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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_3 梦枕獏(日)
  我几乎已快要发狂。
  我想到发狂和死亡。
  我是个该死的人。眼前有两名即将被杀害的孩童,我却能将相机镜头对准那景象。
  此事一直令我良心备受苛责。
  “我喜欢蝎子那个故事……”
  凉子说的话就像某种祈祷词般,蓦然掺杂在螺旋中。
  我率先走进二荒大楼,往那个地方走去。
  螺旋阶梯果然还是不存在。
  但我并未感到失望。因为我早料到是这种结果。
  我步出大楼外,向一名手呈螺旋形状的摊贩小姑娘买了面包和牛奶,然后再次走进二荒大楼的大厅。我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等待天黑。坐在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先前那螺旋阶梯的所在位置。
  二荒大楼每到晚上七点,便会从大厅中央拉下铁门,封锁住左半边。左侧的电梯也会停止运作,左侧楼梯的铁门同样会拉下。出入口只剩靠近右侧电梯的这一处。
  除了楼上的餐厅外,要进出其他楼层,得先获得许可。
  过了晚上十点,餐厅也会关闭,半夜时的二荒大楼几乎处于无人状态。我潜入厕所,打算等候那个时间到来。
  离半夜还有五个小时。
  警卫可能会巡回几趟,但他们应该不会往每一间厕所里检查才对。万一被发现,就到时候再说吧。最糟的情况,顶多就是丑事上报,没工作上门罢了。
  我旋即神不知鬼不觉得躲进厕所。
  接下来的时间对我来说,感觉无比漫长。表上的时针走得特别缓慢。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蠢事,因为我被螺旋附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若不这么做,便觉得心有不甘。也许我的精神已开始不大正常。但那也无妨。我早已有所觉悟,要与自己的疯狂和螺旋好好周旋。
  毋宁说我是在螺旋的呼唤下来到这里,也可说是好不容易才抵达。我甚至觉得,之前投注在螺旋上的所有热情,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凉子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也可说就是螺旋了。
  因为,由于凉子的死我前往异国丛林,石片穿入脑中,就此返回日本——
  是那块石片让我看见螺旋。
  厕所水管的金属螺旋,映照出我扭曲歪斜的老脸。虽然我才刚过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是快五十岁的人。
  我之所以看起来如此苍老,并不全然是生病的缘故。
  那两名孩童在丛林里遭杀害之后我活的这些年岁,比他们两人的年纪加起来还要长。
  ——人为何会死?
  这幼稚的问题,一直在我体内闷烧,不知不觉就此上了年纪,呈现出现在的面容。
  已过午夜零时。
  我缓缓从马桶上站起身。
  将厕所门打开一道细缝,往外窥望。紧急照明灯的暗澹光线,朦胧地从天花板洒落。
  感觉不到人的动静。
  心跳声在我耳内鸣响。
  在空无一人时前去看那个地方的话——如果是我独自一人的时候,那个螺旋可能会现身吧。
  我把门打开,溜出门外。
  瞬间我合眼,屏住呼吸,接着才睁开眼睛。
  螺旋就在眼前。
  那道螺旋梯就在那里,和五天前我看到的一样。
  让我感觉这像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我朝螺旋走近。
  抬头仰望,天花板有个黑洞,螺旋一路往当中延伸。黑洞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仿如透过水晶窥望宇宙黑暗深渊般,透明得恐怖的黑暗。
  螺旋一路往黑暗的遥远上方绵延。在肉眼不可及的彼方,螺旋就此融入黑暗中。
  从黑暗的彼方,有微风徐徐吹下。那是满含神秘香气的风。
  植物的气味、花的气味、矿物的气味、血的气味、水的气味、野兽的气味、奶的气味、土的气味……
  与上面所提的每一样东西既相像又不同的气味。
  熟悉的气味。
  会在某处闻过的气味——
  尽管心里明白,但就是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闻过。
  我的身体已发现答案。体内产生一股令人为之酥麻的甜美感觉。一种迫不及待、心痒难耐的感觉,就像起毛边一般,布满我全身。
  答案卡在我的喉头。
  遥远过去的,羊水中的记忆。
  我伸手碰触螺旋阶梯的金属扶手。传来清楚的触感。
  ——来吧。
  螺旋经由我的手呼唤着我。
  就像迈步踏上命运般,我抬起单脚踩向螺旋的第一阶。
  这时——
  感觉第一阶的旁边有动静。
  宛如有个肉眼看不见的生物,突然从沉睡中醒来。
  再一步。
  我另一只脚踩向第二阶。
  感觉那看不见的生物像猫一样,朝我脚下挨近。
  我开始缓缓登上螺旋。
  这时,那透明生物就像要紧黏我似的,以同样的速度跟在我身后。
  那生物就像在诱惑我,跟着我的步伐走。
  ——原来如此。
  我脑中回想起一件事。
  在《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NARIOS》(注17)这本奇书的第一章,有这么一段描述。
    胜利之塔的楼梯,自时间开始以来,便有一种对人类的影子极为敏感的生物栖息其中,名为“A Bao A Qu”。大抵上它沉睡于楼梯的第一阶,当有人走近时,它潜藏于体内的生命会因此触动,这生物的内部深处会开始散发光芒。同时它的身体和半透明的皮肤会展开行动。不过,A Bao A Qu只在有人开始走上螺旋梯时才会醒来。然后它会紧跟在来访者身后,沿着螺旋阶梯外侧往上爬。阶梯外侧因经历过好几个时代的巡礼者,早已磨损不堪。每走一阶,此种生物的色泽便会变得更鲜明,形状也会更加完整,而它身上的蓝光也会益发闪亮。但它只有在最高阶时才会化身成终极的形态,而登上最顶端者,将达到涅盘(注18),其动作将不会投下任何阴影。
  所谓的“胜利之塔”,是位于印度拉贾斯坦邦的耆那教螺旋塔。在我的螺旋收藏档案中,有其照片。
  “你是A Bao A Qu吗?”
  我喃喃自语。
  那生物没回答。
  我仰望上方,接着往底下望了一眼。
  二荒大楼的地板消失了。
  我置身黑暗中。
  我上下都是无尽绵延的螺旋。
 朔之果
  我发现那块鹦鹉螺化石,是十二年前,我二十四岁那年六月的事。
  当时我只要一有空,就会驱策自己前去登山。
  岩手山。
  毒森。
  七森。
  天狗森。
  种山。
  早池峰山。
  葡萄森。
  毛无森。
  沼森。
  狼森。
  鞍挂山。
  不知是否为“某物”所附身,一而再再而三地,我涉足喜欢的山峦不下百回。
  一来也是为了采集矿物和化石的标本,但最重要的是,我与自己的修罗搏斗。在山中徘徊,就是在我心中的修罗徘徊。
  我一再进行危险的露宿,走在险峻的山路上,死命用铁鎚敲打岩石,在我的灵魂中搜寻通往无上道之路。
  北上高地是化石的宝库。
  山麓的各个谷地,有数亿年前的地层露出地表。
  那天我呼吸着几欲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绿意,独自一人沿着二荒川狭窄的山谷往上走。
  从远眺早池峰山的药师岳往下走,靠近远野乡的位置,是二荒山的所在地,标高逾一千五百公尺。
  二荒山我攀登过几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小山谷。
  高山山坳的背阳面,仍是冬日景象,处处留有残雪,我踩过雪地,踩过刚冒芽的全缘贯众蕨(注19),一路露宿,终于来到这座山谷。在雪的气味和新绿的香气下,我的身体几欲就此染成水晶般的淡绿色。
  我顺着狭窄的山路和兽径而行,凝望我体内那觉醒之物。
  我的肉体随着汗水融入山中,沉睡在肉体深处的野兽逐渐现形。
  这头野兽以它鲜红的舌尖,从我身体内侧舔舐着肋骨和心脏。
  这种既恐怖,又迷人的感觉,令我很想像个孩子般,在山中放声号啕大哭。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想献身给那只野兽,让它将我全身啃个精光。
  我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
  这时,我隔着苍翠的新绿看见了。
  在对面山谷的斜坡处,有个巨大的螺旋。
  就像眼珠冷不防被人敲了一下似的,我大为吃惊。一股像触电般不可思议的战栗窜过我背后。
  我像长鬃山羊般往下前往那座山谷,然后沿着对面斜坡前往螺旋所在处。
  被认为是日本最古老地层的古生代志留纪地层,就此裸露在我面前。
  当中有个巨大的灰色岩石螺旋。
  是鹦鹉螺化石。
  直径应该有五公尺吧。
  我知道在菊石目(注20)的同类中,有直径达二·五公尺的化石,但这并不是菊石。怎么看都是鹦鹉螺的螺旋。
  染成绿色的阳光,从覆盖我头顶的高大日本冷杉(注21)树梢,朝我身上洒落斑斑点点的花纹。
  我犹如伫立圣地的清教徒,一边以双手碰触螺旋的灰色表面,一边全身轻颤。
  我之所以颤抖,并不只是因为这是惊人的发现,而是因为从心底涌现一股既怀念,又教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情。
  “这个螺旋一直在等我到来。”
  我心里这么想。
  早在四亿五千万年前,这只鹦鹉螺就在等候我的到来。
  这或许是我个人灵魂愚蠢的错觉。但那是神圣的错觉。
  后来我下山,在那年漫长的梅雨季开始前,再次前往那个地方。
  这次有一位我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研究生时代的朋友陪同。
  我深感惊奇。
  当时我让那位朋友站在我发现鹦鹉螺化石的地点,伸手指着对面斜坡。
  “就是那个。”我如此说道。
  友人闻言,纳闷地皱着眉头。
  “哪个?”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那里不是有个灰色的螺旋吗?”
  “在哪里?”
  友人东张西望。
  “喏,不就在那儿吗?”
  “没看到。”
  我初起以为是友人在跟我开玩笑。我明明看得这么清楚,他怎么可能看不到。
  但不久我便发现,他没开玩笑,他是真的没看到那个螺旋。
  “你说的好像是那个灰色的玄武岩。”
  友人说。
  “那不是玄武岩。”
  “就算不是,那看起来也不像鹦鹉螺化石啊。虽然岩石的形状是有点像。”
  友人一脸困惑样。
  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不到那个螺旋?我不明白原因。
  我带他来到鹦鹉螺旁,伸手触摸,结果也一样。
  仿佛有股力量对我或我的友人眼睛产生影响,让岩石看起来像鹦鹉螺,或是鹦鹉螺看起来像岩石。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过那个鹦鹉螺的事。
  我都独自一人前去看那个鹦鹉螺。
  到底去看过几次呢?
  妹妹过世时,我来过这里。
  某年冬天,我因为很想看它,还一路拨开深雪,在雪地中露宿,专程前来。
  站在那螺旋前,灵魂感到不可思议的安详。当我灵魂痛苦难耐时,便会与这历时上亿年的化石螺旋对峙。与螺旋对望,仿佛我会就此化为螺旋的一部分,身体甚至感觉得到银河悠久的流速。
  夜悄悄来临的星空下,我和螺旋共眠,旅行在星星的时间之中。
  只有待在这颗螺旋旁,才会比诵念莲法教义更能安抚我心中的修罗。
  而此时,我正踏着通往螺旋之路的最后每一步。
  我清晨三点离家,走着走着,黑夜远去,白天时,我步履未歇,黑夜再度来临。
  我带来的饭团已吃完,腰间水筒的水也所剩不多。每跨出一步,便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我唯一在意的,是没跟任何人说一声便离家。我真的觉得很歉疚。但要是我向人透露此事,一定会遭人拦阻。
  我的身体炽热犹如火烧。
  我想起了妹妹。
  在那昏暗的病房里,妹妹是多么想前往林中。
  我想和妹妹一样,榨干我最后的一滴生命,穿过我最爱的森林,一面吸呼绿叶和枯叶的气味,一面踩过熟悉的树根和岩角,前往螺旋沉眠的山谷。
  今晚是新月。
  窄细险峻的山路一路绵延,就连到底有多险峻也不可知。但我毫不旁徨。
  因为白色的螺旋之路就像散发光芒般,一路通往森林无明幽暗的底部。我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行了。
  风在我头顶上方的幽暗中,摇撼着日本山毛榉(注22)树梢,沙沙作响。
  我犹如一头伤重濒死的野兽,一心一意地往前走。
  为什么我一个有病在身的人可以走这么远,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这就像即将熄灭的蜡烛,最后燃烧发光的现象。
  我曾经走进二荒山的那座山谷。
  我走下山谷,涉水后仰望,发现鹦鹉螺四周盈满朦胧的磷光。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口中诵念莲华经,一路往上走。
  鹦鹉螺的螺旋被漂亮的珍珠光芒包围。
  南无妙法莲华经!
  是因为我看到了怪异之物吗?
  那螺旋在无明的黑暗之中绽放,如光的莲华一般。
  碰触螺旋的表面,那已不再是岩石的触感,而是生物的肤触。
  我望向一旁,发现理应化为岩石的鹦鹉螺,它的嘴伸出无数根桃红色的触手。就像只巨大的章鱼,一头钻进螺旋的入口,脚在外头晃动一般。不,与其说那是章鱼的脚,不如说是更为纤细美丽的,飞天(注23)的丝绢羽衣。
  其中一根桃红色触手,碰触我的身体。
  南无妙法莲华经!
  当时有一股不属于这世上的快感贯穿我全身。
  感觉有个急促不安的东西从我体内深处站起身。
  耳畔好似传来一头黑暗野兽发出的长嚎。
  ——来吧。
  就像螺旋这样对我说。
  它告诉我:你用不着再忍耐,大可将自己的肉体交给那从修罗中现身之物。
  无数肉色的触手中心,柔软的入口张开了嘴。
  ——来吧。
  螺旋说道。
  我原地跪下。
  触手朝我伸来,湿滑地缠绕上我的全身。宛如会将我灵魂融化的法喜,从我体内逐渐被诱导出。
  我就像被拉进去似的,一头伸进那肉色的触手中心。
  温暖的触感缓缓包覆我的肉体。
  ——啊。
  我口中发出好似变成胎儿般,舒畅的低吟声。
  感觉我就像与有情众生降生人世反其道而行,重新回归母体。
  我完全潜入螺旋中。
  眼中已看不见任何东西。
  像胎儿般手脚蜷缩,逐渐被吸进螺旋的更深处。我的肉体似乎也随之融进螺旋的肉体中。
  有个东西握着我的手。以柔和温暖的力量,包覆我的手。
  那股力量就像在引导我。
  我感觉螺旋内部犹如一座复杂的迷宫。我明白自己此刻正凭借那股力量,走在迷宫中,准确地朝真理迈进。
  “梨多?”
  我轻声喃喃自语。
  我会看过一本国外的书,书中提到,带领走进螺旋迷宫者的神奇力量,是称为“天则”(梨多)(注24)此一原理之名。
  那个力量没有回答。
  我就只是不断地被吸进螺旋深处。
  注1〔编注〕Ficus microcarpa,桑科(Moraceae)常绿乔木,台湾很常见。
  注2〔编注〕Asplenium antiquum Makino,日文名“大谷渡”,铁角蕨科(Aspleniaceae)植物。
  注3〔编注〕学名Aglaomorpha coronans,日文名“饰羊齿”,水龙骨科(Polypodiaceae)植物。
  注4〔编注〕应指日本七〇年代末期爆发的第二次学运。诉求反安保条约、抵制大学高学费,要求校园民主化,各大学全共斗(全日本学生自治会共同斗争会议)与新左翼间展开武力斗争,全国五十五所大学被封锁停课。
  注5〔编注〕日本政府类似镇暴警察的部队。
  注6〔编注〕Robindronath Thakur(1861-1941),生于印度加尔各答。曾获一九一三年诺贝尔文学奖。
  注7〔译注〕指《银河铁道之夜》中的一个故事。
  注8〔编注〕Mobius strip,结构为一个纸带旋转半圈再把两端接上,沿着表面得以无限延伸,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
  注9〔编注〕Klein bottle,结构为一个瓶子底部有一个洞,延长瓶子颈部后扭曲进入瓶子内部,和底部的洞相接。在数学领域中指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没有“内”“外”之分,类似莫比乌斯带。
  注10〔编注〕学名Passiflora caerulea,又名百香果花,日文名时计草,西番莲科(Passifloraceae)常绿藤本植物。
  注11〔编注〕指日本明治、大正年间的花卷叮,位于岩手县,属稗贯郡,为日本童话诗人宫泽贤治故乡。于昭和二九年(1954)时与另五町合并为花卷市并脱离稗贯郡辖。
  注12〔译注〕佛教语,指如来所得之道,更无过上,故名。
  注13〔译注〕欲界六欲天的第三天部,意为善时分、善时、妙善。
  注14〔译注〕观世昔所在的净土。
  注15〔译注〕“有情”为具有感情和意识等心性之物,如人类、鸟兽等,意指众生。“色界”则为三界之一,位于欲界之上,无色界之下的世界。
  注16〔译注〕“生有”指于诸趣中投生的一刹那;“本有”是在一生过程中,除去生时刹那和死时刹那外,其间的寿命;“死有”指死时的刹那,其时间仅限于中有末生之前;“中有”是指在今世已死,后世未生中间的中阴身。以上四有,是欲界色界的众生,在一次的生死中所具有的四种有。块鹦鹉螺化石的所在地。
  注17〔编注〕The Book of Imaginary Beings,中文旧译名《想像的动物》,由阿根廷文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担任阿国图书馆馆长时写成。
  注18〔编注〕梵语Nirvana,佛教术语,意译为圆寂、灭度、寂灭、无为、解脱、自在、安乐、不生不灭等,佛教徒追求之最终境界。进入涅盘者将永远离苦,不再进入轮回。
  注19〔编注〕Crytomium falcatum,日文名“鬼羊齿”,鳞毛蕨科(Dryopteridaceae)常绿多年生草本。
  注20〔编注〕Ammonitid,一类已灭绝的头足类,是非常好的指准化石。
  注21〔编注〕Abies firma,日文名“枞”。松科(Pinaceae)常绿针叶树。
  注22〔编注〕Fagus crenata,日文名“抚”,壳斗科(山毛榉科,Fagaceae)落叶阔叶树。
  注23〔编注〕佛教石窟壁画中飞舞的天人。
  注24〔编注〕即部分吠佗经赞歌中提及之所谓“理法”,被视为宇宙的法则、秩序、正义、真理或伦理原则。
  螺旋问答
  问 极微为何?
  答 所谓的极微,是“存在”的事物中最小者。切不断,破坏不了,不长也不短。既非四角形,也非三角形,它没有形状,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到,什么也不是,什么也都是,这就是极微。
  问 微尘为何?而色又是为何?
  答 所谓的微尘,是看得见的事物中最小者。所谓的色,是因微尘而生的一切事物。色的总量即是识的总量,识的总量即是色的总量。所谓“色心不二”,指的便是这个。
  问 识为何?
  答 识——思想为螺旋。只要思索,极微便会因思想而靠近,产生微尘,微尘因缘而结合,因业而环绕,即产生螺旋。螺旋为有情(生命)。有情遵从轮回,轮回遵从有情。轮回因螺旋而生,螺旋又因轮回而生。色界之实相为螺旋。时间亦是螺旋。遵从时间之螺旋,名为进化。
    色、识、有情、螺旋、轮回、进化,全是同一件事物之别称。
  问 那么,佛为何?
  答
  问 问,佛为何?
  答
  问 再问,佛为何?
  答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二之螺旋
 蚀之一
  我一直沿着螺旋而上。
  我一直潜进螺旋中。
  螺旋没有尽头。早已超越二荒大楼的高度。只有途进我鼻端的气味微微变浓。不,那或许也是我的错觉。我的体内开始盈满甜美的漩涡。
  螺旋不论潜得再深,也没有尽头。我的肉体每多潜入一分,就会被剥离,犹如不断重生一般。就像一条蛇,无尽地脱皮,朝温暖的母体内潜入。
  我的身体逐渐被幸福盈满。
  身体仿佛逐渐融入螺旋的甜美中。
  跟在我身后的生物,它透明的光逐渐提高亮度。
  引导我的那股力量,渐渐变成明确之物。
  上下前后的感觉,似乎正从我的肉体和手脚流失。
  我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融入温暖的黑暗螺旋中。
  非去不可——我在心中暗忖。
  我一定要找寻让人们幸福之路,抵达真理之路。
  疯狂的冲动贯穿我身体,激昂的感觉几欲将我撕裂。
  我仿佛已逐渐不再是我。
  我逐渐溶解,同时与我自己重叠。在重叠的同时,逐渐溶解。
  巨大的螺旋之海。
  温暖的螺旋之肉。
  混沌之血。
  混沌之海。
  心里这么想,它马上化作形体,形体又直接化为思想,潜入我心中。
  我变成我、我变成我……
  就这样,我和我变成了我,失去了哀伤。
  柔和的羊水大海包覆着我。
  我变成融化的胎儿肉块,感受着那股温热。
  宛如在羊水中度过漫长的时间。
  我被透明的力量温柔地包覆。
  月亮在我体内轮回。
  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我体内。
  那是问,问中包含了答。
  那是答,答中又包含了问。
  问与答、答与问所显示出的螺旋图案,就此化为不可思议的螺旋力,将我推向螺旋的高处,拉往螺旋的深处。
  我是螺旋。
  我正梦着月亮。
 蚀之二
  某处传来浪潮声。
  像是在近处,也像是在远方,顺着风传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那声音的呢?
  我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怔怔地思索此事。
  声音透过腹部、内脏,化为甜美的震动,传进我耳中。
  胎儿在羊水中听到的心跳声,可能就像这样。
  右颊微微有种粗糙的触感。
  那粗糙的触感愈来愈鲜明。
  接着是海潮的气味。
  沙。
  海。
  我就像从长长的梦中醒来般,缓缓苏醒。
  我睁开眼。
  视野的下半部分塞满了沙子,可以望见昏暗的大海。
  昏暗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映入眼帘。
  我右颊朝下,俯卧在沙地上。
  我伸手撑起上半身。
  黑暗包覆着我。
  并不全然漆黑一片。
  空中明月高悬。
  美丽的上弦月。
  如蓝色磷火的月光,在海上摇曳闪烁。我苏醒时,映入眼中的就是这道光。
  不知名的海岸。
  眼前是漆黑昏暗的辽阔大海,海岸线往左右绵延。
  我站起身。
  冷风吹来。
  在辽阔无际的天地之间,只有我的身体暴露在冷风下。辽阔的天地化为寒意,紧覆在我的肌肤上,我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想拂去身上的沙子,这才发现自己赤身露体。
  ——为什么我没穿衣服?
  我环视四周。
  在无意识下用眼睛四处搜寻我的衣服。
  沙地上什么也没有。
  ——非去不可。
  我心想。
  蓦然,一股冲动向我袭来。
  我才刚挪动身体,旋即停步。
  ——可是,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何方。
  为什么会突然兴起这股冲动呢?
  ——这里是哪儿?
  我心中暗忖。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我自问。
  接着,我就像全身毛孔全张开般,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实。
  ——我是谁?
  我尝到一股近乎晕眩的,本身肉体的失落感。
  我连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
  难道我被撕成两半,永远失去另一边的自己——
  厚厚的帷幕包覆我的记忆。
  复杂地层层交叠,纠葛交缠的记忆,就像未能成功羽化的虫子,在帷幕里蠢动。但那只虫呈现出什么样的形状和颜色呢?
  我几欲看出那朦胧的轮廓,却又看不清。愈是在意此事,轮廓愈是远去,像轻雾般,从我意识的指缝间溜走。
  我不知如何是好,呆立原地。
  暗绿色的波浪不断涌向沙滩。
  拥有神秘色彩的波浪。
  在冲碎前,往上翻卷的波浪内部,带有像血一般的暗红光芒。
  一幅幽暗、阴森的画面,在我心中扩散。
  像在深海底跳动的大陆般巨大的心脏。
  仿佛是它的呼吸化为起伏的波浪,涌向沙滩。
  这时,我从前方的波浪中发现一个不可思议之物。
  黑暗的波浪中,有个奇妙的东西现身。
  大小和一只大猫差不多的生物。
  而且它动了。
  虽然只在波浪间看到身体的一部分,但形状有点古怪。
  它顺着黑暗的波浪,朝岸边靠近。正缓缓从海中爬向陆地。
  是鱼吗?
  它确实很像鱼。
  但不是鱼。
  状似盔甲的鳞片。
  背鳍。
  像石狗公般的大颚。
  还有牙齿……
  眼睛不是长在头侧,而是长在前方。而且是用四只脚在地上爬。
  有脚的鱼。
  在月光下,它从波浪中露出湿滑发亮的全身。
  就像不想被退去的浪潮卷走似的,以脚撑住地面,配合涌上岸的海浪移动脚步。
  奇妙的光景。
  我不禁向后退却。
  它突然停止动作。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
  以它往前突出的双眼注视着我。
  我们的距离不到四步。
  圆睁的双眸中,蕴藏神秘的光芒。它眼中流露出一丝怯色,以及打量我究竟是什么东西的眼神。
  它和我对望了数秒之久。
  蓦地,它嘴巴微张,谜起巨大的眼珠。
  看起来像是在笑。
  它微微侧头,闭上嘴巴,然后再度张嘴。
  嗄……
  发出如是叫声。
  就像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语言,只有声音从口中流泄。
  这时——
  “阿伽陀!”
  我背后突然有人叫喊。
  我听见踢起沙子的脚步声,一道人影窜出。手中握有类似长棍的东西。
  与我对峙的奇妙生物,以惊人的速度翻身,溅起飞沫,跃进退去的浪潮中。
  那道人影瞄准奇妙生物潜入的浪潮,飞棍掷去。棍子插进浪潮中,在接着涌来的波浪冲刷下,冲上了沙岸。
  那道人影暗啐一声,捡起长棍。原来是一枝看起来像长棍的鱼叉。
  人影重新面向我。
  是名女子。
  女子站在我面前,从肩膀到胸再到腰间以布缠绕。是个身材丰满的女子。
  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马尾。
  她的乌黑双瞳满含惊讶地望着我。
  虽然个头高大,但看起来约只有十七、八岁。似乎还是名少女。
  这名少女对我说了些话。
  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摇了摇头,少女再度开口,指着那头可怕生物消失的地方。
  她的口吻中带有质问和些许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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