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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韩松 (当代)
红色海洋
韩松 著
  
第一部 我们的现在
第一章 深渊
一、母亲
  我出生在海底深渊,这里生活着人类的族群。
  其时,这水世界已无处不是红色。深深浅浅的水层都一片焰火般亮丽。无计其数的海生细菌、底栖生物、浮游生物和游泳生物,于一夜间获得了发光的本领,而亿万张来历不明的赤色金属碎片,也孢子般闪闪飞舞,使无边无际的汪洋在亘古未有的高温中沸腾。
  人们把大海叫做原汤。此刻,这原汤中的一切事物就这样熊熊燃烧着。除了这摧毁形体、感官和岁月的大火,便是那难以言说的千钧压力。它作用在水栖人柔弱而单薄的身躯上,使我们感知到生存的不易。
  我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妈妈年轻而华美的赤裸身体。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印象:海洋本身的性别,其实就是女性。
  由于分娩的缘故,妈妈粉红色的皮肤上呈现了大串明亮的黑斑,漫渗出一层层浓郁的黄色液体,这样便把大量的多余盐分排出到体外。
  妈妈在嘘嘘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不一会儿,周围有了动静。
  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他们把盖龟一般的丑陋头颅探进洞穴,看见是女人在生育,便趣味索然地游到了远处。妈妈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又偷偷摸摸地折了回来。
  他背负着一副用温鲸坚韧皮囊制成的口袋。妈妈的眼睛又懒慵地睁开了,犹豫地放出微弱的亮光。男人略显慌张地用海藤把口袋系在女人身旁的礁石上,便害羞地游走了。
  这时,妈妈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猜想他就是我的父亲。她记得她和他之间仿佛发生过什么事情。
  但是,确切是不是有过那种事情,她也委实不敢肯定。在深海里,因为水压的缘故,大多数人类成员忘性很大,只能记起不久前的事情。
  妈妈的存在给男人带来了另一种压力。她诱引他们,让他们手足无措,与他们重复同样一种行为。因此,说到底,谁是我的父亲都无所谓,也没有意义。
  男人们仅在这一段时间里呆在深渊,做女人的性伴侣和庇护者。不久,他们就会成群结队地浮游到另外的海域,去寻找新的食物和别的女人。
  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炽热而闪烁的世界里,一切过程都分外的短暂。大概与女性相处就是如此的吧?这是我即将面对的现实。
二、过路的客人
  比较有意义的是食物,连我也直觉到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与自己的未来有着紧要关系,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后的第一番喜悦。
  那里面盛着沙蚕白皙鲜嫩的肉啊。
  几个哥哥姐姐从洞穴深处浮动了出来,在一旁贪婪地窥视。
  这时,又有声音由远而近。是另一群男人在快活地游弋。他们不属于我们的族群。
  男人发出悦耳的哨声,在水中,很远便能让女人知道他们的来临。
  在海洋深处,声波以更快的速度传播。人类的听力也发达了起来,能够分辨出数十千米外的动静。
  条件反射一般,妇女们都匆匆从洞穴中游了出来,像一群群饿坏了的竹荚鱼。
  新来的男人体侧生着宽厚而性感的尖鳍。他们背上的刺梢摇曳如旌旗飘动。妇女们亢奋不已。他族的男人给沉闷的海槽带来了新意。
  女人与同群的男人已共栖很久了。她们已感到厌倦。她们的内心深处早就渴望着新庇护者的现身。
  我嫉妒地看见,受本能的驱使,刚完成生育的妈妈虽然十分疲惫,却也强打精神挣扎着往外游去。
  一个庞大得令人费解的躯体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浑身萦动着纷乱而好看的银色光晕,使我们这群水栖人相形见绌。银色是他们那一族求偶的信号,而我这个族群的男人则只知道胡乱摆动粗笨多褶的身体。
  新来者的体征无疑给妈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与我们族群的男人相比,他们更健壮,更漂亮,也更年轻。
  是否在他们生活的海域,食物、氧气和矿物质也更丰富一些?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喘息着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有点不耐颇地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另外的世界!这出人意料的明畅言语,使我蒙昧之心猛然一懔。
  但男人不再多说,便急不可耐地与妈妈拥抱在了一起。
  这时,我察觉到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片猩红恶臭的水层中半蜷着注视这一切。他就像一条气急败坏的致尸鱼。
  我察觉到一种危险的征兆正在无形无味地降临。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银色男人允诺以食物作为交换,父亲他们便默默地退行到了远处。
  在海洋中,更加重要的事物,究竟是女人,还是食物?
  这是刚刚出生的我,所面对的第一个问题。
  让我最终失望的是,新来的男人并不打算再多作停留。他们在与女人交配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水层中残留着渐渐远去的嘟嘟哨声,以及慢慢破碎的银色光影。他们带走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来自那个世界的陌生信息,已经和着咸咸的海水滑入了女人们饥渴的身体,也潜进了我幼稚单纯的听觉和视野。这会使未来产生什么差别吗?
  妈妈仅仅知道这个世界,熟悉这条海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栖人就已不再洄游。
  在这里,人类不停地生育、死亡。存活的仅是少数人。我们居住在岩礁上的洞穴中。这里原来是巨型虾蛄的栖身之地。人类赶走了虾蛄,把它们的洞穴改造成了简陋的居所。
  我有五十五个哥哥姐姐。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妈妈带领下学习游泳和觅食。
  当他们过上独立生活后,其中~些人也许要去另外的世界,加入各种各样的男人部族,留在那里,进化出宽厚的尖鳍,或者银色的皮肤,或者某种特异的本领。
  最后,无一例外,在经过性与食的循环交换之后,大家都将鳃孔发紫、两眼翻白地死去,殒亡在海洋热气弥腾却又冷淡无味的怀抱之中。
  这也将是我的宿命。
三、婴儿
  银色男人消失之后,妈妈才像是忽然返回了现实,想起来关照我。
  她这次分娩产出了四个孩子,仅我存活。在妈妈眼中,我是一个小个儿的男婴。我周身发白,没有片鳞。这使人类的孩子与大部分鱼类区别开来。
  但等我长大一些,肤色会变成不可思议的粉红色,鳞甲也会在某些部位悄然生出。当我游动时,身躯会奇妙地与散射红光的海水融为~体,以帮助我避开凶猛天敌比如大海鼠和吊睛鲼的偷袭。不过,这是我以后才会懂得的事情。
  这时,我只是很不安分,着急地在鲸皮袋囊中挣动,大哭大闹。这是因为饥饿,也是因为委屈。内疚的妈妈急忙把我搂抱出来。
  在她凉爽的怀抱中,我挣扎着寻找一样东西。
  这证明了我智力的正常。妈妈因而感到了宽心。
  年轻的女人温柔地把身体凑近我的面部,甜美地闭上眼睛。在咸苦辛涩的海水中,我难得地闻到了一股让人眩晕的美好气息,它在我的体内激起一股热辣的血潮。我一口咬上妈妈尖细硬朗的奶头,并且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疼得一哆嗦,却把那两瓣稚嫩的花朵往我嘴里更深地送去。
  我吃奶的节奏均匀有致,呼吸也顺畅得体。妈妈想必觉察到了这一点,因而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这时,她用一只手小心地抱紧我,另一只手轻轻揭起我的耳轮,去找那后面一层褐色的薄膜,那是鳃。许多新生儿没有鳃。他们生下来便窒息而死。有鳃的事实使妈妈又松了一口气。
  我美美地吮吸了一阵,心情愉快地把奶头吐了出来。这时,妈妈把我向前托举出去,忽然松开双手,让我直接掉落在红通通的水里。我扑腾了一下。巨大而空虚,是海洋赠予我的有关世界真相的第一件礼物。
  人类的孩子在刚出生时都对水充满惧怕,这与其他海洋生物不同。妈妈见状赶忙伸手把我搂起。
  但她知道,我很快就会习惯于海洋,依附上海洋。不久,我便会无师自通学会游泳。
  这是因为她看到我的手指和脚趾间都长有蹼。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蹼,他们将夭折。她也看到了,我靠近下腹的部位还生有短促的双鳍,虽不如银色男人的那么茁壮有力,却也简捷清丽,毫不逊色于普通海兽。
  水栖人平均每生育三个孩子便有两个是死婴或畸胎。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我却幸运地属于那三分之一。
  但妈妈仍不敢断定我便能顺利长成。由于疾病和天敌,通常有一半孩子会在童年期死去。
  孩子们的优势是发育的速度。深渊中的生物都以极快的速率成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因幼年期过长而受到伤窖。但我们的寿命也因此非常短促。
  不过,人类是具备智力的水兽,甚至在整个海洋生物群中,智力也是最发达的一种。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显然是另一个优势。
  然而,海洋生态正在发生巨大的变迁,人类总的数量在迅速下降。这是我们自己所察觉不到的事情。
  进化的大限正在临近。因为大脑的混乱,人类直到灭绝的那一刻,也感知不到任何亡族之征。
  “宝贝儿,谁能保证你将来好呢。生下来算是便宜了你。”
  这一刻,妈妈就这样慈眉善目地凝视着我,嘴里啷嘟嚷嚷个不停。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絮叨,如同念动咒语。她相信语言的魔力。语言,是人类从陆地上继承下来的遗产之~。因为我吃奶时那股可爱的倔犟劲儿,妈妈便给我起名叫做“海星”——海洋中一种能够大力吸附在礁盘上的古老棘皮动物。
四、大海鼠
  吃了甜甜的乳汁,我不饿了,也困乏了。我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妈妈把我凝视了一阵,也开始迷瞪。
  人类在海洋中的睡姿,仍然保持着我们祖先多少年前在陆旦一上时的习惯。我们需要倚靠某种实在的物体,比如洞壁或者礁石,而我此时是依偎在妈妈的怀中。
  但是我们再也不会做悠长的美梦。偶尔有梦,也是快速而片断的,没有任何可供回昧的连贯情节。我们必须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惊醒。
  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
  现在,一种危险正在来临。
  刚睡一会儿,我和妈妈便被一片响亮的泼泼声惊醒。妈妈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神色。那是大海鼠在穿越内波快速游来。妈妈瞪圆眼睛盯住洞口,僵住了不能动弹。
  但划水声在附近停息了。
  这时,传来了女人的惨叫。附近一个洞穴遭到了袭击,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
  那个洞穴中乱作一团,惊叫连连。一个可怜的母亲在大声呼叫援兵,而我的妈妈却屏住呼吸,避免发出任何动静。又是惨叫。一定不止一头大海鼠,不止一个孩子受了伤害。
  泼泼声又凶险地响起来,这回是向我们的洞穴靠近。
  这时候,我看见妈妈呶起嘴来,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哨声。这哨声今后将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里面,成为幼年时代少数被保存下来的记忆之一。
  妈妈在呼唤电鳐。
  说时迟,那时快,洞口露出了荧光闪烁的鼠头,一对冷漠的环状眼,对称地嵌在火海鼠的灰色的前额上。像人类一样,从陆地重返海洋的鼠类,具有良好的立体视界,这使它们能够在不同的水层中灵活地搜寻猎物。现在,这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妈妈阴险地打量。大海鼠是水栖人的天敌。这个游泳能手,体长达五米。
  大海鼠很久没有出现了。但现在它们竟然找上了门来。
  这似乎是海洋生态发生巨变的又一个明证,却不能被水栖人加以认识。
  退化的我们只知道应付迫在眼前的危机。
  妈妈朝洞穴深处一寸寸退缩。她身后的孩子一片惊叫。大海鼠张了张尖嘴,吐出一根暗红的舌头,以及一些人体的残渣。一股腥臭的浊浪涌了过来,盛放食物和婴儿的囊袋晃动木停。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大海鼠一使劲便朝洞里钻入,不料身子却被一块岩礁卡住。它一发力,礁石发出了不祥的咯吱声,纷坠的碎屑在水中迷乱地漂荡不停。
  此时,惟一不惊慌的却是我。我毫不明白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我挣动着朝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触摸那肉球般的巨大鼠头,嘴角漾起好奇的笑意。
  妈妈吓坏了,急忙一把把我塞进鲸鱼皮囊。
  勇敢的妈妈用身体挡住孩子们,无畏地面对作狞笑状的鼠脸,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唿哨声。大海鼠怔了一怔。
  这时,电鳐嘶嘶叫着及时赶到。大海鼠抽搐了一下,朝后缩去。洞外波浪翻卷开来。
  人类与电鳐结成了盟友,有着共生的关系。在危急的时刻,电鳐前来救助人类,驱逐海中恶魔。
  一群精灵般的电鳐包围了三头大海鼠,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些扇形的鱼儿身上长满五彩点状斑纹,它们头部的一对镰形白色肉突释放出电流。大海鼠被击中后便痛苦地翻滚扭曲。
  男人们也姗姗出现了,加人了战斗,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用鲸骨磨制的水矛。
  那似乎是我父亲的男人也在其中。妈妈感激地看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目光。战斗正酣。
  最后,三头大海鼠均受了伤,落荒而逃。
  海洋在制造冲突之后,又及时地恢复了平静。水层中弥布着大海鼠的体臭。男人们把食物投向撒欢的电鳐。
  但附近的哭声仍在连绵传来,让人心情黯然。隔壁人家有两个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妈妈没有理会这个,因为不是她的孩子。
  这时,我的父亲又腼腆地游了过来。他的腹部有数道新鲜的齿痕,想必足大海鼠的杰作。妈妈迎了上去,仰身在父亲的肚皮下方,伸出舌头轻柔地舔那伤口。男人愉快地闭上双眼,发出低低的呻吟。
  然后,他开始抚摸妈妈的后背和前胸。两人哆嗦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再后来,男人像是得到了满足,影子一般从妈妈身上掉下来,又影子一般游到了远处。
  漠漠红光又笼罩着了无际深渊,闪闪的金属碎片重新鬼祟着飞舞起来,熊熊燃烧的水域却是寒霜般沉寂。妈妈用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就像打量着自己的倒影,长叹了一声。
  这时,她注意到我圆睁大眼,在朝她静静地观察。我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的眼神像是这样的,这令她惊诧莫名。
五、食物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如此反复了无数次,妈妈才带着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经不够,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
  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
  妈妈游出洞口。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这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但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妈妈,衰老正在临近。
  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这在宽阔的大海中尤其如此。不知不觉中,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我出生那天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我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我出游了。
  作为男孩,我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水栖女人喜欢的类型。我的一切都显得平带,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是真正的海星。我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以让别人觉得我具备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我倾注着希望和爱意。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族群吹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孩子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海洋于是呈现出让人欣喜的一面。群集的发光细菌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植物便依靠这充足的冷光源茁壮地成长。在底栖植物的丛林中,我见到了匍匐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胆和寄居蟹,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贻贝和金蛤,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海蚯蚓和蝉蟹。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诉孩子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导我们如何捕获它们。
  我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但我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我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
  “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
  不过,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这种可怕的动物。
  我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在海洋动物中,只有人类,才可以生发出微笑的表情。有一段时间,我总足跟一个名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我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
  但是,我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我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工作。
  “水草,还是你来吧!”我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我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我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我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却没有办法把这身长毒棘的家伙捉拿回来。
  我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我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了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
  她水晶般的容颜和鱼儿似的声调使我一阵发愣。我说不出话来,只顾得上久久地凝视着水草。她的身体已经呈现出少女最为基本的优美曲线,她的脸庞无法遏止地泛溢出青春的灿烂光影。水草看到我这么看她,便害羞地掉头游到了远处。
  有时,妈妈会带领孩子们一直往上浮。我们来到了水质有所不同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的事物,与人类相距甚远。我第一次看见阳光,猛然间一阵恍惚,心中充满惧怕,呆滞在了水中。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在招手啊!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苏醒,使我喜悦而难过。刹那间,记忆的火花又黯淡了下去,我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我在冷漠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忽而我们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森林,它们在光合作用的抚爱下成长,与海底依靠热液和冷光而生的植物又有所不同。千姿百态的植株迷人地缠绕,撩裨地荡漾,有的体型十分巨大,比十几个孩子连起来还要长。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剧烈突变的古老植物。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金海花在尽情地绽放。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海洋忽然变得让人憧憬了。
  这时,妈妈便教孩子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
  我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我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们:
  “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
  她说的一番话语减弱了我们对海洋刚刚产生的好感:海底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藓,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一边招呼孩子们:
  “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玉莲草!”
  “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
  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学知识,这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我们便感到安全。
  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
  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我,而是那个名叫水草的女孩子。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
  着急的妈妈带着孩子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浮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茁壮而低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牢记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在青春期好奇心的支使下,冒失地游到了丛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
  妈妈明白,发生了这种险情,只能听天由命。隔着密林,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水笔仔的掌握中挣扎。外层,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与人类对峙着。
  植物没有心智,但这种敌对,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使大家世代为仇。
  但为什么偏偏是可爱的女孩被海洋捕获?
  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悸动,她每动一下我的心也紧随着猛烈抽搐。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那正是我!我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我决心去解救这可怜的女孩。
  “危险!”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朝我追来。
  就在我即将接近植物的一刹那,妈妈及时赶到了我的身后,用力一把将我拉了回去。但是,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我吓得魂飞魄散。
  还好,从妈妈身上渗出来的血液是殷红的,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
  这时,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像是安稳地睡着了。树叶会分泌出浆液,过不了很久,便会分解她,连骨头都会化掉。
  妈妈知道,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变成后者的养分。她的灵魂将聚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时刻张大眼睛,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
  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鲼和食肉植物,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
  妈妈自责疏忽。她的确年纪大了。她已救不了自己的儿女。
  但她没有太过悲哀,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孩子们游走了,开始了新一轮觅食。
  为了安全,妈妈带领我们汇人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
六、我
  水草的事件给我以极大刺激。但我还没有死亡的概念。
  我问妈妈,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睡去了。”
  “那么我也要睡去。我要跟她一道睡。”
  “不可以。你在洞穴这里睡。”
  “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她心底好像并不愿意。”
  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敢告诉我,水草已经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海洋精灵。
  她只是说:“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她是植物的一部分。”
  这大约便是原始宗教意识的萌芽。而妈妈并不知觉。她只是朦胧地感到,水栖人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所主宰。
  所有的植物、动物、水流和礁石,都具有某种灵力。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也从没想到要去了解。
  幼小的我不懂得这些。我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并对水笔仔产生了嫉妒和仇恨。我觉得它是我的情敌。我不想水草留在那里。我想要她回来,同我一起嬉戏。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孩子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难道妈妈曾经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她的前生曾靠捕获女孩子为生?
  第一次,我不禁对妈妈感到了疑惧。
  我把试图拯救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大家却把我嘲笑了一通。
  “你怎么行呢?你这笨蛋。”
  “就是呀,海星,连帽螺都捕不住。”
  “要不是妈妈拉他回来,他早被水笔仔捉去了。”
  “我们都不行。碰到那种情况,连自己也救不了。”
  “或许,作为我们父亲的那些男人才可以吧。”
  “至少,得用长长的水矛。”
  “那些男人呀……”
  我于是回忆起了男人们与电鳐一起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大海鼠是十分可怕的动物,比水笔仔要可怕得多。能够驱逐这种恶魔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救回所有被海洋掠走的孩子。
  但为什么男人不在我们身边呢?
  不管怎样,我由此展开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他们劈波斩浪的强劲身躯,扭动着发出礁石般的幽暗光芒。大腿像是粗壮的海藤。他们分泌的体液蒸发出浓烈的气味,清楚地标志出本族的领地。他们搅动的水纹会成为奥秘无穷的图画。他们经过时海水便发出震耳的爆裂声。他们与深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如此多的不同。
  因此,能够与海洋作斗争并取得胜利的,惟有男人。
  我闭上眼睛,想像以男人的姿态游动的便是自己,不觉在虚妄的水体中划动起手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她浑身血淋淋的,美好的曲线已被破坏,灿烂的面容变得狰狞,破烂不堪的额头上露出了亮晶晶的白骨。
  这时,我记起了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海星,你真好!”
  我恐惧而伤心,急忙游开。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属于男人的群体。我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救回水草,让她在我的身旁永远伴随。
  但是,经过了海洋的改造,那还会是原先那个清纯可爱的水草么?
七、男人和女人
  逐渐,在我心目中,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
  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负食物袋囊,纠纠武士的模样。
  他们是水世界的征服者。我常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威武的形象融为一体。
  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拥抱在一起的形象。这时,他们双睛暴裂,嘴喷浊气,变成了一种我不熟悉的虚幻生物。
  当这种意识浮现时,我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这样的感觉,便越来越经常地蹿上心头。我会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男人和女人的行为。
  我看到,每当男人来临时,妈妈便眼神迷乱,噢噢地呻吟。有时,她得空会不安地侧过头来,狠狠瞪我一眼,那是在敦促我离开。
  我说不清妈妈此时是美丽,还是丑陋。我便怏怏游开了。
  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这时,妈妈会允许我呆在一旁。
  “他是谁?”等男人走后,我忐忑地问。
  “他是你的父亲。”妈妈说。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这时,我顿然记起,我以前其实就见过此人。他曾给我们送来沙蚕肉。但我觉得这个男人太老了。
  男人们临走时总要留下一些食物。这让女人和孩子们嬉水欢呼。
  我对妈妈身边的男人怀着羡慕与仇视交织的情感。它侵蚀着男人在我心目中的第一种形象。
  这时,一些哥哥已开始过独立浮游生活。他们偶尔回家,只是为着一个目的。他们被妈妈的身体所吸引。
  当哥哥与妈妈搂抱着相互缠绕在一起时,我脑子深处轰地震响了。吃惊、委屈和嫉妒在我心底交织成了一团纷乱的潜流,其中混杂着强烈得难以言说的不安和厌恶,以及同样无法抑止的莫名兴奋。然而,我今后也会跟妈妈这样吗?
  我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弟妹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我正在一边窥看时,便难为情地瞪了我一眼。这时我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我害怕妈妈追过来。如果真是这样,我不知道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
  我有二十四个姐姐,七个妹妹。偶尔,我会想起正在记忆中褪色的水草。她在幽红深渊中潜影般出没的血乎乎的身子,也会成为哥哥们崇拜的偶像么?
  我直觉到,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水草,已经为男人们布下了一个陷阱。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个平潮期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允许来找她们。这是族群的习俗。
  但是,我及还在洞中的兄弟,面对姐妹们,正在滋生某种新的情感。我们怀抱了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我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日俱增。
  她们在表面上也与我们若即若离,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调皮捣蛋的味道少了,温柔亲切的色彩多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孩子不同起来,使后者颇有些晕头转向。
  我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我们的姐妹,因而显得更为神秘。我注意到了她们身体的粉红色要更加鲜艳一些,有些人的腹部生出了美丽的虎皮斑纹。她们的身体曲线比妈妈更加好看。
  水栖少女的外形变化使我进一步意识到,她们的确是与男孩子很不相同的另类,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但我却没有太多的机会与她们相处,也缺乏与她们沟通的技术。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使族群日渐衰落。
  我由水草开始,滋生了对女人的最初感觉。她们是深渊中一种矛盾而异样的存在,既使我焦虑惶惑,又让我渴望景仰。我既想拥抱她们,又想从她们身边远远逃离。这样一来,我也重新开始了对男人和对自己的审视。
  对于我和兄弟姐妹们的身心变化,妈妈既兴奋,又不安。
  她已经年老了。她最关心的是,在她死去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长大,成为猎手——捕杀海鱼和水藻,也收获女人或男人。
八、狩猎
  孩子们的数目又减少了。深渊中最近发生了瘟疫,大批人死于非命。现在,妈妈身边仅剩下了三十一个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便带领我们去观摩狩猎。而我们也多少能够理解她希望孩子们尽快长大的迫切心情。
  我们缓慢地游动在成年男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浅浅的海沟。男人们准备在这里狩猎巨大而阴郁的沙蚕。
  妈妈带着孩子们离得远远的,躲在礁岩的后面等候观看狩猎的壮观情景。
  我看见,男人们携带着锋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潜到明亮的海底,仔细地寻找着什么。
  沙蚕在锈红色的海底掘出了长长的隧道,直接通往它们居住的洞穴。男人们贴近地表,搜索着沙蚕留下的痕迹和气味。
  狩猎队的成员如今大多是老人了。妈妈模糊地回忆着,在她年幼那时,似乎不是这个样子,不禁忧心忡忡。
  我看见,父亲也在队伍中。他已经老得快游不动了。
  男人们很快发现了沙蚕出没的痕迹,那是一条凹下的半圆形甬道。沙蚕身体直径可达两米,因此甬道也相当的庞大。
  甬道到达一块巨石边便消失了。沙蚕大概就从这里钻到了地下。
  以巨石为中心,男人们围成一个圆形的阵式。一个男人模仿起沙蚕求偶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片的软泥和海水开始翻动,一条沙蚕从海底探出它肉瘤似的头颅,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围打量。很快,它的整个身体也钻了出来。沙蚕长长的躯干五彩斑斓,皮肤上长满无数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颤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纷纷投掷出水矛。
  沙蚕肥硕而愚笨的身躯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动起来。它开始缓慢地爬行逃窜。身披红光的男人们劈波斩浪,紧紧追赶。不一时,这长虫又中了几支水矛,它们像利刺一样,歪斜地插入沙蚕丰满而多节的肉体。
  沙蚕痛得大声吼叫,低沉而连绵的声音撼人心腑,一直传到孩子们的藏身之处。我感到了礁岩的颤动。我不禁为沙蚕和男人同时悬起一颗心。
  男人们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连续攻击,好像那动物不会感受到痛苦。沙蚕虽然体型巨大,却毕竟是一种以小型浮游生物为食的滤食性底栖动物,在灵活而凶猛的人类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它渐渐就逃不动了,黑血在红海中泛涌。最后,它停了下来,卧在海底一阵阵喘息。男人们欢呼着逼近了它。
  但这时沙蚕的尾巴却猛然摆动起来,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一片浑浊。几个靠得太近的男人被尾巴扫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只有我的父亲,出人意料地攀上了沙蚕的背脊,一点点向它的头部爬去。他手执水矛,准备去刺沙蚕的眼睛。
  但是,从沙蚕头顶一簇粗大而中空的刚毛里面,忽然喷出一股强劲的液体,把父亲掀翻到十几米开外。其余的男人一声惊呼,四散开来。
  很久没有捕猎沙蚕了,记性差的人类忘记了沙蚕具备的危险性。
  喷毒液是沙蚕最后的自卫方式。这极大地消耗了它体内剩余的能量。
  男人们愣了片刻,又一齐投掷出水矛。沙蚕终于不动弹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我的一个哥哥扑了上去,把水矛唰地刺人沙蚕的巨眼。沙蚕低吼一声,翻滚起来。一切又都看不清了。
  其他人冲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蚕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浆混成一片。四周的鱼虾都惊惶地逃走了。
  这是身体与身体的对峙,是衰退的人类与强大竞争者的较量。整个过程中,我的心一直在急跳。有时,我被吓得闭上眼睛,但沸腾的血液直冲入我的大脑,使我又忍不住睁眼看去。
  我想像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这样的战斗。
  混战终于结束了。体长三十多米的沙蚕静静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长长触须仍在摆动,像是沙蚕还活着。
  男人们这回等了一阵,才小心地围拢过去,开始用蚌刀和鲨齿锯切割它鲜艳夺目的肥胖肉身。
  我也游过去,凑近了去看沙蚕,发现它的眼睛有小孩脑袋那么大,里面颤巍巍地插着哥哥的水矛。沙蚕的晶体破碎了,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汩汩流淌着乳白的黏液和浓黑的血水,无限悲哀地注视着我。
  这时,我注意到沙蚕破碎的身体下面溢流出一堆闪光的卵子。原来,它是雌性的!
  这个母亲被男人们杀死了。
  而它的肉将进入到我的胃部!
  我在心惊胆战的同时感到了深深的凄凉。这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沙蚕的死亡,也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是为自己的活着。
  在另一侧的海底,一动不动躺着几个男人。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了。这仿佛是性与食交换的另一种形式。
  死者中有我的父亲。妈妈注视着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叹息了一声。
  我对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男人这么样就被雌性的沙蚕杀死了,使我颇感失望。这时我才意识到,水草是永远不可能救回来的了。
  海洋制造出了雌性的沙蚕供人类享用,则它也需要人类中的男人作为祭品。这便是两性战争的另一种意义吧。
  父亲的尸体将漂走或者沉人海底,被细菌和浮游生物分解。深渊中的人们不懂得埋葬死者。
  大海便是坟墓。人类来于此,也归于此。
  这时,我忽然看到,红色海洋的最深处,有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我们。我全身一阵发冷。
九、成长
  孩子们飞快地长大。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总是吃不饱。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
  然而,我更多感到的,还不是饥饿,而是意识的昏噩。
  这是我注视深渊时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这种感觉,自水草妹妹离去后,便逐渐地来袭扰我了。
  万丈赤焰笼罩着无比凄凉的海槽,海槽之外是没有尽头的大海,大海破碎而沉重地堆积成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庞大东西,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海幕”。我无法想像那巨幅幕布的后面还遮蔽着什么事物,隐藏着什么欲求。
  我也无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为什么长得与人类不同。人类有两条腿,而那些生物,却都没有。
  人如果像鱼儿那样,长有一条坚实尾巴的话,就会游得更快也更灵活一些,许多人便会及时逃离险境。可是,人类为什么偏要用笨拙的双腿拍击水流?
  另外,海底火山为何会喷吐不休?红色湾流最后抵达了哪里?大海鼠为什么成为了海中霸主?吊睛鲼是何种怪物的后代?变性鱼一生中怎么能数次由雄变雌、又由雌变雄?食子鳗怎么可以狠心吞食自己的孩子?
  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既能为人类食用,而它们同时又要以人类为食?
  人类的族群为什么要生活在如此反复无常、不可捉摸的海洋中呢?是谁安排了这样的归宿?
  在水栖人里面,究竟是谁活得更加艰难沉重?是男人还是女人?
  躲藏在海洋最深处那双窥视着的、让人不安的眼睛又是谁的?
  我思考着这些忽然漫上心头的奇怪问题,在洞口久久地发呆和战栗。这时,我看上去便像一根漂浮的腐烂藻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就要死去。
  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妈妈很是担心。她想,海星这孩子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会不会得了什么怪病?
  不过,妈妈的担心显然多余。我仍然在顺利地成长。我此时已克服了与女人相处的心理障碍,开始与一个叫百合的女孩有了较多的来往。
  百合也是妈妈的孩子,但不知她的父亲是谁。她早我一个冲潮期出生。这女孩发育得很好,小小年纪,诱人的乳头颗粒已经在平滑光洁的胸脯上突现了。我每当看到百合,就依稀看到了水草的影子。水草要是活着,差不多也有这么大了。
  像对待水草一样,我采摘珊瑚赠予百合,又省下食物给她食用。
  “海星,你真好!”
  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心头一阵滚热,又一阵酸楚。我冲动地想把这个纤巧的小姐姐拥在怀里。
  而她的眼神表明,她也这样期盼着。
  但是,我眼前出现了妈妈与哥哥绞缠在一起的一幕。这时,一种更为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使我觉得可怖和恶心。我神情古怪起来,黯然地转身游走了。
  不久,我遭遇了新的麻烦。
  一次,我在海底杀死了一条红鳍,携着它刚要回家,却遭到了五个孩子的拦截。打头的是一个体侧有鳍、背部生刺的弟弟,名叫须腕,是妈妈与那银色男人生出的孩子。他长得体魄雄健,连一些更大的孩子都听他的指使。
  他们凶狠地阻住我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
  “把红鳍给我们!”
  “这是我捕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  .
  “因为我们想吃它。”
  “想吃它,你们自己捕去呀。”
  “我们就要你手中的!”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蛮横无理的事,十分吃惊,也大为生气。我坚决地说:
  “我不会给你们的!”
  那群孩子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地冲了上来,把我按到了海底。红鳍被抢走了。
  “另外,你今后不得与百合说话!”
  他们临走时向我咬牙切齿地发出警告。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到来自同类也是同性的攻击。我既感到害怕,更觉得悲哀。我瘫痪在海底,半天不能动弹。四周的海洋忽然呈现出一种嘲笑的模样。我裸露着竟无法逃脱这没齿难忘的奚落。
  过了许久,我才怏怏回到家中。妈妈看见我身上流血,惊问怎么啦?
  我说:“礁岩划破的。”
  从这时起,我开始思考另外一些问题。
  一些人为什么能强迫和指使另外一些人?
  银色皮肤的孩子与红色皮肤的孩子难道注定要成为敌人?
  最凶狠的动物是什么?是大海鼠,还是人?
  女人和男人,究竟谁更危险?
  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们今后要到哪里去?
  我询问妈妈。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为我的问题感到吃惊。以前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她深情而忧郁地注视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熨平我心中的不安和怀疑。
  我从来不曾对妈妈有过如此的失望。她和水草、百合一样,是迟早要离弃我的异种生物。
  一切都不能长久,这是海洋中的惟一真谛。
  百合的确逐渐疏远了我。
  当我找到百合,想向她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委屈时,可爱的小姐姐却神色慌张地不敢与我接语。
  “百合,你怎么啦?”
  “没什么。今后我们不要在一起啦。”
  我默然。我知道是须腕在作怪。
  不久,我看到须腕和几个哥哥轮番把百合压在身下。他们咯咯地笑着。百合也在无耻地浪笑。
  我周身的血液顿然如同海底火山就要喷发!
  一天,我心中燃起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一定要杀掉须腕。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对人类或者说对人类中的同性的复仇之念。这大概是别人不曾有过的想法。它有效地转移了我对水笔仔的仇恨。
  复仇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以致我游泳、捕猎和睡觉都在受它煎熬。我有时觉得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意识,很早就像阴险的水母一样潜伏在我的脑海底部,只是以前没有诱因使它浮动出来罢。
  很快我就决定实施行动。
  这天,我埋伏在礁石后面,在须腕游过时,向他投掷出水矛。可惜,由于我过度紧张,水矛偏离了目标。银色男人的孩子一声嘶叫,立即游来了几个哥哥,都拿着武器,把我团团围住。
  “打死他!”须腕大叫。
  哥哥们还在犹豫,须腕夺过一把水矛,投了过来。我一闪身,水矛在一块礁石上发出闷响。很快,又有一支水矛滑行过来。我又闪过了。但第三支擦破了我的手臂,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妈妈出现了,她愤怒地喝令停止打斗。
  银色男人的孩子说:“他先打我!”
  我一言不发,眼中的怒火却可怕地喷向对方。须腕也不示弱,恶狠狠地瞪着我。
  妈妈说:“你们都是好兄弟,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妈妈先安抚了须腕一番,又把我拉到一边,用湿热而丰腴的嘴唇轻柔地吮吸我的伤口。我闭上眼,发出呻吟。这时我就在痛楚中感到了温暖和爱意,感到了海洋重新变得亲切。它毕竟不会离弃我这个男孩。我的委屈和嫉妒消减了下去。我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不要惹他们。他们会杀死你的。”妈妈却哭了。水栖人会哭泣,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使得我们与别的生物不同。
  “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你是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孩子。”妈妈说罢,又更加投入地吮吸,把我的血液一丝丝吞咽下去。她的脸上呈现出迷醉的神情,好像我是他惟一的男人。
  妈妈感到自己年老了。昏噩的她在我成长中的身体上重复体味到了青春的魅力。水世界是孩子们的,而他们却过早地开始了互相杀伐。这是她那个时代没有过的事情。
  但也许红色海洋喜欢的就是这个吧?
  我的鲜血毕竟已经第一次被它啖去了。
十、灾难
  海洋越来越陶醉于自己的无常之变,终于影响到了人类的生存。
  连续一些日子,我感到水温在上升。但是水体却平静得出奇。
  我还注意到往常路过洞口的牧蟹,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一次,大群的金枪鱼从附近迁徙而过。它们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闪闪发光,壮观的景象实属罕见,让孩子们过足了眼瘾。然而所有的妈妈都面有忧色。
  食物更少了。男人们常常空手而归。紫菜不明原因地死亡,到处漂荡着它们毛茸茸的尸体。
  一天,远方忽然传来了撼人肺腑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但强劲的轰隆声,犹如连环海雷震怒不已,又像是巍峨的海山在连续坍塌。跟着出现了无数惊惶逃窜的鱼群。
  可怕的声音中途停歇了一会儿,又连绵不绝地吼叫起来,最后变成了一片浩然的狂啸,像是千万头水怪扯长脖子一齐呼唤。水层中涨满了大大小小的泡沫,还有断肢残体的死鱼死虾,海水发出让人头晕脑胀的恶臭,而无数的金属碎屑混和着珊瑚残片开始狂舞——这海底的沙尘暴,混沌了人们的视野。
  然后,水体激荡起来,像一座崩溃的山峰向人们猛地抛来。海啸正把整个海洋从下往上用力搅动。海流浩荡向前,巨藻被狂涛连根拔起,古怪地旋转。甚至连硅贝都被从礁石上扯了下来,纷乱地翻滚。
  妈妈和孩子们藏在洞穴中,听着外面山崩地裂的声音,一言不发。不一会儿,男人们也颤抖着挤了进来。大家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海啸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猛烈了。一股股魔龙般的软泥张牙舞爪地沿着斜坡疾速涌来,海底礁石有的被泥流淹没,有的被巨浪掀动得狂乱飞奔。
  这时,建在岩壁上的洞穴也开始摇晃,石头一块块掉落漂走。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顷刻之间,整个岩体就坍塌了。
  这真是灭顶之灾呀。洞内的人都被掩埋了。很快,水流又冲走了泥石,幸存者刚刚从石堆中探出头来,又被卷入漩涡,闪动一下就消失了。
  我紧紧抱住一块大石,随着它翻滚向前。石头被冲到一道礁缝间,恰好被卡住了。我不敢松手,牢牢抓紧它。眼前飞快地流过几个兄弟姐妹的身体。我看见百合也在其中。我伸出一只手去拉她,但没有够上。百合一声不发便无影无踪了。
  几个银色男人的孩子也漂浮了过来,他们以为凭借游速的优势便可以逃到安全的地带,但水流实在太过迅疾,他们反而更快地成为了海洋的栖牲品。只有像我这样卡在石头缝中的孩子,才侥幸地活了下来。
  我四顾寻找妈妈,但看不见她在哪里。我只看到了须腕。
  他被一股大水冲了过来。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家伙向我露出求救的眼神。我沉浸在对百合的悲哀中,没有理睬。须腕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挣扎着游近,一只手抓住我附身的礁石。“救我!”须腕哀哀地大叫。我想也没想,就用力把须腕的手掰开,又顺势狠狠踹了他一脚。须腕一下被湍流冲远了。我紧张地注视着他,看见他手脚乱摆了一会儿便不动弹了。须腕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有生以来,我制造了第一起谋杀。我不安了一小会儿,随后便感到浑身上下无比舒坦。
  不知过了多久,狂潮落了下来,水流平缓了,海底逐渐恢复了宁静,好像一个游戏终于进行到了休息的间隔,那任性的玩家也觉得累了。人类的残肢断臂与鱼儿的五脏六腑在水层中纷纷坠落,形成了一幅超现实的图画。
  这时,我终于发现,妈妈也卡在一个石缝中,昏了过去。我正准备游到她那里去,忽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一个巨大的浮游型噬人藻正在逼近妈妈。竟不知道噬人藻居然能够到达这么深的海底。这肯定是潮水把它从上层水面带下来的。
  这浑身长满茸刺的低级智力植物正向妈妈伸出长长的触鞭。它棕色的、长达二十米的绳状茎在兴奋地颤动。
  我惊叫一声,朝前冲去。噬人藻愣了一下,把触鞭缩了回去。我拾起一块石头,砸向敌人。石头飘忽忽地划向噬人藻软绵绵的身体,被它的叶形气囊一下裹住了。
  噬人藻掉转身,朝我晃悠悠地游过来。我一个猛子潜人水底。海藻漂浮的速度不是太快,方向也控制不好,那怪物很快被我甩在了后面,渐渐看不见了。
  摆脱了噬人藻的追击,我又游回到了妈妈身旁。
  “谢谢你,海星。谢谢你救了我。”妈妈已经醒来了,目睹了儿子奋不顾身把噬人藻引开的全过程。在我的记忆中,妈妈还没有用这样郑重其事的口吻对我说过话。
  “你是一个男人了。”她说。
  “妈妈,我好想你!”
  母子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这时,我忽然想到,就在刚才,我害死了妈妈的一个儿子。
  妈妈也受了伤。我想学着妈妈对待父亲和我的样子去吮她的伤口,却被她一把推开了。这使我恼羞成怒,却不敢发作。
  妈妈带我一起寻找幸存的人们。我们仅找到了五十六个孩子,还有四十九个成年男人和三十一个妇女。其余的人,都被冲走了。我有十三个兄弟姐妹失踪。
  不过,过了一些时候,又有人陆续返回了。但没有我家的成员,包括百合和须腕。
十一、迁徙
  那场“游戏”过去之后,海洋环境愈发恶劣起来。许多动植物莫名其妙地死亡,活着的大部分底栖和浮游动物也都搬家去到了别处。
  剩下的男人们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向女人打了一个招呼,便一齐离开了。他们要去新的海区,开辟新的生活。
  男人们没有带女人和孩子一起上路。妇孺们被抛弃在了深渊。
  大家惊恐不安。留在这里,只有等死的份儿。
  只有妈妈还算镇静。她说:“我们自己上路吧。谁规定女人就只能死呆在一个地方呢?听说,我们的祖先都是洄游的。”
  剩下的水栖人里面,妈妈的年纪最大,大家都听她的。女人们便带上孩子们出发了。
  这支妇孺组成的队伍,一路上担心遭遇天敌,因此行得很慢。我和一帮稍大的孩子,也承担了照顾婴儿的任务。
  我们游游停停,却发现行进了许久,仍然在这个海区里打转。
  是什么使我们迷失了方向呢?有一刻,我看到海中冲出一个漩涡,里面隐隐约约回转着一个女孩子的彩色尸身。
  我们一直是绕着这个漩涡在游动。
  我吓得变了脸色。但别的人们似乎并未察觉。
  正在绝望间,前方出现了一群闪光的身体,一举驱散了阴晦。这正是我出生那天君临的银色男人——须腕父亲的族群。他们离开后,没有忘掉曾经宠幸的女人,也想念着孩子们,又返回来找我们了。
  这个时候,那个神秘的死亡漩涡才怯场一般忽然间消失了。
  生活于是恢复了常轨。男人与女人又开始了亲热。男人为女人提供了并不算丰裕但还算过得去的热情和实物。婴儿又不断降生。
  但是,这个时期的海洋正在发生剧变。盐度和酸度都在增加,水温不断地升高,而氧气含量大幅度减少。微生物、浮游动物和藻类大量死亡,鱼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生命进入了新的灭绝周期。
  银色的男人不久后也决定迁徙。
  这次,他们决定带上一些女人一起走。
  妈妈也被选中了。她虽然衰老了,却因为养育了银色男人的后代,而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对于银色男人,我怀有矛盾的心情。在我看来,他们像是更有智慧的种族。这使我重新感到了希望。但我也意识到我与他们有着巨大的不同。一想到正是自己谋杀了他们的孩子,心中不禁泛出一股阴暗的浊流。
  不过,这些都来不及多想了。在银色男人的统率下,人类这种尴尬的两足海洋哺乳动物组成了井然有序的队伍,稀稀拉拉沿着一股巨大而热气腾腾的海流往不知名的目的地前行。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长途迁徙。一路上,我好奇而震惊。
  我第一次看到了更为宽阔壮美的海洋,人类栖身的海槽与之相比,就太不值一提了。千奇百怪的山脉和海沟闯入我的眼帘,难以计数的海底火山使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炽烈燃烧,更加纷乱稠密的闪光金属残屑不断把我的腹鳍碰击得阵阵作疼,使我觉得在很久以前这海洋中必定曾存在过一个巨大的物质实体,只是它如今已经粉碎瓦解了。
  我于是明白,我已来到了我曾经幻想过的水体的“外面”。只是,这“外面”必定还有“外面”。海洋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连续世界。那么,有没有海洋之外的世界呢?
  这时,我脑海中回响起我出生那天妈妈与银色男人的对话。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存在一个另外的世界。我从一开始便认定那是一个无法理喻的所在。四面八方涌来的彤红水体正如同一个包容万物的子宫,孕育着人类所能想像以及无法想像的一切。阴柔的海洋就这样通过妈妈的身体纽带,让我感受到了存在的不可知。
  我想,如果具备足够的体力,一直朝一个方向游下去,会到达什么样的地方,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致呢?这是我无法回答的难题。我想,有机会的话,我会向银色男人求教的。看上去只有他们能够驯服这桀骜的水体。
  在迁徙途中,我们也遭遇了其他的水栖人族群。我以前从不知道海洋中竟分布着这么多的人类。他们形貌各不相同,命运也不尽一样,有的族群兴旺发达,有的已濒于灭绝。当然,我见得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非人类生命,大部分我都叫不出名字。有的庞大得像一座山峰,有的绵长得一眼看不到头尾,有的细微得肉眼难以辨识。
  有一次,妈妈指着一条卧在水底的灰暗大鱼对我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岁。一千岁是什么意思?妈妈也难以一语说清。这只是一个流传下来的古老说法。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这是在不断的游动中才能体会到的一种惊惧感觉。然而,这只是加固了我对一切皆短暂的悲戚认识。
  一次,我一觉醒来,忽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也吃惊的想法:如果有朝一日,让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听命于我,那该是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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