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我问。
少女蹙眉向后退却,手持鱼叉对着我。
看来她听不懂我说的话。
背对大海的少女,把视线移往左方。对面向她的我来说,则是右方。
我循着少女的视线望去。
看见一道人影走在海岸边,正朝我们走来。
也一样手持鱼叉。
“达孟。”少女朝人影唤道。
“雪拉!”人影应道,加快步伐。
像是名男子。
男子走近后,与少女并肩而立。
是名大汉。
体格足足大我两圈。厚实的胸膛,几乎和肩膀一样宽。粗犷的面貌,就像用岩石刻成一般。
卷曲的黑发,零乱地覆在前额。
他腰间缠着布,右手持鱼叉,左手握着绕成圈的绳索。绳子上挂着两只有脚的鱼,就是刚才我目睹的生物。从嘴巴穿往鱼鳃的绳子沾满了血。是有脚的鱼所流的血。
这两只鱼的头,全都被敲扁了。
男子腰间插着棍棒,前端沾血。应该就是用那根棍棒敲打鱼的头部吧。
男子看到我,顿时惊讶地呆立原地。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
接着,男子那栖宿锐利黄光的大眼珠转向那名少女。
少女快速地向男子说了些话。
她的话语中,多次出现刚才她喊的“阿伽陀”。
男子对女子的话露出不满之色。从厚唇间露出强健的白牙。持鱼叉的手微微往后缩,简短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意思好像是要我跟他走。
蚀之三
大海在我左侧,男子走在我右侧,少女走在我背后。
男子走在沙地上,朝他来时的方向而去。
我们皆沉默无语。
最后,来到一处河流的出海口。
由于现在是夜间,看不清楚,但这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在月光的照耀下,蓝黑色的水面起起伏伏。
有条沿河的路。
顺着那条路走了一会儿,原本脚下所踩的沙子,不知何时变成了土。
脚下还有杂草,不时有东西碰触我的小腿和脚踝。
男子突然停步。
少女朝路旁蹲下。从土地上拾起一根像粗大木棒的东西。她将木棒夹在膝盖间,从怀中取出某个东西。女子的指尖处发出小小的红光。
少女取出的是火种。
她夹在膝间的木棒前端,不久便在黑暗中升起橙色的火焰。
少女捡拾的是一根火把。
火焰看在已习惯黑暗的眼中,特别刺眼。
我们再次迈步前行。
这次换少女走在前头。
由于有火焰的亮光,走起路来轻松许多。
道路开始偏离河边。走着走着,水声逐渐变小。
碰触脚下的杂草愈来愈多。高度也比人的膝盖还高。在火光下细看,好像是蕨类的一种。
当我走在郁郁苍苍的蕨类植物中时,突然看到前方的灯火。
这对男女开始悄声交谈。
走近后,我这才明白那灯火为何。
前方有一栋小屋,犹如掩埋在蕨类植物中一般。灯光就是那栋小屋中流泄出来的。
小屋背后有一株像黑伞般枝繁叶茂的大树。很奇妙的树。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树。
小屋周遭的蕨类砍除得相当干净。
一踏进那座小广场后,周遭的蕨类植物开始发出沙沙声。高度及腰的蕨类植物中,有好几个黑色块体在蠢动。
沙沙沙,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冰冷声音——
那东西从蕨类植物中爬出。
类似巨大蜗牛的东西。
但那不是蜗牛。是高度及膝的黑色菊石螺旋。如蜘蛛般的毛茸茸触手,从硬壳中伸出来。
我双腿僵直,倒抽一口冷气。
那螺旋像噩梦般朝我逼近,那对男女却只是很不耐烦地望了它一眼。
叽。
叽。
螺旋们一面叫,一面朝男子身边聚集。螺旋不断爬出。看不出究竟有多少。
螺旋的目标,似乎是挂在男子腰间的那两只有脚的鱼。
男子以鱼叉的握柄推倒紧缠在他身旁的螺旋。
螺旋滚倒地上,那蜘蛛般的触手暂时缩进壳内,但过没多久,那长满兽毛的触手又再度伸出,搔抓着地面站起。
在螺旋站起身之前,我一直看着它。
被触手根部包围的中心,有个被红肉包覆、宛如女人私处般的开口。里头甚至还长有牙齿般的东西。
我发现它的触手虽然像蜘蛛,但其实更像章鱼。尽管表面长满了兽毛,但触手没有关节。而且触手的根部内侧长有吸盘。
男子将螺旋推倒时,少女朝小屋里叫唤。
小屋门开启,一名老者露脸。
是名发似银霜的老者。留着长胡子,胡子也一样雪白。他满布皱纹的脸上,映着红色火光,但他显得气色不佳。左眼下方到脸颊一带有伤痕。
老人发现我,发出一声惊呼。
老人握拳,像在敲打某个看不见的东西似的,朝少女悄声说了几句话。
少女开口回答。
老人的脸缩回小屋内,少女走进小屋中。
男子和我随后走进。
小屋内有张木桌,上面的灯盘燃烧着小小的火焰。
屋内深处的墙上有个石造的炉灶,火焰发出火星子爆裂的声响。
里头有两个人。
刚才露脸的老人,和一名老妇。
两人身上同样也缠着一块布,上面还披着一件厚质外衣。外衣织有红蓝两色的螺旋图案。
老妇青筋浮凸的细手腕上戴着手环,两耳戴着耳饰。
少女向老人和老妇说了些事。似乎是在说明我的事。
门口传来有东西用爪子搔抓的声音。
那螺旋好像吵着想要进屋。
老人拖着一只脚行走,走向男子身旁。
男子将棍棒交给老人。
手握棍棒的老人眼中,栖宿着异样的光芒。他的目光投向黄土地面上那两只有脚鱼。老人猛然抡起棍棒,开始发狂似地朝那已死的鱼头猛敲。眼中布满血丝。
终于老人停止敲打,气喘吁吁地放下棍棒。
鱼头被打得扭曲变形。
另三人处之泰然地望着这一幕。对他们来说,这似乎是司空见惯的光景。
男子从炉灶旁取出一把“く”字形的柴刀。接着又从桌下取出一个高度及膝的小木台。木台做得相当牢固,表面沾有黑渍。是血迹。
男子将挂在腰间的两只有脚的鱼丢到木台上。看来,这个木台是料理台。
老人和老妇并肩而立,少女开始向他们说明。似乎正在谈我的事。
男子随手拿起柴刀朝有脚鱼斩落。
鱼头就此落地。
涌出大量的鲜血。
屋内弥漫着血腥味。
男子转眼已将其中一只有脚鱼支解,化为十几块肉片。
他将大门旁的窗户打开,一一将肉片丢向外头的黑暗中。
外头的黑暗马上充斥着一股忙乱的气氛。
触手在地上刨抓的声音。
硬壳相撞磨擦的声音。
一群不祥的饥饿野兽发出的喧闹声——
咕。
咕。
咕。
是螺旋的叫声。
明显啃食生肉的濡湿声响,令人听了寒毛尽竖。
而且中间还掺杂了牙齿咬碎骨头,喀滋喀滋的可怕声响。
螺旋正贪婪地大嚼丢往屋外的肉片。
坐在桌子对面的老人,声音变得略微凶恶。少女和老妇看似试图安抚他。
老人瞪视着我。刻在深处皱纹中的两条细眼,看得出充满憎恨之色。
蓦地,老人手抵着额头,一阵踉跄。
老妇急忙搀扶他。
老人双手撑着桌面,气喘吁吁。
少女和老妇将老人搀扶至内处一个像床铺的地方旁,让他躺下。少女和老妇都未显惊慌之色。
看来这是常有的事。
老人似乎有病在身。
老妇将盖上锅盖的陶锅放在炉灶的火上,向男子说了些话。
男子已将另一只有脚鱼俐落地支解成数块肉片。将取出的内脏放在素烧盘子上。旁边的另一个盘子,则装有暗红色的黏稠液体。是从有脚鱼身上挤出的鲜血。
灯盘的火焰,在盘子表面舞动。
男子端着两个盘子走向床铺。
老妇接过装血的盘子,凑向合眼的老人口中,分几次让老人把血喝下。
青筋浮现的喉咙,鼓起的喉结像生物般上下滑动。
少女拭去滴在老人白胡子上的鲜血。
老人微微睁眼。
抬起右手。
一眼瞥见他右手手掌有皱缩的伤疤。
老人挪动右手,像在索求什么。
老妇颔首,从另一个盘中以指间拈起刚取出的内脏,放进老人口中。老人嚼了良久,这才咽下。
老人吃完一盘后,不久便沉沉入睡。这时,放在炉灶火上的土锅已冒出腾腾热气。
老妇以木杓从土锅中捞汤,装了四碗。
少女将碗摆在桌上。
是泛着一层浮油的汤。
那气味令人食欲大振。
少女和男子坐在桌旁。老妇以动作示意要我也坐过去。
我战战兢兢地朝椅子坐下。
男子那粗犷的脸明显流露出不满之色。
老妇端起碗,啜饮着汤。少女和男子也跟随她,我也啜饮进那温热的液体。汤里带有某种肉香。是我喜欢的浓郁口味。
我喝完汤后,老妇站起身,捧起土锅拿到桌上。开始从锅里捞出“熬汤”用的“肉”,装进碗里。
我一看到锅里的肉,不禁一阵反胃。
我胃部紧缩,里头的东西差点没吐出来。
我将那作呕的冲动挡在喉头。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我肯定张口便呕。
这肉就是刚才在外头的那些菊石般螺旋的触手,切成一圈圈的肉片,上头的毛都已拔除,但仍留有刚才见过的吸盘。
老妇端了两碗到少女面前。
这时,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发出生气般的叫声。
老妇摇了摇头,像在训斥男子。
但男子反而更大声。他站起身指着我,朗声向老妇说了些话。
老妇望向沉睡的老人,微微摇头。
她接下来好像打算做什么,但男子似乎颇有意见。
老妇朗声训斥男子。男子坚不吐书,以凶恶的眼神瞪视着我。
看来,老妇和少女似乎打算在老人沉睡的这段时间瞒着他做某件事。
待男子静下来后,少女朝那装有肉和汤的两个碗里吐口水。老妇端着那两个碗,来到我面前。
将那两个碗搁在我面前的桌上。
老妇示意要我也朝里头吐口水。
似乎在说:就跟少女一样,朝这两个碗里吐口水吧。
我摹仿老妇,做出吐口水的动作,老妇点头。
她一再以动作催促我,于是我也朝碗里吐口水。
老妇将一碗留在我面前,另一碗端给少女。
她坐回自己的座位,合眼开始念念有辞。好像是韵律缓慢的某种咒语。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涉入某种仪式。
待老妇咒语诵罢,她看了我和少女一眼,轻轻叫了一声。
少女将手伸进碗中,以指尖拈起一块兀自冒着蒸腾热气的肉片,送入口中。
这种肉我实在难以下咽,我望向他们三人。
老妇和男子都没吃肉。
吃的人只有那名少女。
老妇以犀利的眼神瞪着我。
并以犀利的声音讲了一句和刚才同样的话。她指着碗中,然后手移至嘴边。
意思是叫我把肉吃下去。
我投以不置可否的微笑,但老妇脸上的表情始终没变。
男子的眼神变得更加凶恶了。
以尖刺的目光紧盯着我。
那是僧恨的眼神。
男子向老妇说了些话。
感觉像是在说“他明明就不想吃,何必强迫他吃呢”。
老妇朝男子说了一句话,男子安静了下来。
老妇又叫了一声。
以严峻的眼神瞪视我。
我惴惴不安地将手伸向肉片,用手指拈起最小的一块。
将它送入口中,几乎没嚼就吞进肚里。
少女站起身。
她望着我,双眸闪着光辉。
走到我身旁,执起我的手臂,要我站起。
我站起后,少女伸手探向我胯下。
我甚至来不及惊讶。
我的那话儿被少女握在手中。
少女在我面前嫣然一笑。
我第一次看她笑。
——她好美。
到那时我才发现这件事。
蚀之四
霸道的阳光几欲从我的眼皮缝隙射进来。
它过于刺眼,我很排斥地摇着头。
下巴撞到某个物体,我就此醒来。
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我深吸一口气,一股带有汗水味的女人发香送入鼻端。
有个女子的头枕在我左盾上。我的下巴就是撞到她的头。
我是用左臂搂着她的头睡着的。
女子发出阵阵沉睡的鼻息。
我左肩酸麻。她微微上下起伏的乳房,紧抵着我的侧腹。
我们两人都全裸。
女子的左臂环住我赤裸的胸膛。
昨晚的记忆苏醒。
我几乎可说是被这名少女侵犯。但感觉又不是那么讨厌。因为少女的欲望虽然露骨,却一点都不给人阴沉之感,甚至可说是相当舒畅的一晚。也许语言不通,反而该为之庆幸。
最重要的是,少女昨晚第一次展露的笑容,令我深感着迷。
掺杂了我们彼此唾液的那一餐——似乎是婚礼,或类似的仪式。
昨晚我被少女带进里头房间的床上——然后迎接今日早晨。
这么做真的好吗?这份不安当然盘据在我心中,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同时也尝到一种满足感。
仿佛很久以前,也曾迎接过这样的早晨。
搂着裸女的香肩,嗅闻女人发香醒来的早晨——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狭窄的公寓。
昏暗的仓库。
熟悉、痛苦、奇妙的伤痛,与遁份记忆相互重叠。
森林。
许多人。
旱田。
高楼大厦。
风。
车。
与现在这个地点相去甚远的影像浮现我脑海。
那是梦中的影像?还是我实际体验过的事?关于此一片模糊,无从分辨。我明明记得那个世界所用的语言,记忆的距离却遥远。
桌上许多蒙上一层灰的螺旋。
但我究竟是谁?是如何来到这处海滩?脑中没半点头绪。
我心中浮现的画面陡然一变。
某座白雪皑皑的高山,巍然立于蓝天之上。好像从没见过,但又觉得似乎与我关系密切。
还有下着冰雨的庭院。
装在有两道缺口的陶碗里的白雪——
那个碗的影像,与昨晚仪式中碗的影像相互重叠。
这是失去我生命中重要人物的记忆。
浮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她有时穿牛仔裤,有时穿和服。那幅画在我脑中交互更替,但唯独她的脸始终模糊不清。
我还记得她肉体的触感。甜蜜的娇喘与柔软白皙的身躯。不,不可能,我明明应该没和她上过床才对——
宛如灵魂被扭断般的,修罗的记忆。
肉体的记忆,亵渎了那名女子的神圣。
然而——
我体内盈满近乎疯狂的欲望。
潜进这个螺旋里,顺着螺旋往上爬。
来吧。
我的胯下之物坚硬地勃起。
我昂然挺立的男性象征,突然被某个温柔的力量紧紧握住。
我从幻想中醒来。
是少女握着我坚挺的男性象征。
少女的黑色眼瞳,满含笑意地望着我。
少女握住我男性象征的手,微微抽动,她露出皓齿而笑。
我手伸向她的酥胸,就像要确认它的重量般,以手掌加以包覆。少女的乳头在我掌中变得硬挺。眼前是比我的任何幻想都还要真实的触感。
我们四唇相接,离开,然后再次贴合。相互吸吮彼此的舌头。
她的舌头就像有生命似的,缠绕住我的舌头,四处游移。
那柔韧的肉体,缓缓覆在我身上。
结实的细腰,压在我身上。
半晌过后——
我和少女这才离开那张床。
她曼妙的胴体完全展露在我面前。双峰大大地往前挺出。
在我的注目下,少女似乎有点难为情,转身背对我。臀部浑圆饱满。
床下有一块为我准备的布。我不知该如何用它来缠绕身躯,但少女马上俐落地用那块布缠住我腰间。
接着她以自己昨晚脱下的布,缠向自己身躯。布的一角披在右肩上,然后从上钻过腋下,包覆住乳房,缠在腰间。乍看像是随意缠绕,其实手法相当巧妙。不是光看一、两次就能学会。
缠好后,少女转身面向我,指着自己说:“雪拉。”
这似乎是她的名字。
是昨晚那名男子在海岸边提过的名字。
终于自我介绍了。
“雪拉。”我如此说道,指着她点了点头。
她——雪拉喜孜孜地摆动她纤细的下巴点头。
接着雪拉指着我,意思是要我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摇头。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
雪拉指着我低语道:
“阿湿波(注1)。”
雪拉似乎想替我取名。
“阿湿波?”
我指着自己说。
说完后,雪拉笑盈盈地一再点头。
雪拉和我钻过挂在入口处的布帘,从寝室来到客厅。昨晚一起享用“仪式”大餐的房间。
老人仍旧以与昨晚一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老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没看到男子的身影。
老妇一见我们到来,微微一笑。先前眼中的犀利目光,此时已不复见。
刚才玩过的自我介绍游戏,现在又重复一次。
老人的名字叫阿尔哈玛德。
老妇的名字叫优哩婆湿(注2)。
而另一个不在场的人——那名体格壮硕的男子,名叫达孟。
我和雪拉来到屋外。
眼前是一望无际,和缓起伏的草原。浓密的蕨类植物,受风吹起伏摆荡,在层层重叠下,呈波浪状向外扩散。
更前方是大海。
我看到大海时,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我看不到水平线。
水平线与远方的天空融为一体,分界朦胧模糊。
水平线——或是人们所说的地平线,是地球会有的圆弧边线。这里完全看不到。
这片海比原本理应会化为水平线,看不见后方圆弧边线的地点,却还要往更远处延伸,就此融入天空。
并不是大海消失,而是因为大气层太厚,分不出远方天空与海洋的分界。
站在我前方的雪拉回过头来,眯着眼睛仰望我背后的天空。
我顺着雪拉的视线望去,望向后方天空。
我的视线就此冻结。
小屋背后的天空,几乎完全被一个无比巨大的东西所阻挡。
——山引
不,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朝天空开展的大地。大地朝苍穹隆起,向外扩展。
天空有一条地平线。
一时间,我的丈量感为之麻痹。
我的思考能力停止,估不出它究竟有多大。
看不到山顶。
山顶也许在地平线的另一侧,融入遥远的天空中。
我凝睇着这座山,半晌说不出话来。
心里盈满几欲疯狂的感觉。
一股令骨头相互辗轧,皮肉为之烧焦的灼热之物从体内狂涌。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旅程才来到半途。
注1〔编注〕音同Asvin,字面意思为“驯马者”,是婆罗门—印度教中的一对容貌俊美的青年双子神,分别名为Nasatya与Dasra,中文中常被称为“医神双马童”,在《吠陀经》里是象征日出与日落的神,也是驱逐病痛的神医,并且惩治恶徒。
注2〔编注〕音同Urvasi,字面意思为“宽广地延伸”,印度神话中之广延天女。
螺旋论考
所有生物中,就属鹦鹉螺将自己的身体塑造得最接近宇宙真理。
数亿年前,几乎与古生代同一时期出现的菊石,如今已是灭绝的化石物种,相较之下,鹦鹉螺至今却仍保有和当时相似的形体,生存于太平洋热带地区。
以时间来看,约有五亿年之久。
菊石灭绝,鹦鹉螺存活。
——这是为何?
特奥多·安德列·库克(注1)说,这是因为鹦鹉螺的螺旋“描绘出数学性的理想螺旋”。
如果对鹦鹉螺的螺旋画出一条连接圆弧的直线,会发现有个特质,就是直线与圆弧始终都维持六十度角。这以黄金分割比例呈曲线展开的,就是人称“对数螺旋”的鹦鹉螺螺旋。菊石的螺旋近乎圆形。与鹦鹉螺那宽阔的螺旋相比,菊石的螺旋是采同心圆,形状就像以同样粗的绳子缠绕而成。
鹦鹉螺——
虽然有“螺”之称,但其实不是螺的同类,而是软体动物门头足纲鹦鹉螺科的海生动物。比起螺,它更接近乌贼、章鱼等二鳃类(注2)。
是五亿年以前,出现于古生代寒武纪的生物。全盛时期逾三干五百种之多,但目前在南太平洋海中,只有四种残存。
还有其他诞生于远古海洋中的螺旋生物。
比鹦鹉螺晚约一亿数千万年,在约莫四亿年前的志留纪前期,菊石从鹦鹉螺分枝,就此诞生。
菊石出现后不久,马上扩增物种,在短短不到一亿年的时间里,种类数量爆增为一万五千多种。约是鹦鹉螺的四倍。
然而,菊石在它的全盛期,中生代白垩纪时,突然灭绝。
一万五千种当中,连一种都没幸存,灭绝得极为彻底。
照这样来看,菊石的物种数量之所以会爆增,感觉就像是为了诞生出可以让自己存活下去的螺旋,所做的最后挣扎。事实上,灭绝前的菊石,出现各种奇形怪状的螺旋。
钩角石这种菊石就像拐杖一样,至于日本菊石,形状则是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刚从屁股拉出的一坨屎。
演化到这一步,甚至给人一股恶魔式的可怖之感。
但菊石终究还是没能存活下来。
从它出现到灭绝,约挣扎了一亿六千万年之久。
菊石灭绝,最后只有四种鹦鹉螺幸存。
为什么?
出现于远古海洋中的相似生物,有一方幸存,另一方为何就灭亡了呢?
若就前述库克的说法,可说是起因于鹦鹉螺与菊石的螺旋数学之美。
美丽的螺旋幸存,不够美的螺旋则灭亡。
换言之,具备完美螺旋者,有神力栖宿其中。借由这股神力——也就是螺旋力,鹦鹉螺才得以看见未来。在远古的海洋中,鹦鹉螺看到未来,因而借由菊石的形态从自己的品种中分歧出来,将具有灭绝要素的螺旋舍弃。如果是这样,菊石这物种打从一开始就走上灭亡的命运。
菊石的螺旋对生命而言,是一种封闭的螺旋。
而鹦鹉螺的螺旋,还有另一项耐人寻味的事实。
以演化论闻名的查尔斯·达尔文,他的儿子乔治·霍华德·达尔文提出的“潮汐演化论”,认为在地球形成之初,月球相当接近地球,两者形成一个运动体系,以不到五小时的时间相互自转。根据某英国物理学者的计算,现在月球以每年三公分的速度逐渐远离地球。
月球对地球最大的影响力,便是潮汐作用。地球会因月球而出现潮汐。此潮汐作用造成海水与地壳间的摩擦,地球的自转周期便会因此踩刹车,这时消失的地球旋转能量,有一部分会让月亮远离地球。
也就是说,回溯过去,地球的自转周期远比现在来得快,月球也离地球更近。若以理论来探究,在极限的情况下,可推算出月球与地球的距离约一万五千公里,地球的自转周期,亦即一天的时间,连五小时都不到,月球的公转周期为五小时多。
根据杰佛瑞斯(注3)的说法,那约莫是四十亿年前的事。
自鹦鹉螺诞生在地球上的这数亿年来,月球与地球的拉锯和距离,都记忆、刻画在它的螺旋中。
鹦鹉螺一面成长,一面不忘每天在它的螺旋气室刻上一道道的条纹,就像年轮般。而一个气室里的刻痕通常有二十九道。与现今月亮的朔望——亦即月亮圆缺的周期一致。从愈古老的地层中发现的鹦鹉螺化石,其单一气室里的刻痕数愈少。有调查记录指出,从数亿年前的地层中发现的鹦鹉螺,气室刻痕仅有九条。这证明月亮当初很接近地球,公转周期也远比现在来得快。
鹦鹉螺将月亮的运作卷入螺旋中。
换言之,鹦鹉螺这种生物,一面将月亮的时间封闭在自己体内,一面成长。
出自《螺旋教典》卷六 论考篇
注1〔译注〕Theodore Andrea Cook(1867-1928),英国编辑、作家。
注2〔编注〕头足纲可依鳃的数目分为四鳃亚纲和二鳃亚纲。鹦鹉螺是四鳃亚纲唯一现存者,二鳃亚纲下的十腕总目有乌贼,八腕总目则是章鱼。另有已灭绝的菊石亚纲,但也可归类于四鳃亚纲。
注3〔编注〕Harold Jefferys(1891-1989),英国数学家、统计学家、地球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三之螺旋
凝滑之一
我们每天采集螺旋,啃食螺旋,以此度日。
这近一个月的日子来,我都与螺旋和少女共度。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是谁,从何处而来。
我是谁?
我来自何处,欲往何方?
我是拥有两只脚的疑问。
我只知道,自己正在找寻答案而踏上的旅途之中。
我和成为我妻子的少女——雪拉,就在淡绿色的螺旋中。
螺旋在我的膝盖上摇晃。
螺旋的叶子,轻搔我的肌肤。
刚长出的蕨类嫩芽,呈发条状的螺旋形。
每当一阵风吹来,螺旋草原便随之起伏。
那起伏如同波浪,波纹一边向外扩散,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往草原的彼方窜去。就此直奔蔚蓝天际。
风中蕴含甘甜的海潮香气。
那香气唤醒我体内不可思议的悸动,微微带着血的气味。
小屋就建造在这片蕨类草原中央。
从和缓起伏的草原另一头,可以望见这座小屋的屋顶。
我喜欢这段和雪拉一起漫步、采集螺旋的时间。
这也是我向雪拉学习当地语言的时间。
——苏迷楼(注1)。
那就是这世界的名称。
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天,雪拉告诉我这个名字。
这段时间我学会的语言,并不仅止于此。虽然还没办法流畅地与人对话,但已能做简单的日常对话。当表达能力达到某个程度后,运用语言的能力便进步神速。
拥有健康胴体的雪拉,连在闺房内也不忘教我。这样还不进步才真是奇怪。
不只是这块土地的名称,连住在小屋里这四人间的家庭关系,我也已经知悉。
老人阿尔哈玛德是雪拉的父亲。
老妇优哩婆湿是阿尔哈玛德的妻子,雪拉的母亲。
身形奇伟的年轻人达孟,是雪拉的哥哥。
只有他们四人住在这块土地上。
截至目前,我也只见过他们四人。
卸下腰间的竹篓,我和雪拉在灿烂的阳光下摘采蕨类的嫩芽螺旋。
白天时,都不见那些螺旋虫的身影,不知躲哪儿去了。
不时会在草丛中发现巨大的坑洞,听雪拉说,螺旋虫白天似乎就躲在这些坑洞中。
竹篓里装的螺旋已超过一半。
在小屋四周,就只能采集到这些,等竹篓装满后,我和雪拉的快乐时光正等着我们,于是我们走向远方。
置身在螺旋中,整个世界只有蓝天、螺旋,还有我们。
只有随风摇曳,相互碰触的螺旋声,静静在我们耳边搔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