朋友。
  “——骗人。”
  你耸了耸肩,她再度陷入了沉默,然后,你们互看一眼,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好像棉花糖,散步道旁两排盛开的樱花美得让人晕眩。
  “葛见小姐,你在东京应该有男朋友吧?”
  “——呃,”她有时候会露出这种无助的表情,“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事。你摇摇头,认定她应该有男朋友……
  ……之后两个月,奈津美似乎不再写日记。然而,这段期间也并非完全空白,有几篇没有标示日期的文章。
  * * *
  如果可以和百合子商量二宫的事,不知道会多轻松。因为每次遇到这种事,百合子都是我的依靠。
  如果我告诉百合子,她一定会对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为这种事伤脑筋?无论自己再怎么烦恼,如果不说出来,对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因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前明明有比中乐透【注】更棒的好事,却只会咬着手指,自以为是悲剧女主角,一点都不值得称赞。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或吃你的醋呢?我已经有达也了,为什么要去破坏你的恋爱?你真笨,我不是常对你说吗?我是你的守护神,请叫我‘守护神百合子’。二宫的电话号码呢?你应该知道吧!现在才十一点,所谓好事不宜迟,奈津美,你真的是什么事都要别人教耶!别害怕,我会先帮你说,如果他敢有什么意见,我帮你好好骂他一顿。骗你的、骗你的啦!不过我把电话转给你时,你要自己道歉,而且要明确地告诉他,你喜欢他。他有没有女朋友?这种事不问怎么会知道?如果你不说喜欢他,我就和你绝交。喂,请问是二宫先生的府上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你高三的同学葛见百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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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无数次想像这样的情景,每次都深刻体会到,百合子对我实在太好了。
  好想见二宫!
  好想看看他的脸。
  好想立刻打电话给他,和他聊天。
  ——但是,我做不到。
  因为我知道,在他面前,我一定又会假装是百合子,一切又变成了谎言。
  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可悲。
  我正在看高中毕业纪念册时,百合子走了进来,我来不及藏起来,结果被她发现了。
  “你怎么还在看这种东西?奈津美,你还是老样子。”
  “才不是呢!上次六月号的杂志印好了,但是照片的位置放错了,和下面的文案对不起来,大家都觉得很失望。因为三木前辈很难过,所以我今天告诉他,这还算是小事,我的高中毕业纪念册更惨。”
  “原来是这样,那倒是。”
  虽然百合子表示同意,但其实那是我临时想到的藉口,当时我正在看的,并非不小心放错的百合子和我的照片,而是二宫。自从暗自下定决心不再见他那天开始,我每天都会看毕业纪念册。明知道这样未免太不干脆了,却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我想起刚来东京那一阵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和奈津美一起看二宫的照片。”
  百合子坐在我身旁,心有所感地说。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对啊!”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奈津美每次一提到他就哭,一副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暗恋他一样,我也只好安慰你。忘了是哪一次,我鼓励你说,既然已经来到东京,就应该忘记他,寻找比他更优秀的男人。要把这分懊恼化为动力,谈一场更美好的恋爱。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我才不会像百合子那么见异思迁呢!是不是?”
  “对啊!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因为当年我喜欢二宫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你,却不敢说出口,只能和你一起暗恋他,结果就各奔东西了。当时我并不是感到难过,而是很不耐烦。我不想再后悔了,所以来到东京后,我决定要忘记他,改变自己,努力向前看。每次在鼓励奈津美的同时,我也同时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我以为奈津美一定知道我的想法,没想到你竟然那么说,真是把我气得半死。”
  “——那时候你好凶喔!”
  “很凶吗?”
  “对啊!应该是至今为止最凶的一次,其实我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虽然知道,却不知该怎么办。看到百合子生气时,我终于发现,我不能一直这么依赖你。”
  “之后,你还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哭了。”
  “对,我那时候说,虽然无法忘记二宫,但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为他流泪。”
  “你做到了。”
  “其实没有。事到如今,我才敢说出来,其实我都是背着你偷偷哭泣。”
  百合子沉默片刻后,看着照片,然后突然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在想,我真的不如奈津美你呢!”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理由不重要。奈津美,真对不起,那次对你发了脾气。因为,最终还是你说对了,我真的很快就见异思迁了。”
  “没这回事,其实我很羡慕你。”
  “你是指达也的事吗?”
  “不光是三木前辈,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你真的这么想吗?”
  “真的。”
  “那我也要羡慕你。对了,我还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
  “你现在仍然喜欢二宫吗?”
  “嗯——”
  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向百合子坦承一切的。因为如果要告诉她实情,那是唯一的机会,我几乎已经快说出口了,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言不由衷的话。
  “不是,他已经成为我回忆中最重要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谎了?
  我永远都没机会告诉百合子了,绝对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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