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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8 天童荒太(日)
  孝郎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照着梳妆台的大镜子砸了过去。
  杯子砸在映在镜子里的那对中年男女的脸上。两张脸顿时四分五裂。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俩人谁也不看谁,一动不动地坐着。
  卧室里只能听见显得有些混乱的呼吸声。
  终于,希久子站起来,把吸尘器拿过来,开始处理地毯上的碎玻璃。尴尬的气氛被吸尘器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俩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地毯上闪着刺眼的光芒的碎玻璃全都被吸到吸尘器里去了,希久子关掉开关,一字一顿地说:“……亚衣跟一个老师关系很紧张。”
  已经在床上躺下的孝郎用还在生气的声音问:“跟班主任?”
  “美术老师……”
  “噢——美术老师啊,”孝郎翻了个身,“我上学的时候,美术课经常逃课。上美术课,还不如去图书馆多背几个英语单词呢!”
  “……被侵犯了。”
  “什么?”
  “亚衣说……她被那个美术老师侵犯了!”
  孝郎腾地坐起来,直瞪瞪地看着希久子。
  “那个美术老师还到咱家来了……亚衣被警察带到警察署的时候,也把那个美术老师叫去了。”
  “亚衣被带到警察署去了?你……”  棒槌学堂·出品
  “亚衣跟着一个男人进了情人旅馆,在旅馆里用烟灰缸打破了那个男人的头,最后被警察带到警察署去了。”
  “……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警察?情人旅馆?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孝郎狼狈得语无伦次,“不要胡说八道!不要编瞎话骗我!被带到警察署去了?当时你为什么没叫我?你别一生气就编出这种毫无意义的瞎话来骗我!”
  希久子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瞎话!毫无意义的瞎话!”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拎起吸尘器走出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在身后。
  孝郎从床上跳下来,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走到门前突然站住了。
  一旦拉开这扇门,迄今为止的平静生活就算结束了。
  孝郎从门前退回去,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对着嘴灌起来。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伪善,一边往胃里灌。
  希久子回到卧室换上睡衣,问了一声“关灯吗”,不等孝郎回答,就关灯上床了。
  孝郎放下酒瓶上床,背朝希久子躺下。在他的意识深处,期待着希久子从后面抱住他,对他说:“对不起,刚才我是一时生气骗你来着,对不起!”就像一个孩子期待着母亲的安慰似的。
  可是,希久子没有来抱他。
  其实,希久子也在期待着孝郎来抱她。她期待着孝郎把她抱在宽阔的胸前,喃喃地对她说:“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又是照顾这个家,又是工作,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可是,孝郎也没有来抱她。她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幼儿,一直祈盼着。
  天快亮的时候,睡得很浅的希久子听见有人开冰箱,紧接着听见了扯破纸袋和塑料袋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没有了,希久子又进入了浅睡状态。在梦中,她看见许多岩石在虚无的空中飘浮着,冰冷的岩块不断地砸在希久子身上……这时,她又听见有人冲厕所,睁开眼睛等了一会儿,又有人冲厕所。
  希久子呆不下去了,刚要起身下床,孝郎先于她跳下床出去了。来到客厅里,孝郎看见亚衣正在上楼。
  “亚衣!”孝郎叫道。
  亚衣脸色很不好,瘦瘦的身子,像个幽灵,孝郎不禁呆住了。
  亚衣眼球机敏地转了转,像个敏捷的小动物似地跑回二楼去了。孝郎追上去,在亚衣把防盗链挂上之前拉住了门。亚衣跳上床,用被子蒙上了头。
  “亚衣!起来!你给我起来!”孝郎攥着拳头,浑身一个劲儿地哆嗦,“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到底打算干什么?”说着一把掀开了亚衣的被子。
  亚衣缩成一团,膝盖顶着胸,双手抱着头,荷叶裙卷了上去,露出白皙的大腿。不知不觉之中,女儿长成大姑娘了。孝郎被一种虚无的东西搅得有些心慌,同时又感到几分悲哀,他又把被子给亚衣盖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这么早就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孝郎的声音变得可怜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厌恶,于是连忙加强了语气,生气地训斥道:“起来!好好儿说说!有什么不满意你直接说!在外边干那些没用的屁事,说那些没用的屁话,不嫌丢人哪!”
  “她爸!”希久子在屋外叫了一声,提醒他掌握分寸。
  孝郎努力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说:“我不是生气,我是担心哪!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父母替你担心哪!你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吧?爸爸想听你好好解释一下。”
  亚衣一动不动。希久子看不下去了,向前走了几步,对亚衣说:“亚衣,你呀……”
  “你给我住口!”孝郎大吼一声打断了希久子,继续对亚衣说:“亚衣,爸爸没生气,爸爸是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要对电视台记者说那些话?为什么不去学校?为什么悄悄吃东西,吃了又吐掉?真的是打算减肥吗?”
  亚衣还是一动不动。孝郎真的生气了,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把她拉起来,“你说!你跟那个美术老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带到警察署去了?你身上有什么感觉?”孝郎又伤心又生气,浑身发抖。
  “有了!肚子都大了!”亚衣粗暴地大喊一声。孝郎大惊失色,手不由得松了。亚衣甩开父亲的手,白嫩的手腕早就被孝郎捏得青紫了。
  孝郎好不容易才装作镇定的样子说:“那好,好好解释一下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要用这种不愉快的心情迎接早晨。
  应该对学校说的话还是有必要说的,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讨厌!”亚衣把床头柜上摆着的十六个小瓷娃娃一下子扒拉到地毯上,摔碎了好几个。那是亚衣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希久子给她买的。
  惊呆了的孝郎回过神儿来,又抓住了亚衣的手腕。亚衣像一头暴怒的小野兽,又抓又踢,痛得孝郎松开手,向门外退去。
  “亚衣——”希久子悲痛地叫了一声,扶着孝郎一起往后退。
  亚衣颤抖的眼睛看着慢慢退出屋外的父母,觉得他们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他们好像惧怕亚衣似的,后退着,后退着。亚衣觉得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回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亚衣想叫,却叫不出来,急得她抓起身旁的一把椅子,拼命朝窗户砸过去。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中,窗户玻璃碎了。
  朝阳穿过破洞,照在地毯上的碎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亚衣好像是要证明一下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似的,在碎玻璃上踩来踩去。
  钻心的剧痛刺激着她,反而踩得更起劲儿了。黏糊糊暗红的血涂在碎玻璃上,亚衣看见的是玻璃森林深处的红色的湖水上站着的自己。
  孝郎慌忙冲上去把亚衣抱起来放在床上。
  “我去拿药!”希久子说着就往楼下跑。
  “别拿药了,去医院!”孝郎抱着亚衣下了楼梯。
  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送到医院,请医生把扎进肉里的碎玻璃夹出来,又打了防止化脓的针,回家的路上,上班的车流已经开始涌动了。
  亚衣好像丢了魂似的,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孝郎夫妇的床上。
  孝郎说他早上有个重要的会议,不参加不行。即使没有会议,他在家里也呆不下去了,恨不得赶快把亚衣推给希久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反抗期的现象吧……给玻璃店打个电话,把玻璃换上,把房间收拾干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就别去上班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希久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找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跟学校有什么好商量的,没用!”
  “别的地方,比如说心理咨询……”  棒槌学堂·出品
  孝郎生气了:“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别人了解咱家的事吗?你是母亲!别把做母亲的尊严给扔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希久子把亚衣房间里的碎玻璃收拾了,给玻璃店打完电话,就坐在客厅里等。亚衣在床上躺着,希久子没有跟她说话,说不出的不安和紧张笼罩着整座房子。玻璃换好以后,希久子环视了一下亚衣的房间,含着眼泪把剩下的几个瓷娃娃摆好,想起亚衣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不由得想找出影集来看看。影集就在书架上,希久子把它抽出来的时候,里边夹着的一张广告掉了出来。
  希久子捡起来一看,是很多天以前有人投到邮箱里的,写着“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那张广告。当时,亚衣还问她是什么广告,希久子说“跟咱们家没关系”。说完就扔进了垃圾箱。
  突然,希久子听见楼下有动静,她连影集都没顾上放下,跑下楼去一看,亚衣已经不在床上躺着。再到门口一看,亚衣的鞋子不见了。希久子光着脚追出去,一直追到第一个路口,也没看见亚衣的身影。
  希久子有气无力地回到家门口,怀里抱着的影集掉了,照片散落在地上。她把照片捡起来,回到家里,瘫坐在起居室的地毯上。
  手上的照片是亚衣五六岁的时候照的。天真无邪的亚衣,好像就是昨天的亚衣!看着亚衣的照片,希久子泪如泉涌,不一会儿,笑着的,哭着的,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撒娇的,所有的亚衣的脸都被泪水粘湿了。
  希久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刚才那张广告映入眼帘:
  “不要一个人烦恼……您的目的不是找我商量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您愿意,就把您的烦恼说出来吧……不要客气,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希久子照着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拨起号来,长音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有人接电话了。那是一个柔和的声音。
  “喂!您好!有什么都可以说,哪怕只是说出来也能使您轻松一些啊……喂!”
  “喂……”希久子不由得答应了一声。
  “今天好像要下雨,您喜欢雨天吗?”
  “不……啊……晴天雨天我都无所谓……”
  “雨的味道您闻到过吗?那种味道可以渗入您的心里,让您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是为了您的孩子的事吗?”
  “不是。是为了朋友的女儿的事……”
  “噢,您跟您的朋友住邻居吗?”
  “啊,是邻居……”
  “高中生?”
  “对……”
  “正是不好对付的年龄,您的朋友急得够戗吧?”
  “啊……可不是嘛。”希久子拼命忍着没有哭出来,“刚上高中……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变得好奇怪……我……我……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她好可怜啊……”
  “啊,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您能跟我详细谈谈吗?”
  同年六月八日,星期六
  浚介被叫到校长室,问他对电视台的发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把对美步说过的话又对校长说了一遍,说连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但仍然坚持认为学校方面有问题。
  以校长为首的干部们特别生气。他们希望的是浚介检讨自己的错误,撤回自己的发言,并在公开场合发表。
  “你的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啊……”校长很不耐烦地说,“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从我们学校毕业,找地方画你的画儿去吧!”
  但是,浚介并不打算辞职:“那样我就更没法对这件事负责了。”他说他只不过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帮助那些有问题的学生。
  校方明白,在开除浚介的问题上必须采取慎重的态度,如果再让新闻媒体抓住加以炒作,会使学校的名誉受到更大的伤害。
  当然,如果能找到别的借口开除他则另当别论……关于别的借口,校方决定从学生汇总风传的浚介跟芳泽亚衣的不正当关系入手。于是,教导主任以校方代表的身份说话了。
  “学生中都传开了,说你跟某个女学生有不正当关系,有这么回事吧……从电视台的原始录像带里那个女学生的反应来看,可以说这种风传并不是捕风捉影……”
  浚介当然坚决否认。校方并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好作了一个暧昧的决定:让浚介暂时停止工作,在家待命。
  回家的路上,浚介觉得胸口特别堵得慌。他本来是抱着露一手的想法去实森家和亚衣家的,结果不但没有表现了自己,反而惹了一身麻烦。来到家门前,又不由得想到还要付房费,还要过日子的问题,浚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那只大黑猫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浚介面前。大黑猫大概是这所房子原来的主人,那个住了养老院的老太太养的,所以总是以主人自居,在房子周围转悠。
  “我回来了!”浚介冲黑猫打了个招呼。黑猫好像没听见似的,看都没看浚介一眼,慢悠悠地朝土坡那边走去。
  “连猫都不给我一个好脸色……”浚介嘟囔着,垂头丧气地站在家门前。正要开门,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儿,同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可是环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您搬过来啦!”一个声音从下边传来。
  浚介低头一看,房子下边钻出一个怪物,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不起!吓着您了吧?”那个怪物从底下钻出来,摘掉头上的防毒面具,微笑着看着浚介。那是一种慈父般的微笑。
  “啊,我是专门帮助住户灭白蚁的,我叫大野。”
  浚介想起来了。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的时候碰上的,还拿了他的名片。浚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这么快您就来啦?”
  “我觉得,星期六下午年轻人可能不在家,偶然经过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
  “刚回来。”
  “去约会?”  棒槌学堂·出品
  “哪儿有什么约会呀。对了,您的车呢?”
  “停在附近的空地里了。既然过来了,我就给您看了看。”
  “是吗……哪儿来的臭味儿啊?”浚介使劲儿吸了吸鼻子。
  从房子后面山坡上的树林里吹过来的风里,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儿……在他的鼻孔深处,大概是两只眼睛之间吧,好像电线短路似地爆发出白色的火花,那是主管记忆的细胞和外界环境认知的神经之间的短路,但由于短路只是一瞬间,没能激活主管记忆的细胞……
  “您怎么了?”
  “没什么。”浚介眨了眨眼睛,“您这是什么药啊?”
  “啊,油性药剂。先把白蚁窝钻几个洞,再把这种药剂灌进去,以达到消灭白蚁的目的。这种药特别灵,白蚁沾上就死。”
  浚介不懂灭蚁方面的事:“是吗?就是有点儿煤油味儿。”
  大野苦笑着皱了皱眉头:“实际上,这里边百分之九十是煤油,杀灭白蚁的药必须混合在煤油里使用。不过,这种油性药剂是点不着的。一个不懂这种道理的人认为煤油可以消灭白蚁,结果把整座房子都烧了,这在本行业是一个很有名的事故。”
  大野一边给浚介讲一些治理白蚁的常识,一边认真地操作。
  突然,大门外边的路上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浚介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外跑去。
  一辆红色赛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紧身衣裤的姑娘,一边往车轮下看,一边嘟囔着:“轧上了……轧上了……”
  婴儿似的叫声从车轮下传来。浚介一看,只见那只大黑猫的下半身被压在车轮下,内脏都从肛门里挤出来了,痛得它吐着舌头瞪着眼睛,一边惨叫一边用前爪抓挠着地面。
  “快倒车呀!”浚介冲姑娘喊道。
  “不!我不敢!怎么办?怎么办哪?”姑娘慌了神儿。
  黑猫继续惨叫着。姑娘一把抓住浚介的胳膊,躲到浚介身后:“我不敢!帮帮我!”
  浚介看了黑猫一眼,发现黑猫正在仇恨地瞪着他。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大野从后面过来了。只见他蹲在被车轮压着的黑猫前边,温柔地抚摩着黑猫的头,闭上眼睛,好像在祈祷着什么。黑猫求救似地用爪子挠他的手,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大野先生……”浚介不知道大野打算干什么,担心地叫了他一声。
  大野突然睁开眼睛,左手按住黑猫的脖子,右手攥住它的头,就像拧紧一个大瓶盖儿似的,猛地拧了三百六十度。黑猫的最后一口气呼出来,其余韵冲击着浚介的耳膜,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黑猫的前爪停止了抓挠,瘫软地趴在了车轮下边。
  大野冲着黑猫垂下了眼睑,不动声色地问浚介:“会开车吗?”
  “啊,有驾照,不过没怎么开过。”浚介推开那个姑娘,坐进车里,挂上倒挡倒车。
  大野到停在附近空地的自己的小型客货两用车上拿来一块黑色的塑料布,把黑猫放在上面。看见浚介从跑车那边走过来,对他说:“我要厚葬这只猫。”说完小心翼翼地捧着黑猫放到了他的车上。
  红色跑车一溜烟地跑了,大野看了看手表:“糟糕!天黑之前我得把剩下的活儿干完!”说完就又钻到房子下面去了。
  大野干完活儿钻出来以后,浚介对他说:“还是钢筋水泥的房子好,不用担心白蚁。”
  “这您就误会了。”大野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就算是钢筋水泥的建筑,也有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间吧?只要有木头就会有白蚁,那些坏东西无孔不入。这么跟您说吧,真正安全的家是没有的。”
  大野严谨的工作态度和渊博的知识,特别是他拾黑猫从痛苦中得到解脱的干脆利索的做法,使浚介肃然起敬。“大野先生,你做这个工作已经有很多年了吧?”
  大野一边开车门一边说:“哪里,刚三年。”
  “什么?”
  “要是从独立出来算起,只有一年半。怎么?您担心我的技术不行?”
  “看您说的,我是感到吃惊。”
  “要说经验,我也许还有些不足,但要论工作态度和质量,我保您满意。”
  小型客货两用车开走了,车后卷起沙尘。沙尘过后,一个人影出现在刚才黑猫被轧死的地方。啊,是游子。
  游子穿一件运动衣,一条牛仔裤,红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辫,像个小姑娘。
  浚介笑容满面地跟她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游子却严肃地直截了当地说:“跟我走一趟!”
  “……什么?”
  “跟我到亚衣家去一趟!”
  “……他们跟你联系过了吗?”
  “没有。但是,我觉得应该去一趟。”
  “为什么这么着急?”
  “这还叫急呀?就这么置之不理是不行的!”
  “谁说置之不理了?我不是说过应该多加注意吗?”
  “电视台采访你们以后你又到她家去过了吗?她现在怎么样?还没去过吧?”游子盯着浚介,用谴责的口吻对他说:“你一边说应该多加注意,一边什么都不做!”
  浚介生气了:“一是得看机会,二是有我跟她的风言风语,哪儿那么随便说去就去呢?”
  “你不是说你跟她之间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吗?”游子一针见血地质问道,“跟我一起去!去帮帮他。现在马上就去!”说完一把抓住浚介的手腕,拉着他就要走。
  “放开我!”浚介甩开游子的手,游子打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手撑在了石子路上。浚介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但并没有上前搀扶她,“……啰唆什么呀!学校对她的处分还没决定呢,现在学校的人对她追问个没完没了,班主任老师们也到她家去了,逼得她够戗了!”
  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游子右脚的脚脖子都渗出血来了:“哎呀!对不起!蹭破了吧?”
  游子把脸转向一边:“不是现在蹭破的。”
  “那是……”
  “真叫人讨厌……”刚才还满腔热情的游子冷了下来,身体微微颤抖着。
  浚介说:“到家里坐坐吧,不管怎么说,先到家里坐坐吧。”其声音之温柔,感情之真挚,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进家以后,浚介请游子洗了手,安排她坐下,拿过来一个小药箱。
  “算了吧,不疼。”游子抚摩着自己的右脚说,“这里的神经迟钝。”
  “还是消消毒吧。”浚介把药箱放在游子脚边,蹲下去打开药箱,取出一瓶消毒药水。
  “我自己来吧。”游子接过药瓶,把消毒药水涂在伤口上,伤口立刻冒出许多小白泡来。看着那些不断冒出来的小白泡,游子心里也冒出来许多记忆的小白泡。她自言自语地:“……闹得可凶了……甚至想杀人……闹得凶极了……”
  浚介知道她指的是谁,点了点头。
  游子继续自言自语地说:“我的手还是挺听使唤的,那么重的一个闹钟,一下子就被我扒拉得飞起来,落到墙角那边去了……
  母亲要是在场的话,会怎么样呢?也怎么样不了!闹成那个样子,母亲也会一如既往地照顾我……我把闹钟甩出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动太古怪了……正好母亲回来了,我就跑了出来。走着走着忽然想找谁谈谈,想碰上一件事情,结果就走到你这儿来了……突然跟你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对不起!”
  浚介摇摇头,去厨房拿了两个易拉罐,一个咖啡,一个果汁:“要哪个?”
  “何必那么客气……那就要果汁吧。”游子客气了一句,接过果汁。
  “我就知道你得要果汁。”浚介笑着说。
  “什么意思?”
  “我认为你属于那种把健康放在第一位的人。”浚介说着靠着一个还没打开的纸箱子坐在了榻榻米上。
  游子苦笑着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健康。那些有问题的孩子太叫人揪心了……你还记得那个喝醉了的男人吗?他给我打电话,说得可难听了,这也是我今天心情烦躁的一个原因。”
  “那个醉鬼确实叫人讨厌……把孩子送回家确实有问题。也许轮不到我发表意见,是否可以让孩子离开父母一段时间,然后走上自立的道路。那个警察的女儿不就挺顺利的吗?”
  “你是指马见原先生的女儿?顺利可谈不上,她心里的创伤还没愈合呢。孩子嘛,就算是做了父母,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也还是孩子。可以说,对父母的恨有多深,对父母的爱就有多深,不管表面看上去多么恨父母,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父母的爱的……
  只要马见原先生一天放不下架子,他女儿就一天得不到父爱,就会一直有一种罪恶感,认为是自己破坏了和睦的家庭,最终还会对她自己的孩子产生不好的影响……”游子轻轻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游子站起来说:“打搅你了,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浚介不希望游子这么快就走,连忙说:“既然来了,就参观参观我的家吧,虽然是旧房子,但古色古香,别有一番情趣。”
  游子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推辞,只好跟着浚介参观起来。
  看到里边的屋子里摆着的单人床的时候,游子不由得紧张起来,故意看着窗外说:“环境不错,好像农村的房子,又安静,空气又好。”
  “一个人住,寂寞了点儿。”
  “那就找个人一起住吧。”
  “找谁?”
  “你不是有很多女人吗?”
  浚介苦笑道:“你怎么净出我的丑呢?”
  游子不再说话,出神地看着窗外那轮颜色很浅的月亮。
  “你……有男朋友了吗?”浚介尽量用轻松的口气问,“家里没催着你结婚成家吗?”
  “催……但是我不想。”游子小声说。
  浚介看着她的侧脸,试探着问:“因为做这种工作的原因?”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你这种工作,不幸的孩子和家庭见得多了,觉得害怕是吧?”
  “……我确实怕有孩子……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孩子教育好……
  既不伤害了孩子,又要教育好孩子,把孩子引向幸福之路……
  这么重的担子,我实在挑不起来。”
  “社会上很多人什么都没想就做了父母。”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大家都不敢承担责任,你我都不可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不不不,像我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确不是一件好事。”浚介半开玩笑地说。
  游子也半开玩笑地吹了口气。
  谁知游子的笑让浚介产生了某种错觉:“希望你不要误会……”
  “什么?”
  “可以说,那是偶然的。可是,我一直认为是因为那个偶然把事情给闹糟了……但是……那确实是一次偶然……”
  “你指什么?”
  “……跟芳泽亚衣接吻的事。”
  游子的脸色刷地变了。
  浚介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但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继续说下去了。
  “在教室里,我追问她为什么撒谎说我欺负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靠得太近……实际上是拉扯起来了……结果就……所以,我不能轻易地跟你去她家……”
  “……流氓!”
  “不!你别误会,那确实是偶然的……”
  “亚衣之所以变得奇怪起来,原来是因为你……”
  “你冷静点儿,听我解释。”
  游子朝门口走去:“你没有必要对我解释什么,对亚衣解释去吧!你伤害的是她!”
  “她一直回避我。”
  “当然要回避你!”游子穿鞋的时候才觉得手上那罐果汁碍事,“我喝了你的果汁,以后买了还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
  游子放下果汁穿鞋,但由于脚不方便,没有马上穿好。她没好气地说:“怎么这么臭啊!”
  “怎么会呢?那果汁是我刚买的。”
  “我说的是你家里的空气!大概跟住这房子的人有关系吧!”
  “啊,灭白蚁的药,刚用上的。”
  “煤油味儿!谁也不会认为这是灭白蚁的药!”
  “可不是嘛!跟实森勇治家的味道一样,当时他母亲就说是正在灭蚂蚁。麻生家也有这种味道。”
  “依我看哪,那是人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味道!”游子终于穿好了鞋,愤然离去。
  “随你的便!”浚介也生气了。
  游子开门出去,旋即又回来了:“麻生家也有过这股味儿吗?”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实森家和麻生家都有这股味儿……是真的还是瞎说呢?”
  “谁瞎说了?”
  “……要是真的,我劝你赶紧向马见原先生报告!这难道不是两家的共同点吗?他不是说过,什么线索都可以吗?”
  “跟我没关系!你还是听我解释一下……”
  “我不想听你解释!”游子砰地关上门走了。
  浚介呆呆地看着关得紧紧的门,希望游子再次推门进来。他的希望落空了。
  马见原走进新大久保的那家地下脱衣舞舞厅,在接待室一露面,穿着名牌西服的长峰就走过来领着他进了一间密室,然后把装在信封里的五十万日元放在马见原面前的茶几上:“昨天晚上多亏了您,太感谢了!”
  昨天晚上杉并警察署的警察们根据便衣侦查到的情报,对管区内黑社会的违法据点进行了一次大搜捕,结果由于马见原事先通风报信,什么证据也没抓住。
  “太少了点儿吧?”马见原掂了掂那沓钱,斜着眼睛看着长峰。
  “那个店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当然,您帮了忙是事实。以后,别的区也请您多加关照。光这一个区,给不了您那么多,请您理解我们的难处。”
  “理解不了!”马见原把钱装进西服内兜,“那我让你们尝一回苦头怎么样?总是在你这里扑空,上边也会怀疑的。”
  “您别那么干哪,对谁都没有好处嘛!您又不让我们雇雏儿,如今干这行的,谁不雇雏儿啊?不雇赚不了钱哪!”
  “你没雇?”
  长峰冷笑一声:“至少在马见原先生转到的地方没雇。不过,为了给您上供,在雏儿的使用方面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管怎么说,以后也不许你们用孩子赚钱!这钱太少了,当心下次的搜查吧!”
  “您放心,我们不会破产的?”长峰毫不示弱。
  “我根本就不想让你们破产,不过要看你们是否满足我的另一个要求。”
  “在下洗耳恭听。”
  “我想跟油井谈谈。那小子竟敢威胁我!”
  “这……跟我没关系嘛。他已经离开东京了。”
  “你应该知道他在哪儿住。”
  “不知道,他老换地方。”
  “我直接跟他谈,你们不是更省心吗?这回钱给得少,我也就不计较了。”马见原说完离开脱衣舞舞厅,在银行里存入两个户头,回警察署去了。
  刚走进办公室,刑警队队长世木就把他叫到署长室研究工作。
  又干又瘦的署长韭屋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显得非常滑稽,办公桌一侧肥胖的副署长琴井跟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世木用传达上级指示的口气对马见原说:“昨天的搜查又扑空了,分明是有内奸。我认为是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的年轻警察干的……不要等着警视厅来人调查,那就被动了。我认为我们应该搞一次内部清理,把内奸查出来。”说到这里,世木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查内奸,不能依靠那种马马虎虎的人,得依靠那种有勇气,有眼力,大家都信任的人,依靠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怎么样?”
  马见原一直默读着署长背后挂着的警察法第二条“警察的责任”,听到世木问他,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我们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怎么样?”
  马见原正看到“警察要置自己的生命财产于度外,以维护公共安全和秩序为己任”,听世木这么说,答道:“不用给我戴高帽子,照实说吧。”
  “因为重视你才决定把这个工作交给你的。”
  “算了吧,看我最闲在,而且快退职了,将来不会留下麻烦……恐怕这才是选中了我的理由吧?”
  署长韭屋没动声色,副署长琴井听不下去了:“不要挖苦人嘛。你不干也没关系。实际上,刑警队被腐蚀了的也许更多,我倒是觉得由生活安全科的来完成这个任务更合适。”
  世木调停说:“想接受这个任务的人多了,你经验丰富,认识人多,大家也都尊重你。作为一名警察,你经常是挺身而出……”
  琴井有些不耐烦了:“怎么样?接受任务?我和署长还得制定以后的计划呢!”
  马见原正要说话,上衣兜里的呼机叫了起来。
  “对不起!”马见原掏出呼机一看,是研司。脸色马上就变了。
  “就在这儿打吧。”署长韭屋说。
  “不了,是私事……”
  “没关系,在这儿打吧。急事儿吧?”
  马见原再次谢绝了韭屋的好意,郑重其事地说:“这个任务我接受下来,但具体怎么做得听我的。”说完鞠了个躬就匆匆离开了署长室。
  马见原从后门出来,在区政府大楼后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绫女家的电话。
  “喂!是研司吗?出什么事了?”
  “瞧给你急的,真是个了不起的父亲哪!”听筒里是一个连挖苦带嘲笑的阴险的声音。
  “油井?”
  “晚上好!”
  “你在那儿干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他们让我跟你联系,我认为这是最快的联络方法。”
  “研司……他怎么样了?”
  “什么意思嘛?研司跟他的亲生父亲在一起,还能怎么样?”
  “把研司交出来!”
  “你看你看,简直把我当成绑票的了嘛!”
  “没什么区别!”
  “跟你打个招呼,我已经说了好多遍了,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我才是研司真正的父亲!”
  “没判给你!”
  “我的遗传因子传给这孩子了,没有我就没有这孩子,你能否认吗?法律跟这比起来算个屁!你跟研司才没有任何关系呢!”
  “你也配当父亲,把研司打成那样!”
  “那是爱得深的缘故……”
  “你现在的行为属于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滚出去!留下研司,滚!”
  “我看你是和尚戴草帽——无法无天哪!你学过警察法吗?
  别滥用职权!你利用职权夺走了我的老婆孩子……怎么样?搂着绫女挺舒服的吧?说来够滑稽的,咱哥儿俩搂过同一个女人,哈哈哈——”
  “你要是不走,我叫警察了!又想进去啦?”
  “……无所谓”
  “再进去,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出来!”
  油井沉默。
  “叫研司接电话!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你想听什么我知道,”油井恶毒地说,“不就是想让他跟你叫爸爸吗?”
  “叫研司接电话!”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演戏,油井说话的语气激烈起来:“少来这套!你以为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喂!研司!你说!你冲着话筒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谁?说呀!你说呀!”
  “油井!住手!”
  “你想听研司的声音是吧?好吧,研司!哭!大声哭!别小声抽搭了,大声说,让他听听,谁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敢看不起我……”油井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马见原冲着话筒“喂”了好几声,没有人再回答他。他顾不上回署里打声招呼,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向绫女家奔去。
  快到的时候,赶上堵车,马见原从车上跳下来就往绫女家跑。上楼的时候,他的大脚跺在楼梯上,把整座楼房跺得直打颤。这个家的钥匙他已经还给了绫女,他敲了敲门听不见动静,一转门把,门没锁。
  马见原闯进去,大喊一声:“研司——”
  屋里没开灯,也没人回答,马见原开开灯,每个房间都找过了,不见研司的影子。
  马见原打开窗户,只能看见住宅小区里路灯照着的栀子花。
  “研司——”马见原冲着听得见流水声却看不见流水的赤羽川大喊。
  忽然,身后传来咯噔一声响,回头看时,声音又没了。
  “研司……”马见原轻声叫道。
  壁橱里又咯噔了一声。马见原赶紧走过去拉开壁橱一看,只见研司双手抱着头,缩成一团躺在壁橱里。
  “研司……”马见原轻轻地叫着,想把研司抱起来。研司拼命反抗着。
  “研司,你怎么了?”马见原仔细观察着,看不出受伤的样子,“伤着哪儿了?身上什么地方疼吗?”马见原一边安慰他,一边把他抱了出来。
  研司突然使劲儿用指甲掐起马见原的手来,马见原忍着痛,继续安慰他,“不要紧的,是爸爸。研司,你看,是爸爸呀!”
  研司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在马见原怀里又蹬又踹,打他的脸,揪他的头发。
  “别怕,是爸爸,别怕……”
  研司终于不折腾了,瘦小的身子依偎在马见原的怀里,不住地抖动。
  “怎么了?”马见原身后传来绫女关切的声音。她发现马见原和研司的样子很不正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研司!”绫女心疼地叫道。
  研司从马见原的怀里挣脱出来,朝妈妈跑过去,一下子撞在绫女身上。绫女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绫女疑惑地笑着:“好孩子,这是怎么了?”她一边抚摩着研司的后背,一边用眼睛问马见原是不是油井来过了。
  马见原虎着脸点了点头。
  绫女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但为了研司,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好孩子,乖孩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摩他的小脸。研司把脸靠在妈妈脖子上,眼泪把妈妈的脖子和肩膀都弄湿了。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马见原不等电话响第二声,立刻抄起了话筒。
  “我在水闸那边等你!”油井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绫女有些害怕,嘴唇抖动着:“什么……他说什么?”
  马见原看了看还没有从恐怖中恢复过来的研司,用眼神提醒绫女要冷静,又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我出去一下。”
  马见原朝着建设省的办公大楼附近的荒川和隅田川分岔处的水闸快步走去。来到离水闸十米处,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了。
  “别过来!就站在那儿说话!”油井穿一身蓝西装,戴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
  马见原不听那套,继续向前走。
  油井一边敏捷地向后退一边说:“你要是没有谈判的诚意,我回去了。”
  马见原停下脚步:“谈判?先说说你犯下的罪行吧!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是要被判刑的!”
  油井嗤嗤地笑着,眼镜后面的那双爬虫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是研司让我进去的,也是他让我用的电话,不信你问他!”
  “你为什么把他塞到壁橱里去?”
  “误会,误会!他自己钻进去的,我没动他一手指头。”
  “那孩子最怕黑,怎么可能是他自己钻进去的呢?”
  “你觉得这不可思议是吗?其实,在黑地方呆惯了,反而有一种安全感,我就有过这种体会。”
  “照你这么说,研司往暗处一藏,就不会受到你的伤害了?”
  “那么长时间没见过我了,当然有些不习惯。我看见他不声不响地钻进壁橱里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那孩子长大了,作为父亲,我高兴啊!可是呢,我又觉得害怕,怎么跟他接触,跟他说些什么呢?我可犹豫了。就说,嗨!孩子,咱们像以前一样,一起好好儿过日子吧!行吗?我得求你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我想从头做起啊,马见原先生!我想跟绫女复婚,重新跟他们娘儿俩一起过日子!”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我是改造好了才出来的。你是当警察的,怎么能不尊重出狱者的人权呢?”
  “你蹲监狱是因为别的罪,你对研司犯下的罪行,根本谈不上改造好了!”
  “他不听话,我这个做父亲的骂他两句,打他两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做父亲的不打孩子?按照你的标准,全日本还找得到有资格做父亲的人吗?”
  “你那是骂两句打两下的问题吗?”
  “为了把他教育好,不知不觉之中过了点儿头……做父亲的也是人嘛,人还有不犯错误的?”
  “你绝对没有资格做父亲,绝对没有资格……”
  油井把脸转向一边:“你也太过分了吧?”
  “什么意思?”  棒槌学堂·出品
  “照顾了绫女和研司那么长时间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调查过了……马见原先生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
  “你儿子好像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的,但据权威人士分析,实际上是自杀的,自杀原因是忍受不了过分严厉的父亲,精神极度痛苦……女儿对此非常清楚,可怜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我见得多了。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没有走上邪路,而是正正经经地经营着一家花店。你知道她对常去她的花店买花的人说什么吗?她说她的父亲很久以前就死了!……你在对我指手画脚之前,先想想你是怎么对待你自己的孩子的吧!”
  “这跟研司的事没关系!”
  “什么?你就会拣着对你有利的说。算了算了,我不打算跟你争论。我在大墙里边接受了心理辅导,多少学会了点儿宽容。
  咱们还是谈谈绫女和研司的将来吧。马见原先生,关于他们母子的将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的?”
  “你准备跟绫女结婚吗?你准备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照顾他们一辈子吗?我作为研司的亲生父亲,向你这个现任父亲问问这个问题,还是有资格的吧?”
  “……”
  “怎么样?跟夫人离婚,把他们母子接过去,照顾他们一辈子?怎么样,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去把这个意思转达给夫人。”
  “你……你敢!”
  “不要客气嘛!开花店的女儿那里我也负责通知,我就对她说:‘你爸爸要给你找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妈妈……
  马见原忍无可忍,向油井扑了过去。
  油井一边往后退一边尖着嗓子叫道:“你才是虐待研司的罪魁呢!还没意识到哪?”
  马见原不由得站住了。
  油井也站住了,继续说:“你想一直这样伤害研司吗?”
  马见原痛苦地低下了头:“你没有资格……”
  油井镇定下来,强作笑脸:“以前我是因为有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请你把这个交给绫女,跟她好好儿谈谈。她一见我就愤怒得不得了,根本不听我解释……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在大墙里边接受过心理辅导,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有病。我的病属于心理疾病,但是得这病的责任不在我。我出生以后,我父亲怀疑我不是他的孩子,当然,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于是呢,他就在外边乱搞女人。我母亲呢,经常打我,拧我,不给我饭吃,我哇哇大哭的时候被父亲撞见,母亲就说是为了阻止他去外边搞女人,可是父亲却说反正不是他的孩子,爱怎么打怎么打,甚至把我塞进壁橱里不让我出来……我想做个好孩子,并且做了很大的努力,结果父母还是讨厌我……”
  油井把信封放在水闸的水泥墩上:“这里边有监狱的心理医生写给我的建议。他说,治好我的病需要时间,但是,如果坚持接受心理辅导,最终原谅了父母的罪过,还是能治好的……医生还说,治好我的病也需要家庭,对于我来说,家庭就是绫女和研司啊!”
  “为了治好你的病就得牺牲他们母子吗?”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有工作,我能为他们母子提供舒适的生活,决不让他们住在那么小的房间里受委屈。”
  “你的所谓工作不就是长峰他们给你安排的黑社会里的工作吗?”
  “您不是也在他那儿领钱吗……对了,心理医生还告诉我,最重要的是给研司一个原谅父亲的罪过的机会,如果不给他这个机会,他长大了会跟我一样,会重复我所做的一切,因为孩子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可是现在,马见原先生,您的行为是在往孩子心灵的伤口上撒盐哪!你一会儿去看他,一会儿又离开他,其结果是更深地伤害他……能够抚平那孩子心灵的创伤的不是您,是我呀!我得给那孩子一个原谅我的机会,为了他的将来,我必须给他这个机会!”
  “……你能保证从此不再伤害那孩子吗?”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我?你伤害了你自己的女儿,可你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
  “好了好了,把这个交给绫女,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她,我跟他们在一起能过好,肯定能过好。这样对大家都好,为了您夫人,也应该这么做……您说是不是?”
  油井说完在水闸那边消失了。马见原抓起那封信,想把它扔到河里去,但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
  马见原把那封信放在了绫女面前,绫女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扔掉以后还觉得不解气,又抓起来扯了个粉碎。
  “你就默不作声地听他说?”绫女不满地问。
  马见原避开绫女的视线,看了一眼在里屋看电视的研司。可以看得出来,研司很注意马见原跟绫女的谈话。
  绫女压低声音,但语气依然很激烈:“我坚决不同意!你觉得那样好吗?你觉得让他回来是好事吗?”
  “不……”
  “那你为什么把这个给我拿回来?”
  马见原回答不上来,转过脸去看着假装看电视的研司。研司回过头来,好像要问什么似的。马见原温和地笑着冲他点点头,意思是没关系,不用担心。研司也许没明白马见原点头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又扭过头看电视去了。
  绫女咬着嘴唇看着马见原的侧脸,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她把扯碎了的信放在只有马见原用的烟灰缸里,拿起火柴点着了。橘黄色的火苗摇晃着,映在绫女的黑眼球里。
  “……我一个人带着研司过下去!”
  “……”
  “我来担当研司的父亲的角色……我必须担当这个角色。”
  “……对不起。”
  “不许这么说!”绫女把烟灰缸放在洗菜池里,拧开了水龙头。水把火苗浇灭了,黑色的纸灰飞向半空。
  突然,隔壁的婴儿歇斯底里般地大声哭叫起来,但是,马上就听见了母亲哄孩子的声音。孩子不哭了,母亲温柔的声音和父亲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马见原无力地看着从烟灰缸里冒出来的烟:“……还是换个地方住吧……要不先回富山县老家住一段时间……油井最近也许要采取什么行动。”
  “不!”绫女使劲儿关上水龙头,“我不想逃来逃去的。”
  “可是……”
  “我不想离开你更远。”
  “……”  棒槌学堂·出品
  “研司!过来,吃饭了!”绫女的表情突然变得明快起来,她轻松得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光芒。
  “你也在这儿吃吧!”绫女爽快地对马见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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