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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头作祟之物

_6 三津田信三(日)
仅靠目测对尸体做了一番检查,不曾发现殴打或刺伤的痕迹。保险起见,高屋敷稍稍抬起尸体又看了看后背,还是找不到那样的痕迹。
“这么说,可能是头部被袭击。”
高屋敷意识到自从进了这间屋子,自己就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嘟哝,但要是不说出声音来,他又会感到无法在这里呆下去。
“有必要确认身分,但这具是球子的尸体应该不会错吧。不过,假如她是被害者,那么杀死她的——”
就是长寿郎了。想到这里,高屋敷又摇了摇头。
“不,只有他——是绝对不可能的吧。而且动机……”
高屋敷正要断言长寿郎没有动机,就想起了能将他和球子联结起来的同人志《怪诞》。其中隐藏着意想不到的动机也并非不可能。况且,竹子和华子都在,唯独长寿郎不知所踪,只能说这的确是非常可疑。
“现在暂时能做的只有这些吧。”
检视完壁橱、最后环视了一遍六帖里间的高屋敷,还检查了四帖半茶室,然后离开了中婚舍。也是慎重起见,之后他又到前婚舍和后婚舍走了一趟,然而别说是长寿郎的身影了,连可能成为线索的玩意儿都没找到。
高屋敷返回媛神堂,粗略地看了一下供奉品。
“果然找不到斧子。”
当然他并不清楚最初究竟有没有斧子,但这个村子的人一直从事烧炭和林业,所以他认为一把斧子也没有,很不自然。
他打开格子门来到堂外,只见竹子和华子在媛神堂和通往北守的参道之间互相倚偎着。不,与其说是互相,还不如说是华子单方面紧紧搂着竹子。
(斧高和兰子呢……)
高屋敷慌忙在御堂四周转了一圈,发现斧高正在东守的参道附近,忽南忽北地张望着。再向南看去,只见兰子正在那里信步而行,高屋敷才姑且算是放了心。
“为什么四个人不呆在一起?”
高屋敷向发现自己的斧高招招手,问道。斧高抱怨说,这是因为竹子、华子两人和兰子一人各自为营,不肯统一行动。
(二守与三守的大小姐,和东京来的男装丽人,哎,怎么可能合得来嘛!)
高屋敷几乎不由自主地露出苦笑来,他摇了摇头,心想这种事还是听之任之吧。
他把斧高带进媛神堂,对现场的情况做了简单说明。少年像是大吃了一惊,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没有叫喊而是安静地侧耳倾听着,或许是因为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使命吧。等他大致了解了案情之后,高屋敷发出了一连串指令,还让他复述了一遍。斧高要做的是把此事通知正在南鸟居口巡逻的佐伯巡警;转告佐伯,请他联络终下市警署;再请佐伯联系伊势桥医生,通过东鸟居口来媛神堂;佐伯一离开岗位,斧高就代为监控南鸟居口,不过,还要拜托佐伯向青年团寻求支援,一旦有人来了就和斧高换班,好让他先回来;另外,还要让佐伯派人去监视北鸟居口。
“唔,那么长寿郎少爷……”
就像一直在等待着高屋敷传达完所有指示似的,斧高谨慎而且诚惶诚恐地问道,语气中透出了渴望得知所有信息的欲求。
“御堂和婚舍,当然荣螺塔也是,都没有他的踪影。”
“噢,是已经出山了?”
“大概是,也不排除还躲在某处的可能性——”
“这么说,是长寿郎少爷杀、杀害了球、球子小姐……”
“不……还没确定——如果今后不做进一步调查……”
——就没办法弄明白。高屋敷话到中途就咽了回去。因为就现状而言,无论如何思量都只能认为他就是罪犯。
“我去了。”
斧高突兀地说了一句,就奔出了御堂。
“……拜、拜托啦!”
高屋敷对着斧高的背影喊道。鉴于少年此刻的心境,他本想多说说别的话题,但是传话的任务除了斧高无人可托。
(接下来——)
他沉思片刻后走出媛神堂,首先询问兰子从车站到此大约耗时多久。结果是他做出了大致的判断,虽然细节部分还需要讨论,但目前看来,她似乎没有作案可能。
“好了各位,我有事想拜托你们。”
他把三人聚到一起,请竹子和华子分别监视通往北守及南守的参道,请兰子以媛神堂的出入口为中心对荣螺塔和婚舍进行全面监控。竹子和华子当然不好说完全清白,但现状如此也只能向她俩求助。
“要、要是看见了什么人……”
像是有感于硬被塞来的意外任务,竹子问话时的口吻不那么强悍了。
“我、我们行、行吗?”
至于华子,已经害怕到了极点。
“巡警先生你要做什么?”
似乎只有兰子一人头脑冷静。想一想,只有她没见过全裸的无头尸,所以说起来也算理所当然。
“刚才已经打发那孩子去我同事那里了。终下市警署马上就会得到消息,支援的人很快就来。”
对于发生在村里的案件,本地的派出所有查案结案的权限。不过遇到今天这种不可思议之极的诡异杀人案,自然是另当别论。
“你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们等在这里直到警署的人来?现在你就应该立刻负责把我们平安送回去啊!”
竹子随即手指着高屋敷,激烈地抗议起来,一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样子。看来她又恢复了元气。
(可恶,麻烦的女人!)
不过幸运的是,竹子发现戳向高屋敷的指尖上涂抹的指甲油,眼看就要悲惨地脱落了。她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过去,人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兰子见缝插针地问道:
“那巡警先生你呢?”
她一直很在意自己提出的疑问,想要推动整个话题的进展。
“我要去东守——对了,那里不是有个你也见过的巡警吗?”
“啊啊,是那位年轻的巡警先生啊。”
“他是入间巡警,我这就去叫他。等我们俩回来,就让入间护送你们回一守家。在那里——”
“为什么要去一守家?拜托送我回二守家。华子小姐也想回三守家,对吧?”
竹子对着高屋敷大发牢骚,又向华子寻求支持。
“我、我、我么……只要能离开这、这里,什么地方都……”
似乎去哪里对她来说只是次要问题。
“我很愿意这样做,但入间一个人做不到。稍后还会对你们进行单独询问,为此也得请你们暂时呆在一个地方。”
“明白了。那么就请早去早回,我们在这里等你。”
也许是想避免竹子再次插嘴横生枝节,兰子一边说,一边配合地表现出了目送高屋敷似的姿态。
“啊、啊啊……那好,我尽量早点回来。”
一瞬间,高屋敷莫名地差点对兰子敬了礼,不由心中一慌。虽然他挥动着已抬起一半、处于相当不自然的状态的右手,进行了掩饰,但结果不但是兰子,连她身后的两个人也浮现了惊奇之色。
(不知为何有一种讨厌的预感,那个名叫江川兰子的女人会让我们方寸大乱。)
高屋敷一边在参道上疾步前行,一边侧着头想心事。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起昨天在火车上邂逅旅行两人组的情形,顿觉疲惫不堪。
(说起来,那个名叫什么刀城言耶的男人也是作家。果然爬格子的物种里,怪人大概特别多。)
高屋敷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至于自家贤妻也是其中一员就只好先不管了。
(如果不尽早回来——)
虽说是女人,但有三个,所以高屋敷认为不必担心会有人袭击她们。不过把她们留在案发现场附近,还是让他极为牵挂。
(不对,说什么“有人”——其实现状如此,无论如何都只能认为长寿郎是罪犯。但是,他究竟从御堂逃往何处了呢?)
他的脑海中涌起了和斧高相同的疑问。从北鸟居口到境内,一直有自己和斧高在来回走动。入间和佐伯按理也在分头监视东面和南面。
(也就是说,人还潜伏在山里?)
想到这里,高屋敷对时不时就在参道一侧冒出来的石碑背后,格外介意起来。
(北参道我和斧高的确来回走过好几次。但是,如果意识到这一点的长寿郎悄悄跟在我们身后,中途躲到适合藏身的石碑后……然后等我们折回,从石碑旁走过之后,他再伺机脱身,从北鸟居口逃走。这么想的话……)
他很有可能早就离开了村子。
不过关于这一点,以后有的是时间确认。那套外褂和裙裤十分显眼,而且就算长寿郎在一守家偷偷换了衣服,他的脸可是无人不识。何况村里人都知道今天有婚舍集会。如果长寿郎从东守大门出去,一定会有人看见。
(追查他的行踪不会太难吧……)
虽然这么想,然而有石碑出现在参道旁时……
(但是没准就在那背后……)
高屋敷不由自主地被这疑心所束缚,怎么也无法平复焦躁的心情。
(总之,现在最先要做的是和入间会合。)
他这样告诫着自己,不再去关注两侧的石碑,向东鸟居口直奔而去。
然而,当左侧出现一座马头观音大祠堂时,他的脚步缓了下来。不管怎么看这里都是一个极为理想的藏身地。当然了,因此反而不选择这里藏身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穷途末路的人有时也会犯下意想不到的失误。
(只瞄一眼,耽搁不了多久。)
迅速说服了自己的高屋敷,已经窥见了祠堂的内部。
然而——
难以置信的是,印入他眼帘的竟是一具全裸的无头男尸。
注释:
(1)胎内潜行:日文原词为“胎内潜り”。指从佛像肚内或洞穴等黑暗狭窄的地方钻过,是一种来自转世信仰的民俗活动。
第13章 首无
(长寿郎少爷杀害了球子小姐?)
奔跑在通往南鸟居口的参道上,同一句话在斧高脑中反复出现,嗡嗡作响。
(但是,今天应该是他们初次见面啊……)
真有一见面就萌生杀意这种事?把长寿郎视为罪犯毕竟还是不合常理。然而斧高却又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也许长寿郎之前就已产生杀害球子的动机,两人的会面一下就激化了矛盾。
(球子小姐一直想成为职业作家。但兰子老师反对她自立门户。因为如果她不担任《怪诞》杂志的编辑,不再处理秘书方面的事务,就会带来种种不便。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她即便成了职业作家也未必能以此谋生。换言之,兰子老师不愿意让球子小姐脱离自己的庇护,而长寿郎介入了两人之间,试图做点什么。)
斧高也很清楚,数月以来,这种情形一直在继续。
(话虽如此,要说长寿郎少爷会对球子小姐起杀心,还是太奇怪了。不可能啊。)
当然长寿郎未必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斧高,不过从三人的关系来看,最不可能对另外两人产生那种情绪的,不就是长寿郎么。
(如果说球子小姐对妨碍她自立的兰子老师渐渐产生了恶念,倒还好理解。反过来,兰子老师见球子小姐想要离开,于是恼恨她恩将仇报,结果发展成了杀意,也可以接受。但是长寿郎少爷想杀球子小姐的理由,却是无处可寻!)
然而坚信这一点的斧高心中再度生疑,球子究竟为什么来参加婚舍集会呢?
(古里家一定是提出了强烈的要求,但球子小姐早已脱离本家,所以说一声“与我何干”严辞拒绝才合情合理吧。最大的理由,可能就是长寿郎少爷热情邀请了她。但这也可以稍稍错开日期,没必要非在婚舍集会当天特意前来……)
那么,接受古里家的要求参加婚舍集会,球子能得到什么?
(首先,是有望获得古里家的经济援助。对想以作家之身立足于世的球子来说,这应该会成为她的最强后盾。)
看来这是最大的动机。
(不过,更能给她切实保障的也许是嫁入一守家。继承人的夫人从事写作通常会被斥为荒谬,但长寿郎少爷一定会给予理解,而且只要生下可以继承香火的男孩,恐怕以富堂翁为首的任何人都不会口出怨言。)
换言之,球子是真心来参加婚舍集会的吧。但长寿郎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是把她当作《怪诞》的同仁之一加以邀请。
(嗯……这样一来,就更不能认为是长寿郎少爷杀害了球子小姐。因为就算她强硬逼婚,长寿郎少爷也没有杀她的必要……而且长寿郎少爷应该还会体谅她的处境,提出给予经济上的援助。也就是说,婚事谈不拢、最终发展到杀人的可能性完全没有探讨余地。)
然而事实是长寿郎突然从婚舍消声匿迹,留下了球子的无头尸。
(竹子小姐或华子小姐向竞争对手痛下毒手的可能性呢……)
开始的时候,她们认为古里家的姑娘出身低微,原本没把她当一回事。但不管怎么说,球子具有《怪诞》杂志同仁这一优势。就算她们中的哪一个担心球子已和长寿郎建立了亲密关系,也称得上顺理成章。
(但若是如此,长寿郎少爷为什么会消失?)
这时斧高想起了一件事,在心中啊地大叫了一声。长寿郎离开祭祀堂时,甲子婆没有念咒……就是这保护长寿郎才念颂的重要咒语,让斧高十三夜参礼时在堂外等候了良久良久。
(毕竟还是头脑糊涂了?)
担心之余,他又突然意识到二十三夜参礼时甲子婆也没有念咒。一阵颤栗顿时窜过他的背脊。
(难、难道,没念咒的坏影响现在出来了……)
球子成了全裸的无头尸也罢,长寿郎踪迹全无也罢,也许都是淡首大人的作祟所致……但是,甲子婆的咒语曾经防住过那些灾厄……明明防住过——
(不、不可能有……那么荒谬的事。球子小姐被杀了。是有人下的手。也就是说,有罪犯存在。)
斧高就这样重新思考了起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这样进行思考。
(从动机来看,凶手毕竟是竹子小姐或华子小姐中的一个吧。)
但是,即便其中某个对球子怀有杀意,并付诸实际行动,但又有什么理由把头也砍下来呢?
(不过,这个疑问同样适用于长寿郎少爷。)
没错,为什么犯人要特地砍下古里球子的头带走呢?
(首无……)
这个词浮上心头,斧高就想起了十年前那晚在十三夜参礼中的可怖遭遇,他在井边看到了全裸无头女……同时,他还想起了之后在一守家的某段经历……
刚被一守家收养时,斧高偶尔也会尿床。早在八王子的家里时斧高就已不再尿床,所以他自己比谁都吃惊。究其原因,恐怕是生活环境的剧变吧。但这个问题可不是光靠吃惊就能解决的。因为甲子婆十分恼怒。即便如此,在他记忆中,大约到第二次为止,甲子婆还会一边抱怨一边为他换垫被和睡衣。但没多久她就对他放任自流了,还说老年人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不许来打扰。简而言之,就是认为半夜里照顾他很麻烦。
斧高自己找到替换用的睡衣后,就在尿湿的垫被边裹上了被子,同时心想:
(一直尿床的话,到了冬天肯定会冻死。)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一个笑话,但当时他认真地苦恼着。苦恼的结果似乎不坏,不久之后,就算在半夜他也能被尿意唤醒。一定是打心眼里对性命难保的担忧,向斧高睡眠中的潜意识施加了影响。
能醒过来固然值得高兴,但另有一份挑战等着他。因为佣人的厕所在后院尽头。
当时已经到了一入夜就有少许寒意的季节。如果是在夏日闷热的夜晚,即使上厕所本身让人害怕,也许还能把那阵阵发寒的感觉看作纳凉。当然了,斧高完全没有这种纳凉的闲心,因为就算他不愿意,也会身不由己地想起从甲子婆那儿听来的几个关于厕所的怪谈——显然她讲述的同时也在欣赏斧高的反应。不过,只要忍受住精神上的痛苦,往返一次还是比较轻松的吧。
或许是因为夏天空气干燥,入了夜人也会感到舒爽。即使在漆黑的夜晚,氛围也十分澄澈,活动起来颇为方便。然而当夏天结束秋意渐深时,不仅肌肤能察觉干燥空气缓缓向阴郁的夜气转变的细微过程,还会陷入一种置身于寒气因而自身活动也日益散漫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只在当地显现的气候风土吧。
第一次在半夜去厕所的斧高,刚走入后廊就立刻胆怯起来。于是他情急之下想迅速地在后廊解手拉倒。然而尿液击打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大,这让斧高吃了一惊,结果他慌忙中止解手,无奈地向厕所奔去。如果有人被声音吵醒并发现了他,不仅会严加斥责,还会向甲子婆告发。这样一来,他明摆着会受到处罚。他进了一守家后,通过亲身体会记住了一句老话:无论如何也不可横渡危桥。话是从铃江那儿听来的,其中含义则是他切身悟到的。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由于斧高一味担心有人起身发现自己,以及随地小便的事败露后受到责骂,幸亏如此,他才得以在刚感到害怕时,就已在后廊和厕所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就结果而言,他算是逃过了一劫。
问题出在之后的某天晚上。数日后,同样被尿意唤醒的斧高,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笼罩。他怎么也不敢去厕所,所以想尽力忍耐。起身明明是为了不要尿床,然而就因为害怕夜里的厕所,他又打算再度入眠。当然这样的方法不可能有用,渐渐高涨的尿意迫使他不得不离开房间,从后廊下到了后院。
直到斧高对鼓足勇气从那里向厕所走去这件事习以为常,不知耗费了多少时日。不,不管过了多久他也没能做到习以为常。他只是在心里想一些琐事,或是相反,让脑中化为一片空白,籍此勉强完事。
很快,半夜里感觉尿意的次数少了,没多久斧高就能一觉睡到天亮。当然也不尿床。
然而在经历了十三夜参礼的数日后,斧高突然在深夜醒了过来。起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醒。但是马上——
(我想撒尿。)
明白的一刹那,久违的绝望感就朝他袭来了。
(怎么办啊……)
心里犹豫不决但尿意逐渐强烈,看来去厕所是唯一的选择。
斧高无可奈何地从舒适的被窝爬起来,披上外套进入走廊,蹑手蹑脚地走上面向后院的后廊。接着,他从搁在置鞋石板上的草屐里挑了一双合脚的穿上,在久违的数月之后又一次走进深夜中的后院。
这时突然扬起了寒冷的夜风。因为已是深秋时节,斧高不禁缩了缩脖子,拢住了外套的前襟。
天色阴沉,几乎没有月光。虽说如此,由于厕所已去过好几次,所以斧高倒也不担心自己走不到。只是独自在漆黑的夜晚冒着寒冷的夜气横穿后院,想到这一点,还是会感到忐忑。曾经体会过的恐惧复苏了,脚步怎么也快不起来。
(嗯……以前,是怎么做的……)
以前是怎么在黑夜中走到厕所的呢?斧高想着不觉愕然失色。他竟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应该是浮想联翩,努力用赏心乐事来岔开心神吧,但具体做法却茫然不知。辛辛苦苦习得了那些窍门,却完全不记得了。不知如何是好的他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
他战战兢兢向厕所那边望了一眼,身后的竹林簌簌的摇曳声随风而来。听起来简直就像某个不明物体正在拨开竹林蠕动着。总有那么一种感觉,那玩意儿出了竹林还会潜入厕所后面,静候他靠近前去。
小解用的厕所没有门。换言之,撒尿时背部会毫不设防地暴露在外。那期间,那玩意儿会绕到自己身后……只是想一想之后会发生什么,斧高就再也不能向前跨出半步了。
(讨、讨厌……)
不一会儿,斧高全身就开始籁籁发抖。这不只是因为夜气冰凉,他的身体对去厕所这件事也显出了排斥反应。不对,他立刻明白了,尿意也是原因之一,而且正在渐渐强烈起来……
(要、要尿出来了……)
明明是为了不尿床才起身,如果就这样忍住不尿出来,就毫无意义了。但是大脑虽然明白,却怎么也挪不动步。更糟糕的是,不想去厕所的意念变强,尿意也同比例地增强着。他完全没想到还有对着主屋墙壁解手的解决方法。
身子在颤抖,是夜气、是恐惧所致还是因为尿意?此刻的斧高已全然不知。
(对、对啦,如果我是少年侦探团的团员——)
一瞬间,脑中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他想起了江户川乱步的《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妖怪博士》和《大金块》,长寿郎曾经分成几次逮到机会就给他讲这些故事。当然那时的斧高不知道原着的存在。即便如此,他还是为少年侦探团的事迹欢欣鼓舞,甚至梦想自己也能成为团员之一。
不过故事本身也有一点恐怖内容,所以此时此地联想这些不是上策,只会起反效果。斧高也没那么做,只是假想自己是勇气非凡的少年侦探团一员,去厕所是小林芳雄团长的命令。
这一招竟然奏效了。仔细一想,对斧高而言少年小林就是长寿郎,所以效果如神也理所当然。
去后院厕所,向隐藏在竹林中的团员传一个秘密暗号。这就是交给斧高的任务。
精神饱满地对幻想世界中的长寿郎团长应答一声之后,斧高迈步横穿庭院。不,这里不再是一守家的后院,而是御屋敷町的一角。隐约浮现在前方的四角黑影也不是厕所,而是用来和负责监视的团员进行联络的秘密小屋。(1)
行进到后院中间时,斧高已经完全化身为他所营造的幻想世界里的居民。途中他还捡起几颗小石子,用来代替每一个团员都持有的BD(BoyDetective)徽章,一边走一边逐一丢下。他是杰出的少年侦探团一员。
假如不是那奇怪的声音传入耳中,接下来,斧高想必会在厕所解好手回到房间,再度进入安乐的梦乡吧。
啪……
斧高的意识被稍稍拉回到现实中。
啪……哗啦……
斧高的脚步有点迟缓下来了。
啪嚓嚓……哗啦哗啦……啪……
斧高彻底站住了脚,朝奇怪响声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在面对厕所的他看起来,声音来自右后方,是主屋的边缘地带,那里是浴室。
(有人在里面?)
一念及此,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背脊直窜而下。不可能有哪个好事之徒,会在浴室早已熄火的深夜洗澡吧。
然而——
确实能听到从浴盆里汲水浇洒身子时发出的“沙……”声。
(谁……)
斧高的注意力完全转向了浴室,不用说他所创造的、有少年侦探团活跃其中的幻想世界了,就连最令人烦恼的尿意也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突然想去窥探一眼,却再次打了一个寒战。害怕上厕所,或许只是想象力导致的后果。然而一个不留神,浴室里的某人——或某物,就有可能变成实实在在的威胁。
即便如此,斧高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向浴室走去。也许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也许是单纯地想要看可怕的事物,也许,是因为他其实受到了某物的召唤。连他本人也完全不明就里,身体却已来了个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到了这时,声音已经停止了。但凝神细听,还能察知水面起伏的细微迹象。
可能正泡在浴盆里吧。耳边呼啸的夜风,让他无论如何倾听浴室的动静,也不能掌握确凿情况。他只是在心里想象着,没有点灯的漆黑浴室里,浸在浴盆中的那个身影……
随着离浴室越来越近,“谁在里面”的疑惑,逐渐转变为“什么潜伏在里面”的恐惧。但斧高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不,他已经不能折回也无法修正前进的方向了,更不用说停下脚步——
“啊……”
他的右脚踩到了某样东西,随即发出了干涩的声响,他冷不防地失声轻呼,低头看去,似乎是踩中了树枝。
他又忍不住抬起头查探浴室的情况。
某种连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情绪驱使着他,明知不妥但是凭个人的意志根本无法阻止。不过,他还是想在不为对方所察觉的状态下探个究竟,这个念头勉强平息了内心的胆怯。但是,如果他的行迹已被浴室里的那玩意儿知晓——
哗啦啦……
这时又传来了新的声音。迹象显示,那东西似乎正要从浴盆里出来。
再磨蹭下去,澡就洗完了。焦急的斧高不顾一切地小跑着靠近了浴室,稍稍打开设置在木板壁下的换气用小格子窗,当场蹲下身,向里面张望起来。
起初是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斧高立刻发现,有某物从左侧徐徐走来,在他的眼前经过。
那是腿。虽然模糊不清,但仍然能看出是两条腿正在交互移动。目光向上移去,只见大腿根部,是湿淋淋地泛着微光的阴毛所覆盖的妖异山丘。
(女……女人?)
视线再上移,印入眼帘的是一对娇小却又鼓鼓隆起的乳房,终于确定这是一个女人。
但怎么思考也不明白她究竟是谁。无法想象一守家中会有人在这样的深夜出来洗澡。为了满足瞬间抵达顶点的好奇心,斧高决定瞧一瞧对方的脸——
没有头……
虽然人影很模糊,但确实是一个无头全裸的女人正横穿过黑暗的浴室。
斧高想要忍住冲到嘴边的惨叫声,也不知真的忍住没有。他保持着下蹲的姿势,缓缓后退远离小窗。感觉拉开了足够距离时,他就悄悄地站了起来,然后留意着不发出脚步声,尽可能快地逃跑。不过,一从置鞋石板跨入后廊,他就飞也似地狂奔向自己的房间。即便发出的响声吵醒了谁,即便因此被责骂甚至挨打,也都无所谓了。
冲进房间后,斧高钻进了被子,像乌龟一样蜷缩着身子,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他惶恐不安地想着,首无随时会从身后追来吧,为了寻找自己会挨门挨户搜查吧,然后还会走进这间屋子,把自己从被窝里拽出来吧。
如此颤栗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斧高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一开始他完全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不久就发现被子异常沉重,与此同时室内的空气也顷刻阴郁了下来。他感到只有棉被里仅有的那点空气是干净的,外面却是憋闷不堪。然后——
吱、吱……
斧高听到了那难以名状的可怕声音……不,不如说是他在屋里感觉到了这样的气息。
吱、吱、吱……
不知道是什么,但好像正在移动。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对方正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吱、吱、吱、吱……
但是,似乎就在被子旁,就在被子外面,蠕动着……
吱、吱……
不,似乎在被子的周围绕圈……那不明之物,似乎正在垫被四周的榻榻米上爬行。
此时的斧高,脑海中浮起了一幅荒谬的景象。
首无的头,把切断面贴在榻榻米上,像蜗牛或蛞蝓通过时留下痕迹一样,一边画着血线,一边拖拖拉拉地在自己的被子周围绕行。只有头,拖曳着长发,在榻榻米上爬行。
就在这可怖的景象在斧高的幻觉中出现时——
嚓、嚓……
他感到外面的情况起了微妙变化。但脑海中立刻又浮现了不详的景象。
首无发现他已察觉它的存在,于是把一直朝向前方的脸转过九十度,就那样趴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地注视躲在被子里的他……这景象实在是险恶之极。
嚓、嚓、嚓……
最终,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声响持续了整个晚上。从中途开始,嚓、嚓的声音和吱、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化为无法用人类言语表达的可憎声响,不断冲击着斧高的脑髓。
(呜、呜、呜呜……)
在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声音围攻之下,斧高开始感到自己的头有所异变。
(啊……我、我的头……)
脖颈变得异常僵硬。不一会儿,头部就背离他的意志,微微向右、随后向左扭曲,紧接着,开始擅自地往前往后活动起来。
“呜、呜呜呜……啊……”
活动逐渐剧烈起来,不知不觉中,被子里的斧高像是发了狂,不停地前后左右摇晃自己的头——
“啊……哈……呜啊啊啊!”
“咔吧”一声巨响在头盖骨中震荡的瞬间,斧高感到自己的头也无力地脱落下来,“啪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啊啊啊!”
斧高的惊叫在被褥中回响,就在这时,间隔的拉门被打开了。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伴随甲子婆的怒吼声,斧高被推醒,这才知道天已大亮。
他慌忙伸手摸向脖子,来回抚摩了数次,试着将头左右摇摆,前后运动,还转了几个圈。
(没、没出问题……)
松了一口气,一转眼强烈无比的尿意就向他袭来。他连忙冲去厕所,喷洒在便池中的尿液之多,使他不由感慨居然没有尿在被子里。
第二天晚上,又一次因尿意醒来的斧高,毫不犹豫地上一守家人使用的室内厕所解了手。如果被发现,自然会受到严厉斥责,但比起遭遇首无的恐怖来,这又算得了什么!斧高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行走在漆黑的走廊上也需要勇气。特别是在转过廊角时,斧高打心眼里害怕,对面会不会站着首无,是不是正蛰伏在那里等着自己。即便如此,斧高还是小心留着神,不惊动任何人。所以幸运的是,后来他一直在主屋解手,一次也没有被抓。
(话说回来,首无是不是很喜欢给自己浇水?)
十三夜参礼时出现在媛首山的井边,数日后又在一守家的浴室出没。两个场所的共通之处是有水。
但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在井边目击到首无,斧高认为那是因为当晚有十三夜参礼。然而说到在一守家浴室的那次经历,比较自然的想法应该是首无很久以前就已出现,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从前斧高半夜上厕所的时间和首无出现的时间不一致;或是首无其实早在出没,但他没有察觉。这两种解释都说得通。
不过,之后要是没有发生任何事,也许斧高就会想浴室里的首无只是偶然在那时出现,或者相信一开始就是他看错了吧。
然而就在几天后的傍晚,他亲眼看到甲子婆双手捧着一件被布巾盖住的奇怪物品,消失在主屋背后。看她的举止就像是有意避人耳目。那里只能通往一周前铃江毫无预兆地把他拉去密谈的场所。不过,除了几乎不用的别栋仓库,那里什么也没有,是一个无法通往任何地方的寂寥之地。
(她进不启仓干什么……)
立刻跟上去的斧高,刚巧目睹了甲子婆正要进入仓库的景象。而且被不期而至的风吹卷起来的布巾下,不知为何竟是一份齐整的饭菜。
(啊……)
两件事当即在斧高脑中联系起来。
首无栖身于一守家的不启仓,一到半夜就会去浴室洗澡……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想法当然也被纠正了。不,应该说只是被一种更生动的想象所取代。即一守家的不启仓里住的或许是精神失常的妃女子,一到半夜就会去浴室洗澡。斧高做了具有现实意义的解释,虽然无法说明她为什么没有头……
不过,别说首无之谜了,对于妃女子的怀疑斧高也没想过调查。甚至没去证实甲子婆是否每天都会去送饭。因为妃女子如果真在不启仓生活,那对一守家来说可是一个惊天大秘密,窥探这种事无异于自取灭亡。
铃江说过——
“有些事就算当时不懂里面的意思,后来也会想通。所以嘛,要是我觉得什么事有古怪,就会先记着再说。”
“光看表面可不行。凡事必然有另一面。”
但是,她可没说要主动去触碰那些事。当年年纪虽幼,但斧高对铃江的言外之意,也许已有深刻理解。
(该不会是妃女子小姐……)
杀害了长寿郎的相亲对象球子,砍下了她的头吧——从往事的回忆中一下就返回现实的斧高这样想。
也就是说,十三夜参礼那晚从井里捞出来的无头尸是铃江。而且至少富堂翁、兵堂、长寿郎和甲子婆知道妃女子是凶手,一直窝藏了她整整十年。斧高如此这般重新进行了思考。
当然一切都是纯粹的想象。可以确定的只有甲子婆拿着饭菜进过不启仓的事实。不过,假如妃女子还活着并杀害了球子,就能解释长寿郎为什么失踪了。恐怕是为了帮助妃女子逃走,两人正在一起行动吧。
(该不该把不启仓的事告诉巡警先生?)
烦恼中,南鸟居在参道前方出现了。
然而,因为斧高要把高屋敷委托的口信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佐伯,还要回答对方种种疑问,已经竭尽全力,心里的烦恼也就只好抛到脑后去了。至于妃女子的事,压根无暇提及。
传好话,结束暂时监视南鸟居口的任务后,斧高飞快地向媛神堂跑去。杀害球子的是谁、为什么她的头被砍下——想探听的事堆积如山,但最想确认的还是长寿郎是否平安。
可惜世事无常,等待斧高的却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有一具无头男尸被发现了,应该就是长寿郎无疑。
注释:
(1)御屋敷町:公馆、宅邸密集的街区。江户川乱步笔下的少年侦探团主要活跃于东京麻布的屋敷町。)
第14章 密室山
在通往东鸟居口的参道边的马头观音祠中发现全裸无头男尸后,高屋敷就忙得不可开交。
媛首村发生命案——假设十年前的怪事并非杀人案——还是第一次,然而见到被害者的尸体之后没过十分钟,就发现了第二个牺牲者,转眼演变为连环杀人案,所以高屋敷忙得要命也理所当然。再加上两者都是无头尸这一特异之处,他的脑中很快就充满了问号。
起初高屋敷还以为全裸男尸的头钻在衣服里,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呢。但他随即发现,按理罩着头的衣服下奇怪地凹进去了,战战兢兢拿警棍前端挑起衣服一看,没有头……
第二具无头尸的出现,真是让高屋敷不知道有多吃惊。
即便如此,他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把案发的事告诉入间,在东鸟居口设下青年团的监视人员,然后和刚好现身的村医伊势桥,一行三人回到了马头观音祠。伊势桥检查尸体的期间,他又拜托入间先一步赶赴媛神堂,保护兰子等人。只把女性留在那里,毕竟还是让人担心。不过,他预先叮嘱对方别和任何人提起发现新被害者的事。
伊势桥断定尸体还非常新鲜。被告知最多才死了三、四十分钟时,高屋敷惊呆了。
(这不就是江川兰子从这条参道去往媛神堂的时间段吗?那女人果然可疑。)
虽然起了疑心,但他迅速想到兰子绝对不可能杀害球子。
(不,必须完全落实她的不在场证明后,才能做此判断。)
他告诫自己,这里应该按部就班地进行调查。
“嗯……这具尸体……”
伊势桥突然沉吟起来。
“怎么了?”
“呃……好像头被砍下来的时候人还没咽气——”
“你、你说什么!”
“从肩膀以上……这是裙裤么,盖着这东西是为了不被溅出来的血淋到吧。”
“你的意思是那时被害者还活着?”
“啊,我想是头部被袭击后,昏了过去……至少是身体不能动了。不过人还没死。从颈部切断面的出血量来看,不会有错。”
令人心惊胆颤的事实让高屋敷的身体不禁哆嗦起来。但是,不能在这里磨蹭了。他决定等终下市警局的搜查组到达后再进行正式检查,于是催促着伊势桥向媛神堂赶去。
刚接近境内,三个姑娘围住入间的情景便印入了眼帘。还看到了夹在她们中间的斧高。
一刹那高屋敷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遗憾的是预感似乎非常准确,认出他的竹子率先嚷了起来:
“长寿郎少爷也被杀了,是真的吗?”
高屋敷瞪了入间一眼,而对方垂下眼皮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恐怕是受到三人特别是竹子的逼问,万般无奈才说出口的吧。但是,她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巡警追根问底,所以肯定是入间的态度很奇怪,让对方有机可乘。
“还不清楚。”
“但那具无头尸是男性,不是么?”
连这个都说了?高屋敷又一次瞪着入间,生硬地作了回答。而竹子则不依不饶地向他确认道:
“还是个年轻男人对吧?”
“没错,但因此就说是长寿郎也——”
“那你说还会有谁?”
“接下来我们就会进行调查嘛。听我说,现在我请求各位协助。请你们立刻动身,和入间巡警一起去一守家。”
高屋敷说出了明确的要求,又指示入间转告富堂翁和兵堂,请一守家做好接纳搜查组的准备。同时他再次嘱咐入间,案情自然需要说明,但务必点到为止,尽可能只说最低限度的话。
“斧高,你给入间巡警打个下手——”
说到中途,他终于发现斧高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他的脸。
高屋敷一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斧高轻轻点头,又微微摇头,然后侧着头似乎有话要问。换言之,他是通过这种单纯的动作询问高屋敷,那具全裸无头男尸是不是长寿郎。
一瞬间高屋敷想佯装不知,但看到少年真挚的目光,还是自然而然地点了头。不过,他随即把头一歪,表示这一点并未完全得到证实。
幸运的是斧高似乎全都理解了。他向高屋敷重重点了点头,对入间道了声“我来带路”,对客气的兰子说了一句“没关系,我来”后,拿起她的旅行包,带领众人走上通往北鸟居口的参道。
竹子还想盯住高屋敷不放,虽说迟了点,但入间总算是打断了她。加上又有兰子催促,她也就老老实实向一守家进发了。
(哎!看这情形,问口供可够呛啊。)
目送五人背影远去的高屋敷在心中叹着气,然后和伊势桥结伴步入了媛神堂。
医生似乎听说过荣螺塔的事,但仍然吃惊不小,他接二连三地提出各种问题,让高屋敷非常困拢。医生看起来比他年长十岁左右,约有五十,也许是因为战后才进的村,对秘守家的事所知甚少。要满足他的好奇心还真是件苦差事。
不过这也仅限于进入中婚舍里间之前。伊势桥一见无头尸,就突然停止了聒噪,从此只顾专心验尸。
“怎么样,医生——死后过了多长时间?”
“怎么说呢,一个半小时……大概吧。”
“四点四十分左右啊。”
高屋敷看着手表低声念叨。
“我想这个女人多半是一死就被砍掉了头。刚才那具男尸也是,身上都没有外伤,所以不是头部遭到击打,就是被勒住了脖子。”
“这么说,凶手是男人?”
“嗯,还不知道杀人手法,所以一切都很难说,但砍头这种事女人也能做到吧。先前那座祠堂里有把沾满血的斧子,如果是那种东西,女人也用得了。而且两处的被害者不是一刀断头,都是被斧子砍了好几下才掉的脑袋。”
正如伊势桥所言,马头观音祠里残留着一把疑似制造出两具无头尸的斧子。也就是说,罪犯多半是从第一次行凶的中婚舍现场带出了斧子,到马头观音祠实行了第二桩命案。
“扼要来说,就是一开始凶手就打算实施连环斩首杀人案么?”
“嗯,斧子被随意丢弃在第二现场,由此可以认为罪犯事先就知道那座祠堂需要斧子。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想用斧子当杀人凶器,不过一不留神就会遇到被大量溅出的血喷一身的危险。”
“这里也好祠堂也好,除了砍头处的周围一圈,别的地方就找不到血迹了。也就是说,罪犯没用斧子袭击被害者头部,对吧。”
“看来是。”
“即便如此还要特地把斧子带进祠堂,就好像砍下被害者的头是罪犯的最初目的一样……”
“啊?你是说,杀人本身是次要的?”
伊势桥从尸体旁猛然抬起了头,似乎极为震惊。
“当然一砍下头,人自然就死了,但是——”
“原来是这样。说得荒唐一点吧,斩首后就算被害者依然存活也无所谓,只要能砍下被害者的头带走,罪犯就满足了,目的就达成了——你是这个意思?”
“是的……啊不,这想法毕竟很疯狂啊。”
“怎么说呢,至少那个男的,凶手可是急着把头砍下来,甚至连人断气都等不及呢。”
伊势桥的脸上初次浮现了惊悚之色。也许连续检视了两具无头尸也没有任何感觉的他,一想到罪犯的疯狂心理,就突然害怕起来了。
姑且请伊势桥做完目前能做的事,接着,高屋敷又返回马头观音祠确认是否有异常情况。然后他向正在东鸟居口负责监视的青年团请求支援,在祠堂前也同样布下了监视人员,再向媛神堂派去了援手。当然他事先已拜托伊势桥在接替者到来前,一直留在球子身边。
(终下市警署的搜查组来这个村子还要耗费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有必要大致确认一下尸体的身分。此外还必须先对相关人员的活动情况做个汇总。)
高屋敷安排好整套保护现场的工作后,就向一守家赶去,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虽说早有预感,也架不住一守家迎接他的富堂翁、兵堂、甲子婆甚至佥鸟郁子的连番发问,每个人都激动得溢于言表。他想方设法劝解着众人,不料竹子在别的房间听到喧哗声后也来加入战团,情况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各位!请听我说!”
高屋敷大喊一声,让众人暂时闭上了嘴。
“好了吗?听我说,不知道被害者是谁的话,警察也无能为力。所以必须先弄清这一点。请问谁能对长寿郎君和球子小姐进行确认?”
他赶在有人再度开口前,以一种循循善诱的方式,缓缓地高声发问。
“看到赤裸的长寿郎少爷也能辨认的,只有老身一人吧。”
甲子婆简短地答了一句后,富堂翁和兵堂无声地点了点头。
“当过乳母的藏田婆婆,确实没问题。”
虽然这样应答了,但是该不该让一位早已年过八旬的老婆婆看无头尸,高屋敷还是有点犹豫。然而,怎么想也不觉得另有合适人选,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在斧高身上停住了。
(对了,他不也是离长寿郎最近的人吗!)
就在他打算拜托斧高确认尸体时,甲子婆斩钉截铁地说道:“长寿郎少爷的最后时刻,就由老身来好生照料吧!”
态度激昂起来的她,语声近乎叫喊,似乎已从高屋敷的表情和视线运行中察知了他的顾虑和想法。
“巡警先生,请您按照甲子婆的说法做好吗?”
意外的是,富堂翁竟向高屋敷低下了头。也许他是想起了聘请甲子婆的初衷,所以打算让她负责到最后吧。
“明白了。那么确认长寿郎君的事,就拜托藏田婆婆——”
“球子小姐由我来确认。”
兰子倏地举了手。众人的视线齐刷刷集中到她身上。
“嗯,由你……来?”
把确认身分这一重要任务交给目前还是嫌疑犯的江川兰子到底行不行?高屋敷很烦恼。就在这时,富堂翁又一次开口道:
“就算特地从古里家叫个人过来,谁知道能不能辨认出这个离家出走的姑娘。”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
“因为巡警先生正在怀疑我嘛。”
兰子直率的话语,让众人喧哗起来。
“啊,我并没有这种意思——”
“无所谓,这是你的本职工作嘛。球子姑娘的左胸侧有三颗黑痣,看上去就像一个等腰三角形;然后右腰骨上方有四颗黑痣,那是——唔,我在纸上画一下吧。能够证明是她没错的标记,另外还有几处。”
没等高屋敷说行还是不行,兰子已经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开始详细描画球子的身体特征。
她的言行似乎让甲子婆等人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也许他们很吃惊,就算都是女性,兰子对球子的身体细节也未免了解得太多了。不,不仅仅是甲子婆,高屋敷也一样吃惊不小,只是他吃惊的意义完全不同。
(她俩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因为妻子妙子在给他看同人志《怪诞》时,也曾说过文坛中流传着江川兰子和古里球子是同性恋的风言风语。但妙子又说,她觉得这是因为两人避人耳目同居一处,又是那样的写作风格,所以才会有人捏造出这种丑闻——照妙子的说法是“误解”。对于支持《怪诞》运作的妻子来说,往好处理解的意愿很强烈吧。
(啊,想必两人一起去澡堂的机会也很多——但是,一般情况下,会这样了解对方的身体细节吗?)
高屋敷突然联想起了妙子的裸体,年纪不小了却还是羞红了脸。
(且慢!假如眼前有一具全裸的无头女尸,让我确认那是不是妻子……我能自信地做出判断吗?)
他立刻认真地思索起来。他觉得自己能认出来,同时又感到难以断言。
(抑或女人会很在意同性的体态?所以平时就会无意识地观察,因而了解黑痣的位置和形状?)
高屋敷试图进行解释。然而,他扫视了兰子递来的笔记内容后,一瞬间——
(不,毕竟还是太详细了。)
他确信她俩的关系非比寻常。杀害球子的动机正隐藏在其中吧。球子参加婚舍集会和长寿郎相亲这件事,让兰子妒火中烧了吧。
高屋敷又一次端详起江川兰子来,小心地留意着不流露出疑心。然后他请求兵堂、甲子婆、佥鸟郁子以及兰子同行,和伊势桥会合,一起回到了媛首山。
太阳早已下山,走过被黑暗笼罩的参道,在有无头尸恭候的媛神堂婚舍和马头观音祠之间穿梭,确认尸体身分,这种行为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一起行动的成年人虽有六名之多,现场还有负责监视的青年团成员,但高屋敷还是觉得御山的黑暗深处十分可怕。当然他没有在神色上泄露这一点,不过,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想到这里,他的上臂就起了鸡皮疙瘩。
(斧高才六岁就敢来这种地方,真是难为他了……)
事到如今,高屋敷对斧高不仅是由衷钦佩,还体会到他对长寿郎的感情有多深,突然就觉得确认身分的工作好残酷。不过,他提醒自己,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抵达中婚舍后,他一手拿着兰子的笔记,和伊势桥一起仔细检查了那具无头尸。最后判明,几乎所有特征都和笔记中的描述吻合,如出一辙。慎重起见,又请兰子来亲眼辨认,结果她一口断定这就是古里球子,毫无疑问。
“啊……”
就在这时,甲子婆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两手拨弄着念珠诵起经来。现场的众人都效仿她,向遗体合掌。
然后,一行人来到了马头观音祠。意外的是确认无头尸的身分竟大费了一番周折。因为甲子婆没有进行明确的断言。
“怎么样?请您好好看看。”
高屋敷把她叫到被席子掩住头部的尸体旁,请她说明有什么地方可做确认。
尸体虽是男性,但肌肤白皙,体态也很纤细,怎么也看不出是二十三岁的男人,至少不是一个体力劳动者的身体。所以要说村里有谁符合条件,显然只有长寿郎一个。而且最重要的是,鉴于案发时媛首山的状况,也能明白成为被害者的男性除了他不会另有其人。
所以甲子婆只是从尸体的颈部到脚尖扫了一眼:
“是长寿郎少爷。”
她的话一出口,高屋敷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果然如此”,满以为身分已经确认完毕。
“没错是吧。”
这不过是一种形式主义性质的询问。回答当然会是“是”,因此高屋敷并不在意对方会有什么回应。
然而不知为何,甲子婆突然用毫无自信的语气应道:
“我想……是。”
“哎?怎么回事?这具遗体是长寿郎君没错吧?”
“啊……所以说嘛,恐怕是——”
“请、请等一下,藏田婆婆您是说他可能不是长寿郎君?”
“不,我可没那么说……”
“但也不能断定就是长寿郎君……是这意思吗?”
“唉……巡警先生,毕竟没有头。”
“不、不会吧,正因为这样才请您来细看遗体,确定是不是他啊。”
“嗯,我看了。”
“那结果呢?”
“我想是长寿郎少爷。”
“也就是说,确认这具遗体是秘守长寿郎,没错吧?”
“嗯……我想是,不过……”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无数次。陷入困境的高屋敷向兵堂求助,兵堂却说甲子婆不能确定的事他也无能为力。再问佥鸟郁子,但她也犹疑不决无法断言,只是说看起来像是长寿郎。
(就算这两位不行——)
甲子婆又为什么拒绝进行彻底确认呢?高屋敷实在不能理解。像什么黑痣的数目和位置之类的身体特征,曾经当过长寿郎乳母的她应该很了解啊。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承认长寿郎已死?)
这一点他也考虑过,但看看甲子婆此刻的模样,总觉得她已彻底进入达观境界。至少可以感觉到,她完全接受了长寿郎已死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
就算继续追问甲子婆,也只会演变成相声似的对话。如此判断的高屋敷决定返回一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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