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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梦枕獏(日)
  阿吽
  海克尔博士!
  我愿负此重责,
  为那值得感谢的真相做见证!
    ——宫泽贤治〈青森挽歌〉
  序之螺旋
 因轮之始
  我是个螺旋收藏家。
  不过,一般人听我这么说,恐怕会一头雾水。因为这世上虽有五花八门的收藏家,但是以收藏螺旋为人生志业的人,却是万中无一。
  螺旋到底为何?
  螺旋亦即漩涡。
  小自围绕在原子核周边电子的运行,或像田螺这类的贝壳,大至如我们所属银河系、最大直径达十六万光年的涡状星云,可说是万物皆有漩涡。
  搜寻、搜集它们,正是我的嗜好。
  不过,虽说是收藏,却无法将银河系或环绕的电子螺旋运动收进盒内,装饰在我的房间里。无法摆在房间里的螺旋不可胜数。这宇宙里多的是这种螺旋。
  像这种螺旋,就只能拍照存档将就了。
  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
  只要每次发现新的螺旋,就在笔记里写上“这是螺旋”即可。
  不过,收藏螺旋最需要的,既不是相机,也不是钱。它需要的是发掘螺旋的视线。
  能将投手抛出的旋球进入捕手手套前的一连串动作视为螺旋,而加以捕捉的视线,是不可或缺的。
  任何事物都是收藏的对象。
  不光是有形之物,音乐也可以,小说也无妨。
  有位外国作家写了《Eureka》这部很有意思的书。
  这位作家写的是一名渔夫被巨大漩涡吞噬的故事。在阅读这个故事时,我尝到一种甜美的体验,宛如被吸入宇宙的母胎中,全身肌骨逐渐消融,与螺旋同化一般。结局是男子获救,这令人感到失望,就像被迫中止射精一般,但仍无损于故事所提供的官能性螺旋意象。那淫靡的螺旋记忆,我用横跨数页的篇幅记在笔记中。
  螺旋美不胜收。
  美的事物即是自然的。
  美的事物是完美无瑕的。
  螺旋的形状,是无限的切面。
  螺旋虽有其完美的秩序,其中却也包含了矛盾与浑沌。秩序与浑沌,是一面缠绕,一面往前延伸的涡漩。螺旋会闭合,然后再度开启。起始、终点,以及永远,都会在里头交融,仿如飘浮在羊水中做着时光之梦的胎儿般,真理就沉睡其中。
  在此,就列出我所想到的螺旋吧。
  蛇。
  漩涡。
  龙卷风。
  台风。
  指纹。
  阴毛。
  注连绳(注1)。
  轮回。
  行星。
  电子。
  DNA。
  银河系。
  发旋。
  曼陀罗。
  螺丝钉。
  羊角。
  蝾螺。
  蕨叶。
  弹簧。
  黑胶唱盘。
  脉轮(注2)。
  牵牛花的藤蔓。
  电话线。
  卷筒卫生纸。
  不胜枚举。
  犹如不可思议的符号般,我们周遭充满螺旋。
  连飞行的昆虫也是,例如蜜蜂或草蛉(注3)的振翅动作,若观察高速摄影的影片,便会明白它们采取的是螺旋状的动作。
  就连仙客来(注4)的花瓣和松叶,也都是扭转螺旋的形状,各位知道吗?
  原始的腹足纲生物,会打造出自己神秘的螺旋住家。大多数海螺和蜗牛的螺旋,都是从中心顺时针向外扩散的方式形成涡漩,这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夏天在尾濑(注5)随处可见的绶草(注6),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宛如梨花带泪一般。那粉红色和白色的小花,沿着绿色的细茎,描绘出漂亮的螺旋。
  中国拳法相传最深奥的流派中,有太极拳和八卦掌。太极拳有一项绝技名唤“发劲”,而“发劲”这项绝技中最特别的技术,则是人称“缠丝劲”的螺旋力。将产生自身体某部位的螺旋动作逐一移向身体各处,最后再借由拳或掌,发挥螺旋之力,打入对手体内。至于八卦掌中,其动作更是完全符合螺旋动作。
  密宗有一种手印,人称“智拳印”。左手握拳,竖起食指,右手则是结金刚拳将它握住。这也象征着永远的原理——螺旋。
  看印度曙光村(注7)的空拍照片,可见整个村庄呈螺旋形。
  脑子是螺旋的集合体。
  戈尔工三姐妹里的梅杜莎(注8),蛇发就像是咬破颅骨显露于外的脑内螺旋。
  若是拨开宗教与卡巴拉(注9)等神秘思想的小路往前走,会发现所到之处都开满具有象徽性的螺旋花朵。
  九世纪时建于伊拉克萨迈拉(注10)的清真寺尖塔(注11),那是高逾四十公尺的壮观螺旋。
  印度的龙神那伽(注12),其螺旋为生命的象徽。
  古埃及法老王的头冠,其额头部分装饰有口吐火焰的圣蛇(注13)螺旋。
  非洲的多贡族,将太阳视为一个会发光的子宫,由一个环绕八围的铜制螺旋所构成。
  雷门·利吾(注14)的《化学书》中,画有蛇缠绕在生命之树上的螺旋图案。
  佛陀像的头发,有无数个称之为螺发的螺旋。而其额头上的白毛,也是一个螺旋。
  佛教本身也可说是圆与螺旋的思想体系。
  现代科学的两极,也是极大与极小的螺旋。
  各位不妨看看原子的构造。就连原子也是由原子核和其周边环绕的电子螺旋所构成。自转、公转的地球也是螺旋,太阳和银河系也都是螺旋。不,宇宙本身也可说是一再膨胀收缩,永恒呼吸着的巨大螺旋。
  啊,当我知道从母亲胎内诞生的婴儿,是旋转着画出螺旋诞生到人世上时,内心不知有多么雀跃。
  遗传基因的双螺旋。
  我们体内拥有无数螺旋,相对于外部,它算是巨大螺旋的一部分。处在极小与极大的螺旋夹缝间,拥有意识的螺旋,那就是我们。
  这只是我个人的幻想吗?
  将此幻想意象化的图画,存在于印度的旁遮普地区(注15)。它是以印度教神话为题材所绘成,人称“搅动乳海”。
  画面中央耸立着宇宙主轴曼陀罗山(注16),毗湿奴(注17)坐镇山顶。曼陀罗山底下为乳海所淹没,由毗湿奴化身的巨龟扛在背上。
  曼陀罗山上有巨蛇缠绕成三圈螺旋。这条人称舍沙的蛇,象徽着宇宙对立的两个螺旋运动。
  恶魔众阿修罗拉扯蛇头,蛇尾则由众神拉扯。众神与众恶魔拉扯螺旋的力量相抗衡,产生秩序,曼陀罗山因而旋转。旋转的曼陀罗山搅动了乳海,创造出长生不老的甘露(Amrita)。
  这就是有如上意涵的一幅画。
  第一次看到那幅画时,我对那不可思议的契合感到惊奇不已。
  当时的雀跃之火,至今仍在我体内燃烧,不会熄灭。
  我是想更进一步替螺旋加诸特别的意涵吗?
  不,我没这个打算。
  不管我说什么、怎么说,或是不说,存在于宇宙中的螺旋,都不会改变本质。
  螺旋就是螺旋本身。
  最近我幻想螺旋的机会比以前更多,而且逐渐无法分辨其与现实。
  这样也无妨。
  因为就算是朝向疯狂的彼方而去,也是我渴求的结果。在黑暗的螺旋之火熏烤下,即使我的精神会被烧成灰烬,我亦无惧。
  会疯狂的话,就尽情疯狂吧。
  在浩瀚宇宙的黑暗深渊之底,尽管只有短暂的瞬间也罢,若能一窥螺旋交换秘密甜言蜜语的神秘痴狂姿态,我便会欣喜地步向那疯狂的地平线。
 果轮之始
  所谓“我”的这个现象,是假设的有机交流电灯所发出的一道蓝光。
  和风景及周遭的一切,一同急促闪烁,努力持续确实地照亮,因果交流电灯中的一道蓝光。
  在病床上,吐着白色的业之呼息,苍白且颤抖的因缘灯火。
  我将高烧发烫的耳朵贴向枕边,远山的融雪,听来仿如大地的心跳声。尽管田里和庭院仍残雪未融,但外头光明灿然,宛如光素(注18)的微粒闪闪发光地在风中倾注。
  我打开纸门,像野兔般歙动着鼻子,嗅闻风景的气味。
  传来松的香气和雪的味道。
  啊。
  在英国海岸一带,温润的海水,正反复拍打清洗着新近纪(注19)的泥岩岩盘。崭新的自胡桃化石、鹿的脚印化石,或许正以不可思议的表情露面。
  我好想将我喉咙和肺里响个不停的寒风一次吐个精光,然后冲向一旁那明亮、冰冷的风中。
  好想将双手插进濡湿的田间泥土,问我自己—今年可以多卖力工作?那啪嚓作响,沾满泥污的脏手,才是我真正的手。而那窝在棉被里冷得直打颤的,不是我的手。
  为了设计新的肥料,为众人打造新的花坛,我得赶在暖风开始自南方与东方吹起前,起身离开这被窝。
  啊,如果我将就此一病而逝,请替我拿来一把含有松香的雪。就像之前对我那健康的妹妹所做的那样,请让我尝尝雪的滋味。
  大片的云朵,往松枝延伸朝向的琉璃天空飞驰而去。
  木通(注20)的藤蔓从我心象的灰色钢铁长出,滑顺地缠向天际的白云,描绘出螺旋,狂野地扭曲翻腾。透明的螺旋风,环绕着野玫瑰的螺旋花丛及螺旋的杉树。
  夺去我额头的高烧。
  夺去我喉内的寒风。
  夺去我胸中的暴风。
  在我脑中回旋的,是二荒山的雪之螺旋。
  雪中的灰岩。
  巨大的鹦鹉螺。
  数亿年的螺旋化石。
  螺旋的时间。
  注1〔编注〕日本神道教之稻草结绳,制造结界的工具,有避邪祈福等意。
  注2〔编注〕Chakra,古印度相传人类体内的能量中心。
  注3〔译注〕草蛉科(Chrysopidae)昆虫的总称。
  注4〔译注〕Cyclamen persicum Mill.,报春花科(Primulaceae)多年生草本。
  注5〔编注〕横跨日本福岛、栃木、群马、新泻四县的盆地状高原。
  注6〔编注〕Spiranthes sinensis (Pers.) Ames var. amoena (M.Bieb.) H.Hara,日文名捩花,兰科(Orchid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7〔编注〕Auroville,位于印度南部Tamil Nadu的无政府国际村,起建于一九六八年,宗旨是灵性生活,体现全人类的合一。
  注8〔编注〕戈尔工(Gorgon)是希腊神话中蛇发女妖三姐妹,梅杜莎(Medusa)是最小的。
  注9〔编注〕Kabbalah,犹太民族口传神秘智慧,也是西洋神秘学的骨干。
  注10〔编注〕Samarra,伊拉克萨拉赫丁省古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
  注11〔编注〕指麦拉维亚尖塔(Malwiya Tower),萨迈拉大清真寺的叫拜塔(又称宣礼塔)。
  注12〔译注〕Naga,梵语和巴利语中词汇,指古代传说中的神秘生物,外表类似巨大的蛇,有一或多个头,中国常译为“龙”。
  注13〔编注〕Uraeus,神圣毒蛇,象征守卫王权。
  注14〔编注〕Ramon Llull; Raymundus Lullus(1232-1315),西班牙文学家、神哲学家,最后殉教。
  注15〔编注〕Punjab,位于北印度西部,印度文明发祥地。
  注16〔编注〕Mountain Meru,亦即须弥山。
  注17〔译注〕Visnu,印度教三相神之一,掌管“维护”。
  注18〔编注〕Ether,亦即乙太。
  注19〔编注〕Neogene period,又称新第三纪、晚第三纪,为地质年代名,新生代的第二个纪,约始于两千三百万年前,结束于约二百万年前。
  注20〔译注〕木通科(Lardizabalaceae)木通属(Akebia)植物的统称。
  一之螺旋
 朔之因
  热带丛林昏暗、闷热。
  宛如置身在一颗刚烤好的苹果内部,里头的果肉都已被烤到融化。
  植物的体液,浓浓地融入湿黏的空气中。四周的空气犹如以植物的汁液煮成的浓汤。
  染成绿色的气味微粒,穿透衣服布面,逐一渗进我每一个细胞。再这样下去,不消数天,我全身细胞恐怕会开始制造叶绿素。
  充斥四周的热气,与在日本山中体验到的青草热气或湿气回然不同。日本风景中,像暗香般飘荡之物,在这里遍寻不着。只有充满黏液之物。生物也以更黏稠的姿态生存。我觉得整座森林好似由各种生物所构成的群体,仿如一只软体动物。
  蝴蝶和天牛的翅膀颜色鲜艳夺目。
  垂落气根的细叶榕(注1)巨木,那诡异的外形,就看惯日本杂树林的我来说,感觉就像阴森可怕的异世界之物。
  犹如以长满瘤的粗绳捆束而成的树干,有的无比粗大,连将近十名大人张开手臂都不足以环绕。此外,在粗大的树干和树枝上,还附生了山苏花(注2)、崖姜蕨(注3)等多种植物,营造出诡谲的外形。而这些树木,都会在头顶借由藤蔓植物相互连结。
  这么一来,整座森林就成了一种集合生物。微生物、菌类、植物、昆虫、鸟、动物,各种生物寄生与共生的关系错综复杂,相互纠葛,整体创造出一个名叫“森林”的异形生物。
  在那无数个相互纠缠的螺旋漩涡中,只有我是异类。唯独我像异物般,从这座森林的连锁中浮现而出。
  我要想成为森林的一部分,就得把自己的肉体当活贡品献给森林。必须脱去衣服躺下,死后让野兽和昆虫啃食身上的肉,然后全身彻底腐朽,由森林的植物将身上的每个分子全都吸收殆尽。
  在我完全被森林消化进它体内之前,得花多少时间呢?
  那是甜美的诱惑。
  肉体慢慢腐烂,一边融入森林中,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许是一种非常悠哉,近乎性爱快感的感觉。
  浮游于远古时代的羊水记忆。
  放弃人的身分,逐渐融入森林中,感觉就像一种回归的仪式。
  我肩上挂着两台相机,以胶底防水帆布鞋踩过一片又一片厚厚的蕨叶。
  感觉鞋底全被蕨叶绿色的血汁给沾湿。
  我想起某个住在这座丛林的部族所流传的奇妙神话。
  ——以前人类的祖先无法生子……
  这个神话就是从这句话展开。
  ——以前人类的祖先无法生子。
  由于无法生子,所以女人会砍下自己的手脚,洒上男人的精液,埋在森林里。待月亮经过一轮圆缺后,再挖出掩埋的手脚,它就会变成人类的婴儿。右边的手脚变成男孩,左边的手脚变成女孩。所以女人们大多没有手脚。
  月亮上住着一条掌管生死的大蛇。大蛇在月亮上盘绕,让月亮时隐时现。人们相信月亮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圆缺。
  某天晚上,一名女子向高挂夜空的月亮诉苦。
  “为什么我们为了有孩子,就非得吃这种苦不可?女人们全都没有手脚,无法好好为孩子和丈夫张罗三餐。最近女人们都讨厌生孩子,几乎都听不到婴儿的哭声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将会灭亡。”
  说着说着,女人潸然落泪。
  住在月亮上的大蛇被打动了。
  “你说的话我明白了。我来想想办法吧。”大蛇说。
  “真的吗?”
  “当然。我从月亮降临地上,进入你们女人的身体里吧。只要请男人将精液注入你们腹中即可。我会在你们腹中,让男人和女人的精液相互混合,在月亮轮回十递之前,创造出婴儿来。”
  “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必再失去手脚了是吗?”
  “不过有个条件。一旦我离开月亮,就没有东西能让月亮圆缺。所以我每个月一次,得向女人要血来喝。有了女人的血,我便可透过血的神秘力量,让月亮圆缺。”
  女子颔首同意。
  于是大蛇从月亮上降临人世,从女人的阴道进入她们体内。
  现在地上的人们,都是这些女人们生下的子孙。
  而女人之所以会有月经,也是这个缘故。
  我脑中浮现一个宛如诡异噩梦的影像。
  很久以前,那些女人埋在森林里的手脚,会不会有些还留在土里,没被挖掘出来呢?
  如果动手掩埋的女人死去,或是忘了掩埋地点,那些变成婴儿,没被挖掘出的手脚,会在土里呈半腐烂状态,全身黏稠,说着和独角仙幼虫一样的语言,在泥土中继续生存吗?
  也许当中有一半的婴儿仍保有原本手和脚的形状,异形生物般在森林底下的腐植质中四处乱爬。
  再也没有比这种形象更适合生活在森林底层的生物了。
  这当然是与现实不符的幻想。
  身为一名专程到这种异邦来拍摄“战争”画面的摄影师,这样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的疯狂。如果是在前往造访游击队村庄的途中,则又更严重了。
  也许紧接着下个瞬间,暗处会突然有机关枪朝我扫射。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足为奇,我就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下。而且我还迷了路。不清楚自己此刻正走向约定好的村庄,还是走向别处。
  我取得的地图完全派不上用场。地图上只随便画了大致的路线,我照地图指示进入森林,下吉普车后,走不到十五分钟便迷了路。
  这也难怪。在热带雨林里,人们用柴刀辟出的道路,不消几天便会消失。而且我请人画的这张地图也不能保证一定正确。搞不好我只是被骗了。
  “只要你能照约定独自前来,我就送你一项欢迎礼。”
  我不该相信这种约定。向不熟悉国外情势的摄影师提供假消息,以此敲诈勒索的手法,每个国家都有。尽管这个国家正处在战乱中也一样。
  以为自己已“交涉”成功,或许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
  我一面走,一面呼吸那湿黏的绿色空气。
  我的双脚不断向前迈进,像试图摆脱植物仿佛要纠缠上我身体的拥抱。
  这些拉拉杂杂的想法在脑中浮现,倏又消失。
  为什么我现在会带着相机走在这异国的丛林里呢,说来实在不可思议。
  几年前,我还只是个立志当摄影师的普通学生。当时我拍照的对象不是人,而是大自然。我打工存钱,在山林间游荡,拍摄高山植物、水、冰雪。
  这样的我,为什么会将镜头对准“战争”这人类扭曲的面相呢?
  我知道原因。
  是一名女子的死改变了我。
  她的名字叫高村凉子。
  当时在日本各大学吹起了一股类似学生运动症候群(注4)的旋风。尽管有程度轻重的差异,但似乎每所大学都受到这股病症的影响,无一幸免。
  我就读的大学也是。
  学校纷纷停课,在广阔的校园里,学生们不断举办集会和游行。
  汽油弹乱飞,二十出头的学生们把年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教授吊起;手持晶亮严峻合金盾牌的机动队(注5),一再与学生展开冲突。
  某位作家闯进自卫队里,按照武士的规矩切腹自杀,也是在当时发生的事。
  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有崇信革命思想的人,但我周遭大部分的朋友都表现得漠不关心。尽管参加游行和集会,也大多抱持看热闹的心态。
  没全力投入革命中,也没热中于其他事。
  停课是理所当然,骚动闹得大愈有意思——当时每个人心里多少都有这样的念头。
  一旦机动队与学生起冲突,便跑去看热闹,在附近的咖啡厅里讨论冲突的场面,聊得津津有味。主要话题都围绕在催泪弹飞得离自己有多近、是否看到机动队员横向发射催泪弹。
  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如今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漠不关心的人们用来表示最大关心的方式。
  但处在这群人当中,我只莫名感到某种格格不入。
  我既不会打麻将,也不会抽烟喝酒,没有特别从事的运动,也不懂漫画和音乐。
  对我来说,每个人说的话都很怪异。
  高喊革命的学生、聊麻将和漫画的朋友,若把距离拉远来看,他们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有一人登山死于山难。
  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朦胧地思考起神和宇宙这类的问题。我喜欢思考这类问题。
  虽然有许多书我没看完就宣告放弃,但反正趁着学校停课,我每天在狭小的宿舍里钻研哲学和宇宙这些复杂的书籍。
  名为“学园斗争”的能量,也传向当时我的周遭。
  “我们是赌上性命,投入这项斗争中。”
  某个朋友将我唤至校舍屋顶,揪着我的衣领如此喊道。
  我心想:那又怎样?
  “赌上性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真切的感受。
  我只想到某个死在山中的朋友。
  “登山也有人是赌上性命呢。”我如此回应。
  结果被对方饱以老拳。
  一股温热湿滑之物从我鼻孔满湓而出,流向唇际。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好像是我的话严重伤害了他。
  当时每个人都很狂热。
  当然了,恐怕我也一样——
  我觉得只有带着相机游荡在山野间,才能放心地保有自己。
  我以微距镜头拍摄昆虫和花朵。
  透过镜头会发现,光线平等得吓人。
  小沙粒、郁金香的雌蕊上端,甚至蚂蚁的触角前端,都有甫来自宇宙的阳光倾照其上。
  我就喜欢在山野间,以镜头捕捉那甫从宇宙抵达的光线。
  我记得是在某个课程结束后,才结识凉子的。课程内容我已不记得,只记得那天下着雨。
  当时仍开满了杜鹃花,所以应该是五、六月的事。
  我将相机包覆在衣服底下,正准备从校舍冲往户外。因为我没带伞。我不在乎身体淋湿,但相机淋湿则万万不可。
  正当我准备往前冲时,凉子把伞递向我。
  她虽称不上美女,但那近乎脂粉未施的淡妆,我很喜欢。她穿的是牛仔裤而非短裙。
  “你不想让相机淋湿对吧?”她如是说。
  微带愠容地望着我。
  那是我和凉子的初次邂逅。
  从那之后,我便不时和凉子会面。
  起初连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二父女朋友”。不过看在别人眼中,就只是觉得我交到了女朋友——
  在凉子的邀约下,我学会喝酒,生平第一次阅读诗集。在凉子的影响下,我迷上泰戈尔(注6)这位印度诗人。
  某天,我与凉子约在一家名为“银河铁道”的咖啡厅里碰面。
  当时我们喝着咖啡,凉子递给我一本文库本。
  是一位童话作家兼诗人的诗集。
    三岛草平先生  高村凉子
  扉页写有我和她的名字。
  “这是我很喜欢的作家。”
  凉子说。
  我就此一头栽入那名出身岩手县的童话作家的诗集中。
  文字的堆叠、文字的节奏,还有其诗句,就像来自天际的鼓声般,传进我的灵魂中。那超越诗的道理与意涵的,文字的泛滥,令我无比沉醉。
  我反复阅读,那本诗集都快被我翻烂了。
  不只诗集,我还追读他的童话和其他文章。
  他是不折不扣的乡野之人。
  是教师、是农民,也是常为他人而活的人。
  他是天上之人。
  昔日他在农业学校授课时,为学生编写了“农民艺术概论纲要”,当中所写的文句也令我深感着迷。
    所谓正直刚强地活着,就是将银河系放在自己心中,给予应和。
    一同化为闪耀的宇宙微尘,散向八荒九垓。
    ……我们需要的是包容银河的透明意志,以及巨大的力与热……
  “我喜欢蝎子那个故事(注7)。”
  凉子告诉我她喜欢此人童话故事中的那些段落。
  当时此人的诗集,比童话更吸引我。
  不过,我和凉子讨论的话题,并非全都和那位诗人有关。
  看了这位诗人的书之后,我也开始涉猎《法华经》、《般若心经》。
  佛教的文字对我来说,比过去我所知道的任何宇宙论书籍都更容易亲近。原来也有用这样来呈现宇宙的方式。
  在《般若心经》中,令我着迷的是“空”的想法。“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八个字中,不就存在着对宇宙一以贯之的道理吗?
  物质这种东西,似乎原本就没有实体,我以前也隐约思考过这个问题。
  例如桌子,是组合成某种功能和形状的木头与铁片,其实体是作为材料的木头和铁片。并没有桌子这种实体。也就是说,所谓桌子的这个本质,是没有实体的。不过,在呈现桌子这个本质时,偏偏又不能脱离木头或铁片这类实体。
  不到一、两百年,桌子就会毁坏。之前构成桌子的木头和铁片,尽管还保有当初构成桌子时同等的分量,但那已不再是桌子。换言之,若以桌子来譬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所谓桌子这东西的本质并非实体。但桌子这种无实体的本质,也必须透过铁片或木头的实体,才能呈现在这世上”。
  关键在于呈现。
  也就是说,事物,并非永久皆为单一之物,时时都会变动。桌子也不会永远是桌子。而理应是构成桌子的木头和铁片,也无法永远是木头和铁片。就这个层面来说,就连爱、恨等人类的情感,也都是“色”。也就是说,人类的意识和情感也不会永远持续不变。
  然而——
  另一个令我感兴趣的,是般若——也就是梵语中的prajnā。
  意指智慧。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穴般若心经》虽为其正确标题,但直译的话,意为“到达内在伟大智慧的心灵教义”。
  所谓的“般若”,是两只脚的人类要走向彼岸真理所需的,肉眼不得见的第三只脚。
  我和凉子常针对宇宙和人类的问题,一脸认真地讨论,让人看了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她向我说道。
  “你指的是?”我问。
  “就人和人之间啊。为什么要互相残杀、憎恨呢……”
  她蓦然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低低道出此事。
  可以如此真诚地交谈,也是因为我们彼此心意相通吧。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
  我是到了晚上,在公寓里看电视新闻才得知凉子的死讯。
  新闻播报员提到,东京都内某处有两派激进人士展开抗争,有数名男女丧命。凉子的名字就出现在死者名单中。
  我无法置信。
  无法相信她的死,也无法相信她是激进派的一员。
  我心想,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凉子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那样的一面。
  我满心以为她只是被卷入那起事件中。
  不久,刑警前来找我,从他口中我才得知凉子的确是激进派的一员。她几乎都不在校内活动,而是在外行动。她所属的党派,与我们大学里的党派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杀死凉子等人的,似乎是我们大学里的党派成员。
  凉子和同伴在位于公寓内某房间的秘密基地里谈事情时,他们突然杀了进来。待在屋内的四人当中有三人当场死亡,包括凉子在内。遭对手以铁管一阵乱殴。
  凉子的颅骨有三处被打凹。
  之前一直认为这些事都离我很遥远,现在我却突然被丢进这些事件中。
  ——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我不知道。
  我难过的是,凉子什么都没跟我提过。
  可能是为了瞒过搜查以及对立党派的监视,她才接近你这个没参加任何党派的普通学生吧——刑警说。
  如今无从得知真相。
  我在不明究理的情况下过了半年,最后办理休学。
  有股没有形体的黏糊糊暴风,在我体内狂吹。
  心中有股不可思议的怒火。无处宣泄的幽暗烈火。火焰有一半烧向我自己,另一半烧向不知名的黑暗远方。
  那到底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人要杀人?
  不,为什么人会死?
  这没有答案的问题,激烈地折磨着我的肉体。
  我相机拍摄的对象,已不再是花朵、水、昆虫。
  我四处流浪挣钱,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拿着相机置身战场。
  我目睹了许多尸体。
  全是不该拍摄的画面。但对我来说,与其别过脸去,倒不如面对它按下快门,反而还比较轻松。比起只是站在尸体面前,当一个和他们无关的外人,不如拿起相机面向尸体,这样的痛苦反而还比较容易忍受。
  不过,我在社会上的身分,并不是人们口中的摄影师。我自费出国摄影,向杂志兜售这些照片,以此谋生。当然了,若不兼差做摄影以外的工作,根本无法糊口。
  而此刻我走在丛林里。口袋里放着一本残破不堪的诗集。
  丛林这个绿色的大熔炉,充斥着符合这称呼的热气。我一面喘息,一面呼吸那灼热的空气。
  我失去方向。
  看来,最好趁自己的脚印还没消失前,下定决心往回走方是上策。
  正当准备这么做时,我发现前方昏暗的草丛中有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缝。那是阳光的颜色。
  我直觉自己从迷宫中找到了出口。
  我笔直往前迈进。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尽量不发出脚步声。
  就算真是我约定好前往的游击队村庄,这样做也不算过分谨惯。
  眼前是一座广场。
  有几间用树枝搭建的小屋。茅草屋顶上方,有许多仍带有绿叶的树枝层层叠叠。为的是不让人从空中发现这里。
  不见任何人影。
  正当我为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时,我听见人声,有三名男子从一间屋子里走出。
  他们是各自手持机枪的士兵。
  既不是游击队,也不是这国家的士兵。而是白人。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在这里。姑且不谈这里是不是我要拜访的游击队村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应该是那些村庄之一。
  感觉那三名白人士兵像是检查完所有小屋,刚步出最后一间小屋。看来,他们没看到半个人影。
  似乎是游击队早一步察觉他们的到来,已抛下村子离去。
  我如果要出声叫他们然后走出来,这是最好的时机。
  但我错过了这机会。
  在我出声叫唤前,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幼童的哭声,声音正慢慢靠近。
  我马上拿起相机。
  蓦地,一名身穿短裤的幼童,从那三名男子正前方的森林中冲了出来。是个女孩,年约三岁。她深褐色的手脚细得像枯枝一样。而且打着赤脚。
  她为什么会哭着冲出来,我不清楚。她应该是这村里的孩子吧。会是和大人一起躲藏,然后独自离开藏匿地点吗?也许是和大人走失,想到自己还有玩具留在这里没拿。
  她应该不懂这种如捉迷藏般的游戏所代表的含意。
  她发现那几名手持机枪的外国人时,突然身子一缩。一双小脚猛然打结。
  她跌坐当场,放声大哭。
  三名男子互望一眼。其中一人以机械性的动作抬起枪。
  枪口瞄准那名女童。
  这时,传来一声尖细的叫声。
  我一时还以为声音是从我口中发出的。
  其实不是。
  从女童刚才冲出的草丛中,有名少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叫声就是这名少年发出来的。
  他穿着短裤和破破烂烂的短袖衬衫。手脚瘦弱得教人同情。
  与其说是少年,不如称之为男孩还比较恰当。看起来约六、七岁。
  少年以身体护住那名跌在地上哭泣的女童,抬起他那生气涨红的脸庞,高声大喊。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但我很肯定他话中的含意。没人会误会这男孩喊声的含意。
  “别开枪!!”
  那句话犹如尖针般贯穿我全身,令我感到刺痛。
  少年抬起头,用大大的眼睛瞪视那三名男子。他的眼白,以及咬牙切齿的一口白牙,从那张黑脸上映入我眼中,鲜明得刺目。
  三名嚼着口香糖的男子,嘴角轻扬泛着笑。看在我眼中,他们确实在笑。
  “这是我们的工作。”
  他们的眼神如此诉说。
  另外两把枪也瞄准少年。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当时我已摆好相机。气血直冲我脑门,我脑中肯定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吧。
  少年的叫声与枪声同时传进我耳中。
  我在取景器中目睹这一幕,无法闭眼。
  子弹击中的地点,就像夸张的电影场面般,血花四溅。我一时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参加了什么恶作剧节目。脑中浮现的画面,是那名倒地的孩童坐起身,笑嘻嘻地舔着沾在自己身上的果酱。但眼前的少年就像破烂般,动也不动。
  我手指仍留有刚才按下快门的感觉。我只知道自己已将底片拍完。
  牙齿微微打颤。
  我一面牙齿打颤,一面失神地更换底片。这是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在换底片时,脑中仍是一片混乱。
  当时我好像发出叫声。
  因为那三名男子朝我走来,我才发现自己发出叫声。
  “别开枪,我是日本人!”
  我以英语喊道,高举双手,闭上眼睛。
  没传来枪声。
  我缓缓睁眼。
  三名男子将枪口对准我。
  “手举到头上,慢慢走过来。”
  身材最高大的男子,以和他体格不符的高尖声音说道。
  我颤抖的双脚踩着地面,来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人翻找我的口袋,取出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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