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3 天童荒太(日)
  “没干什么。你不是要出院嘛,把家收拾了收拾……”
  “我也往家里打电话了,没人接。”
  “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吧。”
  “夜里十一点还出去买东西?”
  接二连三的质问,虽然声音和眼神都是那么单纯,马见原还是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压力,只好说:“那就是在洗澡,没听见。那么晚了你还起来打电话,护士不说你呀?”
  “大家吃药以后都安安静静地睡了,那时候护士管得不太严。我悄悄溜出去的。”
  “你看你看,你的病还没好吧?”
  “你说什么呢?我都能出院了!”
  “可别忘了,说好了要继续吃药,还要定期复查,医生才允许你出院的。”
  “我知道,可是……”佐和子像个不听话的女大学生似地鼓起腮帮子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一个甜甜的声音打断了她。
  “妈——”女儿真弓提着佐和子的大旅行包出现在他们面前。真弓穿着很随便,一条牛仔裤,一件夹克衫,长发垂在胸前,眉毛修得细细的,妆化得很浓,但由于长着一张圆圆的孩子脸和一双跟佐和子一样的黑眼睛,怎么看也还是个孩子。
  “妈,走吧!”真弓生硬地说。
  佐和子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真弓,这是怎么回事?”
  真弓看都不看父亲马见原一眼:“妈!到我那儿去!您不是还没完全好吗?医生不是要求您每天按时吃药吗?不是要求有人每天监督您写日记吗?不是还得做定期复查吗?身边没有人照顾怎么行?”
  佐和子扭头看着马见原说:“跟你爸爸说的话完全一样,真不愧是父女……”
  “别说了!”真弓打断佐和子的话,“我跟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个没有妈没有爹的孩子。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儿照顾您的,我丈夫也非常欢迎你来我家住。”
  “可是,我有家呀。”
  “把您逼疯了的家,对吧?好不容易治好了,回了那个家,还得病!我不能眼看着您再犯病!”
  马见原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一个护士听见母女俩的争论,走过来问:“怎么了?”
  真弓要求见母亲的主治医生:“关于我妈出院以后去哪儿的问题,我得跟主治医生好好儿谈谈。”
  护士马上通知了佐和子的主治医生,随后把一家三口领进了一间诊室。真弓跟佐和子坐在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医生对面,马见原站在了诊室一角。
  真弓对医生说明了要把母亲接回自己家的意见,而且强调只有自己才具备这种资格。医生有些困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父亲去上班以后,母亲就没人照顾……”
  “我没有父亲!我担心的就是母亲没人照顾。”
  “马见原先生再婚了吗?”医生问佐和子。
  佐和子摇了摇头。
  真弓马上说:“医生!您不是说过,病人要是觉得自己的病好了,就会立刻不吃药了吗?”
  医生说:“所以,不能单凭病人自己的感觉。药要坚持吃,同时要求病人把每天的活动和想法记录下来。”
  “没关系,我能按照医生的要求去做。”佐和子说。
  真弓反驳道:“上次好不容易出院了,结果没人盯着您吃药,病情反复,弄了个二进宫。那边那个人,谁知道是上班去了还是干什么去了,根本就没把您的病当回事!”
  医生翻看了一下病历。第一次住院是三年半以前,病因是儿子的死和女儿的胡闹。第二次住院是两年前,女儿被关进了少管所,一度住院的佐和子由于没有按医生的要求服药,旧病复发,丈夫不在家时,在洗澡间用水果刀在大腿上刺了数刀,又被送进了医院,但本人对自己所做的事并不记得。
  看完病历,医生问:“您先生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还是免不了值夜班、晚回家什么的吧?”
  马见原正要说话,佐和子抢在他前边说:“那次是我没注意。我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了,结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一点儿都不怪我丈夫。这次我一定好好儿注意,按时吃药。”
  “话是这么说,自己考虑不到的地方总是有的……这种病光靠吃药解决不了问题,平日的护理才是最重要的。您先生是警察,很难做到既搞好工作又护理好您哪……”
  “不要紧……”佐和子转过脸去,求援似地看着马见原,孩子般的黑眼睛在微微颤抖。
  “不要紧的,”马见原用坚定的语气对医生说,“我尽可能把护理她的事放在第一位,把工作放在第二位。”
  “可是,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嘛。”
  “那时候,一方面我工作太忙,另一方面,我也没太重视她的病。现在我的工作主要是处理一些案头文件,不那么忙了,同时我对她的病的认识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骗人!”真弓低声吼道,眼睛还是不看马见原,“他在骗人!那个人根本就改不了!大夫,就是那个人把我妈弄成精神病的。我从小就看见他老打我妈!”
  “真弓!不许胡说!”佐和子制止道。
  “我没有胡说!我哥哥就是他给逼死的!他把我哥哥当做小猫小狗,当做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的泥人!哥哥是因为活得太苦了,想得到解放才选择了死的!”
  “别说了!”佐和子提高了声音。
  “我不想让我妈也毁在那个人的手上,我妈跟那个人在一起非毁了不可!”
  佐和子扬起了手,狠狠地打了真弓一记耳光。
  “……妈!”  棒槌学堂·出品
  “我想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想回我自己的家!我要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佐和子激动地大声说。
  马见原紧张地看着佐和子,心说可别再犯病啊!真弓也担心地盯着母亲的眼睛。
  可是,佐和子马上就平静下来了。她站起来,向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无可辩驳的口气说:“我肯定能料理好我自己,请让我回我自己的家,我求您了!”
  几乎跟马见原离开家去医院的同一时间,浚介在一种暴躁的情绪的驱使下,来到了邻居家那座二层小楼前边。水泥门柱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麻生”两个字。
  麻生家占地约二百平方米,四周有围墙,铁栅栏门是黑色的,房子一侧是车库,一辆白色的高级轿车停在里边。
  初夏的早晨,晴空万里,微风拂面,清爽宜人。
  浚介一咬牙,摁下麻生家的对讲门铃,可是摁了好几次都没有人回答。铁栅栏门的门闩插着,但没上锁。浚介把手从栅栏之间伸进去,拔开门闩走进院子,通过草坪之间的一条红砖铺成的小路,朝麻生家的房门走过去。
  浚介心想,麻生一家还真受得了这种恶臭!莫非全家一起去外地旅行了?不对,院门没有上锁,不可能是出远门了。浚介胡乱猜测着,在房门前站下。更强烈的腐臭刺激着他的鼻黏膜,他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笼罩了他。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浚介敲了敲门,低声叫着。
  没有人回答。浚介提高声音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回答。攥住门把转了一下,门是锁着的。
  浚介屏住呼吸,尽量不吸进臭气,那种无法描绘的不安感,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儿,丑陋的颜色在眼前晃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绕到后门。敲了几下,也听不见有人答应,他试着转了一下门把,门也是锁着的,但由于门板变形,门缝很大,用劲拉了一下就拉开了。
  在房间里憋了不知多长时间的臭气一下子冲过来,从鼻腔直冲脑门,使他的理性判断能力瞬间麻痹了……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家里有人吗?”浚介陷入了错觉,觉得此地就是煤气泄漏的现场,他必须马上把身处险境的麻生一家救出来!
  浚介脱掉鞋子,穿过厨房,穿过昏暗的楼道,来到客厅里。
  屋里沉淀了很久的空气温嘟嘟的,脚下的地板黏糊糊儿的。虽然挡雨用的木板套窗关得很严,但毕竟是白天,周围的情况还能看清楚。浚介拉开通向门厅的门,阳光透过大门上方的固定玻璃窗照射进来,屋里显得更亮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浚介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几乎令人窒息的腐臭,像一只看不见的魔鬼之手,抓着他的前胸,拉着他往前走。走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前边的时候,本来想上楼的,但楼梯前边一间屋子里发出的恶臭,毫不客气地把他拉了过去。
  浚介站在门前叫了一声“麻生先生”,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抓住门把一拧,门朝他这个方向开了。
  好冲的臭味!腐臭、恶臭、叫人恶心的臭……所有形容臭的词汇已经不够用了。那简直就是一件眼睛看不见的凶器,从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嘴巴……乃至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直捣他的内脏。
  强烈的冲击几乎把他捣碎,他忍不住干呕起来。那件眼睛看不见的凶器继续在他的身体里乱捣,捣得他反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部一阵阵刺痛,痛得他用手去扶门,不料用力过大,那门被他推到极限又弹了回来,撞在他的腰上,把他撞进房间里去了。
  浚介完全陷入了腐臭的世界。他首先感到脚下湿漉漉黏糊糊儿的,但这种感觉只是肉体上的,并没有传达到他的意识里去。他的意识已经失去了控制,只能任凭腐臭的操纵。那腐臭操纵着他的手在门边墙壁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耀眼的白光从上方压下来,晃得他眼睛生疼,赶紧用手捂住了脸。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本能告诉他什么都不要看,就这样捂着脸退出去,关上门逃走。可是,捂着脸的手好像被谁拿开了,他再次看到了强烈的灯光,同时看到了灯光照射下的满地斑驳的红色。
  在邻居家的杂种狗不住地狂吠声中,马见原打开了自家的大门。
  “我回来啦!”佐和子高兴地冲家里大喊了一声,“总算回到自己的家了!”
  马见原笑着说:“一个月以前临时出院的时候不是回来过嘛!”
  佐和子摇摇头:“你不懂!那时候是临时回家,就像来做客,现在是永远回家,心情完全不一样。这里是我甜蜜的家!”说完哼着歌儿进了家。
  走进起居室,佐和子发现那块早就有些下陷的榻榻米还是那个样子,就说:“哎呀,这儿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啊,两年以前就这样了。”
  “临时出院回家那么多次也没注意到……这下好了,我会监督你把它修好的。”佐和子说着站上去踩了踩,“没关系,再破也是支撑了我这么多年的家呀!”表情非常乐观,“对了,我得先向我儿子伊佐夫报告一下我出院的消息。”说完就走进卧室里去了。
  看到佐和子站在儿子的祭坛前边,马见原忽然想起他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还在儿子的照片后边放着。
  “屋里光线好暗啊!”佐和子说着打开了窗户和挡雨用的木板套窗。
  马见原心神不安地说:“把别的房间的窗户也打开,通通风吧。我去沏壶茶,你负责开窗户……”
  “我先烧一炷香。”佐和子说完点上祭坛前边的蜡烛,又点上香,双手合十,“妈妈平安回家来了,谢谢你在我住院期间一直保佑我!”
  见佐和子祈祷时没有像往常那样抚摩儿子的照片,马见原松了一口气,自己去别的房间开窗户。佐和子去厨房烧上一壶水,马上又回来了,马见原没来得及拿走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
  “哎——咱们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吗?”佐和子从衣柜里翻出一个旧围裙,开始用吸尘器打扫房间。
  咱们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吗——听了这话马见原感到心里非常痛苦。从佐和子的表情上来看,好像她对“家里以前挺亮堂”这一点坚信不疑。
  忽然,马见原意识到自己该去警察署上班了。去上班以前还是把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拿走为好,于是脱下身上穿着的笔挺西服,对佐和子说:“我得走了,你去那屋把那身旧西服给我拿过来。”
  “我回来了就别穿旧衣服了,多让我丢人哪!”
  “新衣服太显眼。”
  “还是新的看着顺眼嘛。”佐和子叨叨着到孩子们以前住过的房间里拿衣服去了。
  马见原赶紧走到儿子祭坛前,拿起儿子的照片一看,那张照片不见了。莫非是从祭坛与衣柜之间的缝隙里掉下去了?他弯下身子往里边看的时候,听见佐和子说着话回来了,只好从祭坛前边离开。
  “那个房间里的榻榻米也有下陷的地方。这房子老不住人就是不行。”佐和子边说边走回来,把旧西服撑开为丈夫举着,“晚不晚?”
  马见原为了掩饰自己慌张的表情,转过身去一边往袖子里伸胳膊一边说:“不晚。今天晚饭以前肯定到家。”
  “太好了!不过……要是有事回不来,我还是不能给你往署里打电话是吧?”
  看到妻子那不安的样子,马见原走出卧室,在起居室的矮饭桌上的报纸一角飞快地写下一排数字,转身递给跟过来的佐和子:“这是我的呼机号码,拨完这个号码再拨一三〇,我就知道是你打的了。”
  佐和子惊奇地说:“可以吗?工作中给你打电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吗?”
  “没关系。我在署里主要做些案头工作,顶多就是出去调查取证什么的。呼机一叫,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你真好!早就看见过年轻人用这东西,可叫人羡慕了。”
  佐和子把报纸抱在胸前,眼睛里闪烁着少女初恋时才会发出的光芒。马见原看着那目光,心里一阵痛楚,连忙把脸转向一边:“昨天我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你刚出院,就是再有什么想买的今天也别去买了,等我回来再去买,好好儿在家里休息。”
  “好的……我知道了,今天不出去。”佐和子说完,目送马见原走出家门。邻居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
  马见原穿过石神井公园走向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初夏的风吹过来,在公园里的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看着平稳的水面上细密的波纹,马见原把心头的不安压下去,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到车站,马见原口袋里的呼机突然叫了起来,急促的叫声就像一只饥饿的小鸟。
  马见原还以为是警察署在呼他,掏出来一看,液晶画面上显示的数字是一三〇。佐和子!马见原心里翻腾着不安,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佐和子刚把电话拿起来,马见原就急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你还真给我打回来啦!”听筒里传来佐和子欢喜而兴奋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吗?”  棒槌学堂·出品
  “没有,没有,对不起!”是佐和子天真无邪的声音,“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打通,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电话了,我真高兴!”
  “真的没什么事吗?”马见原不禁有些严厉地问。
  马见原觉出佐和子咽了口唾沫才说:“没有……我只不过是担心……担心万一有什么急事,是不是真能联系上……”她的声音急速下沉,“……你生气了吗……生气了吧……”
  马见原在她那急速下沉的声音背后,发现了犯病的迹象,这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根本没有生气……”
  “对不起,我再也不给你打了……”
  “等等!”马见原感觉到佐和子要挂电话,急忙制止。但是,佐和子已经轻轻地把电话挂断了。马见原马上又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差不多有十次,佐和子才拿起听筒。
  “喂,这里是马见原家。”声音显得有些僵硬。
  “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给我打。刚才我担心出什么事了,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放心了。”马见原尽量温和地说。
  “对不起了,再也不打了。”佐和子的声音里一点儿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了。
  “嗨……”
  “你安心去上班吧。”电话又被挂断了。
  马见原挂上听筒,无力地靠在电话上,闭上了眼睛。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他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痛苦的心境。此时的他不愿意钻到那拥挤的公共汽车里去,只想迎风走一会儿。
  他一边思考着佐和子的病和将来的生活,一边不时地叹着气往前走,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杉并警察署的管区。
  在井草住宅小区的一角,马见原看见一辆没亮警灯的警车停在那里,车旁边站着几个杉并警察署的警察,正在向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年轻人询问着什么。其中一个警察看见马见原,马上挥手打招呼,是椎村。另外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红鼻子警察也转过身来,向马见原敬礼。
  “怎么了?”马见原问。
  椎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没说话,红鼻子警察苦笑着回答说:“我们巡逻来到这边的时候,署里通过无线电话通知说,有人打一一〇报警了,旁边这家门口来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人。我们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人正逗着院子里的狗玩儿呢。这一带不是经常有人搞恶作剧,把死猫死狗扔在别人家门口吗?我们就顺便……”
  “这有什么意思!”马见原打断了红鼻子警察的话。
  椎村红着脸解释道:“我认为也许跟杀死小动物的事件有关联,所以就……可是,马见原先生怎么到这儿来了?”椎村说到这里,突然高兴得脸上放光,“莫非您是来帮我破案的?”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嘲笑道:“偶然路过这里而已。你那个案子,也就是个调皮捣蛋的事儿,赶紧处理了算了。”
  “我也想赶紧处理了,可这种恶作剧已经不是一件两件,而且范围越来越大……”
  “你走访过受害者的家吗?”
  “还没有……”
  “是怎样的一家人?”
  椎村听马见原这么说,又兴奋起来:“您能跟我一起去看看吗?”说完拉起马见原就走。
  红鼻子警察见状,咔地向马见原敬了个礼,回到警车上,警车转眼就开远了。马见原一边向椎村了解受害者的情况,一边跟着椎村朝受害者家走去。
  “那家人没跟别人结什么仇吧?”马见原问。
  “没有。不过,夫妇之间都怀疑对方瞒着自己在外边乱搞……本来很和睦的一个家庭,弄得疑心生暗鬼。那家女主人都急哭了,强烈要求我们尽快破案。”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警车的叫声。回头一看,刚才那辆警车又飞快地开回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马见原他们身边,红鼻子警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马见原说:“头儿命令我们马上到案发现场去!”
  马见原接过无线电话,耳机里传来警视厅指挥中心的指示:“下井草二区,银杏稻荷儿童乐园后边,麻生阳一的家。麻绳的麻,生活的生,太阳的阳,一二三的一……”
  “出什么事了?”马见原问红鼻子警察。
  “说是在这家人家的一间屋子里,躺着三个人……血似的东西流得满地都是……可能是一起奇怪的死亡事件。”
  “你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暧昧?”
  “报案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大概是吓坏了。”
  “下井草二区不就在前边嘛!”
  “对!就在前边!”
  “一起去!”马见原非常敏捷地坐进警车后座。
  “哎——等等!我也去!”椎村也慌慌张张地坐了进去,屁股还没坐稳,警车就嗖地蹿了出去。
  “报案的是什么人?”马见原问红鼻子警察。
  就像准备好了要回答他的问题似的,无线电话里传来了警视厅指挥中心的声音:
  “报案的人叫巢藤浚介。我们已指示他在现场前边等你们。再重复一遍,报案的人叫巢藤浚介,住在附近的一座住宅楼里……”
  浚介向一一〇报警,是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的事。在麻生家,他吓得差点儿昏过去,慌不择路地跑回家,脱下又是血又是呕吐物的衣服扔进垃圾箱里,啰唆澡,热水稍微缓解了一下他紧张的神经,冷静下来以后,犹豫再三,终于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让他在案发现场等着,他不敢怠慢,换了一身衣服走出家门。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眼睑后面立刻出现了麻生家那血红的一幕,一屁股瘫坐在门前。虽然他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这事跟我没关系,但还是靠在门上站不起来。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一个自称椎村的年轻警察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您就是报案的巢藤先生吗?”浚介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跟着椎村朝麻生家走去。
  警车已经停在麻生家门前了。红鼻子警察从警车里拿出一双塑料鞋套和一个手电筒,冲着站在麻生家门口的马见原喊道:“一双鞋套够吗?”
  “拿两双吧!”马见原一边戴手套一边回过头来,目光跟浚介碰在了一起。
  浚介在一瞬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马见原。
  马见原也觉得浚介有些面熟,但回忆不起来了,而且眼下也顾不上回忆。他冲浚介招招手,客气地问:“是您吗?”见浚介点头,又问:“您能把情况给我们谈谈吗?”
  浚介一心想赶快把事情说清楚走人,可是越着急越找不着合适的词语,突然喊了一句:“到处……血流成河呀!”
  没头没尾地喊了这么一嗓子,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越是想把语言理顺点儿越是慌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不!是不是血,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那是红的……屋里有三个人,说实话我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不是人……床上一男一女,被绳子绑着,一动不动……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被电线绑着……那那……”
  “您冷静点儿,”马见原粗门大嗓地劝了一句,“您进去了?”
  “进去了。”
  “为什么?”
  “臭!您闻不见吗?臭死了!”浚介斜着眼睛看了麻生家一眼,“这种恶臭持续了好几天了,今天感到特别厉害,我想警告他们一下,走到门口觉得更臭了,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绕到后门,门一拽就开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放煤气自杀呢,进去一看……”
  “您弄湿了?”
  “什么?”
  “我说您的头发是湿的。”
  “啊……冲了个澡,在里边弄脏了。”
  “被什么弄脏了?”
  “血……屋子里又黑又红的水……还有别的……”
  马见原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问:“您换衣服了?”
  浚介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吧。”
  “换下来的衣服一会儿交给我们……现在嘛,您得在场。”
  “在场?”
  “您得跟我们一起进去。”
  浚介使劲儿摇头:“我再也不想进那个臭死人的鬼地方了。”
  马见原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您可以不进屋,这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吧?”说完用戴着手套的手推开铁栅栏门走进院子,椎村和浚介随后跟了进去。
  “这铁栅栏门原来就是开着的吗?”马见原看着磨磨蹭蹭地跟着走进来的浚介问。
  “插着门闩来着。”
  “您拔开的?”
  “……是。”
  马见原看到红砖小路上有一串黑乎乎的脚印,一直通向后门,又问:“这是您进来的时候留下的?”
  浚介摇摇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极力掩盖着自己羞耻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也许是我的……看到屋里……那种情形以后,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走到正门前边,马见原问:“敲门了吗?当时门是锁着的吗?”
  “敲了好几次。门是锁着的。”
  为了保留以前留下的指纹,马见原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门把,证实了门是锁着的:“于是您就奔后门了?”
  浚介点了点头。
  后门是开着的。也许是因为通了风,臭气不像原先那么冲了,但还是有一种呛人的臭味从里边不断地涌出来。
  马见原仔细观察了一下门锁,扭过头来看着浚介:“这锁是怎么回事?”
  浚介用手捂着鼻子回答说:“原来就这样,一拽就开。”
  马见原指了指后门里边的一双轻便运动鞋:“这是你的吧?”
  在浚介看来,那简直就是自己耻辱的记录,他恨不得立刻把那双鞋拿走。里边恐怕还留着更多耻辱的记录,浚介一步也不想往里走了,“我记得是穿过起居室,一层走廊最里边那个房间,你们跟着臭味儿往里走,到时候就明白了。”
  马见原穿上塑料鞋套走进厨房,首先向里边观察了一下,里边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回头喊了一声:“手电筒!”
  跟在后边的椎村捂着鼻子,从另一个警察手里接过手电筒递给了马见原。
  浚介在外边对马见原说:“里面的灯还能用。”
  马见原用手电筒照着找到电灯开关,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一按,屋里顿时亮起来,地板上沾着血的脚印看得清清楚楚。
  “进来呀!”马见原冲椎村招呼了一声,躲着地上的脚印慢慢往里走。椎村很滑稽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套上塑料鞋套,冲着浚介点了一下头,也跟着进去了。红鼻子警察在外边负责监视周围的动静。
  浚介有气无力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院墙根,后背靠着院墙往下出溜,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干吗来这儿啊?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马见原用手绢捂着鼻子,睁大眼睛认真观察,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宽敞的起居室里,高档餐桌和椅子,高级酒柜,真皮沙发,大电视,组合音响,一应俱全,是个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可是,酒柜的玻璃已被打碎,贴着胶带,组合音响外壳被砸烂,大电视没有显像管,只剩下一个大黑洞。
  豪华的装饰后面是一种被扭曲、被割裂、被掏空的存在。
  顺着浚介留下的脚印,马见原和椎村走到那个散发出恶臭的房间门前。虽然用手绢捂着鼻子,恶臭还是使马见原皱起了眉头,椎村则干呕起来。马见原指着地板上还没晾干的呕吐物警告椎村:“别再给破案增加更多的麻烦!”说完跨过那堆黄色的呕吐物,观察起现场来。
  马见原的目光在一瞬间凝固了,一股令人恶心的寒气从脚心钻进了他的身体……
  “在这儿……”马见原用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声音对椎村说。
  随后小心地踏上被血浸透了的地毯,走进屋子里去。
  被血沾污的双人床上背靠背地坐着一对中年男女,一条绳子把他们绑在一起。俩人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马见原用手轰散围着他们嗡嗡转的苍蝇,从脚指头开始,仔细地观察起来,随后又走到窗前的木椅那边观察了老人的尸体。
  “要不要叫救护车?”椎村可怜兮兮地问。
  “赶快跟警视厅联系!”马见原压低声音命令道,“杀人案。第一,请法医来验尸。第二,保护现场,要把死后至少三天和下过雨的因素考虑进去。从现在起,麻生家周围少了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责任。第三,通知麻生家所属派出所,让负责这一带的片儿警立刻带着有关资料过来,掌握所有邻居的动向!”
  “明白了!”椎村带着接受了命令之后的紧张感,更主要的是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的安心感,迅速退出麻生家,落实马见原的命令去了。
  马见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还要不要吸气,他犹豫了。
  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与其说是不安,倒不如说是被一种变得稀薄了的存在感攫住了。眼前这个案件,决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
  床上那一男一女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上的伤口卷着毛边,到底是什么凶器呢?马见原的目光落在了地毯上的一把锯子上。
  能把人的身体弄成那个样子的看来只有这把锯了。
  从出血量来分析,那些伤口都是人活着的时候锯的。身体被锯子锯开时,该是多么的痛啊!被锯的人一定痛得大喊大叫吧?
  可是,受害者嘴里塞着网球,想叫也叫不出来。俩人周围散乱着被剪碎了的睡衣或内衣的碎片。
  男人的额头有被重击的痕迹,皮肤绽开,脸上鼻子上留着青紫的淤血。女人脸上也有淤血,鼻梁好像被打断了。大概是用棒球棒之类的钝器打的……噢,床脚下有一个钛钢网球拍,一定是谁趁俩人熟睡之际用这个钛钢网球拍打的。把俩人打昏以后,用绳子绑起来,把网球塞进嘴里,又把身上穿的睡衣内衣什么的剪开,然后才拿起锯子行凶……马见原在心里构想着罪犯的犯罪过程。
  具体死因当然还要等法医鉴定,但显而易见的死因是颈动脉被切断。看样子都是从后边揪住头发锯断的。
  马见原心里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把头转向一边,结果又看到了那个被绑在木椅上的老人。老人除了被电线绑着以外,手还被大钉子钉在了椅子上。老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锤子和没用完的钉子。
  马见原忽然看见锤子把上有血手握过的痕迹,蹲下身子再仔细一看,脚下的锯子把上清清楚楚地留着指纹。从床边绕到桌子前边一看,锤子把上也留着指纹。
  凶犯是光着手作的案。也许能很快把凶犯捉拿归案。
  但是,凶器准备得这么齐全,计划得这么周密,却大胆地留下指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像是图财害命,要说是仇人干的吧,又残忍得过分了。
  忽然,马见原看见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个木制小镜框,好像被人故意倒扣着放在那里了。马见原轻轻地把镜框扶起来。
  玻璃碎了,但玻璃后面那张四个人在海边的合影还看得很清楚。看起来是一张全家人的合影,一位老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少年。从照片一角的日期上可知照片是三年前的暑假期间照的。
  马见原忽然觉得照片上的风景很熟悉。无边的大海,“日本最北端”的标志牌……对,想起来了,是北海道的稚内。这里不但是他跟佐和子新婚旅行去过的地方,而且在儿子伊佐夫上小学、女人真弓上幼儿园的时候的一个冬天,全家一起去过一次。
  风雪中,一家四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是这个地方!
  马见原没有特意对照,马上就判断出照片上的三个大人正是这个房间里的三位死者,同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涌上心头——那个少年呢?
  马见原再次把整个房间环视了一遍,刚才被惨不忍睹的作案现场震惊了,也许忽略了最最重要的线索。
  先看了看床底下,又打开壁橱搜寻了一番,什么都没发现。
  马见原固然想起刚才在经过起居室的时候,从二楼也飘下来难闻的臭味。他赶紧走出三个大人被害的房间,换上一双新鞋套,谨慎地上了二楼。
  刚上楼靠右手的一个小房间里没有臭味,用手电筒一照,看见里边摆着一台缝纫机和一个衣柜,都有被砸过的痕迹。
  借着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透进来的光线,确认走廊里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以后,马见原走到了里边那个发出臭味的房间门前。
  门关着,马见原一边注意着不碰掉门上可能留下的指纹,一边轻轻地推开了门。由于挡雨用的木板套窗关得很严,屋里黑乎乎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床边有个人影,还听得见苍蝇的嗡嗡声。用手电筒往里一照,苍蝇四散而逃。
  马见原在墙上摸到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电灯。尽管已经有精神准备,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全裸的少年跪在床前,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正在祈祷。他脸下边的床单全都被血染红了。可能是由于出血太多吧,血的颜色还很鲜艳。
  走近细看,只见他的脖子被割开一个大口子,腐烂状况也很显著。整个脸都浸在血里,但身体很干净。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没有被绳子绑着,而且靠近脖子的右手握着一把大号的裁纸刀……
  马见原对眼前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分明是一边祈求神的原谅,一边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的……
  马见原看了看整个房间。墙上花里胡哨的广告画儿贴到了天花板,都是摇滚乐歌手的广告画儿,马见原一个都不认识。组合音响、小型电视、录像机、CD机、漫画书,乱七八糟,好像在同时宣布那个少年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马见原突然看见少年的床前放着一个开着盖儿的工具箱,里边的刨子、木锤什么的还在,铁锤和锯子却不见了。盖子内面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年级三班,麻生达也”等字样。
  马见原试图为满头雾水的自己找到一个解释,走到窗边的写字台边。写字台上整理得很干净,只有一本摊开的学生用的笔记本,旁边还有一支签字笔。笔记本上的字好像是被泪水浸湿了,显得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原谅我,早些知道你们是真心爱我就好了,让我们在那边的世界里,重新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吧,达也。”
  马见原的眼睛盯着笔记本上的字,半天抬不起头来。
  “什么……”下意识的假笑从他变得嘶哑的喉咙里泄出来,混乱到极点的大脑把刚才看到的一切连缀起来,终于找到了答案。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答案,不断地在心里否定它。
  不!这不是真的!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把全家……不!
  绝对不可能……
 
第二章
  同年五月三日,星期五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浚介在一个毫无生气的狭窄的小屋子里坐下来,在心里自己骂着自己,“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刚才,警视厅刑侦一科的警察和杉并警察署刑警队的警察分别询问了他。开始都很和气地问他麻生家近来的情况,渐渐变成质问的口气,最后简直是把他当做犯人审问起来。
  但是,这也比马见原在麻生家的院子里对他那番痛骂要好得多。马见原从麻生家的房子里出来的时候,满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看到浚介就大骂起来:“你他妈的离麻生家这么近,难道就没看见过没听见过什么异常吗?难道就没有看见过打得不可开交的场面,没听见过谁的尖叫或求救的喊声吗?”
  面对马见原的质问,浚介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也没有往深里想,只简单地回答说有,还把最近看到听到的情况如实说了。
  没想到马见原听了以后,脸涨得更红了,更加愤怒地斥责道:“闹得那么严重,你既然已经听见了,为什么不进去制止?为什么不报警?”当知道浚介是个中学老师的时候,马见原气得声音都颤抖了:“你既然知道麻生家的孩子有暴力行为,却放任不管,你配当老师吗?”
  浚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没忘了问麻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见原用愤怒的眼睛瞪着他说:“全家都死了,全家人都被杀死了!”
  浚介没有立刻理解马见原的意思。
  马见原又说:“孩子也死了!”  棒槌学堂·出品
  这时又开来好几辆警车,机动刑侦队和法医都来了。马见原离开浚介,开始向机动刑侦队的警察们说明情况。
  浚介茫然地站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被人们追问,最后竟被糊里糊涂地带上警车。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拉到杉并警察署,坐在讯问室里了。
  警察们虽然没有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但从询问他的警察们的话头话尾里可以分析出个大概:麻生家的孩子把大人们杀了以后又自杀了。
  浚介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以后,又对自己什么都没做有一种罪恶感,但是现在,他为了保护自己必须主动出击了。
  “你们说我到底干什么了?你们说我能干什么?为什么总是责备我?”
  他敲着桌子冲警察叫着,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一份文件摆在他面前,说是他说过的话的记录。他胡乱看了一眼就按照警察的要求摁了手印。打那以后半个小时了,再也没人来找他。忽然,他觉得肚子疼,里急后重。站起来走到门口,轻而易举地就把门开开了,原以为肯定锁着呢。他走出讯问室,警察们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注意到他。来到楼道里,一阵凉风吹过来,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慌忙跑进厕所,蹲在了便坑上。大概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只要父母一吵架,他就吓得拉稀,都成了条件反射了。后来母亲跟父亲离婚走了,他这一紧张就拉稀的毛病也没好。
  忽然,有两个警察边聊天边走进厕所里来了,浚介赶紧屏住了呼吸。
  “我说尾山老师,那场面真够吓人的。吓得我差点儿扭头就跑。”
  “那家人早就经常打架吧?”
  “邻居也听见过,不少人知道那家的少年闹得厉害,可是谁也没去制止过。”
  “我在少年科干过这么多年了,对孩子的胡闹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的人见的多了。”
  “可是,逐步升级到用锯子把父母活活锯死,周围的邻居应该有所行动啊,制止这场悲剧的机会应该是有的。”
  “嘘——”那个叫尾山的警察突然不说话了,他凭直觉发现厕所里有外人,走到浚介蹲的那个单间门前,砰砰砰敲了几下。
  开始浚介不理他,但他一个劲儿地敲,只好也在里边敲了两下。
  “是署里的人吗?”尾山问。
  “……不是。”
  “记者?”
  “……也不是。”
  “出来一下行吗?”
  浚介没办法,只好冲完水开门走出来。
  外边站着的两个警察他都认识。一个是因为亚衣的事来的时候认识的尾山,一个是在麻生家认识的椎村。
  “啊,是你呀……”尾山还记得浚介,严厉的表情缓和多了,“又有什么事啊?”
  浚介说了句“没事”,就到洗手池那边洗手去了。
  尾山苦笑了一下说:“记者们经常蹲在厕所里探听消息,今天我把这事儿给忽略了。”
  椎村在尾山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尾山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真的吗?”浚介一咬牙,扭过头来看着他们问道:“孩子把父母锯了,是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等尾山他们回答,浚介就回讯问室去了。在讯问室门口,碰上了刑警队队长。
  队长看了浚介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你还没走啊?”
  浚介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队长一遍,队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以后还有可能找他,到时候请多关照,说完就匆匆走了。
  浚介悻悻地悄然下楼,刚到前厅,一群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就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问:“您是跟麻生家的事件有关系的人吗?”浚介假装困惑地摇摇头,“不是不是。”抽身溜走。回到自己家住宅楼前边的时候已经深夜两点了。
  麻生家门前的警察和记者还没有完全撤走。一个警察叫住了浚介,浚介说明自己住在附近的住宅楼上,警察就让他过去了。
  刚进家就有记者来敲门了:“想问问您关于麻生家的事。您大概就是目击者吧?请您谈谈当时的情况好吗?”
  浚介赶紧逃进厕所坐在了便器上,直到外边的记者走了,才从厕所里出来。
  录音电话来电显示的小红灯一闪一闪的,有录音电话。浚介把磁带倒回去,从头听起来。学校的教导主任,教务组组长,比浚介大五岁的哥哥,都知道他被警察叫去了。接着是美步。
  美步好像根本不知道出事了,口气非常平淡:“是我。我母亲要见你一面……这个星期天,到我家来一下。不是正式认女婿也没关系,如果我不把你介绍给母亲,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在浚介听来,美步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美步后边是不知从哪儿闻到了味儿的报社记者、杂志社记者,甚至还有电视台的记者,都是要找他采访麻生家的事。浚介没听完就把磁带停了。
  浚介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想闭上眼睛睡觉,希望一觉醒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可是,刚把眼睛闭上,那个血红的房间里的三具尸体就开始在眼前晃动。
  “为什么不来帮帮我们?”那女人叫道,“为什么我大喊救命的时候你不跑进来救我?你不是听见那孩子大叫着要杀了我们吗?”
  “哪怕你打个电话报警也好啊!”被锯子锯开了无数血淋淋的大口子的男人说,“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亲手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警察呢?外人报警的话,警察来制止了孩子,当然也就救了我们。”
  “你是怕卷入无谓的家庭纠纷吧?你怕被人恨,却找了个不干涉别人家庭内部事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吧?”那老人嘲笑道。
  浚介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正撞在亚衣画的画儿上。画儿上那张脸似乎在冲他笑:“难道不怪你吗?如果你早些介入,会有那么多人无辜地死掉吗?你要是早点儿去过问一下,也不至于惹一身麻烦了。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对家庭,你从根本上就是有偏见的,你认为那种臭味并不是从尸体上发出来的,你认为所有的家庭都是一天天在腐烂下去,都会发出那种臭味的!”
  浚介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发疯的,这种意识使他多少冷静了一点儿。他找出一个旅行包,把常用的东西塞进去,关掉电灯离开家,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你就往繁华的市中心开吧。
  黄昏时分,忙了两天一夜的马见原总算回家来了。
  看着在公园附近散步的一个个和睦的家庭,马见原的心情非常沉重。这里的光景跟麻生家附近没有什么区别,难道在这平和的景象底下,也孕育着麻生家那样的悲剧吗?
  走近自家的房子的时候,邻居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马见原厌烦地咂了咂嘴,刚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家里的门就被从里边拉开了。
  “你回来啦!”佐和子爽朗地跟他打着招呼。
  “你怎么知道是我?”  棒槌学堂·出品
  “狗嘛!邻居家的狗一叫,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这么快就过来开门啦?”
  “我一直等着呢。心里想着,该回来了,该回来了……”
  “在哪儿等着来着?”
  “坐在门后头等着来着。你在电话里不是说马上就回来吗?”
  马见原在警察署确实打过电话,但那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
  “听见了不知多少人的脚步声了。那个不是,这个也不是,最后听见邻居家的狗咬,心说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马见原走进家里关上门:“有像你这样坐在门后头等人的吗?别忘了你刚出院!”
  “我已经好了嘛!能像这样等着要回家的人,才有真正出院回了家的感觉呢!”
  佐和子那小姑娘似的撒娇的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有病。马见原心想,也许她的病真的好了,她是真高兴。但是,这种想法只维持了瞬间,因为他从佐和子的脚步声中听出,她那高涨的情绪里隐含着许多不正常的东西。他感到不安起来,一边脱鞋一边对妻子说:“昨天没能回家,对不起……”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出院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寂寞死了!”
  “……过一会儿还得去。”
  “哎——为什么?”
  “出了大案子,本来现在也不能回来的,勉强跟上边请假回来的。”
  “你不是说已经从一线退下来,只做案头工作了吗?”佐和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近于抗议的口气抱怨道。
  马见原强忍着没发火:“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没办法,碰上了一个特大案件……咱们不说这个了,你按时吃药了吗?”
  “吃啦!”
  “日记也如实记了吗?”
  “你觉得如实记好吗?”佐和子撅着嘴说,“昨天上午刚出院,下午丈夫就去上班了,直到今天晚上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一会儿丈夫还要走,晚上还不回来……这样的日记能让医生看吗?太不合适了吧?”
  马见原皱起眉头:“昨天晚上、今天早晨不是都给你打电话了嘛!”
  的确,马见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家里打这么多电话,这在以前是难以想像的。就是一个月不回家也不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那时候的佐和子不是什么也没说吗?马见原虽然明白那是妻子给他惯的,但还是有点不高兴,没再说什么就往里走。脚下塌陷的地方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还是找人给修修吧。”跟在后边的佐和子反复地踩着塌陷的地方说。
  马见原终于发火了:“别踩了!越踩不就越坏嘛!”说着拉开了起居室的门,不由得呆住了。只见屋里万国旗似地晾满了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我洗的。”佐和子委屈地说,“我把你塞在衣柜里的脏衣服都洗了。外边晾不下,我就在屋里晾了一部分……”
  “谁叫你一次洗这么多衣服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
  马见原没说话,很不高兴地从衣服下边钻了过去。
  佐和子继续跟在后边,睬着另一处塌陷的地方说:“这儿也哭着要求修理呢……家嘛,外表怎么样倒无所谓,里边这儿破一块那儿烂一块的可不好。”
  “行了,别踩了!坏了的地方尽量不要踩它就是了嘛!”马见原走进卧室,脱掉上衣,“你身体怎么样?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吗?”
  佐和子一边收已经晾干了的衣服,一边说:“我已经不是病人了。医生不是说了吗?不要把我当病人对待了。”
  马见原换了一身便装,像每次回家以后必做的那样,站在儿子的祭坛前边,面向儿子的照片合掌祷告。忽然,他想起了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那张照片。他歪着身子一看,祭坛和衣柜之间只有不到一毫米宽的一道缝,要想找到那张照片,非把祭坛搬开不可。
  “洗澡水早就放好了……先吃饭还是先洗澡?”佐和子抱着衣服问。
  马见原赶紧纠正了自己的姿势:“啊……先洗澡吧。”说完就到洗澡间去了。
  浴缸里的水不太热,看来已经晾的时间不短了,这说明佐和子对时间的感觉还有问题。马见原坐进浴缸里,一边打开煤气开关加温,一边考虑起麻生家的案件来。
  由警视厅的两名警察和马见原组成的特别调查组首先重点调查了麻生达也的情况。
  麻生达也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在那里上学的都是来自各小学的尖子。小学时代成绩总是数一数二的达也刚考上这所中学时,在全年级二百四十八名学生里排名第二百一十七位,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上二年级以后还是进不了前二百名。于是,达也开始讨厌去学校,每天早上起床以后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祖父和父亲骂他装病,他也不犟嘴,躺在床上继续听他的摇滚乐。老师打来电话,鼓励他争取得全年级第一名,他却傻笑着说什么“除非把前二百名都杀了”。
  马见原特意到学校走访了校长,指出老师应该及时家访,那样的话也许能早些发现事件的苗头。校长却说,学校管不了那么宽,所以一直建议各位家长,遇到烦恼去找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或儿童教育研究所。马见原还在学校附近访问了一些学生,了解到这个学校有不少跟不上的学生逃学,不是闷在家里,就是去游艺室打游戏机。
  邻居们对麻生家经常吵架的事早就有所耳闻,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件。
  在署里召开的破案分析会上,大部分警察认为这个疯狂的全家被杀的事件,原因是一个青春期少年的歇斯底里,他的行为跟他写在笔记本上的遗言并不矛盾……
  “可是……”马见原自言自语地说。一种与众不同的认识在他心里产生了。
  就在这时,洗澡间的门被推开,佐和子脱得光光的进来了:“浴缸的水温合适吗?”
  “你怎么也来了?”马见原掩盖着自己显得有些困惑的表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佐和子天真地笑着:“好长时间不在一起洗澡了吧……我给你搓搓背。”
  虽然说上了点儿年纪,佐和子也不过才四十七岁,处于女性性欲最旺盛的年龄,皮肤还很细嫩,身材曲线圆润,马见原不由得心旌摇荡起来。可是,紧接着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佐和子患神经病以来,虽然每个月临时出院回家一次,马见原从来没有碰过她,至今已经四年了。
  马见原慌慌张张地说:“不用了,我洗好了……”
  “你不是刚进来吗?”佐和子伤心地说。
  “洗得时间长了头晕。”马见原虽然看见妻子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还是把脸扭向一边,把现在需要体谅的妻子一个人留在洗澡间里,匆匆走出洗澡间。
  马见原怎么也无法适应性格发生了根本转变的佐和子。临时出院的时候虽然也发现她性格变得开朗了,但还不像现在这样亢奋、浮躁。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总是顺从和忍耐,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很适合男人的佐和子。
  马见原不由得对已分手的绫女产生了强烈的思念之情。然而听见在洗澡间里的佐和子洗澡的声音的时候,他被一种难以名状的罪恶感搅得心里痛苦不堪。
  同年五月七日,星期二
  亚衣穿一身皱皱巴巴的睡衣躺在床上。发热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似乎在观看自己内心混沌的漩涡。
  亚衣从四月三十号晚上以来一直呆在家里,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躺着。从来没有熟睡过,即使睡着了也睡得很浅。额头总是热乎乎的,但身上却觉得很冷,有时候甚至冷得浑身哆嗦。起来也就是上厕所,或吃一两口母亲希久子给她做的饭,并不是真想吃,只不过是想让希久子少哆嗦几句。
  天花板上放录像似地重复着她的过去。后悔、愤怒、痛恨……
  折磨着她,时而烦躁地掀掉被子在房间里乱转,时而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但是全都忘记了。惟一记住的一个梦是她站在悬崖边上,腥臭的雨,飞溅的血,满嘴的酸味,苦闷的呻吟……最后凝成混沌的色彩的漩涡,漩涡不断地旋转、变化,最后浮现出一张怪异的脸,那张脸狞笑着,突然问亚衣:“你是谁?”吓得她喘不过气来,从梦中惊醒了。
  从警察署回来的第二天,希久子就带她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除了有三十七度五左右的低烧以外,没有什么问题,医生诊断为感冒。
  “到底出什么事了?”从警察署回家以后,希久子只问过亚衣一次。亚衣的回答是“不知道”。对于母亲的迷惑不解,亚衣心里是非常明白的。父母对她的期望值一直很高,她却突然跟着一个男人进了情人旅馆,甚至把人家打伤,这完全超出了父母的想像范围。希久子除了把这件事情理解为误会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亚衣的父亲芳泽孝郎从国外回来的那个晚上,希久子没有把在亚衣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他。希久子怕丈夫骂她没有管好孩子。
  去不去上学呢?亚衣在犹豫。一天到晚盯着天花板的日子也快过够了,母亲的唠唠叨叨,父亲的漠不关心,都让她感到气愤,另外她还想看看浚介的反应。
  亚衣闭上眼睛,眼睑后面浮现出自己画的那幅画儿上的那张脸。
  “画得不错嘛!”那张脸又变成了浚介的笑脸。
  亚衣觉得自己全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浚介面前,浚介把她最宝贵最秘密的地方分开,不怀好意地笑着:“不错嘛!”
  亚衣腾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从衣柜里找出一身衣服,抱着下楼去了。
  这座小楼是亚衣的祖父盖的,十二年前祖父去世以后经过改建,变成了现在这种西洋风格的建筑。
  在一楼的洗澡间门口,碰上了刚从里边出来的母亲希久子。
  “啊,总算起来了!”希久子终于放了心的口吻里带着几分嘲笑。
  亚衣没说话,径直进了洗澡间。  棒槌学堂·出品
  “连个招呼都不会打啦?”希久子提高嗓门冲着亚衣喊了一嗓子。
  亚衣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又啪地插上了门闩。
  好几天没洗澡了,热水冲在头上身上,好舒服。死去的细胞被冲走,新生的细胞更活跃了。亚衣又把水温调低冲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多了。
  洗完澡站在镜子前边,一边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一边研究怎么对付浚介。如果浚介逼到眼前,问:“为什么撒那么大谎?”就吐他一脸唾沫:“谁撒谎了?”
  想好了对付浚介的办法,亚衣跑到楼上把书包整理好,重新下楼吃早饭。下楼的时候她听见电视新闻里正播报某个国家内战打得更厉害了,又死了多少人什么的。
  父亲孝郎已经坐在餐桌前边了。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着希久子把早饭端上来。看见亚衣下来了,说了句“脸色不错嘛”,就又接着看他的报。
  希久子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亚衣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拿出果汁、酸奶,又在架子上拿了一包牛角面包,端到了餐桌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让人感到几天以来乱了套的生活又都恢复了正常。亚衣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口面包,直到咽不下去了,才喝了一口果汁,把堵在嗓子眼儿里的面包冲下去。
  希久子把煎好的鸡蛋端出来的时候,瞥了一眼电视,突然说:“果然是他家儿子干的!”
  孝郎和亚衣听希久子这么一说,也把脸转向电视画面看起本地新闻来。
  电视画面上是一座跟亚衣家差不多的小楼,右上角表示的日期是五月二日,看来是好几天以前发生的事件。小楼前边有很多警察。有人用担架抬出来四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接着是现场直播。一个年轻的电视记者站在挂着“麻生”的小牌子的大门前,综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虽然没有指明杀了一家三口的就是自杀的麻生家的儿子,但已经明显地暗示给电视观众了。
  “嗨,今天我下班可晚啊!”希久子说,“又是叫人讨厌的妇女会!家庭妇女们凑在一起,啰里啰嗦的没完没了。不参加吧,又怕别人背后议论你!”
  孝郎正在全神贯注于报纸上一条关于某发展中国家依然保持着几世同堂的习惯的报道,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希久子说话,自言自语道:“这种大家族制度不崩溃,永远谈不上发展!看来这世界非毁在家庭问题上不可!”
  希久子则顺着她自己的思路发表感想:“那也就是个发牢骚会!大家坐在一起抱怨这抱怨那,气撒不完散不了会!”
  夫妇俩各念各的经,却同时注意到了一件事:亚衣把八个牛角面包和一大瓶果汁吃光喝光了,而且还在一个劲儿地吃煎鸡蛋!
  “亚衣!你怎么吃这么多?”希久子觉得不可思议,问道。
  亚衣看着面前的空盘子和空瓶子,也不敢相信自己吃了那么多。
  孝郎满不在乎地说:“躺了好几天,一直没怎么好好儿吃饭嘛!没关系,一顿吃不成胖子。”说完嘿嘿笑了。希久子也带着满脸的困惑勉强笑了笑。
  突然,亚衣觉得身体内部膨胀起来,嘴里的鸡蛋好像变成了吃不得的脏东西,“哇”地吐在了盘子里。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