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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_2 梦枕獏(日)
  “摄影师是吧。”
  我颔首。
  他们仍用枪指着我。
  我这才知道,枪口的黑色圆孔竟然会给人带来如此强烈的恐惧感。
  那两名孩童身体底下的血轮就像活物般,往外扩散,在地上形成黑色的痕迹。
  “你到这里做什么?”
  体格像摔角手般魁梧的男子问。
  他双手持枪,手背上长满毛茸茸的褐色长毛。
  我用极端不流利的英语解释
  “我看你不是说谎,就是个大傻瓜。”摔角男说。
  显而易见,他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
  “刚才的事,你拍下了吗?”拿着我护照的男子问。
  “没有。”我说。
  我没说实话。
  但连我也知道,他们三人并没有相信我。
  “把底片交出来。”
  摔角男以枪口戳我肚子,如此命令。
  “为什么?”
  “交出来。”
  “为什么我要交出来?”
  我拼命逞强地应道。不但破音,而且还很不中用地发抖着。
  “我们大可杀了你,再拿走你的底片。”
  “这么做反而还比较轻松。”
  “一名摄影师死在这种地方,要捏造死因,方法多的是。”
  我那微乎其微的坚持,已达到极限。
  我从相机里取出底片,交给其中一个男子。
  男子一口气从暗盒里抽出底片。
  “真是遗憾,全部都曝光了。”
  他们发出低俗的笑声。
  手拿护照的男子,将它塞进我的口袋里,拍了拍我的肩膀。
  “滚吧。”他冶冶地低声说道。
  “这下你们要放我走了吗?”我问。
  “没错,你滚吧。”男子一脸无趣地说道。
  我背对着他们,朝我刚才步出的森林走去。
  就在只差几步便能走进森林的瞬间,一股不知名的寒意突然从背脊往后颈窜过。
  我回身而望。
  摔角男的枪口正笔直对准我。另两人则是面带冷笑看着我。
  “本想让你死得轻松些呢——”
  摔角男如此低语,吐出嘴里的口香糖。
  我腰部顿时失去感觉,感到背后倏地一阵发毛。
  我将目光从枪口移开,一边发出笛声般的惨叫。想往前飞奔,但双膝打颤,动弹不得。
  这时,有道耀眼的白光从我眼角闪过,接着传来轰然巨响,同时,强大的冲击力打向我的后脑和背部。
  我的身体腾空而起。
  在我撞向地面的前一刻,意识已在黑暗中烟消云散。
  厚重的黑暗。
  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我一直都注视着它。
  我猛然发现自己正睁着眼睛。
  此刻我注视的,不是梦中的黑暗,而是自己房内阴湿的黑暗。
  我这个样子有多久了呢?
  又做了那个梦。
  那不愉快的过去的噩梦。
  右手食指仍有按下快门的金属触感。
  汗流浃背。
  全身就像蛞蝓爬过似的,湿湿滑滑。感觉好似泡在温水里。
  宛如泡过热水澡的一身热汗,正逐渐转变为冷汗。
  我深吸口气,将黑暗吸满整个胸腔,再缓缓吐出。
  有我的体味融入其中的黑暗,让我心情平静。
  熟悉的气味。
  熟悉的床单触感。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
  是那个梦。
  十多年前的事,至今仍鲜明地出现梦中。而且每次都在同样的地方醒来。
  我被爆风震向空中的瞬间。
  事实上,之后的事我没半点记忆。
  当我醒来时,已是五天后的事,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身疼痛,缠满绷带。
  据说是遭受游击队的炮击。
  那三名士兵当场丧命,只有我幸存。
  我会有从这噩梦中解脱的一天吗?
  当时我没能拯救那名少年和女童。
  也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
  就算当时我出声制止,或采取行动,他们两人也不见得能获救。显而易见,结果还是一样。然而,尽管我一再这么想,那幕光景还是无法从我脑中抹除。
  当时我什么也没做,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还用食指按下……
  我没资格享受幸福的人生。我是个不可以拥有幸福的人。只有在感觉自己不幸时,我才能略感心安。
  这是很卑鄙的生存方式。
  只有为了让别人幸福,我才能活在世上。
  不过,我感兴趣的是螺旋。比起别人的幸福,我更是被自己的不幸和螺旋所附身。
  我甩了甩头,坐起身,想挥除噩梦。
  我打开台灯开关。
  望向时钟,已经三点多。
  不是半夜三点,而是下午三点。
  由于我有关紧防雨窗睡觉的习惯,所以无法靠外头的亮光来判断时刻。
  我站起身,打开窗。
  初夏刺眼的阳光,以近乎物质性的力量击向我的眼睛。
  屋内充满许多杂乱的螺旋漩涡。
  我收藏的螺旋们。菊石化石和留有膛线痕的子弹。佛塔的照片、蜗牛和海螺的壳。轮盘。星宫图。莫比乌斯带(注8)。克莱因瓶(注9)。梵谷“星夜”的赝画。透明胶带。西番莲(注10)盆栽。
  众满了众多的螺旋。
  我慢慢更衣。
  为了前往新宿。
  有件事非得去确认不可。
  那个螺旋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扣衬衫钮扣的手指微感麻痹。理应早已习惯的麻痹感,最近似乎愈来愈严重。
  我望着墙上的镜子。
  镜中映照出一名瘦得吓人的男子脸庞。两颊瘦削,眼窝凹陷。
  那是一张受病痛侵蚀的脸庞。
  胃部一带有异物感和疼痛感。这是什么病,我心知肚明。我应该已来日无多,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到。
  我心中有种卑鄙的满足感。
  我的视线从镜子移向一旁的墙壁。
  灰色的墙壁中,出现无数个螺旋。像齿轮般周边有锯齿的弯曲螺旋。小的和我的拳头一般大,大的则是满出墙壁外。
  它们一面扭曲着改变形状,一面旋转。
  这是很明显的幻觉。
  只要看到灰色或颜色暗沉的物体.我就会从它们的表面看到螺旋。
  灰色的墙壁、乌云密布的天空,宛如一扇向螺旋宇宙敞开的窗。
  东京阴霾的天空,满是松脱的巨大螺旋在蠢动,显得无比诡异。
  自从在异国丛林里遭受爆风袭击后,我便开始看到螺旋的幻觉。极度讨厌人类、螺旋的幻觉,以及右手的麻痹感,都是那次事件的后遗症。
  而我也是从那之后对螺旋产生兴趣,开始搜集螺旋的。
  当时我后脑遭受强烈的撞击。有个约直径两毫米大的石片嵌进我脑中。被爆风震飞的石片,在我颅骨内撞出一个小洞,以螺旋状旋转着钻进我脑内。
  石片从小脑和枕叶间通过,钻过松果体,卡在左颞叶内侧的角落。那个部位俗称“海马回”,在演化史中仍属于古老层级的脑部下方组织。
  由于太过危险,无法以手术取出。
  讨厌人类这件事姑且不谈,造成我螺旋幻觉和右手麻痹的原因,我怀疑是那块石片。
  起初我无法相信有异物进入脑中,人还能活命,但如今早已习惯。
  这世上还有更厉害的人。
  美国有位男子名叫菲尼亚·盖吉,在一场爆炸事故中,一根直径约三公分粗、长约一公尺的铁管被震飞,就此穿透他的脑部后,他几乎是自行走回房间,等候医生前来。那根六公斤重的铁管,从他左眼进,由后脑颅骨穿出。可说是近乎奇迹。
  盖吉保住了一命,但从此性格大变。他变得粗暴,朋友纷纷离他而去。失去朋友,同时也失去往昔自我的盖吉,以他头部的伤和那根铁管供人观赏,一路从美国流浪到南美。
  他的颅骨和那根铁管,目前陈列在哈佛大学的医学博物馆中。
  我并不认为他的事和我完全无关。
  我感觉到:借着展示铁管和头部的伤来谋生的盖吉,与被螺旋幻觉附身,将螺旋视为生命依靠的我,彼此间有着共通点。
  当时,那对比我拥有更多未来的女童和少年就此丧命。而杀了他们两人,而且想连我一起杀害的那三名士兵,也命丧当场。理应没命的我,却活了下来。
  为什么是我活下来呢?
  真是不可思议。
  我应该死在那里才对。
  我再度坐上生老病死那理所当然的列车,感觉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封进我脑中的石片,不知何时会夺走我的性命。
  也许在我胃里日渐茁壮的异形细胞,会比它早一步送我下黄泉。
  我在自己的胃和脑中豢养着死亡。死比之前离我更近。人终究难逃一死。但为什么我们非死不可?
  已故的凉子和那两名孩童的身影,与墙上的螺旋重叠。
  尽管我合上眼,从一数到十后再睁眼,墙上的螺旋还是没消失。
  看到螺旋幻觉的频率也比去年高出许多。
  换好衣服,吃完简单的午餐后,我步出门外。
  我要前往的地方是位于新宿的三荒大楼,最近刚完工的高楼层大厦。
  为了前往新宿,我朝民营铁路的车站走去。
  穿过小巷弄,来到通往车站的大路时,我猛然抬头仰望苍穹。
  天空有螺旋。
  呼吸顿时卡在我喉咙中。
  那是一路向蓝天延伸而去的巨大螺旋。
  螺旋就像有生命的植物藤蔓般,从车站大楼的屋顶一路伸向天际,缠向高空的白云。
 朔之果
  吾妹,今日你将前往远方。
  天降冰雨,户外明亮耀眼。
  我紧紧咬牙,来回望着你和冰雨。
  在你即将远逝的此刻,我置身修罗的暴风中,呼吸着漆黑的光素,忍受禁忌的黑血低语。
  生者究竟能对将逝者做些什么?
  你的身躯,似乎连棉被的重量都无法承受。之所以从天花板吊起你的棉被,就是为此。
  吾妹。
  今日是星期一。
  平时我得到学校,站在孩子们面前授课。此时我待在你身旁,不知你怎么想?
  善良如你,想必已从哥哥我的眼中看出自己离死不远。听见哥哥内心一隅的声音说道,人非神佛,不可能美丽地死去。
  我对你无话可说。
  只能静静凝望你的双眸。
  我双手握拳置于膝上,双唇紧抿,想和你忍受同样的痛苦。
  你长叹一声,转头望向窗外的冰雨,接着悄悄合眼。
  这样的动作,你不知已重复几回。
  不久,你微微睁眼,那美得不可思议的红唇露出笑意。
  “请帮我取冰雨来……”
  你如此说道,声音就像蜉蝣临死前振动蓝色的透明翅膀般。
  起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合上眼,再度睁开眼,开口说道:
  “请帮我取冰雨来……”
  就像菩萨的话一般,贯穿我心中幽暗的修罗。
  我重重颔首。
  你的一句话拯救了我。
  将死之人,为了拯救留在人世者,竟能说出如此温柔的话语。
  对不知如何是好的我来说,这是何等感激无量的慈悲言语.你给了我机会,让我为你做些什么。为了我,你拜托我这么做。
  我紧握一只有两道缺口的陶碗,像子弹般冲向幽暗的冰雨中。
  冰雨从灰蓝的暗云中缓缓沉落。
  冰雨落寞地挂在松枝上,保有雪和水这两种雪白的双水相。那恐怖凌乱的天空,竟会降下此等美丽的白雪。
  啊啊,我坚强的妹妹。
  从银河、太阳,以及人称大气圈的这世界所飘降的白雪,不论在何地,都是如此雪白。
  在那封闭病房的昏暗屏风及蚊帐里,温柔燃烧着苍白之火的吾妹啊。
  那光泽亮丽的松枝,挂满晶莹剔透的冰雨,我前往汲取上天赐给吾妹的最后食物。
  吾妹,在你生命将尽的此刻,为了照亮我的一生,你刻意恳请我为你汲取这碗洁白的冰雪。
  吾妹啊。
  你大啖白雪。就像吃着昔日我请你吃的冰淇淋般,让上天恩赐的食物滑过你的喉。
  你就如此期待这场雪吗?
  “如果是在那座森林里,就算死,我也无憾。”
  我还记得你会经这么说过。
  我再次冲往屋外,带回刚才我汲取冰雨的松枝。
  你一把拿起它,将翠绿的针尖抵向你温热的脸颊。松叶的针尖刺着你的脸颊。
  “仿佛感觉得到森林的久远。”
  清新的松脂香气,将你的胸口染绿。
  你是多么想走进森林啊。
  之前你与高烧和病痛搏斗时,我在阳光倾照处开心地工作,想着他人的事,漫步于森林中。
  “若有来生,希望下次能生在一个不会只为自己所苦的世界。”
  你一面喘息,一面悄声低语。
  啊啊,尽管面临生命将逝的时刻,你还要为了自己老是拖累我的事道歉吗?你想说的是,来生转世时,希望自己来生能为他人受苦是吗?
  “我的样子很可怕吧?”
  你问我自己的模样是不是很丑。
  才没这回事呢。
  才没这回事呢。
  你的发色乌黑,两颊显得更加白皙、柔和、温暖了,不是吗?
  “可是,我身体很臭吧?”
  你接着问道,不放过我一丝的讳言和表情。
  不。
  不,吾妹。
  这里反而就像夏日的草原一般,满是小白花的芳香。
  但我无法对你这么说。
  因为我现在正走在修罗中。
  有一股狂乱的暴风,在我心中轰轰呼啸。我之所以显露此种眼神,是因为我正凝视自己两个不同的内心。
  “我、我将独自离去……”
  啊,吾妹。
  你不能如此悲伤地别过脸去。
  你菩萨般的双眼,看得见我心中的修罗吗?
  我发誓终生不娶。
  我很想站起身,背对你逃离。
  你菩萨般的双眸,从你紧闭的眼皮底下穿透我的背,几欲将我撕裂。
  我逃向你双眸视线无法抵达的主屋。
  接下来的时间,我好想向你诉说,我有多么痛苦,多么自责。
  稍顷,我在昏暗的主屋清楚地听见了。
  听见你最后的声音。
  “我耳鸣,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高声叫喊。
  有人尖声呼唤你的名字。
  我像狂乱的黑色疾风,飞驰而至。
  全身的毛发因恐惧而倒竖,犹如恶鬼附身般狂奔。
  我以罗刹之姿站在你面前。
  你就像摸索的盲人,双眸朝空中游移。
  我明白。
  我一切都明白。
  我紧搂着你,把耳朵凑向你唇边,使足了劲呐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大喊。
  我投入心中所有的修罗,纵声大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你像点头似地喘息,接着再也没动弹。
  我像狮子般放声咆吼,在地上扭动打滚。
  但这样还不够,我如狂风般冲出房外,奔进隔壁房间,一头钻进壁橱里。
  里头有螺旋。
  我不断转头,像个想要钻进棉被螺旋里的幼儿,我咆哮出心中的修罗。
  我看着厚重的黑暗。
  我朝它注视良久,接着蓦然发现自己原来醒着。
  原来我已缓缓醒来。
  眼皮发热,又厚又肿。
  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我频频落泪。梦的余韵就像脓一般,残留于眼皮上。
  在下冰雨的那天,我妹妹病逝的梦。
  从好几年前起,每次生病卧床便会做这个梦。
  现在是九月。
  已过了十年的岁月。
  当时的冰雨已消失无踪,只有梦中我想潜入的螺旋,在我两颊留下余温。
  今年是空前的大丰收。
  数天后就要举行花卷(注11)的庆典。
  为了庆典的准备工作而走向公民馆的孩童队伍,个个眼睛像琉璃般闪亮,也让我感染其欢乐的气氛。
  对即将步入无上道(注12)的我来说,这是何等的恩泽啊。
  但其实我真正的内心,仍走在幽暗的修罗中。
  我以为,为人们的幸福而活,就算是为敏子着想了,这果然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只是假装为人们着想,其实是为我妹妹着想。我该怎么做,该怎么走,才能找到翼正对人们有助益的正途呢?
  我的喘息犹如火焰,关节隐隐作疼,血液因发烧而变得像黏糊的熔岩。
  我已经睡一个小时了吗?
  在暗处鸣响的时钟声响,好似夜摩天(注13)的心跳般,令我成了个胆小鬼。
  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
  我所剩的时间还有多久?
  耳畔传来呼唤我灵魂的叫声。
  位于二荒山山麓的螺旋在呼唤着我,叫我快趁有生之年赶来。
  将我唤至补陀落天(注14)。
  我想去会会我发现的,自己的螺旋。想趁活着时再次亲眼目睹那个螺旋。
  数亿年——
  历时十几亿年的时间结晶体。
  鹦鹉螺的化石。
  生活在远古海底的生物,一面做着宇宙真理之梦,一面将自己的身躯塑造成月亮与时间的形状……
  那螺旋的深处,也许暗藏着银河和星云、昆虫与花草,我们生生不息的有情与色界之秘(注15)。或许唯有在品尝此天界甘露时,才能在自己心中体验银河,化为闪亮的宇宙微尘,融向无方四界。
  生,死,死后重生,轮回的回圈。
  生有、本有、死有、中有(注16)之灵魂螺旋。
  也许那里才有对人们有助盆的真理及真正的道路。
  壁钟开始缓缓发出钟响,就像在告知我的决心。
  我仿如在吞咽般,逐一细数钟声。
  尽管声音已停,我仍紧迫那逐渐远去的余韵,竖耳细听。
  沉痛、悲苦,宛如黑水晶的永远寂静。
  在灵魂静静鸣响的黑暗中,我以开始萎缩的双脚踩紧地面,昂然起身。
  就快了。只要我走出这里,持续走下去,尽管双腿虚弱无力,但明天我就能抵达那
  站在病床上的我,脚下的螺旋之路在暗夜中微微生辉。
 朔之因
  我发现那道螺旋楼梯,正好是五天前的事。
  我一位友人在二荒大楼的画廊开摄影展,那天是最后一天。
  我收到他以明信片寄来的邀请函,但走入人群对我来说是件麻烦事,一直到当天为止,我仍为该不该前去而犹豫。最后,那位友人在当天早上打电话给我。他对我说:你不必看我拍的照片没关系,但好歹露个脸吧。
  “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酒吧。”友人如此说道,挂断电话。
  他专拍人物,是位活跃的摄影师。
  不媚俗,不恃才而骄,女性裸照也不排斥,他从事的工作充满个人特色。尽管说话口吻听起来粗枝大叶,但其实他暗藏细腻心思,而且人面甚广。
  只拍摄螺旋的我,之所以能勉强糊口,其实全赖他的提拔。
  他是我少数几个说话时额头不会冒汗的朋友之一。
  我决定前往赴约。
  在摄影展即将结束的向晚时分,我走进三荒大楼。
  二荒大楼是两个月前才刚落成的超高大楼,高度在新宿的排行里,可列入前三名。画廊位于三楼。
  为了搭乘位于大厅左侧尽头处的电梯,我走在宽广的大理石地上。而就在我站向电梯前时,我发现那位于右方深处的螺旋阶梯。
  暗绿色的螺旋阶梯。
  到处都有鲜艳的红色花纹。
  这螺旋阶梯一路往天花板延伸。
  在这栋建筑里,只有这处的色彩显得特别突兀。犹如在井然有序的调和之中抛下的异物。
  我感觉心脏被人一把攫住似的,有股钝重的震撼。
  一般来说,这种建筑不应该会在这种地方造一座螺旋阶梯。
  右方深处无路可走,走道尽头的两侧只有男女厕所。
  没带相机来,令我深感懊恼。
  如此罕见类型的螺旋,值得收集。
  就算以标准镜头直接从这里拍摄,应该也能成为一幅不可思议的奇妙图画。
  就在我不自主地准备往螺旋阶梯走去时,电梯已到来,电梯门开启。
  我走进电梯。
  我打算等回程经过时,再来欣赏这座螺旋阶梯。
  我前往会场,和友人聊起那座螺旋阶梯。
  “有这么一座螺旋阶梯吗?”
  友人一脸诧异。
  “从我作品搬进这里的那天算起,到今天正好一个礼拜,但我都没看过什么螺旋阶梯啊。”
  这下换我诧异了。
  我以为自己又看到螺旋的幻觉了。
  但刚才的螺旋阶梯实在太过真实。我好歹还有分辨幻觉与其实的能力。至少之前一直是如此。
  然而——
  我感到不安。
  或许我已失去分辨幻觉与真实的能力。
  友人看出我的不安,向我说道:
  “你是搭哪一部电梯?”
  “走出会场,右边尽头处的电梯。”我说。
  “哦。”
  “我去确认一下。”
  我才刚迈开步伐,友人立即跟了过来。
  “我也一起去吧。”
  我们两人一起坐进电梯,来到一楼。
  然而——
  我走出电梯,来到一楼地面时,理应在眼前的螺旋阶梯却不见踪影。
  根本不必确认。这里确实是刚才我所搭乘电梯的前方。因为刚才我走进大厅时,是笔直地往左侧走来的。
  只有两个地方有电梯,分别是右侧与我现在这一侧。
  不可能弄错。
  谨惯起见,我前往右侧电梯,望向同样的方向,但一样没有螺旋阶梯。
  “抱歉。看来我又看到幻觉了。”我紧咬嘴唇。
  “是吗。”友人颔首,低声应道。
  他并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
  因为他知道有石片进入我脑中,也知道我不时会看见螺旋幻觉。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已有好些时间没沾酒了。
  虽说是喝酒,但我的酒量很浅。
  不过,我还是强忍胃痛,让酒流入胃中。
  然而,就算喝得再多,傍晚时目睹那螺旋阶梯的颜色,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到厕所吐了两次。
  那座螺旋阶梯浮现在我酒气弥漫的脑中。
  暗绿色的质地,上头有鲜艳的红斑——
  现在它似乎成了我十分熟悉之物,同时与刻印在我记忆底层的影像重叠。在那座热带雨林中看到的成群绿色植物与血的颜色——
  它的颜色与各种螺旋在我脑中交缠,像两条蛇一样环绕。
  接下来数天,那螺旋阶梯始终盘据在我脑中。
  三天后,我带着相机再度前往三荒大楼。
  但那里果然没有螺旋阶梯。地面是平滑无瑕的大理石,天花板也一样是普通的天花板。
  但我仍不死心。
  我被异常的执著附身。
  我将相机镜头对准那空无一物的空间,宛如具有螺旋似的,一再按下快门。
  按快门的声音,化为重重的手感,传到我手中。一种悚然的触感。
  回家后,我冲洗拍摄的底片。
  一种莫名的期待感,在血液中沸腾。
  我望向被定影液浸湿的负片,不禁叫出声来。在黑白颠倒的负片中,隐隐显现那座螺旋阶梯。
  宛如幽灵一般。
  透过螺旋阶梯,可以看见另一头的景象。
  我知道念力照片这种现象。不透过光学方式,单凭念力,直接将图画显现在底片或相纸的感光乳剂上。
  显现出不存在的东西——
  难道是因为我太渴望螺旋阶梯,而在无意识下拍出念力照片?
  我不清楚。
  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自信。
  这并非只是我单方面的幻觉。
  因为如果只是我个人的幻觉,不可能连底片上都会显现出来。还是说,底片上明明什么也没有,但我却看到上头有螺旋阶梯的幻觉吗?
  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我带着底片走出屋外,让路过的人看那张负片,确认过上头确实显现像螺旋阶梯的东西。
  要是连这都是幻觉的话,我就无技可施了。
  隔天,我查出二荒大楼的设计师开设的事务所,打电话给他。
  我报上自己的本名,并告诉他,我是专拍螺旋的摄影师。
  我没提及自己在二荒大楼看到的螺旋阶梯幻觉,只是询问他在过去设计的建筑中,是否会加入螺旋阶梯的设计。
  “当然有。”他应道。
  他笑说自己很喜欢螺旋阶梯,设计时总会不自主地加进螺旋阶梯。
  “三荒大楼好像没有设置螺旋阶梯对吧?”
  我压抑心中的激动,如此说道。
  “因为出资者不答应。”
  “假设要在现在的二荒大楼里造一座螺旋阶梯,您会设在哪里呢?”
  我若无其事地提到那处场所。
  “真巧。”
  他在话筒的另一头发出惊讶的声音。
  “真巧?”
  “是这样的,当初我完成设计时,正好只有那个地方以天花板和地板来区隔上下,从一楼以上全部空无一物。那是当初一开始就这样设计,不过,我在工作结束时,忍不住做了个恶作剧。”
  “这话怎么说?”
  “我多影印了一份设计图,无视于天花板和地板,在那里加进螺旋阶梯。从一楼到最顶楼。纯粹基于游戏的心态。如果真照这样建造的话,应该会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螺旋阶梯吧。”
  “真希望能拍张照呢。”
  我极力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如此附和。
  挂上话筒时,我明白自己因为极度兴奋,而全身颤抖个不停。
  我所看到的,可能是对方以玩笑的心态画在影印的设计图上,原本就不打算建造的梦幻螺旋阶梯。
  但当我看到那个螺旋时,在我心中翻腾的狂乱念头究竟是什么?
  那螺旋的颜色在我脑中苏醒。
  一股热涌现。
  ——快来吧。
  我觉得螺旋在呼唤我。
  我坐上民营铁路的电车。
  四周满是螺旋。
  握在手中的吊环,不知何时变成了螺旋。看在别人眼中是普通圆圈的握把,映在我眼中却是螺旋。
  我合上眼,缓缓以手指摸索手中的吊环。理应只有一圈的握环,此时成了双圈的螺旋环。
  连我的触觉都“开始感应到”螺旋了。
  我手冒黏汗。
  窗外也看得到螺旋。
  螺旋就像巨大的树般,从地面往上延伸,朝云端缠绕。浮云也化为白色漩涡,像星云般的光芒布满苍穹,不住回旋。仿佛连空间也随之扭曲纠结。
  不像以前只出现在灰色天空中,现在就连蓝天里也看得到螺旋的幻觉,今天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现象。
  我走出新宿车站外一看,无数个螺旋从各个巷弄和大楼屋顶朝蓝色天际延伸而去。宛如螺旋森林。它们不停转动。我就像是正在用超微速摄影,观察藤蔓植物缠绕一株肉眼看不见的巨木。螺旋更长出螺旋的枝榧,沐浴在午后的光线微粒下,在遥远的高空相互缠绕。
  看着看着,突然又有螺旋出现,紧紧缠向一栋高楼大厦,往空中的螺旋群延伸而去……
  我明白这是幻觉。
  但如此怪异的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目睹。
  其他人都若无其事地从柏油路上冒出的螺旋中走过。因为他们看不见这些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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