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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头作祟之物

_4 三津田信三(日)
但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种解释:
“假设井里的尸体是铃江,那么妃女子可能就是罪犯。如果他们为了隐瞒这件事,终于把妃女子扮成了被害者……”
“你是说,兵堂先生等人包庇着妃女子小姐?但是,也许他们相信那具尸体真是妃女子小姐啊。”
“此话怎讲?”
“尸体没有头——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就可能是妃女子小姐杀害铃江作为自己的替身。换言之,伪装成她自己被杀。当然我不明白动机是什么。难道是她不惜抹杀自身的存在,也要逃出一守家……”
“这不就是侦探小说里常见的、加害者和被害者的替换吗?”
“嗯,这是无头尸模式里最基本的一种。”
意外的进展似乎让高屋敷感到疑惑,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但是,假如第一个妃女子是铃江,那么她到达井边时,妃女子不是正在参道途中么?而长寿郎君已进入婚舍。也就是说铃江只是一个人。要把她推下井,那才是谁也办不到的事情呢。”
“嗯,何况,如果采信小斧高的证词,那么她不但没有头,还消失了……”
“消失嘛,可以看成是人掉进了井里。可这么一来,就只能认为是意外啰。何况她还全身赤裸、打算进行祓禊仪式,也不知道为什么。”
“很奇怪。”
“啊,说起来,她去参加十三夜参礼这件事本身不就奇怪得很?”
“我说……关于你那个消失是因为人掉井里的设想——”
“嗯,怎么?”
“假设铃江落井是在小斧高视线游移的间隙,那么之后来到井边的妃女子小姐不是会发现吗?在她祓禊时。”
“对啊……她得用吊桶打水,所以若有两条腿直愣愣地突出水面,光线再暗也会发现情况有异……这样的话,无论尸体是妃女子还是铃江,坠井或被抛入井的时间才是问题所在啊。”
“目送妃女子小姐的小斧高,光顾着看那媛神堂移向荣螺塔的灯笼光……可能就是这个间隙吧。”
“那时长寿郎君和妃女子可都在建筑中。那天晚上媛首山里另有一新人?你想说那才是真凶?”
“但是,相关人员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可能存在那样一个人。没错吧?”
“啊,完全搞不懂!”
高屋敷简直就要往后倒下,横躺到榻榻米上了。但他还是勉强忍住:
“对了,斧高的证词里说到过,尸体上粘满了湿漉漉的长发吧。”
“嗯,就是你没能在溜吉先生和宅造先生那里问出的那件令人恶心的事。”
“因为他俩只是最低限度地说了些情况。”
“幸亏有小斧高这个目击者啊。”
“让我们为不可思议的情形头痛,也是托他的福噢。”
“这……要怪那孩子就太过份了。不说了,头发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啊,我一听,就去检查了井的四周。查下来,确实找到了长头发,像是女人的。”
“啊……”
“怎么了?”
“铃江小姐的头发并不长。”
“那么,毕竟还是妃女子……”
“那么遗体也……”
“不过,头发明显是被剪断的。”
“换言之,妃女子小姐为了伪装自己被杀而切断了铃江的头,还剪下自己的头发撒入井中,想要强调尸体是一守家的妃女子。也可以这么想吧?”
“当然也能看成被害者是妃女子,头颅被切时连同头发也切断了。”说到这里,高屋敷深深叹了口气,“总之明天我去探探铃江的音信。”
“对啊,只要确认她平安无事,尸体就基本能确定是妃女子小姐无疑了吧。”
“这样也许还能解释十三夜参礼中发生了什么。”
高屋敷特意把话说得强劲有力,其实他已经束手无策。不管井里的尸体是妃女子还是铃江,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这桩离奇死亡事件充满了不解之谜。
三天后,对铃江在八王子的老家——天升杂技团的查询,得到了当地警方的回音。事实上铃江并没有回去,也没和任何人联系过。
等候回音的期间,高屋敷调查了媛首村主要出入口——东守大门近十天来的人员出入情况。结果查明没有一个像铃江的人出过村子。但这是否属实也很难说,因为只要她有意隐藏本来面目,就完全有可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离开村庄。
高屋敷再度对相关人员进行问话的同时,也在多方打探铃江的下落。但是,前者那里得不到新的情报,后者也是收获全无,因为所有人都回答说,除了回老家,想不出她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事已至此,高屋敷已无计可施。由于此案被视为事故死亡处理,因此无法做任何正式搜查。而他也真切地感到,富堂翁对第二次问话十分不悦。如果他还要在一守家内外到处活动,恐怕富堂翁一定会向终下市警局局长投诉。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被踢到某个更偏僻更小的村子呢?)
他并不害怕这一点。如果能凭借搜查活动获得新线索,再怎么惹富堂翁生气,他也会坚持独自调查下去吧。
(不过,就到此为止吧……)
高屋敷有一种奇妙的把握——有关本案的种种状况皆已明了。但这种收获是在北守派出所巡警的职权范围内得到的,如此前提,自然不会让他有什么成就感。他反倒认为,还有某种自己未能探明的事实存在。这事实只有铃江和斧高那样,既身在一守家又是外来者的人才会明白……
晚饭后在矮桌上摊开“十三夜参礼中相关人员活动”表,一味沉思,已经成了高屋敷的例行功课。起初他也向妙子征求过意见,但渐渐地,他把自己禁锢在了单独思考的世界里。
不久,高屋敷也接到了来自村公所军委会的征兵通知。
他慌忙走访以秘守家为首的村中主要人物,寒暄道别。在举行媛首村全村出征仪式的前一晚,他拜访了东守派出所的二见。南守的佐伯也被征调,所以留在村里的派驻巡警就只有二见一人了。就年龄而言,通知的红纸(1)也到不了二见那里,高屋敷打算把今后的事托付给他。可以的话,十三夜参礼那桩案子也——
以前高屋敷总觉得说了也没用,因此从未向二见提过。如今他把自己的详细调查结果和种种谜团,原原本本做了说明。即便不是他本人的辖区,作为同村的派驻巡警,也不可能对这件不可思议的案子漠不关心。高屋敷对此下了赌注。
然而,二见并未显出关心之色。他一边抽烟一边呆望着半空,也不知到底在不在听。
(果然托付给他是不可能的吗……)
虽然高屋敷早已充分预见到了这一幕,但依然沮丧不已。
就在这时。
“这案子实在太奇妙了!”
意外的是,二见居然饶有兴致地回答道。
“可、可不是吗?作为意外死亡处理,不觉得难解之处也未免太多了吗?”
“哎,这是因为政治上的考虑也牵涉其中嘛。以我们的立场,什么都做不了。”
和二见作派完全相符的回应让高屋敷的喜悦只持续了片刻就结束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二见和平日有所不同,于是继续问道:
“巡查长认为那天晚上在媛首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感到奇怪,是因为你盲目相信各人的证词吧。”
“此话怎讲?”
“既然被视为妃女子落井的那段时间内,没有人在山里,那么无论怎么想,这都是意外死亡。”
“但、但是,斧高看到的——”
“无头女和消失的妃女子吗?还用说,当然是那小孩编的瞎话。十三夜参礼中他偷偷地跟去被发现了,为了转移大家的视线好让自己不受责骂,就胡扯了一通。”
“不是的,不光斧高,长寿郎君也听到了有人在境内玉砂利上行走的脚步声,还有登上荣螺塔的声响。根据事发前后的状况,我认为那就是妃女子,但她却在塔顶消失了。可以说,他们两人的证词也能证实——”
“那个嘛,是因为仪式的紧张气氛让他产生了幻听呗。在那样的山、那样的奇异建筑里等待妹妹的到来,就算感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声响,也不奇怪吧?”
“嗯,啊……可、可是,斧高不像是会说谎的孩子——”
“那就是梦或幻觉吧。行了行了,不就是个六岁小孩嘛,在黑乎乎的山里还能神智清醒那才叫奇怪呢。”
高屋敷终于认识到,对二见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案子。不过他略感惊讶的是,这决非出于对秘守家的顾忌,而是他作为警官所做出的判断。
(这倒像他一贯的作风。)
所以高屋敷也没感到特别不高兴。当然他认为二见不由分说就断定是谎言或幻觉的措辞有欠妥当,但二见以合理单纯的分析方式对案件所做的解释,远比叫嚣“首无出现了、人消失了、现场处于密室状态”来得现实,所以也不能轻易否定。
既然如此,再寒暄两句,就早早告辞吧。高屋敷正想着,二见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只是呢……”
“啊?”
“没什么,只是……我这种想法高屋敷巡警没有考虑过吧?”
“啊……我认为这确实是最现实的解释,不过完全视长寿郎君和斧高的证词为无物,我有点接受不了——”
“哈,何必顾虑那么多。明白地说一句‘你的解释就是得过且过主义泛滥’也无妨啊。这才像高屋敷巡警的作风嘛。”
“不、不是,我怎么会……”
高屋敷不解二见的真意,所以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要是接受不了别人的意见,自己去调查去思考不就行了吗?”
“啊?”
“我是说啊,不用像现在这样把后事托付给我,高屋敷巡警你就活着回到媛首村,对这个案子再来一次努力调查就是了。”
“……”
“本来嘛我应该说,既然身为警察,你更得为国捐躯、壮烈牺牲……不过还是算了,有一个像你小子这么奇怪的巡警,这世界也会变得有趣一点。”
“啊?”
“所以,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遵、遵命!”
二见第一次把高屋敷送到派出所门外。在那里,二见向最后敬了一礼的对方缓缓地回礼:“破这种案子,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但是呢,我在媛首村当了这么多年派驻警察,也不是白当的。”
“是。”
“所以啊,我总有一种感觉,十三夜参礼的这件怪案,是将来会发生的某个惨绝人寰的悲剧序幕。”
“……”
“我总觉得只有你活着回来,并且解开缠绕在十三夜参礼中的谜,才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明白了,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解决这个案子。”
然而,高屋敷成功信守的约定只有一个。
为三年后高屋敷的复员感到由衷高兴的二见,还没看到这位后辈解开十三夜参礼事件的真相,就在年内去世了。那根特制的警棍,留给了高屋敷当纪念。出于男孩的天性,斧高常常显出想要的意思,但是当然不能给他,因此,警棍就一直珍藏在北守派出所的置物架深处。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据说当年已退休的二见一直留在村里进行私人性的搜查工作。虽说表面上回绝了,但或许二见也在以他个人的方式,牵挂着高屋敷向他托付后事的事实吧。但他并没有获得什么新线索,果然,他就是那个样的人啊。
七年后,即十三夜参礼的十年后,原巡查长二见的担忧在媛首山得到了华丽的应验。
首先拉开帷幕的是一桩极为诡异的无头杀人案。被害者的身分一开始就已判明,不知为何尸体的头颅却被切断、消失无踪了。
注释:
(1)红纸:因征兵通知令底色为红色,故称“红纸”。
幕间(一)
又一次移居此地后,我打算彻底改掉深夜写作的习惯,改为白昼写作。因为我真切地感受到,日出而作打开稿纸,日落而息搁笔休憩的生活在如此乡间最为合适了。虽然起初也曾有过不安,不知自己能否轻易抛却积习。
于是在动笔起稿的那天清晨,我从北鸟居口步入媛首山,经由石板参道走到了媛神堂。战时和丈夫一起移来媛首村定居,直到十年前离开这里,期间我几乎毫无涉足这座山的记忆。对我来说,这可谓一次胆战心惊的体验。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在回家后撰写第一章吧。步行在参道上时,我甚至感到自己不知不觉与三十年前潜入一守家十三夜参礼的斧高化为了一体……
然而在境内走动时,我被玉砂利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尽管自己也觉得荒谬,但心里还是有点在意。因为这个小小的事故弄伤了我的右脚踝。脚踝……啊,看来是我思虑过度了。假如我撰写这份文稿因而惹恼了淡首大人,遭殃的也一定是我的头。伤了脚踝就慌里慌张的,真叫人感觉又傻、又害臊。
就这样想着,我进展到了前一章……其实在《幕间(一)》开写前,我也是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去开垦后院。当我抡起铁锹时,又是左手……是,是的,我伤了左手腕……当然了,我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干不惯农活,但坦率地说,我总觉得瘆得慌。
话说德之真当年斩杀阿淡后,和前妻所生的两个孩子相继暴亡,新娶的妻子又接连生下两个无脑儿,发狂而死。当时不仅仅是颈部,家中还不断有人诉说自己的手腕或脚踝不适。
不仅仅是颈部,手腕和脚踝也……
竟然用这样怪异的段落作了开头。我在户外走了十分钟左右,现在刚把心绪稳定下来。不起眼的小伤就不提了,我要继续原先的话题。
战后数年,在美军占领下的混乱时期据说饿死了一千万人。而我的丈夫高屋敷元不仅安然复员,还能继续当他的北守派出所巡警,回顾那个饥荒肆虐的年代,就觉得实乃幸事,时至今日我仍心存感激。以服国民兵役的三守家户主克棋先生和由于学徒出阵制而被征兵的二守家纮弌少爷为首,村里的不少男子死于战场,每念及此我就格外庆幸。尤其是纮弌少爷,十三夜参礼过后没几天他就出征了。所以总让人觉得,身为秘守家继承人候补之一的他,仿佛就在那件怪案的阴影笼罩下奔赴了战场。他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只是对高屋敷元来说,这真是件好事吗?这个问题,我总是无法回答。当然我不是指他从战场得以生还的事,而是指他再度就任这个村庄的派驻巡警。
复员不久,生活稳定下来后,我时常见丈夫入迷地研究一本笔记。那笔记汇总了战时一守家十三夜参礼事件中所有相关人员的证词,还贴着他制作的“十三夜参礼中相关人员活动”时间表。最初他只是晚饭后在矮桌上摆开,没过多久,就连工作时间也偶尔能看到这种举动,东守派出所的二见巡查长去世后,他那痴迷的劲头更是水涨船高。
当时,我的丈夫还不知斧高从铃江处听来的关于妃女子的种种奇事。所以死者为何不是长寿郎而是妃女子——这个问题,让他头痛不已。他想不通的事当然数不胜数,譬如现场的密室状态和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等,但最让他不解的还是被害者的选择这一点。
酒量不太好的丈夫一喝醉,常常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十三夜参礼事件是杀人案,就算承认是作祟,但为什么死的不是长寿郎君而是妃女子……也许,一味考虑秘守家争夺一守家继承权的因素,就绝对不可能解决这桩案子吧。”
然而再往前推理就无法展开了。战后他一度打算再次搜查一守家,结果触怒了富堂翁,从此高屋敷再也没表露过关心十三夜参礼事件的意思。不能获取新的情报和证据,推理停滞不前也是情有可原。为了丈夫的名誉我得补充一句,我想他若是单身汉,想必会和富堂翁对抗着坚持搜查。就此放弃是因为不想失业给我带来麻烦吧。
不过当时,对我们夫妇——不,战后主要是对我——敬慕有加的斧高经常在派出所进进出出,所以一守家的事不管多少应该都能从他那里打听到吧。但我觉得膝下无子的丈夫问完十三夜参礼当晚的情形后,除了把斧高视如己出之外,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对斧高刨根问底地探询一守家的情况,这种事他似乎做不出来。其实他不用那么顾虑,也可以像我一样,听斧高讲述他在一守家的生活,权当闲话家常嘛。
我常从斧高处听闻乡下的老式家族独有的种种趣事。不过其中最有趣的,毕竟还是藏田甲子婆婆对双胞胎施行各种咒术的内容。媛首村当然也有一些源远流长的习俗,但富堂翁认为就凭村里的那些老一套,不可能抵挡淡首大人。他看中了甲子婆昔日的实绩,把她召来。换言之,她是接生和育儿的行家里手,对一守家来说,无异于守护长寿郎少爷的贴身侍卫。
斧高似乎对一守家的男尊女卑很吃惊,但以前到处都是这样。在近畿某地,假如出生的是男孩,人们就会说“赚啦赚啦”;发现是女孩则会懊恼地说“赔钱货”。
首先可知,甲子婆从新生儿第一次洗澡开始就男女有别了。给长寿郎少爷洗澡时,她拿热水沾湿的刀具贴住脖颈,以此进行第一次驱魔。相比之下,对妃女子小姐却只拿热水洗了洗。在意脖颈自然是因为淡首大人的存在吧。还有洗澡水也不例外,给女孩的是单纯的热水,而男孩的水里据说浸着用火箸夹来的炭火,还放入了漆树叶。连我都知道前者是为防止烫伤、后者是用来驱魔,但这些举措只对长寿郎少爷实施,我不得不叹服干得够彻底。另外,关于漆树叶,有些地区放的是艾蒿或菖蒲。
甲子婆好像还施行过形形色色的咒术。譬如把媛神堂境内的玉砂利放在妃女子小姐枕边,却根本不近长寿郎少爷的身;很久以前就给女孩准备了漂亮的红色襁褓,而给男孩穿的却是甲子婆在产前一周随意订制的黄色褴褛衣;第一次带出门时,妃女子小姐的额头很干净,而长寿郎少爷的额头上用锅底的煤黑画上了叉叉——等等。
以上种种依我看来可做如下解释:玉砂利存于境内,可视为媛神堂所属之物,所以她的意图是想把淡首大人的注意力引向女孩一人吧。这和给妃女子取名一样,是一种保护男孩的把戏。襁褓也是,一般给孩子穿上临产前缝制的褴褛衣是理所当然的,事先准备则被视为不吉。而且,衣服漂亮的话,只会引来妖魔关注,所以忌讳有加。外出时弄脏额头则称为“阿也都古”,说穿了,还是保护婴儿之身免受鬼怪作祟的咒术。
也就是说,甲子婆不仅设置了守护长寿郎少爷的多重机关,还利用妃女子小姐充当他的替身。这样的手段相当过分。妃女子小姐身为一守家的女孩却体弱多病,长大后言行举止也有点古怪,我觉得都能理解。再怎么说儿时的记忆难以留存,但如此彻底的做法必然会对她产生某些影响吧。
这种行为在双胞胎第一次迎来三三夜参礼——也就是三夜参礼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唯有那天,甲子婆把他俩做了交换。她让长寿郎少爷装成女孩的模样,把妃女子小姐扮作男孩。众人相信此举自然是出于以下考虑:即淡首大人万一作祟,也会针对女孩而不是未来继承者的男孩。从仪式完毕后就恢复原样也能看出,这种判断不会有错。
如此这般,每逢有事发生,甲子婆就会设法守护长寿郎少爷。另一方面,她必然把本会殃及一守家继承人的灾厄,让妃女子小姐承受。从双胞胎呱呱坠地、第一次洗身以来,这些事就贯穿了他们成长的全过程——
如今回想往事,我不禁感到,一守家这种过激的男尊女卑的现象里,蕴含着解开妃女子小姐之死、以及后来那桩恐怖的无头杀人案之谜的关键吧。
然而斧高说的事,当年丈夫大约只听了一半,他一如既往地只顾注视着他的笔记本。
丈夫的模样令我忧心,但那段时间也是我逐渐开始侦探小说创作、向自己的梦想努力奋斗的时期。所以像战时那样,和丈夫委婉讨论案情的闲暇日益稀少。我的目光完全移向了村外的世界。
战后,伴随轰轰烈烈的创刊热潮,涌现出一批侦探小说杂志。
首先早在昭和二十一年三月,筑波书林和岩谷书店分别创办了《ROCK》和《宝石》杂志。以此为发端,五月TOP社创办《TOP》、七月京都PROFILE社创办《PROFILE》、而在十一月新日本社推出了《侦探读物》作为《新日本》的附刊。
翌年的昭和二十二年,四月份有EVENING·STAR社的《黑猫》、侦探公论社的《真珠》、新侦探小说社的《新侦探小说》,五月份有海鸥书房的《小说》,七月份有ALLROMANCE社的《妖奇》、侦探新闻社的《侦探新闻》、十月份有G-man社的《G-man》、十一月份有犯罪科学研究所的《WhoDoneIt》、极东出版社的《Windmill》。侦探刊物纷纷问世,呈现空前盛况。
到了昭和二十三年,以东京PROFILE社创刊的《假面》为契机,同人志和研究性质的杂志也陆续诞生,对于经历过禁止发行侦探小说的战前和战中时期的我来说,真是迎来了一个梦幻般的时代。
然而由于数量庞大,这些杂志确实良莠不齐。其中我最关注的是《宝石》和《ROCK》。因为横沟正史先生从前者的创刊号开始连载《本阵杀人事件》,而后者则从第三期开始连载了《蝴蝶杀人事件》。说起横沟正史,从前我有一种强烈的印象,那是一位浑身洋溢妖气、颇具诗之美感的作家。《仓中》和《蜃楼物语》的唯美,《鬼火》的奇诡正是他的代表风格。由于他突然致力于本格侦探小说的创作,一介读者的我在关注他的同时,自身的创作欲望也受到了激发。
结果,我以媛之森妙元的名义,成功地在《宝石》杂志发表了处女作,比江川兰子氏的出道作品晚了两年。笔名媛之森的创意来自媛首山,而妙元则是糅合了丈夫和我自己的名字。
丈夫很为我高兴。他似乎对含有自己名字的笔名也颇为感动。我的出道成了契机,阅读侦探小说这个在婚后一度中断的爱好,重新拾了起来。如果没有发生新的案子,丈夫一定会自然而然地置身到十三夜参礼事件之外,不消多久就会将它埋入记忆深处吧。
但是,正如斧高幼小的心灵曾被不安所充斥一般,又如二见巡查长凭警察直觉所预言的一般,十年岁月匆匆流逝,一守家再次遭受灾厄袭击。
下一章开始,我打算移笔记述战后发生的案子。
对了,在这之前,我要再度对素有“侦探小说狂”之称的那部分读者说一句。
通过无限接近第一人称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以小说体裁撰写本文,其实是为隐藏一连串命案的真凶即高屋敷元这一真相所设下的机关吧——如果你们怀有这样的疑虑,哪怕只有少许,也是大错特错。
我这么写,或许读者会感到纳闷:你是他的妻子,但毕竟不是他本人,何以能下如此断言?然而这是事实。不是因为我相信丈夫,而是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凶手。
顺便声明,前文表述中毫无叙述性诡计。还要怀疑的读者,我只能对你们说:
虽说归根结底夫妇不过是法律确立的一种男女关系,但长年相伴的夫妇本该相知如此——
第09章 《怪诞》
“来晚了,我是斧高。”
敲过门在走廊禀告一声后,就听一个简短而又令人感到温暖的声音回应道:“请进”。
“打扰了。”
斧高打开连一守家也不多见的西式房门,施了一礼,走进长寿郎的房间。
“怎么了?又被甲子婆缠着脱不开身吗?”
长寿郎脸上浮现出半是苦笑半是困扰的表情。他在木纹理都格外美丽的书桌前半转过身来,看着斧高。
“现在似乎完全是小斧儿在照料甲子婆呢。”
“我来这个家之后,一直蒙婆婆关照,做这点事也应该。”
虽然对方的微笑让斧高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心疼感,但他还是认真回了话。一想到明天是那个特别日子,他更是心如刀绞。
“你真是纯朴啊。”长寿郎的语气里有赞赏斧高品性的意思,但同时也透露了焦切之情。甲子婆对待斧高绝对谈不上和善,正因为过去见得多了,所以长寿郎心里有种种想法,“要说照料她嘛,也可以请别人做。”
“不、不要紧,而且我想如果不是我来做,恐怕会有麻烦。那是互相的……”
“啊,原来如此。”
“对、对不起,我本来是侍奉长寿郎少爷——”
“没、这倒是无所谓。我只是在想,照顾甲子婆对你来说或许是一件苦差事——仅此而已。”
“谢谢少爷。我真的没关系。要是能好好地报恩,我简直高兴还还不及呢。”
“是吗?那就好。”
其实斧高很感谢甲子婆。遭受甲子婆的责打和惩罚当然是家常便饭,但斧高却把这些理解为管教。首先,甲子婆虽然牙尖嘴利,但真到了处罚的当口,她往往会突然顾忌起什么来。和对待其他佣人的态度作比较,也能看出她对斧高总是酌情宽容。
长寿郎的母亲富贵要比甲子婆可怕得多。富贵生下双胞胎后,似乎得了所谓的产后恢复不良症,据说她因此常年体弱多病。也许是出于那种病人特有的心理状态吧,斧高屡屡遭到她骇人听闻的恶毒对待。
擦完长长的走廊刚松一口气,就受到了女佣管家的严厉申斥。说是最初擦拭的走廊上沾有斑斑点点的污泥脚印。慌忙过去一看,还真有。跟着从雨后的庭院步上长廊的脚印走,最终走到了富贵的房间。当然斧高认为这只是偶然。但没多久他就发现富贵似是有意为之。那一刻斧高醒悟到,自己到了一守家后,所犯的各种错误里,肯定有她暗中做的手脚。
富贵似乎知道斧高已经察觉,此后更是露骨地施展恶毒手段,直至今日。甚至还发生过把针放入斧高饭里的过分事。当然她是命令心腹女佣而非亲自下手的吧。斧高一度以为她妒忌独子长寿郎善待佣人,所以才会拿自己撒气。但即便如此,在饭里放针也实在是太离谱了。斧高不禁想到,妃女子的狂女之象时隐时现,正是因为身上流淌着母亲的血液吧。
斧高也怕佥鸟郁子,虽然程度比富贵略轻。郁子有时会拿珍稀的糕点给他,温柔体贴,但突然又会态度大变,冷淡无情。斧高完全不明缘由。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无意的言行惹恼了对方,于是时刻注意在郁子面前保持格外的谨慎。然而不久他就发现那纯属无缘无故。简要来说她就是喜怒无常。换言之,郁子对斧高温柔还是冷酷,端看某一日、某一时的心情。
比起不断施加毒手的富贵、态度反复无常的郁子和露骨地轻侮他的妃女子——甲子婆看起来简直是个活菩萨。
不过斧高认为甲子婆之所以酌情宽大,并不是因为她可怜年仅五岁就被一守家收容的孩子,也不是因为同情他遭受了三位女性的苛酷对待。他的想法很现实,这无非是因为她明白他的正主是长寿郎和妃女子。
妃女子死后,斧高的杂务渐渐减少,侍候长寿郎的工作相应增多,这种演变或许就可以称作证据吧。斧高将之理解为一守家想要自己在明里暗里悄悄守护长寿郎。因为甲子婆只要知道他有关于长寿郎的活儿要干,就一定会礼让。此后,斧高渐渐成了长寿郎的专属仆从。
然而,也许是长寿郎出生以来的惯性使然,日常生活仍旧由甲子婆打点。现在她已经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了,还坚持要照管长寿郎。
(痛苦也好,嫌恶也好,和照料长寿郎少爷的幸福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无论多苦我都能忍受。)
正如斧高的预想,长寿郎长成了充满中性魅力的美男子,他一边望着他,一边在心中低语。他真想大声告白,但毕竟还是说不出口。虽然他认为长寿郎准会高兴,但他害怕自己的真心被看破。
(我的真正心意……)
斧高年纪渐长后,对长寿郎抱有的心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好处理了。而决定性的因素是——
“啊,我也没什么急事。《怪诞》的最新刊到了,想给你。”
长寿郎右手递出的是一本名为《怪诞》的怪奇幻想类同人志,A5尺寸,活版印刷。斧高接过杂志就看了起来。夸张点说吧,就是这本杂志让他对自己的性取向有所认知,还产生了兴趣、疑问和畏惧……
《怪诞》是由作家江川兰子发行古里球子主编、每年发行四册的同人季刊,据说在业内的评价也很高。
江川兰子在战后创办的侦探小说专刊《宝石》的公开征稿中崭露头角,一晃成了当红作家,相传此人经历奇特,性格孤僻所以从不抛头露面。有传言道,江川兰子的出身本是贵族,和由于战后废除贵族制度因而日趋没落的很多同族不一样的是,此人至今仍有相当数目的财产,可惜家属都死于空袭,唯余一人形单影只。
“假如生逢其时,也能当侯爵吧,江川兰子本来可以继战前的滨尾四郎之后,成为又一个贵族侦探小说家呢。不过,我觉得江川兰子多半是笔名。《新青年》从昭和五年九月到第二年的二月,分六期连载的小说名就叫《江川兰子》。那可是由六位作家合写的作品。”长寿郎一边给斧高看《怪诞》的创刊号,一边进行介绍,“六人的阵容非常强大。第一回是江户川乱步起头,然后是横沟正史、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梦野久作、森下雨村,尽是当代的知名作家。”
“江川兰子这个名字,不是和江户川乱步有点相似吗?”(1)
“对,小斧儿脑子很灵嘛。”
长寿郎快活地笑了,随即从书架上取出博文馆在昭和六年出版的《江川兰子》。
“负责第一回的江户川乱步取了篇名——《江川兰子》。然后正史写了《绞刑架》、甲贺写了《踏浪起舞的魔女》、大下写了《砂丘怪人》、久作写了《超恶魔》、雨村写了《飞天魔女》,如此这般,每一位都给自己执笔的文章命了名。换言之,只凭乱步一人之意,就决定了整本合集的书名。编辑部无论如何都希望乱步赐文的心情可见一斑。因为即使在长篇通俗小说领域,乱步高明的开篇手法,也得到了一致肯定。”
“是吗!果然了不起。”
“顺便说一句,乱步的《恐怖王》和系列作品《恶灵物语》中,出现过一个名叫‘大江兰堂’的侦探小说家。另外,《阴兽》里登场的‘大江春泥’、《绿衣鬼》里登场的‘大江白虹’,也是侦探小说家。不但如此,《人间豹》里把‘江川兰子’,《盲兽》里把‘水木兰子’用在了被害者身上。所以乱步很喜欢在姓里带‘大江’、名里用‘兰’字吧。”
“因为是乱步的书迷,就从乱步喜欢的姓名中,选择了看似适合自己的笔名?”
“没错,读了刊登在创刊号上的短篇《影法师》,就能看出这位作家深受乱步风格的影响,况且还把同人志的刊名取为《怪诞》了。”
“这也和乱步有关系?”
“嗯,乱步成为作家之前,在大正九年和朋友发起了‘智力小说刊行会”,计划发行一本名为《怪诞》的杂志。这个梦想自然没有实现。不光是笔名,江川兰子还借用了杂志名噢。“
长寿郎兴高采烈地解说道。
“又当作家又出同人志,这么活跃的女性为什么讨厌抛头露面呢?”
斧高突然感到了疑惑,侧着头表示不解。
长寿郎用透着寂廖的声音答道:“她本是贵族,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家人……想必是这样的境遇让她渐渐不爱和人打交道了。而拥有财富的流言,也是因为她出于个人爱好创办了那样的同人志……因为忌妒吧。”
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表情,好像非常理解对方的感受。
(和我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也许长寿郎少爷这么想。)
不过长寿郎并非因此才对江川兰子这位作家十分了解。至少兰子的个人信息是从《怪诞》的编辑古里球子那里得来的,也正是由于她的存在,长寿郎才开始订阅这份杂志。对了,不仅仅是订阅,他也成了同道中人,甚至还在进行少量投资。
最初的缘份要从长寿郎请《宝石》杂志编辑部转交一封信给江川兰子说起。兰子的作品让长寿郎深受感动,于是他寄去了一篇详细的书评。当然他并不指望回信,因为归根结底这只是一种感谢,感谢对方将自己引入了精彩纷呈的怪奇幻想世界。
不料没过多久回信来了。但回复者不是本人,而是一个名叫古里球子的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奇遇吧。
富堂翁的第二个妹妹三枝,所嫁的秘守家远亲就是古里家。据说球子是那家的孙女。一问家人才知道古里家确实有个名叫球子的女孩,算是长寿郎的远房表妹。只是古里家不属于秘守一族,球子十六岁时又离家出走,加入东京的业余剧团,迷上了演戏,因而她似乎被秘守家视为不值一提的蠢货。可以说是人人嫌恶的对象。
演戏时她有缘结识了江川兰子。据说最初兰子是演员球子的仰慕者,后来球子对文艺活动萌发兴趣,就当上了《怪诞》杂志的编辑,于是这回球子成了作家兰子的仰慕者。到最后,居然又和一守家的继承人开始了往来,实在是有趣得紧。
球子在回信里写道:她和江川兰子住在一起,被委以秘书类的工作。她也照料兰子的生活起居,譬如做饭、洗衣和清扫。如今正计划创办一个名为《怪诞》的同人志,可以的话希望长寿郎也加入,云云。她还一再恳求他别把自己的事告诉秘守家和古里家。
从此长寿郎和球子开始了信件往来,同时又对《怪诞》杂志不断给予资助。球子似乎也劝长寿郎进行创作,但也许是他对这方面缺乏兴趣吧,目前写过的东西仍仅限于书评。但长寿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打算写一部从多种角度研究侦探小说的论述性文章,因此不久之后他可能会成为一个业余评论家活跃于文坛。
一直这样下去、什么事都不发生的话,江川兰子、古里球子和秘守长寿郎三人会以《怪诞》为纽带,永远延续作家、编辑和书评家的关系吧。也许还有这样的可能:稍后加入的丝波小陆让长寿郎独自离去,从此《怪诞》杂志与秘守家再无瓜葛,继续发行直到迎来停刊的那一天。然而数月前,古里家查到了球子的住所,结果暴露了她和长寿郎的关系。
对了,把话题移向那些事之前,有必要说一说斧高与《怪诞》杂志的邂逅。
长寿郎和高屋敷妙子的影响,让斧高不知不觉也喜欢上了侦探小说。两人各自拥有藏书——而长寿郎尤为丰富,所以斧高完全不愁没书看。反倒是两人说着“这本有趣”、“那本厉害”推荐给他看的那些书,要消化掉还不容易呢。当然对斧高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这种幸福的读书体验不断地累积着,直到数年前……
“嗯,给小斧儿看是不是有点早呢……”
长寿郎犹豫再三递出的就是《怪诞》杂志的创刊号。
“这篇忌泽银三的《买魂》和笼池小豆的《目视恐怖的女人》,还有减门七味的《猫婆》是怪奇短篇,这个天山天云的《疯癫病院杀人事件》是中篇侦探小说,四篇都很有趣,可以看一下哦。特别是《疯癫病院》,你会被那个异想天开的诡计震撼的。啊对了,除此以外的耽美系作品你要是不喜欢,就不用看。”
斧高先看了长寿郎推荐的三个短篇和那个中篇,如他所言,读来很是享受。别的作品没什么了不起,他甚至觉得长寿郎若是执笔,一定能写出更精彩的小说。然而有一篇作品让他受到了巨大冲击,击溃了他读书时的愉悦心情和个人的空想,那就是古里球子的《闺房的阴影》。因为这篇小说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到同性恋的存在。
对当时的十来岁少年来说,关于性的一切都是神秘莫测的禁忌话题。更不消说斧高这种幼年就进了乡下的老式家族当佣人、近乎不谙世事地生活着的人,不知道同性恋也理所当然。
(女人和女人,做这种事……)
作品中的两位女性,被设定为老式家族的表姐妹——她俩的形象和江川兰子与古里球子重叠在一起,随即,又似乎映射了长寿郎和自己。
(不、不是的!那种想法我……)
——虽然想大叫“没有”,但他觉得,让他自幼饱受折磨的那种不明就里朦朦胧胧的情感,突然被赋予了一个称谓,倒也令人安心。
(我喜欢长寿郎少爷?)
他再次扪心自问。当然他立刻能回答“喜欢”,但这是不是《闺房的阴影》中所描写的那种同性恋,真是想破头也确认不了。可以确认的是他决不是喜欢男性甚于女性,而是只喜欢长寿郎一人。
(然而,如果这种感情源于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性取向……)
那么自己无疑就是同性恋。
(如果长寿郎少爷知道了这事——)
他会否讨厌自己从而疏远自己呢?斧高很担心。
从那以后,斧高提醒自己对待长寿郎要比过去更恭敬。无论对方多么熟不拘礼,就算自己偶尔想撒一撒娇,他也时刻注意严以律己,恪守一个佣人的本份。说实话,这样很痛苦,然而没过多久,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伴随着痛楚的甜蜜感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种扭曲的情绪波动是什么?不知不觉中,斧高从《怪诞》中得到了答案。这本杂志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给予他成人所需的各种知识——还是违背道德的知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长寿郎完全没有意识到斧高的变化。也许是因为他自幼就看惯了斧高诚实得体的态度吧。反倒是斧高迷上《怪诞》,还对古里球子的作品颇有兴趣的模样,让长寿郎更为惊讶。对于让斧高接触同人志的事,他甚至表露了些许悔意。
斧高总是焦急地盼望新刊的到来,耐心等待长寿郎通读一遍后再细细品味。年轻的主人得知这一点后,不但收集了创刊号至最新刊送给他,还为他办了订阅手续,以便从下期开始连他的那份也一并接收。
古里球子创作含有怪奇内容和推理成分的作品时,题材也大多倾向于女性之间的恋情。不过她往往会避开露骨的情欲描写,偏向描写柏拉图式的爱情关系。《闺房的阴影》反而是一个例外。长寿郎也一定是因此打消了原先的想法,认为尺度尚可容忍,给斧高看也不要紧。
然而大约在一年前,一个名叫丝波小陆的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长寿郎又一次担忧起杂志对斧高的影响来。因为小陆的大部分作品和《闺房的阴影》相似,是描写肉体性爱为主的耽美小说。其中有不少作品赤裸裸地描绘女性师生间的关系,譬如女校老师和学生、在避暑地度过夏季的千金小姐和家庭教师、钢琴或小提琴导师和徒弟等等。几乎所有的描写都让斧高读时不能不羞红了脸。而且那些作品显然不是怪奇或侦探小说,这一点首先就让长寿感到不满。
事实上,由于丝波小陆的出现,长寿郎一度认真考虑过退出《怪诞》的同人圈。可能也有斧高的因素,但杂志内容过分偏离怪奇幻想和侦探小说范畴,想必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兰子和球子两人也在《怪诞》上发表耽美系作品,但说到最初的志向,兰子是怪奇幻想小说,而球子是本格侦探小说。然而也许是被小陆的过火作品激发了,近来,尤其是球子的作品风格——虽然还勉强保持着侦探小说的体裁——但正在接近那个调调儿。长寿郎对此叹息不已。
如果《怪诞》杂志的内容这样持续地变化,长寿郎由于厌倦而退出同人圈,和古里球子断绝往来,也许那桩案子就不会发生。但命运却不让两人分开。
如前所述,数月前古里家查到了离家出走的球子下落。但这不是他们热心寻访的结果,据说只是机缘巧合偶然找到了人。不过既然发现了住所,鉴于亲戚之间的面子问题,哪怕在她脖子上拴根绳,也得把她拖回去。然而球子却提出了条件,说一定要把同住的怪作家一起带去,同时要求家里为她经办的那份不正经杂志置备编辑室,甚至还宣布,今后她也会以作家身份立足于世。
不消说,以三枝为首的古里家众人自是勃然大怒,但这仅限于他们得知一守家的继承人也是不正经杂志的同好之前。此后古里家态度骤变:不愿意就别回家,可以和江川兰子同住哦。打听下来都说她原来还是个贵族呢。叫什么来着的杂志,继续办也没问题。既然要当作家,那是你的自由。总之,一切都由球子自己做主了。
顺带说一句,得知这场风波的详细经过,源于球子写给长寿郎的一封措辞滑稽的信。
古里家接受了球子的全部主张,但提出了唯一条件,那就是她要以古里家之女的身份参加一守家的婚舍集会。集会将在长寿郎举行二十三夜参礼的三天之后举行。
所谓婚舍集会就是相亲,旨在定夺一守家继承人的新娘。在新娘候选人看来,集会可以说是争夺秘守一族最高首领之妻宝座的战场。
无论如何,对斧高来说怎么也没法平静的日子已迫在眉睫,就在明天。不过,说到无法保持平常心,命中注定全村人都不能例外。
因为压根就没有人预料到,竟会发生那么血腥恐怖的惨剧……
注释:
(1)江川兰子的日语拼法为“EGAWARANKO”,江户川乱步为“EDOGAWARANPO”,两者非常相似。
第10章 旅行二人组
从终下市警署返回的火车中,高屋敷元思绪万千地想着明天就要举行的一守家婚舍集会。
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两个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谈论着艰深的话题。其中一个肥胖魁梧,外表好似探险队员;另一个则身段修长,称得上是俊美青年——不过,他穿着一条奇怪的裤子,就像西部片里牛仔常穿的那种。起初高屋敷还以为是专事坑蒙拐骗的小商贩,后来根据对话的内容,转念认为他俩应该是大学相关机构的研究人员。然而他俩的交谈内容说可疑也好、说可怕也好……总之就是不同寻常。
(好奇怪的两个人。)
高屋敷警觉起来,不过观察片刻之后,他判断这两人清白无害,就继续思考起明天的事情来。
(二十三夜参礼平安结束,姑且让人安了心,但是……)
两天前长寿郎举行二十三夜参礼时,他也委托了东守和南守派出所,从仪式开始的三小时前就在媛首山的三个出入口展开了巡逻。结果让高屋敷颇为自得,没有任何引起问题的异状发生,一守家的继承人圆满完成了二十三夜参礼。
然而安心也只限于一时之间,明天就将迎来婚舍集会了。当然和代代延续的秘守家继承人之争相比,婚舍集会不过是为了让三个争夺新娘之位的女性与长寿郎相亲,所以高屋敷预计不会发生多大的事。很难想象几个女人会扭成一团大吵大闹。
(不过,这份候选名单可谓问题多多啊。)
早早入围候选阵容的第一个人是二守家的竹子。她是纮达和笛子所生的长女,纮弌和纮弍的妹妹。竹子比长寿郎年长一岁,也是当地普遍看好的年纪差。村里已流言四起,说这位姑娘传承了二守婆婆的血统,也许很快就会骑到丈夫头上作威作福。
一枝夫人无疑也怀有野心,那就是想靠孙女牢牢制住长寿郎,而她自己置身二守家同时又掌控一守家。寄予厚望的纮弌战死,纮弍则品行日益不端,对二守婆婆来说,对抗富堂翁的最后一个棋子就是竹子了。
(话说,纮弍为什么开始接近长寿郎了?)
战后,时常可见二守家的纮弍对一守家长寿郎亲热有加。一枝夫人自是怒火中烧,而纮弍本人却只是嘿嘿傻笑,脸露轻薄之色。他对长寿郎的谄媚态度始终如一,也不管目睹此情此景的村民如何暗笑他这个二守家的次子。
“难道他现在就想讨好秘守族的未来族长?”
村里人口耳相传的流言,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不久传入一枝夫人耳中,导致她彻底放弃了纮弍。也就是说战后的二守家,陷入了只能将未来寄望于竹子的窘境。
虽说不是当面的讥讽和轻视,但程度极甚。然而即便如此纮弍也似乎无动于衷。要是从前的他,马上就会和人吵起来吧。不过,据说他和村人聚众喝酒时,有一次,只有一次,在醉后说过一句奇妙的话:
“啊,等着瞧吧。看谁会笑到最后!”
有所耳闻的高屋敷,想起了十年前在东鸟居口和纮弍对峙的情形。
(难不成他当时看到了什么……而且是对一守家对长寿郎不利的什么——)
于是高屋敷对纮弍展开了调查,这才知道纮弍接近长寿郎并非始于战后,而是在哥哥纮弌出征后就开始了。只是战时他还遮遮掩掩,战后才似乎变得堂而皇之起来。
果然在十三夜参礼那晚……高屋敷想沿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但立刻被一个事实挡住了去路,即,那晚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进入媛首山。而更让高屋敷不解的是,假如纮弍握有长寿郎的把柄,他的态度难道不是颠倒了?像他那种人,采取更强硬更盛气凌人的态度才合乎情理。
(要说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他本人也意识到他毕竟不是当一把手的料吧。)
换言之,虽然登上秘守家之长的权力宝座对纮弍有着十足的吸引力,但由此自然产生的种种义务、责任和重压,他又实在懒得打理。想必这就是纮弍的心态。就这层意义而言,他一定梦想过那样的生活,那就是战死的哥哥纮弌如愿当上族长,他作为二把手,只管捞好处占便宜。
(莫非那家伙预见到纮弌可能战死,保险起见才接近长寿郎——)
一瞬间,高屋敷的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这个令人不快的设想。但他一想到纮弍的为人,就觉得未必没有可能。这让他惧怕而又难以忍受。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心里发毛……)
二十三夜参礼结束后心境一宽的高屋敷,此时霍然一惊。
(明天可能还得去媛首山周围巡逻。为了让妹妹竹子当上长寿郎的新娘,纮弍未必不会对碍事的三守家华子和古里家球子下毒手。)
他对长寿郎怀柔,也可以视为麻痹一守家和高屋敷等人以便日后实施恶行的障眼法。
(假如二十三夜参礼平安结束,也是安抚人心的手段……假如真正的目标是在这场婚舍集会……说、说不定,这都是二守婆婆的阴谋——)
简而言之,纮弍接近长寿郎也好,一枝夫人对此事震怒也好,全都是惺惺作态吧。为了让竹子嫁给长寿郎,为了让二守婆婆代掌秘守一族,他们布下了宏大的计划,而每一出戏也许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嗯……那位婆婆很有可能这么做。)
这样思量的高屋敷不知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顺带说一下,长寿郎的第二个新娘候选人是三守家次女华子。战死的克棋和绫子生下了铃子、华子和桃子,都是女儿。其中铃子已嫁到村外,而桃子又刚满十九岁,所以才选中小长寿郎一岁的华子吧。也许三守家自有打算,即使这次婚舍集会不顺利,至少手里还有桃子这张牌。从这一点来看,没有男孩的三守家,在这次婚舍集会中的形势可谓优于二守家,还真是有趣。
至于第三位古里球子,那是区区数月前新冒头的候选人,这事也让村民大吃一惊。
说起历代继承人的新娘,惯例是从二守家、三守家,以及秘守家的“远亲团”中各挑一名候选人。这或许是因为婚舍一共建了前、中、后三间的缘故。当然各家都会推举合乎自家利益的姑娘,都力求把自家、或受自家荫庇之人的女儿送往本家。偶尔一守家也会主动点名,但这种行为往往在秘守一族中播下不满的火种,所以向来很少发生。
且看这次的长寿郎,据说关于新娘问题,一守家早已有所作为。似有迹象表明,一守家知道会起风波但仍打算亲自物色继承人的新娘。或许是因为他们想在长寿郎这一代,和二守家与三守家划清界限吧。
当然这立刻遭到了一枝夫人的干涉。结果,从二守和三守两家最终锁定候选人的可能性日益增大。惯例应推出第三名候选人的众远亲,并没有遣人参与。这大概是二守婆婆为了减少竞争对手,哪怕减少一个也好,在暗中做了手脚吧。村民之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三个新娘候选人登场亮相了,还是秘守家远亲古里家的姑娘,所以出身无可挑剔。不过问题在于球子的品行,听说一枝夫人请东京的侦探做了调查,并率先提出反对,说球子不配当一守家的媳妇。但这番异议所招致的后果让她始料不及,而且竟然还是出自长寿郎之口:
“我想请古里球子小姐正式参加婚舍集会。”
虽说一切准备都是身边的人负责,但实际挑选新娘时还是由新郎做主。当然,届时富堂翁和户主兵堂会详加嘱咐,做孙子做儿子的自会洗耳恭听,但不管怎么说决定权还是在本人手中。因此,形势出现意外的逆转也不是没可能。
(二守婆婆肯定也在担惊受怕吧。)
想象着她的那副模样,高屋敷嘴角的线条微微松弛了下来。
据斧高所言,长寿郎会不会选球子做新娘,似乎还存在着相当大的不确定因素。或许他只是打算以同人志《怪诞》合伙人的身份邀请球子,新娘候选人云云,说白了就是一种掩饰。听说那个叫江川兰子的怪作家也会来,不知这能否作为这种判断的依据。
(看来明天村里会聚集一堆怪人。)
高屋敷烦恼的是,身为北守派出所巡警的自己对此事应介入到何种程度。至少对二十三夜参礼那晚的巡逻,富堂翁和兵堂都表示很高兴。鉴于十年前的“意外”,这种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很愉快。
(但是在喜庆的相亲场所周围,有个警察转来转去,这真的好吗?)
举棋不定的高屋敷,想起包里还有出门时妻子让他带上路的桔子,于是取出来开始剥皮。他打算排空头脑中的种种思绪,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他察觉了来自前方的视线。
猛一抬头,就看到那个肥胖魁梧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手。就像在看一种闻所未闻的食物……
(嗯……怎么了?是在看桔子?)
他不由得视线下移,看向桔子。可剥了一半皮的桔子并无异样。
“我说前辈……你别这样啊!”
旁边的美男子用劝诫的口吻小声数落着胖子。然而胖子充耳不闻,照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桔子。
“给、给你……”
看着对方那难以言喻的眼神,高屋敷下意识地把桔子掰成两半,将剥好皮的那一半递了出去。
“啊,啊呀……太感谢了。”
话音未落,胖男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桔子,一把塞进了嘴。
“啊啊,真是难为情!”见同伴这副模样,身材修长的青年无地自容地感叹着。紧接着,那张看起来教养良好的白皙脸庞转向高屋敷,低头道,“对、对不起。这人眼前一有食物就会起这种异常反应……不,不,怎么说呢,别看他那样,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坏家伙——”
“那还用说?”胖男人马上抬扛。
“啊……啊,你也来一点如何?”
奇妙的进展让高屋敷向青年递去了剩下的那一半。
“不、不行,这怎么可以。这么一来你就没得吃——”
“哎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胖男人插嘴打断后辈的话,同时桔子已经离开高屋敷的手,到了对方嘴里。高屋敷错愕不已地怀疑他是否连皮也一块吃了下去,但一看,桔皮倒还在胖子手上留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剥下来的。
“啊啊,所以我才讨厌和黑哥一起旅行。”
身材修长的青年与其说惊诧,还不如说是在嫌弃对方。
“你们是在旅行?这一带的话,只能爬爬山,或是到小溪那里去钓鱼吧。”
高屋敷感觉这是一个好机会,打算探一探两人的来历。
被称为黑哥的男人一身打扮倒像是来登山的。同行青年的穿着也可视为钓鱼之用。不过高屋敷的警察本能告诉他,从两人散发的气质来看,旅游不会是此行的目的。既然如此,他们到关东郊外来干什么?他要拐弯抹角刺探虚实。
然而,胖子满脸堆笑地说道:
“这家伙叫刀城言耶,怪人一个,尽写些怪奇小说和变格侦探小说,一副出不了头的穷酸样。而我呢,名叫阿武隅川乌,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是京都某神社前途似锦的重要继承人。我家的神社就算在京都也称得上历史悠久,不管是谁听了名号,都会’喔喔‘地表示敬仰噢。”
话语内容虽然别扭,倒也干脆利落地进行了自我介绍。
“原来如此,乌先生,所以外号是黑哥啊。”(1)
心慌意乱的高屋敷,把脑海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说出了口。
“噢,很敏锐嘛。莫非是警界人士?”
令人无法忽视的回话内容,让高屋敷一下就提高了警惕。
(这家伙可不是寻常人物……)
然而阿武隅川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警惕心烟消云散。
“我说,你包里还有桔子吧?”
“我们对民俗学非常感兴趣——”
也许是刀城判断不能再任由师兄胡闹下去,他开始讲述旅行的目的。
从他的话里得知,他俩正在进行民俗采风,寻找日本各地流传的怪异传承和风俗、不可思议的传说和旧习俗等。
“平时我们几乎是各走各的啦,但这次师兄提出同行——”
“是你说’一个人害怕,拜托你啦,陪我一起去吧‘,不是吗?”
“谁、谁、谁说害怕了——”
“还是个写怪奇小说的呢,真没出息,你说是吧?”
虽然阿武隅川向他寻求支持,但高屋敷不想就这样点头。因为怎么看,也是刀城言耶更像个正经人,毫无疑问。
“你们说到了害怕,莫非说的是淡首大人?”
高屋敷无视阿武隅川的存在,向刀城转过脸。
“正、正是!”
刀城突然眼睛发亮。发现后辈产生变化的阿武隅川,脸上浮现了像是在说“喂喂,你又来了”的表情。但在高屋敷看来,刀城的表情让人很有好感,就像面对着一张能让自己的脸部肌肉也会不禁松弛下来的、孩子般的笑脸。
“看来你也略有所知,所谓淡首大人——”
受到笑容的感召,高屋敷一反常态,从淡首大人的传承,直讲到村民们至今仍相信淡首大人还在继续对秘守家作祟。当然他只是把这些当作刀城喜闻乐见的怪谈故事来讲,至于某些事,譬如十年前的十三夜参礼事件他认为有刑事案的可能性,就一字未提。
“我记录下来可以吗?”
刀城得到许可后,着手把高屋敷所说的种种故事记了下来。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用功读书的学生,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就在这时,高屋敷发现一脸淘气顽童相的阿武隅川正在瞪视后辈,像是嫉妒自己无法融入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眼看就要说出什么难听话来了。
(哎呀……不把这位哄住可不行。)
他犹豫片刻,还是无奈地从包里取出装着脆饼的袋子。这本来是买给妻子的土特产。他把袋子递给对方后,又和刀城回到了前面的话题。脆饼似乎威力巨大,阿武隅川从此一言不发,只顾一个劲地吃脆饼,发出“咯吱咯吱”、“咔嗤咔嗤”的声音。
侧耳倾听的刀城,等高屋敷的讲述告一段落后,慢慢开了口:“听了你的指教,我觉得这位淡首大人也可以说是秘守家的镇宅神。”
“哦?就算不是在宅邸里祭祀?”
“是,虽然都叫’镇宅神‘,但还是分成好几种的。一种是在村落中,只有特定的老式家族或本家进行祭祀。以媛首村为例,如今即为一守家。第二种是同一家族祭祀一个镇宅神,以贵村为例的话,就是由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组成的秘守一族来祭祀。而第三种情况则是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祭祀着各自的镇宅神。”
“原来如此。媛首村里第二种的意味最浓厚,但换个角度看,又属于第一种。甚至还能这样看,村里人也都有这样的信仰。”
“好像是。我总觉得这恐怕和媛神堂的选址有关系。”
“啊啊……因为从三家的方位来看,媛首山的御堂正位于中央吗?”
“祭祀镇宅神的场所,可以是宅邸内的一角、和宅基相连的一片土地、宅基的后山、离宅基稍远的自留山或自留田附近。虽不能一概而论,但离宅基近,往往就只有这一家或这一族祭祀,离宅基越远则可能出现全村人祭祀的趋势。从这一点来看,媛首山的媛神堂在村里所处的位置可谓绝妙之极。”
“对了,请别见笑,你对淡首大人有什么看法?”
高屋敷对眼前的青年产生了彻底的好感,见面不久就已亲密起来,以至于情不自禁从口中吐出了这样的问题。
“大多数情况下,镇宅神祭祀的是祖先或历代已故者等和家族息息相关的人。当然,祭祀自然神和一般神的地方也不少,不过我认为在思考镇宅神的形成时,祖灵信仰仍是其中的关键。”
也许是刀城想答谢从对方那听到了怪谈故事,对高屋敷元的提问没有露出丝毫嫌恶之色。
“确实,阿淡相当于一守家的祖先……但就算人们也供了淡媛,这个村的镇宅神作祟未免也太过分——”
“是啊。说到镇宅神的特性,起守护作用的毕竟还是第一位。但另一方面,激烈作祟也是一个显着特征。”
“哦?这是全国性的倾向?”
“是,祭祀方法不良或有所怠慢自不必说,也有改建宅基、砍伐周围树木等杂事引发的厄运。总之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小心注意的要点很多。”
“但不管怎么说,淡首大人是淡媛和阿淡的——”
“是啊,这可能是一种若宫信仰吧。啊,所谓若宫是指把那些会带来灾祸的凶暴怨灵,置于更高级庞大的神格之下进行祭祀,以平息怒火。不过,媛神堂是否具备这至关紧要的高级神格,我是不太清楚……”
奇怪的是,对淡首大人作祟一事从未放在心上、也从不相信的高屋敷,听刀城这么一说后竟不安起来。
“祭祀怨灵,原本是将激烈作祟的愤怒导向外部,期待内部反受恩惠。向外引导的力量是防御,指望通过郑重的祭祀让内部得到幸运。我也感到媛神堂似乎不曾有效发挥机能……”
“所以会有灾祸,你是这个意思?”
“如果从民俗学角度来解释作祟现象,那么正是如此。不过由于荣螺塔和婚舍的存在,也可看成淡首大人的力量是在那里被削弱或被吸收了。”
“嗯,那是一座很奇妙的塔。”
“原型多半可以追溯到荣螺堂吧。所谓荣螺堂是指,把观音圣地的本尊的复制品汇集一处的御堂,只要在堂内绕一周就可以一举完成所有的参拜,说起来,就是用作巡礼的设施。”
“本来是宗教性质的建筑啊。”
“是。不过还有人把它作为截断作祟的装置做了改良——那个人可不简单。”
“我似乎听说过造塔人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来。”
“所谓巡礼并非只做一次,反复进行才有意义。所以荣螺堂的双重螺旋可以说最理想不过了。而且同时,那里也有模拟体验胎内回归和轮回转世的意味。即返璞归真和永生不息。对含恨而终的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安魂形式。”
“啊,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种意义……”
“当然,这也是一种迷惑对方,让对方来回绕圈子的机关吧。不管怎么说,做得很出色。”
“婚舍呢,又有什么讲究?”
刀城言耶虽然较为年轻,但高屋敷对他不仅有好感,更有一股近乎尊敬的情绪油然而生,语气也不由得郑重起来。
“考虑到婚舍的特性,大致可以分成三类吧。一是为选择配偶而提供的相亲场地。二是在得到村子的青年团等同辈青年认可和家长允准后,两人用来生活起居的地方。第三类则是正式入赘或正式出嫁后使用的场所。”
“那媛神堂的婚舍呢?”
“从你刚才的话来看,婚舍是用来相亲的场所,所以接近第一类。不过考虑到相亲对象事先已定,显然其中也有第二类的要素。”
“是这样啊。”
“另外,根据婚舍所在地,可以分为女方婚舍、男方婚舍和寝宿婚舍。因为入赘时要利用女方婚舍,出嫁时利用男方婚舍。至于寝宿婚舍,大多为村里公有,无论哪种情况都可使用。换言之,媛神堂的婚舍是典型的男方婚舍。不过在特殊情况下,譬如与异类附体家族的人结婚时,谁都可以使用,从这一特性看,也能算寝宿婚舍。”
“以媛神堂为首的这些设施果然很特别啊。”
“也许可以这么说,一切都是为了继承一守家的男孩而存在。”
“不管哪里的人,都会希望得到继承家业的男孩,那种老式家族就更不用说了吧——”
“从各地传唱的拍球歌里也能看出,生下来的是男还是女,往往会有巨大差异。在滋贺的歌词里,如果是男孩,就是’让他上京去求学‘,女孩则是’丢去河边吧‘;在爱知,男孩就唱’放在地上也不行‘,女孩则唱’乞丐的一路货‘;在富山男孩甚至成了’玉之子‘,女孩却要’往死里踩‘。”
“啊,那么过分……”
“当然实际上不会真干,而且毕竟是少数特定地区流传的儿歌。”
“但就算和那些例子比,一守家的情况也太夸张了吧。而且男尊女卑,可以说比别的家庭更严重。”
“为了平安养大孩子而实施各种咒术,这在从前是家常便饭。那位叫藏田甲子的婆婆巧妙地——这么说也许有点不妥——把男尊女卑结合进去了。”
“你是说,就算不存在淡首大人这种特别令人忌讳的对象,也免不了要对孩子施行咒术?”
高屋敷常常想,针对秘守家继承人的种种习俗,怎么说也太反常了。但这也是因为此地有淡首大人而别处没有,这是他个人的理解。
“嗯,人们认为就算没有特别的邪恶对象,从刚出生到懂事前后为止,孩子都很容易成为妖魔的饵食。有些地方是到七、八岁,也有到十几岁为止的,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因为孩子的死亡率历来就高居不下。”
“生孩子也辛苦。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一转眼就死了,为人父母者,毕竟忍受不了吧。所以,人们就会向刚出生的婴儿破口大骂,比如’生了这么一堆粪‘、’这个狗娘养的孩子‘、’生了个讨人厌的娃哟‘等等。担心孩子从来到人世的一瞬间,就被邪恶的东西缠住——”
“嗯?请、请等一下。’所以‘后面的那段话——我不太明白……”
“啊,我的意思是通过不赞反贬的做法,保护婴儿不被妖魔伤害啊。也就是宣布——这孩子不是可爱的人类婴儿。”
“啊,原来如此。不过,即便如此这也——”
“是啊,想想母亲的心情,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流行这种风俗的地方自古就有,不骂一下反倒心里不安呢。”
“嗯,这些事还真是挺有趣挺深奥的呢。”
“可不是吗,对了,我有点感兴趣的是——”
“那个,被叫做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阿武隅川突然插了一句话。高屋敷的视线不禁从刀城身上移开。只见阿武隅川正盯着他看。继续下移的视线前方,是一个空荡荡的脆饼袋子。
(已、已经吃完啦……而且是独自一人……)
虽然陷入了强烈的不祥预感,但出于阿武隅川那特有的、和刀城言耶截然不同的吸引力,高屋敷随即回应道:“’那个‘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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