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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7 天童荒太(日)
  游子走过去制止道:“对不起!大野女士,请您不要在这里散发广告!”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们。
  “噢——是冰崎老师啊,怎么了?”
  “公共场所,不许随便散发广告!以前已经警告过你了!”
  “公共场所又怎么了?今天来这里参加研讨会,不都是因为家里有心烦的事吗?我想谁都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吧?”
  周围的家庭妇女们纷纷表示赞同。
  “那您也得得到允许啊!都像您这样乱发广告还不乱套了!”
  “允许?我能马上得到允许吗?对于那些心里有烦恼的人来说,早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我们可以开会讨论是否允许您散发广告的问题。但是,就算允许,考虑到秩序问题和清扫问题,也会要求您把广告放在指定地点,让人们自己去取。”
  “发个广告就能破坏秩序啦?你们现在应该考虑的不应该是这个,而是如何尽快把那些心里有烦恼的人们需要的信息给他们送去!我这样做的结果只不过是减少了你们的工作量,我又不是来找你们收税的。”
  “我没说您是来收税的,您只不过是为了宣传您自己!”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为了宣传我自己才这样做的吗?我请大家评评理。我从事的活动不收大家一分钱,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帮助大家解除烦恼。可是你们呢?你们只知道守着这块小天地,明哲保身,但求无过!你们根本靠不住!”
  “我劝你赶快停止这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行为!”
  “什么?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加叶子激动得嘴唇直哆嗦,“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人的存在,才引起了那些有烦恼的家庭的混乱!到你们这儿来咨询以求解决问题,到头来反而弄得不可收拾!恐怕你自己就是在不幸的家庭里长大的,所以,你表面上在和和气气地接受咨询,心里却在幸灾乐祸,甚至设置陷阱,拿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家庭耍着玩儿……”
  游子气急了,正要骂她胡说,忽听有人大喊一声:“说得好!”从浚介身后的洗手间里走出一个人来。
  “驹田先生……”游子皱起了眉头。
  驹田大声对加叶子说:“您说得太对了!这个红头发女人,就盼着别人家不幸,她把各个家庭当做猎物,到处设陷阱!”驹田说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我们父女就落入她的陷阱。她不让我们父女见面,把我们父女活活拆散。她表面上显得很亲热,结果弄得我们痛苦得要死。说不定她在背地里暗笑呢!大家听好了!只要这个女人在,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家庭掉进陷阱!”
  驹田说着逼近游子,把手伸进了工作服的口袋里。从形状上看,口袋里装的是一把刀。
  “不杀了这个女人,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不能眼看着她毁了我女儿!说!我们家玲子在哪儿?”
  “住手!”浚介从驹田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驹田拼命挣脱出来,扑向游子。但由于喝得酩酊大醉,手从口袋里抽出之前,一个踉跄栽了下去。幸亏大野加叶子及时架住了他,不然肯定摔个嘴啃地。
  “您不要紧的吧?”加叶子关切地问。她一边把身体失去平衡的驹田扶起来,一边对大家说:“看哪!大家看看吧!把人折磨成这样……”她对游子怒目而视,“你说!你是怎么对待人家父女的?”
  在场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游子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游子依然保持着镇定的态度,“请大家相信,我们采取的办法,对驹田先生,对他的女儿来说,都是最好的办法!”
  “别再信口开河了!”加叶子尖锐地指出,“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位先生为什么不感谢你,反而要杀了你呢?为什么恨你恨到了这种程度呢?”
  游子一时语塞。
  加叶子扶着驹田,恢复了她那和蔼的声音,“我负责把这位先生送回家去……请大家看看我刚才发的广告,随时跟我联系,什么时间都可以,谁也无法选择时间烦恼嘛。这个国家很奇怪。
  我们上的税,用在了建设这些公立咨询机构上,可是,我们有了烦恼想找他们谈的时候,还得遵守他们的作息时间。而且,摊上个什么心理医生还说不定……要是碰上个新手,或者碰上个不负责任的,还不越谈越糟啊!另外,我那里每个星期天都有座谈会,请大家自由参加,绝对免费!”
  扶着醉醺醺的驹田的加叶子,简直成了慈爱的象征,成了值得在场的所有家长信赖的人。大家帮着她扶着驹田,朝大门口走去。
  游子也瘸着脚跟在人们后边,目送大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扫掉了黯然神伤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浚介看着游子的背影,突然感到她的身材是那么的瘦小,又是那么的迷人。
  黑暗中,一只点燃的蜡烛发出橘黄色的光。
  没有风,蜡烛周围有一层薄薄的雾霭,烛光形成一个橘黄色的圆,似乎飘浮在半空。
  有人呼气,烛火晃动起来。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经文般密密麻麻的小字。白纸静静地靠近蜡烛的火苗,静静地点燃,冒出白色的火焰。火焰照耀着一只迷人的手。
  白纸即将燃尽的时候被那只迷人的手抛了出去。最后的一点火焰熄灭了,纸灰静静地落进黑暗里。
  又是一张白纸,白纸上也写着经文般密密麻麻的小字。白纸又被点燃了,又被那只迷人的手抛了出去。
  “该结束了……”蜡火又晃动起来,“一定要宰了那个女人……”
  那只迷人的手伸出去,抓住飘荡在空中的火苗,一把掐灭了它。
  同年六月三日,星期一
  天还没亮,亚衣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从二楼走下来。一楼靠里边的寝室里传出父母轻微的鼾声。这声音引起了亚衣强烈的愤怒。
  你们睡得好安稳呀……你们活得好痛快呀……
  前几天,亚衣走进厨房,歇斯底里大发作,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事后她说是不小心切的,母亲希久子半信半疑,父亲孝郎很轻易地就相信了。父母都没有深究。
  亚衣见到血的那一瞬间,在感到一种奇妙的美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死,就是这样的吗……不!活着,居然是如此阴暗,如此不稳定的事啊!生命,居然是这么容易结束啊!亚衣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感到人是非常可怜的。
  亚衣之所以尖叫起来,绝对不是因为怕死,也不是因为见到血以后受到了刺激,而是因为如果不叫出来,就无法忍受身体内部膨胀起来的某种存在。
  亚衣不希望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她大叫着,用菜刀照准自己的左手腕狠狠地切着,她心里有一种冲动,想看看自己的身体里边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不是希久子闻声赶到,她肯定要切到骨头的。
  当她意识到希久子的存在的时候,忽然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随后赶到的孝郎看到那种情形,相信了那是她不小心切的。
  结果到医院缝了四针,包扎起来。医生说伤好以后疤痕不会太明显。
  亚衣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把能吃的东西几乎都给拿了出来,冰箱门也不关就坐在桌子旁边吃了起来。先吃昨天晚饭剩下的炸鸡块和芝麻拌菠菜,再吃香肠和火腿、奶酪、布丁,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堆。
  肚子吃得胀胀的以后,从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罪恶感,她真想把中了毒的子宫整个吐出来。呕吐感使她浑身哆嗦着,她使劲儿揪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就要往厕所跑。
  “亚衣!”身后,希久子在叫她,“你把冰箱里的剩东西都吃啦……肚子饿了怎么不说话呀?妈妈给你做嘛。”
  听了母亲的话,亚衣既感到耻辱又感到愤怒,但她现在顾不上发火,她得先把自己身体里的毒素吐出去。她一把推开希久子,朝厕所跑去。
  “亚衣!到哪儿去?”
  亚衣冲进厕所插上门,听见母亲追了过来。她放水冲着便池,俯下身子要吐。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怎么也吐不出来。急得她用手抠喉咙,还是吐不出来。
  “亚衣……亚衣……”希久子一边敲门,一边轻轻地叫着。
  肯定是神经出毛病了,不管亚衣怎么抠喉咙,就是吐不出来,她被罪恶感笼罩着,头也不回地大喊:“你快走……回你的房间里去!”
  “你怎么了,不要紧吗?”希久子不放心。
  “你走!你走了就不要紧了!”
  “你在吐吗?”  棒槌学堂·出品
  亚衣大张着嘴,用力收缩着胃,可是,白白增加了许多痛苦,却得不到把毒素全部吐掉之后的快感。
  “亚衣!快出来!”希久子叫道。
  亚衣忍不住了,拔开插销,猛地推开门,撞在希久子身上。
  希久子痛得小声尖叫起来。亚衣头也不回地跑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插销,本想搬一把椅子顶上门,但听见希久子已经走到门口来了,就用被子蒙上了头。
  “别进来!”亚衣大叫。
  希久子不顾一切地闯进来,看着蒙在被子下边的亚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把吃的东西都吐了?”
  “跟你没关系!”
  “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呀?呕吐减肥?”
  “讨厌!你麻烦不麻烦哪!”
  “最近,你可有点儿不正常。学校也不去,实话也不说……
  以前的亚衣跑到哪里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妈行吗?奶奶跟妈妈吵架的时候,亚衣不是说过,永远站在妈妈这边吗?爸爸对妈妈说谎的时候,亚衣不是说过,永远不对妈妈说谎吗?”
  亚衣沉默不语,希久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说话呀!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老师批评你了?同学欺负你了?那个叫巢藤的老师欺负你了?”
  希久子站在亚衣床前,暴跳如雷。她恨恨地骂着,却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母亲,应该坐在女儿身边,伸出手去抱住女儿,用母亲般的话语安慰女儿。遗憾的是,她听不见亚衣心里的声音。此刻,亚衣心里的声音是:妈妈!别站着了,坐在我身边,抚摩我,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要不就用拳头锤我,疼一点儿也没关系!别站着了!别站着了!坐在我身边……讨厌……讨厌……
  “不管怎么说,不许再用这种方法减肥了!”希久子累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首先是浪费,世界上吃不上饭的人多着呢……”
  “讨厌!”亚衣掀开被子下了床。
  希久子停下脚步:“不许这样对妈妈说话!”
  亚衣根本不理希久子,开始脱睡衣了。
  “正经晚饭你不吃,深更半夜的,你跑到厨房去吃那么一大堆……吃了你还都把它给吐了!与其吐了,你吃它干吗?”
  “讨厌!”亚衣一气之下脱掉了所有的内衣。黎明的曙光里,希久子第一次发现,女儿长大了。身材虽然瘦小,但女人的线条已经很明显了,白皙的皮肤放射着迷人的光彩。
  亚衣迅速换好内衣,穿上了校服。
  “亚衣,你要干什么?”
  “上学!”
  “上学?刚五点!你到底是怎么了?折磨妈妈你就那么高兴啊?那天晚上以来,妈妈一直很痛苦。被警察带去了,这问题有多严重你知道吗?要是奶奶还活着,那还得了……”
  亚衣提起书包,从希久子身边挤过去就要下楼,希久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亚衣!从那天晚上开始,你变得奇怪了!以前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事都没有?”亚衣心里嘟囔着,“我什么事都没有吗?什么事都没有吗我?”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学校?同学?还是老师?巢藤老师?”
  亚衣瞪着希久子,心想:“眼前这个人说什么哪?她是谁呀?”
  “警察为什么把那个老师叫去了?你跟那个老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到咱们家里来?你为什么赶他走?回答我!”
  “强奸了……”
  “什么?”
  “我被强奸了!”
  希久子愣住了,眼前的亚衣突然离开她远去,抓着亚衣手腕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亚衣冲着希久子拼命大叫着:“被强奸了!被那个东西捅了个乱七八糟!”叫完了,就像等着希久子回答似的,在原地站着不动。
  可是,希久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亚衣。瞳孔散大,眼前一片模糊。
  亚衣甩开希久子,咬着嘴唇向楼下跑去,刚下楼,父母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孝郎走出来,挡住了亚衣的去路。他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问:“大清早的,吵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希久子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儿来,在二楼大叫:“截住她!截住亚衣!”
  亚衣绕过孝郎正要出门,孝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这么早出去干什么?”
  “上学!”
  “还早呢,你看才几点哪?”
  “放开我!”亚衣打掉孝郎的手正要走,希久子追下来了。
  希久子插在孝郎和亚衣之间:“亚衣!你等等!”
  “搞什么名堂?莫名其妙!”孝郎嘟囔了一句,到厨房里找水喝去了。
  希久子一直跟着亚衣走到大门口:“亚衣,刚才是胡说吧?
  故意气妈妈,是吧?”
  亚衣一边穿鞋一边说:“不是胡说。”
  “住口!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希久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跟妈妈说实话,告诉妈妈不是那么回事!以后妈妈什么都不问你了。”
  这时,厨房里传来孝郎不满的喊声:“喂喂喂!这是干什么哪?怎么摆得满桌子都是啊?自从她奶奶死了以后,这家就不像个家了……”
  鞋箱上花瓶里的紫色的小花在亚衣眼前晃动,好像是在嘲笑她。她抡起书包打在花瓶上,花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亚衣踩着雪白的瓷片和紫色的小花走出家门。天已经亮了,清晨的凉风吹过来,打在亚衣脸上。她的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
  上课之前两个小时,学校破例召开了一个全体教职员会议。
  警察比较暖昧地公布了实森勇治事件的经过。由于麻生家的案件刚发生不久,新闻媒体肯定要来采访学校的老师甚至学生。
  教导主任秉承校长的旨意,严厉地告诫全校的老师们,不管哪个记者前来采访,一律保持沉默。并要求老师们分成若干个小组,到学生们上学经过的路上去,及时制止学生接受记者采访。
  “实森勇治很长时间不来学校了,跟学校也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警察是清楚的。对新闻媒体要采取一致的说法。当然,我们衷心地为实森勇治一家祈祷……今天早上全校师生集会,默哀一分钟。默哀前后允许记者照相和摄像,大家给学生打好招呼……校长将在校长室接受记者采访,还要发表表示哀悼的谈话。我再重复一遍,这次事件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件,跟学校和社会没有关系。实森勇治跟学校和社会处于隔绝状态,打个比方说,他家的事件是在孤岛上发生的事件。大家说话要注意,不要随便乱说,以免被记者抓住什么小辫子,给你登在报纸或杂志上就麻烦了。”
  教导主任一边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说:“我们不希望再出现这种事。除了实森勇治以外,还有几个准备劝其退学的学生,赶快办手续!发现情绪有问题的学生要及时向校领导汇报,不要由着令人的感情轻易行动!”
  说到最后,教导主任看了最后一排的浚介一眼。
  散会以后,老师们分头去学生上学经过的路上指导学生,浚介却被叫到校长室去了。
  生活指导部的部长打电话给浚介,告诉他实森勇治家出事了。
  浚介茫然地愣了一会儿,说他前两天刚到实森勇治家去过。部长吓了一跳,赶紧向校长和教导主任汇报了,胆小怕事的校长又赶紧告诉了警察。浚介就像做噩梦似的,再次被请进了警察署。
  但是,警察对浚介很客气,没有责备他,因为警察们都认为,实森勇治是在杂志上看了麻生家的事件后,受了影响。
  浚介把在警察署说过的话又在校长面前重复了一遍。
  “谁叫你自作主张到实森勇治家去的?碰上麻烦了吧?”教导主任苦着脸说,“而且,两个案子,都让你给赶上了。”
  生活指导部部长呆呆地摇着头:“运气不好嘛……没准儿外边儿很快就得传开了,巢藤老师去谁家谁家倒霉。”
  教导主任苦笑了一下,巨大的写字台后边的校长也阴险地笑了。
  教导主任问:“警察只问了你这些吗?”
  浚介想起了一个老警察的话:“还说,你什么都没为实森家做吗?”浚介想起这句话心里就觉得别扭。“还说,家访的时候,就没想到防止事件发生吗?还说,是你们学校劝其退学给他逼的吧?你们学校都干了些什么呀!”
  校长们听了这话,脸都扭歪了。
  “你是怎么回答的?”教导主任问。
  “我……什么都没说。”
  “那就对了。”
  “……是吗?”  棒槌学堂·出品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回答?”教导主任生气了,“你觉得有回答的必要吗?你甚至应该顶他一句,这事儿跟学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对嘛。”校长突然说话了,巨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站起来对浚介说,“你……眼睛都是红的。没睡好吧……回去休息吧。碰上这种事,够你伤脑筋的。回去休息休息吧。今天先上一天班,从明天开始休息一个礼拜,平静平静再说……”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果然有不少记者截住学生问情况。幸亏老师们出去引导学生了,记者们没问出什么来。
  全校集会。开始是为实森勇治一家的死默哀。电视台的摄像师、报社的摄影记者又是摄又是照得折腾起来了。
  浚介没有情绪在摄像机前边默哀,他把一位体育老师替换下来,站在学校大门口等着辅导迟到的学生。
  今天是星期一,几乎没有学生迟到。记者们差不多都到学校里边的体育馆里看师生们默哀去了,只有一家电视台的记者们留在了校外。忽然,他们眼睛一亮,原来是一个迟到的学生走过来了。
  一双似乎仍在梦中的眼睛,内心憋着很多不满的表情,没精打采的走路姿势,看来是个难得的采访对象。
  是亚衣。亚衣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在一个公园里坐了半天,最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去什么地方,就奔学校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小声骂着:“讨厌!混蛋!讨厌!混蛋……”
  突然,一个麦克风伸到她面前,摄像机也对准了她,一个年轻的现场女记者开始问她问题。“什么?说什么呢?一家三口都死了?孩子杀了父母以后自杀了?同学?全家死亡?”
  女记者手上那个黑乎乎的棒子让亚衣从生理上感到厌烦,她不想回答任何问题,转身就走。忽然,她看见面色严峻的浚介正在朝这边跑过来,立刻感到怒火万丈,内心那个阴暗的渊薮里,一条毒蛇蠕动着爬了出来……
  “关于实森同学在家里经常打骂父母的事,你听说过吗?”
  现场女记者问。
  “……死了是当然的事。”亚衣充满恶意的语言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冒出来,“那种混蛋家庭早该死了!”
  “你说什么?”女记者看了摄像师和录音师们一眼,苦笑了一下,显得有些吃惊地问。
  亚衣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急匆匆跑过来的浚介,故意大声说:“反正是个名存实亡的家庭,死了就死了呗!”
  “快离开她!不要采访了!”浚介插在亚衣和摄像机之间,阻止采访。
  亚衣狠狠地瞪着浚介,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杀了混蛋父母有什么不好?没有资格做父母的人,死了活该!”
  “芳泽!不许胡说!”
  “腐烂发霉的家庭要它干什么?不如趁早毁了它!不可救药的家庭,不如全都杀掉!我家也一样!下次就轮到我家了!”
  “别录了!请你们离开这里!”浚介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拉着她往校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遮挡摄像机的镜头。
  女记者把麦克风伸向浚介:“请您解释一下这位学生说的话。”
  亚衣甩开浚介的手,跑到摄像机后面去,挑衅似的看着他。
  “怎么样?这位女学生的话应该怎样理解呢?实森家的事件是不是说明学校方面有什么问题?”
  浚介没看着镜头,而是看着亚衣。他的心好像掉进了激流里卷起的漩涡,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来——
  “……都怪我。”
  “什么?”
  “都怪我。这个女学生说的是气话,属于别的问题……”
  “别的问题?什么问题?实森家的事件,学校方面是怎么看的?”
  “学校方面当然是有问题的……”
  女记者马上来精神了:“学校是怎么对待实森家的?”
  “我不认为学校方面有什么责任,也不认为什么也不回答就是对的……”
  “请您具体地谈一谈好吗?”
  浚介直瞪瞪地看着亚衣的手腕。伤已经好了,留下浅浅的一道疤。
  “既然去家访了,却什么都没做……我应该能够做点儿什么的……”浚介非常痛苦地小声说道。
  “骗人!”亚衣大叫一声,气愤得浑身发抖,“净说些好听的!你敢把话说清楚吗?伪君子!”说完冲上去狠狠地推了浚介一把,转身朝着跟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转眼就在拐角处消失了。
  女记者茫然地看着站在那里的浚介问道:“您可以在电视上露面吗?那个女学生的镜头我们可以删掉,您总可以在电视上露面吧?”
  同年六月五日,星期三
  “对!从自卫队驻地旁边过来,一座老房子,我在那儿见过您,说起过灭白蚁的事。我决定搬到这儿来住,请您来帮我灭白蚁……对,对,请多关照!”
  浚介放下电话,把名片装进口袋里,转身对搬家公司的工人说:“就放在那儿吧。”
  看着工人们搬进来的东西,浚介感到一阵凄凉。为了搬家,他扔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物品,现在看起来,自己的财产竟是那么的少。加上由于没有选择在星期天搬家,没惊动任何人,一个人搬家,不免觉得有几分感伤。
  但是,当他看见窗外飞进来的两只小飞虫的时候,那种感伤马上就消失了。没错儿,就是那种飞虫!那天早上找到麻生家去之前飞进家里的那种飞虫!已经沉入记忆深处的恶臭又浮了上来。讨厌!怎么连它们一起搬过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穿着一身西服套装的美步站在门口,“这是怎么回事?”
  “搬家呀。”浚介感到奇怪,美步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偷偷摸摸地搬?”
  “我打算今天晚上给你打电话来着……有重要事情找你商量。”
  “重要事情?”
  浚介看了看手表,打岔说:“还不到下班时间嘛。”
  “我今天早退。”
  浚介不由得看了一眼美步的肚子:“身体不舒服?”
  “领导让我早退的!”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学校都乱了套了,你不知道啊?”
  “怎么了?”
  “给你往旅馆里打电话你也不在……”
  “我回去收拾行李,折腾了一夜……”
  “往这儿也打了!”
  “你打的时候我还没到嘛!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问我出什么事了?看电视了吗?”
  “太忙了,没顾上看。”浚介不慌不忙地说。
  美步气得大声说:“你在电视里都说了些什么呀!你知道你引起了多么大的乱子吗?搬家?都说你是找借口躲起来了!你有病啊?说那些废话干什么?校长、教导主任,连董事长都惊动了!你闯大祸了!”
  “闯什么大祸了?”  棒槌学堂·出品
  “都怪我!学校方面当然是有问题、有责任的!是不是你说的?”
  “那……在电视上放了?”
  “可不是在电视上放了嘛!”
  这时,搬家公司的人走过来说:“对不起,打扰了,请交一下搬家费。”
  “啊啊,好的好的……”
  浚介交完钱回头一看,美步脱了鞋已经走到里边去了。浚介追过去间道:“老师们都看了电视了?”
  美步显得比刚才平静一些了:“只是一家电视台,而且只播放了一次,看的人不是很多,不少老师都是看的一个家长录下来的录像带。”
  “……我都不记得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了……”
  “你怎么想起说那些话来了?董事长和家长们都对学校施加压力,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学生家长的抗议电话也不少;我是班主任,简直成了被审判的对象。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都来学校采访,追问学校到底有什么问题,应该负什么责任。”
  “……从电视上能看出来是我吗?”
  “你的脸,你的声音,怎么会看不出来?教导主任打电话向电视台提出抗议,电视台说是经过你同意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美步一边撕着掉下来的墙皮一边说,“让我停职反省,弄不好还可能被炒鱿鱼!”
  “我去找校长谈谈。”
  “怎么谈?你知道你给老师们、学生们、家长们、毕业生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市教委也来电话了,传说警察也要来……要是警察进了学校又被媒体报道了,我就只有上吊自杀一条路了!学生们最可怜,拼着命学习,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个学校,突然学校的名誉给毁坏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浚介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张开了,想说的话却出不来,他用拳头捶打了一阵墙壁,靠着墙瘫坐在榻榻米上。
  “……处理得就是不好嘛!”
  “你指什么?”
  “校方虚伪!”
  “行啦!还冥顽不化。”
  浚介把拇指伸进袜子上的一个破洞里:“我是那么认为的,糊里糊涂地就跟电视台的人说了,看来是不应该说……不过,我确实认为学校有责任,学校在这件事上有失误。”
  “行啦!”
  “把实森勇治像甩包袱似地甩掉,难道不是事实吗?实森勇治一家死了,麻生一家死了……不错,我对电视台的记者那样说,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但并没有谁因此就死了呀!学校方面用这种与己无关的态度处理这件事,将来说不定还会出现实森勇治那样的学生,还会死人的!学生逃学不闻不问,劝其退学了事。出了问题以后呢,就说不太清楚,再表示一下遗憾,调查调查,研究研究,最后来一个全校师生默哀一分钟,就算完啦?”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学校的权限就那么大,无法对付行政方面的事。还有一个教育方针的问题,学生和家长的期待,毕业生的压力,邻居的抱怨,升学和就业……作为教育和管理学生的学校,出了问题首先重视的当然是学校的名誉。比起死掉的一个人来说,那么多活着的人的利益更重要,哪儿不是这么处理问题呢?”
  “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牺牲者,也许有成百上千呢!”
  “你太幼稚了!”美步气得也捶打起墙壁来,“幼稚得要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担任的科目又不影响升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你到教室里看看,学生们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是怎样拼命学习的!上你的绘画课,也就是去放松一下而已。什么是教育?你根本不懂!你只能算是个局外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再好好儿想想。”
  “现在再好好儿想想还有什么用……那个女学生,是芳泽亚衣吧?”
  “什么?”
  “电视画面上没露出她的脸来,声音也经过处理了……但我凭直觉肯定是她。什么‘杀了混蛋父母有什么不好’啦,‘腐烂发霉的家庭要它干什么’啦……是不是她?”
  “啊……”
  “你说你跟她没关系,我始终不那么认为!”
  “……学校都知道那是芳泽亚衣了吗?”
  “教导主任到电视台去看过未经编辑的录像带了,校领导肯定知道。学生里边也传开了。她有好多天没上学,又有学生看见过她从美术教室跑出来。学校的广告栏上贴着一张小字报,说你、实森勇治和芳泽亚衣是三角恋爱关系……”
  “什么什么?”
  “你跟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胡说八道!”
  美步砰地把窗户关上:“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吗?”
  “我知道……”
  “知道什么?你说!你说你知道什么?”
  “……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儿考虑考虑行吗?”
  “给你时间?”
  浚介慢慢站起来,继续躲着美步的眼睛,慎重地挑选着语句:“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想了很多……你听了以后,也许会说我推卸责任,也许会说我自命不凡,但我决不是没经过考虑随便说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最大的责任就是如何对待你,关于这一点我是能认识到的。但是……让我马上就毫不犹豫地建立家庭,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不想做一个我父亲那样的父亲,建立家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种想法现在也没有变……但是,我准备接受现实的安排,担负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来。最后下决心还需要时间,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有信心去建立家庭的……”
  美步盯着浚介看了一会儿,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里带着哭腔:“小心眼儿!神经病……睡了别人又想扔了别人,觉得不合适啦?害怕啦……担负起你应该担负的责任来,哼!说得好听!你拿什么担负?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人!”
  “什么?”
  “你以为你还能在学校干下去啊……马上就开除了你也许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但我敢肯定,以后绝对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坚决不辞职!”
  “没用!没人保护你!”
  “那……我再找工作,我不相信养活不了你。”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前途。对不起,我退出!”美步叹了一口气,“有人在我家门口扔了一条死狗!”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那天晚上,你让我堕胎的那个晚上。看着那条被切掉了脑袋的可怜的死狗,我忽然悟到了什么……为什么非得赖着巢藤浚介呢?为什么他这样对待我我还非要跟他在一起呢……我悟到,跟你一起是不可能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的!”
  “就因为看见了一条死狗?”
  “当然不只因为这个。”美步瞪着浚介说,“什么不要家庭啦,建立家庭太麻烦啦,爱是不存在的啦……现在你害怕了,又想建立家庭,别把我当傻子耍着玩儿了!”美步的眼睛里充满了悔恨和悲哀,眼泪涌了出来。她不想让浚介看见她的眼泪,转身朝门口走去,“学校你也干不成了,也搬家了,正好借这个机会一刀两断!”
  “等等!”浚介慌忙追过去,“一刀两断……孩子呢?你肚子里的孩子……”
  美步弯着腰,一边穿鞋一边说:“你放心好了……我又来了。”说完后又狠狠地说:“不,我根本就是骗你的,我一直正常来。但是,我不打算向你道歉!”
  浚介语塞。
  “我劝你最好还是给学校打个电话,当然,你不会听到什么好听的……再见!”
  “喂……”浚介追出去,想把美步拉住,但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呆呆地站在大门口,看着美步走远了。
  忽然,背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
  “……非常抱歉。”
  是游子。她穿一件白衬衣,配一条长裙,站在房门一侧,脸上是不好意思的神情。
  浚介一愣:“什么时候来的?”
  游子谢罪似的低下头:“你们正在谈话的时候。”
  “你都听见了?”
  “不知道打断你们的谈话合适不合适……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无所谓的……”浚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给学校打电话问你的地址,他们不告诉我……我又查了你们学校的教师名单……总之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这里……”
  浚介听烦了:“我的意思是您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啊……在电视上看见您了。”
  “无所谓的……”这回浚介可不是开玩笑了。
  “找到你以前的住所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原来你跟麻生家是邻居呀!莫非发现麻生家悲剧的第一人就是……”说到这里,游子停住了,吃惊地看着大门外,“马见原先生!”
  马见原来到二人面前,看看浚介又看看游子:“你们认识啊?”
  游子暖昧地点了点头。
  马见原用他那粗壮的大手抹了一把脸,锐利的目光盯着浚介说:“还记得我吗?杉并警察署的马见原。我们在麻生家见过面……一直想跟你取得联系……”
  浚介感到非常的困惑,连连摇头:“怎么回事?怎么都来了?”
  “因为在电视上看见你了。真没想到你跟这个事件也有关系。刚才我到电视台去过,整个录像都看了。”
  “又来责怪我是不是?”
  “实森勇治的事你知道了吧?”
  “在练马区警察署听说了。”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
  “……对不起,我刚搬完家,我得收拾屋子去了。”
  但是,马见原拦住他,不让他去,他只好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无可奈何地说:“知道知道。出事前两天我到他家去过,可是什么都没能为他们做。做梦也想不到会出那种事啊……您是不是想说,那也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有那么简单。我们都是孤立惯了的人,不希望别人介入自己的生活,同样,也不愿意介入别人的生活。因此,到底该怎么做,实在不好把握……”
  “不过,你的发言够干脆的。”游子插话说,“学校方面也是有责任的——这种发言出自学校内部人之口,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们对许多事情的责任问题,大都采取暖昧的态度。我还以为学校方面的发言将以校长那段客套话结束呢,你的表态好像把我从绝望中救了出来……我就是想来告诉你这个才来找你的……另外,我还想找那个女学生谈谈……莫非她就是……”
  “喂!对不起了!”马见原打断游子的话,“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可没有你那么轻松!”
  “我也不是为了放松一下到这里来的!”游子毫不示弱。
  马见原不再理睬游子,盯着靠在墙上的浚介问道:“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不光是实森家的事,麻生家的事也请你回忆一下。”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干吗还要……”
  “事件发生以前,你到实森家去的时候,带着一套绘画用具,还看见了门后边的高尔夫球杆——练马区警察署的警察告诉我的。我想问你,你认为实森家的事件和麻生家的事件有没有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有很多嘛。不去学校上学,平时在家殴打父母……
  警察不是都调查过了吗?”
  “警察都是在两家人死后才进入现场的,而你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情况。”
  “不能说我知道麻生家的情况。”
  “据我所知,只有你一个人同时知道他们两家活着的时候的情况。”
  浚介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不再靠墙,站直身子大声说:“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了!您是不是想说我应该为他们做点儿什么?您是不是想说由于我什么都没做才造成了他们两家全家死亡!您是不是为了谴责我才找到我这里来的……”
  说到这里,浚介站不住了,几乎瘫倒,游子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让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马见原毫不放松地追上来,继续问道:“你在他们两家附近见没见过同样的人?见没见过同样的车?他们对你谈起过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情没有?请你好好回忆一下……”
  “水!有水吗?”游子好像是要故意打断马见原的话似的大声问着浚介,她对马见原的追问有些反感。
  “杯子都在纸箱子里呢。”浚介用拳头顶着额头说。
  游子脱掉鞋子走进房子里,在厨房里把手绢沾湿,跑回来捂在浚介的额头上。浚介长出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马见原觉得站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不理解孩子的父亲,心像在被什么抓挠着,一阵难受。但他还是抑制住这种脆弱的感情,继续问:“两个家庭全员被杀,你跟两个事件都有关系。两个事件有什么共通点,你有责任有义务回答。”
  浚介摇摇头:“实森家我只去过一次,麻生家的人我从来没跟他们见过面,只见过他们的尸体。”
  “尸体……你……”游子瞪大了眼睛。
  马见原又说:“即便如此也应该知道点儿什么吧?我想问的是在那两家同时出现过的某个第三者。你没注意过什么人物或者什么东西吗?”
  “两家都有一种阴郁的气氛……也有一种不祥和的气氛……至于出现在两个家庭的同一人物或者东西什么的,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马见原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掏出自己的名片对浚介说:“别着急,慢慢儿想,多么小的事都别放过,想起什么来马上给我打电话。”
  “这样做有意思吗!我想尽快忘记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才把家搬到这里来的。”
  马见原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相信是孩子干的。”
  浚介和游子同时皱起了眉头。  棒槌学堂·出品
  “您……有什么线索吗?”浚介战战兢兢地问。
  马见原没有直接回答浚介的问题:“你这个新地址能告诉我吗?”
  浚介把房东送给他的写着这里的地址的纸条送给了马见原。
  马见原接过纸条,说了句“耽误你的时间了”,转身往外走。在通向院门的小路上,一脚踩在了一株弯倒在路上的蕺菜花上。那种柔软的感觉使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回过头来对浚介说:“在电视上说话的那个女学生你认识吧?”
  浚介一听,表情立刻变得阴郁起来。
  “她好像也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马见原继续说。
  游子不由得看了浚介一眼。
  “……我希望能为她做点儿什么。”浚介说。
  “芳泽亚衣?”游子问。
  浚介点了点头。
  马见原那锐利的目光转向游子:“你也认识?”
  “……认识一点儿。”说完也瞪着马见原看。
  马见原把脸转向浚介:“我总觉得她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你作为教师,当然义不容辞。”然后又转向游子,“你呢,既然也认识她,也应该多加注意。”马见原诚恳地说。
  芳泽孝郎一边斜着眼睛继续盯着显示器上的伦敦外汇市场牌价,一边皱看眉头对看电话说:“胡说!亚衣怎么会说这种话?”
  “刚才老师到咱家来了,就是这么说的嘛!”希久子在电话那一头说。
  孝郎用脸和肩膀夹住电话,继续注视着外汇牌价。
  “电视台录制的原始录像带老师看过了,亚衣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还没看吧?”为了躲开其他人的视线,孝郎离开了办公桌。其实没有人注意他,大家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伦敦外汇市场的变化。
  “班主任和生活指导部的部长特意到家里来了,怕不会有错儿吧。”
  “亚衣是怎么说的?”
  “亚衣什么都不说。”
  “不问本人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学校的老师不也是为了找本人确认吗?”
  “她憋在屋里不出来。”
  “即便如此,问问有没有那么回事总是可以的吧!”
  “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我不想说话说得不合适了刺激了她。”希久子的声音急迫得有点儿反常。
  孝郎不敢再逼希久子,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跟学校老师说的?亚衣跟老师们见面了吗?”
  “我说她发烧了,根本没法儿跟他们谈。”
  “做得对。在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跟学校老师见面是危险的……关于亚衣在电视上的发言,你是怎么跟老师们说的?”
  “我说那是青春期特有的歇斯底里,大概是淘气说着玩儿的。”
  “老师们相信了吗?”
  “半信半疑……老师们说,尽快找一个父母都在场的机会跟亚衣谈谈。好像学校的名誉因此受到了影响,说不定我们还得向学校道歉呢。”
  “孩子说句淘气话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我们向学校道歉?绝对不能道歉!我们低头认错了,责任就是我们的了,亚衣也得被处罚。社会上的事情都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承认了错误,问题就算解决了。哪儿都一样,谁承认错误谁承担责任!”
  “那你就快回来,跟学校谈谈呀!”
  “这么点儿事,你就谈不了啊?”
  “老师们说,想跟亚衣的父亲谈谈。”
  孝郎看着显示器上显示的伦敦外汇市场的牌价,不耐烦地咂了咂舌头:“他们想跟我谈什么?”
  “不外乎亚衣发言的本意啦,为什么老不去上学啦什么的……”
  “因为身体不好,你不是都说过了吗?”
  “亚衣最近确实有些不正常,你这个做父亲的,好好儿跟孩子谈谈吧……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家吧?”
  “早不了!有会。”
  “我给你往单位打过电话吗?”希久子急了,声音颤抖着,“两个老师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亚衣为什么请假啦,最近有什么异常吗,在电视上说那样的话背景是什么啦……都是责备人的话……你也是家长嘛!”
  “知道了知道了,可是,会议很重要,不能缺席,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好了好了,开完会我马上就回家……”孝郎挂断电话,视线又落在了显示器上。
  可别小看了显示器上那些枯燥的数字,它们是可以震撼世界的。它们既可以使一些人变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也可以使一些人绝望得上吊自杀。
  “他妈的!别烦我了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又要挣钱,又要照顾家,出了问题还得找我……”
  孝郎一掌打在桌子上的地球仪上。人头大小的地球仪经不住这一击,滚到了地上。
  一个年轻的职员把地球仪捡起来重新摆在桌子上,大惊小怪地对孝郎说:“次长!跌了跌了!牌价跌了!”
  孝郎满不在乎地说:“跌就跌吧,牌价嘛,不就是跌跌涨涨嘛!”
  孝郎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而且带着酒气。
  希久子走到楼梯上的时候,犹豫了。去不去看看亚衣呢?最后她还是决定去看看。作为母亲,不能坐视不管,否则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她希望亚衣能对她的言行感到后悔,希望听见亚衣说一句“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上了二楼,希久子在亚衣房间门前踌躇了一下才敲门:“亚衣!亚衣!爸爸有话跟你说,你下来一下……开门哪!”
  希久子一拉门,没拉开,门好像被什么别住了。亚衣的房间没装锁呀!希久子从门缝往里一看,里边新安装了一个防盗链,这是怎么啦?希久子一边使劲儿拽门,一边大声喊道:“亚衣!
  快把门开开!这样做妈妈是不会原谅你的!”
  亚衣穿一件蓝衬衣和一条白色荷叶裙躺在床上,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亚衣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黄色的污点,不住地眨着眼睛。
  这时,希久子大喊大叫起来:“她爸!快来呀!她爸——”
  天花板上的污点越看越像一个人,亚衣感到恐怖。周围的人都好像是陌生人,心里好像冻了冰,冷得她浑身发抖。
  “亚衣!开门!快开门!”孝郎抓住门把手拼命地又推又拉,弄得防盗链乱响。
  亚衣举起一把锋利的菜刀,指向天花板。今天早上,她悄悄离开家,买了一套防盗链,还买了一把菜刀。她真想用这把菜刀把自己身上这层假皮剥掉,露出真实的自己。
  “亚衣!再不开,我撞门啦!”
  亚衣转而把刀尖指向自己的脸,就像在质问自己似的,慢慢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睛,碰到了眼睫毛。
  “你跟电视台的人都说了些什么?你到底碰上什么鬼了?你给我出来!”孝郎嚷嚷着。
  希久子说:“亚衣呀,你们班主任老师说了,你入学的时候成绩是全年级第十三名,是相当优秀的。老师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妈妈好伤心啊!”
  亚衣的眼泪滚落下来,沾湿了枕头。孝郎后退了几步,正要向亚衣房间的门撞过去,亚衣猛地起身坐在床上,冲着门大声尖叫起来。
  “呀——”
  那声音就像一头幼小的野兽在遇到了危险的时候的嚎叫,充满恐怖感。
  孝郎愣住了,但他还想说些什么。希久子冲他摇了摇手,拉着他的袖子下楼去了。
  俩人回到卧室,希久子先坐在了床上。孝郎刚进来,希久子就用沙哑的声音吩咐道:“把门插上……”
  “胡说什么呢?”孝郎奇怪地问。  棒槌学堂·出品
  “电视上说了,家庭内暴力专题节目上说的,家里如果有有问题的孩子,睡觉的时候应该把门插上。”
  “……指的是把孩子锁在房间里吧?”
  “不是。为了防止孩子夜里袭击父母……现在这属于常识了。”
  “……别说这种混蛋话!”孝郎愤然,一屁股坐在了梳妆台前边的椅子上,“那指的是有家庭内暴力问题的情况,亚衣又不属于暴力问题。你这个做母亲的,冷静一点儿好不好?你去给我倒杯凉水来,酒劲儿上来了……”
  希久子有气无力地走到厨房里,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给孝郎端回来一杯,孝郎一口气把一杯水全喝光了。
  “亚衣干什么出格的事了吗?”孝郎躺到床上去,接着说,“你冷静地想一想,不就是跟电视台的记者说了句玩笑话,身体不舒服没上学,自己在自己房间的门上安了个防盗链嘛……孩子大了,有自己的隐私了,安个防盗链也算不了什么,不要神经过敏嘛。你说是不是啊?”见希久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不说话,孝郎生气了,“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那么看。”希久子看着镜子里那个疲惫的中年妇女的脸,“不是我神经过敏,亚衣最近确实变得很奇怪。”
  “她奶奶死了,又刚上高中,正处于反抗期,你不是说叫什么青春期歇斯底里吗?亚衣的教育问题都是你管,为什么就没发现征兆呢?”
  希久子的视线转向镜子里那个令人厌恶的中年男人:“……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挣钱养家糊口啊!要是个男孩子嘛,你说我什么都不管还能叫人接受。女孩子嘛,当然应该由母亲来负责啦。哪家不是这样,也没见人家出问题嘛!怎么你就不行呢?”
  希久子烦躁地说:“我不是在管吗?”
  “你管什么了?还不都是推给她奶奶管。奶奶死了,亚衣就变得奇怪了,你说这怨谁?”
  “谁推给她奶奶管了?是她奶奶不让我管!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她不是一直显摆她会带孩子吗?”
  “显摆是显摆,照顾孙女还是尽心的嘛,咱们还应该感谢她呢!是她把亚衣抚养大的,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她是抚养了孩子,可是整天骂我,骂得我焦躁不安!”
  “正是你这种焦躁不安给了孩子不好的影响,你就没有意识到应该怎么做母亲!”
  希久子嘲笑道:“你就意识到怎么做父亲啦?你在家里一直就是个孩子!她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你依靠她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死了你就把亚衣推给我,你就知道逃避!”
  “我逃避?我在跟整个世界打交道做买卖,这工作不仅关系到我们一家银行的生死存亡,甚至关系到全日本的银行的生死存亡!我的责任重大到甚至可以扔掉家庭的程度,我能逃避到哪儿去?”
  “还不是因为家庭这一头负担太重,你才逃避到所谓的工作里去的!你到现在还是个孩子,重的一头你扔下不管,选择轻的那一头!什么跟整个世界打交道,说穿了只不过是嫌家庭这头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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