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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头作祟之物

_5 三津田信三(日)
“就是大家都说的,在这一带的山里出没的妖怪,笑声让人毛骨悚然的——”
“啊啊,是山魔吗?”
高屋敷反射式地答道。就在这时——
“山、山、山、山魔!那是什、什、什么?”
高屋敷还以为是哪个素不相识的无礼之徒突然从旁插嘴——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是刀城言耶先生。
“啊?不、这……”
过于急剧的态度转变,把高屋敷吓了一跳,一时呐呐不成语。而刀城蹭地探出了身:
“由于出没山林,这种妖怪才会写成’山之魔‘,读作’YAMANMA‘吧。话说山这一存在,自古就是人类信仰的对象。譬如祖灵信仰认为人死后会回归于山;还有,春季来临时神下山入村,化为田神,秋收结束后再回山化为山神,等等,类似的传说全国都有。而在那些信仰中,人们认为川神河童会以春秋分的前后七日为界化为山神,抑或山神原本就是天狗的别称,和妖怪也有深厚的联系。这跟狼、猿、蛇等动物被视为山神的使者或山神自身,是一样的道理。当然这也和山姥、山地乳、山爷、山童、山兔、山男、山女、黑坊等栖息山林的妖魔鬼怪有关,然而山魔这一称呼,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刚才你的话里,一次也没出现过山魔吧。这是为什么?那么稀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提呢?嗯,我没法理解啊。不、等一下,也许对于这一带的人来说,山魔实在太普通了吧——”
“不、不是……没有这回事……而且关于山、山魔,我也没什、什么了解,那、那个,只知道是一种栖息在山里的妖怪——”
慑于刀城犹如怒涛一般涌来的迫力,高屋敷做出了判断:要从这奇特的攻击中逃脱,首先要做的是,赶紧让对方明白自己没有山魔方面的知识。
“啊,前辈!山魔的事你竟然瞒着我!”
看来高屋敷的想法没错,刀城的矛头转向了阿武隅川。
但阿武隅川本人却显得满不在乎,完全无视后辈的责难。他的脸上浮现了可憎的浅笑,看向高屋敷:
“唉,对不起啊。这家伙有个怪癖很叫人伤脑筋,只要闻所未闻的怪谈一入耳,他就不顾身边的情况,立刻狂飙突进一般冲向发话者。哎呀,所以我才讨厌和你一起旅行啊。丢人!”
说虽如此,他却丝毫没有难为情的样子。从那露骨的表情里看得出来,眼前的风波让他乐不可支。
“那种事别管了黑哥!究竟哪里有山魔的传说啊?”
不过,也许是刀城棋高一着。因为他完全没把阿武隅川的挖苦当回事,反而就山魔一事连连追问。
“啊啊,烦死人啦。难道你不知道,我正在为你的无礼行为向人家道歉吗?”
“道歉的话,待会儿要我道几次歉都行。先别管这种事——”
“知道了知道了。见鬼,哎……”
虽说是自己燃起的火种,但后果很严重,阿武隅川脸上流露了些许后悔之色,拿出地图开始说明。
(搞什、什么嘛……这两个家伙?)
高屋敷后悔地想,果然最初的印象才正确。
(啊,刀城总算比阿武隅川强点,毫无疑问。不过毕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战战兢兢地偷眼看着两人,高屋敷考虑是不是要换个座位。就在这时火车开始减速,看来是快到下一站了。
“前辈,我要下车。”
刀城突然站起身,随即动手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
“哎?没到终点吧?”
“从这里下车,离山魔传说中心地的山好像会更近一点。”
“什么!喂喂,媛首村怎么办啊?”
“当然是以后再去。”
“以后……这样计划不就乱套了吗?小言,你这么任性可不行哦。”
阿武隅川发出了令人反胃的肉麻声音,以至于高屋敷的双臂都起了鸡皮疙瘩。
“计划虽说也很重要,但随机应变地行动起来,才是民俗采风存在的意义。”
“但、但是啊……”
“好啦,师兄你的行李——请拿好。”
“我说,鸟杯岛我们不是还没去吗?你还说过以后也想去神神栉村,对吧?总之啊,别的还有很多——”
“一码归一码。不可测的怪异就在眼前,怎么可以就当没听说呢?好了,已经到站啦。啊,刚才真、真是太失礼了。”
这时,刀城突然把脸转向高屋敷,
“我、我们要在这里下车,所以……前面多有失礼之处,深感抱歉。谢谢您的桔子和脆饼,就此别过,祝您一路顺风。”
他深深地低头敬了一礼,拍拍还在嘟囔着牢骚话的阿武隅川的臀部,把他撵到车门口。下车前阿武隅川回过头,用寻求同情似的表情看过来,于是高屋敷满脸春风地挥了挥手。
(嘿,这就叫自作自受啊!)
没多久,火车就缓缓启动了。
然而在站台上目送火车的刀城言耶,突然奔向高屋敷的座位窗边。
“话说,淡媛的头为什么会被砍下来呢?”
他追着火车一边跑,一边叫,叫完之后,又向目瞪口呆的高屋敷挥手道别。
注释:
(1)阿武隅川,日本河流名,此处作为姓氏,因此他单名为“乌”。
第11章 三个新娘候选人
“各位候选人都到齐了。”
二守家的竹子和三守家的华子,以及晚来的古里家的球子,由女佣引路在各自的房间安顿下来后,斧高向富堂翁、兵堂和富贵报告了情况。
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对斧高的禀告’嗯‘了一声大方点头的是秘守家之长,而说着“噢,啊”跑去偷窥三人样貌的,则是年过半百依然好色的一守家户主。一般来说,在长寿郎挑选新娘期间,一守家的人不会和姑娘们见面。这是出于一守家特有的傲慢,也就是说,只有实际娶进门的姑娘才值得重视,别的候选人压根不屑一顾。
不管怎么说,这两位能有回应已经不错了。因为富贵一如既往地冷眼瞪视斧高,一声不吭,一味盯着他的脸,全无表情也全无反应……
(我想无论长寿郎少爷和谁结婚,夫人也不会对媳妇满意。而且,来通知新娘候选人到齐的偏偏又是我,她哪里乐得起来。)
为了逃避富贵令人遍体生寒的冰冷视线,斧高行过一礼后急忙离开了她的房间。
“听说新娘们总算都到齐了。”
正要去甲子婆房间请示下一步的斧高,被佥鸟郁子叫住了。年近四十的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美丽,但冰凉剔透的气质也毫无变化,让斧高感受到了和富贵截然不同的寒意。
“是的,就在刚才,古里家的球子小姐到了。”
一守家的自备车刚从滑万尾车站把球子接来。为了回避村里人的好奇目光,车子垂着窗帘。
“所以,我刚才把这事禀告了老太爷、老爷和夫人——”
斧高不知道郁子向自己问话时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始终以礼相待,和对待秘守族人没什么两样。
“噢。那么,假如你要和三人中的某一位结婚,你会选谁?”
对方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哎……是说我、我吗?”
“嗯,就是问你。你也到了会对女人十足有兴趣的年纪了吧。”
“……”
莫非是在影射长寿郎的事?斧高心里动摇起来。但是,他完全没有过被郁子看穿心意的印象。因为除非对方心血来潮主动前来接触,否则他和她之间就极少有联系。
“老、老师,别逗我了。那几位小姐可是长寿郎少爷的相亲对象,我这种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她们。”
“一样的话,也能按在那三个姑娘身上。”
斧高小心地应对着,试图平安躲过她的刁难,然而郁子却抛下了出人意料的话后拂袖而去。
(不单单是富贵夫人,郁子老师也对长寿郎少爷的婚事十分不悦……)
妃女子亡故后,郁子的学生就只有长寿郎了。所以她把身为教师的所有感情倾向了长寿郎一人。其实她把自己的学生引以为荣,对他非常慈爱,这一点就连斧高也知道。据说从双胞胎幼年时起富贵就对他俩不闻不问,相较而言郁子倒更像母亲,又像年长的姐姐,有时简直还像恋人似地,始终照料着长寿郎。
斧高也曾听传言说,从很久以前开始,郁子就悄悄地频繁前往媛神堂参拜了。他起先还纳闷这是为什么,现在看来,准是为了祈祷长寿郎平安长大吧。
(不管谁成为长寿郎少爷的新娘,似乎都会很辛苦。)
想想吧,郁子在学生顺利成人后,就算被辞退也不奇怪啊。至今还把她留在家中,想必也和甲子婆一样,是奖励她长年工作劳苦功高吧。这不是什么坏事,但站在新娘的立场来看,岂不是变成有富贵和郁子两个婆婆啦?
(想想就觉得恐怖……)
斧高对那三个原本决不可能让他抱有好感的姑娘,也产生了同情心。
和佥鸟郁子说话似乎耗费了太多时间。
“你都干什么去了!”刚进甲子婆的房间,就是劈头盖脸的责备声,“给老太爷们传话,要传到几时才算完?”
甲子婆近来明显衰老了,不过也许是自觉婚舍集会中的种种惯例,必须由她妥善处理吧,今天显出了少有的好精神。
“那长寿郎少爷……”
“他早就在祭祀堂更衣完毕了,正在等三位小姐。”
甲子婆气喘吁吁地说道。看来她帮忙打理之后,又立刻赶回了本家这里。
(不要紧吧?)
稍后她还必须伺候三人更衣。但斧高心里明白,如果他表露出对甲子婆身体的担忧,她就会怒喝道:“我的心态和那些老头老太可不一样!”
“好了,现在你带三位小姐去祭祀堂。”甲子婆自然不可能知道斧高对她的关切之情,马上开始了指示,“不能从正门出去,给我记住啊小斧,你要把三位小姐的鞋子搬到后面走廊,从那里招呼她们出来。”
“是,我明白了。”
“带去的顺序千万别弄错哟。”
“是,首先是二守的竹子小姐,接着是三守的华子小姐,最后是古里的球子小姐——对吧?”
“对。”
“那甲子婆婆您呢?”
“我在走廊等候三位小姐。”
斧高一边按吩咐行事,一边回想着几个月来持续不断的新娘候选人选拔风波。
二守家的竹子和三守家的华子,早就已经决定了。有争议的无非是要不要把三守家的桃子也列入候选。当然,这被二守婆婆即一枝夫人阻止了。理由是二守家一人、三守家二人这种不平等的对待她绝对不能容忍。料想三守家也准是勉强顺从。如果就这样没有意外,新娘选拔就是二守家和三守家的一对一竞争。
然而,谁都没想到古里家发话了。还说要推举球子为候选人,这立刻引起了秘守家族的骚动。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二守婆婆,富堂翁和兵堂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恼火的是,古里家固然是远亲,但毕竟还是门不当户不对。
本来嘛,闹成这样球子就该消失了。但长寿郎却表示希望她参加。不仅如此,他还拉拢郁子说服了祖父、父亲乃至甲子婆。这么一来,就连一枝夫人也无法干涉了。最后新娘候选人和以往相同,变成了三人。
(长寿郎少爷对球子如此执着,不会是出于他对婚舍集会的反抗心理吧?)
也就是说,长寿郎从一开始就毫无请球子做新娘候选人的念头,只是托她前来扰乱仪式……斧高甚至有这样的想法。
(长寿郎少爷显然对婚舍集会不感兴趣。自从决定让球子小姐参加后,他就显出了奇妙的欢愉之色。话说回来,斧高也不认为他真会决定让素未谋面的球子小姐做自己的新娘。这么说,难道他俩想合力把婚舍集会弄个稀巴烂……)
这个想法让斧高心潮澎湃。但他也明白,即使起了那样的风波,也只能让婚事暂缓。只要长寿郎还是一守家的继承人,就决不会容许他轻慢婚舍集会。
(难道长寿郎少爷有喜欢的人……)
他立刻打消了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并不是出于个人的愿望,而是因为周遭没有可能成为候选人的对象。要说有,能想到的也就是二守家的竹子或三守家的华子与桃子。至于村里人的可能性,只消看看长寿郎的日常生活,就可以率先排除了,毫无疑问。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和谁一见钟情之类的机会。
(不不,一定是少爷对结婚本身还提不起兴趣吧。)
经常陪伴长寿郎的斧高,总有这样的感觉。
“让各位久等了,请这边走——”
搬完三人的鞋子后,斧高从竹子开始,依次把她们引到甲子婆嘱咐的后走廊。
被带往后院已是意外,还要接受一个怪婆子的锐利目光的审视。或许是吃惊不小吧,三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吓了一跳的表情。不过,竹子当即用鄙夷的眼神还以颜色,华子害羞似地迅速低下了头,而球子反倒显得兴致勃勃,屡屡打量着甲子婆。正可谓三人三态。
不愧是长寿郎的新娘候选人,三个容貌都很美,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竹子是一个刚毅性格溢于言表的漂亮女孩,华子身上散发着温婉的美,而球子则具有女明星似的靓丽风采。
然而如果只关注外表,就又会形成二对一的态势。“二”是竹子和华子,“一”是指球子。因为球子身着洋装,其余二人却穿着和服。但比起略施薄粉的华子来,浓妆艳抹的竹子身上甚至有香水味,手上还涂着指甲油——这玩意儿斧高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对女性的化妆一窍不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认为竹子的打扮与这身和服般配。或许是她对来自都市的球子燃起的对抗心,以浓妆的形式表露了出来。因此,虽说都穿着和服,但在容貌的差异之外,竹子和华子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不同。
不过,这毕竟不像和服与洋装的差异那么明显,总之三个人还是分成了二对一。况且球子的洋装有着艳丽的颜色和花纹,可想而知,当她走下滑万尾终点站时,就已经脱离大众了。不仅仅是衣着,对女孩来说太短的头发、舞台演员似的异于竹子的浓妆、熠熠生辉的两个硕大耳环,想必都让她格外醒目吧。不管是谁都会感到,她这套装束,强烈地散发着挑衅村人的意味。
(啊,也许她真有此意。)
恐怕球子自幼就在古里家听过无数以一守家为首的媛首村秘守一族的事吧。而且也可以想象到,所有亲戚汇聚一堂时,古里家在族中所处的地位让她不得不感到面上无光。由于还是个孩子,那些情绪会化作难以忘怀的芥蒂,永远残留在心里。球子的祖母、嫁入古里家的三枝,究竟是否也像一枝夫人那样对富堂翁及一守家恶言相向呢?这一点虽然不得而知,但也无法想象她会说出赞美之辞。但是,她显然至少抱有野心——那就是有机会就要把自家的姑娘嫁给一守家的继承人。球子来参加这次的婚舍集会,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此球子小姐不可能没有抵触。)
当然,斧高对她没有直接的了解。但通过长寿郎和《怪诞》杂志的活动,他总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明白球子的性情。
(虽是女性却富有行动力,固执己见,热衷于怪奇与幻想类的事物和侦探小说,尤其钟爱耽美系。)
就这个意义上而言,也许她和高屋敷妙子比较像。在斧高约定绝不外传后,妙子把自己正用媛之森妙元这个笔名写小说的事告诉了他。想来作家的风格会有所不同,但自主女性的形象却是共通之处。只是妙子小心地藏于心底,球子则几乎是故意锋芒毕露。
(一个在媛首村,一个在东京;一个是派驻巡警的妻子,一个是离家出走的姑娘。居住环境和身份也有差异……)
但斧高觉得,毕竟还是她俩与生俱来的性格就有差异。
“喂,小斧,你在干嘛?还不快点过来!”
不知不觉就对球子的事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脚步迟缓下来,落到了所有人后面。被甲子婆斥责后,他慌忙小跑起来。
竹子和华子走着路,对斧高不屑一顾,只有球子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斧高有很多话想说,看来对方也是如此。但在婚舍集会结束之前这是不可能的。就连长寿郎和三人会面,也得在她们分别进入各自的婚舍后才行。斧高决不可能先主人一步,随便和新娘候选人交谈。
(竹子小姐和华子小姐,完全就是秘守族人的做派啊。)
凝视着默默行走的两人的背部,斧高又一次产生了这种念头。对她俩来说佣人的言行无关紧要,需要差遣时能在身边听命、迅速完成任务即可,然后就准会把佣人直接当空气无视了。此时此刻,两人的态度一模一样即为明证。当然这不是说她俩性格也相同。她俩的性格其实可以说正相反。
(也许是继承了二守婆婆的血统吧,竹子小姐极为争强好胜,村里无人不知。现在她毕竟还会装装样子,但要是和长寿郎少爷结了婚——)
就像村里人窃窃私语的那样,她准会骑到丈夫头上作威作福吧。
(比起她来,华子小姐看似极为温顺。不过——)
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用“清丽的良家女子”形容华子明明是很合适的,斧高却总觉得那是她的假面具。
(如果华子小姐和长寿郎少爷结婚后,突然某一天她脱掉了假面具——)
会不会露出令人意外的真面目呢?斧高甚至展开了想象。
(不,也许是我故意把她俩想得太坏了。)
因为是长寿郎的相亲对象,所以难免会戴有色眼镜看待吧。但斧高倒是觉得,公认为素行不端的球子是三人中最靠谱的一个。往好里说也可以视为表里如一的竹子位居第二,华子则排在末席。
(和村里人的评价,完全相反呢。)
谁最有可能被选为新娘?村里预测的顺序依次是华子、竹子和球子。不过预测中不仅包含着村民的愿望,同时也能看出华子和竹子地位相差无几。换言之,人们认为长寿郎会选择华子,但竹子也许会凭借天生的强悍夺走新娘之位。至于球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讨论对象之外。
(因为村里人不太清楚长寿郎少爷和球子小姐的关系。)
就算听说过他俩和某本杂志有关,也不可能知道那是同人志《怪诞》,而且他俩通过作品和评论进行着亲密的交流。
斧高扫视着三位姑娘的背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好了,到了。这里是祭祀堂。请你们进去准备。”
甲子婆扬声道。她的气息还是有点紊乱。
一惊之下猛回神的斧高,慌忙跑到四个人身前打开了祭祀堂的正门。甲子婆率先进门,目送竹子、华子和球子进入之后,斧高也跟了进去。
站在三和土(1)上时,可以看到十帖大的外间左侧有一座屏风,和墙壁隔开了一段距离,放置得很不自然。
(放的地方好奇怪啊。)
但疑惑也只持续了片刻,很快斧高就发现屏风后面坐着长寿郎。
按照规矩,婚舍集会开始前,男方不许和身为新娘候选人的姑娘见面。动身去婚舍也得在三人出发之后。所以到姑娘们更衣完毕离开祭祀堂为止,他会一直如此藏身。
三人似乎在途中听甲子婆说过此事,在进入八帖大的里间时,尽可能不去看自己的左侧。
“你就在这里待命。”
甲子婆一边拉上里间的拉门,一边指着面前的榻榻米说道。大概是因为斧高不能在年轻姑娘更衣时和她们同处一室,也不能和长寿郎说话,所以甲子婆才发出了这样的命令。
斧高面向纸门,端坐在榻榻米上。他朝屏风的方向瞅了一眼,勉强能辩认出同样端坐着的长寿郎的右手和右脚膝盖。看着那纹丝不动的手脚,斧高特别想知道现在他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从里间传出了竹子怒喝似的声音:“竟然要我换上这样的衣服?”
“哎?简直像囚衣一样。真土!”然后是球子,语声中透着乐。
“如果穿上漂亮和服去媛神堂参拜,淡首大人立刻就会降灾。”
“啊啊,原来如此。这是在说淡媛和阿淡的作祟故事吧。”又是球子兴致勃勃地回应甲子婆的解说。
“就算是这样,也不用穿这种……”竹子似乎还是不能接受递到眼前的衣服。
“今天请忍耐一下。谁要是被长寿郎少爷看中,就能穿上华丽的新娘礼服……对吧。”
甲子婆劝解的措辞里似乎含着某种挑衅的意味,就像在说“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资格”。
“我说……颜色只有这些了吗?”
然而有人轻松躲过了甲子婆的讥讽。令人意外的是,问话的人好像是华子。
“啊……?噢,没错。灰色、藏青色、黑色、茶色、紫色……就是这些。”
短暂的犹疑后甲子婆如实做了回答。紧接着,怒气依然冲天的竹子,拿华子开起刀来:
“我说,这不是颜色的问题吧。确实尽是些老土的颜色,但……”
“我觉得要看颜色怎么搭配了,搭配得好还是可以上身的。”
“什么叫可以上身?你——”
“因为我们终究要穿这身衣服和长寿郎少爷见面啊。”
“……”
华子的回答让竹子哑口无言。淡然接受囚衣似的服装已经让她够吃惊了,但更让她吃惊的是,她发现华子竟还在思考如何妥善着装,以便给长寿郎留下好印象。
(果然,华子小姐不像是单纯的温顺。)
隔着拉门听到两人对话的斧高,心中一动。
“真是的,这种衣服,我究竟怎么穿才会好看嘛!”
没多久就传来了竹子发火的声音,但很快又听到甲子婆一边劝慰一边帮她穿上衣服的动静。必须要同时照看三个人,所以甲子婆似乎也很辛苦。
然而,就在八帖间也总算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只有衣物摩擦的响声微微透出时——
“什、什、什么啊,这是?”
竹子又叫了起来。这一回,与其说她是在发怒,还不如说是惊呆了。
“哎呀呀,这样一来更像囚犯啦。”
“那个,在长寿郎少爷面前也要一直……”
球子和华子陆续作出反应之后,甲子婆终于高声喝道:
“不戴的人,决不允许踏入媛首山一步!”
里间顿时鸦雀无声。
“好了,希望你们快一点。”
甲子婆继续以不悦的语气催促。
“听好了小斧,现在打开拉门。”
紧接着甲子婆的指令又传了出来。斧高慌忙拿右手扳住把手,将拉门横向一开——
“啊……”
看到了从里间出来的三个人的模样,斧高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位全身藏青,第二位灰色,最后一位则是茶色。虽然颜色不同,但每个人都穿着土得掉渣的和服。正如球子所言,她们简直就像即将被带走的囚犯。而且,由于各自披着只能窥到双眼的奇怪头巾,所以一瞬间判断不出哪个颜色是哪个人。从现身的顺序看,恐怕藏青色的是竹子、灰色是华子、茶色是球子吧。想是这么想,但究竟如何其实并不清楚。
“现在就请各位按照藏青、灰色和茶色的顺序,一个一个走向媛神堂。”
十帖间里侧的拉门到玄关,搁着一列座垫,三个姑娘坐在上面。甲子婆则在长寿郎的反侧坐了下来,面向她们发出了指示,
“期间,一句话也不能说。当然也不能把头巾取下来。到了井边,请洗手然后参拜祓户神。接着进御堂,礼拜祭坛,用你们各自的方式就可以。不过别忘了,要抱有谦虚心态,决不能对淡首大人做出失礼之举。只有这一点必须格外小心。如果轻视这个仪式就会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应。从前就有那样的说法哟,淡首大人最讨厌一守家继承人的新娘。”
也许是甲子婆有点激动吧,话至中途她竟用起了关西方言。
“呵……”大概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呼出一口长气,又续道,“参拜完媛神堂,请你们上荣螺塔再下去,进入婚舍。那时请摘下头巾,悬挂在自己即将进入的婚舍门前。各位出发后长寿郎少爷也会动身,所以进入婚舍后请静静等候。”
甲子婆逐渐回复了标准日本语,持续向三人做着说明,最后语气沉稳地结束了发言。
祭祀堂的挂钟指向三点十五分时,第一个人率先动身前往媛神堂,五分钟后第二个,又过了五分钟第三个人也出发了。从这里到御堂大约需要十五分钟路程。到了最后一位姑娘按理会抵达媛神堂的三点四十分左右,长寿郎终于从屏风后现了身。
盛装的长寿郎穿着外褂和裙裤,威风凛凛,斧高发现自己心跳如鼓。长寿郎手里捧着一个淡紫色包袱,看起来就像一个拿着艰深的学术书籍出席开学典礼的学生。这样的形象非常适合他,斧高甚至感到了自豪。
但这种激昂情绪没能长久持续下去。因为他马上想到长寿郎和三位姑娘在装束上的差异如此悬殊,心中隐隐生起了莫名的寒意。也许直到此刻,这扭曲得匪夷所思的相亲景象才让斧高感到害怕了吧。
长寿郎默默向甲子婆施了一礼、对斧高也轻轻点了点头,离开了祭祀堂。斧高和甲子婆一起在正门口目送他穿过北鸟居登上石阶,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参道尽头。
“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看着长寿郎的背影,甲子婆深有感慨地低语道。从昔日当产婆接生长寿郎直到今天,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此刻正在她的脑海中回旋吧。
不久长寿郎的身影就消失了,或许是完成使命后的安心感催生了倦意,甲子婆在十帖间排好座垫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扬起了轻轻的鼻鼾。
(该不该跟在后面呢?)
十年前十三夜参礼之夜发生的事,突然在斧高脑海中浮现。顺带说一句,长寿郎吩咐过不必担心二十三夜参礼,所以他也就留在了祭祀堂。况且当时还有富堂翁、兵堂和甲子婆等人的睽睽众目,根本不可能跟过去。
但现在要去也不会有任何障碍。问题在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目送长寿郎到媛神堂为止好呢,还是也去婚舍看一眼内部比较好?
(既然十三夜参礼时有过危险,那么婚舍集会也……)
最终,基本上就成了以保护长寿郎为名尾随其后。虽然感到这是自欺欺人,但斧高别无选择。
(好啦,如果情况有变,御堂里面——)
也想潜进去看看——斧高这样想。他留心着不吵醒甲子婆,蹑手蹑脚走出了祭祀堂。
然而在鸟居前行过一礼、登上石阶,步入参道……斧高来到境内时,突然止步不前了。他的视线从眼前的媛神堂移到荣螺塔,再游移到婚舍,脚却一步也向前不得。
(婚舍集会……)
正因为知道这仪式对一守家对长寿郎来说有多重要,不知不觉中,不可妨碍仪式的想法压过了守护长寿郎的念头。而且他刚才彻底忘了,面前的境内铺着玉砂利。和夜晚比起来,白昼的森林很吵闹,就算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多半也不要紧。当然话虽如此,谁都不能保证绝对不会暴露行藏。
斧高无可奈何地转身,开始在参道上往回走。但他走到石阶顶端重见鸟居的时候,又向境内奔去。不过他决不尝试踏上玉砂利。于是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样的事。如此往复多次,就在他又一次回到石阶时……
“喂,斧高!”
突然被人喊了一声名字,他吃了一惊。声音从下方传来,所以他低头看去。
“巡、巡警先生……”从石碑后现出了高屋敷的身影。巧的是,那里正是十年前斧高藏身的地方,“您是在巡视吗?”
“是啊,和二十三夜参礼的时候一样,入间巡警正在东鸟居口、佐伯巡警正在南鸟居口巡逻。”
入间是今年春天二见巡查长的继任调离后,新来东守派出所任职的巡警。佐伯和高屋敷一样,战后也在南守派出所工作。当警察调职是难免的事,但斧高好几次听妙子说,他俩每次照面都会叹息一句“看来我们是要长眠于此了”。
“那么,你是不是又在守护长寿郎君?”
“不、不是,唔……”
从石阶上来的高屋敷这么一问,斧高就支吾着低下了头,尽管对方口吻中绝对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意。
“你担心我能理解,但我们正在三个鸟居口巡视,所以不用担心哪个冒失鬼会偷偷潜入这里。不会有问题。再说婚舍集会毕竟是相亲所以……嗯,也就是说,你可不能去妨碍人家哦。”
虽然斧高认为高屋敷的话里没有那种意思,但还是觉得自己想要窥探婚舍的念头已被看穿,不禁涨红了脸。还好他是脸朝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嘛,在参道上来回巡逻之类的,没问题。”
“啊……”
斧高刚吃惊地抬起头,高屋敷就笑着催促起他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与警察同行,斧高多少还是有点迟疑。
然而高屋敷说着“来吧,我们走”,就以极为舒缓的步伐率先走上了参道,因此局面也就自然而然演变成了斧高跟在他后面。
“怎么样,在斧高看来谁会夺魁?三个人里,哪个看起来适合做新娘?”
“不、不知道。”
他已经能和妙子无拘无束地交谈,但要是对象换成了高屋敷,不管怎么说都会变得拘谨起来。恐怕是因为警察这一职业让他有所顾忌吧。
“村里好像分成了竹子派和华子派。东守村民当然是竹子派,南守是华子派。”
“北守好像是华子小姐一派的。”
“是啊。如果竹子进了一守家,今后遇到什么事,二守婆婆肯定会横插一杠进来。不留神的话,一守家很可能会被二守家鸠占鹊巢。同时这也会成为北守和东守的问题。”
“我想富堂翁健在的时候不会有问题。”
“嗯,不过几年前开始二守婆婆的身子骨就不太好了,不是吗?”
“是啊,我在一守家也听到了这个传言。”
“虽说比富堂翁大三岁,但女人通常比较长寿。当然这一点在秘守家尤其显着。不过,一枝夫人也有比体弱多病的弟弟更早去世的可能性。”
“所以二守婆婆会采取某些强横手段么?”
“为此,竹子必须嫁入一守家。”
“总而言之会有风波发生,是这样吗?”
“是的。会不会发生需要我们参与的事姑且不论,族内纷争恐怕不可避免。”
“……”
“对了,听说球子的熟人,一位也和长寿郎君进行过交流的作家要来。”
“……啊,没错,是江川兰子老师,和球子小姐一起办同人志《怪诞》的那位。长寿郎少爷也加入了他们的同人圈。”
“说不定风波的种子会来自外部啊。”
“啊?是说兰子老师?”
“听说那是一个孤僻而又难缠的怪人。”
“嗯,是啊……对了,长寿郎少爷说——”
“什么?”
高屋敷不禁停下脚步看向斧高。
“不、不,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球子小姐在信上说,兰子老师的到访也许会引发种种惊奇。”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少爷说她具体内容一点也没写。”
“唔,这位怪作家其实是个大美女啦,本以为是成年人其实是个早熟的美少女啦,什么的?”高屋敷似乎正在脑海中自说自话地描绘着江川兰子的形象,“但这样一来,预料之外的进展也不是没可能噢。”
“是什么?”
“啊,我是说如果是大美女,搞不好长寿郎君的注意力会从三位新娘候选人身上转移到她那里去——”
“长寿郎少爷不是那种人!”
终于明白过来的斧高打断了高屋敷的话,语气非常强硬,以至于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立刻吃了一惊,
“对、对不起……”
“没什么,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用道歉。”
高屋敷爽快地回应道。就在这时,参道右侧出现了一座小型的马头观音像。马头观音像大致位于参道的中间地带。
“都已经到这里啦?看来步子一快,就会像你一样来回跑上好几次呢。”
高屋敷轻轻嘀咕了一句,把步伐放得更慢了些。此后,在余下的参道上步行时,他特别留意前方的情况,。
(那种话不该说出来。)
斧高并不认为高屋敷凭那句话就能觉察他对长寿郎的心意,但还是后悔不该把一时的感想那样随便说出口。
(可能已经被妙子阿姨发觉了。)
去派出所串门时,斧高会时不时地对她说一些在一守家的生活琐事。仔细想来,大多和长寿郎的言行有关,譬如说过这些话、告诉过他这些事、持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等等。只要妙子不提别的话题,他就会没完没了地说长寿郎的事。
(毕竟还是很奇怪吧?)
高屋敷也默默前行,似乎毫不在意身边低着头完全陷入沉默的斧高。
不久之后,转过了蜿蜒参道的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起来。一抬头就能看到媛神堂坐镇在铺满玉砂利的境内正中央。
高屋敷站住了脚,向御堂凝视片刻。
“那么,就在这里折回吧。”他一边说,一边迈步从参道原路返回。两人自然而然地再度交谈起来。斧高有意识地试图避开长寿郎的话题,但他的担心毫无必要,因为高层敷对球子和兰子进而又对《怪诞》的内容显示了兴趣。妻子当了作家,他毕竟还是不能不关心吧。况且不管怎么说,兰子和妙子都是在《宝石》杂志出道的。
“用不了多久,斧高也会开始写小说吧?”
因为脚步悠哉悠哉,他俩此时还没离境内太远。就在高屋敷问完这句话时,身后传来了人声——
“谁?为什么会在境内?”
高屋敷当即做出反应,喝问道。
“所有人按理都在婚舍里,我们快去看看吧。”
斧高生怕受到阻拦,立刻转身全力向境内跑去。但高屋敷不仅没让他停下,反而迅速紧随其后。
“啊,是竹子小姐和华子小姐……还有……”
媛神堂前站着三个人,除了身穿藏青色粗陋和服的竹子与穿着灰色同款和服的华子,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
“你们——”
高屋敷刚要上前问话,看到他的竹子就叫喊着跑了过来:
“巡……巡警大人!出、出大事了!球、球子姑娘被、被杀了!”
“你说什、什、什么?”
在参道终点和媛神堂的中间地带,在境内,竹子几乎抱住了高屋敷:
“婚、婚舍……中婚舍……里、里间……”
“你是说球子被杀了?”
竹子激烈地点头。
“长寿郎君呢?难道他也……”
这回她则是大摇其头。
“那么他、长寿郎君在哪里?”
然而面对高屋敷的反复追问,竹子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怎么回事?人不见了吗?”
无法了解情况的高屋敷似乎有点焦躁,他径直向媛神堂走去。但竹子搂着他似地纠缠不放:
“球、球、球、球子姑娘的……脑、脑、脑袋没了……”
注释:
(1)三和土:中文记为“三合土”,由泥土、石灰和水混合夯实而成。因混合了三种材料,故名“三和土”。文中是指用三和土浇筑而成的土间。日本传统民宅中,人们的生活空间分为两部分:高于地面、铺设木板的部分,和与地面等高的部分。后者即为“土间”,通常位于室内与户外的交界处。过去土间是从事家庭内杂务或炊事的场所,因而相当宽敞。但在现代民居中,土间变得狭小,成为单纯的脱换鞋场地,即我们常说的玄关部分。
第12章 媛首山杀人案
“什、什么!”正向媛神堂走去的高屋敷不由回转身,逼近竹子,“头、头没了?那你怎么知道那具无头尸是球子?”
“御堂里,不是只有我们三个人吗?”
一度惊惶失措的竹子,似乎飞快地冷静了下来。也许是天生的傲慢又冒了头,她的语气中透着讥讽。
“啊,嗯,话是没错……”
高屋敷也差点被她的声势压倒。
“不过呢,现阶段还不能妄下断言。”
但他还是勉力进行了反驳。然而竹子之后的发言,让他大吃了一惊。
“我说,躲在那种石碑后面,你怎么可能保护我们的安全嘛。”
(哎?我暴露了……)
这句话最终并未说出口,但脸色也许已有变化。
“华子姑娘也发现了,是吧?”
竹子发问是为了追加一道保证,但华子却表情暧昧,不肯定也不否定。然而这种态度看来就像是在认同竹子的话。
高屋敷心想再这么下去形势不妙,于是问道:“你是说有威胁到你们人身安全的情况发生吗?”
“啊!不是有淡首大人的作祟么?”
“什么嘛,是那个呀。荒谬!”
高屋敷觉着形势顷刻间逆转了。但是——
“哪里荒谬啦!现在球子姑娘不是成了无头尸?”
被这么一反驳,高屋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喂,你是谁?怎么到村里来的?是从什么地方进这里的?”
多少也是为了在窘境中蒙混过关,高屋敷突然盘问起那个先前就很在意的男人来。那人穿着西装,头上俏皮地戴着一顶软帽。
一直饶有兴致地观望两人交谈的男人,装束是完全的都市化,有着和“青年绅士”一词相称的仪表。然而他的美貌与长寿郎又不尽相同,五官非常端正,似乎脱下西装换上女装都不会有什么不合适。
(总觉得这家伙不靠谱。)
浑身透出所谓的贵族气质,这形象让高屋敷有点不舒服。在这种场所,而且还是在可能已发生杀人案的境况下,男人的一切自然都显得可疑。
(这家伙真的很奇怪。)
从未在媛首村见过这张脸,而且身上的服装和搁在脚边的大旅行包都显示此人从外地来,毫无疑问。
“喂,我在问你呢!”
然而男人没有看高屋敷,只是一味看着别处。高屋敷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打算站到这家伙的正面去——眼睛无意中沿着他的视线一看,意外地看到了斧高的身影。
(这家伙为什么看斧高?)
高屋敷看着斧高,好像在问他俩是否相识。也许是疑问成功传递过去了吧,斧高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摇摇头。
(果然不是嘛。)
完全不明就里的高屋敷正要再次面向那个男人时,对方开口了: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是江川兰子。”
“什……”
虽然语声低沉,但这句话让高屋敷发现对方是女人。原来不是适合女装,正相反,这是一个穿上男装也像模像样的女人。
(原来如此……是女扮男装啊!)
兰子来了会让大家吃惊,原来球子说的就是这个。那么虽然没见过面,但兰子也应该知道斧高的存在吧。
高屋敷看了斧高一眼,这回轮到少年目不转睛盯着兰子了。对方的真实身分似乎让他大为震惊。恐怕他的头脑中从未有过女扮男装这种概念,因此格外惊讶。
“我是在终点一个叫喉佛口的车站下了公共汽车——”
因为兰子接了话,所以高屋敷重新把脸转向了她。看来她正打算回答第二个问题,即她是从何处进入此间的。
“穿过村界东守大门,沿着一条路,大概是村里的商业街吧,一路直走到被称为东鸟居口的媛首山入口处,这时一位巡警先生叫住了我。不过,我把受秘守长寿郎邀请的事向他说明后,他就爽快地让我通过了,所以——”
对于一个进村还只有半年多的巡警来说,一听是长寿郎的客人就做出了不会有问题的判断,也算情有可原。高屋敷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很懊恼。
(真见鬼!应该事先对他严加提醒,决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考虑到对方缺乏经验,他认为事先做指导弥补这份欠缺,是自己这个做前辈的职责。
不过,他马上从兰子的说明中发现了疑点。
“等一下,这么说,是长寿郎君指示你在婚舍集会进行的过程中到媛神堂来吗?”
“不是。”素面朝天的兰子脸上浮起了微笑,“这是球子姑娘的主意。她叫我突然现身,好让正在相亲的长寿郎少爷吃一惊……”
“那么,你和球子——”
兰子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还没见到。御堂出现在眼前时,我就遇到了这两位姑娘。后来她们说有人被杀了、没有头什么的,我也是因为事出突然……然后巡警先生你就大驾光临了——”
“你并没有见到尸体?”
兰子慌忙摇头。紧接着竹子就开始吵闹起来,说现在不是在这里慢条斯理讨论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去确认。”
高屋敷走到媛神堂的格子门前,又回头吩咐斧高,
“你也和大家一起留在这里。”
这是在悄悄托付斧高监视三人。幸运的是,少年似乎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对他点点头,目光意味深长。
“你们也是,在我回来前绝对不要四处走动。”
慎重起见,高屋敷对三位女性也发布了命令,然后进了媛神堂。
(好暗啊。)
虽然祭坛上点着蜡烛,但是和外面的亮度相比,实在是太微弱了。窗户是格子构造的,而且数量很少,射得进来的阳光好像还不到普通住房的一半。
(而且还有这么多……)
祭坛前和左右两侧,杂乱无章地摆放、排列、堆积着各种物品,正是一派混沌景象。
即便如此,凝目望去仍可识别出来,其中供奉着很多对于村民的营生和日常生活来说不可或缺的机械和工具。譬如养蚕用的竹制网框式蚕箔、织丝纺车,还有烧炭必备的工具杆秤、竹箕和救火钩,以及背架、蓑衣等日常生活用品。
在杂乱的祭坛对面,建有媛首冢和御淡供养碑。
(这种时候看到,果然会毛骨悚然啊……)
迄今为止,高屋敷进媛神堂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当然他也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细看两座冢碑,所以感觉尤为惊悚。
(不行,现在可不是在这里滞留的时候。)
他慌忙打开右侧的拉门,走过短走廊,经由走廊尽头的同款拉门进了荣螺塔。
走廊也好,塔内也好,完全没有灯火照明。不过,因为间隔甚宽的格子窗在走廊两侧连绵不断地向前延续,所以感觉比御堂明亮。而相比之下,塔内的窗户就像在左壁攀爬似地向斜上方而去,格子又小形状又不方正,只能从那里勉强投进几缕细长的阳光。地点一变,明暗差也有巨变。这种不完善的采光方式,让视野更为模糊不清。
(就像胎内潜行一样!)(1)
向上延伸的通道和窗户保持着相同的倾斜度。步行其间,高屋敷莫名地想起了深入地下在黑暗中潜行的情景。进入荣螺塔对他来说真是久违了。
(不管什么时候来看,都是一座奇妙之极的建筑。)
一圈又一圈地回旋着攀登,终于到达塔顶时,立刻就要反向回旋下行。所以说到徒劳无益啊,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徒劳无益的建筑了。
(也对,驱邪什么的,尽是些不实用的行为嘛。)
到达塔顶时,高屋敷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通过北侧的无格窗,投向了水井。两者之间,只在左侧有一棵像塔一样高的杉树,此外别无遮挡视线之物。
(十年前,妃女子究竟是如何从这里移动到水井去的呢?)
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高屋敷忘记了自己身处荣螺塔的目的。在脑中苏醒的只有十三夜参礼的那桩怪案……
(不、不行!)
他随即回过神来,一口气跑完了下坡的斜道。铺有木板的斜道表面造着一道道横木,虽然有所助益但一不留神仍有可能失足滚落下去。可以说,这是高屋敷在反省自己先前那一瞬间的松懈。
一路向下跑到了塔的另一侧,打开眼前的拉门,首先就是一个正方形的狭窄空间,里面朝三个方向各自延伸着一条短走廊。
(在御堂正面,隔着荣螺塔看得见的右婚舍应该是前婚舍吧。只是一圈圈地回旋而方向不变,所以右侧走廊的尽头就是前婚舍了。换言之,中间的是中婚舍、左边的是后婚舍。而球子在中婚舍……)
成了一具无头尸,这是竹子说的。高屋敷向中间的走廊窥探了一眼,发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走廊尽头的木门前。看上去像是一块灰布。他马上对其余两处也进行了确认,右和左的木门把手上分别挂着藏青色和茶色的同一种布。
(是什么记号?)
高屋敷一边想,一边顺着中间的短廊向内侧前进。打开木门前捡起那块布看了看,才知道是一块只在两眼处开着口的头巾。
(对啊,从祭祀堂走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们就戴着这个东西。)
高屋敷在北鸟居口旁的石碑后目送走上石阶的姑娘们时,亲眼看到三个人都戴着头巾。
然而事实虽然没什么不明白,不知为何却让他感到蹊跷。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为什么呢?高屋敷差点陷入了沉思。
(不,以后再说吧。总之必须先去确认现场。)
说实在的,已经到了这里的高屋敷还是半信半疑。虽然不至于认为竹子说谎,但球子是否真的成了无头尸,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怎么也没法相信。
高屋敷把手搭在了拉门上,深呼吸。等到心绪稳定下来后,一鼓作气打开门——
里面什么也没有。印入眼帘的只是一间四帖半的茶室。
(对、对了……竹子好像是说在里间……)
一瞬间的松懈反而加剧了紧张感。高屋敷踏入外间,缓缓朝分隔里外间的拉门走去,途中心神再度平静了下来。他的手指轻轻扣住拉门的把手,这次也要一口气拉开——
“唔……”
里间确实有一具无头女尸。不过,竹子有件事忘记说了,那就是尸体全裸。
六帖大小的里间构造简陋。打开拉门进去,只见门对面的墙壁左侧有壁龛,右侧配置着壁橱。左右墙壁分别仅有一扇木格安装在外侧的纸窗。这种房间用作相亲的场所,实在是煞风景。
无头尸横躺在地,失去头颅的颈部对着壁龛和壁橱之间的细柱,双脚甩在出入口的拉门前。不过,应该说是一件幸事吧,在尸体下半身的阴部上,居然盖着一块淡紫色的包袱布。只是,在斩下尸体头颅这一残忍行为的映衬下,这种掩饰女性器官的审慎态度,让人感觉极不般配,也似乎进一步彰显了无头尸的诡异。
“慢着,包袱布可能是竹子她们盖上的,要做一下确认。”
特意说出了声、在脑海中做下备忘的高屋敷,从壁龛那一侧靠近尸体蹲下身后,首先检查了颈部的切面。
“这……肯定是拿斧子之类的东西,砍了好多次啊!”
柱子和颈部的切面之间,正好隔着一个头的距离。此外,被砍掉的头下面的榻榻米上,能看到一些像被大型刀具扎过数次的痕迹。榻榻米表面的蔺草被劈开,稻草从里面露了出来,粘血飞溅在林立的一根根稻草上,景象实在惨绝人寰。
“一定是用了媛神堂祭坛处供奉的斧头或柴刀之类的工具。”
高屋敷推断,那就是斩首刀具的来源,八九不离十。
“身体部分……没有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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