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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13 韩松 (当代)
  颠覆大明江山的,将是帝国自己的水手啊。
  于是,郑和便把重任托付给了他在有生之年遇上的第一个可以信赖的外国人。
  林观自认为读懂了郑和的心思,便对他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正是这样的。如果有两个人放在面前让我选择,一个是王景弘,或者李兴也行,一个是亨利,我赌哪一个呢?我当然赌亨利。为什么?因为王景弘或李兴是中国人。我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中国人也有不可尽信的。”
  多年的官宦生涯,也使林观悲观地这么去看问题。大概,郑和也并不真的相信亨利便是最理想的勤王者吧。但他亲眼看到亨利是如此地痴迷于星空——那终极的大海,于是他感动了,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既然三宝太监本人不能走得更远了,那就在葡萄牙赌一把吧。直觉告诉郑和,亨利的后代会比中国人更有出息,他们是更称职的航海者。
  林观这么想着,自己也感到凄凉,不知说什么好,便又去安慰郑和:“其实这也不能称作赌注。按照大明帝国的实力,我们把宝押在谁的身上,谁就会是最后的赢家。换句话说,是我们创造了作为勤王者的亨利。历史不管怎样演变,归根结底还是由我们决定的呀。”
  郑和听了,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哏哏地笑起来,像一只猫头鹰。他把更加深情的目先投向海面上升腾而出的灿烂群星,这时候三宝太监手中的“尸虺”闪现出一道墨绿的亮光,这光芒呼地一声向着最遥远的河外星系射了过去。忽然间,林观觉得,郑和的样子很像一个怀特人。他猜不透,三宝太监的祖先为什么不在西方安居,却要万里迢迢来到中国。这里并不是很适合他们啊。
  林观想,郑和单独找他来谈话,大约是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准确地记录下来,以备来日验证。但林观却失去了下笔所需的心力。
十三、返航
  一个月后,三宝太监病危,不断陷入阵发性昏迷。有一次醒来时,他吃力地对王景弘说:“是回去的时候了。”
  终要返航了。王景弘阴晦的脸上展现出一片晴朗。水手们躁动起来。
  在又一次醒来时,郑和又吩咐留下两千名将士帮助亨利亲王建造船舶,其余人通通返回中国。
  对此,林观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
  此时,大家离开故国业已六年。回程命令一旦下达,舰队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没有几个人愿意留在欧洲。为了制订出一份“公平”的去留名单,水手中间出现了一百多个派别,他们不断地打着群架。最后名单终于确定了下来。没有后台的人,得罪过上司的人,打架打输了的人,被写入留守者的行列。这个结果,想必不尽符合郑和的意愿。郑和希望最优秀的士兵留下来。但是,三宝太监此时已不能视事,日常事务都由王景弘主持,而王景弘只想把忠于他的士兵带回中国。好在,也有自愿者,比如林观和梁然。良心告诉他们,男人其实是应该对未来负责的,而不能让事情中途而废。
  不能不说,这正是郑和的人格。这样的人格精神,这几年来在潜移默化中对他们产生了影响吧。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个人能有如此的胸怀,也就能够称为男人了。林观和梁然在毅然作出留下的决定时,是这么想的。
  临行前,郑和又一次醒来。他的话或可视作遗嘱:勤王军必不可以作为第一支舰队抵达中国;他们必须在接到皇帝的圣旨后才能启航。
  船队返航那天,林观和梁然胸怀没有没落的两颗赤诚之心,来到海滩十里相送,而亨利亲王也带着仪仗队前来辞行。看着大船一艘艘有序地驶离港口,如同当年离开太仓港,林观深深地认识到,这是郑和最后做的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三宝太监在用他生命的最后余力,尽量把这支世界上最强大的舰队原封不动地带回中国。是的,原封不动,像它出发时那样完整,不为大明帝国留下任何后患。
  郑和的周密和无私,让林观再一次潸然泪下。
  船队渐渐地远去了,伫立在遥远而陌生的土地上,想到此生也许将不能返回故土,为父母尽到孝心,林观的眼泪就流得更凶了。然而,念及肩负的国家神圣使命,他又无悔起来。但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留下来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原来是李兴。他是由于与王景弘争夺领导权,而从回国名单上被刷下来的。
  “是呀,我也这么认为。理想总要有人去把它变为现实。郑和本人的身体不允许了,就由我们来完成他未竞的事业吧。”这是林观的心里话。
  “不,我是说,我们早已不与他同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怀疑他不是三宝太监。”李兴凑近林观耳边。
  “喂,你没有问题吧?”梁然走过来大喝。
  李兴收敛了笑容,阴郁地说:
  “真的,这第七次航海,据以前跟随过他的人说,三宝太监的举止,他的言谈,都跟前几次不太一样。你们有没有觉出这里面的蹊跷?”
  “这怎么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在想。什么阿刺必人,什么隐士,都是三宝太监幻想出来的生物。他整年整月沉浸在可怕的幻想中!他一定是妖邪附身了。我早听说有一种红海水妖,唤作尸虺,眼睛中没有瞳仁,腹腔中满是毒汁,是可以在吃掉人后寄居在死人身上,并支配他的思想和行为。还记得海盗陈永手中的那块黑色石头吧?”
  “你是说三宝太监早已死去,而我们这一番辛劳都不过是妖孽作祟?”
  “是的。尸虺制造的幻觉。”
  “你怎么会有这样卑鄙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还是好的呢。甚至,我进一步在想,那些葡萄牙人说的可能是对的。大明帝国搞不好真是地狱呢,而我们便是生活在地狱中的饿鬼哪,以前却被欺骗了而不知道。好生让人害怕而又亢奋!”
  林观和梁然一阵毛骨悚然。他们只是想制止李兴继续往下说。
  “李兴,你不要这么说了,他的确是三宝太监郑和。”林观喝斥,“除了三宝太监,谁能统辖这样的无敌舰队呢?妖邪是近不了他的身的。而中国,它还好好地、伟大地存在着,并要直至永远。就算未来会遭遇不测,不是还有我们在这里训练勤王军吗?”
  这时,他们一齐看去,见庞大的郑和舰队正百是蜈蚣般拐了一个大弯,浩浩荡荡地驶出了港口。在宝船上甲板,阴阳师金碧峰披头仗剑,正在作法,以保持水路畅通。郑和又昂首挺胸出现在舰楼上,身体状况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他身披大麾,头戴金冠,威仪赫赫,如若天神。各船听从他的指令,乘风破浪,齐头并进。在这无与伦比的船队面前,留在岸上的人们共同感到了生命的卑微。
  林观、梁然与李兴不约而同“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站成了立正姿势。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亲眼看到现实中的郑和。
  忽然太白昼见,三星摇动,暴雨毫无预兆便袭来了,又骤然停息。天庭唰地一声抛出了一道蟒蛇般的彩虹,霸气十足地横跨了整个大洋。而郑和船队早已在视野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到过这里。
  它怎么呵能走得那么快呢?
  三人面面相觑,使劲跺跺脚下的土地,感到它的无比坚实。
  林观所知道的是,按照郑和的命令,船队将在返航途中销毁有关记录。因此,没有人知道郑和曾经到达过欧洲。
  这可以被理解为,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勤王的秘密性和突然性。
  总之,三宝太监就这样离开了。林观心意低迷,怏怏地回到自己的住所,木然看到桌上摆放着一样东西。那是郑和临行前特意留下交他保存的——神奇的球状海图。这是郑和与林观之间的秘密。郑和说,他已不再向前行了,因此留它在船上也是无用了,不过今后勤王时或会有用的,可是万不得已,除了亨利以外,不能示以别人。
  林观在想,这海图离开了三宝太监,还会有什么用呢?
  人类历史上伟大的七下西洋就此画上了句号。
十四、未竞的事业
  留在萨格里什的中国人,按照郑和的部署,继续援建亨利亲王的海军。李兴担当了工程总指挥。刚开始时,工作还开展得热火朝天。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些人便懈怠了。
  这种情况的出现,依林观来看,简单来说,是因为郑和不在了的缘故啊。至此,他再一次体会到中国人的不可尽信。
  当舰队建造到一半的时候,抱怨不休的李兴下达了停工令。“太累了,太苦了!”李兴说。他撺掇亨利亲王,要他率领这支半拉子舰队出海兜风。他美其名日叫做试航。“也就玩玩!”李兴说。亨利对此并不十分情愿,说应该等到把船全部造好了再说,但李兴却用中方的强势来压他,坚持一定要出海看看。亨利不敢得罪郑和的属下,就只好由他了。
  这事让林观感到痛心和丢脸。他便与梁然前去劝阻李兴,但是李兴却有自己的计谋。他设法让其他水手相信,他有一天是会带他们返回中国的,因此赢得了民意。林观和梁然成了孤立的少数派。
  李兴带上已造好的六十余艘船出海,打上的竟是郑和的旗号。
  李兴舰队先是在近海观光,然后便按捺不住往南去了,不久便发现了一处群岛,称作加那利群岛,曾为享利所久久向往,渴望着拥有主权。李兴登岛后打败了当地居民关切人,把这个群岛作为贿赂送给了亲王。
  亨利对孪兴的好感大增。此后,亲王上天文台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他更加关心李兴能够给他带回什么样的礼物。李兴也便得到了继续航行的授权,不久又发现了亚速尔群岛和佛得角群岛。李兴代表葡萄牙宣布了对它们的拥有权,并在岛上建立了物资供应基地。
  不久后,李兴又成功地绕过了博哈多尔角,为亨利带回了价值不菲的海豹皮。博哈多尔角也是亨利慕名已久的地方,早年间他曾派出多艘船舶前往探险,却没有一艘返回。这下,亲王高兴坏了。李兴骗他说,这些都可以称作勤王的前戏和练习。
  大约在郑和舰队离开萨格里什八年之后,李兴又一次向博哈多尔角进发,这次除了海豹皮之外,他还带回了更加珍贵的礼物——二百三十五名奴隶。这是随后几百年里欧洲船只贩运的几百万非洲黑奴中的第一批。
  李兴的船队紧接着驶过了布朗角、佛得角。李兴与当地土著热火朝天地大搞易货贸易。土著们以奴隶、黄金、象牙和香料向李兴交换绢缎、丝绸、铜钱和瓷器。李兴在进贡亨利之余,也留下了大批奴隶和物品供自己享用。几年下来,他已成为了萨格里什最大的庄园主。
  有时,李兴也遭遇了土著们的抵抗,这时他便凭借大炮、火铳和郑和的名头,把当地人杀得一个不留。
  在林观看来,李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不仅是李兴的一些观念,而是他的整个人,包括他的长相,都与刚出海时不同起来。比如说他的脸型,竞慢慢地有些像那个被杀头的广东海盗陈永了。难道留在萨格里什的这些人竞真的是鬼魂么?林观再次想起郑和对他百年后的担忧。
  然丽,李兴却终于没有敢绕过好望角向东去。他内心是惧怕着三宝太监的。据说有一次,李兴几乎就要接近好望角了,不料这时却忽然狂风大作,恶浪滔天,猛然间水手们吃惊地看见天际出现一个鬼魂,在滚滚乌云中忧郁地游移。有人辨认出那正是郑和!鬼魂一般出没无常的李兴,害怕另一个更加厉害的鬼魂,这是说得过去的。李兴赢时脸色大变,急急下令返航。不幸的却是,这次亨利亲王恰好也在船上,他受到的严重惊吓致使他得了一场大病,并从此再不能出海远航了。
  因此,在亲王波澜壮阔的一生中,他仅有四次航海经历。这种情况的出现,使他勤王的可能性几乎遭到彻底的毁灭。这个结果,郑和是否预料到了呢?林观都急哭了。他想,是李兴毁了亨利。赌注已然落空了。
  在好望角附近发现郑和鬼魂的消息传到萨格里什时,林观感到非常悲哀。他产生了一种真切的预感,那就是,也许三宝太监确已辞世了,所以才会显灵吧。
  鬼魂出现的一个实际效应是,此后再没有人胆敢沿着南方航线走得太远。随着时间的推移,南方航线被视为一个地理和心理的禁区。这便彻底断绝了对中国的可能威胁吧?从这个意义上讲,不也是郑和赌赢了吗?
  不管怎么说,亨利还是成了葡萄牙的民族英雄,而中华文化也在葡国风行一时。两国水手一边背诵《沦语》、《中庸》,一边贩运和屠杀奴隶。每次船队一回港,兴高采烈的李兴便携亨利奔赴里斯本,在王宫中举行盛大宴饮,喝得烂醉,又与王后和公主们通宵达旦厮混。而阿方索国王也被拉下了水,成了这些仪式的主持人。
  已经跟鬼魂差不多的李兴,大概是想通过荒淫无度的坐活忘掉不能归去的故国吧——他所认定的地狱,所有鬼怪的家园。林观有时这样地从好处去着想,深深体会着同僚心中的哀伤,但紧接着又产生着厌恶。而林观和梁然到后来连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成为这醉生梦死图幅中的点缀。每当大醉醒来,他们便在心底向郑和默默告罪。
  但上述盛大场面的最终衰落,却又不是因为林观和梁然的忏悔,而是由于不久后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口信是从地中海那边辗转捎来的,说是三宝太监确已在返程途中去世。他的遗体,没有运回中国,而是由王景弘就地葬在了爪畦。爪哇与中国已经相距不远了。
  郑和在临死前,是否知道发生在萨格里什的变故呢?
  消息说,郑和是在宣德八年六月病逝在古里的。
  “这绝不可能!”林观和梁然同时大叫。
  如果记忆无误的话,宣德八年六月,那正是郑和船队绕过好望角的日子。那天的恶风晦雾,至今历历在目。
  林观派人再三核实消息来源。没有错,几方面的情报都说,三宝太监的确死于宣德八年六月。距今,已有十二年了。
  而水手们清楚地记得,郑和是在宣德十一年的春天才离开葡萄牙同国的。
  他们不知晓的却是,宣宗已在宣德十年去世,英宗即位,所谓的宣德十一年实应是正统元年。
  一切的逻辑都混乱了。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林观率先嚎啕大哭,然后是梁然。哭完后两人便呆呆地仰望天空,觉得它怎么那么奇怪呀,高远得连尽头也没有,就像是一个被镂空的木头大脑。李兴也在一边软绵绵地虫子般勾着脖子,像在与自己无声对话。这时,林观又记起了郑和离开那天,李兴说的那番话。
  李兴说,郑和是妖魔附身了。
  郑和到底是谁?
  妖魔又是谁?
  “如果是那样的语,那我们又是谁呢?”林观浑身上下像结了冰,本不想这么问,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对李兴说。
  “是啊,我们没头没脑来到这世上,究竟要做什么呢?”李兴呛出一声残忍的冷笑。
  这时,海平线上皮影般霍然冒出一支巨大幽灵舰队,钢打铁铸的船体刀枪不入,舰桥上飘扬着红色的旗帜。而他们三人的身影投射在碎米似的波涛上,的确活活地像三个具有分形结构的鬼怪了。
  世界要出大乱子的预感浮现在心中。林观的心意陷入空前的迷乱,正如水手在浓雾中丧失了方向。剩下来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尽量封锁郑和去世的消息,尤其是对亨利。但亲王最后还是知道了。到了这个时候,中华文化在当地的声望便慢慢低落下去。
十五、哥伦布危机
  郑和既已故去,八下西洋便也成了泡影。至于明朝皇帝的勤王圣旨,却更加遥遥无期起来。照这样下去,勤王军看样子也永不能启程了。
  不过,半拉子的葡萄牙舰队,由于引进了中国的先进技术,此时也已经成为西半球的一霸。既然有了这支神气十足的舰队在南欧一带游弋,便再没有别国的舰队敢于闯入葡国的势力范围。虽然听说周边一些国王也梦想着打通向南的航道,但他们却因为葡萄牙人控制了海权的缘故,最终不敢向传说中的好望角以及更加遥远的东方进发。
  林观这时才意识到,萨格里什,因此成为防卫大明帝国的第一道关隘。万里长城已向海洋延伸,穿越重重波浪,终于筑到了欧洲。二宝太监的一切预谋,无不藏有深意。
  又过了一些年,亨利故去了。作为郑和选定的隐士,他终于没有等到勤王那一天的到来,这使林观f.分失望,觉得历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而滞留在萨格里什的中国人,也一个个老了死了,最后仅剩下不到百人。老头儿们蓄养着成群的黑奴,深居简出,依靠早年的丰裕积蓄,过着奢侈而舒适的生活,差不多忘记了自己大明海军的身份,早年间七下西洋的伟业,便也成为催眠孙儿时约定俗成的传奇。
  对了,一些人已与当地人通婚,并生育出混血的孩子。这些孩子既说中国话,也说葡语。总之,大家都安于现状,不再去想什么勤王之事。
  时光如飞,阿方索国王也去世了,他的儿子若昂王子继位。正如一切新新人类,年轻的国王对郑和的事迹所知寥寥,也不感兴趣。到了这个时候,因为东西方交流的断绝,曾经流行一时的中华文化与习俗,已然在当地无人遵从。上帝被请回寺庙以取代孔子,茶叶吃完了便开始喝咖啡,青瓷摔坏了就换银器,而知道亨利与郑和秘约的人已是屈指可数,只有少数老人还模糊记得曾有一支来自东方的庞大舰队,短暂地访问过里斯本,年轻人则认定那是天方夜谭,呦呦地嘲笑这帮一唠叨便流口水的老家伙。
  居留海外的林观以为世界便会这样下去了。然而,变化却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林观主观时间中的宣德五十八年,或者中国真实历史中的明成化十九年,或者萨格里什当地历法上的一四八三年,也就是林观七十五岁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是年,若昂国王忽然召见丁一位神秘人物。
  正如当年阿剌必人向郑和奉献珍贵圆球一样,这不速之客也向葡国国王贡呈了一张奇异海图。
  这张海图,据知情人说,与郑和的那幅相比,有着很大的差异。
  比如说,在郑和的海图上,凡船队未去到的地方,都示以空白,而在这张新图上,却通通地标注了出来,连一个很小的岛屿也没有遗漏,好像制图的那个家伙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似的。虽然不知道到底准不准确,但足以说明这是一张设计观念完全不同、并已经彻底完成了的海图。它是一张真正的世界全图,显示出所有国家的形状,包括葡萄牙周边和远方的国家,尤其是葡萄牙向西的情况——那边竟是一片大海,大海的尽头便是中国——它仍然不是世界的中心!而郑和的海图,在描述到欧洲以西的情况时,便出现了空白和断裂。因此,这张新海图就清楚地表明,世界是环形的,或者说是有限无边的,所有的陆地都由几个不同的海洋一气通连着,只需要一艘船,便可以经由不同航线去到任何想去的目的地,也就是说,向西也可以直航中国!
  不用说,这张海图散发出一股挑战郑和海图的强烈气息。它们显然分属于不同的世界体系。它们所建构的历史,因此也肯定不同。
  献图的神秘人物来自距葡萄牙不远的意大利国,是另一支怀特人建立的国家,也就是郑和舰队不及访问的未知世界之一。半个世纪前的担心终于成为现实。来人向若昂国王提议,由他率领一支舰队,从西方航行到中国,这样就可以打破“海上长城”在东方的封锁。
  “你为什么老是提到中国?”若昂国王局促不安她看着客人。
  “我读到过一本马可·波罗写的中国旅行记。与流行的版本不同,在这本用印度文写作的著作中,我这位同乡把中国描述成一片天堂乐土,而不是我们怀特人通常以为的地狱。那里,屋顶是用黄金做的,墙壁是用白银砌的,百姓家中的粮食堆积得宛若小山,皇帝是诗人,大臣是哲学家。总之,那的确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哦。”若昂国王这时才模糊记起早年间有关中国文化曾流行于世的传说,也记起了王宫中仍深藏着一些据说是来自东方的宝物,甚至隐约回想起郑和这个名字。看来,这些都是真的。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意大利人看到国王陷入了犹豫,便继续说,一旦去了中国,就可以弄到无数的黄金、珠宝和丝绸,获取最先进的火炮、罗盘和印刷技术,使国家崛起,变得强大而富裕,打败摩尔人,征服耶路撒冷,使基督教传遍环球每一个角落,这样一来,上帝所偏爱的生产方式就将主宰这个世界。
  “是这样吗?基督教,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若昂国王有些感兴趣起来,又俯下身仔细看了看那张海图,“不过,中国人也信奉上帝么?”
  国王没有想到他在不经意间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意大利人觉察到这个问题的尖锐性,于是狡猾地回避掉了:
  “我想是的。虽然具体情况尚不知道,但这不打紧。环球航行将证明一切。”
  “尊敬的陛下,是这样的。你看,地球是一个圆。我已作了仔细的计算,驾船一直往西走去,大概行进两千四百海里,便可以到达那让人垂涎的国度。陛下只要给我一支舰队,我就能给陛下带回一生也享用不完的财富。”那叫哥伦布的人十分自信地接着说。
  “可是,哪里有这样的舰队昵?”
  “贵国就有现成的呀,我已调查清楚了。”
  哥伦布说的,便是萨格里什的那支半拉子中国造舰队。他称那是他见过的最好舰队,它曾经担当了堵截诸国舰队东去的任务,但现在却是最有能力越过重洋抵达中国、并打败当地万一出现的抵抗力量的舰队。它们不应该老是在周边打圈了,时代变了,它的使命也要改变。对此哥伦布已观察和思考了很久。老一代葡萄牙人不懂得发挥它的巨大潜力。现在是由具备开拓精神和全球观念的新新人类来驾驭它的时候了。“我有点明白你说的了。”若昂国王沉吟,眼仁中流淌出欲望的光彩。
  若昂国王没有见过郑和的海图,所以哥伦布的海图把他迷惑住了。海图是利益的体现。海图千钧潮涌而又变幻无穷的力量,使政治和生活出现了崭新的可能。
  这件事很快从王宫中漏出风声,并传到了萨格里什。
十六、中国人的干预
  林观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竟然还有一条新航路可以到达中国,林观使劲地回忆着,却不记得。他取出郑和海图仔细看了一遍,根本没有找到哥伦布说的那条航路。向西只是一片空白。
  林观心酸地想,预言中的大明危机终于出现了,有一支舰队将要驶向中国,它的目的是去掠夺!这便是红色海洋的隐喻么?然而,值此关键时刻,亨利作为勤王的隐士,早已死去;而萨格里布作为捍卫大明江山的第一道关隘,将因为新航路的开辟而忽然失效。长城崩溃了。
  当然了,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还是,这支将为中国带去灾难的舰队,竟是郑和以勤王的名义亲手缔造的。现在,它将被移交给一个名叫哥伦市的魔头。
  林观认为,这里面有某个关键的环节,没有被三宝太监预见到——或者,那个阿剌必人忘了告诉他?——或故意不告诉他?
  崇信天方教的阿刺必人是否已与上帝系统的也速达成了默契,这一点,林观并无从得知。他直觉到这不太可能,而且世界将在未来毁灭于这两个系统的冲突。
  只是事情实在太过紧迫,什么都来不及多想了。林观急忙找到李兴,向他诉说自己的担忧。李兴却只是嘿嘿地傻笑。他脑子里感染了三尸虫,没法理解林观说的话了。
  林观沉默下来,恐惧地看着面前这位同胞。
  这天晚上,林观做起了怪梦。他梦见郑和浑身是血出现在窗外,张口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林观一身大汗醒来,看见一只青玉一般的老鼠从窗台上吱溜一声跑了过去,外面水蜜桃般的月色雪白得像郑和离去的那个春天一样鲜艳欲滴。
  “我昨夜梦见三宝太监了。”第二天一早,林观又去找李兴。
  “真怪,我也见着他了!”李兴激动地说。奇怪的是,他的病仿佛一夜间全好了。
  “哎呀,这可太好了!”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好像很着急。”
  “他却对我说了。他说,你们要赶快想办法阻止哥伦布啊!”
  “是吗?这就对了,三宝太监又来指引我们了!”“是的,我们也许能不服从人间的命令,但绝不可以违背鬼魂的意志。”
  “不,这不是鬼魂呢。他一定是三宝太监本人。”
  五十年之后,郑和并没有忘怀大家,终于在关键时刻来找部下了。林观兴奋难抑。这个时候的李兴, 跳着脚蠢蠢欲动,也变得可爱起来。事不宜迟,两人又找到梁然商议。最后,他们决定立即动用早年间建立的一切关系, 请出他们认识的所有巧言如簧之士, 向国王进言, 说哥伦布是一个伪君子, 喜欢吹牛皮说假话。另外,从科学上讲,向西航行是说不通的,哥伦
  布的计算有误。两千四百海里? 开什么玩笑『那张海图, 构画的是一个充满谬误的幻觉世界。为了证明这一点。林观毅然决定把郑和的海图进献给国王。这的确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不同的海图放在一起比较,球形的海图上显示出一条极其清晰的向南航线, 一条经过七次实践检验而成为真理的航线。它遥远着通向遥远的东方世界,那一串串珍珠似的地名确凿元误, 无言地述说着哥伦布向西航行的虚妄。好望角不再是传说中的事物,而是真实无比的地理存在。中华帝国的具体情况,则当然比哥伦布的描述要更为详尽和真实。而郑和海图那闪耀不休的奇异光华,不可思议的超念质地和非凡形状,以及球体表面蚁游般的微微颤动,使若昂国王彻底地慑服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才是真正伟大的海图!”他叹道。
  “这宝物以前只有亨利见过。”林观说。
  “为什么他不早些让朕知道呢?孤僻的怪人。”“真理是要到最后一刻才站出来发言的。”
  “你是谁?怎么长得这种怪样子?”
  “中国人,随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中国人。”“原来传说中的事情竟是真的呀。但是,你们到底信奉什么宗教呢?”
  梁然正要回答,林观一把把他拉开,大声说:  “道,可道,非常道。”
  若昂国王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不好意思再往下问。神秘的郑和海图以及中国人的忽然出现,与其说反映的是一个必须正视的现实,不如说体现了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十五世纪的西方还很难拒绝这样的现实。
  若昂国王于是拒绝了哥伦布。哥伦布灰溜溜地离境而去。
  中国人为这个结果而雀跃欢呼。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不久又传来了新的不好消息,说哥伦布离开葡萄牙后,去了西班牙,在那里获得西国国王的支持。那国王要给他一支舰队,让他统率着向西航行。
  林观又一次震惊了。危机固执地要实现它的价值,不能被任何努力消除,就像是命定的天意。李兴是对的,当初在葡萄牙停下来,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西方世界所能生出的变化,大大超出了先前的预料。
  有时,林观甚至觉得,哥伦布或许才是当年应该去寻找的真正隐士。这个意大利人在青年时代也许正像亨利亲王一样,梦想着东方舰队的到来,却终于等得失望了。他的心目巾或许也曾埋藏着勤王的强烈冲动,但是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和尊重。物极必反,现在良好的愿望正在走向它的反面,要成为大祸临头的根由了。
  然而,紧跟着又发生了另一件没料到的事情。哥伦布航海的消息传到葡萄牙后,到了一四八七年,若昂国王也着急了。他再次下令,要中国人和迪亚士带领葡国舰队向南航行,按照神奇的郑和海图的指引,向南绕过好望角,再折向东方,目标是中华帝国。
  “迪亚士,你要与中国人好好合作,与哥伦布竞赛一下,看谁先拿到那些宝物!”若昂说,“其中有一种叫‘道’的好东西,千万不要遗漏了啊。”
  这样,就将有两支舰队驶往中国。一支向东,一支向西。它们使历史箭头射去的方向,变得扑朔迷离了。
十七、迪亚士之变
  当这个消息传到萨格里什中国村时,郑和的老水手们先是陷入一片古怪的静谧,随后就都哭了。
  “迪亚士,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啊。”
  “哥伦布换成迪亚士,这又有什么两样呢?”“他要去抢宝物哩!”
  “而我们竟要跟他合作!”
  “可怜啊,没有想到,到头来我们竟要成为大明的罪人了。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不,这或许意味着勤王的开始呢。”李兴忽然说。“勤哪门子王,迪亚士是去我们的故乡做强盗啊。我们也要为虎作伥。”
  “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说不定,迪亚士便是亨利的继承人呢?”
  “什么意思呢?”
  “他有可能是隐士嘛!”
  “李兴说得对。哦,我明白历史的安排了。”终于有人附和。
  “迪亚士表面上是去抢夺宝物,实际上却是去阻止哥伦布的舰队的。郑和说了,第二支舰队,就是勤王军的舰队!迪亚士,不就是这第二嘛。这中间埋伏着神机妙算。我们则可以搭这勤王船归国了。”李兴说得唾沫横飞。
  “我离开中国时,儿子才一岁呀,回去后,他还会认我这个白胡子糟老头么?”
  “可是,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几十人,还能航海打仗么?”“你又忘了。总体而言,是迪亚七去打仗呀,他才是勤王的统帅!”
  “是呀,一定是的!”
  在一片笃定的欢腾中,忽然冒出一个冷冷的声音。那是林观发出不谐的言论。他在一边听了半天,才说:“可是,你们接到皇上的圣旨了么?”
  林观一语既出,全场才死一般沉寂下来,大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林观没有理睬众人的目光,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郑和交代了,我们必须等圣旨到达后,才能开始勤王的行动。没有皇上的旨意,一切便都不可能是真实的。谁能打保票迪亚士就是第二了?万一迪亚士的速度更快,跑到哥伦布的前面,先期到达中国呢?可怕的第一支舰队啊!而且,五十年过去了,中国的变化也一定很大,皇帝和大臣还会认为我们是回来勤王的么?谁又能保证我们在踏上这块土地时不生异心呢?等等皇上的圣旨也不迟嘛,我们的舰队,将以思想的速度……”
  林观还没有说完,便被李兴打断了:“你也老了,你也疯了。跨越关山的圣旨?你真的相信它会到来?还有虫子打的洞子,你也相信它真的存在?那不过是郑和的病中呓语。何况郑和已经死了,那个与我们一道航行至此的人大概并不是郑和本人吧?而且,你倒是算一算,我们的舰队总共花了多少时间才抵达葡萄牙的?五十年的瞒和骗,你也相信了。”
  这时,李兴似乎重新被三尸虫给控制住了。他神情忱惚,口吐白沫。
  林观听李兴这么说,也有些不踏实起来,忙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却怎么也算不清楚。他一阵心慌,顿然语塞。但这时听见梁然语气坚决地说:“不,郑和便是郑和本人,他不是幻影。他说了,要等待圣旨,那便会有圣旨的。”
  李兴说:“哪里会有圣旨呢?这么多年没看到中国的船队了。国家早把我们忘了。”
  梁然说:“你这样说是对皇上的不忠,也是对三宝太监的不敬!”
  李兴委屈地大嚷:“就是忘了,就是忘了嘛!若还想看到中国是什么样子,完全要靠自己了,如今是不能指望那边儿的了。”
  其余的老头儿们这时也都跟着李兴闹嚷起来:“对呀,我们在这里苦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去享晚福了。为什么当年就该是我们留下呢?多么的不公平啊。这个根本的问题以前毕竟没有谁认真去想过呀。”
  是呀,为什么当年就该是这一群人留下呢?这个问题其实是不难回答的,但正当林观张口欲辩时,却感到压力重重。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呢?这无疑是一件让林观深感意外和痛苦的事情。他只是直觉到迪亚士的航行有某种不妥,但不妥之处在什么地方,却道不清楚。经过这么多年,连他的大脑也退化了,仿佛不再受主观意志的支配。大概是真的老了。年轻时做的一切也许真的是一时冲动吧。
  这时候,林观心头不禁一颤,忽然间仿佛看到了祖坟上的青松翠柏,看到了江南故里的小桥流水,还有年轻时喜欢过却最终没能明媒正娶的女子。人的一生就这么忽闪着过去了。他应该把失去的全都夺回来,不,还要得到更多。
  在这关键的时刻,连林观也对郑和的嘱托产生了动摇。他觉得,如何勤王,谁去勤王,甚至勤不勤王,已经不是一个要紧的问题了。
  这多少年前七下西洋航行日志的记录者,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尴尬地退到了一边。梁然见状也不说话了。
  三天后,迪亚士果真来到了萨格里什。他是来查看舰队状况的,并按照国王的旨意,要从这群中国老头子中挑选一些人担当领航员。大家都争相报名。
  迪亚士给林观的印象很不好,那是一个粗鲁的下三滥水手。
  但林观最后也加入了从众的潮流,报名参加了迪亚士的舰队。画完押后,他心头十分酸涩。
  林观郁郁不乐地回到家中,四壁空空。在中国人里面,他是少数几个一直保持独身的人之一,也没有蓄养家奴。
  他坐在屋中喝起了闷酒,直到天黑下来。他想睡觉,却头疼得睡不着,干脆走了出去,这时看见了山上的天文台。他便攀爬而上,见它已是一片废墟。这个时候,满天星斗格外明亮,罗网般张布下来,像是密密麻麻的神经元。林观对着星象研究了半天,果然看到了东方血光之灾的征兆。
  此时,一片不期而至的楔状夜云低垂,不知不觉便遮掩了大部分的星星。林观以为郑和的鬼魂就要出现。但是,终究没有。
  看来,连他也默许了。
  林观觉得有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正从心底往外一点点溢泄而去,使他周身的经络循环通通丧失了养液的支持,成为干旱田地上的丑陋裂纹。他四肢张开伏在地上,失声哇哇痛哭。哭了好一阵才停歇下来,这时发现废墟的角落里有几星微弱的光亮。他好奇地凑过去,先看见了一块亮晶晶昀石头,竟是海盗陈永留下来的“尸虺”。在石头边上,有一个圆球在闪闪发光,定睛看过去,它可不就是那尊宝图,不知怎么的竟从王宫里逃回来了!不,或许这是以前不知道的一个副本吧?三宝太监早料想到今日之变,就预留了这。一手。不,还是它自己跑回来的吧?这金属圆球的机巧和灵性,是它所固有的,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所无法猜透和理喻的。它或许就是一个有思想、有魂魄的奇异生命,享有在时间和空间中自由移动的无限可能。
  林观把它取过来,吓了一跳。他发现这球状的海图其实很像一副人脑。他回忆起来,他曾经臆想过,郑和的全部航行,都是发生在三宝太监风暴激荡的大脑之中!海洋的波函数,是因为郑和的航行才坍塌下来的。一旦受了这种念头的催迫,再来细观,林观见海图已不是原先的模样了,空白处已尽然消失,未知世界不复存在,如同哥伦布海图一样,东方和西方的所有海陆位置都一处不拉地标注出来。海图嗡嗡作响,对着林观轻言细语一般,正展示出一种立体感很强的投影,啊呀,这世界的确是连成一体的,海环绕着陆,陆镶嵌于海,从哪个方向都能走得通,这一点正与哥伦布的海图相同!只是有一点不一样——从欧洲往西看,大洋中竞出现了一块从未听说过的大陆,安安稳稳地平躺在航线上。这是哥伦布海图上所没有的景致。林观忽然意识到,如果郑和海图是正版的话,向西航行,哥伦布则必将被这块大陆所阻,根本到达不了中国!
  这样一来,迪亚士舰队自然便将成为第一支到达中国的舰队了。
十八、郑和的鬼魂
  神奇的海图为俩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并作出启示,这已不得而知。总之,这个新的发现使林观大为震惊。忽然,他又听见老鼠在山石间吱吱叫唤,便看到坡下有青色异物一闪。他急忙离开天文台,下得山来,见一个人影正朝海滩疾走。从背影看,那仿佛正是三宝太监!林观想,原来是他前来指点迷津的哇。他使死去的海图又复活过来,并发生了“进化”。林观拔腿便追,年老了却跑不动,不断地绊跤,前面那人飘忽如鹤,一下子便把他甩下,倏然隐没在重重海雾之中。这时,林观听到半空中隐隐传来歌声:“五更起来鸡报晓,请卜娘妈来梳妆。梳了真妆缚了髻,梳了倒髻成琉璃……弟子一心专拜请,湄州娘妈降临来。”
  林观怔怔地站了半天,任星光把自己浇得浑身发紧,满面是泪。一股热流却在胸腑处激荡不休。他感到自己正从可怕的长年沉睡中苏醒,附身的妖邪正在离体而去,排着队在沙滩上做出可笑的投降姿势,其中一个正是李兴。
  在海潮澎湃的拍岸声中,林观记起了自己的责任,并为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动摇而感到惭愧。林观急忙去找李兴。这个时候,头顶的神秘夜云已经消散,纯洁的星光又连成了灿烂的一片。
  “有件急事,必须马上向你说!”林观敲开了李兴那嵌满裸体女人浮雕的豪宅大门。
  “什么事嘛,马上就要回国了,觉也不让入睡好。”李兴披上衣服,骂骂咧咧地来到门口,对着林观不高兴地说。在他身后,他的葡人妻妾以及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都惊醒了,一齐用讨厌的目光狠狠盯着不速之客。
  林观把李兴拉到门外,小声说:
  “是这样的,哥伦布他到达不了中国!”
  他把海图显示的情猊简略地向李兴作了说明。李兴皱着眉听完,道:“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出发,便要确定成为第一支抵达中国的舰队了,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哪又有什么了不起嘛。你回去吧,我还要睡觉哩。”
  “你真是老糊涂了。郑和说了,我们是不应该成为第一支抵达中国的舰队的,只有第二支舰队才能被称作勤王军!我们这是在起兵篡位哪,会出大乱子的啊。因此,我们要立即阻止迪亚士的航行!”
  “太夸张了。有我们这帮老家伙在船上把舵呢,怎么会出乱子?”
  “不,我们都不懂得历史的机关。一切都很奇怪,却是命中注定的。”
  “如果是历史这破烂玩意开的一个玩笑,我们瞎掺乎又有什么用呢?何况,对于即将走人坟墓的老头子来说,关系怕是不太大了吧?只要跟着迪亚士回国就行,其余的事我可管不着。总之,我对你说的话提不起兴趣来。讨厌的老家伙,你还是快走吧。”
  李兴把林观推搡了两下,自己则像见了犷兽一样飞快地退回房间,把门砰地关上。林观听见李兴的妻妾用当地土话不满地嘟咙了几声。他在露天中站了一阵,身上冷得像有许多蛆虫在爬。这时候,林观想到了梁然,于是赶快去找他。梁然是除林观之外惟一公开反对回国的人。他听了林观说的情况,十分吃惊。
  “要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得首先对付李兴。老水手都听他的。”梁然说。
  “如果他不昕我们的劝说怎么办?”
  “那就顾不得这么多了!”梁然斩钉截铁地说。
  与林观这样的文人不同,梁然是位军官,手里有十几条人命。林观看着梁然杀气腾腾的样子,感到这个决心很难下。虽然李兴很令人讨厌,但毕竟与自己共事几十年了。说起来都是三宝太监手下的人啊。但想到大明江山危在旦夕,想到李兴其实也已妖邪附身,林观最终还是拿定丫主意。
  第二天中午,梁然请李兴来喝酒,席间,把他毒死了。李兴这年八十岁。好半天,林观仍然难以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梁然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他把其他老人招集拢来。看见李兴的尸体,大家都吓坏了。
  梁然说:“这个人是妖邪附身了,他要做大明的叛臣。他急着要回国去,实际上是要发起一场兵变。他这么老了,怎么还敢觊觎皇帝的宝座呢?我们只好把他处决了。”说罢,他捣鼓了一下林观。林观犹豫了一下,便颤巍巍站到一个木头小板凳上。
  他看看下面的人,一片白发很是壮观,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是空荡荡的。林观知道他负有唤醒他们的责任。他便清清嗓子吐出一口绿痰,发力说道:“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三宝太监最后的嘱咐,记得他要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我们五十年前的伟大使命?我们是为着勤王而存在的。一个人的价值,应该体现在为理想而奋斗、为国家而献身、为未来做贡献这样一些大事卜面。当年,三宝太监并不知道他能否改变历史,但他却勇敢地去做了,这叫做知其小可为而为之。这便证明他是真英雄。这正是我们要向郑和学习的。”
  林观流沫四溢地讲着,党得话语很苍白无力,也没有反映出郑和真正的伟人。他想说出一些更深刻、更能打动人的话,却找不到好的诉求点。不过,效果总的来讲还算不错。老头们刚开始还闹闹嚷嚷,惊惶不定,随着林观的演讲,逐渐安静了,一些人自责地低下头来,最后又一齐抬头,用“对”、“是这样的”、“原来如此”的目光感激地看着林观。
  林观最后说:“我认为,从最起码的层次上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生为男人的意义。这超越了身体的残疾。”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片共鸣,有的人脸红了。
  梁然站在一边指着李兴的尸体说:“他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
  李兴平时是靠凶狠霸道支使大家的,众人敢怒不敢言,现在他死了,人们转过来要顾忌梁然这位武夫了。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吧。”一个老头说,“我昨夜梦见了郑和的鬼魂。他要我们挽救这堕落的世界。”
  这时,林观看到一些小人般的黑影正从大家的脖颈后纷纷冒出来,黯然失神地离开了现场。他便把海图的最新变异、把哥伦布不可能航行到中国的事情说了一遍,并宣布要阻止迪亚士的出航。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表示理解,纷称要听从林观和梁然的命令。林观十分感动,心想,到底是郑和的老部下啊。
  行动宜快不宜迟。梁然便打发众人回到家中,收拾东西,并让他们告诉家人,于次日一早在海滩上集合等待。老水手们很快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然后,大家又群聚在一起,喝了一夜酒,唱了一夜歌。凌晨,带上兵器便出发了。
十九、红色海洋
  此时,天尚未亮。启明星映照着大伙的苍苍白发,悲壮得像要上战场。老人们只觉得一股慨然之气在胸臆间久久回荡,仿佛要喷薄而出,直冲霄汉。他们曾经是官校、旗军、舵工、火长、班碇乎……现在又找回了年轻时的豪迈情怀。
  大家来到海滩,记得那正是郑和当年登陆之处。另一片黑压压的人们早已在滩头集合好了,携着行李,秩序井然,正是家属和黑奴。他们已被告知,这次是真要“海归”了。梁然找到守船的葡萄牙士兵,要求登船。
  “迪亚士说了,得等他来哩。”一个士兵犹豫着说。
  “我们是他聘请的导航员,说好今天要试航,你快让我们上船吧!”
  见是熟识的中国人,葡萄牙士兵也没有再多问,便应允放行。林观让家属中的健男以及奴隶担任舵工和桨手,而郑和的老部下们,则平均分配到每艘船上做船长和副船长。
  晨光初露,一切准备就绪。林观站在宝船舰楼上,模仿着郑和,拉直嗓子发出一声颤然的命令,惊飞了一群营养不良的水鸟,舰队便起程了。
  看着船只一艘接一艘驶出港口,林观潸然泪下。五十年过去了,而今,人们仿佛又回到了郑和的时代。
  他想,迪亚士找不到船,急得不知要怎样地跳脚呢!三宝太监苦苦寻觅的勤王隐士,现在才终于浮出了水面。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中国人自己!
  这群行将就木的黄皮肤黑眼珠糟老头子,成为改变历史的主力。
  谁曾想到会是这样呢?
  林观不禁记起郑和曾说过,中国人不可尽信,现在他却有了另一种信念。他认为,中国人也是可以救赎自己的。
  船队徐徐离开了萨格里什。看着这块十分熟悉的土地慢慢从视界中消失,大家都哭成一片。这么多年,他们已把这里当作了第二家园。
  林观默念:欧罗巴,再见了。
  按照计划,也是根据郑和的遗命,在没有接到皇帝圣旨的情况下,船队不可以真的向中国迸发,以免误成为大明江山的颠覆者。
  船队不能回中国,便无头苍蝇似地在公海上航行,它惟一的作用是重新成为一道海上屏障。任何向南的异邦舰队,将不可能逾越它。但林观不敢让舰队靠近葡人的岛屿。它们都是李兴早年间征服的,如今上面已驻扎了葡萄牙军队。他们只是登上几个无人荒岛,补充淡水和食物,随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海洋仍然如同五十年前那样广淼和开阔,那样的浩翰周遍,兼蓄包藏,那样的空虚而充实,好像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变化的仅是这些在时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人们。林观看着这熟悉的海水,心中涌起了复杂的感情巨澜。他想,这便是“道”吧?这时,他十分害怕再次驶入红色的海域,后者却根本没有出现。遍布大洋的海盗,也早被李兴剿尽了。世界从来不曾这样安然与和平。只是,有时候白浪滔天,风暴袭来,家属们没有经历过如此骇人的场面,皆呕吐不止,躲进了底舱。连郑和的老水手也有晕船的,但大伙心中却漾起了浓浓的喜悦。这些年来,他们心底其实一直念着向海而生啊。
  有一次,他们看到海平线上浮现了一支幽灵舰队,仔细看去大吃一惊,竟如若郑和七下西洋的舰队。总共有两百多艘啊,最大的那艘必是宝船,甚至隐约看得见舰桥上的大明旗帜呢。这幻影的出现使每个老人都怦然心动,痴迷得不行。林观下令船队跟随幻影而行,却总也追它不上。他们仿佛驶人了魔鬼海域。跟行了许久,在傍晚时,那舰队忽然消失了。
  这时,林观心底浮起一层黯然的预感:郑和在召唤大家了。
  航行了将近一个月,粮食快吃光了,淡水也即将耗尽。家眷和黑奴们都很担忧,问什么时候能到达中国。尤其是那些在葡萄牙出生的混血小孩,更是渴望着早一天踏上那传奇的国度,见到长城与龙。梁然便撒谎安慰他们:“很快了,我已经看到夷洲了。”
  又航行了一段时间,疫病开始流行。船上缺少有经验的医士,不断有人死去,尸体被随手抛进大海,引来了一群群鲨鱼。
  老水手们毕竟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航海了,面对这种情况,感到很难过,却束手无策。
  又过了几天,林观把所有的老水手召集到宝船上,举行全体会议。他拿出那尊郑和海图——他已在心中称之为“郑和大脑”,让大家看清一个事实。海图此时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异。图上,向南的航线处,是一片黑暗。郑和走过的其他航线也在一条条飞快地消失。而那些大家曾经造访过的陆地国家,比如卜剌哇、木骨都束等,也渐渐黯淡了它们的光芒,不再有接纳船队靠岸的迹象。
  他们又去找中国,竟发现那地方整个是一片空白。
  然而,那块横亘在大洋西边的陆地,那块哥伦布要去的大陆,却越发逼真地熠熠生辉了。
  林观的心底爆发出一片毕生未有的毛骨悚然。
  他预感到四百年后的另一种不祥。
  他们是否应该往那块大陆航去呢?但他们都太老了。绝望的气氛顿然笼罩了全船。老水手们都隐约知道了结局,陷入了恐怖的沉默。后来,还是梁然憋不住先说了出来: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梁然此语一出,便有人嘤嘤哭泣。很快,大家便哭成一团。
  “不要哭,哭也没有办法!我们本来也没有打算回去嘛。”林观烦躁地太叫。他让大家按事先的计划,各自回到船上,先安排好家人。这样的安排,虽属无奈,也的确是众人事先的约定,为的就是这个结局。
  于是,所有的家眷以及黑奴,都被集中到二十八艘大船之上。那些船只,看上去倒像是逃逸的救生船呢。
  “是让我们去中国么?”船上一个七岁男孩天真地发问。
  “是呀,这些船上集中了剩下的水和食物,你们就可以快些到中国了。”他的祖父沙哑着嗓子对他说。
  “你们呢?”
  “等你们到达后,就可以请求中国皇帝派大船来接我们这些老头子喽!”
  离别的话说了一篓义一篓。二十八艘满载的船儿终于驶离了主力舰队。看着它们曳出的滚滚航迹,林观的眼睛湿润了。
  船队没驶多远,便发生了大爆炸。梁然已派人在船上安装了炸药。这时,时间的速度忽然缓慢下来。林观眺望着胳膊和大腿的漫天飞舞,久久也不落下,在心迷意乱中,仿佛观赏着故乡那经久不散的节日礼花。
  海水是从二十八个地方开始变红的。然后,这鲜艳的花蕾绽放开来,慢慢地向外浸染,渐渐地扩大并联成一片,视界内的海水不一会儿就全部红透了,绚烂得像深秋季节漫山遍野的红叶。
  奇怪地没有听见一声惨叫。四面八方完全地沉寂下来。现在,只剩下郑和当年带来的老水手了,每艘船上有两三位不等。林观和梁然站在船楼上,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默默地注视这红色海洋,又如同观察着宇宙简洁的开端,沉浸入了无可比拟的美妙意境。
  达时,他们方觉得无愧郑和。两入朝东方叩拜三次后,便向各船打出了旗语。
  看到旗语,老水手们纷纷行动起来。先是从最东边的一只马船上,腾升起心悸的火光。然后,逐次地,烈焰像传染一般向各船蔓延,剩下的三十几艘船都烧着了。最后,林观和梁然朝宝船扔出了手中的火把。轰地一声,大船便轻松地点燃了。借助火的照明,林观先从舱里取出了“尸虺”,把它抛到海里,又恭敬地请出“郑和大脑”,慢慢转动着看了一遍,见它已完全变黑了,上面什么也不再显示。他哆嗦着用火去点,却点它不着,他用食指和姆指弹了它一下,便把它扔进了大海。金属球形物入水时,在浪头上嗡嗡地挣扎着跳跃了五六下,闪射出儿道寒意彻骨的电磁光,然后哀鸣一声,便发生了爆炸,很大一圈海水都被气化了。
  这个时候,火光熊熊,海洋远远近近,已无处不是红色了。
  林观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们已经尽力了。”
  梁然说:“四百年后,如果每个中国人都能这样,我们便可以放心了。”
  说罢,梁然便拔剑自杀了。
  这时,在红色的波涛间一上千只蓝色海豚跃上天空,水层中依稀浮现了郑和苍白的面孔。郑和满脸是泪。林观一眼看到了郑和,脸色唰地蜡黄下来。
  他在想,郑和到底是谁呢?
  他正要当面询问郑和,却被烈火煽起的股旋风噗嗤一声刮进了大西洋,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便被一个漩涡吞没了。
  三宝太监的最后一支舰队,就这样终结了。
二十、中国
  在那场海难中逃生的,仅有一名葡萄牙藉水手。
  他名叫达·伽马,时年十七岁。
  他被炸飞起来,抛入水中。海洋被大流产一般的鲜血染得红亮而透彻,人置身其中,就像是婴孩在子宫中嬉水。达·伽马在这好玩的赤潮中像海蜥一样奋力游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被一艘路过的商船救起。这时他已经完全昏了头,害上严重的遗忘症,逢人便说,他遭遇了一群头缠红布的黑眼睛黄皮肤海盗的袭击。
  但此后总有一种东西在他的头脑中嗡嗡作响,召唤着他东方之旅的梦想。
  在反复不尽的梦寐中,他遇到一个自称为郑和的中国太监,着急地要与他续签勤王的契约。
  西历一四九七年即明弘治十年,达·伽马的船队绕过了好望角。
  这正是当年郑和舰队的来路。
  之后他又继续东去,不舍昼夜,于次年抵达了印度。此时,距郑和离开人世已有六十四年了。达·伽马没有找到郑和。他最终未能续约。
  葡萄牙人在澳门建立起据点,是一五五三年即明嘉靖三十二年的事情。
  这是西方世界第一支抵达中国的舰队。
  怀特人由此开启了新的历史。
后记 正宗的海
  2002年,在见到那片奇异的海之前,我几乎放弃了这本书。我大概在1998年左右开始写它,当时仅是一些片断的故事。那时只是逞强,试图去窥察一种更宏大而自己无法把握的东西。我是在长江边长大的。第一次见到大海已经是1992年的事了。我对海洋的感觉,更多的只是恐惧。
  实际上,写了《深渊》便写不下去了。但是,有朋友看了后,认为应该继续写下去。于是又继续。其实心中很反对。就是这样矛盾的人,对勉强的事情又努力去做。至于海洋到底是什么呢?说不出一个所以然。那时大概是2000年。
  断断续续写到了2001年,写了大约20多万字,试着把一些章节(其实是一些各自独立的小故事)寄给《科幻世界》,都陆续发表了,包括《深渊》、《海下的山峦》、《水栖人》、《红色海洋》、《天下之水》,其中,《深渊》获得了银河奖,《天下之水》获得了银河奖读者提名奖。
  那时,才想到用《红色海洋》给这些故事做—个整体的书名。但很快,我就不知为什么忽然提不起劲了,没有兴趣了,也不想再完善它,把它放到了一边。
  但是,在2002年,在一个偶然而又好像是必然的机会里,我在旅行途中,见到了一片新的大海。朋友说:“这就是正宗的海。”我深以力然。平生第一次,心里产生了真正要去了解一个大海的强烈冲动。
  尤其是,它浸透在每一朵浪花中的悲观。不知道明天会怎样。那种时时面对死亡、无法挽救自己、沉入深渊底部一般的深切哀恸。总之,是一种心心相印的东西。
  那时,我一个人坐在海边,久久地看这样的海,想着余下的人生该怎么办的问题。总之,那段时间里,这突如其来的海便莫名其妙地吞噬了我。说吞噬一点也不为过,虽然那海自己也许并不觉得。
  没有想到,海洋也会带来这样的喜悦与痛苦。曾经沧海难为水,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是比写作更不轻松的一件事情,也对什么是科幻以及科幻应该怎么写,有了新的认识。儿年来一直流浪于心外的《红色海洋》,至此才仿佛有了归宿。
  我其实也算是与海有缘了。
  第一次见到海是在越南。后来又经历过不少的海,都游戏而过,都无所谓。甚至,还在珠峰脚下采集到了来自远古深海的贝类化石,也不过如此。但这一次却被巨大的漩涡吸到了底。
  但为什么是这一片海呢?
  与正宗的海接近了那么一刹那,又分开了。海成为了记忆。
  到了2003年,才重新回过头来思考《红色海洋》与我的缘分,闲下来时,便作一些修改和补充。《红色海洋》慢慢长成了一头记忆的反刍动物,却永远找寻不到它应该具备的本真了。这是遗憾终身的事情。
  如果现茌从头冉写一遍《红色海洋》,也许就大不一样了吧?
  但谁能给我一台时间机器呢?
  2003年夏天,来自北方的海潮把我推至了东海之滨的上海。在这里,承蒙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的好意,《红色海洋》如今得以出版。
  这便是宿命吧?
  韩松
  2004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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