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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6 天童荒太(日)
  “又不懂礼貌,又不好好儿学习,哪像我们芳泽家的!要你这个孽障有什么用噢!这个家将来可怎么办哟!”也许是因为正处于更年期,也许是亚衣的祖父年轻时净在外边搞女人使她精神上受到过刺激,祖母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
  “看看,你一天到晚地闹啊,闹得爷爷的病都加重了,还不快去向爷爷道歉!爷爷简直就是被你杀了……瞪我干什么?莫非你被古代的恶女附体了?”
  “混蛋!来月经的日子不准洗澡,脏啊!女人的脏!你身上有脏血!哭,哭也没用!女人哪,到死都是这样!”
  但是,祖母临死的时候,亚衣还是觉得祖母有可爱的地方,而且也希望祖母喜欢自己。
  “亚衣啊,你好好儿听着,只有好好儿努力,才能得到值得自己自豪的东西。努力,再努力,出人头地,活着才有价值,否则活着没有意义,等于行尸走肉,不能算个活人,不能算个活人哪!”
  回忆起祖母这些话,亚衣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拼命地拧着,好像要把吸进毛巾里的水拧出去似的,她要把留在脑子里的祖母骂她的那些恶毒话拧出去。结果不但拧不出去,反而使那些恶毒话凝结起来,放出更浓的毒素,麻痹着她的神经。
  “你要是个男孩子呀,那就完了……就你这学习成绩,还有脸去学校哪?你看你哪儿有个女孩子样儿啊!有人不讨厌你吗?
  爷爷、奶奶、爸爸,都讨厌你!讨厌!亚衣真讨厌!你妈都不想活了,都是因为你不好!把你妈气死你就痛快了是吧?啊?亚衣!你听见了吗?”
  亚衣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了。她晃晃悠悠地来到厨房。厨房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拉开冰箱门,借着冰箱里照明灯的光,打开洗菜池下边的柜门,从里边抽出一把锋利的菜刀……
  同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放学以后,浚介从学生名簿上查到亚衣家的地址,坐上公共汽车直接去亚衣家。
  亚衣家离开大路较远,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小区。穿过一个小公园,浚介来到亚衣家门前。亚衣家是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种着两棵罗汉柏。
  按门铃之前,浚介犹豫了一下,这时身后一个女人说话了:“您站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当她认出是浚介的时候、沉着脸问道:“是亚衣叫您来的吗?”
  原来是亚衣的母亲希久子。
  浚介慌慌张张地说:“……不,不是。”
  “那您干嘛来了?莫非您跟学校说了亚衣的事了?不要跟学校说,我不是请求过您吗?那天晚上的事肯定是一场误会,不要向学校报告了,我不是请求过您吗?”
  “我没有向学校报告,没有……昨天和今天亚衣都没去上学,我有些担心……自从那天晚上的事发生以后,我一直不放心,一直想跟她谈谈,却一直没有机会。听说她在家休息……”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希久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两天就好了。大老远的让您特意跑一趟……”
  希久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浚介就会回去的,没想到浚介挺固执,“您能让我跟亚衣谈谈吗?”
  ‘……为什么?”
  “她对我好像有些误会,我想跟她解释一下。”
  “可是……也许还在床上睡着呢。”
  “病得特别厉害吗?”
  希久子正要说什么,邻居家的一位主妇从亚衣家门前过,跟希久子打了个招呼走了。希久子有些不情愿地对浚介说:六……那就进来吧。”说完掏出钥匙开开门,冲家里大声喊着:“亚衣——亚衣——你们学校的巢藤老师来啦!”那意思分明是提醒亚衣做好准备。
  浚介被希久子安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去厨房煮咖啡。
  利用这个时间,浚介观察了一下这个家。
  所有的家具都是高档的,干净、整齐、有秩序,但少了一种气味,那种在冰崎游子家里闻到过的家的气味。
  忽然,浚介看见餐桌腿附近的地毯上脏了一块,像茶渍,又比茶渍的颜色深。再仔细一看,那块脏分明是血迹,周围都是由小到大的点,可能是血流到地上溅的。
  “让您久等了。”希久子把咖啡端上来了。
  “突然来访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起。”浚介深深地向希久子鞠了一躬,“来之前本来应该先给您打个电话的,但觉得今天是星期六,您肯定在家……不知道您星期六也上班。”
  “在朋友开的店里帮帮忙而已。您趁热喝吧。”
  看着眼前这杯咖啡,浚介想起了三天前美步泼在他脸上那杯咖啡,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被烫痛了的脸:“……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没出什么问题吧?”
  “那天晚上的事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那是一场误会!那孩子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是青春期的一种歇斯底里。糊里糊涂地跑到大街上,没想到碰上了一个坏男人。没出什么大事,算我们家孩子幸运。您说不是吗?”
  “啊,这个嘛……”
  “不管怎么说,这事已经过去了。孩子和我都想尽快忘掉。
  这事根本没让我丈夫知道。”
  “什么?”
  希久子挺直腰板,露出不容辩驳的神情:“没有必要再提这件事了。什么事都没出,警察和医院都做了证明。再让我丈夫知道了,他再去追问孩子,闹个天翻地覆,对孩子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悄悄地处理了是最合适的。就算是一家人,也没必要把什么事都说得那么清楚。您说是不是?”
  “也许是吧。不过……”
  “我们家一直就是这么处理问题的。”
  “家里真的没出什么问题吗?”
  “当然。孩子感冒发烧,在家休息了几天。除此以外什么问题都没有。”
  “……是吗?”
  “说实话,这孩子不应该出那种事……当时我也吃了一惊。
  为了考上好大学,亚衣学习一直很用功。半年前,一直疼爱亚衣的奶奶死了,刚刚安静下来……也许是想奶奶吧。”
  希久子说着说着,眼神变得不安定起来:“以前亚衣这孩子可淘气了。她是独生女,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宠着……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以后,这孩子变得文静多……所以说……那件事,绝对是偶然的……是误会……一场误会……”希久子说到最后,目光落在了地毯上那块血渍上,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莫非,又出什么别的事了?”浚介问。
  希久子回过头来,惊奇地眨了眨眼睛:“您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啊,随便问问。”
  “什么事都没出。能出什么事呢?”希久子语气十分肯定,“亚衣在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吗?”
  “啊……没什么……”
  “真的?亚衣怎么了?”
  “最近,不上美术课。”  棒槌学堂·出品
  希久子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了:“噢,是这么回事啊?美术课,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课,我上学的时候,什么美术课啦,音乐课啦,逃课的多了。当然,亚衣逃课是不对的,不过嘛……”希久子好像是在说服一个同伴跟她一起去干坏事,口气变得柔和起来,“您知道亚衣被带到警察署去以后,为什么非要叫巢藤老师去吗?”
  “不……不知道。”浚介歪着头说。
  希久子频频点着头说:“我也问过亚衣,她没告诉我是为什么。我想啊,恐怕是因为您教的课跟考大学没关系,也就是说,您的课不是主科,叫您来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您可别往别处想,我的意思不是说您教的课不重要。亚衣是想找一个不影响她考大学的老师,就算让您不高兴了也不要紧,反正在学校里也不怎么跟您见面。”
  希久子以中年妇女特有的温和而又强硬的口气,微笑着继续说:“您千万别生气,托您的福,救了亚衣,也救了我。我肯定说服亚衣去上美术课。不过最近嘛,偶然有那么一两次不去,也请您谅解,毕竟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嘛,您应该体谅孩子的心情……”
  “亚衣没说过别的吗?比如关于我的事……”
  “关于您的事?什么事?”
  浚介沉默了。
  “不管怎么说,再看几天吧。星期一就能去上学了,到时候请您多加关照。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了呢,咱们就谈到这儿,我也该做晚饭了。亚衣嘛,可能还在睡觉……”希久子说完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浚介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告辞。忽然,希久子看着浚介身后,尖叫了一声。浚介回头一看,原来是穿着一身睡衣的亚衣。
  亚衣的左手腕包着雪白的绷带,浚介感到非常刺眼。
  “这孩子,到厨房里帮我切菜,把手给切了。真是的……”
  希久子插到浚介和亚衣之间解释着,那解释,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亚衣愤怒地瞪着浚介骂道:“你这个混蛋!你来干什么!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滚出去!”骂完了又对希久子喊道:“把他轰出去!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轰出去!”
  “亚衣……你……”希久子吓得脸都扭歪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亚衣充满厌恶的眼睛又瞪了希久子一眼,像一头敏捷的小兽,噔噔噔跑上了二楼。
  浚介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问个究竟,犹豫中刚向前迈了一步,希久子大声说话了:“我看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亚衣呢,我一定批评她,让她好好儿去上美术课,这总行了吧?对不起了,今天就请您……”说着抓住浚介的胳膊肘就往门外拽。
  浚介不好反抗,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我觉得亚衣有点儿问题……”
  希久子板着脸否定:“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是……”
  “用不着您操心!这是您的鞋,穿上走吧!亚衣是我的女儿,她的情况我最了解,她就是有点儿不舒服,您就不用操心了!”
  浚介糊里糊涂地被希久子推出门来,回过头去还想说些什么,希久子一阵连珠炮堵住了他的嘴。
  “您别往歪里想,亚衣手上的伤是帮我切菜的时候切的。再说句失礼的话,亚衣来例假了,女孩子这时候脾气不好,请您多包涵。”说完砰地把门关上了。
  浚介站在院子里,透过罗汉柏的枝叶看了看二楼。二楼的窗户关着,没有人影。
  浚介被希久子轰出来之后,越想越觉得亚衣手上的伤有问题。手腕上白色的绷带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希久子反复强调是切菜时切的,切菜怎么会切到手腕上去呢?
  他坐上公共汽车,顺着目白大街往练马区方向走,在一个叫富士见台的车站南边的住宅小区的一角,找到了美步担任班主任的高中二年级学生实森勇治的家。
  实森家是一所平房。进院门以后,左边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打扫得不太干净,满地杂草和落花的花瓣。夕阳下的紫阳花好像在呼风唤雨似地摇摆着。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实森勇治的母亲满脸不高兴地问,“侦察来啦?既然强制我们退学,还搞什么家访啊?”
  实森勇治的母亲四十五岁左右,穿着黄褐色连衣裙,小个子,微胖,眉眼长得挺可爱的,但眼圈是黑的,好像刚哭过。
  “是不是认定了我们家孩子要闹事儿啊?是不是想在出事儿之前把我们从学校里轰出来啊?你看,我挨打了吗?流血了吗?
  我们家可没有网球拍,顶多有几根高尔夫球杆!”说着从门后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来,摔在浚介脚下。
  浚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误会了……”
  “我们坚决不退学!你们学校瞎嚷嚷什么我们家孩子要打死父母,我还要追究你们学校的责任呢!”
  “您等等,我不是为这事儿来的……”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家的玻璃打碎了没有?家具砸烂了没有?请吧!看看吧!别看我们家的房子破,结实着呢!连地震都不怕!你是不是想说,外表看上去挺结实,里边已经开始腐烂……”
  “实森太太!”浚介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我不是代表学校来的,我是以个人的名义来看看,想为你们做点儿什么!”
  “个人名义?”
  “对!”
  实森太太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双手捂住脸,蹲在了地上。
  浚介想伸手把她拉起来,可又不知道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实森太太平静了,从牙缝里漏出一句话来:“……对不起。您特意来看我们,我却……”
  “……您不要紧吧?”浚介关心地问。
  “刚才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实森太太左手仍然捂着脸,右手放在胸部,做了几次深呼吸。
  “勇治在家吗?”浚介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到外边玩儿游戏机去了。我不让他去,他从我钱包里抢了一万日元就跑了……学校的决定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吗?”实森太太央求似的看着浚介,“那孩子从小就很知道努力。在学习上,我们从来没有强迫过他。上私塾啦,参加模拟考试啦,都是他自己要求去的。取得了好成绩也经常在我们面前夸耀:看!我考得不错吧……真不知道最近这孩子是怎么了。我觉得不是简单地换个学校就能解决得了的。”
  “勇治说过他对学校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只是说不想去了,换个学校就去……这个学校本来是他自己选的。我不是那种一天到晚逼着孩子学习的母亲,只要身体好,学习上看孩子自己的。上私塾什么的都是他自己要求的,我们还觉得挺吃惊的呢。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知道用功!我们两口子文化水平都不高,还嫌去私塾花冤枉钱呢!”
  “他说过他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吗?”
  “这个嘛……上小学的时候,说过为了将来挣大钱,为了将来指挥很多人……最近什么都没说过。”
  “没说过想当画家吗?他画儿画得不错。”
  “啊,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画儿,我也对他说过希望他长大了当个艺术家,但是他嘲笑我说,画画儿哪能吃饱肚子?最近我问过他,你的理想是什么?老在家里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你选择什么道路妈妈都不反对……没想到我这么一说,那孩子……”说到这里,实森太太把视线转向一旁,学着儿子的口气,“你们有什么理想?马马虎虎地工作,稀里糊涂过日子,还有比你们更无聊的吗?你们有什么理想?你们有资格做父母吗……”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呼吸也停了下来,好像一尊雕像。
  浚介有些害怕:“喂……”
  实森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声说:“不行不行!”她用手反复抹了几把脸,“不能泄气!人家对我说过,不要责备孩子,应该反省自己是否把作为父母的爱真正传达给了孩子,从现在起就要用具体的方式让孩子明确地感觉到父母的爱……”
  她好像忘记了浚介的存在,自言自语似的说:“孩子!我要让你知道,在爸爸妈妈心里,你的幸福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重要,为了你的幸福,我们愿意当牛做马,愿意下地狱,愿意去死!我一定要用具体的方式把我们对你的爱传达给你……”她好像喝醉了酒,醉眼朦胧地看着浚介,“你不认为应该这样做吗?”
  “啊……”
  “那孩子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们没有把作为父母的爱真正传达给他。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对他的爱早就传达给他了。他生病的时候,我们昼夜守候着他,一分钟都不睡。放学以后回来得晚了一点儿,我冒着大雨也要去学校找他。不管多忙,每年我们都要带他出去旅行。过生日,过圣诞节,我们是能出多少钱出多少钱。我们还看了许多如何教育孩子之类的书……可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爱。我们太幼稚了,那样做跟养一只小狗有什么区别呢?”实森太太一口气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自我满足地点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可以等勇治同学回来吗?”
  “等勇治……为什么?”
  “我想跟他谈谈……”
  “谈谈?我们一直在跟他谈。光谈没用,左耳朵听右耳朵跑了。必须做给他看,必须把我们的爱具体地表现出来给他看!那孩子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别人对我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别人?”  棒槌学堂·出品
  “专家……您说要等勇治回来跟他谈谈,您有什么具体的方案吗?”
  “……没有。”
  “您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想找我们家孩子解决你自己的问题。专家说了,千万不要让外人介入。专家还说,孩子出问题的时候,肯定有人会以关心孩子为名介入的,让我们多加小心。”
  听实森太太这么一说,浚介有些呆不下去了。这时,他闻见实森家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这是什么味儿啊?”
  “啊,杀虫剂,家里有害虫。”
  “害虫?”
  “对,白蚁。白蚁在家里做了窝,房子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不治理会很危险的。一个朋友向我介绍了这种杀虫剂。”
  “是嘛……”
  “我看您还是赶快走吧,不然勇治回来,造成他情绪激动可就麻烦了。”
  看着这个往外轰他的女人伤心的眼睛,浚介心里感到一阵悲凉。他把抱在胸前的一个大纸口袋递过去,“这是我送给勇治同学的一套画具。勇治同学喜欢画画儿……请您转告他,如果他画了什么,希望他拿给我看看,什么时候都可以……”
  “老师您放心,勇治这孩子一定回学校念书……只要他真正理解了我们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一定会变好的。我们很快就能跟他沟通……”
  浚介离开实森家来到大马路上,叹了一大口气。胸中积聚着一种莫名的罪恶感,觉得浑身没劲儿。夕阳给行人稀少的大街涂上了一层昏黄的颜色,尘埃和花粉在空气中飞舞。忽然,浚介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横穿马路——是亚衣!
  浚介加快脚步追上去,亚衣在前边一个路口拐了弯。浚介拐过去的时候,亚衣已经走远了。夕阳晃得浚介眼睛生疼,他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再也不想去追亚衣了。
  同年五月三十日,星期四
  一个点着蜡烛的昏暗的房间里。
  一杯煤油(①日本的住宅冬季大多烧煤油取暖,家家都有装煤油的大塑料罐。冬天过了,没用完的煤油就留在塑料灌里,来年冬天接着用。)慢慢地倒在一个男人的头发上。
  男人虽然将近五十岁了,但头发依然浓密。煤油渗透他的头发,顺着头皮流到被打破的额头上,流到眉毛上、睫毛上,冲洗着脸上的污血。浓烈的煤油味儿熏得他直咳嗽,但由于嘴里塞着毛中,咳不出来,憋得他浑身颤抖。他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手脚被铁丝绑着,铁丝摩擦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的爱是真的吗?”一个硬邦邦的声音问道。
  男人拼命点头。煤油浇在他额头的伤口上溅起来,形成令他感到迷幻的雾气。煤油流到他裸露的阴部,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爱是真的吗?”那个硬邦邦的声音在问男人对面的女人。
  女人跟男人一样,也被铁丝绑在红木椅子上。她想站起来,可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只好就那样坐着,反复地点着头。女人的额头也被打破了,血流满面,即便是熟人也认不出她是谁。她的脚下躺着一根高尔夫球杆。
  “你们把心里的爱传达出来了吗?”
  被毛巾堵着嘴的男人和女人同时拼命地点着头,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呻吟。
  “骗人!”硬邦邦的声音怒吼起来,突然抄起一个晾衣服时夹衣服用的夹子,夹住了男人的鼻子。
  男人被窒息的恐怖吓得瞪大了眼睛,憋在肺部的空气好像要把毛巾喷出来,他非常艰难地透过只能透一点儿气的毛巾,用嘴呼吸着。
  一张超市发放的广告被卷成火把形状点着了。火焰在男人眼前晃动,被煤油浇湿的脸在火把下闪着光。男人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半信半疑地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能说已经把心里的爱传达出来了吗?”
  男人不笑了,瞪大了眼睛,疯狂地摇头。“是的,我们没能真正把心里的爱传达出来!”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而他的含着眼泪的眼睛里则充满恳求的目光,”所以,求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那你现在就传达给我看看!”烧掉了一半的火把突然杵在男人头上。
  轰地一声,男人头上立刻燃起大火,直冲屋顶。男人的头发眉毛在一瞬间就被烧光了,皮肤被烧焦了,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儿。男人痛得差点儿跳起来,可是,他被铁丝紧紧地固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不到三秒钟,他的头被湿毛巾盖上了,只听噗地一声火灭了,男人头上冒出白烟。与此同时,男人鼻子上的夹子被拿掉,带下去一层皮。男人疼得身体一蹿一蹿的,从鼻子里呼出憋了很久的空气,紧接着把难闻的焦糊味儿吸进肺里去。
  灌满了煤油的杯子又被举到男人的头顶上:“我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爱!”硬邦邦的声音一边说一边把煤油慢慢浇下去,就像在抚慰男人被烧焦的头。
  男人的鼻子又被夹子夹住了。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拼命地摇晃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哀求的声音,眼睛里流出大颗泪珠。
  “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忍耐的!为了爱,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忍耐的!”
  火把又被点着,再次杵在男人头上……
  “从现在开始吗?从现在才开始你们真正的爱吗?”
  男人在朦胧之中痛苦地摇着头。
  “你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吧?”
  男人继续摇着头。  棒槌学堂·出品
  “那你就把具体行动给我看看!”说着又一杯煤油浇在了男人头上……
  男人不动弹了,火把丢在女人脚下。
  “你的爱是真的吗?你爱孩子胜过爱你自己的生命吗?”
  火从女人脚下燃起,一直烧到她的大腿。一条毛毯盖过去,火被捂灭了。煤油再次浇了上去。
  “伪君子!爱的伪君子!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伪君子!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让我看看你们的爱!把你们的所谓崇高的爱都给我看看!”
  火又点着了……
  但是,外边的大雨遮断了所有的臭味儿和声音。大雨不停地下着,硕大的雨点砸在门口一个写着“实森”的报箱上。院子里的紫阳花在雨中摇摆。花瓣被大雨打落在地上,花蕾就像一张张人脸,在雨中哭泣着、颤抖着……
 
第三章
  同年六月一日,星期六
  实森鞋店的休息日是星期五,星期六应该开门,可是,开门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金属卷帘门还没卷起来。
  附近的店铺都没听说过实森鞋店临时关门,伸长脖子怀疑地看着这边。在实森鞋店打工的一个男店员,和一个跟他有暖昧关系的女店员,发现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店里的店主实森先生这么晚了还不来,就给店主家里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没人接。俩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星期四发行的一份周刊上刊登的一篇报道。
  “家庭崩溃以至于此!下井草一家的惨剧!上中学的少年用锯子活活锯死父母……”事件过去了一个月,终于有记者探听到了事件的真相。
  店主实森先生买了这份杂志,痛苦地看了半天。而且,实森夫妇时常为无法跟上高中的儿子沟通而感到苦恼。
  想到这里,两个店员感到不安。又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俩人战战兢兢地前往练马区的富士见台的实森家看个究竟。
  马见原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就被刑警队长世木叫去了。世本的桌子上放着披露麻生家事件的那份周刊。
  世术用拳头砸着桌子上的杂志:“是不是我们警察署泄露的?警视厅和检察院都在追问呢!不会是咱们泄露的吧?”
  马见原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世木身后那个写着“忍耐”两个字的横匾,没说话。
  “检察院写的报告下来了,维持原判。叫你来就是为了通知你这件事。”
  马见原还是没说话,只浅浅地向世木鞠了一躬,就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从椎村的办公桌前经过的时候,正在支着耳朵听世木跟马见原的对话的椎村,赶紧假装写起报告来。
  马见原深深地坐进椅子里,看见椎村的笔尖根本没动,就问:“练马警察署的报告转过来了吗?关于高野台的事件。”
  椎村已经习惯了马见原的大嗓门儿,他满有精神地抬起头来:“啊,那条波美拉尼亚狗的事件哪?转过来了。是先用绳子勒死,又用刀把头切下来的。”
  “跟你以前侦查的案子有关连吗?”
  “……这我可不知道,但可以认为有很大的关连性……”
  “受害者的共同点呢?”  棒槌学堂·出品
  “现在还不清楚。干什么工作的都有,家庭也都是一般的家庭。相同之处嘛……房子都是独立建筑,不过,家里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要放松警惕,多加注意!”马见原想起了油井。虽然没有证据,但凭直感他认为邻居家的杂种狗肯定是油井害的。
  另外,开始发生宠物被害事件,是油井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以后的事。
  中午,马见原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警察署。快走到车站的时候,口袋里的呼机叫起来了。掏出来一看,是研司。
  马见原赶紧跑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绫女家的电话。
  “爸爸……”研司哭着叫道。
  “怎么了?谁来了?”
  “狗,狗……”
  “狗?狗怎么了?”
  “有人把一条小狗扔在我们学校附近,真可怜……咱们把它养起来吧!”
  马见原长出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家里养不了啊。”
  “养在你们单位行吗?没人管它,肯定会死掉,肯定会死掉的!”
  “你已经把它带回家了?”
  “带回来了。关在壁橱里了。壁橱里黑咕隆咚的,活不长!”
  突然,马见原觉得研司是在下意识地把他自己比做小狗。他放下电话,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绫女家。进家一看,壁橱里没有小狗。
  “小狗逃跑了!”研司看见马见原这么快就来了,特别高兴。
  研司把绫女放在冰箱里的咖喱饭拿出来在微波炉里热好端上桌来,非叫马见原跟他一起吃。马见原只好坐下来陪他。研司高兴地把咖喱饭都吃到脸上去了,马见原不时地用餐巾纸帮他擦掉。研司边吃边嘻嘻地笑着。马见原看着研司的笑脸,心里一阵阵疼痛。
  马见原在绫女回家之前,离开了左磨右缠的研司。
  穿过石神井公园的时候,看见一家子一家子地在公园里散步,马见原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快到家的时候,他碰上一个弯腰弓背的老太太,搀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瞎老头儿,从对面走了过来。他原地站住把老人让过去,一直目送他们在前边的路口拐了弯。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声。由于神情恍惚,他觉得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是幻觉。
  走进家里的时候,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低头一看,门口胡乱摆着一双年轻女人穿的半高跟鞋和一双小伙子们爱穿的旅游鞋。
  “尿布带来了,不要紧的!”一个年轻女人在里边大声说。
  马见原把推拉门拉开一看,只见女儿真弓正蹲在榻榻米上,在一个大旅行包里翻东西。真弓抬头一看,“啊”了一声,愣住了。
  马见原走进起居室,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小伙子正在对佐和子说:“这孩子长得不像我也不像她,说不定像姥爷。”
  “可不是嘛,特别是鼻子和嘴巴……”佐和子说。看见马见原进来,她有些吃惊,“哎呀!你回来啦?”
  小伙子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说了句:“您……回来啦?”
  小伙子穿一件T恤衫,一条白色的纯棉裤子,留着刷子般的寸头,猛一看像个硬派小生,但表情却告诉马见原,这小伙子肯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这就是真弓的丈夫,叫石仓悠史。他怀里的孩子好奇地看着马见原,不哭了。马见原也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自己不承认的小外孙女。
  突然,外孙女咧开小嘴,冲着马见原笑了。马见原的心就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了一下似的,非常难受。
  “嘿!你们看,碧子一看见姥爷就笑了。”佐和子的话把马见原从恍惚的状态中惊醒,他默默地走进卧室去了。外孙女一直盯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
  马见原脱掉外衣挂在衣架上,瓮声瓮气地问:“吃药了吗?”
  “快来呀!抱抱外孙女!”
  “问你呢!吃药了没有?”
  “吃了吃了。快过来呀你!”
  马见原没搭腔,不慌不忙地换衣服。这时,真弓拿着尿布满不在乎地经过卧室,对佐和子说:“妈,您不是说他出差了,不在家吗?”说完坐在佐和子身旁,对丈夫说:“悠史!把孩子放这儿!”
  “……可以吗?”悠史看了卧室里的马见原一眼,担心岳父生气。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给孩子换尿布要紧!”真弓催促着。
  悠史冲马见原说了一句:“那……那就给您添麻烦了。”放下孩子以后,又转过身,向马见原鞠了一大躬,“一直也没机会拜见岳父,真对不起!”
  “行了,悠史!你就当那个人不在!”
  “哪能那么没礼貌呢?”悠史认真地说。
  “……妈!您不是说他出差了吗?我们觉得您一个人太寂寞,才把花店交给我婆婆照管,过来陪您的!”
  佐和子神情恍惚地看着马见原:“我听见你说出差了,难道我听错了?”
  马见原没回答佐和子的问题,而且背朝里不看众人,气乎乎地说了声:“茶!”
  “好,我这就给你倒去。我明明听你说出差了嘛。”佐和子不住地摇着头,进了厨房。
  真弓把换下来的尿布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悠史:“后门有垃圾筐,扔了!”
  悠史接过尿布,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紧张的空间。
  真弓把孩子抱起来,冲着厨房继续说刚才的话题:“婆婆平时一直帮我们做家务。我们早上五点就得起来去早市进货,回来又得布置花店、送货,一忙就是一天,关门回到家里,累得动都不想动了。悠史呢,又是帮我洗衣服,又是给我倒茶煮咖啡,还帮我照看碧子……这样的丈夫够棒的吧?才二十一岁呀,要是上大学,还没毕业呢!参加过暴走族,蹲过少管所,能这样,不简单吧!绝对不打老婆,也绝对不打孩子,这样的好丈夫,真没的说……”
  真弓越说越激动,直到悠史回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不说了。
  佐和子用托盘端着四杯茶回来了:“她爸,茶来了,一边喝茶,一边看看你的外孙女!”
  真弓听了,使劲儿撇了撇嘴。  棒槌学堂·出品
  佐和子不管她,继续说:“第一次见你的外孙女吧?都半岁多了!快来好好儿看看,抱抱!这是你外孙女啊!”
  “得了吧!我们不想让别人抱!”
  “真弓!”悠史制止了真弓,转身对马见原说:“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懂事……本来,结婚之前应该过来征求您的意见的……结婚以后,我跟真弓说过好几次,过来看望……”
  “得了吧!有完没完哪?”真弓没好气地说。
  悠史继续很有礼貌地对马见原说:“都怪我没规矩……实在对不起……可是,孩子,孩子没有罪过……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生了这个孩子您就必须原谅我们,可是,这孩子毕竟是您的外孙女啊……我不争气,进过少管所,您是当警察的,肯定讨厌我这号人……可是,您别连这个孩子也讨厌,不管怎么说,她是您的外孙女……我不敢说她有多么可爱……您……抱抱她吧……”
  可是,马见原没动。他动不了。要他动起来,还需要时间。
  真弓呆不下去了:“悠史!别说了!他就是这种人,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妈!我们回去了。我们只是想来看看您的身体怎么样了,看看您是怎么过日子的。”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佐和子困惑地说:“怎么也得吃了晚饭再走啊。马上就做好,一起吃顿晚饭吧。”
  “妈!到我家来!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跟您说这个……到头来还是老样子,什么都得您亲自动手!白天就不用说了,晚上也是您一个人在家吧?才出院几天哪,身边没人照顾,太危险了!”
  “胡说什么呀!有什么危险的,我的病已经好了,所以才能出院嘛!家里的事一直是我干,你爸爸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是当然的嘛。要是没有人在身边照顾就受不了,那我还出院干什么?”
  “真的没问题吗?您说实话,您一个人在家真的没出过问题吗?忘了吃药都不会有人提醒您!”真弓这话分明是冲马见原来的。
  “我一直在按时吃药嘛。”
  “您说的这些话能让我相信吗?弄不好还得住院!”
  “真弓!别瞎说!”
  “谁瞎说了?今天出差,您不就弄错了吗?您不觉得不正常吗?”真弓把孩子交给悠史,使劲儿握着佐和子的手,“今天正好是个机会,跟我过去吧。这样对您的身体肯定是有好处的。悠史也是赞成的,对吧悠史?”
  “那当然。”
  “我那里是三室一厅,您肯定不会觉得憋屈得慌。您的病全好了以后,还能帮我看孩子,我们还得沾您的光呢。咱们在一起过全家团圆的好日子!”真弓斜楞了马见原一眼,“咱们把要家的人和不要家的人清清楚楚地分开!”
  “……滚出去!”马见原在卧室里背对着众人,低声吼道,“趁别人不在家,偷偷摸摸地跑到别人家里来的东西,没有资格随便发言!”
  “到底谁没有资格发言?为了自己的面子,把我妈接回家,又不闻不问,最后造成我妈重新住院的是谁?你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利用我妈!”
  马见原猛地转过身来,正要发作,佐和子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不光是马见原他们吃了一惊,就连小外孙女也紧张地看着佐和子,不敢出声了。
  “她爸,到这边来!”佐和子走进卧室,抓住马见原的手腕,把他拉出来,“她爸,看看你的外孙女,这是你的外孙女啊,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哪!今天,咱们家的家庭成员都在这儿了!没有别人了呀!”佐和子用力把马见原推到悠史抱着的外孙女碧子面前。
  碧子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马见原。
  马见原看了看碧子的眼睛,祖孙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马见原不知不觉地被外孙女的眼睛吸引住了。他好像很害怕这种吸引,慌忙把脸扭向一边。
  这时,佐和子又说话了:“跟你叫爸爸的,只有真弓,只有真弓了呀!”
  马见原从佐和子的声音里听到一种不正常的东西,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叫你姥爷的也只有碧子啊!这孩子长大了,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也得跟她一起站在小学校门口的樱花树下照一张入学纪念照啊!她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她才真正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哪!”
  “……佐和子!”马见原叫了一声。
  碧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好像被鬼魂附体的佐和子被哭声惊醒,下眼睑不住地颤抖。
  “佐和子……”
  “妈——”
  佐和子看了看众人,无力地瘫倒在地板上。马见原看见妻子的下眼睑痉挛得要翻出来了,不得不用手捂住。终于,一阵令人揪心的抽泣从她的手指缝里泄出来。马见原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抚慰着,她的哭声越来越高,最后竟然变成了笑声。
  “哈哈——这是我的策略……”佐和子抬起头来笑着说,“我是为了让你们父女见面,才想出这个策略的,不然你们父女是很难见面的。我就骗真弓说爸爸出差了,结果真把你给骗来了……我这出戏开始一直演得挺顺利的,没想到演到这里演不下去了……现在我宣布,演出失败!”
  看着佐和子带着几分淘气的笑容,马见原和真弓一时弄不清是真是假,不由得对视了一下。
  突然,就像要给眼下尴尬的局面解围似的,电话铃响了。佐和子立刻收起笑容,恐惧地看着电话。
  马见原似乎受到了佐和子紧张情绪的影响,显得很笨拙地拿起了电话:“……喂!”
  佐和子见马见原接了电话,也顾不上真弓夫妇在场,马上就凑到耳机上去听。马见原虽然很不想让她听,但也不好躲开。
  耳机里传出一个年轻人阴郁的声音:“我是杉并警察署的椎村。”
  佐和子很失望地离开马见原,不好意思地冲着正感到奇怪的真弓夫妇笑了笑,走进厨房,松了一口气似地叫道:“真弓!快过来帮帮我!”
  马见原担心地看着佐和子,对着话筒说:“是我!”
  “啊,您在休息吗?”
  “没有……怎么了?”
  “练马区那边,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练马?又是宠物被杀事件?”
  “不,这回是……全家被杀事件。”
  “全家被杀?”
  “跟麻生家差不多。”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一个不上学、整天在家里胡闹的高中生,杀了父母以后自杀了。杀人方式特别残忍。他把父母用铁丝绑在椅子上,泼上煤油,烧了父亲的头,烧了母亲的下半身……房子没着火。那个高中生在自己的房间里服毒自杀。写了遗书,内容跟麻生达也的遗书相似,说什么在那个世界再建立一个有爱的家庭吧……喂!您在听吗?喂!喂……”
  马见原不顾真弓的谴责,又把佐和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去警察署了。
  就在马见原赶到警察署了解情况的时候,浚介正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参加“青春期心理问题的研讨会”。会场在咨询中心C栋四层的小会议室,浚介嫌里边憋得慌,坐在了靠近门口的座位上。
  第一主讲是一位专门研究精神医学的大学教授。他开着一家心理诊疗所,运用家庭心理疗法解决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心理问题。现在,他正在借助大屏幕彩色监视器讲解家庭心理疗法的具体例子。
  画面上有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公斤左右、又细又瘦的十五岁的少女,还有她的父母和弟弟。一家四口围成一个半圆,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心理辅导。少女满脸不高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进行心理辅导。
  “瘦又怎么了?碍着谁了吗?像妈妈那样胖得跟肥猪似的就好啦?照照镜子吧,真叫人恶心!”
  女儿说得这么难听,母亲一点儿都不生气,而是认真地向心理医生诉说丈夫什么都不管的情况。父亲呢,一副既难为情又不满意的样子。好像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局促地摇晃着双脚。
  那位大学教授是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他说,家庭的松散状态是少女出问题的原因,解决少女的问题的力量也只能产生于这个家庭。
  “夫妻关系的改善是最重要的。夫妻不和,对孩子的影响是最大的。家庭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安全基地,夫妻之间感情的撞击造成家庭的不稳定……在这样的家庭里,孩子不敢说出自己的愿望,总是看大人的脸色行事,缩手缩脚,生怕惹大人生气。”
  教授说,小时候孩子只知道忍耐,但到了自我确立的青春期,压抑了多年的感情就会以各种形式爆发出来。教授从现代家庭论讲到未来家庭论,他认为,具有自由新思想的新一代父母的诞生,是减少孩子在青春期出问题的关键。
  “……但是,新一代父母并不能打破旧思想,找到正确的价值观。他们在旧的家庭里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立,也没有同旧的家庭做过斗争,所以,尽管他们已经做了父母,但精神上还是孩子,他们是为了使自己的人生得到保护和肯定,才要求建立家庭的。”
  因此,对于他们自己生的孩子,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给予尊重,而是把孩子当做一件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当做一件可以使自己得到某种肯定的东西。这种基础上的爱越多越危险。
  教授指出:“孩子只要一诚实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或说出自己的要求,马上就会引起父母的不愉快甚至愤怒。本来孩子的表现是非常自然的事,其结果却引起父母的反感,甚至有可能招致父母的虐待。在这种现状下,我对将来的家庭不抱太大的希望。”教授面色严峻地结束了演讲。
  教授刚一走下讲坛,身穿浅灰色套装的冰崎游子就站了起来,深深地向教授鞠了一躬。她那一头美丽的红头发优雅地拢到头顶,绾成一个漂亮的大髻。
  浚介前两次见到的游子,穿着都很随便。今天见到的是穿着讲究、化妆也很讲究的游子。她手持麦克风发言了。
  “一部分新闻媒体说,家庭正在无可挽回地崩溃或毁灭,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吗?很多拼命想维护家庭完整的孩子,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情况下发生了问题,但是,试图阻止家庭崩溃,向往美满家庭的,恰恰正是这些发生了问题的孩子……最后,我们请‘家庭内暴力对策研究会’关东分会会长……”
  这回站起来一个女的。又是讲话!浚介听腻了,他悄悄离开会场,去外边呼吸新鲜空气。走到大楼外边,浚介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觉得舒服多了。
  忽然,一个醉汉晃晃荡荡地朝浚介这边走过来。醉汉三十五岁左右,穿着一身工作服,满脸胡子,一说话满嘴酒气。
  “你……是这儿的人吗?”
  浚介皱了皱眉头:“不是。您有什么事?”
  “上边在开会是吗?”
  “啊,正在开一个研讨会。”
  “那个叫冰畸的女人在吗?”
  “什么?”
  “红头发,走路有点儿瘸……”
  浚介突然警觉起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打电话问过了,说在。”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身体摇晃着,“今天晚上她要是来了,就让我逮个正着!我说我找她有要事,可是,家里的电话也不告诉我,地址也不告诉我。”
  “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男人哼了一声:“你管得着吗?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莫非你是她的男人?”
  “不许无礼!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只掉进陷阱的可怜的狐狸。也许会被我那小狐狸救出来,也许会被警察抓进监狱。他妈的!差点把我这胳膊给拧断了,左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狐狸精太可怕了。”
  男人诡秘地眨了眨眼睛,眼球里泛着浑浊的光,晃晃悠悠地走进C栋里去了。
  那浑浊的眼光引起了浚介的不安,他犹豫了一下,赶紧迫了过去。大厅里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浚介坐电梯来到了四楼的小会议室。扫了一眼会场,还是没看见。讲台上,游子拿着麦克风,正在请参加者提问题或发表意见。
  “……谁有什么问题要提,或者有什么意见要发表,请举手。”
  游子的话音刚落,所有的参加者刷地一下全都举起了手。游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无可奈何地把麦克风递给了离她最近的一位女士。
  一位气质很好、戴眼镜的五十岁左右的女士站了起来:“我叫大野加叶子,是一个志愿者,主持一条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
  加叶子柔和沉静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住了,她继续说道:“我的专业知识有限,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原谅。关于家庭心理疗法,刚才这位教授说,家庭的松散状态是孩子出问题的原因,解决孩子的问题的力量也只能产生于家庭……您是这样说的吧?”
  “是啊……”讲坛上坐着的教授点了点头。
  “那社会呢?社会就完全没有关系了吗?社会环境,社会上流行的家庭观念,跟孩子的问题就没有关系了吗?社会环境对家庭就没有影响吗?”
  “当然有。我本来打算谈谈这种影响来着,但是……”
  “但是,您并没有谈到如何治疗社会的疾病。您的家庭心理疗法,只不过是改善倾斜了的夫妻关系。我认为,就算那个家庭的夫妻关系改善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而影响家庭的社会环境没有丝毫改变,就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解决问题。”
  “治疗社会的疾病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为了帮助来医院就诊的各个家庭解决问题,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也就是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棒槌学堂·出品
  大学教授有些生气了:“我并没有说什么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加叶子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说:“在精神医学界,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如果有问题的孩子坚决不去心理诊疗所或精神病院怎么办?如果能把孩子带过去的话,家长就轻松多了,这难道不是在座的绝大多数母亲共同的想法吗?”说到这里,加叶子环视了一下会场,不少家长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您说,为了帮助去医院就诊的各个家庭解决问题,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您知道有多少父母在为不能把孩子带到医院去而发愁吗?”
  “作为医院方面来说,您要是不能把孩子带来,我们有什么办法……”
  “闹了半天从一开始您就把那些不能带孩子去医院的家庭放弃了。”
  教授满脸不高兴地说:“家长要是同意了的话,孩子就是拒绝,我们也可以强制他住院!”
  在座的家长们骚动起来,有人故意大声咳嗽着,表示不满。
  游子见状赶紧调和道:“所以呢,我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愿意做家庭和医院之间的桥梁,请大家有效地利用我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
  加叶子没有理会和稀泥的游子,把目标转向了“家庭内暴力对策研究会”关东分会的女会长,“会长老师,您刚才说的杀了自己上高中的孩子的那对夫妇您见过吗?”
  “我不是什么老师……我没见过那对夫妇。”
  “那么,要求为那对夫妇减刑的签名运动,是那对夫妇所希望的吗?”
  “那是一场自发的签名运动。”
  “也就是说,那对夫妇是怎么想的,跟签名运动没有关系,是这样吧?”
  “签名运动肯定使他们感到高兴……签名运动是有成果的。一审就判得比较轻,二审减为三年,我认为这就是签名运动的成果。”
  “不过,那对夫妇根本就不希望减刑,这一点您可能不知道吧?”
  “没那事儿!”女会长愤然,“你问的问题太奇怪了!”
  “这种运动对家庭对社会有好处吗?我表示怀疑。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也一直想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老师们谈谈……咨询中心的老师们,在接受咨询的时候,认真考虑过家庭在社会中的位置,社会对家庭的影响,以及每个家庭真正的理想吗?”
  游子表情变得僵硬起来,紧握着麦克风说:“我不便作为咨询中心的代表来回答您的问题,我以个人的名义回答您行吗?”
  “简直是逃避责任嘛,真拿你们没办法!好吧,那就请这位老师谈谈个人的意见。”
  “叫我冰崎就行了。关于您提的问题,我可以这样回答您——我们现在的做法是,首先解除有烦恼的家庭里每个家庭成员的不安情绪,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要让他们找回拥有家庭的幸福感。这是很重要的吧?关于社会的状况嘛,我认为那属于别的问题。”
  “如果缺乏对理想社会和理想家庭的基本概念的理解,任何医疗机构也好咨询机构也好,都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认为,现在的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总是以财政预算和所谓权限问题为理由,根本无力涉及当前处于严重危机状态的家庭问题!”
  加叶子好像在对家长们进行启蒙教育,她优雅地伸出手臂:“虐待儿童的案子在增加,少年儿童之间互相欺负造成的死亡事件在增加,逃学的学生在增加,家庭内的暴力事件在增加,拒食症、神经官能症、紧张性头痛、抑郁症……严重地困扰着我们的孩子们……那些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总是说,他们在拼命努力。
  但是,他们的努力只不过是做一些表面文章,其结果是使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她的说话声音突然变轻了,用一种渗入人们内心的口吻继续说:“有些损失是无法挽回的,麻生家的悲剧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不改变社会现状,也就是说不彻底除去病根,类似的悲剧还会发生……”
  游子和少数几个人开始对加叶子的长篇大论感到反感,但大多数家长还是被她吸引住了。长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对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的意见,一直忍耐着没有说出来过,而加叶子替他们说了出来,让他们感到痛快。同时,加叶子坚强的信念也深深地感染了他们。
  “那么,你可以谈谈所谓家庭的真正理想是什么吗?”游子反击道。
  “当然可以!”加叶子充满自信地微笑着,“爱!不惜付出生命的爱!”
  这回答也太简单了!但是,在充满了严肃而紧张的气氛的会场里,没有一个人笑。人们已经被加叶子真挚而直截了当的话语打动了。
  “为了孩子愿意献出生命,父母把如此深厚的爱献给孩子了吗……在我看来,这种爱是越来越淡薄了。在学校和社会划定的各种各样的范围内,被所谓的价值观所迷惑,把真正的爱都给忽略了。由于父母粗心大意,造成了多少孩子无辜地死亡,我们在报纸上和电视新闻里看到的还少吗?可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说,不爱孩子的父母是不存在的!这是骗人的鬼话,虚伪的谎言!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以为建立了家庭,做了父母,自然就有爱了,那只不过是一种幻想。家庭的幸福,不应该是一种幻想,而应该是一种希望,一种目标。撒手不管是得不到幸福的,需要努力去争取!”
  加叶子环视会场:“大家想想自己的小时候,谁没有渴求过父母对自己强烈的爱?可是,我们得到了吗?就算得到过,我们感到满足了吗……一般而言,大多数人都得到了父母的爱,都是在父母的爱的抚育下长大的,所以不会出什么问题。不管多少吧,渴求的爱还是得到了。但心底里留下了不满,因为他们希望得到更强烈的爱,更绝对的爱……长大以后,这种愿望一直存留在内心深处,可是,他们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得到满足了,于是他们就去寻找代替物。他们用金钱,用地位,去填补孩提时代的空白……战争也好,经济问题也好,现实社会所有的罪恶,都是由于孩提时代没有得到父母足够的爱造成的……我们做父母的,必须让孩子真正体会到我们对他们的强烈的爱!不是给孩子录个像什么的那种表面的爱,而是不惜付出生命的爱!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家庭一体感,有了这种一体感,才能说得上幸福……所谓的一体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我们做母亲的怀孕的时候,跟胎儿合为一体的那种感觉。母亲感觉到孩子就在肚子里成长的那一瞬间,那种欢喜,可以说是无法形容的。其实,所有的人都在下意识地追求这种一体感,我们是能够找到这种感觉的!”
  说到这里,加叶子把游子作为替罪羊教训起来:“我希望你们这些人,找到那些因得不到真正的爱而彷徨的人们,好好儿跟他们谈谈。如果不能这样做,你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说的太多了。最后请让我再重复一遍,一个家庭出了问题,并不是这一个家庭不好,而是社会大环境的问题。为杀了孩子的父母减刑搞什么签名运动,分明是不负责任的父母们给自己头上戴免罪符!这种做法只能使有问题的家庭往坏的方向发展!”
  加叶子用有力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之后,深深地朝听众鞠了一躬。她刚坐下,会场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研讨会的进程完全被打乱了。加叶子发言以后,再也没有人提问,主持人只好宣布散会。在四层的大厅里,人们围住加叶子,问这问那,诉说着自己家庭的烦恼。
  浚介走向正在收拾会场的游子,游子表情僵硬地说了句:“来啦……”
  “辛苦你了,真够难对付的……”
  “没关系……谢谢你来参加研讨会。”游子勉强笑了笑,“我们给许多教育部门和学校发了通知,男的来了不到十分之一。家庭妇女没有接到通知,但占了九成。从教育部门来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不过,有的与会教师是真心想帮助那些被各种烦恼困扰着的孩子们,比如说你……”
  “我可没有那么高尚的动机……”浚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真让我吃惊不小。没想到人们热情这么高,也没想到有那么多家庭的孩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种研讨会经常开吗?”
  “一两个月一次吧。”
  “总是这种盛况吗?”  棒槌学堂·出品
  “盛况谈不上……不过,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挺多,每次都坐得满满的。”
  “刚才发言的那位女士经常参加吗?”
  “大概来过三四次吧。”
  “发言具有煽动性,声音也很有魅力,不过,让孩子体会到父母真正的爱,说起来容易,真要具体做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游子有些生气地说:“我们没有对社会说三道四的权利。再说,前来咨询的一个接一个,我们做再大的努力也是有限的嘛!”
  浚介点了点头:“议论议论倒也没什么,可以让人们发现自身的问题……不过,我总觉得那位女士刚才的表现包含着敌意,也好像是故意在这里宣传她自己……”
  “宣传?”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职员跑了过来:“冰崎老师,那个女的又在一层大厅里散发广告呢。”
  游子听了表情严肃起来:“通知管理科长,制止她!”
  “管理科长送那两位教授去了。”
  游子一听,立刻往外走。浚介想起自己还没有把碰上了一个可疑的男人的事告诉她,也追了出去。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的一瞬间,浚介也上了电梯。
  淡淡的香水味在电梯里飘散,浚介看着游子那红色的头发衬托着的白皙的皮肤,不禁心旌摇荡,连那个可疑的男人的事都忘了说了。
  “散发广告的就是发言的那位。”游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虽然她的咨询热线不是以赢利为目的的,但在公共场所散发,至少是影响秩序……”
  电梯到一层,门开了。一群家庭妇女正在围着加叶子要广告。
  “只要您有烦恼,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半夜两点也没关系,那时也许正是您为了家里的烦心事睡不着的时候。睡不着您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接受您的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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