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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的悲剧

_3 法月纶太郎(日)
  警视似乎误解纶太郎的问题了,所以纶太郎赶紧把问题拉回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里真的是清原奈津美的房间吗?我不这么认为。”
  “这是什么意思?”换柏木提出疑问了。 棒槌学堂·出品
  “这个房间里的藏书太惊人了。与其说这里是化妆品公司职员的房间,还不如说是出版社编辑的房间。爸爸,我们回想一下昨天晚上的话题吧!你觉得有没有凶手和被害人的房间互换的可能性?说不定房间门口的名牌被对调了。”
  “你在说什么啊?”柏木歪着头,一副摸不着边际的样子。“你不知道清原奈津美在‘茹贝儿’化妆品的出版文化事业部工作吗?所以说,她虽然是化妆品公司的职员,可是实际上做的工作却和出版社编辑一样,所以她的书当然也很多。”
  “出版文化事业部?”纶太郎好像受到了打击,忍不住瞪着自己的父亲。“之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警视抱歉似的抓抓耳后,说:“昨天忘记讲了。”
  “那么,清原奈津美和葛见百合子两个人做的都是编辑工作吗?”
  柏木点点头,拿起堆在桌子上的某一本杂志给纶太郎看。那本杂志的名称是《VISAGE》,以女性读者为主的流行情报杂志,是每个月都会发行的月刊,封底的部分印有“发行\茹贝儿化妆品\出版文化事业部”字样。VISAGE是法文“脸”的意思,如字面所表示的,这本杂志代表了公司的颜面,意思就是公司的文宣刊物。不过,虽然是公司的文宣刊物,却也是对外贩卖的商品之一,所以内容一点也不会敷衍了事。这不是外包给别人做的社刊,而是公司内部成立专门的编辑部门,认真做出来的杂志。
  “了解了吗?”纶太郎把杂志还给柏木时,柏木装腔作势地说。“被害人就是这本杂志的编辑。对杂志编辑来说,或许这个房间不够华丽,不过,房间给人的印象主要还是要看房间主人的个性吧!如果你对她工作的内容有兴趣,可以去找她的同事三木达也,他也是出版文化事业部的编辑。”
  “嗯,当然会去找他。”
  “不过,找三木的事以后再说吧!今天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被吞进肚子里的钥匙问题,不是来讨论房间的室内装潢,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能了解吧?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我们全部确认过了,都是清原奈津美的个人物品。如果说房间被调换过的话,那么调换的不只是名牌,连房里的家具、物品,也一定都要调换才行吧?我想应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可以按照预定计划,搜查这个房间就可以了。如果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这个房间里一定有附锁的日记本。我们快点分头找吧!要从哪里找起呢?”
* * *
  没有找到日记。
  三个人分工合作,为了寻找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本,搬动了整个房间的家具,还把手伸进家具与墙壁的缝隙里摸索,也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壁橱和柜子,还撕开黏在纸箱外的封箱胶带,查看箱子里的内容物,连书架上的书也全部拿出来看了,就是没有找到类似日记的东西。她把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所以他们三人唯一的收获,就是没有被灰尘弄脏全身。
  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们最后才搜查衣橱里收纳内、衣裤的抽屉,搜查结束后,还像摸到烫手山芋般地把胸罩和内裤放回原位。柏木板起脸看着纶太郎,以失望的口气说:
  “这里好像没有你说的东西。”
  “好像是。”
  “怎么办呢?”警视问。
  “到隔壁的房间找吧!”
  纶太郎看也不看旁边一眼,便坚定地走向旁边的房间。警视半哄半催地叫柏木一起走。柏木一副看不看都一样的表情,无奈地站起来。
  葛见百合子的房间也是三坪大的日式房间,和隔着一面墙的清原房间是相对称的结构,但是室内的气氛却相当不同。由于房里摆了一张床,所以感觉上好像房间比较小。地板上铺着以奶油色为主调的几何图案地毯,色调相当统一,但却让人觉得少了一点真实的生活感。入口处的拉门和隔间拉门上都贴着格子图案的壁纸,所以感觉到百合子努力想让房间散发出具有流行感的套房风格。这个房间的窗户不是用窗帘,而是用百叶窗,墙壁上还有HIRO YAMAGATA[【注】:为一知名的日本艺术家,创作类型极为广泛,近几年多以雷射光创作艺术作品。]的复制画。房间里有角钢的桌子和三面镜,也有电视机,但是比清原奈津美房间里的大。这里还有录放影机和立体音响的喇叭。奈津美的房间里没有录放影机,只有手提CD音响。
  做相同的工作,而且年龄相当的两个人,收入应该不会差太多,但两个人的房间给人的印象却有相当大的差距。这种差距会不会是她们共同创造出来的呢?一间走日式风格,一间走西式风格,录放影机和CD音响应该是一起出钱买的吧!纶太郎这么想着。既然有两个房间,就应该各自布置成不同的风格,如此一来,两个人都可以享受到不同风格的空间,是很聪明的作法。秋天的长夜里,可以把床当成躺椅,在矮柜上摆着红酒,坐在躺椅上看租来的爱情片一起掉眼泪;冬天的时候可以一边把脚伸进暖被桌下,一边喝着热茶、吃着橘子,两个知心的朋友促膝长谈到天亮。想必她们两人偶尔也会交换睡衣穿,一起躺在百合子的床上睡觉吧?这并不表示她们有谈话性节目里说的那种恋人关系,而是两个人的共同生活里,偶尔也会有像社团在夏天集训时的合宿情况,或者是没有目的地的漫步旅行一样。
  不过,如果事实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而是在共同租屋的情况下,两人各自拥有私人的空间,那么,不可否认的,奈津美看起来似乎比较吃亏。就像刚才柏木说的,两个房间的气氛不太相同,这就意味着百合子和奈津美的生活习性是有差异的。两个房间微妙地反映出她们的个性差别。
  “还呆呆站着干什么?”警视催促纶太郎说:“赶快动手找你说的东西吧!”
  纶太郎负责找书架。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一样,做的都是编辑的工作,所以书也很多。从外观看,这个房间里只有两个书架,但是一打开壁橱,就会发现壁橱几乎就是一座书库。这个房间里的藏书量不亚于奈津美的房间。纶太郎大致地看了一下书名,发现百合子房里的书和奈津美房里的书,几乎没有一本是重复的。不过,这并不是说她们两个人看书的取向完全不同,因为她们各自拥有系列作品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这些书是她们一起买的,看完之后再互相交换,这样不仅可以省钱,也可以空出更多的书架放书。对生活在书堆里的她们来说,这样的做法是再聪明不过的,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种的好处,成为她们之间的羁绊,让她们可以继续共同生活下去。
  不管怎么说,因为两个房间的印象不同所引发的想像,证明了之前的假设未必是错误的。
  百合子的东西比较多,搜索起来比较费事,但是谁也没有因此松散。然而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奈津美的日记。正如柏木所想的,这种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接下来要找厨房吗?”
  柏木先开口问纶太郎。纶太郎默默地点了头,警视则是叹了一口气。这种徒劳无功的搜索工作,让他们三个人开始觉得累了。
  一一搜索了厨房、洗脸台、浴室后,仍然没有发现日记本。不管在哪里都没有日记本的踪迹。
* * *
  “令郎这次的推理好像落空了。”柏木从厕所出来,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不自然地说道。
  “是呀!白费力气了。”
  法月警视打开奈津美房间的窗户,面对窗外,抽了一支烟。时间已经超过中午了,不知道从哪一个房间的窗户传出来的电视广告歌曲,正随风飘送过来。警视把烟灰弹落到窗下,转身回头说:
  “喂!纶太郎,怎么样?今天你就干脆地认输了吧?”
  纶太郎没有立刻回答。他盘坐在矮桌前,用手掌贴着额头,认真思考着。纶太郎不觉得自己想错了,这绝对不是固执己见的关系。柏木没有说错,他提出来的证据确实薄弱,可是,他就是有一种微妙的自信,认为牌子上的1yard这字样证明日记本是确实存在的。然而关键的日记本到底哪里去了呢?如果没有被人拿走的话,就应该在这个房子里才对呀——
  “没错!”纶太郎用中指和无名指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就是那样没错!”
  “就是哪样?”
  “日记是确实存在的。”纶太郎站起来说:“被害人吞到肚子里的钥匙,一定就是日记的钥匙。”
  “可是我们三个人已经翻遍了这间屋子,还是没有找到什么日记呀!还是我们漏找了什么地方吗?”
  纶太郎摇摇头说:
  “我们当然找不到那本日记,因为日记被凶手拿走了。”
  柏木走过来靠近他们两个人,好像要引起纶太郎注意似的咳了一声。
  “费了这么多的力气,我们总算在这一点有共识了。不过,我所说的共识并不一定是有锁的日记本。”
  “是日记。”纶太郎微笑地说着。
  “你很顽固。”柏木也不甘示弱地露出微笑,注视着纶太郎,说:“不过,这种个性或许是来自令尊的遗传吧!不管怎么说,凶手从这个房子里拿走证物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只是,你怎么能断言一定是日记呢?除了你刚才所说的字母的薄弱证明外,还有什么线索可以证明被凶手带走的一定是日记呢?愿闻其详。”
  “影印。”
  “影印?” 棒槌学堂·出品
  “对。星期日的早上,葛见百合子曾经出现在北洋社的办公室。她为什么要回公司呢?刚才你说过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我想过了,我认为她应该是打算把从杀人现场拿走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拿去那里影印。”
  柏木的眼神半信半疑。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知道。”纶太郎耸耸肩,说:“只有问百合子,才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她去影印日记可以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果真是一位编辑。拿到原稿后立刻影印一分复本,这是编辑的职业习惯,不是吗?”
  “我没有说不是。”警视好像心情不太好似的撇撇嘴,朝柏木动了动下巴,问:
  “你觉得呢?”
  “我什么感想也没有,也不想花时间在没有意义的抬杠上。”柏木说着走到桌子边,从奈津美堆积如山的书堆里翻出电话。“我只知道遇到疑问时,就要查证是否属实。”
  柏木打电话到北泽署的搜查一课,指示部下到北洋社查证,了解星期日早上葛见百合子是否有去公司使用影印机。柏木讲电话的时候,纶太郎闲来无事,便把注意力再度集中到奈津美的害架上,从书架里抽出从一开始就吸引他的一本书,慢慢地开始翻阅着。法月警视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想要窥视他手上的书。
  “你在看什么书?”
  纶太郎转身合起书,让父亲看书的封面。那是一本精装书,装订处有沟槽,人造皮做成的封面上印着大理石花纹,而且还有烫金的“福井县立朝仓高中第四十一期毕业生”字样和校徽的设计。
  “高中的毕业纪念册吗?”警视说。“对了,隔壁的房间里好像也有相同的东西。怎么了?毕业纪念册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因为我只在电视的谈话性节目里看过她们一眼,对她们的长相没有印象,所以想好好地看清楚她们的相貌。”
  “可是,纪念册里的照片至少是六年前拍的,而且还是穿着制服的照片。人说女大十八变,从乡下来到东京,她们洗去了乡村味,或许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拿来,给我看看。”
  警视强行拿走纪念册,转身背对纶太郎,独占了纪念册。他翻到不同班别的页面开始浏览。纶太郎有点失望地看着父亲,父亲本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纶太郎只好无可奈何地别开脸。
  “有了!”
  纶太郎听到父亲的声音,很快便夺回纪念册,摊开在矮桌上。警视慢慢地坐下来,非常感慨似的说:
  “最近的女孩子即使是在乡下长大的,到了高中的时候就变成很成熟的模样。我们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的女孩子都有红红的脸颊,那样比较可爱。”
  “那是什么时代的事了?”纶太郎苦笑地说,接着一边蹲下来,一边问:“在哪里?”
  “这里,她们两个人的照片排在一起。”警视指着大头照说:“这个是清原奈津美,旁边的是葛见百合子。”
  被翻开来的那个跨页是当时三年E班全体学生的照片,虽然是一、两寸的大头照照片,还是各有各的表情。这一班的男生和女生合起来有四十人,因为版面配置的关系,左页的中央放了一张在教室里全班合照的照片。大头照排列采用男女混合式,清原奈津美和葛见百合子的大头照在右页第二排,从左数过来的第二个和第三个。她们身上的制服是常见的深蓝色西装外套。两个人的皮肤都很白,五官端正的脸上带着没有矫饰的纯朴笑容,只可惜发型都很土。她们都不是第一眼就会吸引人注意的女生,和班上的其他女生比较起来,两个人更像还没有被雕琢的璞玉,感觉不出她们的特性。
  纶太郎的视线移到这一页的右下角。那里列出与照片对照的名字,与各人参加的社团名称。警视看着照片,念出她们两个人的名字。纶太郎觉得有些困惑。
  齐木雅则(排球社)
  近藤聪
  清原奈津美(图书社)
  葛见百合子(图书社)
  樫村欣司(足球社)
  “爸爸。”
  “什么事?”
  “您能够再念一次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吗‘”
  “你没有听清楚吗?好呀念几次都可以,你看清楚啊!”警视指着左边的照片,说:“这个是清原奈津美 ”然后指着那张照片右边的照片,说:“这是葛见百合子。”
  纶太郎摇摇头,说:“名字念颠倒了。”
  “你在说什么 ”警视生气地说。“我看过档案资料里的照片。虽然现在的发型和纪念册里的不一样,可是她们的脸并没有改变。因为我知道她们的长相,所以才能够立刻从纪念册里找到她们的照片。相信我的眼睛吧 ”
  “可是,这里是这样写的呀!你看,从左边数来的第二个是葛见百合子,然后是清原奈律美,和爸爸说的顺序相反。”
  “借我看看。”
  警视不敢置信地抓着纪念册,仔细地看照片,甚至还拿出老花眼镜确认列在下面的那排名字。看过了之后,还是带着怀疑的语气喃喃地说:“真的耶太奇怪了,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怎么了?警视。”柏木已经讲完电话,正好在这个时候走过来。
  警视面有难色地说:
  “喂你们会不会把被害人与凶手的照片弄错了?”
  “怎么可能?”
  “那你看看这个。这是她们两个人高中毕业纪念册里的照片,你看得出谁是谁吗?”
  警视让柏木看纪念册,但是用手遮住名字的部分。柏木很快看了照片一眼,毫不犹豫地指出两个人的照片,并且和警视一样,分别念出她们的名字。
  “一目了然嘛我还记得她们的长相。”柏木的说法和警视刚才的说法一样。
  “我也和你一样,可是名字相反了。”法月警视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柏木,然后放开遮着名字的手。
  “真的耶 ”柏木皱起眉头。“会不会是纪念册上的名字印错了?”
  “不,我不那么想。”纶太郎插嘴说。“请仔细看看名字的排列方式。这是依姓氏来排列的,按照日文的五十音,从左边开始的姓氏,第一个字发音分别是樫(KASHI)、葛(KATSU)、清(KI)、近(KO)、齐(SA)。不止这一页如此,这本纪念册的照片排列顺序不是用男女区分,而是以姓名的发音。也就是说,她们两个人的照片会摆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她们的感情特别好,而是名字的发音接近的关系。在KI的前面,这本毕业纪念册既然是做成左翻的,所以葛见百合子的照片理所当然会在左边,也就是在清原奈津美的前面。所以说,印在这里的名字顺序应该是正确无误的。”
  “没错!”柏木同意地说。“确实是那样。”
  警视突然站起来,走出清原的房间。过没多久,他从百合子的房间拿出一本同样的毕业纪念册走回来。翻到三年E班的那一页,与奈津美的毕业纪念册对照之后,果然两本是一模一样的。
  “纶太郎。”警视打破令人不舒服的沉默。“这要作何解释呢?请你说明一下。”
  纶太郎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有一种可能性,不过会颠覆之前的想法——被杀死的人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我们视为杀人犯,现在正在逃亡中的葛见百合子,其实是清原奈津美。又或者说,刊登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在印刷之前就被放反了——也有这样的可能性。”
  “好,我知道了。”警视打起精神,用急促的语气说:“我收回昨天晚上对你说的话,这个事件似乎不像外表那样的单纯。尸体被毁容的原因,或许就如你说的,是凶手企图掩人耳目的手法。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在东京共同生活六年半的某一个时候——现在还没有办法了解是什么时候,她们彼此互换名字,我现在不否认有这种可能性了。凶手因为担心这件事被发现,所以烧毁了被害人的脸。这是合理的想法,怎么样?这个推理还合理吗?”
  纶太郎连忙点头。柏木双手抱胸,低头苦思着,一副不愿意承认错误的样子。警视好像在提醒什么似的问他:
  “我看到的她们两个人的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从她们任职的公司员工资料簿借来的。因为是分别拿到的,所以应该不会弄错,而且还分别询问过她们公司的同事——包括三木达也,也请他们确认过照片上的照片。死者的家属也——”
  “死者的家属虽然确认过遗体了,但是因为死者的脸部被毁容了,所以认尸时只是形式上敷衍了事而已,在这当中存在着误认的可能性。为了避免搞错死者的身份,最好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还有,除了发布葛见百合子的照片给各个单位外,最好也加上清原奈津美的照片比较好吧?——不,或许照片是对的,只是把名字换过来就可以了呢?啊,哪一种都可以啦!总之,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把两个人的名字和照片都发布出去吧!另外,调查一下三木达也是否做了伪证,或许他是她们两个人当中某一个人的帮凶也说不定。”
  “我觉得没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查一下也无妨。”
  “要不要让他看看这本毕业纪念册?”纶太郎提议,“虽然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可是我们或许可以从他的反应中,得到厘清目前这种混沌情况的线索。”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三木那边就由我和小犬负责,我刚才说的事就请你安排行动吧!还有,也请你联络一下她们两个人的母校,确认制作毕业纪念册时是否有放错照片的事情。”
  “关于影印日记的事呢?”
  “这点当然也要问。千万不要有任何遗漏。”
第八章
  在起伏平缓的鹿之谷路一角,你化为电线杆的阴影,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那里。现在是太阳还未升起的早晨,漆漆的东山山峦棱线将在黎明前的天际露出外形的时刻。墨色的空气包裹着潮湿的冷空气,徘徊在仍然沉睡中的住宅区,像步哨一样整齐排列的街灯照亮了冷冷清清的柏油路面。现在唯一在动的东西,就是在带着苍白光芒的黑暗天际,飞翔而过的乌鸦群。它们叼起垃圾收集日时集中在路旁的塑胶袋,扯开袋子,袋里的腐臭食物和残渣散落一地。橘色的车头灯一闪即逝,躯体庞大的货柜车占据了马路,从你的面前飞驰而过。被车吓走的乌鸦又飞回来了,还大摇大摆地吃起地上的食物。你觉得最近好像才看过眼前的这种景象。除了你之外,这里没有别的人影。尖锐的鸟叫声从山的那边传过来,就像缓缓扩散开来的涟漪一样,唤醒拥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的都市的声音,从街道的那边传了过来。
  你隔着马路,监视着斜对面的民宅大门,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和风建筑。这栋房子被沿着马路砌成的石墙围绕,只露出院子里高大的松树和二楼的部分。在石墙的断裂处设了一道门,上面装饰着某种仿饰图案的铁铸门紧紧关闭着,门外的灯早就熄了。你的监视行动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了,然而你所监视的那扇门一直文风不动。你很有耐性地继续监视着。
  一辆送报纸的摩托车进入你的视线范围内,但是摩托车没有停在你监视的房子前面。接着出现的是嘎吱嘎吱的声音,送另一家报纸的脚踏车出现了,送报生把对摺的报纸塞进信箱里,他完全没有望向你的方向,就到下一家去了。你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间是五点四十分。昨晚虽然一夜没睡,但你体内的肾上腺素发挥了作用,你的眼神仍然十分清晰,一点困意也没有。不久之后,你听到玄关的门开了又关的声音,然后你看到人影与门重叠在一起。你屏住呼吸,稍微转动了身体的方向好转进死角,让自己完全紧贴着电线杆。
  你用一只眼睛窥视斜对面。打开铁门的中年男子来到路上。包括鞋子在内,他全身的衣物都以银色与黑色统一,瘦瘦高高的身材维持得相当好。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小腹微凸;接近完美的明显五官上,却隐藏着可以说是放纵、也可以说是软弱的缺点。起床后梳过的头发,现在看起来还是有一点点的不服帖。亲眼所见的他与杂志上的照片或电视荧幕里的他,表情与神态竟然可以一模一样,这或许可以说是这个男人的一种才能吧!你嘲讽似的想着。
  男人在路上反复地做了一阵子教科书上的抬腿运动后,发出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缓缓开始跑上哲学之道。藏身在电线杆后面的你露出脸来,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之后,才靠近男人走出来的房子前面,仔细地看了一下门上的名牌。名牌上刻着:龙胆直巳。你用手指抚摸那个名字,把石头的粗糙感和冰冷的触感记忆在脑子里。接着,你跟随龙胆,也爬上相同的坡道。
* * *
  黑夜已经完全结束,疏水道弥漫着早晨的薄雾,透明的阳光射进其边的散步道。踢着小石子路的声音相当有节奏地传进你的耳朵里。那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所以不是龙胆的脚步声。你又躲藏起来了。三个像体育系学生的年轻男子从你的前方跑了过来,等他们经过之后,你才再度露出脸。你讨厌踩在小石子上的声音,所以选择走铺着石板的散步道来追赶龙胆。很快地,你看到他的背影了。
  龙胆往南禅寺的方向走去。他的速度不快,有心的话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但是,你稍微压抑了这种想法,只是很谨慎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随时在你的视线内,此时只有你和他两个人。龙胆只注意自己的步调,并没有发现你的存在,也完全没有回头。随着你和他之间的距离接近,你的心跳加速了,衣服下的皮肤因为汗水而变得潮湿起来。这纯粹是因为走路的关系吗?还是情绪即将沸腾的前兆?你自己也无法分辨。只是,隐藏在你心中的那股凶暴之火正在燃烧着,这是十分明确的事。从你口中吐出来的热气里,可以看到一道白色的光。
  来到若王子附近后,龙胆的速度减慢,已经完全是平常走路的速度了。哲学之道的终点在南禅寺附近,沿着疏水道的堤防边有简易的游戏器材和石凳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公园。龙胆到了那里,便坐在石椅子上,呼了一口气后,拿起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从他的动作看来,可以明白这是他习惯性的休息。龙胆很轻松,完全是没有防备的状态。你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没有别人后,便慢慢地、若无其事地靠近他坐的石凳子。你一边按捺不断在腹内翻滚、无处宣泄的愤怒,一边问道:
  “你是小说家龙胆老师吗?”
  “是。”龙胆对被人认出之事,似乎有点得意。他点点头,以愉快的口气反问:“你是学生吗?”
  “嗯。”你装出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一步步靠近他。“我常看你写的散文和短篇小说。”
  “谢谢,谢谢捧场。” 棒槌学堂·出品
  “每一期的《VISAGE》上,都有你的连载短篇小说。”
  “啊?对啊!那本杂志原本好像是化妆品公司的宣传刊物,容我不客气地说,那本杂志根本和文艺扯不上关系。但是他们编辑部的人非常诚恳地来邀稿,说一定要刊登我的作品。不过,那算是女性杂志,想不到你也会看。”
  “因为我认识那本杂志的编辑。”
  “你认识清原小姐?”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他好像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脸上立刻浮现遗憾的神情。“那个——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实在很可怜。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走了。我觉得很遗憾。”
  你摇摇头,站在龙胆的正前方,然后从上俯瞰着他,劈头就说:
  “不对。她的名字是葛见百合子,她说承蒙你照顾了。”
  龙胆一脸错愕,摇着头问:
  “——你刚才说的是谁?”
  你没有回答。不断涌现的激动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你揪住他身上慢跑服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然后举起右拳,不假思索地挥向他的脸。
  “啊!你要做什么?”
  对方说了什么你完全听不到。拳头落下的沉重声响让愤怒的火焰燃烧得更旺盛,你的第二拳、第三拳接续打在他的脸上。龙胆因为拳击的冲击力而左右摇摆着,他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你。他双手下垂,没有采取任何防御的姿势。你在心里呐喊:就算你这家伙到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别想隐瞒自己的罪恶;现在加诸在你这家伙身上的,是你对她做的事的应得报应。龙胆的脸颊已经肿胀、腰已抬不起来,你抬起膝盖撞向他的心窝。他发出苦闷的呻吟声,双手按着腹部,想要蹲下去,可是你一脚踢出,让他的身体整个倒在地面上。你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身手变得如此敏捷了。
  “——饶了我、饶了我。你一定误会什么了!”
  龙胆用双手护头,脸朝地面,泪流不止地哀求着你。他流鼻血了,多么丑陋的姿态呀!这种男人!一定要让他知道你的厉害!你的鞋底踩着他的头,让他的脸贴在地面上,让他的嘴巴里塞满泥土,哭不出声音。露出像蛆一样的丑陋姿态的人,就是龙胆直巳,这是最适合这个家伙的姿态。你的脚尖踢着龙胆露在外的腹部和胸部。这时龙胆才好像终于想要保护自己似的,弓起了身体,让自己缩成一团,像马陆一样。可是你不管他是何种姿势,仍然继续踢他的侧腹、脚、背。你毫不留情地用脚尖踢他,用脚跟踩他。龙胆胡乱地挣扎着,他倒在泥土地上痛苦地呻吟,慢跑服上已经满是泥沙。
  你的身体一直在发热,并且愈烧愈旺,好像要把内的火焰燃烧殆尽才甘心似的。被烧焦的心只能以暴力的形式来寻找发泄热度的出口。只有看到龙胆挣扎与痛苦扭动的样子,才能让你获得短暂的慰藉。虽然汗水流入了你的眼中,你也毫不在意地继续踢,一点也不留情地踢。龙胆已经动也不动了,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了。他失去意识了吗?就算他已经失去意识了,你也不想停下来。单方面一味施加暴力的你的丑陋模样,老实说并没有比龙胆好看。可是,除了这么做之外,你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终于,你心中的火焰似乎快要燃烧完毕了。你冷静下来,心中的怒火退潮了。你就像退潮后被独自留在沙滩上的沙子,站着不动。你耸动着肩膀喘气,好像被异物附身的身体仍然在发烫。你以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眼睛往下看着地面。龙胆失去意识,他的脸肿了,全身到处是瘀青,某些部位偶尔还会痉挛地抽动几下。你对这样的他一点悲怜之情也没有,只是想着:还没有死吧?谁会想要你这种人的命呢?等你恢复意识时,好好想一下为什么会遭到这种对待吧!
  你用手帕擦掉沾在手上的鼻血,再一次做了深呼吸,然后突然觉得累了。树梢上小鸟的叫声传进你的耳朵里。从疏水道那一边吹过来的晨风,刺激了你微微出汗的皮肤,你觉得冷了,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因为你听到坡道那边传来脚步声。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脚步声的反方向,慢慢地走着。现在的感觉只有疲累和困倦。你想忘掉一切,想好好地睡一觉。
第九章
  茹贝儿化妆品的总部位于银座六丁目热闹的并木大街上,即使在这条拥挤的大街上,仍然是一栋外观十分豪华的建筑。它是业界排名前五名的知名公司,正面看起来很壮观,一踏入建筑物的内部,马上就可以看到挑高的会客大厅。大厅以螺旋与曼陀罗花为主要设计,墙壁和柱子是由色彩鲜艳的条纹石打造而成,每个角落都细心地表现出后现代的优雅趣味。从数年前开始,玩弄这种装模作样的装饰、把属性不同的事物混搭使用的折衷主义,变得很受欢迎。
  没错,一九八〇年代,正是化妆品公司宣传部的黄金年代,为了展示新产品而千挑万选出来的宣传部职员们,可以说个个都是走在炫丽时代尖端的人。市面上的口红、粉饼、化妆水不断推陈出新,他们的脑子也时时刻刻都在进化,利用种种战略与人的潜意识,撩拨消费者的幻想模式,将生产=劳动中心社会,转移成生产=消费中心社会。就像布希亚[【注】:布希亚(Jean Baudrullard),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早已看穿的社会现象一样:高度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了新的局面。八〇年代后半,化妆品公司的年营业额曾经高达一兆日圆。可是,那不是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因为一兆日圆只是在玩数字游戏。日本的国内市场已经成熟,消费者的需求也达到饱和的状态,无法再有高度经济成长期时,“东西制作出来,就可以销售”的期待。消费者的意识改变了,在价值观多样化与个性化的成熟市场里,以小众购买层为目标的市场竞争变得愈来愈激烈。在石油危机后的低经济成长时期里,首先反映出这种变化的,就是靠着虚荣心成长的化妆品行业,这种情况一点也不足为奇。另外,从化妆品与广告无法切割的关系看来,会有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成本神话结束了,“附加价值”成为最重要的字眼。在白热化的研究开发竞争下,化妆品业界也引用了最先进的生物科技、高精密陶瓷等等令人瞠目结舌的技术,发明了生物透明质酸、钛白的薄片板状化、高纯度绢丝粉粒子、多重乳霜、微胶囊技术、中空多孔球状粉末、多机能性新蛋白质·PM……等等最新的高科技产品。然而,消费者对这些新产品到底了解多少?恐怕是一点也不明白吧!新素材、新技术不断开发进步的结果,造成各家厂商的商品本身的效果愈来愈不明显,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最后只能靠色彩的些微差距来左右业绩。即使是集合了尖端科技精华的生物新素材,一旦离开了研究室,也只能靠新奇的宣传文句来吸引大众的注意,而那些新商品的名字,则像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魔法咒语。根本没有人在意白天和夜晚分开使用的粉底成分比率如何,或保湿能力有什么的不同。
  新商品最重要的事就是命名,因为商品的名字通常可以决定市场的占有率。最佳的名字是听起来响亮,其中包含某种意思,虽然听不太习惯,但会给人新鲜感、容易记忆的名字。总之商品名的好坏,关系着销售的结果。于是,撰写文案的高手们便把听不习惯的外国用语,拼拼凑凑地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让人迷惑的横行文字,变成了商品的名称。就像赋予我们名字的就是我们的父母一样,撰写文案的高手们赋予没有灵魂的商品名字,让消费者对商品有概念,让商品拥有生命,他们可以说是商品的父母。被赋予概念制造出来的商品,以大众的潜在欲望为粮食,逐渐成长。可是,它是比小孩子更贪吃的“生物”,永远也没有饱腹的感觉,而且发育速度快得惊人,才学会了走路,马上就变成一个大人。就像润丝精才发明出来,马上就可以与洗发精合而为一,让消费者在匆忙的早晨,也可以快速地整理好头发出门。
  化妆品业界每年都会开发出三千到四千种新产品、新颜色,这些商品都会被送到市面上。春天有口红,夏天有粉底,秋天有重点化妆,冬天是基础保养品。每个季节都以新的产品为中心,赋予一个新的促销活动主题,再为商品找到一个最适合的角色,然后展开轰轰烈烈的推销活动。广告的制作费用没有上限,在起用人气偶像明星做广告代言人的同时,演艺经纪公司也会乘机暗中布局,让默默无名的新人在十五秒的广告里成为明星,同时配合广告推出歌曲,让广告歌一跃成为排行榜上的热门歌曲。利用多种媒体,让一件商品在全国各地同时造势,这种宣传造势的成果,可以从线上的市场调查数字看出来。脑筋灵活的宣传团队就会依据调查出来的数字,利用电脑开始构思下一个年度的宣传战略,一刻也不容迟缓地创造出新的感性仙境。只要大家都用相同的速度在竞争,你的相对速度就等于零。各位!停止不动不等于维持现状,而是马上被抛到后方。流行的趋势不可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必须靠我们的双手去开创出来。男人为什么不能化妆?不,对男性而言,化妆不正表示对自我的最后解放吗?商品是否卖得出去,和是否能够准确地洞察市场未来的走向息息相关。如果能够潜意识地以市场动态为前提,那么即便只是一件复制的商品,也有行销整个世界的可能性。商品卖不卖不在商品本身,而是你创造出来的未来能否打动消费者的心。商品是否能在市场上存活的前提,就是盛大的推销活动。随着情报科技的超级进化,不久之后,比实物更加精巧的虚拟物品就会打败所有的东西吧!到那个时候,广告业就可以摆脱实物商品的束缚,确立“为了宣传而宣传”的宣传模式了!
  不良价值相对主义的蔓延,是虚无主义在世纪末并发的自闭性贫血症?不,不是那样的。那是完全的自由感性王国,不管价值体系如何地面目全非,也不能诋毁广告的价值。广告本身虽然不具任何价值性的任务,但当它被赋予了流通情报的任务后,就拥有了操作各种价值的权力。请各位相信自己的感性吧!在未来的新世纪里、在超级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里,浮游在媒体网路上的情报,将会成为世界经济的唯一的货币。全方位沟通的千年王国因为多媒体的出现而诞生了,而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将是真正的趋势领导者。这个人会支配、领导着等待神谕的大众——不,是全世界。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毫无根据的夸大妄想。可是,没多久以前,人们不是还争先恐后地参加这个感性王国的建设,并且囫囵吞枣地全盘接受那种理论吗?不过是个人某一种属性的“感性”,却被过度评价为可以左右时代的要件;广告等于“文化”的谬误,被当作是一般常识来散布。“走在时代尖端”的乐天幻想,让人好像患了舞蹈症一样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八〇年代就是那样的时代。
  但是,现在是不能只靠广告卖东西的时代。不只化妆品如此,这种情形不管在哪里都一样,这已经是一种常识了。泡沫经济崩溃的时候,人们勒紧自己的荷包的原因,是因为未来的景气混沌不明的关系?还是因为大家已经发现到小人国的格列佛,其实就是“国王的新衣”里没有穿衣服的国王?不管媒体变得多么先进、多么具有煽动力,也难以吸引体验过所有事、经验丰富的大众了。可以让大众随着笛子的声音起舞,然后再创潮流的事情,已经找不到了,而且今后也不会存在着那样的文化。大众已经没有新的要求或需要了。推出商品的一方与其使用媒体创造话题,还不如好好反省商品的本质与真实性,而购买的一方也要从紧绷的时代感中放松心情,名牌不再是名牌,一切的消费行为将回归到基本面。曾经那样纷扰不安的波斯湾战争也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处于一切都停滞了的状态。再这样继续下去,九〇年代不会发生什么事,也不需要发生什么事,半旧不新的事物将在世界最大、最富饶的时代里复苏,让这个时代变成无趣的时代。真的会变成那样吗?宣传部的人们只能叹气低喃着:“找不到出口——”(有必要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讲述貌似和本书内容不相关的一些事情吗?郁闷!)
  * * *
  因为花了不少时间在外面停车,所以进入大楼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由于一楼的层面是开放式的活动场所兼展览室,所以人来人往相当热闹,但也因此显得嘈杂,四周的气氛有些浮躁。纶太郎和父亲并肩走上位于大厅中央的电扶梯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流声,水流声中还杂着啁啾的鸟啼。他本以为自己产生幻听,于是转头环视整座挑高的大厅,终于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听到那样的声音。好像象征这个业界突然涌现的生态热潮般,不知录自南美洲还是某个密林的自然界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大厅。可是,氯氟烃[【注】:Chlorofluorocarbon(CFC),即破坏臭氧层的主要元凶。]不是被禁止使用了吗?把防紫外线当作卖点的营利企业和现在以保护环境为主题的言论,不是互相矛盾吗?算了,与其讨论这个,还不如留意这股生态热潮到底能够持续多久。(与其讨论这股生态热潮到底能够持续多久,不如静下心来琢磨一下如何写好一本真正的推理小说吧。)
  沿着二楼的墙壁,设置了一张很像饭店寄物处的接待桌。接待小姐的脸上挂着微笑,她的皮肤白皙透明,似乎无法对自己公司的产品作出贡献。这样的女性摆在这样的地方,可以说是适才适用吧!这里的人事部长想必也很喜欢她的酒窝。她的领口打着蓝色蝴蝶结,制服的腰带凸显了胸部的线条,看起来更显丰满。法月警视让抱着公事包的纶太郎跟在他的后面,走到接待桌前,说出想要找的人的单位与名字。
  “请帮我找出版文化事业部的三木。”接待小姐看了看隐藏在接待桌下的内线电话表,然后以口齿清晰的女低音回答:“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和三木先生约好了吗?”
  警视斜视旁边一下,然后以非常熟练的手势露出自己的警察手册。不过,看不出接待小姐有因此而吃惊的表情。她好像非常了解似的点点头,没有再问多余的问题。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法月。”警视报了自己的名号。“刚才我和他本人通过电话了。”
  “知道了,烦请稍候。” 棒槌学堂·出品
  接待小姐打开内部对讲机的开关,按了出版文化事业部的号码。纶太郎对接待小姐的应对感到十分佩服,他的视线越过父亲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看着接待桌的后面,拿着听筒的手指线条非常优美。简洁地对答之后,她按掉内部对讲机,视线又回到警视的身上。
  “请稍候。三木马上就会下来了,请到那边等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不仅脸上仍然维持着笑容,还以优雅的手势指着同一个楼层的电梯前面。那边的大理石地板上,对称地排放着接待客人用的沙发。
  警视道谢之后,便离开接待桌前。可是纶太郎见没有其他的访客,就依旧站在接待桌的前面。接待小姐好像终于发现他的存在般,再一次露出笑容。不过,这次的笑容好像比之前的稍微草率了些。纶太郎知道自己被轻视了,但他还是用手肘支着桌面,直率地笑着说:
  “嗨!”
  “还有什么事吗?刑警先生。”
  “也没有什么事。你可以在三木先生下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稍微陪我聊聊天吗?”
  “很抱歉,公司规定上班时间不可以有私人的聊天行为。”
  看起来她好像很习惯被人这样搭讪,所以一脸正经地说着。纶太郎虽然露出苦笑,可是并不退缩,还贯彻了假刑警的身份说:
  “太遗憾了。既然如此,那我就问一下和案情有关的事情吧!这可不是私人的闲聊,是职务上的谈话。关于那件命案,我想问你几件事。”
  “问我?”
  “对,问你。”
  接待小姐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脸上露出不知所以然的表情,那是既警戒又好奇的表情,结果好像是后者获胜了。或许是她此刻的心情很好,也或许是接待小姐这个工作虽然外表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做的净是些无聊的例行性工作。当她再度开口时,话语里已经不见八股的敬语词态。
  “你所说的那件命案,是指出版文化事业部的清原小姐被杀死的事吧?从这个星期一开始,北泽署已经来问过很多次话了,每次我都在场,可是今天是我第一次被问话。我想我不至于被怀疑是凶手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公司内部的谣言。”纶太郎笑嘻嘻地,好像要说悄悄话似的凑近她的脸。“听说大公司的接待小姐是全公司消息最灵通的人,公司所有员工的流言蜚语几乎都会传到接待小姐那里。这次的命案连媒体都非常注意,想必你一定听到和这件命案有关的什么闲言闲语吧?”
  “原来是这样呀!不过,刑警先生,你这么靠近我,我觉得不太舒服。你的脸能不能离开一点?因为有大蒜味。”
  纶太郎想起昨天的晚餐菜单,于是立刻后退了五十公分左右。接待小姐卸下笑嘻嘻的面具,压低了声音,以充满怀疑的口气说:
  “凶手不就是和死者住在一起的女人吗?电视上也是这么说的。既然如此,就和公司没有关系,为什么现在还要来抓三木?”
  “不是抓,只是来确认之前没有问清楚的事情。”
  “噢。”接待小姐稍微偏了偏头,继续说:“听说好像发生了三角关系,感觉好像很复杂呢!清原小姐和三木先生的未婚妻好像从高中时代就有暧昧关系,而三木先生又同时对她们脚踏两条船——”
  “为了维护死者的名誉,我要先说明一下,她们两人并没有‘暧昧关系’,那是电视台捕风捉影的谣传。倒是三木脚踏两条船这件事值得注意。他真的瞒着未婚妻,和清原小姐交往吗?”
  “不知道。虽然大家那么说,但是我跟他们两人并不熟,我也是听说的。”接待小姐说。这是进入主题之前的开场白。
  “意思就是真的有那样的谣传。”
  “谣传是从命案发生前不久开始的。”
  “嗯。那么,谣传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据说最近公司里有很多人看到三本去找清原说话。这种事情传来传去之后,就演变成他们两个人在交往,听说有同事看到他们在茶水间或是下班时间里谈到‘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之类的话。不过,就算有人看到他们在一起讲话,也不能断定他们两个人在交往。毕竟自己的同事是情人的好朋友,关系难免会比一般同事好一点,如果这种情形又被第三者看到,便难免会传出那种流言,搞不好他们本人根本没有那种关系呢!谣言本身的可信度本来就不高,可是,一旦听过谣言之后,又看到了他们在一起讲话,可信度就变高了。女生就是这样,会特别注意可疑的地方。”
  她好像忘了自己也是女生似的。
  “目击者说那是事实,但是清原小姐对这种说法的反应如何?和办公室的同事们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原本就比和情人相处在一起的时间长。如果好朋友的男友突然对自己表示好感,应该不会被打动吧?”
  “关于这一点有两种说法。”从她的口气听起来,她好像很享受现在这个身份似的。“有一种说法是:其实清原小姐的内心里也有那种感觉,所以一下就被三木先生说服,马上就同意和他交往了。可是,这种情形很快就会被好朋友发现,所以才会演变成杀人案件。不过,这种说法是对内情不甚了解的人说的,他们在发生命案后随口如此猜测,所以不太能够相信。另一种说法是:不管三木先生如何追求,清原小姐都很干脆地拒绝了。清原小姐拒绝三木先生的理由当然是因为他是好朋友的男友。除了这个理由外,还有一个三木完全不知道的理由——对了,女生们一致认为三木是一个很迟钝的人——因为事实上,清原小姐已经有交往中的人了,而且和那个男人还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接待小姐装模作样地消音,只用嘴唇的形状表示:不·伦·恋·情。
  “不伦恋情?对方是公司内的人吗?”
  “不是,不是,因为如果是在公司内发生不伦恋情的话,就不难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刑警先生,不要小看办公室里女性职员的特殊网络喔!”
  “但是,不伦恋情是所有谣传中最暧昧的吧?如果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的话,怎么能肯定是不伦恋情呢?”
  “哎呀!刑警先生,是你自己说想听谣传的,”她以稍微焦急的态度暗示着,“所谓无风不起浪,不是吗?虽然不明显,但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后,就会变成重要的根据呢!”
  “到底是怎样的不伦恋情?”
  接待小姐露出“耳朵借一下”的手势。这是要说到问题核心的仪式,纶太郎屏自把脸靠过去。散发出淡淡薄荷香的她悄声说道:“这件事和三木先生完全无关,是属于清原小姐的最高机密。听说和清原小姐发生不伦恋情的人并不是住在东京,而是住在她经常出差的京都。有一种说法是:那个人的知名度相当高”
  话说到这里,接待小姐突然住嘴了。她挺直背脊,恢复成工作中的模式。于是纶太郎也退后一步,不再靠着桌子,然后说:“怎么了?”
  纶太郎问了,但是她并没有回答,头也没有动,只是以眼睛示意着电梯的方向。
  有两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电梯门正好在这个时候关起来。两个男人中,有一个似乎和纶太郎同年龄,看起来很平凡,另外一个男人大约是四十岁左右,有点斜视,好像是难缠的管理级人物,他们两人停下脚步,斜视的四十岁男人环视着大厅里的情况,确认了法月警视后,又把目光移到纶太郎这边,好像在询问身份似的看着接待小姐。
  接待小姐点了点头。看到那两个人走向前,纶太郎小声发问:“年轻的那个就是谣传中的劈腿男吧另外一个人是谁?”
  “峰岸先生,他是《VISAGE》的副总编辑。”
  纶太郎离开接待桌,若无其事地往父亲的位置走去。大概认为下来后会花相当多的时间,而且不知道还会问什么事情,所以才会自上司陪着下来吧纶太郎和警视会台,与三木、峰岸打过官样招呼后,就像以往一样,扮演法月警视的无名部下。
  峰岸认为大厅的人太多了,所以提议换个地方说话,说附近有一家经常和客人讨论工作的咖啡厅。他的语气很谦虚,好像是在拜托请求,其实态度却强硬得让人无法拒绝,果然是一个厉害的人物。纶太郎父子依从他的提议,离开大厅,两两乘着电扶梯下楼。警视压低音量,以不让在前面那两个人听到的音量问:“你刚才和接待小姐说什么?”
  “我在搜集谣言。”纶太郎说着,还眨了一只眼睛。他突然想到没有问那位接待小姐的名字,急忙回头时,只能看到电扶梯的顶部了。
第十章
  ……最寂寞的时刻,就是天将亮之前,一个人独处的数小时。不过,那个时间里除了寂寞的感觉外,你还被一个更强烈的情感俘虏了。你感到自己被孤立于世界之外,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谈话对象,无法理解的恐惧感和难以忍受的罪恶感折磨着你,可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不知道怎么从这样的桎梏中解脱。你很想干脆地阻绝这个恶性循环的源头,让二宫良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你并不认为那样是最快速的解决之道,似乎也不是唯一的合理手段。
  当然,对于今天以前所作出的结论,你已数次尝试着想要抵抗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抵抗都是无谓的挣扎,你是醒着的,不,正因为是醒着的,所以逃避不了相同的恶梦。到昨天为止,已经度过几次这样漫长的夜了。像被召集去参与没有退路的无止尽战争的士兵一样,被剥夺了睡眠的你所发出的求救悲鸣声,也因为距离遥远而消失在空气之中。疲惫让你失去求援的力量,脚也举不起来,只能在迎接早晨来临时,诅咒自己的懦弱。为什么别人可以无动于衷地过日子呢?不过,这样的烦闷到今天就要结束了,因为你再也不会迎接黎明的到来了。
  你孤零零地坐在看不到外物形体的黑暗之中。在连一盏灯也没有的漆黑中,你抱着膝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你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你不怨恨谁,也不责备自己,只是无事可做地等待时间流逝。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挽留你了,可以不必再过着悲叹的日子了。想到这一点,你就觉得安心,再也没有一种想法更能抚慰受伤的心灵。
  到底经过多久了呢?天空开始泛出白光,白光的亮度逐渐在增强,房间里的物件形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了。白色药袋凹凹凸凸的,像被掏出内脏的鱼一样被放在桌子上。拂晓的微光透过窗帘射入室内,但是室内依然是昏暗的,你的轮廓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全貌。你好像要从深渊爬出来一样地直立起身体,赤足走到水槽前。水槽里放着已经好几天没有洗的玻璃杯。你从水槽里拿起一只杯子,打开自来水的水龙头装满一杯水,然后转身走回原来的位置,把水杯放在桌角。接着,你打开药袋,拿出药丸。
  一天吃一颗,不可以超过,这是医生对你说的话。这里的药有刚拿到的两个星期份的药,和从上个星期开始就故意不吃而留下来的药。你用手指把三星期份的药丸从包装里一一剥出来,放进杯中的水里。把药丸剥出来的动作,很像在捏防震的塑胶泡泡纸上的泡泡。虽然水溢出来了,你仍然把所有的药都放进水杯里,然后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只要忍耐住药丸卡在喉咙里的痛苦,不要把药丸吐出来,以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什么事也没有了。
  没有遗憾的事了。 棒槌学堂·出品
  你把已经空了的杯子放回桌上后,便直接仰躺在地板上。你的两只手相叠在腹部上面,然后好像要把渗入房里的晨光从自己的眼中拔出去一样,慢慢闭上眼睛。
  安静。
  你专注倾听着自己深呼吸的声音,没有感觉到恐惧,也没有感觉到幻灭,只是静静地等待睡意涨满的时刻……
  ……不对。
  你因为自己的叫声而醒来。那是梦。在睡眠中醒着的人不是你。可是,你仍然在黑暗的深处。物体的形态黑黝黝地看不清楚轮廓,一坨坨的沉在仿佛深海的黑暗中。和梦中一样的是,你仰躺在地板上;和梦中不一样的是,你觉得呼吸困难,全身冒汗,像病人一样全身发抖。
  你很惶恐。刚才做的梦并不是第一次梦到的。你总是从同样的场面开始,在同样的地方醒来。你非常清楚地记得以前反复作过的梦。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陷入相同的梦魇,但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作那个梦了。你被不安追赶着,虽然已经醒来了,却觉得好像还在梦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只是,那样的不安和梦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你还活着的证明。你站起来,好像在玩抓鬼游戏似的,手在空中摸索着,然后终于打开了电灯。光芒瞬间充满了室内,你有点晕眩地揉揉眼睛。
  看看时钟,你明白现在不是黎明前的时间,而是接近黑夜的时刻。你是在白天睡着的,并且睡得很熟。整整半天,你像死了一样地沉睡着。不安像鬼魅一样紧缠着你,你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不对、不对、不对。你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说着相同的话。但是,到底是什么不对呢?“不对”这两个字的后面,还跟着“为什么”三个字的问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像口吃一样,毫无意义地反复念着咒语般的几个字,也不知道到底在问谁。
  你把手伸向书架,但并不是想拿哪一本特定的书,只想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看就可以了。你随意打开书,站着就开始阅读。你就像饥渴的海洋般,急着隐藏荒凉的虚无感。好几年前,你也曾陷过自杀的梦魇,经常在深夜里惊醒,那个时候你就是使用这种方式,来熬过波涛汹涌的不安。
  ……在反复的思考之中,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之中”是不能否定的,那么,没有比假设“我们不过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这个方法,更能说明一直与活着的我们共同存在的“限定感”了。这样就能把在直线彼方的你的信仰引导出来了吧!只是,在这里的“你”把“纯粹的”自我放在对立的位置上了,这种对立不是指人类与人类对立,或人类不能与动物或石头对立,而是一种“对自我”(Gegen-Ich)的对立。更进一步地说,这是对“原自我”(Ur-Ich)信仰的密切连结。正是这个“原自我”为哲学奠定了基础。哲学的所有弧度全交会在这一点上。因此,从哲学观点来看的话,在我们的自我对“原自我”的关系里,也包含着“对自我”的关系。自我这种东西,同时是你、是他,也是我们。 棒槌学堂·出品
  变成这样的话,自我外部的“非我”(Nicht-Ich)就完全不存在了。因为和上述的事情完全不相容,所以这里不讨论非我……
  难懂的哲学用语与艰涩的翻译文体,好不容易让你的心情平静了。这是菲德烈·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的《哲学的发展作为意识理论的心理学》,第一章“直观的理论”的内容,是他在一八〇四年到一八〇五年于科隆大学授课时的文学讲义的一部分。
  菲德烈·施莱格尔是跨越德国浪漫派和以歌德或席勒的“狂飙运动”[【注】:十八世纪晚期德国的文学运动,提倡自然、感情和个人主义,力图推翻启蒙运动所崇尚的理性主义。]的德国文学史里的时代理论指导者。在所谓“初期浪漫派”的耶拿时代(一七九七年到一八〇四年),他所建立的“浪漫性的反讽”理论,很明显地受到菲希特(J.G.Fichte)的知识学影响。你正在大学的研究所里作论文,正准备详细地讨论这个影响的过程。
  费希特是建构出极致的德国观念论的哲学家,他把康德的认识论中最后无法达成的“物自体”变化,放在认识主体的“自我”的绝对性上。根据费希特的主张:把自我、理想与无限的努力,放在纯粹自我的绝对性上后,可以理论上地结合在一起。这些要素结合在一起,并且在无限性与有限性之间往来作交替运动,就是“构想力的能力”。
  当然,在现实经验的所有情况里,有限的自我受到现实世界的制约,无法在短时间内与无限的绝对自我合而为一。因为这样的限制,朝向理想的自我努力——只能像康德说的那样,除了无限的义务外,没有别的了。可是,所有的现实经验都源自于绝对自我的事先自我规定,每次有限自我的活动,都会有创造自我的作用,就算自己实际上没有注意到那样的作用,那个作用毫无疑问还是存在的——哲学家藉着那样的知性直觉,认识、自觉到自己在那个自我中的绝对自我。
  因此对有限的自我来说,在那个无限努力的尽头是手碰触不到的终点,但却是源自那个出发点而来的结果,而每个瞬间的“漂浮在两个相互冲击的方向之间”,也就是在“构想力的能力”之交替运动中,所有的一切都被达成了。
  施格莱尔提倡的浪漫性反讽,就是这种交替运动的另一种说法。对哲学家来说,那是知性的直觉;但是对艺术家来说,反讽是诗人创造文学世界时的美好构想能力,也可以说是“幻想曲”。对施格莱尔来说,浪漫主义文学不是幻想每次带来的片段作品,而是超越片段,朝向一个完整作品的“发展性的文语体文学”:“不要拘泥于它到底是实际的关心还是理念的关心,只要乘着文学的反省之翼,在被描写的对象与描写者的主体之间徘徊,反省就能像面对面的两面镜子互照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互乘出无限的影像。”(出自《雅典娜残片》)。因此那是“超越体裁的体裁,是所谓的文学能够达到的唯一文学体裁”。
  而且,即使是反讽的作品,也只不过是被拘束的东西。藉着这种游哉,否定“自我模仿的滑稽作品”和“被反复思考的伪装”,以这样的姿态来嘲弄一切,“感觉高高在上”地把自身置于一切之上。所谓“超越论的喜歌剧[【注】:喜歌剧指的是前古典主义时期在义大利出现的一种新型歌剧。剧本的故事多以现实题材改编,常对剧中人物进行讽刺。]”,就是这样做出来的东西——
  两个相争不下的思考,不断产生相互的交替运动。然后,你不得不翻开她的日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边看日记,一边地反复自问。这来得太晚了。
  故事的最后,最后的最后,你又活下来了。像付出代价一样,你必须每天漂浮在无眠的黑夜深渊,接受恶梦的梦魇。你这么想着。
  ——只是,你总有一天会习惯这种生活,就像以前一样。
第十一章
  一到外面,从前面的步道往北走,隔着两栋楼的出租大楼二楼挂着“梅西”的招牌。峰岸进入店内,以下巴指示出来迎接的女服务生。女服务生会意地带着他们四人走到以墙壁区隔出来的包厢。峰岸点了四杯咖啡后,服务生便离开了。比起来,三木似乎更在意坐在身旁的上司,而不是那么在意法月警视和纶太郎,感觉三木似乎显得很渺小。
  “三木先生,我们就直话直说吧!”警视好像要在峰岸掌握主导权前先发制人似的。“我想借用你的眼睛确认一件事。”
  “是。”三木含糊地低声回答,不安地扭动身体。
  警视打开公事包,拿出从阳光露台双海的被害人(清原奈津美?)的房间里借来的福井高中毕业纪念册,他翻到三年E班那一页,再递到三木的面前。
  “这是清原小姐的高中毕业纪念册。”警视说明道。“失踪的葛见百合子房里,也有相同的毕业纪念册。你以前看过吗?”
  “没有。这个毕业纪念册怎么了吗?”
  “你知道她们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吧!你能从这里面的照片分辨出她们吗?我想请你确认一下她们的照片与名字。”
  三木虽然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却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犹豫地看着毕业纪念册。不过,那位斜视的上司却不甘寂寞,不请自来地从旁凑近过来,比三木早一步找到被杀死的部属脸孔。他伸出手指,指着葛见百合子的名字,然后一脸讶异地抬头对警视说:
  “和旁边的人的名字弄错了。这应该是校对时的疏忽吧!清原的照片应该放在这边才对。她和学生时代长得一模一样。”
  “名字没有弄错。”警视淡淡地说。“请你看看前后的名字,从左到右,名字是按照日文的五十音来排列的。”
  峰岸嘴里念念有词地念出好几个名字后,脸上满是不解的神色。
  “真的耶!这是怎么一回事?按照这本纪念册上面的名字排列,‘葛见百合子’才是清原这张照片的名字,这表示清原没有使用真实的名字,是吗?”
  “现在还不能断言。不过,如果把死者被毁容也考虑进去的话——”
  “不可能!因为我们公司采用新人时,人事部都会作身份确认,所以不可能弄错。只是,怎么会这样呢?三木,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三木心不在焉地依旧垂着头,没有马上回答。发现两个人的名字和照片放反的时候,最初他确实有惊讶的反应,但是似乎心里有底似的,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后,才“啊”了一声。
  “不,名字没有错,只是照片放错了。”三木很有自信地说。“我曾经听清原说过。之前我们的杂志也发生过跨页的照片放错位置的情况,因为来不及改,所以那一期的杂志只好就那样上市了。清原在那个时候发过牢骚,说自己很倒霉,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也发生类似的情形。”
  “照片放错位置?”纶太郎和父亲面面相觑,并且和峰岸异口同声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吗?”警视说。“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代表青春时期的记忆,是一个人一辈子的纪念品,谁也没想到偏偏会在纪念册里发生放错照片的失误。”
  三木摇摇头,他似乎完完全全地想起来了。过了不久,他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把桌子上的纪念册转向纶太郎和警视,一本正经地说:“根据清原的说明,好像是当地印刷厂的员工弄错了‘葛见’这个姓的读法,他把KATSUMI谴成了KUTSUMI,因为吉野葛[【注】:吉野葛是日本奈良县吉野地方所生产的上等葛粉。]就读成YOSINO KUTSU。按照五十音排列的话,葛见和清原这两个姓氏正好在一前一后,所以印刷厂的员工才会把葛见的名字排在清原的后面。不过,印刷前都会再次确认有没有错误,如果当时有认真校对,应该就不难发现那样的错误。但是,大概运气不好吧校对时只修改了名字的部分,却没有把照片也调换过来,最后毕业纪念册就在这种情况下印制完成了。自于纪念册的成本很高,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重印,校方也只好就那样发给全体毕业生。不过为了弥补过失,校方好像有附勘误声明,也表示了歉意,可是她们还是很生气,还把勘误声明丢掉了。这些都是我听她说的。所以,这只是纪念册上的照片放错了,绝对不是她们两个人互调姓名。”
  法月警视没有出声,只是动了动下巴,纶太郎则冒出冷汗。三木的说明非常清楚,也相当合理。“葛”这个字的读音确实是“KATSU”,但是也可以读成“KUTSU”,所以把葛见这个姓读成“KUTSUM”,并不奇怪。事实上,把葛见这个姓读成“KATSUMI”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吧?况且,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以纪念册上的照片排列方法来说,确实有漏看她们两个人照片排错的可能。
  齐木雅则(排球社)
  近藤聪
  清原奈津美(图书社)
  葛见百合子(图书社)
  樫村欣司(足球社)
  第一个可能与她们两个的姓氏有关。葛见(KATSUMI)、清原(KIYOHARA)、葛见(KUTSUMI),如果按照五十音的顺序,刚好只差一个音,排列得刚刚好。第二个可能是就算她们的名字或照片摆错了,也不会影响到其他的学生。如果排在她们前后的男学生姓龟山(KAMEYAMA)或是木村(KIMURA),那么名字的排列顺序很明显就会整个都乱了,校对的时候就不会只订正到名字,而疏忽照片。加上她们两个人原本就是好朋友,而且同样又是图书社的社员,只是看照片的话,很难分辨出两人个性上的差异,而她们给人的印象也都很模糊。将这几个原因结合在一起之后,便导致毕业纪念册上两人的照片被错放的情况了。
  就某个意义来说,纶太郎本身也同样陷入了粗心的陷阱。他只注意到名字的五十音排列顺序,却明显地疏忽了照片放错的问题,而犯下了愚蠢的失误。不过,将这种不合格的毕业纪念册发给学生的学校,也真的太随便了。毕业纪念册里可是收藏了三年来无法取代的珍贵记忆呢!怎么能出现这种马虎的失误呢?相较之下,没有注意到照片放错的可能性就妄下结论,这种笨侦探所犯的错应该比较轻微吧!
  说不定,根据这个说明所编造出来的故事,还是无法完全解释纪念册内照片与名字不符的问题呢!是这样的吗?纶太郎慎重地自问着。至少三木并不像在说谎。但是,他虽然没有说谎,也不表示他说的话就是事实——如果那是自称为清原奈津美的人,为了解释照片与名字不一致而杜撰出来的故事呢?
  不,应该不是。因为理论上虽然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现实上那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奈津美告诉三木的理由确实相当合理。因为如果是在事后编撰出来的故事,在经过他们这番讨论之后,一定会让人觉得事情凑巧到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圈套。太过凑巧的情节容易让人产生怀疑,最后难免会被认为那是人为操作的故事,进而回头追溯这个似是而非的故事源头,结果一样会陷入不被相信的困境。
  还有更具体的可能性。根据三木说的话,清原奈津美是“主动”说出那段经过的,可是三木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本毕业纪念册。就算她们两个人因为某种理由交换了名字,在没有人追问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与名字为什么不一致的情况下,应该没有必要自己主动说出那样的故事吧!很明显地,她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与其说是想严密地求证而怀疑三木说的那段话,还不如说是基于不服输的狗屁心态而在吹毛求疵。不必多作无用的猜测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以后再向学校求证就真相大白了。
* * *
  女服务生送来咖啡,空气里立刻弥漫着白色烟雾。峰岸大口地喝着黑咖啡,以夸大的语气说:
  “根据刚才三木的说明,她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清原果然就是清原。你们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因为我们是从企划会议中途跑出来的,所以必须马上回去继续开会,要先走一步——”
  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峰岸就催促着三木站起来。(警察问话,峰安先生来干嘛?而且气场蛮大的嘛^_^)
法月警视伸手阻挡说:
  “我知道你们很忙,但是,要麻烦你们再多留一点时间。如果真的非回去开会不可,那么是不是可以请三木先生留下来,你回去开会呢?”
  峰岸立刻摆出亲切的笑容,但是斜视的眼神却变得有些可怕。警视收起放在桌子上的毕业纪念册,然后故弄玄虚似的拿出手册。第一回合虽然意外落败,但是真正的比赛现在才要开始。警视一边翻着手册,一边语气流畅地问三木:
  “葛见百合子之后有和你联络吗?”
  “没有,完全失去消息。”
  “你知道她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棒槌学堂·出品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北泽署的刑警好几次了。除了她福井的老家,我想不出她还会去哪里。”
  “这么说来,你完全不知道杀死清原的凶手目前的行踪啰?”
  峰岸插嘴提出问题。警视没有看他,只是摇摇头挡住他的话,并且继续问:
  “根据北泽署的说法,星期日那天下午,你原本好像和葛见百合子有约。你们那天约会的目的是什么?”
  “那只是一般的约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目的,大概就是吃吃饭,去看场电影或陪她逛街买东西——”
  “会去旅馆吗?”
  三木没有回答,峰岸则有点不以为然地轻咳出声。警视就好像没有问过刚才的问题似的,很自然地继续问:
  “那天完全没有和平常不一样的预定行程吗?”
  “没有。”
  “你和她常常约会吗?”
  “假日都会约会,平常的日子也会尽量找空闲的时间碰面。”
  “约会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清原小姐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常常三个人一起吃饭。她们会邀请我去她们家,亲自下厨招待我;结束特别辛苦的工作时,也会邀请清原一起庆祝。平均大概每三次约会,清原就会出现一次。在我和百合子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清原出现的次数或许更多,因为我和百合子原本就是清原介绍认识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百合子是什么时候?”
  三木的脸上出现阴郁,舔舔嘴唇说:
  “我想是半个月前的星期日吧!好像是上个月的二十九日。”
  “喔?隔了相当久嘛!”
  “最近正好工作特别忙,彼此都找不出时间见面,”听得出三木的声音里有种解释的语气。“不过,那段时间里我们还是常常互通电话。”
  “除了找不出时间约会外,最近和未婚妻之间的感情有没有什么问题?”
  三木的表情变僵硬了,他的肩膀也上下抖动了一下。他张大眼睛看着警视,吞了一口口水才说:
  “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看过北泽署的案件纪录了。从字里行间里,我感觉到你对未婚妻有相当强烈的不满,完全感受不到你对她的体贴之情。”
  “那是——”三木的眼神闪烁,显示他的情绪开始动摇了。“我不太记得了。但是,大概是看到清原的尸体时,我吓坏了,所以说话的时候就变得欠缺考虑。”
  “那时你对刑警表示凶手就是葛见百合子,也就是死者的室友。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因为从现场的情况看来,只有这种可能性。”
  “或者你知道葛见百合子杀死好朋友的动机?”
  警视接二连三地发问。三木像做错事情的小孩一样垂下眼说:
  “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烧毁清原小姐的脸吗?”
  “我不知道。”三木这么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那是因为掩饰不了内心迷惑的关系吧!峰岸似乎想从旁暗助三木,但是他才张开嘴巴想说话,警视马上换一个角度发问:
  “对了,你会和葛见百合子解除婚约吗?”
  “事情变成这样,大概不解除婚约也不行了吧?”三木调整姿势,想从容不迫地回答,无奈语气明显变得很急促。“她的父母也有这个意思。”
  “这样的安排来得正是时候呐!”警视语带挖苦地说。“不过,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作那样的决定也不行吧?”
  “她的父母确实很可怜,可是,杀人就是杀人,他们不早点表态的话,我也有我的立场——”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早点解除婚约也是为了双方好吧?”峰岸好像在替部属辩护般地插嘴说道。警视好像同意这个说法似的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你会依照预定计划在明年和她结婚吗?”
  “嗯,会的。”
  “聘礼和结婚会场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开始准备。正打算要开始准备的时候——”
  三木又结巴了,含含糊糊地回答着。纶太郎见此时正是好时机,立刻探身问三木:
  “贵公司内最近有一个流言,说你常常去找清原。那个流言是真的吗?”
  三木倒吸了一口气,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纶太郎。他的脸色相当苍白,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完全说不出话来。警视马上就观察到了,他动动下巴,对纶太郎使了一个眼色,表示要打铁趁热地追问下去。
  “你知道清原小姐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日记?”三木面带怀疑的表情,反射性地回应警视的问题。“不,我不知道。”
  于是纶太郎便简要地说出关于印有“一码”字样名牌的推理。“谷崎呀!”峰岸好像要展示自己的博学多闻似的说:“谷崎润一郎在《钥匙》一书中,提到的不是日记本的钥匙,而是书房里小桌子的抽屉钥匙——”现在不是说题外话的适当时机,所以没有人理会峰岸。三木几近惶恐,无力地问:
  “她在日记里说了我什么事吗?”
  “没有。我们还没有找到日记,可能被葛见百合子带离命案的现场了。她杀死清原小姐的动机应该和日记里的内容有关。”纶太郎好像在陈述事实一样地说着自己推测的事情。“葛见百合子因为某种情况而擅自偷看了清原小姐的日记,知道了记载在日记里的秘密,所以一时冲动杀死了清原小姐。三木先生,那个秘密应该和你有关系吧?”
  三木颓然低着头,用手肘支撑桌面,双手抱着额头,沉默不语。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他这种赤裸裸的反应,等于承认了公司里的传言都是事实。
  峰岸又大声地咳了一下,好像终于等到自己出场似的开口说:
  “我好像有点多管闲事,可是,你们一味地指责三木,会不会弄错对象了?确实发生了如你们所想像的事情,命案也或许是因此发生的。那的确不是值得夸奖的事,而且三木也有思虑不够周详的地方。可是,他所犯的错并不是犯罪行为,像他们那样的感情问题,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稀奇。从某个角度来说,葛见百合子确实是可怜的牺牲者,可是,她不能因为自己可怜,就可以杀人。检视道德问题并不是警察的工作,警察的工作是取缔非法的犯罪。两位与其在这里追究不负责任的流言,还不如专心去寻找嫌犯。不是吗?”
  “我们非常努力地在寻找嫌犯。”警视毫不含糊地回答。“为了寻找葛见百合子的行踪,我们必须准确地掌握这个案件的原由和她的心理状态。我们绝不是来这里打混、杀时间的。”
  峰岸还在思索要怎么反驳时,纶太郎再度问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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