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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4 天童荒太(日)
  父母的笑同时僵住了。
  “你看你看,谁叫你一下子吃那么多的!”希久子一句话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孝郎松了一口气,叠好看过的报纸站起来:“我得走了。”
  说完穿上鞋,提起公文包就出了家门。
  这时,洗衣机的蜂鸣器叫了,希久子过去收衣服,餐厅里只剩下亚衣一个人。
  亚衣眼前一片恍惚。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忙不迭地往卫生间里跑。刚掀开便器的盖子,内脏就像全部涌到了嗓子眼儿似的。她把手伸进嘴里,胃里的东西犹如开了闸的洪水,喷涌到便器里。
  白色的陶瓷便器在亚衣眼下变得肮脏不堪。一点儿也没有消化的芳泽家的早饭,不断地从亚衣的嘴里倒出来……
  麻生家的尸体被发现之后第五天,杉并警察署召开了讨论最终结案问题的会议。
  连日来气温一直很高,跟夏天似的,夜里气温也降不下来。
  人们坐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闷热弄得人们浑身臭汗。
  参加会议的有警视厅刑侦一科科长,有警视厅负责侦破暴力犯罪的刑警,有杉并警察署的署长、副署长、刑警队队长,还有东京地方检察厅刑事部一个叫藤崎的检察官……在座的五十多人个个心情沉重,表情阴郁。
  案件发生以来,除了现场取证以外,警察们还进行了多方调查,最后基本认定:麻生达也把父母和祖父杀死以后,留下遗书自杀。作为会议主持人的警视厅刑侦一科科长钟本,最后一次征求大家的意见:“同意这个结论的请举手!”
  半数以上都已结婚生子的警察们,心情更加沉重,表情更加阴郁了,五十多人缓缓举起手来,表示同意麻生达也为凶手的结论。钟本发现有一个人没举手,于是又说了一句:“不同意的举手!”
  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老警察高高地举起了他那粗壮的大手——是马见原。
  钟本跟马见原在警官学校是同班同学,早就提升为警视厅的科长了,而马见原却被贬到了杉并区的警察署,还是个普通的警察。钟本干咳了一声,平静了一下变得骚乱起来的会场。
  “马见原!”钟本特意点了马见原的名,“这么说你认为犯人是另外一个人喽!那你说说,犯人是谁呢?”
  马见原没有正面回答钟本的问题:“我认为,这个案件还应该深入调查调查。”
  在场的所有的警察都欠起身子看着马见原。
  “现场的指纹也好,物证也好,不都证明了麻生达也就是凶手吗?”钟本问。
  锯子、剪子、锤子——所有的作案工具上,都是达也的指纹,遗书也是达也的笔迹。
  “不!证据不足!”  棒槌学堂·出品
  “证据不足?还有什么不足?”钟本摸了摸歇了顶的头,“你也参加了调查,对麻生达也在家里的表现应该有所了解吧?从大家写的报告里可以了解到,麻生达也在家里一直心情郁闷……”
  麻生达也的父亲麻生阳一毕业于二流私立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一家电器公司工作,一向兢兢业业,性格敦厚,人缘不错。
  但也有同事反映,他的价值观有些狭窄,在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收入者面前有劣等感。达也是他的独生子,他对儿子抱的期望很高。儿子考上重点中学以后,他高兴得请同事们喝酒。儿子是他的骄傲,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听到过他自豪地夸他的儿子有出息。可是,去年夏天以来,他的表情变得灰暗起来,而且再也不夸他的儿子了。有人问到他儿子的时候,他显得特别冷淡。今年以来,还发生过接到家里的电话以后慌忙早退的现象。同事们还看见他的右手缠着绷带,脖子上贴着创可贴。今年的五月黄金周,阳一所在公司从四月二十七号到五月六号放假。同事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四月二十六号下午六点多。当时大家邀他去喝一杯,他说家里有客人,匆匆回家了。
  达也的祖父慎太郎原先是一家保安公司的董事,十年前退职,用退职金买了现在这所房子。慎太郎也经常跟邻居夸自己的孙子达也,但自去年夏天以来,也不夸了。有一次邻居看见他头上贴着创可贴,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孙子打的。
  附近的玻璃店老板证实,今年一月以来他到麻生家换过四五次玻璃。一层的起居室和二层孩子的房间的玻璃都换过。当时对麻生家老打碎玻璃产生过疑问,但没有深究。
  今年周围的邻居都听见过麻生家吵架和打碎玻璃的声音,也听见过达也大叫。杀了你们。,还听见过达也的母亲的尖叫。不过谁都认为是别人家的事,既没有去劝架,也没有报警,谁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事。
  “从这些物证、人证里,难道能找到外人作案的证据吗?”
  钟本不耐烦地问。
  “找不到!”马见原有些耍赖似地大声说,“但我总觉得还需要调查,这么快就认定麻生达也是杀人凶手,为时太早吧?”
  “理由呢?”
  “疑点并没有完全解明。比如说寝室门的锁。原来,家里所有的门上都有锁。可是在案发两个星期之前,麻生家把下井草车站前边配锁的师傅叫去,把所有的锁都卸下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有锁,达也的父母和祖父都锁上门睡觉,这个凶杀案也许就不会发生……还有,达也是把身上冲洗干净以后才自杀的,既然杀了人,他还有必要洗了澡再自杀吗?另外,麻生阳一说家里有客人,那个客人是谁呢?应该弄清楚……”
  “那跟案件没有关系嘛!”副署长琴井打断了马见原的话,“不错,麻生阳一确实说过家里有客人,但那很明显是为了早回家撒的谎。而且案子发生在二十九号深夜,二十六号就算真的来过客人,有关系吗?还有,自杀者把身体洗干净再自杀的情况并不稀奇,而且遗书里写着,希望来世跟父母和祖父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洗干净身体也是容易理解的嘛!最后,请人把锁卸下来的,不正是被害者本人吗?卸锁跟事件的关连,顶多解释为偶然。眼下要破的案子这么多,再去为麻生家的案子找什么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线索,你觉得有必要吗?”
  “你怎么敢肯定再也不可能找到线索了?”马见原不服气地问。
  “既没有物证也没有案情证据嘛!外人为什么要杀麻生全家?仇恨?如果仇恨麻生家的人存在的话,还不早就浮上来了?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麻生家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家庭。”
  “什么人都有秘密。”
  “这没错儿,杀人的动机也许永远是一个秘密……但是,杀人者明显处于精神失常状态,用锯子锯活人的肉体,用钉子把活人的手钉在椅子上……为什么要这样做?看起来好像在拷问。”
  “……也许是在要求什么。”
  “要求?”琴井不解地问。  棒槌学堂·出品
  “对,”马见原肯定地说,“确实是拷问。既然是拷问,就是要求得到某种回答,或者是要求对方改变宗教信仰、政治思想什么的。”
  “麻生家有什么特殊的宗教信仰、政治思想吗?”
  “也许没有,也许就是要求一种一般的回答……但是,越是一般的东西,越是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意……”
  “最难以置信的是杀人手段。”
  “对,我对用锯子锯活人的肉体这一点特别不能理解。亲生儿子用锯子锯自己亲生父母,做得到吗?”
  琴井正要反驳,钟本一摆手制止了他,非常冷静地对马见原说:“那么,你认为是谁呢?谁也不愿意相信亲生儿子会用锯子锯自己亲生父母。但是,也许正因为是亲生儿子才做得到。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之下,由最深的爱转化为最深的恨,那种程度外人是无法计量的……所以说,达也的犯罪不是不可能的。你在物证和案情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坚持认为凶犯是外人,莫非是由于……”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检察官藤崎说话了:“可以说是由于伤感吧。”
  马见原一听,立刻对藤崎怒目而视。
  藤崎避开马见原的目光:“伤感,是处理这个案件特别需要注意和必须排除的情绪。”
  “不是伤感!”马见原大声说。
  琴井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你自己家的事啊?”
  马见原默默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喷射着怒火,一步一步地向琴井逼过来:“我家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琴井不屑一顾地把脸扭向一边。刑警队长担心马见原会做出什么过火的事,赶紧喊了一声:“马见原!”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钟本用非常和蔼的口气说话了:“我说小马呀,说实话,对于这个案件,谁心里都不舒服。我家里也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三岁。要说没有伤感,那是自欺欺人,但是呢……”
  “不能说伤感。”马见原坚持自己的意见。
  “那说什么呢?”
  “这个嘛,父母跟孩子……”马见原语塞。
  人们不禁失笑,琴井故意笑出声来。钟本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叹了口气说,“作为一种意见,我们接受下来……”
  始终没有发言的署长韭屋冷冷地说话了:“这总可以了吧?”说完用目光催促马见原回到座位上去,马见原只好服从。
  干部们简单碰了一下头,钟本大声宣布道:“这个案子按以下方针结案:麻生达也杀死父母和祖父以后自杀。机动刑侦队和警视厅的警察撤回,杉并警察署负责整理好所有文件,写一个报告,注意不要有任何漏洞……大家辛苦了,散会!”
  机动刑侦队和警视厅的警察们长出一口气,杉并警察署的警察们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马见原的表情还是那么严肃,直瞪瞪地注视着前方。
  “另外,”钟本补充道,“关于杀人手段,一个字都不许往外透露。首先是为了尊重死者的尊严,其次,不敢说没人模仿。
  谁要是泄露出去,严加查办!”
  听了钟本严厉的警告,警察们又不由得紧张起来,默默地走出会议室。
  警察们都走了,椎村留下来关窗户。他发现马见原坐在原处没动,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突然,马见原像弹簧似的跳起来,冲出了会议室。他要去追钟本。
  跑到停车场的时候,正在开车门的检察官藤崎叫住了他:“马见原老师,算了吧,没用!”藤崎比马见原小十岁,又高又瘦,面容严肃。
  “为什么大家都相信?”马见原愤愤地问。与其说是在冲着藤崎发问,倒不如说是在冲着周围的暑热和黑暗发问。
  “相信什么?”
  “相信那个孩子杀了全家!”
  “物证和案情证据都很清楚嘛。”
  “谁都说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是又都那么轻易地相信了!”
  “不是轻易地相信,孩子杀死父母的案子并不稀奇嘛。”藤崎意味深长地说,“……父母杀死孩子也不稀奇。我认为,很多父母虽然实际上并没动手,但在精神上每天都在杀孩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把我儿子给杀了?”
  “马见原老师并没有杀孩子,但是,您这样责备过您自己。”
  马见原不说话了。
  “您对您自己的责备使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您,跟我在警视厅工作的时候的您完全不一样。工作马马虎虎,破案也腻了……可是这次却突然热情高涨。为什么?因为您不希望那个孩子杀了全家。亲生儿子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您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您才格外积极起来了。也就是说,这个案子使您想起了您死去的儿子。您希望那纯粹是一次事故,而不想承认那是您儿子对您的一种报复……”
  马见原一把揪住藤崎的脖领子:“这种混蛋话你再敢说一遍……”
  藤崎一点都不害怕:“孩子杀掉亲生父母的案件是发生过的。这种案件我们处理的还少吗?”
  “没有那么残忍的!”  棒槌学堂·出品
  “家庭内部的暴力事件,实际上是最残忍、最阴暗的,这是事实。”
  “但一般都是突发性的。使用拷问这种形式,很难叫人理解。”
  “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在笔记本上拟定了一个大规模的杀人计划,其中包括杀死他的父母,结果把父母都杀了……还真有下得去手的。当然,绝大多数孩子是下不去手的,只能闷闷不乐地忍受精神上的痛苦。如今孩子们的精神压力并不比大人小,精神抑郁积累多了,一旦爆发,其结果就预想不到了。”
  “预想得到,但不会发生这么残忍的……”
  藤崎苦笑着:“叫我怎么说您呢?顽固不化……”
  “你也有孩子,你认为你的孩子干得出那么残忍的事来吗?”
  “当然干不出来。这回是一个精神陷入了不正常状态的孩子干的,而且他的家庭实际上已经崩溃了,家庭内部的培养教育体系完全崩溃了。我家不一样。”
  “你怎么敢确信不一样呢?你家跟麻生家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你家又没生活在真空里。我认为,就算麻生家的孩子精神陷入了不正常状态,也干不出那么残忍的事来。如果你硬说做得出来,那我就要说,你家的孩子也干得出来。”
  “谬论!”
  “我这是逆向推理。你们家的孩子干不出来,那麻生家的孩子也干不出来。”
  “不管你怎么说,我的观点是不会改变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有孩子模仿这种犯罪行为。以前发生过的模仿犯罪太多了。有孩子用棒球棒打人,马上就出现许多用棒球棒打人的案件,有孩子因在学校里受欺负自杀,马上就有许多受欺负的孩子自杀……对于这种模仿,家庭也好社会也好,都无力制止。很多案件的本质原因是很难找到的,很多事情也是很难从理论上说清楚的……”
  “这种案件会连续发生吗?”
  “……不管怎么说,这个案件就按麻生达也杀人以后又自杀处理,检察院方面已经同意了。”藤崎说完钻进车里发动了汽车,扔下一句“收集旁证的工作拜托你们了”就一溜烟儿地开车走了。
  马见原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半天才离开警察署。本来他应该回家照顾佐和子的,但中途换车时改变了主意,他想去看看绫女和研司。
  站在绫女家后院的一棵樱花树下朝三楼看去,绫女家还亮着灯。研司怕黑,总是开着灯睡觉。
  忽然,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影,紧接着窗户被拉开了。马见原赶紧藏在了樱花树后面。
  绫女裹着一身白色的真丝睡衣出现在窗口,她探出头来朝窗下张望,好像是在找寻什么人。由于樱花树叶遮挡,马见原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马见原。
  “为什么呀……爸爸……”因为开着窗户,加上夜深人静,研司说梦话的声音马见原都听得见。
  绫女回过头去,微笑着摇了摇头,从窗口消失了。
  马见原听着绫女哄研司时唱的温柔的催眠曲,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才离去。
  同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大马路边上有一所既像医院又像学校的建筑,这里就是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这里除了办公楼以外,还有临时宿舍楼,为的是把有问题的孩子暂时保护起来。
  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主楼门前,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怪叫着:“把玲子还给我!你们这是拐骗!拐骗!”怪叫声里隐含着胆怯,瞪得圆圆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被酒精烧红了的脸胡子拉碴的,脏了吧唧的工作服散发着难闻的酒气。
  一个小保育员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驹田先生,别在这儿胡闹了好不好!”
  “我是她爸爸!我来接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玲子!玲子!快出来呀!”
  小保育员为了制止驹田在这里大喊大叫,含着眼泪说明道:“为了保护儿童的利益,我们这里收容孩子可以不经过家长的同意,所以……”
  “放屁!是谁把玲子带了这么大的?你们为玲子做过什么?
  你们有什么权利拆散我们父女?”驹田狠狠地推了小保育员一把,“什么狗屁咨询中心!我看你们是破坏家庭中心!你替我生个孩子试试,知道要费多大劲吗?”说完不怀好意地狞笑着,伸出脏乎乎的大手抓住了小保育员瘦小的肩膀。
  “住手!你想干什么!”从驹田身后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驹田吓得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回头一看,是穿着白大褂的冰崎游子。游子那红红的长发拢在后面梳成一个大发髻,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她大步走过来,微跛的右脚几乎看不出来了。
  “驹田先生,您要是想见玲子,就按照我们指定的时间来,或者参加有我们、孩子和您在场的三方面谈。”
  驹田被游子的美镇住了,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狗屁!我要见我的孩子,还用得着谁批准吗?”
  游子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玲子正处于治疗的重要时期,你喝得醉醺醺的怎么能见她呢!”
  “混账话!最了解孩子的当然是她的父母,用不着你多嘴!”
  “最不了解孩子的就是父母,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别啰嗦了……把玲子交出来!”
  “玲子离开了家,需要一段时间稳定情绪。你呢,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认识到你跟玲子应该保持距离!”
  “你有什么权利教训我?”驹田用拳头砸着门框。“玲子半夜发烧,是我带她去的医院,玲子在幼儿园玩儿单杠摔折了胳膊,是我给她喂饭喂水接屎接尿,你干什么了?”说完一把推开游子闯进大厅,冲着里边大喊大叫:“玲子!玲子!爸爸接你来了!”
  差点儿被推倒的游子发现外边来了两个便衣警察模样的人,心里有了底,毫不犹豫地向驹田追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拽,本来就醉得一步三摇的驹田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后背撞在了来客登记用的桌子上。
  驹田急了,本来就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他妈的!跟我动真的是吧?”
  “孩子不是你的玩具!”  棒槌学堂·出品
  “我看你是个女的,才对你这么客气!”
  “算了吧!除了欺负女人和小孩子,你还有什么本事!”
  驹田真急了,借着酒劲儿,照着游子脸上就是一拳。
  游子被打得头发散乱,但没有丝毫动摇,冷笑道:“你就是这么当父亲的?玲子一直被你折磨着,她所忍受的痛苦是任何痛苦都无法相比的!”她拖着右腿,几乎逼到驹田的鼻子尖,“你对玲子做了些什么?作为一个父亲,天理难容!”
  驹田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侮辱一个人,毁灭一个人!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再胡说八道,我他妈的……”
  “一个除了打女人侮辱女人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人还能干什么!”
  驹田像一条受了伤的狗,低声吼叫着四下张望。突然,他抄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花瓶,啪地在桌子角上把花瓶摔断,挥舞着剩下的半截向游子扑过来。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保育员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的吗?”驹田说着威胁似的把手中的半截花瓶在游子面前一挥。
  游子没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玻璃碴子把游子的脸稍微划破了一点,鲜血渗了出来,但游子仍然毫不畏惧地瞪着驹田。
  驹田犹如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老鼠,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怪声怪气地叫着,举起那半截已经成为凶器的花瓶,顶在了游子的脖子上。
  游子呢,好像情愿被驹田割断喉管似的,还是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驹田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没等他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拧到后背去,半截花瓶也被夺走了,痛得他嗷嗷乱叫起来。
  游子那深邃的黑眼睛看着驹田身后的人:“马见原先生,您……”
  马见原不太高兴地看了游子一眼,掏出手铐递给跟上来的椎村:“铐上他!”
  驹田一看手铐,真怕了:“我什么都没……”
  马见原好像没听见,继续对椎村说:“这一带属于户冢警察署管辖,通知他们,这里有一个犯了伤害罪和杀人未遂罪的犯罪嫌疑人!”
  “等……等等,”驹田挣扎着,“我跟这个女人要我的女儿,她出言不逊,我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杀人……”
  马见原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玻璃:“用这东西割断喉咙,杀个人还不容易!”
  “不是不是,”驹田扭过脸去看着游子,哀求着,“您心里最清楚,您可以作证,我是来找我女儿的,没有杀您的意思,您说句话……”
  “少哆嗦!等着蹲大狱吧!“马见原大吼一声。
  “马见原先生……”游子犹豫了一下,对马见原说,“……我不要紧的。”
  马见原斜楞了游子一眼,喘了口粗气,对椎村说:“把他押到办公室去,马上跟户冢警察署联系,人来了我负责给他们介绍情况。”
  游子安慰着还躲在大厅一角哭泣的小保育员,把她领到后边的休息室去以后,又转身回到大厅里,向马见原深深鞠了一躬:“危急时刻您救了我,谢谢您了!”
  马见原冷冷地看着游子:“故意的吧?”
  “什么?”
  “你看见我们朝这边走过来了,故意激怒那个人,好让我逮捕他。”
  “没有……”
  马见原摆了摆手打断游子的话:“我这里好办,用不着我动手,户冢警察署的就帮我把事情办了……可是,刚才你分明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是不是打算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他送进大牢啊?”
  “我怎么会……”
  “我见过那个男的。”
  游子感到吃惊,抬起头来看着马见原。
  “在上北泽精神病院。”马见原接着说,“一对老夫妇带着他去看病,他对带他去精神病院非常反感,跑了。”
  “是吗……”
  “那时候他也是浑身酒气,典型的酒精中毒……孩子怎么样?”
  “孩子刚十二岁,染上了偷东西的毛病。被警察批评教育过很多次,老是改不了,只好送到我们这里暂时看管起来。还有在街上瞎转悠的毛病,曾经被人骗去从事黄色电话服务……”
  “母亲呢?”
  “八年前跟着别的男人走了。打那以后父女俩一起生活。您见过的那对老夫妇应该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想把孙女领走,我们也觉得这样合适,可是孩子说愿意跟着父亲。”
  “这孩子变坏的背景是什么?被父亲虐待?”
  “……孩子否认。”
  “事实上是吧?今天又喝得酩酊大醉,这样下去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你宁愿让他把你刺伤了,那样就可以把他送进大牢,爷爷奶奶就可以把孩子领走了。”
  “我可没那么想。”
  “也许你是下意识的。我从你的表情上可看出来了。”
  游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伤得怎么样?”  棒槌学堂·出品
  “蹭破点儿皮,没关系。”游子掏出手绢擦了擦脸。
  马见原踢了踢脚边的碎玻璃:“怎么处理那小子呢?”
  “只要他能冷静下来,能跟我们坐在一起谈谈……”
  “我看着处理吧……咱们到院子里走走怎么样?”说着走出大门来到院子里。在操场边上的攀登架附近,马见原刚把烟掏出来就被游子制止了。
  马见原无可奈何地把烟装进口袋,开始向游子说明来意:“井草的麻生家的案件您听说了吧?我们认为,麻生达也的母亲也许来过这里,因为她的记事本上写着好几家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号码,这里是其中一家。东京这种心理咨询中心很多吗?”
  “不少。近年来民间心理咨询机构增加很快,因为有些人担心公立心理咨询机构不能很好地为他们保密。当然,这是一种误会。”
  “我打电话问过了,说是没有叫麻生的来咨询过。她用的也许是假名,所以,我今天把照片带来了。”说着掏出一张复制的照片来。
  游子接过照片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我见过这位女士,不过显得比照片上憔悴的多……”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三月底我们这里举办了一次如何教育逃学的孩子的研讨会。散会以后回家的时候,我看见这位女士手里拿着一张广告,站在我们咨询中心大门左侧的布告栏前边,一会儿看布告栏,一会儿看手上的广告。当时我就看出她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
  “什么广告?她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游子一边带着马见原往大门口走,一边回答说:“她的脸色非常不好,心事重重,肯定是被极大的烦恼折磨着。我装作一个前来会朋友的人跟她打招呼,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中心工作,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愿意尽力。一开始我没说我就是中心的人,因为我认为那样说会把她吓跑的。”
  “后来呢?”
  “开始,她低着头不说话,身体不住地发抖。我耐心地等着她。突然,她哭了,哽咽着告诉我,孩子最近变了,整天不上学,在家里胡闹,砸家具,砸玻璃,打爷爷,打父母,谁也管不了……我安慰她说,中心有很多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医生,不妨进去把您家的苦恼跟他们谈谈。就在这时,从马路那边的大学里有说有笑地走出一群大学生来。看到那种情形,她伤心地说,看人家,多快活……说完捂着脸扭头就跑了。我想追上去,可是,我这腿太不争气了……”游子狠狠地在自己的右腿上捶了一拳。
  俩人来到大门左侧的布告栏前边:“您看,就是这张广告。”游子指着布告栏上贴的一张广告说。
  那是一张B5大小的手写油印广告。大标题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标题下边是娟秀的小字,列举了青春期特有的心理现象和容易产生的烦恼等等。
  “后来您又见过她吗?”马见原问。
  “没有……当时我要是能追上她就好了……”游子咬着嘴唇说。
  “您可以把这张照片给中心的其他人员看看吗?”
  “当然可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见到她那天,能为她做些什么就好了……”
  马见原没再说什么。这时,一辆警车开进了咨询中心。马见原转身向警车走去。
  游子追上去,冲着马见原的后背说:“马见原先生……这话也许不应该由我来说……”
  马见原头也不回地问:“关于案子的事吗?”
  “不,您跟真弓好好儿谈谈吧,是时候了。外孙也有了,您夫人也出院了,该和好了。您就原谅她吧!”
  “原谅她?”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说要杀了我,你反而让我原谅她?绝对不原谅!知道吗?她说她一定要杀了我!”
  “她希望您承认她这个女儿,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希望您承认她这个女儿。从小她就抱着这个希望……比起哥哥来,她更觉得孤独……哥哥死了以后,她更感到您不能接受她了……所以,她才大喊大叫着要杀了您,其实,那是她在渴望您接受她,承认她呀!”
  “你懂什么?用不着你插嘴!”
  “马见原先生,您这是自相矛盾!”
  马见原回过头来看着游子:“自相矛盾?”
  “你心里不是很希望我能追上照片上这位女士吗?您难道不认为如果我能介入的话,也许能防止麻生家的悲剧发生吗?”
  “……”
  “可是,轮到您自己头上了,为什么又不让我插嘴了呢?”
  马见原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来找你心理咨询的”,转身走了。
  “您真想就这样僵持下去吗?”游子冲着马见原那一堵墙似的后背问道。马见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从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反射下来的阳光,无力地照射着马见原那强壮而顽固的身躯。
  同年五月十四日,星期二
  浚介已经在一家廉价商务旅馆住了十天了。自从发现麻生家出事以后,今天是他第一次去学校上班。跟学校领导请假时,他说是重感冒,发高烧。
  十天没到学校了,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不免有些紧张,可是,老师们对他的态度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例行公事地问他感冒好了没有,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啊……浚介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向旁边的老师打听学校的近况。
  这时,教导主任走过来对浚介说:“巢藤老师,校长叫你。”
  浚介跟着教导主任来到校长室。校长的脸和身体都很宽,好像净往横里长了,因此外号叫“牛蛙”。“牛蛙”让浚介和教导主任坐在对面,让浚介详细汇报事情的经过。
  其实,校长他们早就从警察那里了解到,浚介只不过是发现了案发现场的人,跟案子没任何关系。浚介对此心里是有数的,不过,他担心校长质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上班,就反复强调自己精神上受了点儿刺激,高烧不退,不敢在家呆了,所以住进了旅馆。
  “我们没有责怪你住旅馆。”教导主任代表校长说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躲进旅馆是件好事。否则媒体一天到晚追着你采访,知道了你的身份,连学校都得跟着倒霉……对了,你还没对别的老师说起过这件事吧?”
  “没有……”
  “没说太好了,我们希望你保持沉默。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报纸上刊登了一篇社论,批评了麻生家的邻居们,说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教导主任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麻生达也所在学校的毕业生有不少跑到我们学校里来,质问我们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就是麻生家的邻居,而且还是发现了作案现场的人……你别误会,我们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谁也想不到会出那么大事嘛……可是,如今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到处找毛病。”
  “我承认什么都没管……那是因为我无能!”沮丧颓唐了很久的浚介不由得火儿了,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一直没吱声的“牛蛙”说话了:“你这种自我批判最好回家做去!”
  在校长和教导主任不满的目光的注视下,浚介心里的火儿熄了,重新回到了沮丧颓唐的状态。
  教导主任接过校长的话茬儿说:“学校是一个集体,或者说是一个大家庭,个人的行动一定要慎之又慎。好了,你先回去吧,放学以后来参加生活指导部会议。最近有的学生长期逃学,有的学生经常请假,对这些学生,我们准备跟家长联系,劝其退学或转校。对学生必须严格要求,不能放任自流!你亲眼目睹了麻生家的案子,应该有更深的体会吧?”
  从校长室出来以后,浚介没回办公室,一直在美术教室呆着。一天上了三节课:一年级的彩色粉笔画、二年级的素描、三年级的名画鉴赏。
  名画鉴赏放的是录像带。跟学生一样,浚介几乎就没怎么看电视画面。学生们走出教室以后,他在没有按停止按钮的状态下往回倒录像带。一幅幅世界名画快速往回倒着,凡高的《自画像》,蒙克的《马拉之死》,都让他联想到麻生家那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亚衣在门口站着呢。
  “你?”  棒槌学堂·出品
  “你要怎么样?”亚衣反问道。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就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你要把我怎么样?”
  浚介不知道亚衣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愿意忍受难耐的沉默,于是没话找话地说:“打扫卫生的时间到了,快去吧……身体还好吧……后来去医院了吗?”
  亚衣没有答话,静静地走到浚介面前,用咄咄逼人的口气问:“你不恨我吗?”
  浚介觉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撒那么大谎?”
  亚衣立刻反问道:“谁撒谎了?”
  “……你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那个女的说,我企图强暴你。”
  “那不是撒谎!”
  “我夸你的画儿画得好,你把画儿拿起来就出去了……不,出教室之前你把画儿扔到窗户外边去了……”浚介的心底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一种虚无感,他冲亚衣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觉得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我不恨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已经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突然,亚衣一把推翻了旁边的一个画架,浑身颤抖着叫喊起来:“算了?你想算就算了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混蛋!看了我的裸体,扯碎了我的衣服,还嘲笑我……”
  “喂!别胡说……”
  “侵犯了我!耍了我!还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亚衣疯了似的叫喊着,瞪着浚介,眼球似乎凝固了。
  浚介终于觉得对付不了亚衣了:“好了好了,表扬你的画儿让你生气了是吧?那我向你道歉。你也没有撒谎,刚才我冤枉你了,也向你道歉,这总行了吧?”
  亚衣委屈得脸都扭曲了,带着哭腔说:“混蛋!你以为道个歉就算完事啦?”她用她那纤细的小手在浚介胸前推了一把,“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浚介下意识地一躲,后腰撞在了电视的角上,疼痛触发了他满腹的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大吼一声:“够啦!”他一把抓住亚衣的肩膀,“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能给你什么?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此刻的浚介面对的好像不只是一个亚衣,而是这些天来对他施加压力的所有的对象。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我不想负任何责任!我讨厌照顾别人!我不愿意教给谁什么,我也不愿意向谁传授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浚介突然爆发,把亚衣吓蒙了。她一下子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身体变得特别柔软。浚介的施虐心理被煽动起来,他抓住亚衣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像我这样一个废物,你还能要出什么来,还能榨出什么来?啊?”
  亚衣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大腿靠在了浚介僵硬的大腿上,她毫无防备的身体靠在了浚介的腰上,俩人靠得近极了,睫毛几乎碰到一起,热乎乎的气息互相呼到对方的嘴唇上。
  浚介看着亚衣那粉红色的唇。那是两片虚幻的唇,但分明散发着甘甜的清香,充满了诱惑,慰藉着浚介那颗沮丧颓唐的心。
  浚介的嘴唇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亚衣那柔嫩湿润的嘴唇黏住了。
  “清冈老师!干吗跑到这儿来了?啊,知道了!来找巢藤老师!”教室外边传来学生吵吵嚷嚷的声音。
  亚衣赶紧离开浚介,用手背擦了擦被浚介弄得湿漉漉的嘴唇,转身就走。
  浚介抬头一看,多日不见的恋人清冈美步,正站在教室门口瞪着他。后面走过来两个手里拿着墩布的女生,往教室里张望着。
  亚衣把课桌和椅子碰得噼啪乱响,撞开美步冲出教室,两个女学生同时尖叫了一声,转身追亚衣去了。美步则用严厉地目光瞪着浚介。
  浚介避开美步的目光,把亚衣推倒的画架扶起来,极力掩盖着自己不自然的表情:“不交作业,我批评了她一顿……”
  说完转过身去,从录像机里取出录像带,背冲着美步问:“有什么事吗?”
  值得庆幸的是,美步没说话。浚介头也不回地走进美术教室旁边的预备室,砰地关上门,瘫倒在椅子上。
  浚介不敢相信自己对亚衣所做的事。他心里发慌,腿抖得厉害。摸了摸嘴唇,嘴唇还是湿的。
  我这是怎么了……浚介用手背把嘴唇擦干,小声嘟囔着。
  “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居然在这种鬼地方!”椎村满腹疑惑地叨叨着。
  马见原和椎村在一所古旧的木造房子前,仔细观察着。时已黄昏,但落日的光还很强烈,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里是位于紧挨着杉并区的练马区的一个叫早宫的地方。马见原和椎村找了半天,绕到一个报废车堆积场后面,总算找到了这家电话心理咨询中心。
  大门的门柱上,挂着一个写着“大野”的小牌子,里边的一座简易房的门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家庭教室”。
  “有人吗?家里有人吗?”马见原冲着里边喊了几声,不一会儿,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开门走了出来。乌黑的长发在头顶上绾成一个大髻,皮肤白皙,圆圆的鼻子,典型的日本传统女性的长相。眼睛大概不太好,戴着一副颜色不深的墨镜。白色的上衣,茶色的裙子,显得干净、高雅。
  “请进!里边地方不大,您将就一下。今天够热的吧?”听马见原说明来意,女士很有礼貌地把他们往里边让。女士说话的声音非常动听,真不愧是搞咨询热线的。
  当做办公室的房间里铺着地毯,两张桌子摆成L形,各放着一部电话,还有一摞整理得很利索的文件。
  马见原和椎村落座之后,女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去给两位沏茶。”
  椎村很客气地制止道:“不用了,不渴。”
  马见原却说:“实在对不起,走了很远的路,还真有点儿渴了,要是不找麻烦的话……”
  不一会儿,女士用托盘端着两杯茶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二人面前,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叫大野加叶子,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志愿者。”
  马见原递上自己的名片:“恕我直言,您就在这间屋子里主持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吗?”
  加叶子环视了一下连壁纸都没有贴的房间:“二位感到不可思议吧?我把家里的卧室腾出来一间当办公室。”加叶子转向椎村微笑着说,“您是不是觉得应该有个现代化办公室,接电话的也应该年轻漂亮,好像电视节目主持人哪?”
  椎村笑了。马见原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收起笑脸,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您家有几口人?”马见原为了缓和气氛,先跟加叶子拉起了家常。
  “两口。我跟我丈夫。”
  “您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后边那个报废车堆积场的管理员,同时搞些住宅维修什么的。”
  “您主持心理咨询热线,需要不需要资格证书之类的东西?”
  “电话咨询应该不需要吧。不过,我以前当过幼儿园的老师,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
  “是吗?”马见原感到惊奇,“既然如此,您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工作,为什么要当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志愿者呢?”
  “我不想把心理咨询作为一种工作来做。”加叶子加重语气说,“不管是公立的心理咨询机构,还是私立医院的心理咨询窗口,只要是以赢利为目的,就不可能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她把脸转向椎村,问道,“您知道被各种烦恼困扰着的家长和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这个嘛……”椎村被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加叶子看着椎村继续说:“家里的事,谁都想对外人保密,谁也不愿意被追究责任。比如说,你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啦什么的,是最令人接受不了的。所以,在隐瞒真实姓名,不被批评指责,也不花多少钱的情况下,打个电话找一个能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的心理咨询热线谈谈,是许多人的愿望。”
  “哪儿那么容易找到这样的心理咨询热线啊。”马见原淡淡地说。
  “是不容易。结果呢,不少人心里有烦恼无处发泄,终至造成悲剧结局……”
  马见原的姿势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加叶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越说越激动:“被家庭问题困扰着的人们,终于克服了羞耻、痛苦,以及被人戳后脊梁的恐怖,下决心给心理咨询机构打电话的时候,正是他们的问题将要得到解决的开端。只要继续做下去,全家就可能从此走出困境,迎来新生活……可是,现在的许多心理咨询机构,无论是人员素质还是时间安排,都有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比如说咨询时间,公立心理咨询机构的咨询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您不觉得这样安排太不合理了吗?那些心里痛苦得要死的人们,还得去遵守咨询机构的时间!这哪里是什么心理咨询机构,分明是衙门!我认为心理咨询不应该定时间。我把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设在家里,并不完全是从经济上考虑的,这样的话,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接受心理咨询。”
  “您真的是二十四小时随时接电话吗?”
  “对。不管深夜还是凌晨,都接。以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把电话设在录音档,最近我了解到有些人希望把自己的烦恼对着录音电话讲出来,就在每天下午固定的时间把电话设在录音档上,即便在家也是如此。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外出了。”
  “您不觉得这样做太辛苦了吗?”
  “不觉得。当那些走出困境的人们打来感谢的电话或特意前来登门道谢的时候,所有的劳苦一下子就忘光了。”
  “我们来这里以前,在警察署已经打电话问过您了,确实没有一个叫麻生的给您的咨询热线打过电话吗?”
  “确实没有。”  棒槌学堂·出品
  马见原从口袋里掏出麻生家的照片,谨慎地说:“这是两年以前照的,您好好儿回忆一下,见过其中哪个人吗?”
  加叶子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又看,终于摇了摇头:“很遗憾,没见过。”
  “麻生达也的母亲的记事本上,有您这里的电话号码。我认为她肯定给您打过电话。”
  “我这里多的时候一天接二十多个电话,少的时候只有三四个,大部分不说名字,就是说了名字,基本上也是假的,而且也没有叫麻生的。”
  “您录音吗?”
  “我只用笔做简单的记录,不录音。”
  “录音电话的磁带您保留吗?”
  “除了特别重要的,一般是反复使用。”
  “我能看看你的记录吗?”
  “这关系到个人隐私,不能给您看。如果您有正式的法律手续的话,我也只好拿给您看。不过,报纸和电视报道麻生家案件的前后,你们都打电话问过我,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是家庭住址还是学校的名字,我都没有印象……麻生家的人不一定给我打过电话吧?”
  “那她的记事本上为什么有您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这个嘛……我这条心理咨询热线开通已经一年了,也许是谁向她推荐的吧……要不就是从广告上知道的。”
  “广告?”
  加叶子拉开抽屉,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来:“手写的广告,没舍得花钱,印得不好。既然开通了这条热线,我就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它。我在人多的地方散发过这些广告。”
  马见原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B5纸大小的手写油印广告。
  大标题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标题下边是娟秀的小字,列举了青春期特有的心理现象和容易产生的烦恼,等等;语言亲切自然,还画着简单的插图。插图画的是暴风雨中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站在一所地基已经腐蚀、即将倾倒的房子前边……
  “这画儿也是您自己画的?”
  “啊,在幼儿园当老师的时候练过。”
  “您这张广告是不是贴到儿童心理咨询中心门前的广告栏上去了?”
  “对,那天正赶上一个如何教育逃学的孩子的研讨会,会后我散发这份广告来着。中心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女职员不让我在那里散发,还挺生气的。”
  “麻生达也的母亲那天也去了。”
  “是吗……不记得见过她。”
  “您这里只有您一个人接电话吗?”
  “对。”
  “怎么有两部电话?”
  “靠里边那部自家用,靠外边这部热线专用。”
  就像为了证明她的话似的,靠外边这部电话铃响了。
  “我可以接电话吗?”不等马见原点头同意,加叶子就把电话拿起来了。
  “喂,您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今天天气多好,夕阳多漂亮啊!您看见了吗?”加叶子的声音犹如柔和的春风,连马见原都被打动了。
  “喂,您说话呀,不要紧的,您不把真实姓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们这里绝对保护个人隐私。”加叶子打开笔记本,准备做记录,“什么事情都可以谈。把心里的委屈吐出来就好了……什么?”
  加叶子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脸都扭曲了,但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原有状态:“你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你指的是下井草的事吗?”
  马见原激灵一下子站起来,凑到加叶子耳边。加叶子没办法,只好打开了扬声器开关,对方的声音立刻在房间里回荡起来。
  “是我干的!我把他们全都给杀了!麻生全家,一个不剩,全给他灭了!”
  椎村紧张起来。马见原做了个手势,让他记录。
  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在充满了沾沾自喜的腔调的同时,又包含着仇恨和恶意:“哈哈,把他们折腾得够戗。哭着向我求饶,求求你饶了我吧!那个倒霉样儿,叫人恶心!饶了他,没门儿!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折磨他们,直到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全都折磨死!”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加叶子问。
  “因为他们全家都是混蛋,因为那个家早就垮台了。我一看见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些混蛋也有资格组成一个家庭吗?呸——”
  “行了行了,别胡说了。”
  “谁胡说了?”
  “电视上和报纸上都说了,那是麻生达也把全家杀了以后自己也自杀了……”加叶子说。
  对方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声音里充满了悲痛:“傻——瓜!
  那是我精心布置的。笨蛋警察们上当了!”
  “好了好了,谢谢你相信我,给我打电话。不过,拿杀人的事开玩笑可不好。”
  “您以为我是开玩笑啊?您真的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喂,不久前你给我来过电话,为了你家里的事,对不对?”
  对方不说话了。
  “你的声音我记得,因为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要把我全家都杀了的话吗?”
  “啊,记得。”
  “这次是练习练习。”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演练一下,用麻生家演练一下。杀掉我父母的时候,照样能把笨蛋警察们蒙过去。”
  “我不相信。你用什么证明是你杀了麻生一家?”
  “我也没说硬让你相信嘛,混蛋!你要证据是吗?等着吧,再杀一家给你看看不就是证据吗?把那些没有资格组成家庭的人都杀了!”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为了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杀了他们!让他们为做了父母、做了孩子后悔去吧!最后,也把我家里的人全杀了!听懂了吗?等着瞧吧!再见!”
  “喂!你等等!喂!喂!喂……”
  对方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马见原茫然地看着桌子上的电话,呆呆地听着电话挂断之后呜呜的长音。
  “马见原……”
  夕阳的余晖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马见原家门前、若有所思地念着门柱上的小牌子上的字。男人瘦高瘦高的,戴一副银边眼镜,眼球突出,像爬虫类动物的眼睛。西装笔挺,可以说是衣冠楚楚,但他那刻薄的表情却使人反感。他把马见原的家端详了好一阵子,不怀好意地嘲笑道:“住的地方还不错嘛!”
  男人的嘲笑惊动了邻居家正在睡觉的杂种狗,杂种狗冲着男人咬了起来。狗一叫,马见原家的门就开了。
  “你回……”佐和子从门后露出脸来,明快的声音没把一句话说完就卡壳了。她困惑地看着门外那个陌生的男人,面颊的神经不住地痉挛起来。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脸,词不达意地说:“狗……狗叫……”
  “什么?”男人把鼓出来的眼球收进眼皮里,眯缝着眼睛问。
  佐和子看着男人的脚:“狗……狗……狗叫了,狗叫来着是吧?”
  “是啊,叫来着。”
  “我丈夫一回来,那条狗就叫唤,我还以为……”
  男人笑了笑:“噢,对不起!”
  佐和子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转身靠在门板上站着,恨恨地骂道:“讨厌的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狗不叫了,佐和子长出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自己是认错人了。转过身去又把门拉开一看,男人已经不在了。怎么?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太阳就沉下去了?就像舞台上换了布景似的,门前的路上刚才还到处是阳光,现在已是一片昏暗。
  佐和子正想出去追上那个男人问个究竟,身后的电话铃响了。莫非是马见原来电话了?她慌慌张张地转身向电话跑过去。
  由于跑得太急,拿起听筒以后一个劲儿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爸爸?”听筒上那几个小洞里钻出一个男孩子怯生生的声音。
  佐和子突然觉得耳朵里痒得要命,就像有许多小虫子从那些小洞里爬出来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赶紧把听筒从耳朵上拿下来看了看,根本没有什么小虫子。
  “是爸爸吗?”那个年幼的声音固执地往佐和子的耳朵里钻,“我是研司……”
  佐和子的耳朵里好像同时捅进去好几根荆棘,痛得她大叫一声,把听筒扔了。与此同时,对方也把电话挂了。
  掉在榻榻米上的听筒上的小洞发出的长音,犹如虫子们临死前凄惨的呜叫。
  佐和子用双手捂着耳朵,恐怖地死死盯着受话器,担心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会跳起来袭击她。过了好久不见动静,她才把双手从耳朵上拿下来。
  噼——听筒尖叫了一声以后,死了似地无声无息了。佐和子先用脚踢了那个死了的听筒一下,见没有动静,才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拿起来,放到电话机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台死机器,根本不是什么活物。
  佐和子在榻榻米上坐了一会儿,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挂钟上,惊叫一声:“啊!该烧洗澡水了!”
  快走到厨房的时候,脚踩在塌陷的榻榻米上,那地方咯吱咯吱小狗似地叫了起来,这声音把佐和子的脚拽住了。她反复地踩着塌陷的地方,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停地叫起来。
  “爸爸!我是研司!爸爸!我是研司!爸爸!我是研司……”
  佐和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樱花盛开的小学校的大门前,马见原的大手拉着一个穿小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男孩子的小手,跟一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个男孩子和那个女人佐和子都不认识。
  佐和子失神的眼睛看着这张全家福似的照片,不知疲倦地踩着脚底下塌陷的地方。喝药的时间过了,她还在那里不停地踩着。
  “只住一年,邻居里边最好没有中学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里,浚介提出了一个让当班的老头儿感到奇怪的条件。
  老头儿狐疑地看着浚介:“你是让家里有准备参加高考或中考的邻居轰出来的吧?在家老老实实呆着嘛,瞎闹什么?”
  “……也许是吧。”浚介苦笑道。
  为了找房子,浚介已经转了好几天了。在这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碰上了这位有些古怪的老头儿。老头儿干咳了几下,慢吞吞地说:“上半年找房子,不好找啊,都是刚刚安定下来,谁这个时候搬家呀!”
  浚介又失望了。好几家房地产公司都是这么说的。
  然而老头儿刚才的话只不过是卖了个关子而已,他又干咳了几下:“不过,你要是只住一年呢,来得正是时候。有个朋友正托我帮他往外租房子呢。独门独户,造型雅致的古典式木造平房。又宽敞又安静,也绝对影响不了别人。房钱嘛,跟一般的公寓差不多。”
  浚介拿着老头儿写的地址,坐公共汽车去看房子。下车以后走了好久,来到自卫队某部驻地旁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所木造平房。这地方还真是影响不了别人,不过,所谓雅致却绝对谈不上。靠近地基的木板全都朽了,看上去完全是一所废弃的房屋。
  房地产公司的老头儿介绍过,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七十五岁的喜欢养猫的老太太,嫁到这里五十多年了。四个孩子均已独立,一年前老伴儿去世后住进了养老院。孩子们打算把房子卖了,可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多年,简直可以说这所房子就是她人生的象征,怎么能随便卖掉呢?可是,如果一直闲置着没人住,房子还不得烂掉,于是就想把它租出去。
  浚介看着不远处的一大片墓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别从什么地方钻出个鬼来吧。”
  刚走进院子,一只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大黑猫噌地蹿了起来,把浚介吓了一跳。黑猫俨然像这个家的主人,瞪了浚介一眼,转身慢吞吞地顺着墙根往房子后边走去。
  浚介不由自主地跟在猫后面往里走。房子一侧是个不小的庭院,野草丛生,还夹杂着不少野花。浚介用手指弹了弹一朵没有一点儿香味儿的野花,还想自言自语地发表什么议论的时候,从房子后面转出一个比猫大得多的活物来,又把浚介吓了一跳。
  “您好!”活物说话了,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身穿灰色工作服,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身体健壮,精悍利索。大概是由于常年露天作业的缘故,面色黝黑,皱纹很深。
  “您在这儿……有事吗?”浚介带着戒心问道。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浚介的问话,而是答非所问地说:“这房子不错嘛!真不错!”男人感慨地叹了口气接着说:“确实不错,这种如此完美地跟大自然融为一体房子能够保留到现在,真是奇迹。”
  听男人这么一说,浚介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所房子来。
  青瓦铺就的房顶倾斜度不大,造型落落大方,粗大的柱子恰到好处地支撑着整个房子,墙壁部分相对较少。窗户大而多,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身处房间时的开放感。全部采用天然建筑材料,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不结实,木材之间的组合相当严密。
  “刚才偶然从这里经过,发现这是一所相当有特色的房子,就擅自走了进来,失礼了。”男人温和地说,“老式房子我见的多了,都装饰得花里胡哨,让人看着憋气。我喜欢这种构造简洁、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老式建筑。离大自然越来越远的现代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许是最合适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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