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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天童荒太(日)
序 幕
  “喂,您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今天天气多好啊,风和日丽的……喂,您说话呀……”
  “……”
  “不要紧的,您不把真实姓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们这里绝对保护个人隐私,什么事情都可以谈。把心里的委屈说出来就好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被爸爸强奸了。”
  “什么……”
  “我爸爸把我给强奸了!”
  “啊?强奸了……”
  “没听懂啊?”
  “……听懂了听懂了。现在,你用的是家里的电话呢,还是公用电话?”
  “……”
  “喂,别挂电话……你多大了?上几年级?属什么的?”
  “……好恶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千万别干傻事。喝了什么东西?或者是自己弄伤了自己吗……”
  “他妈的!”  棒槌学堂·出品
  “好了好了,冷静点儿,先把你家里的情况告诉我好吗?
  你……有母亲吗?”
  “我妈看见了,一声不吭。”
  “……这么说,你有母亲。是亲生的吗?你父亲也是亲生的吗?”
  “是老婆子唆使我爸爸干的。所以我把她给杀了!”
  “……你指的是你奶奶吗?”
  “我妈现在一声不吭。”
  “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儿好吗?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时候你多大?”
  “早就开始了……很早以前……”
  “你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吗?你说的话我听不清楚……不是什么不该往嘴里放的东西吧?”
  “您应该知道的。”
  “别干傻事,求求你了。要懂得珍惜自己,这是第一位的,听见了吗?哎,到我这里来好吗?咱们好好谈谈。我到你那边去也可以,在什么地方见面由你来决定,公园也行,咖啡馆也行,我马上就过去。你不必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这里除了我以外谁都不去,绝对为你保守秘密。怎么样?我觉得直接面谈比电话效果好。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咱们好好谈谈,好吗?”
  “没什么好谈的。”
  “可是,难道你不是因为有很多烦恼,有很多痛苦,才特地给我们打电话的吗?”
  “我没有什么烦恼,也没有什么痛苦,只不过想在您这儿撂下一句话!”
  “什么话?”
  “杀了他们!”
  “什么……”
  “把全家都杀了!”
  “……别说傻话。”
  “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不是不相信你……你等等,我想跟你见一面,好好儿谈谈。”
  “讨厌!他妈的!我要把全家都杀了,您等着看电视新闻吧,别吓着您!”
  “喂,你等等……喂,喂,喂……”
 
第一章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锋利的锯齿压在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的肩膀上。
  那是一个胖男人,肥胖的肉体在锯齿的压迫下显得富有弹性。
  紧握着锯子的手一用力,排成一列纵队的锯齿压进了皮肤。
  再一用力,只听扑哧一声,皮肤开裂,锯齿吃进肉里,鲜血喷涌而出。
  “你的爱是真的吗?”手握锯子的人柔声问道。
  “我,不懂什么叫爱……”巢藤浚介故作轻薄地嘿嘿笑着,“到了什么程度叫喜欢,到了什么程度叫爱,根本就没有标准嘛……”
  浚介坐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用毛巾擦拭着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避开了站在面前的恋人清冈美步的目光。
  浚介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听说最近本校一些学生经常聚集在涩谷(涩谷是东京最繁华的地区之一,也是色情文化泛撒的地区之一。)的繁华街闲逛。今天晚上,学校派他去巡视。走到半路下起雨来,本来就对工作不感兴趣的浚介偷懒回家了。他回到杉并区的住所时,看见跟他在同一个学校工作的语文老师清冈美步正站在房门前边等着他。
  美步约浚介五月黄金周(②日本的五月黄金周实际上是从四月二十九揖(绿之日)开始的,加上五月二日的宪法纪念日、五月四日的国民假日、五月五日的儿童节等,称作五月黄金周。)期间出去旅行,但浚介以巡视和打算好好画几张画儿为由拒绝了,甚至建议暂时不要见面。
  他们交往已经两年了,但浚介嫌美步性格抑郁,连房间的钥匙都没给她。浚介受不了别人干涉他的自由,他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害怕像别的成家男人那样,逐渐被家庭吞食。最近,美步逐渐摆出夫人的架子,对浚介指手画脚起来,简直让浚介腻烦极了。尽管如此,只要美步站在他的眼前,他就不由得要拥抱她。刚才在街上转了半天,东京夜生活的刺激,使他的性欲膨胀起来。他抱住美步,狂热地亲吻着,用舌头撬开她的嘴唇,又去撬她的牙齿。美步没有回应。浚介生气了,故意使劲儿地吸吮,轻轻地咬,痛得美步呻吟起来……
  不料美步突然一扭身子,问道:“爱我吗?”  棒槌学堂·出品
  这一问,浚介就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床上,苦笑着问了一句“为什么”以后,看见了美步真挚的眼睛,那眼神是绝对不会原谅任何欺骗的。浚介觉得痛苦极了。
  “我觉得感情是一种暖昧的东西。就算互相说了我爱你,看得见对方的心吗?如果两个人爱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就从根本上失去了意义……你美步不是也说过,语文考试时出一道判断人的感情的考题是毫无道理的吗?”
  美步转过脸去,走到摆在窗边的画架前。画架上的画布还是空白的。浚介以画画儿为由躲着美步,可开学这么久了,画布上连一个点都没有呢。
  “憋死我了……”美步不满地嘟囔着,“怎么有一股臭油味儿?不是什么都没画嘛……”声音里带着刺。
  浚介想发火,忍了忍又使自己平静下来:“这几天不知道从哪儿吹过来一股臭油味儿,我一直关着窗户来着。”
  美步打开窗户,闷热的空气闯进房间,美步的头发飘动起来。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一点儿都不清爽的风,把一股臭油味儿吹到了浚介那边。
  对异味非常敏感的浚介,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那气味既像是从淌着血的生肉上发出来的,又像是从饥饿的野兽的嘴里发出来的,还像是被人踩的稀烂的虫子的体液里发出来的,让他感到极端的不快。
  美步也被臭味儿熏得皱起眉头,但她没把窗户关上,而是看起窗外初夏的夜景来。
  浚介的家在一层,窗外不远就是围墙,围墙外边是一幢综合了日本和西欧的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楼。从浚介的房间里,只能看到小楼的二层。
  “不知道又闹什么乱子没有。”浚介看着小楼,轻声叹息道。
  在小楼里住的这家人姓麻生,家里有一个每天都不去上学的中学生,几个月以来,整天在家里胡闹。忽而大骂,忽而尖叫,那天还听见了打碎玻璃的声音。一个星期前,半夜里听见那个少年大叫着:“杀了你们!”紧接着玻璃窗就被打碎了。
  浚介虽然觉得那家人很反常,但并没有真的出什么事,而且人家也没找自己,自己也不应该干预别人家的事。
  现在,那幢二层小楼所有挡雨用的木板套窗都关得严严的,整个建筑沉入浓浓的夜色之中,尽管如此,还是能让人强烈地感到里边有人。
  美步突然胡乱关上窗户,扭过头来表情严厉地对浚介说:“总是骗我!躲着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这是怎么啦……”
  听浚介这么问,美步的眼神显得不知所措。她瞪着浚介说:“算了,不懂什么是爱也罢,喜欢,是你说的吧?说了还不止一遍……从喜欢开始也可以啊,渐渐你就懂得什么是爱了。”
  “……开始什么呀?”
  “家!我们的家!”
  “什么?”
  “我有了!过了好些日子了……肯定是有了!”
  浚介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噢”了一声。这时美步已经逃也似地跑到门口去了,她穿上鞋,满眼的怒火像是要把浚介点燃。
  “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美步像一个法官,正颜厉色地宣判之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伞也没拿就走了。
  美步关门用的劲儿太大了,震得这座已经建造了十六年的房子颤抖起来。掀起的气流形成一股冰冷的冲击波打在浚介身上,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什么哪!混蛋……”浚介皮肤下面已经变得僵硬的细胞被吓得竖了起来,没顾上拿伞也没顾上换鞋,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穿着拖鞋的浚介穿过门前的小路和住宅小区黑乎乎的胡同,来到大街上的时候,看见一辆出租车刚把车门关上。
  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出租车的尾灯好像在嘲笑着浚介似的,一闪一闪地远去,驶向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浚介在原地站了很久。一辆卡车驶过时溅起雨水把他腰部以下全都打湿了的时候,才回过神儿来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愤愤地嘟囔着:“家……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
  这时,一阵异常的尖叫声穿过夜空从他的正前方传过来。
  浚介猛地抬起头来。一串路灯和整个住宅小区在深蓝色的夜空下伫立着,显得稳定而安详。谁也不会认为有人会从这再平凡不过的住宅小区里发出什么奇怪的尖叫……可是,现在的浚介却感到这个住宅小区跟平时很不一样。
  浚介一家一家地看过去,突然,完整的住宅小区所具有的稳定感消失了,好像每家的房子都失去了依靠,各自孤零零地漂浮在暗夜之中,让人觉得没有一点儿安全感。
  跟浚介家相邻的那幢二层小楼,门厅和门口的灯都熄了,好像沉入了黑暗的谷底,尤其让人感到孤独和绝望。
  刚才也许是错觉吧,浚介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尖叫声。他忽然对脚下一个小水洼发起无名之火来,狠狠地照着水洼踢了一脚。
  “不要!不要那臭玩意儿……”骂完之后,心情郁闷地回家去了。
  细小的雨滴在车窗玻璃上描画出一道道斜线。
  这是从河口湖开往新宿的列车。由于是五月黄金周期间,虽然夜已经深了,车上七成的座位上还都坐着乘客,绝大多数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其中一家显得有些特别,除了父亲的年龄比别的家庭偏大以外,还笼罩着一种奇妙的静谧。
  坐在母亲身边的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脖子上挂着水壶,大概是因为玩儿累了,垂着头进入了梦乡。母亲三十四五岁,短风衣、长裤,穿着朴素,干净利索。瘦长的脸上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对面座位上的一个男人。
  男人五十岁左右,身上穿的不是旅行装,而是深色西装。领带很鲜艳,但松松垮垮地系在粗胖的脖子上。黑皮鞋的鞋底磨掉了不少,剃得短短的头发白了大半,耳朵好像柔道运动员似的因长期训练变了形,嘴唇干燥得暴了皮。身高不到一米七,体格健壮,有些驼背但不显得卑屈,右眉梢有一块伤疤。
  男人姓马见原,名光毅。他坐在反向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雨滴在暗夜中的车窗上留下的抽象画。对面座位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女人叫冬岛绫女,她用有些沙哑的细细的声音对马见原说:“对不起……”马见原转过脸来,绫女低下头,瘦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了,“好不容易赶上一个连休,浪费在我们身上……”
  绫女垂下的每一根眼睫毛都反射着车里的灯光,马见原觉得美丽极了:“看你说的,能跟你们一起旅行,我太高兴了……从那个角度看富土山还是第一次,太有意思了!”
  绫女悄悄地抬起头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马见原微笑着,“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这么完整地看过富土山呢。”
  绫女此刻的表情就像被严父原谅之后又得到了父爱似的放松:“我也是第一次。研司这孩子高兴死了……好久没看见他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了……”绫女转过脸去看着自己的儿子,“也许是因为心事太重吧,这孩子上了小学还是没有好朋友。下班以后回到家里,看着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看电视的样子,我好为他担心啊……这是他上小学以后的第一个连休,老师让他们写一篇连休期间见闻的作文。别的孩子去海外旅游的都有,研司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的委屈我可是看出来了。今天您带我们去看富士山,真是太……”
  “这么近的小旅行,糊弄事儿的……”马见原打断绫女的话,自嘲地说。
  绫女使劲儿摇了摇头:“不!不是远近的问题。全家一起出去旅行,是这孩子觉得最幸福的事。富士山的冰穴也好,风穴也好,对于孩子来说当然比不上游乐园有意思,但是,您瞧他高兴得那个样子!”
  马见原听到全家一起时,微微皱了皱眉头,绫女没看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我问他,这回作文可有的写了吧?他一个劲儿地说,有的写了有的写了。他还说,富士山下边那个湖,可以游泳吧,要是能游的话,暑假还叫爸爸带我来……”
  一直看着马见原说话的绫女突然停住不说了,因为她看见马见原看着窗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研司睡得正香,嘟嘟囔囔地说了句梦话,又翻了个身。绫女抚摩着他那柔软的头发,又陷入了沉默。沉默使他们跟别的家庭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新宿站到了。
  “研研!起来了!”绫女说着就要摇晃他。
  马见原制止了她:“我来背他吧。”
  “可是……方向完全……”  棒槌学堂·出品
  马见原打断了绫女的话:“我有话跟你说。”他没有看绫女的眼睛,声音很严肃,近处的人如果听到了的话,会以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很熟练地把研司背到了自己宽阔的背上。
  马见原背着研司走出车站,沿着荒川逆流而上。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是湿的。绫女为背着研司的马见原打着伞,走在旁边。离开车站越远人越少,渐渐地只剩下马见原等三人了。
  汽车的噪音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涨了水的荒川哗啦啦的流水声。
  突然,研司噗地笑出声来,绫女看了看,只见他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脸埋在马见原的后背上。
  “做梦呢……最近总算能在梦里笑出声来了。”绫女说。马见原轻轻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在看得见绫女居住的三层住宅楼的时候,马见原终于说话了:“跟你实说了吧……要出院了……五月二号。”
  “……出院?”绫女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声音沙哑,“您是指……您太太?”
  “是。”
  “治好了吗?”
  “医生说,缓和了?”
  “缓和?”
  “那种病是治不好的……生活可以自理,没有太大的障碍,就是缓和了,医生催着出院。我已经习惯于每个月接她一次,可是,以后就要一直在家里住下去了。”
  “那……恭喜您了。”绫女看着马见原的后背说,“三年半了吧……”
  “出过一次院。那时正赶上你跟油井打官司……我一时顾不上她,她自己不知道吃药,结果病情加重,又住院了……以后我得多加注意了。”
  “所以……”
  “什么?”
  “所以,你今天才挤出时间来带研司去旅行?”
  “……”
  “从此一刀两断,是吗?”
  马见原没有回答绫女的问话。他从已经长出紫色花蕾的映山红旁边穿过,走进了古旧住宅楼的一个单元的门。顺着水泥楼梯,马见原背着研司一直爬到三楼,走进绫女的房间。两间一套的单元房,装修得很粗糙,由于墙壁太薄,听得见隔壁婴儿的哭声。
  马见原暂时把研司放在了挨着厨房的那间卧室里。绫女连忙到里边那间卧室为研司铺好被褥,又往浴缸里放满热水,催着研司洗了澡,总算给怠慢了好久的马见原端来了一杯茶。马见原看着绫女拼命控制着颤抖的心,故意忙碌的样子,感到阵阵心痛。
  研司在绫女的催促之下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回过头来不安地看着绫女。但是,当他看清楚马见原就在绫女身边的时候,开心地笑了。
  “爸爸!”研司叫道。
  “怎么了?”马见原现在有些后悔同意研司这样称呼他了。
  “爸爸!今天在家里住,对吧?”
  马见原犹豫了一下,用大人才能理解的狡猾“啊啊”了两声。研司满意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走进了里边的卧室。
  “是不是忘了说晚安了?”绫女提醒道。
  正在钻被窝的研司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研司!”
  研司逃匿似地用被子蒙上头,撒娇地说:“给我开着点儿门!”看见马见原和绫女并排坐在那里,放了心,“晚安!”说完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马见原和绫女静静地看了研司一会儿。从马见原坐着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研司脑后一片没有头发的月牙形头皮,那是动手术以后的痕迹。
  长时间的沉默以后,绫女说话了:“喝点儿酒吗?”
  “不了……”虽然马见原谢绝了,绫女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马见原的视线从研司后脑勺移开,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说:“乖孩子……”
  “啊……”
  “那么叫我,我好高兴啊。”
  “您是指……”
  马见原拿起酒杯,声音里带着苦涩:“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在家里那么叫我了……也许是因为恋恋不舍吧……那么叫我,我真高兴……”
  绫女总算明白了马见原指的是研司叫他爸爸的事:“我要是早点儿把咱们之间的事了断就好了……到头来痛苦的还是孩子……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绫女说完站起来逃到厨房里去了。
  这是,隔壁婴儿的哭声大起来,还能听见母亲哄孩子的声音。绫女在厨房里特意用明快的声音说:“不要紧,那孩子很快就会习惯了,年龄还小……”声音变得哽咽的瞬间,她把水龙头拧开了,流水的声音遮掩了哽咽的声音。
  “生活方面呢?”马见原直截了当地问。
  “这倒用不着您担心。”只有在说这句话时,绫女的口吻才变得严厉起来。
  “至少得帮你找一个好点儿的工作。”
  “打官司的时候给我假,困难的时候帮了我的,都是我现在的公司。研司生个病什么的,老板从来没有忘了照顾我。”
  “我也是为了研司。孩子越大越需要钱,总是干这种低收入的体力活儿不行啊。”
  “这事以后我自己慢慢儿解决吧。”
  “我帮你找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考取资格证书……”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绫女背向马见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已经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了。连研司管你叫爸爸你都接受……我要是再接受你的关心,到头来受伤的还是我自己……”
  马见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一口气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楼道里传来敲门声和一个男人“安静点儿不行吗”的抱怨声。隔壁婴儿的哭声吵得邻居睡不着觉了。母亲一个劲儿地道歉,婴儿还在一个劲儿地哭。过了一会儿,马见原后边的墙壁那边一声怒吼:“你没完没了地哭,妈妈能不生气吗?”紧接着就是什么硬东西砸墙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停止了一瞬间,又“哇——”地大哭起来。
  马见原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腾地站了起来。绫女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他敲了敲隔壁那家人的门,里边的大人说,这就不让孩子哭了,他还是固执地敲着。终于,里边的人把门推开了一道缝,露出脸来。那是一个被恐惧和疲劳折磨得眼圈黢黑的不到三十岁的女人。
  “警察!”马见原强行把门拉开,不顾女人的阻拦,二话没说就闯了进去。他走到抽抽搭搭地哭着的婴儿身边一看,只见婴儿胳膊上和肩膀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人打的。
  马见原转向女人,怒目而视:“即便是打你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告你伤害他人罪!”
  女人气得浑身哆嗦:“随便闯到别人家里来,还净说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话!”
  马见原蹲下去,轻轻地脱下婴儿的衣服,看到的是遍及全身的淤血。婴儿大概是被突然的闯入者吓呆了,不再哭泣,眼球不安地转动着。
  “那是以前的……”
  “不许说谎!”马见原厉声打断女人的话。婴儿又哭起来了。
  女人虽然有些害怕,还是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出去!出去!深更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里来说三道四!警察?真的假的呀?无缘无故地突然闯到别人家里来,太过分了吧!”
  突然,里边的推拉门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梳着三根小辫儿,穿着睡衣,怯生生地看看马见原,又看看女人,叫了声:“妈妈……”
  大门开了,“对不起……”绫女探进头来,用眼睛招呼马见原回去。
  马见原有些尴尬,小声说了句“自己的骨肉,不心疼吗?”
  就从女人家里出来了。
  女人面部肌肉痉挛,干巴巴地笑着:“行了吧你!随随便便地闯进别人家里,假装警察吓唬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告你去!”
  马见原正要向女人逼过去,“妈妈!”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跑出来,迎面抱住女人的腰,挡住了马见原。绫女趁机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自己家里去了。
  “您想干什么呀?”绫女用劝告的口吻对马见原说。
  马见原仰着头,避开绫女的视线:“……那个女人虐待孩子。”
  绫女说:“我知道。可是像您那么莽撞,能解决问题吗?”
  马见原在桌子旁边坐下,往杯子里倒酒:“等她把孩子的脑壳打碎了就晚了!”说完使劲儿吐了一口闷气。
  绫女叹了口气:“她丈夫失业了,家里又欠着债,经常有人上门来要债呢。丈夫都不敢在家住。带着两个孩子,够她受的……”
  “这就是虐待孩子的理由啊?”
  “……这个住宅楼的墙壁太薄,不隔音。她的对面是个每天去早市上班的,下边是个准备参加高考的,一直在抱怨……要是他们听说警察都来了,更得欺负她了。”
  马见原没话说了,一口气又干了一杯。
  “我早就想跟她好好儿谈谈……可是,她性格有点儿倔,我休息的时间也老是跟她碰不到一块儿,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机会……我觉得,光责备她没用,得想办法减轻她的精神压力,否则只能使情况恶化……”
  马见原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劲儿一放,打断绫女的话,愤愤地说:“自己心里不痛快,把气往孩子身上撒,没资格做母亲!”
  绫女见马见原又要把酒杯倒满,伸手把酒瓶抓过来,只给他倒了半杯。“如果站在孩子这一边想想,确实叫人感到气愤……
  所以,您才这么帮我们母子吧?”说完扭头看了看正在酣睡的研司。
  马见原见状问道:“你在想油井的事吧?”
  “……快从监狱里出来了。”
  “出来又怎么样?跟他早没关系了!”
  “不过……他是研司的父亲啊。”
  “孩子判给你了!”
  “他肯定不服……”
  “把自己儿子的脑壳打碎了的男人,没资格做父亲!他不服也得服,不叫他到这儿来!”
  “……他要是来了呢?”
  “别怕!会有办法的!”
  “到时候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  棒槌学堂·出品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绫女为了换一个话题,站起来走到一个小衣柜前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郑重地递给马见原,“就算是最后的纪念吧……当时勉强您照下这张合影……现在看来照对了……”
  樱花盛开的小学校大门前,穿着小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研司站在中间,绫女和马见原站在两边,马见原的大手握着研司的小手。和和睦睦的一家三口的入学纪念照。只不过马见原从年龄上看不太像父亲。
  “您能收下吗……您要是收下了的话,我就会觉得您不会忘了我们……”
  马见原伸出他那粗壮的大手,接过照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西服内兜里,默默地站起来,从绫女身边绕过,走到门口穿鞋。
  就在他握住门把的瞬间,里屋的研司说起梦话来。
  “爸爸——”
  马见原手握门把呆住了。与此同时,马见原的后脖颈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女性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马见原就从绫女家里出来了。他起来的时候,绫女抱着研司还在睡。他从呼吸声里听出绫女是醒着的,但还是没打招呼就走了。
  雨停了,太阳还没升起来。马见原在住宅楼旁边空地上,叼上一支烟,从他嘴里吐出的烟雾马上就跟朝雾混合在一起了。
  抽完第五支烟的时候,忽然觉得楼上有人在看着他,一抬头,只见绫女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注视着他呢。马见原好像要切断自己的思绪似地,毅然转身,一边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脖子不要向后转,一边朝车站走去。
  坐上早班车,在石神井车站下来,经过一个公园的时候,一阵掠过湖面的冷风吹过来,马见原站住了。绫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身影出现在湖面上,涟漪起处,绫女的身影在马见原的眼前摇晃起来……马见原仰天长叹。灰色的天空下,垂柳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摇摆,使人感到寂寞和无奈。
  继续往前走,不久来到一所木造平房前。这是他自己的家,是他二十七年前结婚的时候他的上司介绍他买的。
  邻家的杂种狗咬起来了。这畜生把马见原当成了陌生人,它已经有日子没见过这位警察邻居了。马见原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没有人气儿的家,不禁打了个寒战。家里比外边冷得多。他先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想冲杯茶暖暖身子,打开茶叶罐一看,茶叶没有了,只好把开水倒进两天前留着茶根儿的茶壶里。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回家也只是睡个觉,窗帘都拉着,屋里光线很暗。
  走进卧室拉开灯,站在了一个小小的祭坛前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朝马见原笑着,眉眼长得很像马见原。少年的笑容好像冻住了,一点儿变化也没有。那是一张照片。
  马见原拿起放在祭坛上的茶杯,到厨房倒了一杯剩茶,返回祭坛点着蜡烛,敲了敲祭钟,面对少年的照片,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祈祷完毕,他把绫女送的照片从西服内兜儿里掏出来,轻轻地放在了少年的照片后面。
  换下内衣扔进全自动洗衣机,又从冰箱里拿出了放了好几天的面包和牛奶,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一边吃一边听电视新闻,看报纸。报上说,在静冈县,用裁纸刀先后刺伤十几个行人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了,原来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犯罪动机是:“让整天骂我的父亲吓一跳。”
  在广岛县,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母亲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受到婆婆责备,盛怒之下抄起菜刀把婆婆和公公砍成重伤。
  在东京,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上吊自杀……
  马见原胡乱把报纸叠起来,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洗澡间里,换了一身衣服出了家门。
  邻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
  坐上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来到了区政府大楼旁边的杉并警察署。走向办公大楼的时候,小路两边的映山红映入眼帘。昨天夜里绫女家门前的映山红刚刚长出紫色的花蕾,今天这里的映山红已经开花了。但是,花是暗红色的,既不华美,也不鲜艳,使人联想到流出体外以后变色的血。
  走进警察署里,值夜班的年轻警察向他报告说,夜里又发生了有人把死猫死狗放在居民家门口的恶作剧事件,这种恶作剧在上个月就发生过。
  马见原站在办公室窗前往外看。窗外乌云密布,遮住了早晨应有的清爽。昨夜的雨看来要接着下了。
  同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二
  由于天气闷热,教室开着窗户。突然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震得窗户直抖。
  女学生吓得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好几支画笔掉在了地板上。
  穿着被颜料弄脏了的白大褂的浚介,呆呆地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快把地板擦干净!”没人听他的话,甚至有人在地板上添加新颜料,画起印象派的画儿来。
  学生们分为几个小组,正在画彩色人头像。有的小组照着古代希腊雕刻的胸像画,有的以同学为模特儿画,还有的以浚介为模特儿画。这是一年级学生入学(日本的学校四月入学,开始新学年)以后的第三次美术课。以考大学为目标的私立中学高中部的美术课,也就是让学生们在紧张的学习中有个喘息的时间而已。一年级还算认真的,虽然不像三年级那么马虎,但是五月三号开始是四天连休,学生们的心早就不在教室里了。
  浚介昨天晚上一直在琢磨美步说的话,今天一天都无法集中精力。早晨上班以后就想找美步谈谈,可美步一直躲着。浚介的心情就像这阴沉沉的天,上课自然也就马虎起来。
  老天爷终于开始放声大哭了。硕大的雨点猛烈地打在美术教室外边的水泥地上。
  浚介的老家是山口县,那里的雨,唤醒沉睡的大地和植物,带来生命的清香,而眼下这雨,却把仅有的一点儿生命气息狠狠地摔到水泥地上,刚刚产生的乡愁也变成了臭油味儿。
  “老师,画笔不洗了行吗?”一个女学生淘气地问。
  浚介回过神儿来,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下课:“好的,画完了的可以收拾画具了。”学生们几乎同时站起来,到教室角落的水池边去洗画笔和调色板。看到很多学生根本没画完就去洗画笔了,浚介大声说:“画完了的在背面写上名字放在课桌上,没画完的带回家去接着画,五月七号交上来,不交的,期末考试不给分儿!”说完回到讲台上,不一会儿下课铃就响了。浚介跟学生互相行礼,宣布下课之后,目送学生们走出教室。
  浚介认为,一年级学生里,具有绘画才能的学生还是有的,可是要让他们将来搞美术却是不可能的。不用说家长不同意,就他们本人的价值观来说,也不认为搞美术有什么意义。让学生充分认识自己的才能本来是一个教师的责任,但美术大学毕业的浚介,结果不过是当了一个中学老师而已,劝学生将来搞美术,连浚介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有一次,学生就这么挖苦过他。
  忽然,教室一角发出吧嗒一声响。扭头一看,原来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户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女生,她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画笔,顾不上整一下捂着脸颊的长发,也无视浚介的存在,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画的画儿。
  回到教室里把那幅画儿展开一看,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鲜艳,但是,那张好像在大声叫喊的充满激情的脸,加上来自大自然的雨水的冲刷,更使浚介感到一种超越了人的智慧的象征意义。那是一个狂躁不安的哭泣着的灵魂。
  放学以后,作为学校生活指导部的成员,浚介出席了一个如何指导学生克服“五月病”等问题的会议。会议室里,以教导主任为中心,各年级主任和有关老师展开了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讨论。什么二年级有几个学生聚在一起喝酒啦,三年级有一个学生无照驾驶摩托车啦,刚入学不久的一年级新生也有好几个请假不来上学啦……总之是老生常谈。紧接着就是对偏重学历的社会现象的批判和讽刺,对把管教孩子的责任都推给学校的家长们的抱怨,以及对私立学校的使命和受到的限制的嘲笑……
  教导主任苦笑着说:“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
  浚介的大脑都被美步的一句“把他生出来”占满了,根本无心加入那无聊的讨论,但他是生活指导部里最年轻的老师,不好意思提前退席,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听。
  “教师在家里也只不过是个家长,不能认为自己的孩子不会出问题。实际上出问题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有那么一个时期,出问题的净是警察或教师的孩子。”
  “现在也不少啊。不过是不是真有那么多,很值得怀疑。新闻媒体炒作,让人觉得很多而已吧。教育人的人的孩子出了问题,媒体喜欢炒这类新闻……”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四国地区高松市教育咨询所的科长,杀了上高中的儿子。媒体炒得可欢了。”
  “知道知道,他老婆是幼儿园的老师。两口子都是搞教育的,却没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那事儿最后到底怎么着了?好像还闹了一场要求为那个科长减刑的签名运动吧?”
  “家庭内部发生杀人案的情况越来越多,这种签名运动也越来越多了。谁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出问题啊,作为家长,这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事儿。”
  “判了多少年?尊亲杀人,判得很重吧?”
  “相反!正相反!特别轻。”
  “是吗?十年?”
  “真无知。最多也就是两三年……有的还缓刑呢!”
  “杀人罪啊!”
  “归根结底还是在家里对父母实施暴力的孩子不好嘛!”
  “那当然。儿女打父母,绝对不能原谅!父母落到不得不杀掉自己孩子的地步……这样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但是,孩子杀父母判得就很重。为什么父母杀孩子判得轻呢?”
  “可以说是一种社会偏见吧。而且法官大多是有孩子的,感情上很容易站在父母一边。”
  “父母为了抚育儿女倾注了全部心血。儿女却背叛父母,甚至殴打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不管父母对儿女做得多么过分,都能得到宽大处理,会有人对这条法律表示衷心地感谢的。”
  “为什么?”
  “在某种情况下难道不是吗?比如说,三个儿子,最近个个儿对父母暴力相加!”
  老师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朝会议室门外走去。浚介总算可以回家了。就在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教导主任把他叫住了。
  浚介吓了一跳,以为美步把她怀孕的事向教导主任汇报了,一听才知道是通知他去参加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举办的“青春期心理问题研讨会”。“单身真好啊!”说完公事,教导主任拍了拍浚介的肩膀,自嘲地说。
  浚介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雨下得更大了。
  为了跟美步好好谈谈,浚介来到了美步家附近。直接登门造访吧,又怕被美步的父母轰出来。犹豫了半天,终于拨通了美步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美步的父亲,一听是个男人的声音,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家的时候将近十一点。浚介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闻到一股异臭,好像是生肉腐烂之后的臭味……但是,一阵风吹过去,就再也闻不见了。
  录音电话的来电指示灯在闪亮,浚介按下倒退键,一边倒磁带一边打开大夹子,把那幅画儿拿了出来。
  背面没有写名字。在班主任老师的帮助下,对着学生履历表里的照片查找以后,才知道画那幅画儿的女生叫“芳泽亚衣”。
  班主任告诉浚介,芳泽亚衣是独生女,父亲在一家大银行任职,家里经济条件很好,家庭环境也没有任何问题,亚衣的入学考试成绩也非常之好。
  浚介把亚衣的画儿放在画架上,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家庭条件优越、成绩优秀的学生画的。
  录音磁带倒到头儿了,按下放音键,前两个电话只有两声提示音,什么话也没说。肯定是美步。第三个电话是长时间的沉默,大概也是美步吧。就在浚介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见电话里低声说着什么。浚介把耳朵凑过去。
  “杀了你!”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刚才那句恶毒的话,加上电话铃的突然响起,着实把浚介吓了一大跳。在他听来,这电话铃就像嘲讽他的笑声,笑声给他带来的是一系列可怕的映象。
  一座高层建筑下边,头盖骨被摔得粉碎的美步,美步的手包里装着写有仇恨浚介的遗书……浴室里,美步割腕自杀,临死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沾着鲜血写着:浚介,我恨你!
  浚介用双手抹一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拿起了听筒:“喂……”
  “啊,是巢藤先生,巢藤浚介先生吗?”一个陌生男人干巴巴的声音,“这里是杉并警察署。”
  浚介紧紧握住听筒:“……我是巢藤……您有什么事?”
  “你认识……吗?”  棒槌学堂·出品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认识”后面的话没听清楚。“……什么?”浚介问。
  “你真的认识亚衣吗?”这回听清楚了。不过,浚介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吗?”警察请来的胖医生问。
  躺在警察署医务室床上的亚衣摇了摇头。
  对于现在的亚衣来说,身上疼不疼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医生那双虚胖的大手赶快离开她。
  “有人打你了吗?”医生又问。
  亚衣生怕医生触诊,赶紧又摇了摇头。
  三十多岁,稍微动一下就气喘吁吁的医生的大胖手,终于离开亚衣远一些了。
  胖医生一边打开药箱,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看过精神病科吗?接受过哪怕是最简单的心理辅导,或者跟谁谈过心里话吗?”
  亚衣觉得,这个连生活恐怕都不能自理的肥猪,正在怀疑她是个疯子。如果胖医生对她说:“你脑子有些不正常。”她也许会点头承认的。
  不!不是也许,她多么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啊!那样的话,自己这个被死死地限制在几个框子里的肉体,还不至于身体僵硬,手脚坏死,长满蛆虫。疯子的肉体还可以得到社会的承认,还可以在污浊的地面上爬行,为了站在高处的某人丑陋地活下去,还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自由。
  但是,如果把这种想法告诉肥猪医生的话,就难以向等在外边的警察解释清楚了,那可是最坏的结果。于是,她否定地摇了摇头。
  胖医生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问:“你想过自杀吗?”
  亚衣愣住了。世界上还真有这种猪脑子的人啊!怎么没有?
  眼前这个肥猪医生不就是一个典型吗?还有那些只会“要好好生活呀”的说教的青春电视剧里的教师们,以及经常出现在电视上、跟傻瓜没有任何区别的头脑简单的乐天派们。
  见亚衣没有任何反应,胖医生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就把一片镇定药和一杯水递了过去。
  亚衣已经不可能平静下来回到以前的她了。她觉得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有些不一样。这种感觉产生于跟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一起走进情人旅馆的房间,试图杀掉他以后。用玻璃烟灰缸砸那个陌生男人的脑袋时的感觉,至今还部分地残留在右手上……
  警察在门外看着她,被这些男人强制喝药打针可无法忍受。
  于是,她把药片压在舌头底下,只把水喝了下去。
  胖医生走到医务室门口,对等在那里的少年科的警官说:“没有被殴打过的痕迹,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警察有些为难地说:“对方好像是个老师。这女孩子自报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在那个老师来警察署以前,不能结案。”
  “我觉得是青春期特有的情绪不安造成的。追问得太急了反而会把事情闹僵……”胖医生边说边跟警察一起出去了。
  亚衣用盖在身上的毛毯蒙住头,把已经溶化了的药片吐了出来。现在穿的这身运动服是一个女警察的。亚衣自己的白上衣和绿色的长裙被雨淋得精湿,在医务室一角的衣架上挂着呢。也许是空调的风吹的吧,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微微晃动着。亚衣想把那套衣服看成上吊自杀的自己,把上衣袖口滴下来的水滴,看成鲜红的血滴……可是,最终看见的却是自己变成了一只被踩烂了的老鼠的惨状。
  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曾期待着创造一个崭新的自我。
  可是,当男人把粗野的气息吹在她的脖子上,用舌头把令人恶心的黏液涂在她脸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创造一个新的自我,而是在被男人践踏和蹂躏。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悲惨了。
  ……他妈的!杀死他就好了!再加一把劲儿就把他杀死了……
  亚衣现在想像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巢藤浚介。亚衣认为浚介看见了她毫无防备的裸体,并且粗暴地践踏了她,活生生地撕裂了她……
  突然,一团火红的颜色在亚衣眼前摇晃起来,一个透明感很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样?能跟你谈谈吗?”
  亚衣睁开眼睛一看,一位跟女警察的身材和态度完全不同的二十七八岁的女士在她面前站着呢。细眉毛,双眼皮,尖下颏,脸上充满智慧,头发染成了热情奔放的红颜色。
  “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指的不仅仅是身体……”她一边关心地问着,一边远近适度地了坐在亚衣的床头。
  亚衣在一瞬间被她的魅力所征服,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变成了更强烈的反抗心理。对以浚介为象征的某种东西的憎恨情绪高扬起来,突然产生了想对这个红头发的女人发泄一通的冲动。
  在根本就不肯停下来的冷遇的打击之下,马路两旁的映山红不住地抖动着。这些存活于都会一角的弱小的生命,相互慰藉着,忍耐着冷雨的侵袭。
  浚介从这些弱小的生命身边穿过,走进杉并警察署。刚进大门,就遭到了便衣警察严厉的盘问。来到传达室,穿警服的警察那审视的眼光,搞得浚介很不愉快。
  快半夜十二点了,警察署里人不多,却依然飘散着一种灰暗的紧张感。在少年科,一个叫尾山的巡查部长告诉他应该去哪个接待室。走进电梯,浚介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找到我头上来了……
  回忆起警察们严厉的目光,浚介想:“亚衣为什么跟警察提到了我呢?接到警察的电话以后,是马上跟亚衣家联系呢,还是跟教导主任联系呢?”他犹豫了一会儿,结果跟谁都没有联系。
  首先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亚衣,即便真的是亚衣,也应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联系啊。他倒不是为亚衣着想,只不过是由于一种可怕的预感,才没有跟任何人联系。
  下了电梯,浚介找到挂着少年科的牌子的房间,敲了敲门进去一看,除了排列整齐的桌椅和杂乱地堆在桌子上的文件以外,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屋里有人吗?”浚介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这时候,用磨砂玻璃屏风围起来的一块空间里有人答话了:“……是为芳泽亚衣的事来的吗?”磨砂玻璃后面徐徐站起来一个纤细的身影,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的红头发露出屏风。原来是一位年轻女性。她冷冷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就是巢藤,巢藤浚介先生吧?你是亚衣的老师?”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满头红发鲜艳而自然,不像是染的。她正在向上绾那一头美丽的长发,那优雅的姿势让浚介呆住了。她把头发绾上去,打了一个很大的发髻,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浚介走过来。她的右脚有点儿跛,走起路来肩膀微微晃动。
  “真的吗?你——真的是当老师吗?”他走过来的同时又问了一遍。大概是由于太激动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薄薄的嘴唇文雅地嚅动,叫人不敢有非分之想。雪白的牙齿闪耀着理性的光,褐色的眼球愤怒地凝为一点,她那鲜红的长发跟整个面部表情所表现出的智慧,显得不那么协调。
  “啊,我……在芳泽亚衣所在的学校教美术……”
  “你真的爱上芳泽亚衣了吗?”
  “什么……”浚介听了这话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困惑中不由得苦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年轻女性冷峻的眼睛里冒出怒火。
  “不是……这……可笑嘛!”
  “你是怎么考虑亚衣的事情的?”
  “怎么考虑……什么也没考虑啊。”
  “那你为什么笑?”
  “为什么?这简直是……”浚介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确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到了可笑的程度。
  “啪”的一声,浚介挨了一记耳光。
  “……你这是干什么!”
  “她说了,她跟你有性关系!”年轻女性严厉地叫起来,“她说她被你爱了!”
  浚介茫然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用她的话说,第六节课下课以后,你假装表扬她的画儿画得好靠近她,把她带到美术教室的预备室,突然对她说‘我爱你,,尽管她拼命抵抗,还是被你强迫着爱了……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你等等……”
  “她是流着眼泪,清清楚楚地这么对我说的!”
  “弄错人了吧……”
  年轻女性简单地描绘了一下亚衣的长相,特别是描绘了她那很有特点的眼睛。浚介心想,没错儿,肯定是芳泽亚衣,从美术教室和画画儿的事上就可以得到证实。
  “可是……我以前根本就没跟她说过话,今天才从班主任老师那里知道她的名字。”
  “当老师的居然不知道学生的名字?”
  “我是教美术的,每星期只见学生一面,而且她又是刚入学的新生。”
  “但是,她说得出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学校的教师名单上写着呢。”
  “为什么单单说你的名字呢?”  棒槌学堂·出品
  “我还想问你呢!她今天画了一张很不错的画儿,我是第一次注意到她。”
  “你表扬她的画儿的时候,是不是离她很近。”
  “请注意,不是离她很近,是离画儿很近!最后她把画儿扔掉逃走了。”
  “逃走了?从你身边逃走了,是吧?”
  “别往歪里想好不好……不管怎么说,这肯定是一场误会,尊敬的警察先生!”
  “警察先生?我?我不是……”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女警察。”
  “我根本就不是警察!”
  “什么……”
  “我是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少年科的警察正准备接待你呢。”
  “你不是警察?”
  “不是。”
  浚介一头雾水:“不是警察……为什么审问我?”
  “我没有审问你啊。”
  “你没有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我吗?”
  “请不要激动。”
  浚介想起被打痛了的脸颊,火上来了:我的脸都被你打麻了,到底是谁激动啊?”
  “谁让你笑呢!那么重要的话你不听,却在那里哈哈大笑。”
  “可笑嘛!莫名其妙嘛!你冒充警察骗人……”
  “我并没有骗你啊。”
  “你也不做自我介绍,在警察署里,突然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我,叫谁也会认为你是警察。这跟骗人有什么区别?”
  “知道了。”游子冷静地说,“我没有先做自我介绍,对不起了!”
  浚介还是感到愤愤不平:“你还打了我一个大嘴巴呢。”
  “要是亚衣说的话是事实,我不打算为此向你道歉!”
  “我不是说过了吗?没那事儿!警察是怎么说的?调查一下,马上就会真相大白的。”
  “她只对我说了,而且不让我告诉警察或其他任何人。”
  “为什么……只对你说?”
  “因为我正好在这里。”游子用她那因咨询工作养成的口吻解释道,“我到这里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正要回去的时候,少年科的警察告诉我,来了一个有严重问题的少女,问她什么她都不说。他们让我跟她谈谈。”
  “严重问题?什么问题?”
  “卖淫。”
  “……什么什么?”浚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能不能这么定性,得等警察调查以后才能下结论。”
  “调查她?”
  “不!调查那个男的,一个三十六岁的公司职员。他看见浑身淋得精湿的亚衣在路上走……警察说,那男的是这么说的……”
  浚介勉强点了点头,催促她往下说。
  “那男的对亚衣说,别感冒了,跟我来,亚衣就乖乖地跟他去了东高圆寺的一家情人旅馆。亚衣进屋以后就跟他要钱。”
  “胡说!”
  “那男的是这么说的,亚衣一直保持沉默。”游子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那男的对她说,别胡说八道,狠狠地责备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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