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红色海洋

_9 韩松 (当代)
  “什么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然后,是悠长无比,人兽死绝的寂静。”
  “你不会是说,连时空也已经熄灭?”
  老处长颤栗地侧耳去听,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但他知道,水栖人的感觉器官比陆生人更加灵敏。他被植入了海豚的基因,是被设计成可以用回波定位的。
  水栖人听到了死神渐近的脚步声。它穿越黎明时分的惨淡曙光,带着技术时代的铁血腥味,魔女般飘忽而来。
  处长说:“那一定是敌人的隐形战机。它们从太空舰上释放,已蝗群般来到日本海的上空。它们发射了防区外导弹,估计也使用了次声波武器。”
  “真是可怕的声音。是大毁灭的前奏曲吗?”
  “不,绝不是。那恰是我们将取得最后胜利的鼓乐。”
  陆生人安慰水栖人,后者才慢慢放松下来,但神情仍是婴孩般无助,如同受到了大人鬼故事的无端伤害。
  此时,老处长从水栖人老态龙钟的面容上看到了丑陋和哀怨,但也看到了水栖人与陆生人构成最终和解的可能。
  “是否就要让我们到海里去了?”
  老处长低下头,装作没有听见。这时,他闻到了水箱中发出的臭味。他生气地说:
  “他们怎么搞的?让我帮你把水换一换吧。”
  水栖人感到身体中的盐分又要不可抑止地溢涌出来。于是他接受了陆生人的好意。
十一、诀别
  秋天来到了,在原该是红叶遍地的山坡上,散布着被激光炮击落的巡航导弹残骸,黑乎乎一滩一滩,葬礼之花般灿然华美。明晰的大气中飘散着清新的尸臭味和硝烟味。
  这时,水晶般闪亮的高速公路上驶来了长长的迷彩车队。
  这是奇怪的车辆,车身上负载着船棺形状的透明水箱。
  它们受到了载有防空导弹和能束武器履带车辆的严密护卫,而它们本身搭载的水箱,是由强化材料处理过的,可以抗御二十三毫米机炮的直接命中。
  透过水箱的外罩,可以看见里面游动着奇形的水栖人,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大难来临前的不安表情。
  车辆来到富士山的脚下,在头戴钢盔、臂缠红布的陆地军人的指挥下,一排排停稳,水栖人便从水箱里蹒跚爬出来。
  他们在空地上集合好,被安排紧急参观。
  “富士山是民族的标志。它存在几千年了。请必务记住这山峰的样子。”带队的陆生人中校伤感地说。
  水栖人一言不发,笨拙地在富士山的坡道上移动着带鳍的身子,用长蹼的手怯怯地抚摸光秃秃的山石。
  虽然带着相机,但大多数水栖人其实对拍照一点也不感兴趣。
  这些奇异的人类默默挤满富士山,这的确是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情形。
  许多人,久久地看着巍峨的山峰发呆。经过生物武器的攻击,周围几千平方公里内的草木尽皆枯死。烈日照耀下,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土腥味儿。一个个魔鬼似的旋风不时拔地而起,掀升焰火一样的漫天黄沙,遮掩了年画般的山头。
  这是最后的告别。周遭跃动的山峰是涛影,还是烈火?这给水栖人以幽暗短促的印象。
  大地此时显得薄弱,一段段沉陷下去。
  陆生人哭了起来。他们不断地捶击山石,有人昏倒在地。
  水栖人诧异不解,一些人呼吸困壅。不久,他们受到这情绪的感染,也开始抽泣。
  只呆了一会儿,他们便被催促着回到了水箱。长龙似的车队又蛇行在耀眼的公路上。水栖人不能长久暴露在空气中,而敌人的空袭很快又要到来。
  许多值得铭记的地方,还应去看一看,但是时间不允许了。
  他们是第四代水栖人。
十二、投放
  随后,那一天便来临了。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秋高气爽的天空一如大海,星星点点洒落出鬼魅的寒意。
  在秋田军港,五千六百名水栖人,男女各半,排列着整齐的方队,每个方队前飘扬着鲜艳的旗帜,一共有五十六面。
  他们的领队代表大家宣誓:
  “我们一定要永远记得,我们来自陆地。我们将用青春和鲜血,把那万顷碧波浸染得更加红艳壮美!”
  每个水栖人的脖子上,都用白布吊着一个小小的方盒,那里面盛着从富士山上采集来的泥土。
  陆生人来到现场为水栖人送别。他们默默地听着水栖人的致词,眼含热泪。
  水栖人宣誓完毕后,由科学家代表发言,是那个横滨所的第二任处长,他已被破格提升为大校。他一字一句大声说:
  “请大家再回答我一遍:水栖人都来自哪里?!”
  话音刚落,依次从队列中响起了气壮山河的声音:
  “日本,九州!”
  “日本,北海道!”
  “日本,本州!”
  “日本,四国!”
  年轻的大校声音颤抖:“你们要把这些名字,你们故乡的名字,让你们的下一代也记住。而你们的下一代,将告诉下下一代。日本,将在海底永世长存!”
  他说这话时,忽然噎住了。他大声地咳嗽起来。
  五千六百名水栖人缩紧了心,不眨眼地注视着他。他已被称作日本水栖人之父。
  全场安静下来。除了那划空而过的尖厉咳声,就只有旗帜被风猎猎吹动的声音。这是水栖人在陆地上最后听到的美妙声音。
  两艘登陆舰在一旁锚泊等候。其上还飘扬着国旗和军旗。哗哗作响的旗帜把水面映得愈加红艳,它们也将被水栖人带到水下。
  在来这里的途中,水栖人曾悄悄地互相打听:我们将在海里生活多久?我们还会返回陆地吗?海下会有战争吗?
  不知道……
  但到了临下水的时刻,谁也不再想这些问题了。
  寂静忽然被打破了。人群中有人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是一个美丽的陆生妇女,她曾经协助怀过第一代水栖人。一个中年男子也哭了。他曾经贡献出自己的基因片断。
  哭声极易传染。很快便嚎啕一片。
  老处长——真正的水栖人之父——也闻讯从横滨赶来秋田。他被阻止进入警戒区,便远远地站在高层建筑的顶部观看。
  他没有哭。他看不清楚港口的具体情况,但他知道队伍中没有他那个水栖人。
  随后,水栖人开始鱼贯登船,进入特制的水箱。这时送别的哭喊声一下子高涨上去,就像悲愤的海浪要把天空的头颅也给强摁下来。
  在一支轻型航母舰队的护航下,登陆舰消失在迢迢海路的尽头。
  此时忽然刮起了八级强风,海面红稠稠的浪头滔天盈目,破坏了送别者的视线。但人们仍久久伫立于码头,迷茫地看着这变幻无穷的水面,挂念着船队和它负载的希望,直到夜幕降临,也不忍离去。
  这一天,在日本绵长的海岸线上,辟出了十八个上船点,第一批八万名水栖人离开了陆地。
  他们被投放下去。入水的一幕精彩绝伦,壮观无比。
  此后,每一天,在世界各地,都进行着秘密的投放。播种一般,水栖人没入在大洋深处。
十三、天空之梦
  在北海道的日高山脉中,建立了抗击入侵者的基地。
  在距地面两百米之下,有一处密室,密室中放置着一口水箱。
  日本的第一个水栖人已被转移至此。他被认为是初期实验的废品,而不能投放到海中。
  他更加苍老了。第一代水栖人都呈现出迅速衰老的征候。他的皮肤皱缩,蹼膜脱落,鳃裂发绿。他在水箱底部无力地躺着,差不多游不动了。
  只有老处长陪伴着他。他一年间也迅速地老去,头发全白了。
  “没有想到,你将与我一起观看陆地的毁灭。”陆生人心情压抑。
  “您不是说,这是胜利吗?
  “胜利?”
  “您说过,是我们的胜利大逃亡哪!”
  “啊,是的,瞧,我是老糊涂了。是胜利!我们有救了!”想不到,此时竟是水栖人安慰起陆生人来,老处长心头一股暖流上涌。
  “瞧您,又该挨上级批评了。”水栖人故意换成了严肃的口气。这把老处长逗乐了。但水栖人随后压低了声音:“昨晚,我又听到了那可怕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感觉上已到了最后的时刻。”
  “是最后的几天了。听说,马上就要发起核总攻。陆地上的火山,也要被悉数引发。”
  “我想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
  “看看陆地。”
  “陆地?”
  “啊,是的。”
  “让我帮助你。”
  水栖人已经完全丧失了离水呼吸的能力,于是老处长帮助他穿上带有生命维持系统的防护服。
  他艰难地设法使他的身躯从水箱中脱离出来。水栖人走不动路了,老处长便找来一架轮椅。
  他们一道乘电梯出去。地下掩体的上面,是一个狭窄的山口。这里没有布置哨兵。
  这一带尚没有遭到敌军攻击,所以林木保持着完整。在一眼看不到头的静美峰谷中,一阵阵传出了松涛的肆意低鸣。冷艳如一把火焰的月色,在绵绵无尽的山头温情涌动,梳理出无与伦比的苍茫澄碧。在夜色的保护伞下,树木和岩石摇身一变成为了亿万匹奔马,在毫无保留地敞开着的巨大空间里跳跃着逃逸。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就在这时,响起了一声夜鸟的呜叫,叫声落下后便不知去向,却又惊醒了某处清泉的梦呓,声音好似来自一口爬满古藤的深井,世界因这声音愈发幽静了。
  敌我双方的炮击也暂时停息了。陆生人和水栖人共同感到:所有倒悬的、无依的、怀旧的事物,以及整个世界的结构,此时都宝石般一粒粒脱落下来,掉在一个玉沽冰清的托盘上面。
  这正是陆地最后之美。
  多么清新的空气!老处长贪婪地猛吸一口。
  “可惜我不能呼吸到啊,这陆上的自由气息!”水栖人羡慕地瞥了一眼陆生人。
  “我真的很抱歉,孩子。”
  “没什么,过去的时日里,从您的身上,我已懂得了宿命。”
  水栖人感到,到了此时,他才真正与陆生人达成了和解。
  时至午夜,月亮愈发透明、圆润和伤感了。她就像一位正在最后一次亲吻情人的美丽女郎,把纯净的光芒无吝地洒满大地的裸身。而她的男人,明日便要披挂出征,战死沙场。
  这天空中精彩的一幕吸引了两个痴心的男人。
  “我们曾经去过那里。像梦一样。”老处长目不转睛地看着幻影般弋升的月面。
  “在书上我曾读到过这一段情节。的确,最早,它不仅仅为怀特人所有。可您知道我最大的梦想吗?我想飞到那里去,而不是去到海底。”
  水栖人心想,在当今之世,怀特人怎么就布满了群星,而其他的人类就只能深藏于海底呢?
  老处长看到,一些星星,正在月畔可疑地徘徊。敌人的攻击部队正在那里作最后的集结。月之脸随后开始变黑。“我们都想回到那里去,孩子。有一天还会的。”他坚定地说。
十四、黑色之月
  他们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串美梦。梦中,天、地、海又弥合在了一起。地球人与怀特人缔结了和平条约。
  第二天一早,大本营来了人,要求带走水栖人。
  “你们要干什么?”老处长满腹疑虑。
  “带他去海洋。那里才是他命定的归宿。”
  “撒谎!”
  “你说话怎么这样不中听呢?亏你还是老行伍!”
  水栖人却好像是高兴地笑了。他朝老处长挤了挤眼,扮了个怪相,意思是让他放心。
  这调皮的神态,使老处长忆起年少的水栖人如何恶作剧把三栖船顶翻,又把落水者一一救起。他心头发酸,却也笑了。
  “孩子,你就要回家了。”他喃喃说。
  水栖人被带走了,他被带人一个密室,暴露在从地面抽进的空气之中窒息而死。他的尸体,很快被泵解成离子。
  第一代、第二代不成功的水栖人都这样被处理掉了,据档案记载,总共有六千六百五十六名水栖人被活活杀死,连同大量的更早期的动物试验品,比如水栖猴、水栖猪、水栖鼠。
  制造者们不想让它们落到敌人的手中。
  这就是战争。
  在总攻击开始前,老处长转移到更深的地下。
  这里还聚集着成千上万的陆生平民,有限的海底城已容纳不了他们。然而大家都知道,地下工事帮助人们存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老处长奇妙地遇见了二十余年未见面的妻子。因为从事水栖人研制这项高度绝密的工作,他不得不与家人分开。
  他从妻子那里得知,他们的一对儿女都在这个月份里战死了。
  这是残存的陆生植物开始凋零的黑色之月,而在遥远的红色海洋深处,却感受不到气温随季节的变化。
  这时,老处长逐渐黯淡下去的记忆之烛映照出一间地下室,室中搁着一口空无一物的透明水箱。
  那里,月光照不进来,更没有海风。
第二章 红色海洋
一、最后的平台
  在战争来临的前夕,钻井平台上大部分人已经撤回陆地,只剩下十个男人留守。这是一座一万二千吨的半潜式平台,建造的时代较晚,约为采油 XI 期,属于最后一批,这是因为海上石油开采过度,已接近耗竭的尾声。
  平台主体高达一百五十米,钻头打在两千五百米深的海底,但恐龙似的庞然大物已经停止了运转。此时的海面,风平浪静,船影杳无。留守的人们总是百无聊赖,便喝酒、玩电子游戏、打扑克。他们仿佛被遗忘在世外桃源。战争是遥遥无期之事了,虽然其实不然,因为陆上已来了电话,很快就要派拖船把他们连同平台悉数接回。这海上的庞然大物,恐怕也会成为敌军攻击的目标。
  最盼望回去的是小张,因为他刚刚订婚。未婚妻是开采局的陆上接线员。他们的恋爱说来神奇,是在电话里聊上的。那时小张刚上平台,同事里面没有一个女人(平台的一种历史惯例),呆不多久便寂寞难挨。一次,他在无聊中胡乱拨动内线,对面传来的竟是清爽的女声。他便说:“不管你是谁,咱们聊聊天吧,实在太寂寞了。”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了。这一聊便是热热乎乎的一年。这其实正是大海对男女心理的奇异催化。
  其余的人,如老王、小李、老吴等,也都盼着回去。他们在陆上有家,他们想念留守的老婆孩子,想念家养的狗仔猫儿。而且长年累月在海上,实在太想嗅一嗅陆地的味道了。那里杂存着男人最原本的气息。
  也有不想回去的,那是队长。他老家在浙江宁波,妻子和女儿在五年前的一次海啸中丧生,仅他在南海平台上得以幸免。此后他便要求到平台上做永久性工作,连休假也尽皆放弃。他无言地守望大海,不离大海,那神情常常是颇可玩味的。别的人想,队长眼中的海水,是否与常人眼中的不同了呢?
  有的时候,队长会面向大海唱起怪异的谣曲:
  “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
  大家都听得莫名其妙。队长唱累了,便停下来,对众人说:
  “你们都快些走吧,让我一人留在这里,看守这美丽的家园。”
  “若说家园,那远方的陆地,才是我们美丽的家园。而且,你就不害怕炸弹掉下来打中脑袋?”老王说。
  “那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想比比谁的脑袋硬哩。”
  “别嘴硬。还是跟我们一起撤吧,队长。”小陈说。
  “嗨,瞧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家伙,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哩。海洋石油已经停采,这平台叫做无价值目标,谁稀罕浪费炸弹?”
  他们听出.队长的语调中透出淡淡的伤感,好像在说人已被海抛弃,要不就是人唾弃了海,总之是两不相与。说到底,想回去与不想回去的,其实均与战争关系不大。这茫茫无际的汪洋总在脑海中导引出千奇百怪的错觉。他们却不知道,这将是一场不寻常的战争,显露在星球表面的一切,将悉数遭到毁灭。大海仅是一泓暂存的温柔幻象,正如同女人稍纵即逝的青春时光。
  他们不禁集体坠人甜蜜回忆的陷阱。在开采的极盛期,海洋上曾布满钻井平台,他们称作“钻岛”,有固定式、船舶式和半潜式的,井架刺破湛蓝云天,如陆生城市林立的摩天大楼,每一座的制高点上,均由一面火红的旗帜把守,他们称作海上劳工之魂。现在视力所及处,一座也无了,正如陆上伐尽的森林,耗竭的耕地。氲氤大气之中,天际又变得寥远寂惶了。而他们这一座上,红旗也在无风之风中下垂,,如同男人萎顿的器官,受着海洋的嘲讽。
  小张和老王知道队长的大脑受过刺激,便不与他多说。他们耐心地等待船舶的到来,海平线上却连一根桅杆也不显现。打电话回去,那边抱歉地说,临战前夕,事态紧急,民船都被海军征用了,恐怕还要等上几天,也许会派直升机来接人。
  他们又开始玩牌、喝酒、打电子游戏,看海豚出没。而海豚的身影也越来越稀少了下去。
二、怀春少妇般绽放之海
  这一天傍晚,在上甲板,他们正孩子般玩得高兴,忽然小张停下来,说:“看那边!”
  一起玩的人张大眼看去,见辽远的西边海面颜有异样,原来是大片海水泛着耀目红光,却又不是夕阳的映射。他们忙叫来了队长和其他人。众人都看得怔住了。
  “是赤潮吗?”
  “像是啊,但这么大的规模,却见所未见。”
  棉田一样的海洋开始一层层地由内向外绽放,娇赧凄艳地闪动,怀春少妇一般婀娜,任谁见了也要说美不胜收。这的确是不曾见过的奇景。大洋难道也会在日暮时分偷情并进入高潮吗?
  只见金光四射之中,水晶般的洋面回旋不休,又仿佛纹丝不动,这真实无比的矛盾景致,逐渐凝结成一幅古典名画,焕发了宗教一般的永恒和庄严。那是河外星系才有的意境。
  真是令人惊诧莫名!而围住平台的海水片刻之后又仿佛纷纷退去,正如同宇宙向四面八方膨胀。滚滚而逝的波涛间散发来春雷爆炸般的强烈芬芳,平台上的男人都感到了情欲的泛动。
  大家议论纷纷,又看不出究竟,便心怀疑虑地暂时抛开这海,返转去又玩起牌来。吊主!将杀!抠底!只有这套老古董,才是永远不会随时代而改变的,哪怕远离了陆地。他们长年在海上,见过了太多的不寻常之事,便把不寻常也当作寻常起来。慢慢地,夜幕哗哗坠落,雄伟星空触手可及,他们回到舱室,接着玩牌,玩得自己都恶心了,直到凌晨。
  次日一早,便看见红色愈加浓重,汹涌地逼近了平台。亮堂堂的海水露出浑浊凶狠的样子,颇有些杀气腾腾,活像是青春少女的柔软肚腹被剖开,祭神时溢流出大片鲜血,染红了贞洁的自然界,与昨日睡眼惺松的淡妆少妇又颇有不同起来。这分明饱含了血光之灾的意味,大伙看得已是心惊胆战。他们始有些郑重其事。
  “会不会是哪个鬼日的在搞什么试验呢?”队长骂骂咧咧。他觉得,这不打招呼的怪异,侵犯了他的私人领域——大海。
  这一阵,倒是有新闻报道,说陆上有关部门正在海洋上遂行科学实验。不久之前还见过海军的几艘驱逐舰在这一带游弋,试验新式的电磁波武器。还有基因重组的水栖人,也已开始往海下投放。而且,传闻正在建造规模更大的海底城。在水下,科研部门投入了发光细菌,把深海照耀得通红透明。平台上的职工们开始都不相信,因为这一带的海水尚是传统而正常的,是蓝莹莹的,悠然而恬淡。但是,海洋上有大动作,这也是确实的。这与即将爆发的世界大战有关系吗?他们远离了陆地文明的中心,不清楚。他们中的大多数,有一年多没有回陆地了。
  等他们懒懒地睡了午觉起来,发现平台已被红水周遭围了个密不透风。放荡的水势喷吐着暗藏威胁的光焰,快一阵慢一阵地扑打着六个十五米高的浮筒不锈钢立柱。他们细细看去,见海面浮动着细小的藻类,呈现出复杂的丝状,漫漫地密布了水面。
  “是哪里来的怪东西?”队长沉吟。
  他们见过狂风恶浪,水怪海妖,但如此规模的赤潮超现实一般的入侵,实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这个时候,整个目力所及的海面已全部被海藻染红,光焰直冲云霄,在肥软松弛、宽阔欲坠的蓝天下面,蒸腾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强烈对比色。而那井架上一面孤独的旗帜原已不引入注目,此时却被衬得无比凶险。一刹那,在这节奏分明的铿锵光色中,白日噩梦开始飞翔。
  “不祥的预兆。”老王说。
  “一场海洋生恋灾难,原因却不明。”队长说。
  他们急忙往大陆打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到了傍晚,远远地,传来了隐约的雷声,那不是自然界的雷霆。不久又有蔽天的战斗机群从头顶掠过,如候鸟飞错了季节。队长撇撇嘴角:“仗打响了。”
  大概是敌军使用了电离武器,空间性状遭到了破坏,通讯卫星也被击毁,无线电联络完全阻断了,海底电缆和光缆必定也毁于一旦。平台与陆地彻底断绝了联系。
  “我们怎么办?”小张最是慌张。
  “不要紧,他们就要来接我们的。”老吴安慰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赶快主动撤离。”老王提议。
  “那,平台谁来看守?这是国家的财产。还是应该等待陆地来的指令。”队长板着脸。
  海洋石油开采,以前一直是半军事化管理的。沉浸在往昔回忆中的队长,其感伤之情浓重难化。
  “不,必须马上撤离。既然战争爆发了,事态已非同一般,或许,陆地已经顾不上我们了,我们必须自救。”老王把“自救”二字咬得死死的。他不是平台的负责人,但在一伙人中资格最老,说话有分量。
  队长瞥了他一眼,却顾不上应答,只去看不期而至的红色藻海,不经意间露出了醉迷的神态,竞有些像等来了久未谋面的故人。大家见此俱感惊愕。
  这红色海洋的出现,与战争的爆发具有奇异的巧合。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此处距大陆八百六十公里。平台上配有一艘备用的大型快艇和八艘无动力救生筏,可以在紧急情况下使用。老王的提议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最后连队长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们便做了准备,决定第二天走。
三、洋面上的幻影
  随着夜的来临,小张的心情越来越紧张,他睡不着觉,便烦躁地走出舱室,来到平常嬉玩的上甲板。夜色诡秘,却有一轮月牙在云缝间无声游移,红色海洋在下方荡妇般粗糙地蠕动,怪兽似地周身翻卷着明晃晃的芒刺。小张看清楚了,这不是在反射月光,而是海洋自身的泛光,并把月面映照得猩红。发光的藻类是很少见的。它们仿佛是从时空之牢中越狱的死囚。
  这时,备料库边一道黑影显现出来,吓了他一跳。他看见是一个人,也在出神地观看夜云下的沧海。那正是队长。
  “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海洋。就要撤离了,真有些依依不舍呢。”队长自言自语。
  “只怕是真要出事呢。”小张走到队长身边,小声地告诫。  “怎么说出这种话呢,要是我一个人,我是不会走的。为了大家,我做出了让步和牺牲。”
  这时,远远地又传来了沉闷的雷声,以及隐约的阵阵闪光。海面受到声光的振动,整个地要暴跳起来。
  “战争的确爆发了,我们却在它之外。”
  “不过,那算什么呢?海也在它之外。”
  忽然间,队长兴奋地叫道:“嗨,我看见她们了!”
  “谁?”
  “我的老婆、女儿。看,就在那边,在向我招手哩。”他伸直了手臂,指向包围了一切的大海。
  小张大惊。队长的面孔,在红色海火的映照下,燃着陌生的油光,完全变了形,如同一副被大王乌贼糟蹋过的尸体。小张循他指的方向看去,见除了更加猛烈的红光爆发外,海面上什么也没有。臾见井架上的旗帜则软绵绵地下垂着。小张小心地后退了一步。这时,队长忽然像从短暂的梦中醒转,摆摆手,尴尬地笑了一声,踉跄着走了回去。小张心知不祥,也快步往舱室走,路上又看见另一人,正是小李,也在痴迷地观看剧变中的大海,却不知他眼中的,与队长眼中的有些什么不同。小张从他身边经过,叫了他一声,他也浑然不知觉。
  小张回舱后便赶紧躺在床上,心咚咚跳着,听见水下仿佛传来大鱼的吱吱惨叫,却不知其详。
  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小李的尸体,头颅被劈成了两半,倒毙在备用快艇边。他的舌头外伸,却断了一截。但朝阳之火还在他脸上荡漾,使人产生错觉:活人也可以以这种方式存在。
  小李在死亡之前看到了什么呢?
  让大家心里一凉的是,快艇却被破坏。导航仪、轮机和桨叶都被巨大的外力斩断。死者手执水手斧,面孔的左半部毫无表情,右边挂满憾意。昨夜,他是否与爬上平台的敌人作过搏斗呢?可是,敌人在哪里呢?也许是怀特人的特种部队悄悄光临过吧?在这红藻的掩护下,他们的蛙人潜入了领海。平台是其预定攻击目标,还是他们路过时顺带捎上的?
  在小李的身上,发现了藻丝,却不知怎么弄上的。大家把他的尸体存放进了厨房中的冰柜。将来是要运回大陆的。大家都属于陆地,死了也要回去,这样的意念此刻强烈的程度达到了极点。但在小张看来,用盛放鱼虾的冰柜来保存尸首,却也容易引发另外的不必要联想。不知道在这平台上还要呆多久,万一时间长了,食物吃完了,该怎么办呢?
  大伙又把曰光投向仅剩的无动力橡皮救生筏。但这神秘的红色藻海却使他们惮畏投放。战争的声音又在远处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海洋又一阵猛烈颤动。人们对其无能为力,却相信陆地不久还是会派船只或直升机来的。也许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陆上的人们不会抛下他们不管的。
  余下的九人拿起了武器。平台上配备有两支手枪、一支微型冲锋枪。在队长的带领下,他们搜查整个平台,从总控制室到电影院,从邮局到水泥库,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或有可疑人登临的迹象。
  他们再去看海面,见藻层更加浓郁了,形成壮观的水华。浩浩荡荡,层层叠叠,如同一支纪律严明的大军。因为过于密集,造成氧气和光照的缺乏,一些藻体已经死去,但另一些只要有一线机会便在疯长,真的是前仆后继。透过其迷宫般的层隙,可以看见亿万具鱼虾的腐尸。
  一整天,他们又反复与陆地联系,但均告失败。
四、恐怖的袭击
  晚上,小张忽然醒来,坐起身透过舷窗看去,见队长正在甲板上游走。队长若有所思,双手电击般乱抖。小张吓得闭上眼,赶紧平躺在床上,却如何睡得着,猛然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转头,见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布满舷窗,在玻璃上贴得紧紧的,鼻子也压平了,嘴唇也绷紧了。却正是死去的小李,他曾经的牌友。活人与死人僵持着对视了一阵,小李不说话,眼也不眨。小张却撑不住,一眨眼的工夫,死人便消失了。舷窗被一面红色旗帜覆盖,仅一瞬,旗帜又粉碎成海面的无数磷光,如草原上大火席卷。他大惊之下,又见夜暗中的藻海变幻不定,波涛明灭,正拼凑出一张张陌生而残缺的人脸,随着谲浪隐约沉浮。有的人梳着早些年间的发式。他一个人都不认识。海上明明无风,但井架上那面旗帜却僵直地舞了起来。
  幻影在早晨都消失了。人们起床后看见一些海藻附着在浮筒立柱上,水淋淋的,缠丝状地还在往上攀爬,有的已接近下甲板。老王戴上手套,小心地采集了一些。从模样上看,它们是平常的藻类。老王把样品带到生物-环境实验室,做成培养基进行研究。
  在显微镜下,此藻的个体呈现为单细胞,多数为针状,具备细胞壁,有鞭毛,细胞壁上有刺状突起,如同一只只小小铁锚,可附着在坚固物体上。一连串细胞构成了纤细的藻丝。该红藻遂行细胞分裂生殖,繁殖率惊人,十分钟内即可一分为二。
  “如果令其无限制地繁殖,可以在三两天内覆盖全球所有洋面。还好养分不足,它们在不断地自行淘汰。”老王心忖。
  让人不安的是,在充斥着红藻的水体中已找不到其他活着的浮游植物和动物。仿佛它们都被藻类悄悄地杀死了。这是无法解释的怪异。藻类的活动给人一种目的感,甚至是有“组织”的。平台上的人因此更加戒备。
  这个白天及当晚却无事。
  第二天,围坐在一起吃早饭时,人人均心情低落。
  队长忽然说了一句:“小李是自己劈开自己的。”
  “怎么啦?”
  “昨夜,我又一人去仔细看过尸体。从那种角度看,只有自己用斧头劈,才能形成那样的创伤。”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道。或许,他真看见了什么足以使他丧失生之希望的东西?”
  小张回想着那个晚上小李倚在栏杆边痴痴观望大海的身形,记忆中竟是亭亭玉立的姿势。小张开始觉得,小李恐怕是看见了某种幻影,并在这幻影的支配下,把快艇当作了偷袭平台的敌人,与之搏斗起来,最络砍坏了轮机,破坏了集体逃生的希望,也摧毁了自己的存活欲求。幻影的确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他和队长不也都看见了吗?但这与怪藻的出现有什么关系?最让人不敢往下想的,是队长昨夜竟一人偷偷去看冰柜里的尸体。想一想队长一个人在红色世界的边缘蹑手蹑足地走过,这样的情景就不由不让人心惊。
  席间,向来多话的老王一反常态沉默不语,也没有吃几口饭便提前走掉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慌张地返回。大家以为他是来取遗落的东西的,他却朝饭桌直端端地走来,空洞洞的眼神令众人心里发毛。大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队长已然起身,对来人伸出手,大喝一声:“停下!”老王便像个小孩子,听话地站在了原地,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大家都不明究竟。队长小心地上前去,触触老王的鼻息,知他已死了。死人全身冰凉,却能站立不倒。
  “他已死去一段时间了。”队长阴沉地说。
  大家都变了脸色。与小李一样,在老王的衣袖里发现了红藻的丝体。在他的房间里也有这种东西。凡是在有水渍的地方,丝体蔓延开来。老王的尸体也被送进了冰柜暂存。
五、生物武器
  剩下的八个人召开紧急会议,讨论面临的形势。这来历不明的红藻是有毒性的,这一点已无疑问,甚至它还可能致幻。队长怀疑它寄居于人体,能控制人的中枢神经,从而支配人的行为。他进一步猜测,它或许是一种生物武器,由那尚未谋面的强敌密集地投布于洋面,覆盖了国家的整个海洋国土.那真是不费一兵一卒。
  “他们深深地知道海洋对我们的重要性。先攻占海洋国土,连同岛屿和浮城,缠住你的作战舰队和运输船只,包围你的海水淡化塔和氢能收集器,封锁你的港口和海峡,最后大陆便不战自降了。”
  “真是可怕的策略,不是地球上的人类能够想得出的。”
  “之所以让红色来打头阵,恐怕有着心理战的意味。”
  “不知我们的海军是否注意到这种情况。”
  “海军?他们只知道跟金枪鱼干仗!”
  “遥远陆地上的祖国,真让人担心哪。”
  “担心?你们也真是的。现在哪里还是担心国家的时候?我们自己的生死尚且难料。”老吴忽然怪腔怪调地说。他的话却引起了共鸣。老王可怕的死相在大家的脑海里又冒了出来。
  “是呀,如果海面被覆盖了,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出不去,食物也要成为问题。看样子,连钓鱼都不可能。鱼儿都被这怪藻给毒死了。”
  “有什么办法制止它们的繁殖呢?”
  “藻类的生存,是依靠光合作用和有机质的,虽然这一带的有机质并不多,但它们却在疯长,真不可思议。说不定基因也经过了人工的重组,使之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海洋中的每一点细微的养分。”
  “那我们还有救么?”
  “救什么?”
  “救我们自己呀。”
  他们说这话时,一些柔软的藻丝已循着立柱,悄悄攀爬卜钢铁的平台。这时,在红藻那里出现了奇怪的行径。藻类似乎是具有智性的生物,纷纷朝着关键的位置一路疯长而去。它们去计算机房,去发电室,去液压升降器和操纵台,企图占据那些重要场所。
  八个人紧急使用灭火器,才打退了溱类不可思议的进攻。他们精疲力竭,因为惊吓而虚脱。发生在眼前的事情难以用常情解释,他们宁愿相信是幻觉。
  不幸的是,抵抗中,老吴的手臂被藻丝粘住了。队长和小张急忙对老吴全身作了消毒处理。老吴强笑着说:“没事。”他被送回舱室休息。但一会儿后,老吴便神色奇怪地出现了。他向队长报告:
  “刚才,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在绞盘那里唱歌。”
  “女人?哪里会有?”
  “喏,就在左边那个绞盘那里!那好像是我的情人哪。哦哦。她穿着火红的旗袍,扎着桃红的发卡。她的手中,攥着我写给她的情书,上面分明还有我的血手印!”
  大家张大了嘴,不去看绞盘,只紧张地盯住老吴。人们仿佛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
  老吴年过半百,家庭和美,他从没有对人说过自己的私情。他不是那种张扬的人。小张这时忽然想到,队长也看到了并不存在的女人!
  “你们还不帮我的忙去把她找回来,这么一副怪样子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红藻!”
  老吴脸上显露出对同事们极度失望的表情,愤恨地朝着大家疾步走来。这情形好似死去的老王复活了!众人都争先恐后往后退。
  “站住!”队长再一次发出喝令,举起手枪,指向老吴。
  “你胆敢用那玩意指着我!你这臭小子这是要干什么?我上平台时你还在吃奶呢。”老吴委屈地嚷起来,迎着枪口继续往前走。
  “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老吴一愣,才停下了,呜呜哭起来。他嘟囔道,没想到,在平台上兢兢业业干了三十多年,大家竟这样对待他。难道这是应该的吗?都说海洋事业最无情。他默默做出了多少贡献和牺牲啊。那次强台风,大家都撤离了平台,是他一个人坚守岗位。他老婆怀孕时,平台上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他也没有请假。几次有回陆地的指标,都是他主动提出把机会让给别人。他是老实人。难道海洋开发者竟是这般结局?这太让人寒心了。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忽然便掉头狂奔,跑到甲板边,一头跳入海中。大家惊呼着追过去,却来不及了。小张第一个跑到平台边,看见下面的红藻成团成簇围聚过来,海蚯蚓般密密地缠裹住了老吴的身体,迅雷不及掩耳地便把他给分解了,老吴连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连骨殖也不剩了。竟还真是一种食肉性的植物!这好像科幻小说哪。这红藻看上去的确具有人工生物的特征。
  大家正为老吴的惨死而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听见一声狂呼:
  “你这没有人性的家伙,是你不让我们回到陆地,是你逼死了他!”
  转眼看去,见是老赵指着队长在大骂。他与老吴是好友,老吴的死使他受到极大刺激。他举着一把菜刀,不顾一切向队长冲过来。大家看到那菜刀上也粘有藻丝。显然,老赵也中毒了。
  队长来不及反应,昔日的牌友已一刀砍在手臂上,枪掉在甲板上。平台上负责保安的小周眼见不妙,蹿上去从后面一把拦腰抱紧老赵。老赵一反手,一刀划开了小周的下腹,一搅一拉带出了肠子。小周也疯狂了,宁死不放。发狠的老赵便一阵乱斩。队长情急,忍痛拾起枪,快步走近老赵,对准天灵盖连开三枪。老赵立时脑袋开花,脑浆喷了小周一脸。队长扔掉枪,也不顾毒藻了,抱住死者的身躯,嚎啕大哭起来。而小周也不行了,半小时后便咽气了。新死的二人也都被送进了冰柜。这样,作伴的便有四具尸首了。
  现在,平台上还剩下五个人,被瞬间发生的突变惊吓得不知所措。谁也不敢相信谁,都觉得对方已被红藻控制。于是,各各躲进自己的舱室,以避免致命的接触。
  冲锋枪和剩下的一支手枪,就在这时失踪了。
六、逃生
  第五天夜里,小张正睡着,忽然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
  他小心翼翼走上甲板,看见是老杨和小刘正在橡皮筏边争执。
  “你不能这么做!这汪洋大海,是没有人能划过去的!”老杨死死拉住小刘的胳膊。
  “你放开我,呆在这里,都是个死!”
  “那藻海更加危险,你没有看见那怪物吃人?”   “有这船体护着,没事。反正,只有闯一闯了。咱们一道去吧?这船能载下我们!”
  “难道,你不跟大家商量一下,就这么独自离开平台吗?”  “平台?你还甭提这平台。它把我们害惨了。我看,队长也中毒了,很快就要传染上我们。他是要让我们在平台上给他殉葬的。”
  “你不能这样做,太自私了!”
  “自私?嘿嘿。我知道,你嘴上说的跟你心里想的可不一样哪。这平台上的每个人我可都知道。老杨,别说大话了,你跟我一块儿走吧。现在,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你……”
  “你让开!”
  “不、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走不掉了畦。”
  小张躲在一边,瞪圆眼睛看去,见老杨的瞳孔放大得像两盏妖灯,他的一举一动形同千年僵尸。老杨是基于一种死人般的心理,才死活不让小刘走的。是他才要小刘给他殉葬啊。两人厮打起来。最后,小刘一拳把老杨打倒了。他便急忙去放缆。老杨又伸臂抱住他的腿。小刘狠踹一脚,小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杨像一堆柴禾或一座土山,立时散架了,许许多多干燥的肉块肉粒洒落得满地都是,眼珠、耳朵和腰子都滚到甲板边,却没有一丝血液流出。他好像一个生化人啊。小张明白,他其实也早死了,可惜小刘却不曾早些发觉。
  这时,响起一串枪声。正要上船的小刘噢了一声,胸部喷溅出大股的黑血来,一头栽倒了。是小陈,冲锋枪口还在冒烟。原来是他偷走了枪。小陈抢到橡皮筏边,拽开小刘的尸体,放下缆,让船落到水里。他谨慎地看了看,见藻海没有动静,毒藻对橡皮筏似乎不感兴趣,没有群狼般围聚过来。小陈最后用复杂的表情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无言井架以及七面的单薄旗帜,冷笑一声,便从十五米高处准确地跳到筏中。
  小张冲到平台边,正要大叫阻止,这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放他去吧。”回头一看,足队长妖魔般的面孔。
  队长面带笑容看着甲板上的死人,慢慢悠悠地唱起来:“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
  小张惊讶地看到,队长一边唱一边俯下身,把滚落在地的人肉拾起来,一粒粒扔进自己的嘴中。
  小陈用力划船,橡皮筏还是太大,在红色海洋中像一堆外星异物。他划到五十米开外,就怎么也划不动了。藻太稠密了,沼泽似地陷住了船儿。小陈的脸膛像是擦满了婴儿霜,在淋漓的星光下难以置信地一片明净。小张想,小陈从来没有展示过这么媚人的一面啊。只见他仍在垂死地挣扎,却从水中连桨都抽不出来了。一直就在关注着平台男人的海洋,终于捕捉到它久久钟情的猎物。划船人绝望地扔掉桨,俯身在筏边,伸出双手去抚弄藻丝,胳膊已是一片血红。这时他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队长和小张。逃跑者脸上露出求救的神色,朝他们嘶哑地大叫,这叫声绝不同于人类,而后者只是冷冷地观望着。
  平台上的人和水中的人对视了半天,最后是队长和小张先感到无趣,便离开了舷边。他们在甲板上散了一会儿步,鬼使神差来到一扇门前。
七、陈列室的秘密
  这是陈列室。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便着魔似地往里走。昏黄的光线下,这里展览着历史档案和照片,诉说着这平台光荣的往昔。从前都是有人从陆上来参观才带进来看的,最近战事吃紧,也没有人来了,房间里积满了灰尘。
  这个开采局,有着辉煌的历史。作为海洋石油工人,他们足人类进军海洋的先驱。早期,他们开采过中国最大的海上油田,也和外国人在世界各地合作进行过史无前例的钻探。他们的平台也曾在飓风中翻沉,坚守岗位的职工都成了海底冤魂。恐怖分子也曾用装满炸药的船只撞击平台,与上面的人同归于尽。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人类走向大海,后继者又把更先进的平台竖立在更深的海底。海洋的皮肤和肉体被他们无情地撕裂和钻透,海洋的血液和脏器被他们倾力地吸干和挖走。这些厉害的男人们,的确是海洋的征服者,而海洋也一度成了他们的驯奴。
  小张和队长流连忘返,看得人痴入迷。镜框中闪耀着不同时期的集体照。干部和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橘红色服装,这特别的衣着与井架上火焰般飘扬的旗帜互相辉映,背景则是蓝得颇不自然的大海。人们满脸是骄傲的神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神情却慢慢被漠然代替。这漠然是怎么产生的?是时间所孕育的一种自然果实吗?后来的照片,背景已是立林的井架了,海则已经萎缩了,仿佛在被冷落之后走向自闭。干部和工人们的神情,不管是哪一种,亦愈发淹没在钢铁的阴影之中。惟有身上橘红色的工作服与他们身后的旗帜,一直没有褪色,并且一代代更加鲜亮起来。这正是骇退母兽的颜色。人们的生命都灿烂地招摇在这血块一样的物件表面,如若几块刺目的补丁。队长和小张想到这颜色与眼下围住平台的藻海是那么一致,不禁黯然。大概是这久久燃放的色彩刺激了海洋的反击。
  “他们中是否有人料想过灾难竟要以这种方式降临在后代的头上呢?”小张问。
  “听老人说,并不是没有料到。但作出那样预言的人,都被遣送回陆地,永不准出海。”
  “是什么预言呢?有关于藻海的么?”
  “大概是的吧。据说,早期石油工人的夜梦中最经常萦绕的,便是藻的幻觉。那时他们身边没有女人,做梦时便梦到藻类。红藻也好,蓝藻也好,是海洋中最普通却也是最顽强的生命,也是最能激发联想的幻影般存在啊。”
  “藻这玩意,几十亿年前就最先统治了世界,在随后漫长的时代里,它们的形态和结构也丝毫没有变化——就像是一直在耐心而忠贞地等待着什么。这样的韧性就跟女人一样。现在,该它们显派了。”
  “是啊,它们大概等到了。可是,它们等的是什么呢?这海上只剩男人了。”
  队长畏惧地瞧了一眼大海,它的那种红兮兮、娇滴滴,已是很难用常物来比拟。这是小张见到队长第一次对大海显露出排斥的表情。
  队长又说:“与藻相比较,男人是太短命的生物。在集体死亡之前,我们终于有幸看到真正的海洋了。瞧,它的波动,根本就不太顾及我们的心情一一骄傲或是漠然。”
  小张想,它们并不依赖于我们而存在。这时,他嗅到队长口中散发出的人肉臭味,冷不丁想到了什么,说:“可你不是说过,明明是敌军的生物武器么?自然的藻类并不曾等待。队长,你其实早被感染了。你为什么还能支持到现在?”
  小张一边说话,一边握紧口袋里的手枪。那天是他把枪给偷了。
  “嘘,别打枪,我老婆和女儿就在附近看着呢。是这漂亮得如同胭脂的红藻把她们招引来的,大概以为她们是同类呢。可别惊吓了她们。”
  队长猜知小张在摸枪,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小张手一软,放松了枪,转眼看去。墙上挂着许多镜框,照片上采油男人的脸庞和身形正在起着变化。小张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是浑身被剥掉表皮、鲜血淋漓、鲜红得惨然而夺目的女人,在一座古老而巨大得像是金字塔的钻井平台的井架塔顶坐着,手里捏着旗帜的一角,表情微妙地打量着闯入陈列室的这两个男人,像是看透了他们内心的虚弱。
  小张一下子有些醒悟了,为什么钻岛上招工,从来都只招收男人。男人的第六感,总是缺乏的。
  这时,他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心中涌起一片惊恐。他眼前出现了另一幅图景:陆地上战火纷飞,血光闪烁,人都炸得肢体分离。不,不是战火,是漫天大雪纷飞的红色藻丝以及它们的孢子。但是在废墟中,却有一面同样火红的旗帜在飘舞,藻丝正从旗面上源源不断地烟雨般涌出,像是女人的月经。
  小张观察着队长,一边控制着内心的可怖情绪。手再次握紧了枪,但掌心已是被汗渗透,全身则从外至内凉透了。他进而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其实都已是被红藻控制的死人。但这种意识立即被另一种他不能左右的陌生意识抹去了。那个猴子一样的意识在他的意识深处窃笑。
  队长没有注意到小张的情绪变化,他提议把甲板上小刘的完尸和老杨没被吃完的肉粒也装进冰柜。小张点头说好。他们便忙起来,先把尸体装入尸袋,然后抬到厨房,却发现关得好好的冰柜不知怎么搞的竟敞开着门。早先装入的四具尸体身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一支支小触手似的红藻,尸体成了四座长满灌木和杂草的小山丘。他们面目全非,身上流淌着浓水一一这正是红藻享用的上好营养质。
  这时,天空中响起了滚雷。
八、寂寞的阴森
  雷声就是召唤。两人急忙冲上甲板。晨光还没有升起,巡航导弹刚好飞过这一带的无人海区,尾喷口的红色烈焰照亮了漫天乌云的锯齿状轮廓。他们抬头看去,见疾闪而过的光束流星雨一样璀璨,毁灭世界的利器战神般整齐而威武地通过天庭,一支支在红色海洋上投下壮美而短促的影像。他们浑身发热,一二三四高声数着,见总共有四百九十余枚飞过,一直热闹了近一个小时才完结。
  这时他们发现,困在水中的小陈停止了非人的叫喊,也痴痴地仰脖看着幻灭之天,满头满脸的藻丝也遮掩不住欢愉的表情。
  次日清晨,红藻又疯狂地爬上了平台,主人般登堂人室。很快,它们经过曝晒而坦然死去,但是又有不服气的家伙跟着爬上来。它们执著地寻找宽裕的空间。海洋已经太拥挤了。队长和小张开始也用灭火器来抵抗,但不久便发现没有用处,不过是在自演自娱,受着意象中的意识的捉弄,便大笑着放弃了。没过多久,连门窗也被红藻封死了……
  过了几天,平台上仅剩小张一人了。他的身边多了一具尸体。队长是被小张开枪打死的。后者烦他老是唠叨死而复生的老婆、女儿,想到自己的未婚妻,就不由得心生嫉妒。熊熊的欲火烧得小张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样的念头,恐怕是逐渐冷去的躯体中残存的最顽强的一片对生命的留恋在发生作用吧。两个人都被感染了,但队长竟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也不癫狂,是因为他还念想着自己的女人啊。打死了队长,小张心底的悬念才彻底解除了。这时,他兴奋地想:“我终于得救了!”
  队长缩手缩脚的、猴子一样的尸体,就和衣坐在小张身边。小张觉得已没有必要把他送进橱房冰柜。队长的工作服上面,浓重的色彩正鲜血般一层层融化开来,使狭小的舱室顿时具有了世界的完整性。红藻迟迟也不攻人。小张有时会感到饥饿,便解开队长的衣扣,从他的胸脯上撕下肉来吃。此时,海中的小陈已一动不动了,宛若一树精雕细刻的珊瑚。灿烂的笑容冻结在脸上,使他的沉静婉美,正如一位未婚的少女。他身上的橘红色衣服成了一面凝固小倒的旗帜,率领着同色的海洋向全面胜利进军。
  男人之间的问题都解决了。此后,小张每天做的事情便是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大叫:“不管你是谁,咱们聊聊天吧,实在太寂寞了!”那声音的确阴森,在空无一人的红色海洋上方孤鸟般盘旋。
第三章 白天蓝云
一、蓬壶州
  在乱云飞渡的空中,朴相哲远远地看到了大陆上那条著名的大河。大河在人海口被束成一条狭龙,河水不再是黄色的,因为加入了阿尔玛氏添加剂而变得血红。定时定量灌注的化学物质,使大河的泥沙不致沉降,而是源源不断地被运人大海,成为造陆的天然材料。
  虽然朴相哲目睹这条色彩奇异大河已非一次,但每次见到仍暗暗心惊。
  滚滚大河流经的地域,曾经是一处有名的边缘海,而今却是一望无际的青青桑田。滔滔大海已移去东方,也不复是蓝色,除了大河的浸染,还因为满足海下照明的缘故,投放了大量的红色发光植物和细菌,看卜去如同淤积的血浆在无边无际地缓慢盘旋,又像辽阔的油田着了熊熊大火。
  朴相哲的心中滚荡着几缕壮烈,间杂着一丝悲悯。
  直升机秋蝉般吱吱呜叫着越过大河,又飞了三十分钟,便降落在蓬壶自治州政府大楼三十三层的停机坪上。仅有一个人来接朴相哲。直升机的旋翼风刮得那家伙歪歪斜斜。朴相哲猜想,他便是州政府的崔光洙副秘书长了。
  “特派员,欢迎、欢迎。”
  从大楼上可以看到,昔日繁华无尽的州城已是人去楼空,大街小巷一片岑寂,商城、银行和公司大门无不紧闭。
  “一半市民撤走了,另一半上前线了。”面容憔悴的崔副秘书长说。
  “嗯。”
  “特派员,想不到您这么年轻。我还以为足一个老头子呢。”
  “是吗?”朴相哲苦笑。心想,这个时候,还有人这么说话的吗?
  州长、副州长也到前线去了。在积满灰尘的办公室里,朴相哲隐约听到了粒子大炮遥远的轰鸣。窗棂似在微颤。他想起以前旅游旺季时,蓬壶州到处人山人海。
  朴相哲听取了崔光洙副秘书长的汇报,并阅读了相关的材料。其实,对于这方而的情况,他早已烂熟于胸。
  吃过午饭,由崔副秘书长陪同,朴相哲前往安明镇。
二、安明镇
  连同司机一共三人,乘坐着“大字”越野吉普,两个多小时后来到了镇中。
  安明镇位于朴相哲曾从空中看到的大河人海口的南岸。镇子西南一带均是青葱的转基因高产稻田,河渠纵横,半咸湖星落棋布,如若南国风光。这景色使朴相哲感喟,仿佛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朴相哲所知道的足,该镇居民青一色全是飘族,这是一种人类一动物细胞融合技术的产物。但从外表上,看不出与普通人的差别。
  与州城不同的是,镇上的生活一如平常,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店铺均开门营业,生意兴隆。战争似乎没给这里带来任何影响。居民们好奇地注目着朴相哲乘坐的吉普车驶过。
  镇长接待了来客。这人五十岁上下,个头不高却秤砣般结实,额头卜一把浓重的眉毛几乎覆盖了整个眼区,表情凶狠而精明。他彬彬有礼,但朴相哲很清楚,这番客气并非发自内心。
  崔光洙副秘书长向镇长介绍:“新世界的朴相哲特派员。”又向朴相哲介绍,“安明镇安东亨镇长。”
  接下来是两天毫无收益的谈判。
  朴相哲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一卜。这大概是新世界与安明镇的最后一次谈判了。
  “外地人真的都下到了海底?”镇长缓缓吐着烟圈,翘着二郎腿,故作惊奇地问。
  “是的,除了士兵,其余人都下海了。蓬壶州也有一多半人去了。现在,就等你们了。”
  “还是不要等了吧。多劳神啊。刚刚建起的海底城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你们还是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当然,”朴相哲使劲咽了一口口水,“民主化是时代的大潮,我们尊重每个人、每座城的选择。但是,请考虑这是非常时期。按照统一的计划,你们本应第一批下到海里。”
  “但是我们不去你们也没有办法,是吧?”镇长嘴角一撇,笑道。
  你们?这个词使朴相哲恼火。他意识到,他面对的究竟是异类,而他们竟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怪物。朴相哲无法洞悉飘族人奇怪的思维结构,也无法将新世界的体系强加给哪怕一个小小的镇长。朴相哲的脸涨红了。崔光洙副秘书长担心地看着他。
  但这也是朴相哲意料之中的。他来之前,新世界、蓬壶州政府与安明镇分别举行的谈判,已有六次失败的记录了。朴相哲不过是在履行程序,以显示新世界对安明镇最后的耐心与大度。这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要想救自己,时间不多了。敌我双方都不会对安明镇网开一面的。”朴相哲受到安东亨“拿我们没有办法”这种挑衅性言语的刺激,回话时加入了威胁的口气。对方却一直保持着淡淡讥讽的微笑。
  朴相哲做了一下深呼吸,把目光移向落地窗。外面绮丽的景色依旧。隐约可见赤色的大河巨蟒般在青翠的稻田间时起时伏。那是寻找自由的水路。宽阔的人海口吞吐着漫天水势,奔雷干钧,飞云万重,上逼青天白日。肥沃的田野和丰盈的湖泊一览无余。这些,都若将逝的幻象。
  大家都不说话。房间里的各种声音都绝无了。没有人注意到,安东亨镇长的脸庞上也显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但稍纵即逝。
三、入海口
  吃过晚饭,朴相哲与崔光洙来到了大河边。
  河堤与海堤交错形成近似直角的形状。反L形的海堤从原河口起筑,经屺姆角、济州、长岛而至云从里,再抵达老铁山,共长两百公里。红色的海堤依靠人工轻质墙沉积大河泥沙而形成。沉积泥沙用去了三年时间,水泵抽水又花了十年时间。填海的结果是最终形成了蓬壶州。
  海堤宽一千米,高二十米,堤基绿化得很好。它其实是大河这长蛇褪掉的旧壳,站在其上往外看,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了。滚圆的落日像一枚话梅,孤零零地在水平线上踯躅不去。海面红光激荡,却没有一叶帆影。
  这景观也将要消失了。临近的平原地带已是一片狼烟烽火。
  “连国家也拿他们没办法啊。”崔副秘书长叹道。
  “私下里咱们说吧,计划中选择飘族,的确是欠考虑。”朴相哲说,“把他们列为蓬壶州十一个下海部族之一,是考虑到飘族的独特性和代表性。对于其他的族裔,也是按照这个原则来安排的。正在形成中的新世界缺少一个族裔,那是不妥的。好像诺亚方舟,少载了一种生物,则圣经就不具备完整性,上帝也就丧失了合法性。”
  “但是,新世界对飘族的重视,相较于别的族裔来,好像更不一般哩。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
  “你说得不错。是因为他们是居任在填海而成的新土地上的居民吧,也是第一种人类-动物细胞融合生物。”
  但同样的理由,也为飘族人所坚持。
  安明镇在它的抵制下海的声明中说,蓬壶州既不是陆地,也不是海洋,因此要作例外处理。飘族与普通人类不同,因此即便蓬壶州其他人都走了,安明镇人也绝不会离开。
  ——他们并非是要留下来等死。安明镇要派遣使者,代表地球与太空中来的怀特人谈判。因为他们是特殊的人种,便可以超越双方利益,这样和平协议就终可能达成。这是拯救人类的惟一办法。
  正是这个,使新世界的人感到手足无措。
  “代表地球?达成协议?笑话。”
  “可不是。笑话。他们真是天真。”
  海底新世界的特派员与大陆地方政府的留守官员又一齐去看落日、大河和海洋。漫漫海天似在自行地融化,连宇宙也整个地退人万丈红光之中。面对这变异中的景象,他们同时怔住了。
  崔副秘书长本人是蓬壶人,却完全没有安明镇人的固执已见和理想主义,因为构成他身体的完全是人类的基因。他将留在陆地上,与不能去海底的全州军民一道,参加最后的殊死决战,与怀特人同归于尽。而朴相哲则是被选出要到海洋中去延续陆生人的生存的。
  “海洋,真能使我们逃过此劫么?”崔光洙喃喃自语。他的脸膛被海面的光焰映得通红,如同初生婴儿。
  朴相哲也是一脸赤色,像是关公。他没有回答,却把更加迷恋的目光投向海河交汇之处。红色的海潮如若喷涌的鲜血,无所顾忌地进退于河口,像是难产后大出血的妇女。这时他看到,在一派灾厄的光影中,在堤下的浅海处,竟有一个戏水的少女,着三点式天蓝色泳衣,衬托出标致的体形。她海豚般昂扬着坚毅的下巴,用尽力气拨动鲜红的海水,仿佛要把全身心的欢愉都挥洒出来。当她站起来时,健美的剪影朦胧闪烁在夕阳之中,瀑布般淌过腰际的黑发涂上了一层水彩般的金辉。朴相哲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在这非常时刻,少女的怡然欢快,打动了远方来的男性谈判者,使后者的糟糕心情顿然转入比较清丽的境界。她是安明镇人吗?朴相哲注意到,极为年轻的女人身边并没有男伴陪泳。
  “听说过吗,有人就在这里看到过白天蓝云。”崔副秘书长忽然压低了声音。
  “就是在这个地方么?那倒有些可能。”
  朴相哲的神色已不太自然。
四、谈判破裂
  次日,谈判又继续下去。安东亨镇长言语之间已不甚恭敬。他指出,阻止安明镇去与怀特人谈判,完全是出自某些人的私心。有人在兴建海底城和制造水栖人的过程中捞了不少好处。如果与怀特人谈判成功,人类就不会下海了,这样一来,海下的一切,那巨大的投资,那机关算尽的交易,将血本无归。那批既得利益者将如何是好?这是问题的关键。
  朴相哲的脸又一次涨红了:“胡说!”
  他批驳了镇长的荒谬。他说,与怀特人是根本不可能谈拢的,他们是一帮强盗!他们从月球返回,就打定主意要消灭所有的地球原住民,按照他们的理念重建世界。除了迁入海底,人类难逃灾厄。当全球陷入巨大的战争危机时,镇长竟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实在是亵渎了陆生人共同的感情,也将使大家许多年来为救亡图存而付出的艰辛努力付诸东流。
  “我们真的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的谈判人员会被怀特人杀害的。最后灾难将降临到飘族全体成员的头七。”特派员再一次推心置腹地劝说。
  “这个,与你们无关。”镇长把虬龙一样的眼睛瞪向天花板。
  “不,海底世界,需要你们这一族。那才会是一个完整的大家庭。’
  “我们就不一定属于了吧?总之,虽然都是生物工程的产物,但是长年受着稻作文化薰陶的伟大飘族,从内心和外形上看都是不折不扣的人类,是绝难习惯与不穿衣服、缺少肺脏的恶心水栖人呆在一起的。我们知道如何救赎自己。您就不必杞人忧天了。”
  还是在大陆政府做一般职员时,朴相哲来过蓬壶州三次,但都是私人性质的游历,他每次都能感受到蓬壶州弥漫着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氛围。这块飞地完全是利用大河泥沙填海而成的。游走于蓬壶州境内,外乡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而本州的人民统统是新移民,不少是细胞融合生命体,缺乏通观思想和整合意识。他们并小认为自己与其他地区的人类是同一群体。仿佛在他们的身体结构中,存在着抵御外界诱惑的特殊物质。一度,这种现象也成为人类学者感兴趣的课题。
  “我想知道,你说的话,能代表全体飘族人么?”朴相哲敌意地凝视着对面壮硕的男人。
  “这是全镇人共同的想法。”安东亨坚定地说。
  “知道一意孤行的后果么?”
  “你们要怎样?抹掉这个镇子吗?”镇长虎地站起来,拍响了桌子。
  朴相哲吓了一跳,勉力镇静下来后,也想拍桌子,却没有勇气。他犹豫了一下,带着颤音说:“不管怎、怎样,我、我们绝不允许你们与怀特人和谈。”
  为了掩饰紧张,他又补充了一句:“战场上出现了投敌行为,你说,会怎样呢?”说完后他义觉得这句话有些多余的虚张声势。
  “这一切我早料到了。你们的利益,促使你们一定要那么做。但请看一看吧,我们的确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洋。若说到叛徒,在哪里呢。”
  安东亨镇长眼喷怒火,一指坐在角落里的崔光洙。后者哆嗦了一下。镇长仰面朗声大笑,带着属下走出了房间。
  剩下两个男人瘫软地坐在空空的屋里,掏出手帕擦着头上的汗珠。
  如预料中,谈判又一次破裂了。
  但是,安东亨的话却久久地在朴相哲心底轰响不停。这时,大河的咆哮从窗外又一次虎狼一般走了进来。
五、白天蓝云
  回到下榻的宾馆,朴相哲与海底新世界总部通了话。他告诉那边,说谈判已经破裂。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总部似乎有些不满。遥远海底传来的声音竟如此清晰,仿佛近在咫尺,使朴相哲感到某种非现实的恐惧。
  “恐怕,只能这样了。”
  “能不能再试一试?”
  “我已尽力了。要他们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实在很小。”
  “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们就要执行计划了。”
  朴相哲一懔。他的眼前出现了穿蓝色游泳衣的青春少女,
  她仿佛是焚火世界中飞出的一只凤凰。他心中叹道:玉石
  俱毁。
  “就没有替代办法么?”
  总部说:“是的,没有替代办法。新的情报说,和谈是安明镇的幌子。安明镇居民将集体投降怀特人,这样的事情是绝不允许发生的。新世界很遗憾,却没有选择。不行的话,你就立即撤回来吧。”
  得到明确的指示后,朴相哲行动起来。他安排崔副秘书长和司机先行离开安明镇。他告诉他们,等他的电话,再派车或直升机来接他。他还要呆上一两天,作最后的努力。
  “我们也一起留下来吧。”崔光洙说。
  “不,你们先走吧。”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连我都嗅到空气中的危险气味了。”
  “不,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
  还有什么事要处理呢?朴相哲却说不清楚。是继续劝说镇长吗?再谈判一次吗?这似乎成了自欺欺人的借口。有一种令朴相哲难以释怀的情绪在强迫着他留下来,他甚至不希望有人在旁边干扰他。
  “那我们就先走了。真对不起。虽然安明镇这么做是在法律框架内的,州政府在这件事上仍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崔副秘书长惭愧地说,“特派员,您多保重。”
  朴相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崔光洙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人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
  要说起来,这次来安明镇,本身并没有太大意义。飘族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不能按照常理去考量。但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朴相哲却有些恋恋不舍了,这正如他前几次来此的情形一样。安明镇的不可理喻中,蕴含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诡魅。
  或许,是朴相哲也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白天蓝云?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