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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2 天童荒太(日)
  警察也不相信,反正都是那男的说的。他说他对亚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亚衣呢,抢过他的钱包就要跑,他往回夺钱包的时候,亚衣用玻璃烟灰缸砸破了他的头……”
  浚介眼前浮现出亚衣的身影,他否定地摇了摇头说:“怎么也无法叫人相信……”
  “那男的头上缝了十好几针呢。还有,亚衣跑到旅馆大门的时候,突然呕吐不止……”
  “呕吐?”
  “对,吐了。结果引起一阵骚乱,旅馆的人给警察打了电话。”
  “亚衣是不是挨打了?”
  “那男的否认,而且医生也确认亚衣没有外伤。通过简单的诊断,她的内脏器官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可是……总之,是不是被强奸了?”
  “亚衣也否认。既然她都否认了,还怎么调查?”
  “她还说什么来着?”
  “除了说出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她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说,警察也拿她没办法。正好我来这里办事,警察就让我跟她谈了谈。”
  “警察怎么那么相信你呢?”
  “我是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医生,经常为有问题有烦恼的孩子做心理辅导,所以,警察相信我。”
  浚介不禁对游子刮目相看。
  游子对浚介这种目光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表面看来我还很不成熟,不过,我的确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亚衣的精神状态还不太安定,但我觉得还不至于马上就垮掉,她还是能够把握自己的。亚衣这孩子很聪明。成绩不错吧?”
  “好像是不错……”
  “为什么在下着大雨的夜里一个人在街上走呢?为什么只说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呢?我问到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了我刚才那番话。她说她被你强暴了,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所以才在雨中闲荡。”
  “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想到了她在旅馆呕吐的事,就问她跟那个美术老师发生过几次关系,是不是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那个美术老师的?”
  “什么什么?越扯越没边儿了!”
  “她说她没有怀孕,跟你的关系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喂!你相信了?”
  “说实话,我从她的话里和表情上也看出不少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还用说嘛!”
  “所以呢,关于她和你的关系这一点,我还没有跟警察说,我想先找你确认一下。”
  “太好了……跟警察说了就麻烦了……”
  游子马上严厉地瞪着浚介说:“太好了?什么太好了?她在大雨里闲荡淋得精湿是事实,她跟那个男的进了情人旅馆也是事实,在正常的孩子身上会发生这种事吗?我认为不会。一般都会认为她是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而这个孩子单单说出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你什么都没干,为什么她指名道姓地说跟你有性关系呢?你是她的老师,难道你不为她担心吗?”
  “当然担心,这还用说嘛……”
  “可是直到现在你只顾维护自己的名誉。”
  浚介不由得怒上心头:“不按照你的思路去做就得受到你的谴责吗?我这儿还挺腻歪的呢!”
  “为什么你不说马上跟她见面呢?好像你在躲着她。”
  “我没躲她。”
  “那你躲什么呢?”
  “够了够了!”浚介气得大叫起来,转过身去。
  “嚯!谈得够起劲儿的…你们早就认识吗?”一个戴着瓶子底儿似的近视眼镜的瘦瘦的老警察,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呢。
  原来是那个叫尾山的警察。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带着浚介到地下一层的医务室去了。
  浚介在掀开亚衣蒙着头的毛毯之前,非常害怕出现在眼前的将是亚衣在那幅画儿里描绘的那张脸,大嘴咧着,不知是笑还是哭,充满孤独、恐怖和不安。
  出乎意料的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过度疲倦之后的少女美丽的睡脸。比今天下午在美术教室见到的那个亚衣显得还要天真无邪,还要柔顺。浚介确认她就是亚衣。
  尾山已经把亚衣家的电话号码查出来了,建议由浚介出面给亚衣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亚衣的母亲,沙哑的声音里充满紧张和不安。她认为亚衣吃完晚饭以后一直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学习,到了晚上十一点,按照往常的习惯,这个时间亚衣肯定要下楼喝一杯红茶。等了半天不见她下楼,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上楼一看亚衣根本就不在房间里。在附近找了找,跟亚衣的朋友们一一打了电话,还是没找到。亚衣的父亲出国了,六神无主的她正要打电话报警呢。
  浚介在电话里把从尾山那里听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亚衣的母亲不时发出尖叫,而且一个劲儿地说,肯定是弄错人了。
  最后,她非常恳切地要求浚介不要跟学校方面讲,说马上就来警察署。
  在等待亚衣的母亲的过程中,尾山对浚介说,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就当做一次偶然的事故处理,再把需要确认的两三个问题确认一下,亚衣就可以回家了。尾山说:“进情人旅馆是她自己同意了的,不能说是诱拐,而且没有被殴打的痕迹。关于卖淫问题,一方否认,一方沉默,事实上也没有发生关系……从好的方面考虑,也许那个男的看见她在大街上淋雨,出于关心,带她到附近的旅馆去休息一下也不是没有道理……至于男的被烟灰缸砸破了头,钱包差点儿被抢走的事,我想就不必追问了。”
  游子在一旁听了表示不满:“不追问了?您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她本来是有罪的?”
  尾山老练的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沉稳地回答说:“她很顺从地走进情人旅馆的样子,前厅服务员都看见了。再者,那男的头部右侧被烟灰缸砸了一个三厘米的大口子,缝了十几针,烟灰缸上的指纹可是亚衣的。”
  游子还想说什么,尾山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她,扭过头去看了正在熟睡的亚衣一眼,接着说:“啊,关于呕吐的问题嘛,可以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许是吃得不舒服了,也许是精神紧张造成的,在冰崎女士这样的专家面前我不敢妄下断语。至于那个男的,是一家大公司的科长,现在一个劲儿地反省。当然,如果亚衣这方面非要打官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学生,为什么晚上九点多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下着那么大的雨,为什么连伞都不打?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情人旅馆……不过呢,既不能说是援助交际(①近年出现于日本的一个新名词,指女高中生跟成年男人的交际。女高中生给缺少女人的男人身体,男人给缺钱花的女高中生金钱,互相援助。所以叫“援助交际”。),也不能说是卖淫,因为进了房间就打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单从亚衣保持沉默这一点来看,今天这事儿与其作为一个案件处理,不如用别的方法处理。我看咱们还是先听听家长怎么说吧。”说着好像在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游子,又看了看浚介。
  浚介的脑子还处于混乱状态,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为好。这时亚衣的母亲来了,把浚介从窘境中解放了出来。
  亚衣的母亲叫芳泽希久子,看上去很年轻,叫人不敢相信她是有个十六岁女儿的母亲。她身体比较虚弱,脸色也不太好,但面容整洁,身材也不错。潇洒的西服套装,化妆十分得体,简直可以说是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浚介认为,亚衣的母亲接到那样的电话以后,肯定是六神无主,来到警察署,更会慌慌张张,狼狈不堪。没想到她在见到女儿之前,先是以大家闺秀的风度,非常有礼貌地跟浚介等三人打过招呼,又耐心地听警察说了医生的诊断结果,最后向三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才走到躺在床上的亚衣身边。
  希久子抚摩着亚衣的头发,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亚衣好像早就醒了,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只不过显得很没精神,大概是溶化在嘴里的镇定药起了作用吧。她迷迷糊糊地看着母亲。
  “亚衣,回家了!”
  亚衣顺从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棒槌学堂·出品
  浚介死死盯着亚衣的嘴,心想,她为什么对游子撒那种弥天大谎呢?真想马上问个究竟。但亚衣一句话都不跟他说,看都没看他一眼,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希久子拉上床边的帘子,吩咐亚衣换上了她带来的衣服,把床整理好,把打湿了的衣服和女警察借给她的衣服叠好。亚衣老老实实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了。
  趁亚衣换衣服和整理床铺叠衣服的时间,希久子来到浚介等人的面前,再次表示感谢,还摆出一副再听听事件详情的样子。
  但是,希久子并不认真听尾山说明详情,她对亚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跟浚介通话之后,她已经依据自己的判断得出了结论,除此以外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管尾山说什么,她都一口咬定这是一场误会,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最后,她就像一直在场似的,又像她就是亚衣似的,喋喋不休地叨叨起来:“亚衣是受害者,砸了那个人的脑袋是正当防卫。下雨的时候不打伞在街上走,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晚饭以后,正赶上雨停,孩子学累了,出去散散步换换脑子。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离家远了点儿,这时雨又下起来了,那个坏男人趁机抓住了她……没有反抗就跟着他进了旅馆是吧?
  她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呀!那么一个大男人抓着她,吓得她不敢反抗,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她爸爸都没对她扬过手,所以,她胆子特别小。那个男人带没带什么凶器?你们应该好好儿调查一下。突然受到一个男人的威胁,就是我也会吓得手脚不听使唤,更别说亚衣了。幸亏这孩子逃出来了,要不被那个人杀了也说不定……虽然逃了出来,但是也吓坏了,所以才吐了……依着我非告那个男人不可,判他死刑都不解恨。不过,那样的话会给亚衣带来更多的痛苦,我必须为这孩子的将来着想,我主张尽快让孩子忘掉这件事。孩子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刺激,忘掉这件事也许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希望周围的大人们协助我们,把这件事从孩子的记忆中抹掉。如果在心里留下创伤,就很难治好了,这是我最担心的。我不知道警察署的规定,请您多关照了!巢藤老师,今天的事,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对学校的任何人讲。要是在学校传开了,这孩子肯定会受欺负的,那样的话可就不好收拾了……求求你们了。”
  希久子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了一大套。
  浚介觉得她的表现有些不自然。越是怕别人反驳,越说明她在试图隐藏什么,可是尾山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她的要求,浚介也还好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
  亚衣已经把衣服换好,把床铺整理好,把湿衣服装进一个纸袋里提着,站在希久子后边等着了。亚衣换上了一件镶着花边的连衣裙,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漂亮得有些过分。衣服的颜色跟希久子的近似,就像母鸡身边的一只小鸡。
  希久子把亚衣的衣服上下检查了个遍,又神经质地拉拉前襟拽拽袖子,才点头说了一句认可的话。
  浚介使劲儿盯着亚衣的眼睛,但她好像还没有睡醒,没有任何反应。
  希久子叮嘱似地看了看浚介等人,又深深地一鞠躬:“对不起,我们先走一步了,借用的衣服很快就还回来,那时再好好儿表示感谢……”
  就在希久子催促着亚衣离开医务室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游子用严肃的口吻说话了:“就这样忘了,是好的解决办法吗?我认为不应该这么糊里糊涂地了结,应该把事情好好儿谈清楚。”
  希久子警惕地看着游子:“你是——”
  “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
  “……不是警察呀?你跟亚衣有什么关系呢?”
  “啊,她是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专门负责接受有问题的孩子的咨询的心理医生,我们经常请她来帮助解决问题。”尾山调解似地介绍说。
  可是,希久子的警惕性好像更高了:“有问题的孩子不就等于坏孩子吗?跟我们没关系。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要咨询的……对不起了!”说完拉起亚衣就要从游子身边挤过去。
  游子毫不相让:“不能仅仅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当做一场误会,不加以重视。我认为回家之后您应该好好儿跟她谈谈。另外,学校方面,也应该……”
  “多余!”希久子就像一个胆怯的小动物抵挡猛兽的进攻似地护着自己,“我女儿的事,不希望别人指手画脚!我家的事情我家里自己解决。看你这样子还很年轻嘛。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没有。”
  “也没结婚,也没孩子,你能帮孩子们解决什么问题?”
  “我负责解决孩子们心理方面的问题。”游子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答说,说完看着躲在希久子身后的亚衣,叫道:“亚衣!”
  亚衣也看着游子,但她好像只对游子的叫声有反应,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希久子马上把游子挡住:“每个家庭的情况各不相同,你那个心理咨询不是万能钥匙,不可能什么锁都打得开。”
  “您能让我再跟亚衣说几句话吗?”
  “不用了!”希久子拒绝了游子,然后向浚介和尾山点了点头,“对不起,家里没人看家,我们走了。”说完推开挡在面前的游子,拉着亚衣走出了医务室。
  亚衣显得有些精神不安定,跟着希久子出去的时候,走路有些摇摆。
  这时候,从楼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尾山追出去对希久子说:“出去执行任务的警察们回来了,挺乱的,你们等会儿再走吧。”
  “不用了!不要紧的。”希久子说话还是那么冲,看来她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亚衣!快走啊!”
  浚介也来到楼道里,看见落在后面的亚衣伸出手去,想拉住母亲的手,但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瘦小的肩膀耷拉着,顺从地跟着希久子走上楼梯。那样子真像一个无依无靠的五六岁的小孩子。
  同年五月一日,星期三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也就是说,现在是五月一日凌晨。回到刑警队办公室的三十多名刑警,有的耷拉着肩膀叹气,有的坐在椅子上发呆,甚至有一个故意跳到面前,汪汪地学狗叫。
  刚才担任这次行动的总指挥的生活安全科科长见状吼了一声:“别闹了!”可是声音里一点劲头儿都没有,显得很无奈。
  生活安全科一个年轻警察终于无法忍受这难耐的寂寞,悔恨交加地带着哭腔说:“情况摸得挺准的……内部侦查从来没有中断过呀,今天居然扑了个空……太奇怪了。”
  “不!不只今天,别的案子也有走漏风声的。”刑警队的一个警察说。他的话音刚落,警察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了。
  “行啦!”刑警队长世木用他那稳重而威严的声音喊道,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又说:“大家辛苦了。报告明天再写,回家休息吧!”说完跟生活安全科科长交换了一下目光,就一起找署长汇报去了。
  几个小时以前,刑警队和生活安全科合作,突击搜查了位于杉并区两个作为黑社会资金来源窝藏点的赌场,结果扑了个空。突击搜查扑空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此之前,侦查到一家夜总会雇用外国女人卖淫以后,侦查到有人在居民住宅小区窝藏毒品以后,侦查到有人秘密贩卖手枪以后,突击搜查的时候也都扑空了。几次扑空以后,据说东京警视厅已经开始对杉并警察署内部展开调查,今天居然又是空手而归,警察们那个气愤劲儿就别提了。
  “你们打算呆到什么时候啊?”粗门大嗓、身高体壮的刑警队暴力犯罪刑侦组组长发话了,“肯定是内部出了问题,队长不是已经找署长去商量办法了吗?你们在这里随便瞎猜,不起任何作用,只能弄得士气低落。今天大家都很累了,回家吧回家吧!”
  听了这话,警察们总算勉强站起来,各回各的办公室,准备下班回家。
  暴力犯罪刑侦组最年轻的警察椎村,跟他旁边的一个老警察聊了起来:“我说马见原老师,您是怎么看的?”声音显得有些僵硬,“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警察内部有叛徒……看来这内部还真有狗。”
  马见原把椅子压得吱扭吱扭的,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烟,一边说:“……有。”
  “……真的?”
  椎村的眼里闪着义愤和好奇的光:“是谁呢?莫非是经常跟黑社会打交道的黑社会犯罪刑侦组的?”
  “我……”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还有烟吗?”马见原把一个烟盒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向椎村伸出两根手指。椎村慌忙递给马见原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着。
  “刚才……您说什么来着?”椎村战战兢兢地问。
  马见原斜楞了还在举着打火机的椎村一眼,轻轻抽了一口椎村给他的抽不惯的烟,慢条斯理地说:“我看哪,抓起几个又能怎么样?能把黑社会消灭吗?能把卖淫现象消灭吗?干这种麻烦事,还不如给黑社会内部制造分裂,或者逼着他们潜入地下,同时跟他们保持一定的关系,这样反而容易控制他们,保持社会安定。”
  “所以……”椎村的表情紧张起来,“就给他们通风报信?”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冲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吐了一口烟:“哪儿啊!还不是为了钱!”
  椎村的手指被烧疼了,打火机掉在了桌子上。他回过神儿来,苦笑着说:“算了算了,您这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分了。别给自己找麻烦。你说得这么认真,我都当真了。”
  刑警队的同事们纷纷跟马见原打完招呼回家了,椎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马见原:“您今天还在署里住吗?”马见原坐在椅子上没动,椎村又说:“我分配过来以后一直住在署里,看见您不值班也总是在署里过夜。”
  “……碍你的事儿啦?”
  “看您说的……我的意思是说,您不觉得累吗?”
  “花那么多时间回家,更累!”
  “也许吧。那……家里人就没意见吗?”
  马见原使劲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啊,你今天回家呀?”
  椎村看出马见原生气了,手足无措地说:“您……我,我明天还是跟着您吧?组长说了,如果没有紧急事件,就跟着您。”
  “给别人当尾巴去吧,别老跟着我!”马见原甩开椎村,走出办公室。
  “我愿意跟着您!”椎村慌慌张张地追出来,“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父亲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对当时在警视厅一科的您佩服极了。有一次,在池袋附近发生了女职员被杀害的事件。父亲负责保护现场,亲眼见过您指挥若定,抓获犯罪嫌疑人的雄姿。”
  马见原故意无视椎村的存在,走进厕所小便。可是,椎村跟在身后,继续赖皮赖脸地说着:“父亲还告诉我,新宿中央公园一个流浪汉被杀死以后,您扮装成流浪汉,蹲了两个星期就抓住了罪犯……还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检察官被罪犯用匕首顶住了脖子,千钧一发之际,您一枪击毙罪犯,救了那个检察官。可是,这件事向上边儿汇报的时候,却被说成您被检察官救了。而您呢,没向上边儿解释一句……这件事已被传为佳话。那个检察官,就是已经当上了主任检察官的藤崎……”
  “你还有完没完了?滚出去!”马见原吼了一声,打断了椎村的话。可是椎村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嘴闭了还不到十秒钟,就又唠叨起来了。
  “我父亲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您为什么离开了警视厅。
  父亲说,您从刑事侦破第一线退下来,实在是刑警部门的一大损失,但是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跟马见原老师一起合作,感到压力太大。父亲退休已经四年了,还是经常念叨像您这样的名刑警……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圆了当名刑警的梦,念叨念叨也是一种寄托吧。”
  马见原小便以后去洗手,椎村追过去站在他身后继续说:“您放心,我绝对不会成为您的累赘的。”
  “……你值夜班,有人把死猫死狗放在居民家门口的事件,赶上过两次吧?处理了吗?”
  “那只不过是恶作剧,我想侦破一个像样儿的案子。”
  马见原抬起头来,瞪着镜子里的椎村:“什么是像样儿的案子?标准是谁定的?”
  “……对不起。”
  马见原说:“我现在是专门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有时候为了核实供词也出去转,但一个有意思的案子都没有。跟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不一样啦。不过,你写的报告要是不通顺,我可以给你删改。”说着就在椎村的西服上擦起手来。椎村尖叫一声从厕所里跑出去,马见原也跟着来到楼道里。这时,从地下一层的楼梯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一男一女激烈的争论声。
  “必须好好儿谈谈。这孩子肯定有问题……过一段时间我就跟学校联系!”女的说。
  “多管闲事!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不是得接受了咨询以后才行动吗?”男的表示不满。
  “真的出了事儿就晚了。一旦发现孩子有出事儿的苗头,就算落个多管闲事我也得马上行动!”女的坚决不让步。
  “你这样做已经引起了孩子母亲的反感!”
  “……我承认我还不太成熟。”
  “我的脸还疼着呢!”
  “亚衣对我说的话,不一定都是胡说!”
  “你怎么还这么说!你没看见自从她母亲来了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吗?而且她基本上就没看我!”
  “你不觉得这很正常吗?就算是胡说,胡说那个有什么必要呢……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置之不理!亚衣已经把某种信息传递过来了。不过,我认为她更想把这种信息传递给你,你有责任过问这件事!”
  马见原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同时,一团火似的鲜红的头发映入眼帘,刚才憋了一肚子的气不由得消了一些。
  刚从地下一层上来的游子一看是马见原,也顾不上跟浚介生气了。
  俩人对视着,沉默让站在一旁的浚介都感到憋闷。
  终于,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马见原先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您!您在这个警察署吗?”
  “啊……”马见原点了点头,小声说。
  “真弓那孩子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以为您还在警视厅呢……听说您夫人快出院了,恭喜您了!”
  马见原皱起眉头:“是听真弓说的吗?”
  “对。她有时候给我打电话。出院的事是她三天前告诉我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好像她自己要回家似的……”
  “这个混蛋!”马见原狠狠地骂道,“她要回家?她以为我会原谅她吗?”
  “马见原先生,我认为,已经到了跟她和好的时候了。夫人出院回家以后,全家人应该坐在一起好好儿谈谈。”
  “我不认为她是我们家里人!”马见原突然转过身冲着正在上二楼的椎村大喊一声,“椎村!你值夜班时接手的案子破了没有?”说完扔下游子就上楼了。
  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椎村正在用手绢擦马见原给他弄湿的西服呢。马见原走得太急,差点儿把椎村撞倒。
  马见原回到办公室,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喘着粗气,狠狠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
  记忆潮水般涌了上来……  棒槌学堂·出品
  “你没有资格做父亲!你是有责任的!”游子愤怒的叫喊着打了马见原一个大嘴巴。
  游子那张愤怒的脸刚从马见原的意识深处浮现出来,又很快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女儿真弓的脸。
  “你算什么父亲!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杀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当年在少管所里的女儿那因仇恨而涨得通红的脸,也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也很快地沉了下去,紧接着浮现出来的是妻子佐和子模糊的脸。
  她悲伤地笑着,含混不清地说着“对不起”,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鲜血喷在她的脸上,嘴里仍然不住地喃喃自语着,对不起,对不起……
  马见原就像被谁把筋全都抽掉了似的,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已经沉入了记忆的长河深处的悲剧,从黑暗的水底执拗地浮上来,想摁也摁不住了。
  马见原的儿子死了九年了。
  跟警察学校时代的恩师的女儿佐和子结婚后第二年,马见原如愿以偿地得了个儿子。取名伊佐夫。伊佐夫健康地成长,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死的时候可以说是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马见原继承了他警官出身的父亲传下来的严谨家风,对儿子没有一点儿姑息迁就,从说话的态度到走路的姿势,无一不严格要求,稍有差池就是一个大嘴巴。
  在马见原的严格管教之下,伊佐夫长大了。尊重长者,礼仪端正,成绩优秀,邻居同事没有不夸的。但是,马见原还是不满足。
  其实,马见原也说不出具体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只是单纯地要求“更好、更好”。学习要更好,体育要更好,要更老实,更听话,要得到周围人更多的赞扬……也许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价值观,他深信自己的教育方法已经能给儿子带来幸福。
  伊佐夫上了中学以后,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经常代表学校参加社会上的各种活动。马见原呢,由于工作积极,又连续破了两个杀人案,也面临升迁,上司甚至向他透露了提拔他为警视厅第一科科长的消息。
  马见原觉得自己的家庭已经接近了自己的理想,总算感到有些满足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场天大的悲剧正在前边等着他呢。
  伊佐夫考上了重点高中。入学前一个星期的周末,他被邀请去同学家参加一个晚会。同学的父母出去旅行了,集合在一起的六个少年可解放了,又是吃又是喝,最后连啤酒和威士忌都拿出来了。开始,伊佐夫说什么也不肯喝,不知是谁说了句“干吗要当听话的小马驹?爸爸们只不过是把咱们当做他们炫耀的玩意儿”,他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不但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还抽了好多烟。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孩子们想起了中学时代严格管教过他们的老师,点着名地骂起来。从来没有骂过人的伊佐夫骂得比谁都欢,同学们都感到震惊。
  骂完了,孩子们又跑到附近的母校,摔完花盆砸玻璃,后来在存车处发现一辆没有上锁的小型摩托车,是一个经常打学生的男老师的。孩子们起哄说,给他骑走,扔得远远的!
  本来是起哄开玩笑,不料伊佐夫竟然骑上去,发动了摩托车。谁都认为他骑一圈就会下来,没想到他突然加速冲出了校园。一个同学喊道:“快回来!被警察抓住就完蛋了!”
  “抓不住!谁也抓不住我……”骑在摩托车上的伊佐夫怪叫着。这是同学们听到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摩托车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后来,有的目击者说,他的脸上充满解放感,闪耀着奇异的光彩;有的目击者说,他阴郁的脸扭曲了,满脸是泪……
  摩托车沿着海岸公路疾驰。前方并没有车,可是伊佐夫骑的摩托车却突然逆行,摔倒在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卡车前边。大卡车来不及刹车,从他身上轧了过去。
  据卡车司机说,本来在对面正常行驶的摩托车驾车手突然松开车把,仰天大笑,那表情好像在说,只要一松手,就永远轻松了……
  儿子被送进医院做手术的时候,马见原正在为逮捕一个强盗杀人犯跟同事一起盯梢。警视厅用无线电话通知他说,家里来电话了,有急事。他的第一反应是生气,因为他平时一再对家里人强调,不许为了私事往警视厅打电话。
  无线电话又打过来了,上司明确告诉他,儿子在动手术,生命垂危,命令他立刻去医院。听到这个命令,他眼前一片漆黑,支配思考和感情的神经全都麻痹了。马见原违反了上司的命令,也不顾同事的劝告,没有离开现场。也许是害怕,也许他在意识深处已经知道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知道自己迄今为止的教育方法都是错误的……
  那次盯梢什么结果也没得到。马见原在夜空下徘徊,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终于,他猛醒过来,想起现在自己应该去医院。可是,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儿子已经被送到太平间去了。
  太平间里,有妻子佐和子,有比儿子小三岁的女儿真弓,还有马见原的上司。上司用无线电话通知了马见原以后,马上就到医院里来了。上司说,如果接到命令立刻就来,肯定能在儿子死前见上一面。
  女儿真弓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对马见原的憎恨:“哥哥到死都在叫爸爸,想见爸爸,想对爸爸说对不起……”
  只有妻子佐和子护着马见原:“爸爸在工作嘛……”妻子越是这样说,马见原心里越是痛苦。失去儿子的悲痛、愤恨、郁闷,又在那么多上司和同事面前丢面子……所有这一切,全都发泄到妻子身上:“都怨你!不好好儿看着孩子!”
  佐和子也是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对丈夫说过一个“不”字。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无理的指责。
  儿子死后,马见原觉得工作失去了意义,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即便没有案子,也经常在警视厅过夜。
  关于女儿真弓的将来,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也不是不喜欢真弓,但是,女儿嘛,早晚要出嫁的。而且作为父亲,他也不会教育女儿。也许是因为他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教育儿子上面了,顾不上女儿。他觉得儿子的死对他的打击最大,妻子也好女儿也好对此是能够理解的,因此,他认为她们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无形中放松了对女儿的关心。
  儿子死后第二年,真弓因为在商店里偷化妆品被抓住,被送到警察署接受教育。她偷东西的手段太笨拙,好像是故意被人抓住的。在警察面前,不但不感到羞耻,还笑嘻嘻地对教育她的警察说,自己是警察的孩子,暗中了结算了。结果反而把事情闹大,连马见原的上司都知道了。
  马见原回到家里,真弓没事人儿似的,反倒是佐和子一个劲儿地认错,结果挨了打。这时,真弓说话了,她骂爸爸是“懦夫”。马见原第一次对女儿扬起了手。佐和子哭着劝真弓别再顶嘴,事情总算平息了下来。但马见原更不愿意在家里呆了,几乎天天住在警视厅。
  马见原痛感家庭在垮掉,罪恶感每天都在折磨着他。在这种心情下,他变得固执而孤独,渐渐被同事们疏远了。
  真弓上高中以后,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不正当行为越来越多,以至于发展到在迪斯科舞厅的厕所里吸毒,又被抓进了警察署。
  马见原闻讯赶到警察署。看到父亲进来,本来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的真弓态度马上变得恶劣起来:“讨厌!你来干什么!我跟你毫不相干!你滚蛋!”
  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被自己的女儿痛骂,马见原脸上实在挂不住了,血往上涌,狠狠地打起真弓来,真弓不哭也不躲,只是恨恨地瞪着父亲。马见原打得更凶了,好像要把儿子死后积郁心头的悔恨一气发泄出来似的。
  真弓被打倒在地,马见原还是觉得不解气,劈胸抓起来还要打。就在这时,马见原眼前鲜红的长发闪过,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冰崎游子,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掰开马见原抓着真弓的手,严厉地批评了他。
  真弓的问题由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介入,最后决定通过谈话来解决。但是,马见原没有参加过一次游子组织的座谈会,而且拒绝过问女儿的事。一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年轻姑娘竟然要插手他的家庭问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后来,他一直躲着的游子找到他,通知他说,真弓的问题没能得到解决。
  为了给整天打骂妻子的马见原难看,真弓加入了暴走族。。
  那是一群对父母和社会强加给他们的价值观绝望了的青少年。有一次,真弓所在的小组跟一个和黑社会有联系的小组打起架来。
  伙伴被对方用匕首扎伤了,为了援救伙伴,真弓奋力夺过匕首,捅进对方的前胸,差点儿要了人家的命。
  马见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为什么倒霉事儿都让他赶上了,强烈的愤怒和悔恨使他的大脑产生了混乱。他害怕自己精神崩溃,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妻子佐和子身上。什么没教育好孩子啦,你自己本身教养就差啦,骂个没完没了。佐和子呢,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都怪我”。
  真弓被送进了少管所。马见原给上司打报告要求给自己处分,上司认为马见原并没有犯错误,没有给他处分,但在一次人事调动中,把他从警视厅调到了杉并警察署,从此离开了刑事侦破第一线。
  佐和子把所有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继续全心全意地伺候丈夫。笑容满面地送丈夫去上班,还经常不辞辛苦地去少管所看真弓,为恢复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尽了最大的努力。马见原理解妻子的苦衷,却没有对妻子说过一句和气点儿的话。终于有那么一天,妻子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之弦,断了……
  结婚二十二周年纪念日那天,真弓来信了。信里说,通过在少管所干农活儿,深刻地理解了“培育”的辛苦。在所里组织的一次作文大奖赛中,她把自己的感想写出来,得了奖。那篇作文也一起寄来了。
  佐和子把真弓的作文拿给马见原看:“那孩子明白过来了,下次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吧,求求你了……”
  “滚!”马见原大吼一声,把真弓的作文撕碎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佐和子的表情变得毫无生气,瞳孔变得暗淡无光。
  离开家坐上了公共汽车的马见原,突然觉得百爪挠心,非常不安。“莫非佐和子出事了?”想到这里,下车就往家跑。
  厨房里,只见佐和子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儿子的照片和被马见原撕碎了的女儿的作文,右手拿着菜刀左手腕已被割破,鲜血喷了她一脸。看着愣在那里的马见原,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深深地低下了头。
  由于抢救及时,佐和子的生命保住了,但是,精神之弦断掉以后就不那么容易复原了。外伤治好以后,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马见原去少管所把佐和子的事告诉了真弓。真弓把两个人之间的桌子掀翻,揪住父亲的脖领子,用拳头打他的脸,用头撞他的胸:“你怎么不死!你算什么父亲!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杀了!把妈妈还给我!、把哥哥还给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混蛋……”
  打那以后,真弓拒绝跟马见原见面。少管所方面对马见原说,真弓情绪非常不稳定,暂时不见为好。但是,真弓却愿意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见面,并拜托游子去精神病院看望佐和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佐和子的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让她出院回家,在家里继续服药治疗。而恰恰在这时,马见原正忙于绫女的官司。绫女的丈夫油井虐待儿子研司,残暴地殴打,造成头盖骨骨折。马见原埋头于这个案子,最终把油井送进监狱,研司判给了绫女。办案过程中忽略了给佐和子吃药,佐和子连续数日一个人在家,耐不住寂寞再次犯病,在洗澡间用水果刀刺伤大腿,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真弓从少管所出来以后,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走了。现在跟暴走族时代她援救过的伙伴结婚生了孩子,并经营一家花店,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真弓每个星期都到医院去看望佐和子。
  去年秋天以来,佐和子一直想让马见原看看外孙的照片,可他坚决不看。只要一提到女儿,他马上就会说“不可原谅”。但是,不可原谅的究竟是谁呢?马见原的心灵深处经常回响着这个他必须回答的问题……
  ……浮出水面的记忆重新沉入黑暗的水底,马见原捂着脸的手缓慢地向后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活动活动变得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来。
  天花板上的烟油子,日积月累的灰尘,看上去就像水底厚厚的绿苔。沉入水底的记忆是绝对抹不掉的,只要有机会,还会浮到水面上来,掀起感情的波涛。
  天亮了。初夏的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让人感到犹如身处秋日的黄昏。
  在警察署的长椅上睡了一夜的马见原,上午看几份文件,午饭以后,为了核实一个犯罪嫌疑人的供词,打报告外出了。
  马见原在新大久保车站下了电车,朝新宿方向走去。半路上经过商店街,找了两个旁证,又走进了一条可以称为红灯区的小胡同。因为在署里的长椅上睡了一夜,裤子上弄得全是褶子,衬衣也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是个邋邋遢遢的中年男人。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动作非常利索,走在路上,很轻松地就能超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走着走着,忽然觉出后边跟着个尾巴。他迅速拐进一条小路,收起塑料伞,藏在一座二层小楼的外挂楼梯底下,不慌不忙地掏出来一支烟。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追过一个人来,发现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愣住了。
  “不是叫你给别人当尾巴去嘛,怎么还跟着我?”马见原从楼梯后边转出来,一边点烟一边问。
  满脸疑惑的椎村从黑布伞下露出脸来看着马见原:“您已经发现我啦?”
  “你以为我是顾头不顾腚的鸵鸟啊?”
  “对不起!”椎村脸红了,低下头去。
  “竟敢盯我的梢,谁的命令?”
  “不是,我想跟您学。昨天晚上求了您半天您也不答应,我就想出了这个主意。我父亲对我说了,学侦查得像铁匠铺的徒弟学打铁那样,师傅是不会告诉你淬火时的水温的,要学会偷艺。”
  马见原看了一眼椎村那还有些稚气的脸:“你知道铁匠铺的徒弟是怎么把手伸进水里试水温的吗?”说着手指一弹,火红的烟头准确地落在了椎村握着伞把儿的手指甲盖儿上。椎村尖叫了一声,伞掉在了地上。
  “趁着你的手还没被烫掉,赶紧回去!”
  “不,您带我去吧!”
  马见原打开雨伞一转,雨水甩了椎村一身:“你在我这儿什么也学不到,没看见我整天看文件吗?”
  “我不在乎。”  棒槌学堂·出品
  “真要想学,找别人去!。”说完转身就朝小路深处走。
  椎村目送着马见原,见他在前方拐了弯,立刻追了上去。可是拐过去一看,不见马见原的影子,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又肥又大的黄色睡袍,嘴上叼着一支烟,正仰着头呆呆地看天。椎村忧郁了一下,上前问道:“刚才看见一个男的从这儿过去了吗?”
  女人淫荡地笑着打量着椎村:“男的?男的从我面前过得去吗?”
  “真的没从这儿过去吗?”椎村半信半疑地歪着头,看着女人身后古旧的小酒馆的入口。
  “藏在我里边了,不信你摸摸。”女人抓住椎村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袍里。椎村吓得大叫一声,夺路而逃。女人哈哈大笑。
  马见原从女人身后闪出来,照着女人已经下垂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女人冲着马见原做了一个下流动作:“从后边看,别人都以为我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呢!还有的傻瓜把我当做偶像,怀里整天揣着我的照片……刚才那个毛头小伙子是你的新弟子?”
  “我现在没有收弟子的积极性喽!”
  “你小马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跟他正相反。还记得吧?你是使劲儿往我那里边伸手……有烟吗?来一根儿。”
  马见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女人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你这儿没有孩子吧?”
  “小马负责的地方我还敢雇孩子?就算我黑社会的大哥叫我雇我也不会雇。现在的东京啊,要是在少年科当警察,一个月就得累死……我说小马,别操心了!”
  “别操什么心了?”
  “孩子们的活法儿跟我们可不一样,谁也强迫不了他们。大哥为这事儿可伤脑筋了。”女人深吸了一口烟,“孩子们最大的目的是要钱要东西,根本不讲义理人情,我看着可心痛了。孩子们只学会了一条:没钱就没人认你,没钱就找不到友情,都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可是,比起家里的爸爸来,街上的爸爸又给钱,又和气,又会体贴人……”
  马见原把手里的烟头弹到雨里,换了一个话题:“……见着油井了吗?”
  “油井?”
  “对,早地他们那一伙儿的,你不是见过吗?”
  “啊……打碎了儿子的头盖骨,被你给弄进去了的那个?”
  “出来了。”
  “嗯?不是刚进去两年吗?把儿子的头盖骨都打碎了,就判那么几天?”
  “那还是为别的事儿进去的呢。”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后边店里的一个陪酒女郎,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因为严重的烫伤被送进了医院。除了烫伤以外,医生还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分明是他妈打的,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了。”
  “要是看见油井别忘了告诉我。我不想让他呆在东京。”
  “好!这种没用的东西我也讨厌……对了小马,夫人怎么样了?”
  “……明天出院。”
  “是吗?太好了。恭喜恭喜!把我甩了,好好伺候老婆去吧!”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夫人回了家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来玩儿,这不能算婚外恋。”
  马见原在她那脂肪丰厚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朝着跟椎村相反的方向走去。
  女人目送着他说:“小马,伺候老婆可不光是给她治病,那方面也别忽略了。女人嘛,在那方面永远都不会退役!你看!”女人说着敞开了她那黄色的大睡袍。马见原回头看了一眼年轻时熟悉的裸体。代之以弹性丰富而美艳的肉体的,是松弛的皮肤和皱纹。马见原感到一阵悲哀,郁郁不乐地轻轻撑开雨伞,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马见原确认没有人跟踪他以后,进了一家不显眼的脱衣舞舞厅。
  绕开门口一个装满了用过的手巾的箱子,顺着楼梯往地下室走。一个染过的长发已经脱色的小姑娘正在有气无力地上楼,差点儿跟马见原撞在一起。
  “啊,欢迎光临!”小姑娘跟马见原打了个招呼。只见她穿着超短裙,披着一件灰色的风衣,惺忪着眼睛,嘴里嚼着口香糖,“里边可爱的小姑娘多着呢!”小姑娘说,可是脸上连迎客的笑容都没有。
  “你呢?”马见原看出她故意用浓妆掩盖着实际年龄,叫住了她。
  “我?刚……吃完饭……想休息会儿。”
  “有人叫你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哦,有人来了,来人就是你啊?真不该跟你打招呼。”
  马见原一把抓住她细小的手腕,拉着她飞快地往地下室走。
  “放开我!干什么呀你!”
  马见原什么都不说,拉着小姑娘穿过自动门,来到柜台前边。柜台里边站着一个龇着大门牙的男人,那人见状“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马见原把小姑娘拉到柜台前边,严厉地问:“多大了?”
  小姑娘抚着被马见原攥红了的手腕:“讨厌!你的话我听不懂!”
  “二十。”龇着大门牙的男人代替她回答说。
  “真的?”马见原盯着小姑娘问。
  “你管得着吗?”小姑娘只顾照看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马见原一眼。突然,她咋了咋舌头,冲着天花板角落上的摄像头喊道:“我不干了!你们不是答应我了吗?谁想敢把我怎么样了,你们就揍他!”
  一扇铁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留着平头、穿一身意大利名牌西服的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走出来,对小姑娘说:“姑娘,过来一下!”小姑娘很不情愿地走过去,男人掏出意大利真皮钱包,从里边抽出一沓钱,大约有十几万日元,勉强地笑了笑,对小姑娘说:“我们这儿实在不能录用你,回家吧!”说完把钱塞进小姑娘手里,用不容抗拒的眼光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一直假装出言不逊的小姑娘马上缩着肩膀跑到里边的房间里去了。
  男人回过头来,微笑着对马见原说:“离家出走的,突然跑到我这儿来要上班,稍微试用了一下……”
  马见原二话没说,一拳打在他的左脸上。
  男人的后背咚地撞在身后的柜台上,但他马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一点儿变化:“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年龄,先教她跳跳舞,要是跳得好呢,再……”
  马见原又一拳击中他的面门。
  男人没躲也没退,嘴唇被打破了,表情依然没变:“什么证件都没带,我也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马见原先生眼力好,看了出来,太好了。”说完就领着马见原往里边的房间走,一点儿都看不出他刚刚挨了两记重拳。
  马见原跟着男人往安装着铁门的那个房间里走的时候,碰上了刚才那个已经换上了长裤和运动衫的小姑娘。她歪着头瞪了马见原一眼,什么也没说,飞快地溜走了。
  男人安排马见原在高级真皮沙发上坐好,掏出手绢擦干净嘴角上的血迹,深深地向马见原鞠了一躬:“昨天晚上您帮了我的大忙,在下表示衷心的感谢!”
  “长峰!”马见原眯缝着眼睛看着男人,“还有别的孩子吧?”
  “没有没有,不信您看。”那个叫长峰的男人把马见原让到靠墙摆着的一排监视器前。监视器的画面上,显示着这个名为脱衣舞舞厅实为妓院的八个单间的营业状况。四个单间里有嫖客,跟妓女在简易双人床上嫖娼卖淫干得正欢。一个稍大一些的房间里,三个妓女等着接客。看起来都很年轻,但十几岁的孩子好像没有。
  马见原在画面上看见一个妓女像是从南美洲来的,一努嘴:“收入怎么样?”说完回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嘿!挣大钱了!”长峰把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捧到马见原面前,里边是一百万日元,“可是,那个进账不小的赌场被你们给关了,真叫人心疼。”
  马见原接过那一百万日元,装进西服内兜里。
  长峰赶紧说:“以后还请您多加关照。”
  “长峰!”
  “在!”
  “油井回来了吗?”
  “谁……您是说我油井哥哥?”
  马见原一下子就把长峰眼神里发生的微妙变化捕捉住了:“这么说是回来了。”
  长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过来打过招呼。咳,蹲了那么长时间大狱,怎么也得犒劳犒劳他吧?一块儿喝了一壶。”
  “早地打算怎么处理?”
  “您是指怎么处理油井哥哥?您连我们组织内部的事儿也要过问吗?”
  “跟你们的组织没关系,油井一个人的事儿!早地说过他明白我的意思。”
  “……好像是准备按照您的意见,让油井哥哥远离东京。”
  “油井会同意吗?”
  “这个嘛……”
  “一定要让他同意!”
  “油井哥哥留在东京,对您有什么不利吗?”长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不是因为油井哥哥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您弄到手的女人……”
  马见原往前一探身,一把揪住长峰的西服领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长峰一点儿都没害怕:“我这西服可贵,请您高抬贵手。”
  马见原手腕一拧,西服发出了开线的声音:“告诉早地,要是让我看见油井在这一带转悠,我跟你们的交易就到此结束!我把你们全毁了!”说完狠狠地把长峰推到一边去。
  长峰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西服肩部被撕开的口子:“那对您有什么好处呢?马见原先生!”
  马见原从容地笑了笑:“威胁我吗?你以为你们的进货渠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只是单纯地给你们通风报信吗?”
  “……马见原先生获取的情报难道永远都不会过时吗?我们也是有自我保护措施的嘛!”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长峰啊,你以为像你这样对我一会儿戏弄一会儿威胁的只有你一个呀……我真想把你们的贸易关系透露给大陆派的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们跟一些老主顾的关系已经有些吃紧了,对吧?而且原因在你长峰,对吧?我把这些情报告诉早地也没关系吗?”
  长峰第一次露出了动摇的神情。  棒槌学堂·出品
  马见原站起来,把长峰的西服肩部裂开的口子撕得更大:“油井的事我再嘱咐你一遍,绝对不能让他到他们母子俩身边去!这是你的责任!”
  马见原扔下绷着脸站在那里发愣的长峰,走出脱衣舞舞厅,经过繁华的大街,来到车站前边的一家银行,把一百万日元分别打入两个账户。
  走出银行,一个人突然跳到他的面前。是椎村。
  “可找到您了!”椎村气喘吁吁地说。
  马见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带着椎村去检察院松了一份文件,又带着他走访了一个案件的知情人,搞了几个一般的调查取证,总算把椎村打发了。
  同年五月二日,星期四
  浚介坐在放在画架上的新画布前,把各色油彩挤在调色板上,想调出一种自己满意的颜色,可是调了半天也调不出来,气得他抓起那块颜料,狠狠地甩在画布上。
  颜料从他的手指尖飞散出去。冲动起来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手指在画布上使劲儿抓挠着,发泄着满腹郁闷。
  但是,理想的颜色还是出不来,理想的形状也出不来。干脆把这没用的肉体切开,让鲜红的血液流出来,把鲜血涂在画布上。那样的话总该出现一幅饱含感情的画面吧。
  继续画了一会儿以后,还是画不出有意思的画儿来,于是又换了一张画布。这是他换上的第三张画布了,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多。在开始涂抹第三张画布之前,他担心美步打电话来破坏了他的情绪,于是暂时放下画笔,打算开窗换换空气,调整一下气氛。
  他期待着清新的空气吹进房间里来,但冲进他的鼻孔的,却是一股好像从没盖盖儿的垃圾箱里发出的腐烂的臭味。他赶紧用手捂住鼻子,探出头去看看窗根儿底下是否有死猫或死老鼠的尸体。由于外面光线很暗,没有看见发散臭味的东西。
  浚介向伫立在寂静的深夜里的邻居家小楼看了一眼,关上窗户,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开始了新的构思。可是,当他把精力集中在颜色和形状上的时候,立刻感到自己是一个被禁锢的、失去了自由的人。
  刚当老师的时候,即便是炎热的暑假期间,他也能把精力集中在画画儿上,甚至想过辞职当专业画家。可是,知道学生这种麻烦事总是挤掉他的时间,学校的活动又不能不参加,自然而然就离画布远了。
  总有一天能把自己的画儿画出来,得到社会的承认和欢迎,以前他一直坚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可是,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一张像样的画儿都没画出来,惟一值得安慰的是在工作上还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生活当然是越过越平淡无奇了。
  这种平淡无奇在自己的画儿里也是看得出来的。画技平平,四平八稳,显得那么浅薄。厌恶之感涌上心头,不由得转过脸去。
  靠在墙上的芳泽亚衣的画儿,带着一种强烈的冲击力映入眼帘。
  虽然皱皱巴巴,又被雨水弄湿过,但并没有失去它那震撼人心的魅力。悲痛、愤怒、憎恨,还有逼迫和抗拒,乃至情感被抑制的虚无感,在画儿中那张脸上交替着浮上来沉下去,好像在不断地变换表情。
  昨天浚介想把亚衣的事跟美步谈谈,可是美步一直躲着他,连面对面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找到。
  尽量不露痕迹地跟班主任打听了一下亚衣,班主任告诉浚介,亚衣感冒请假了,是她母亲来的电话。索性跟教导主任谈谈吧,一方面亚衣的母亲口气强硬地叮嘱过的话还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另一方面,他也讨厌被教导主任怀疑,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害怕。怕教导主任认为确有其事而责备他,也怕亚衣的母亲骂他违背诺言。更怕自己一紧张,越抹越黑,反而陷入尴尬境地不能自拔。
  浚介从来没有想到过当一名教师。小时候他就喜欢画画儿,上高中的时候更是彻底地迷上了。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他跟父亲和哥哥一起生活。在市政府工作的父亲坚决反对他的画家梦。
  尽管如此,他还是报考了美术学校。作为供他上美术学校的条件,父亲要求他选修教育课程。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当时的他认为自己将来肯定成为名画家,可以把父亲供他上学的钱加倍还回去。但是,就像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在他的才能还没有被人承认之前,毕业的日子到来了。他留了一级,为的是继续深造。第二年,就在他打算再留一年的时候,父亲因肾脏病倒下了。比他大五岁的哥哥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已经结婚生子,生活紧紧巴巴,根本谈不上供他继续上学。浚介除了用他已经取得的教师资格证书自谋生路以外,别无选择。
  他运气不错,被这家私立高中录用了。但他那“当教师只不过是为了吃饱肚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并没有改变。所以,他从来就没有主动跟学生交流过,更不要说用自己的思想和观念去影响学生了。他本来就对现行的教育体制不满,本来就对当老师不感兴趣,至于应该怎么教育学生,根本就没有过脑子。不愿循规蹈矩,讨厌庸庸碌碌,憎恨驯服听话,喜欢我行我素——这是他信奉的人生哲学。可是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他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一点儿也没有脱离一般的社会道德习惯。
  由于从小经历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和离婚的震荡,浚介形成了从不真心跟人交往的孤僻性格。学生时代他交过好几个女朋友,但从来没有感觉到爱过谁。他总是尽量避免因堕入爱河太深而伤害了自己或对方的感情。当女朋友“我爱你”之类的爱的絮语在他的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提醒自己,那是骗人的鬼话!“我可不觉得我在你的眼里是一个值得你说出‘我爱你’这句话的人!”他在心里对女朋友说。
  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亚衣的画儿。各种表情的面孔交替浮现出来,使他感到厌恶。可是看着看着,一种令人怀念的、使他感到安详的心情涌上来,不由得跟亚衣的画儿产生了共鸣。自己跟那张不断变换表情的脸有什么共通之处吗?亚衣到底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他出神地盯着那幅画儿,似乎一定要解开这个谜不可。结果弄得大脑都感到麻木了。他晃晃荡荡地走到床边,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进入梦乡之前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那张脸不就是夹在吵架吵得不亦乐乎的父母之间的幼年时代的自己吗……然而睡着以后,他就把在瞬间意识到的东西完全忘记了。
  闷热的不快感搅得浚介不住地翻身,最后终于无法忍耐,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
  不知不觉之中天已经大亮,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一看表,已经八点多了。今天他是下午的课,不然就赶不上了。
  被颜料弄得脏兮兮的手已经干了。既然天已经放晴了,早晨的空气应该是凉爽宜人的吧?想到这里,浚介又把窗户打开了。
  比昨天晚上还要叫人恶心的臭味钻进了他的鼻孔,让他差点儿呕吐起来。他赶紧屏住了呼吸。这臭味分明是从围墙那边那幢紧闭窗户的二层小楼里边发出来的。
  莫非他家的下水道坏了?剩菜剩饭臭在垃圾桶里了?要不就是他家的猫呀狗的死了没人管长蛆了?可是,如果没有个三只五只的死猫死狗的,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臭味啊!
  这时,裹着臭气的风吹过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开始浚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就使劲儿摇了摇头。不是耳鸣!他看见一只蚊子般大小的飞虫飞了进来,紧接着又是一只。浚介挥手想把它们轰出去,结果那两只飞虫一只飞进了厨房,一只落在了亚衣的画儿上。
  飞虫的身体像蚂蚁,长着四片透明的黑乎乎的翅膀,看上去叫人觉得恶心。浚介扯了一张餐巾纸,摁住那只飞虫并把它捏死,然后又去厨房捉另外一只,结果没有找到。一想到那飞虫将在自己的家里爬来爬去,浚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刚才忘了关窗户,邻居家里发出的恶臭都跑到厨房里来,他简直要气死了。
  浚介生气。美步的怀孕,亚衣的说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冰崎游子的追究,他自己平庸的画技,都让他生气。不光是生气,邻居那个可以被看做家庭的象征的小楼,还让他反感。那么高级的房子,里边却住着一个不和睦的家庭。上中学的孩子不去上学,整天在家里胡闹,噪音搅得人睡不好觉,恶臭熏得人喘不过气……
  “这种害人又害己的家,我是绝对不认可的,也是绝对不想要的!”浚介嘟囔了一句,洗漱、刮胡子、梳头,穿上一件白衬衣,一条藏蓝的西装裤,一双轻便运动鞋,愤愤地走出家门,到学校去了。
  上午九点,强烈的阳光照射着雨后的东京。这时的气温已经相当于七月上旬的气温了,天气预报说,中午气温将达到三十摄氏度。
  马见原昨天晚上是回家住的。此刻,他在上北泽车站下了车,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路边精神病院高高的围墙。
  医院的院子里布满了整齐的花坛,现在正是开花的季节,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马见原穿着特意到洗衣店熨得笔挺的新西装,显得潇洒多了,只是领带系得还是有点儿松。来到病房门口,他把领带拉紧,领带勒得他直皱眉头。刚要走进去,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请问……”声音怯生生的。
  马见原回头一看,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朴素的连衣裙,小个子,稍胖,眉眼长得挺秀气,属于那种娇小玲珑的女人,特别是左眼下边那颗泪痣,平添了几分妩媚。但是现在的她,眼球因疲倦而显得浑浊,烫过的短发乱蓬蓬的。她有点儿害怕似地看着马见原:“您是医院的医生吗?”
  马见原摇摇头说不是。
  女人失望地说:“看您仪表堂堂的,我还以为……”说完转身离去。
  马见原看见那女人右手缠着绷带,脖子上还有一块淤血,很痛苦的样子,于是和气地问:“我太太在这儿住院……您有什么事?”
  “……这里接受儿童心理咨询吗?”
  “多大的孩子啊?”
  “……上高中二年级了。”
  “是有病吗?”
  “不,不是,不是有病!”女人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气地说,“就是有些不安定。我知道这是青春期的原因,可是……”
  “每天去上学吗?”
  “……最近一直没去。”  棒槌学堂·出品
  “也许我不该问得这么直截了当,闹得厉害不厉害?”
  女人的肩膀微微抖动起来,她往后退了退,又像希望找到依靠似地,勉强自己站住:“闹得不太厉害,不要紧的。”
  “打伤过家里人吗?”马见原怀疑她身上的伤是被孩子打的。
  女人对此非常敏感,连忙加以否定:“没有!”女人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说谎,还是使劲儿摇了摇头,“也就是摔过两件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谁家没有啊?以前,父亲还把饭桌掀翻过呢。这倒不用担心……可是,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弱,所以,我把问题看得严重了些……”她说话时尽量保持微笑,但最后还是说不下去了,大颗的泪珠滚落到脸上,“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觉得很累……”
  马见原指着医院里边说:“候诊室里有沙发,后边的病房里还有喝茶喝咖啡的地方……您要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陪您一起去。等您平静下来,再去找医生谈。这个医院不像您想像的那么可怕。又有体育馆又有游泳馆,还有康复训练馆,您可以像进一般的医院那样轻轻松松地去看看。”
  女人用早就湿透了的手绢擦擦眼泪,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告诉马见原,她动心了。
  马见原认为,既然已经到了门口,就该进去看看,于是继续劝说道:“光听听医生的意见也是有好处的。开始我也有抵触情绪,但进去一看,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黑暗,您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了……”
  女人在马见原的劝说下,很自然的抬起脚来,要跟着马见原往里走。就在这时,医院的门开了,从里边跑出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胡子拉碴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边跑边喊:“讨厌!
  放开我!什么一般的医院!骗我!我才不住这样的医院哪!”
  一对年近七十的夫妇追出来,对男人说:“这也是为了玲子好啊!那孩子变得不正常,跟你酗酒是有关系的!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医生不是说了吗?”
  “胡说!那个红头发女人懂什么!玲子是我的孩子,别人没有权力插嘴!”
  “我们是想把你酗酒的毛病治好啊!”
  “想在这里把我关一辈子,你们也配做父母啊?”男人大喊大叫着从马见原身边跑过去,马见原闻见一股强烈的酒味。
  正打算跟着马见原进医院的女人吓得连连后退,也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马见原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走进医院,来到妻子佐和子住的病房。一个认识他的老护士对他说:“马见原先生来啦?您太太刚才到康复病房那边去了。”
  “不是说今天出院吗?”
  “知道。她不愿意在这里干等,说先跟病友们打个招呼,再去活动活动。高兴着呢。刚走,您也许得在这儿多等会儿。”老护士说。
  马见原下午还要去署里,不想等,便朝康复病房那边走去。
  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二层的健身房找到了穿一身鲜艳的大红运动服的佐和子。以前佐和子穿得很素,生病以后忽然喜欢起艳丽的服装来。
  “嗨——”佐和子看见马见原,向他大幅度地摇着手,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不仅是服装,连她一向顺从、忍让的性格都变了,好像被压抑了多年以后获得了解放,变得开朗、活泼。这本来是好事,但马见原说什么也接受不了,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觉得恶心,同时在眼前总是浮现出跟佐和子形成鲜明对照的绫女那忍辱负重的身影。马见原被绫女所吸引,不单是因为她长得美,还因为她具有日本妇女顺从、忍让的传统美德。
  想到这里,马见原感到有些狼狈。他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传统的女性,不管父亲怎么打她骂她,只知道忍让和服从。自己不是曾经非常痛恨那样一个父亲吗?
  佐和子从健身器械上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马见原身边,靠在他怀里,撒娇似地说:“对不起!本来我就想锻炼一会儿,没想到练着练着上瘾了!越练越想练!”
  大概是征得医生的同意,到外边的美发店去过了吧,佐和子的齐肩短发烫成波浪形,整得很漂亮,显得年轻了许多。本来很美丽的黑眼睛虽然蒙上了多年劳苦的云翳,但见到马见原的时候,变得生气勃勃。
  可是,不管怎么说,佐和子老了。不只是身体的曲线已经开始消失,眼角的皱纹用化妆品也遮不住了。
  “走吧,下午我还得去上班呢!”马见原说。
  佐和子吃了一惊:“怎么?你没请假啊?”
  以前的佐和子可不是这样,马见原说什么她听什么。马见原按捺着心中的不满:“我那儿有一大堆工作呢。”
  “可是,前几天你还请假来着!”
  “什么?”
  “四月二十九号!”
  正是马见原带着绫女和研司去河口湖那天。
  马见原看了佐和子一眼,发现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恶意,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想起你就感到一阵阵不安,就给你们警察署打了一个电话。你请假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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