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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12 韩松 (当代)
  此时,陌生人身后的溪水,已是一派红光笼罩,说不清是血光之灾,抑或吉瑞之象。
  迷路的士子说,他是前来寻找朱熹的世界的。
  “人们来到武夷,皆为游山玩水,除了我,就是没有谁来寻访朱子遗址。可见人心之不古,世道之堕落。”
  游山玩水?
  人心不古,世道堕落?
  没有人寻访朱子遗址?
  陈省闻言,十分讶异,于是带他前去紫阳书院。此时,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三、危险的外部世界
  一路上,客人对陈省说,他是从京城来武夷的,他要出来透透气。
  “你感到憋闷?”陈省诧道。
  “是的。那海底深渊一样的世界,已把我憋坏了!”
  “京城,是像海底深渊么?”
  “难道不是吗?已经无法呼吸了!”
  “阁下这身衣服颇为奇异。”
  “这是救生衣。”
  “救生?世上发生了何种灾厄?”
  陈省离开京城多年,长期在武夷幽闭,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是啊,你问得好,世上发生了何种灾厄……这可不能随便说啊。谁也不愿穿这个的,但只能这样了。没有谁能保护你,得自己想办法逃生呢。连这个也要争抢呢。吱,吱,警报响起来了!救命,救命!”
  客人深陷绝望地说着,脸上布满了九重地狱般的阴翳。
  他补充道,最近发生了海难,船沉了,一次死掉了许多人。可得小心啊。
  多么不安全的世界啊。陈省心忖,幸亏我及时归隐了武夷。不禁对来客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他想,好在,这人也脱险了。
  虽然是与海为邻的福建人,但海洋的究竟,是陈省所不十分了解的。而海难那样的事情,其凶险的状况,到底又是怎样的呢?
  由于客人提到了海,陈省感到一阵困惑。世界似在变化。但好在,紫阳书院已经顺利重建了。
  这时候,又有一队竹筏从身边悠然漂过。水面又一次漾出层层红浪。
  “这红色的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陈省自语,又若向来人询问。
  “是绿色的呀。”
  “但我看上去,明明是红色的。”
  “污染吗?不会,不会……那是城里才有的。长满铁锈的水,流淌污血的水,不能饮用的水。这里可是武夷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冠名的双遗产地!你有眼疾了吧!”对客人的话,陈省似懂非懂。他平生第一次感到知识不够用,只好心虚地讪讪说:
  “肯定是你这样的人带来的。我猜想你来自一个红色的世界。”
  “你是说火星?不……这太荒唐了!火星的运河,怎么能够渡过空间而救济地球呢?噢,你是说那场大洪水么?是世纪末的事了。死了许多人,没有诺亚方舟……但现在我们正处于缺水期。”客人直勾勾地看着陈省,紧张而抱歉地说。
  “导游啊,他们说你是虚拟的,但我觉得你跟真人一模一样!”他加了一句,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四、紫阳书院
  话不投机,二人一路再无语,来到紫阳书院,却见仅余两排残垣断壁。
  陈省大惊,因为紫阳书院的确是最近才经他之手修复的。
  其缘由,亦是一位士子的来访。这位客人游云窝后又谒紫阳书院,在壁间题诗云:
  紫阳书院对清波,
  硬壁残碑半女萝。
  颇爱隔邻亭榭胜,
  画栏朱拱是云窝。
  陈省因见之而笑道:“是其启我乎?”遂下定决心重建紫阳书院。
  但似乎是一夜之间,这精舍却再度倾圮了,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废墟间蒿草丛生,长得有一人多高,而后面的隐屏峰兀是青翠葱茏。
  高空的风云都已停息,潜行着的时间也趋于凝固。
  陈省欲哭无泪。
  来客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朱子故居,挂满眼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驻足观赏,感慨着拍下照片。他手中闪闪发光的怪异金属器物,以及他魔术师般的不寻常举止,却再也引不起陈省的好奇。
  而他的火红马夹,在灰白的遗址前,从形状到色调都刺目不堪,破坏了世界固有的平衡与和谐。
  “逝者如斯,这才是我梦中的良辰美景啊。”来客像是终于得到了满足。这真是不可理喻的心智。陈省不禁滋生了微微的厌恶之心。
  至此,他才绝望地感应到武夷之外的世界大概真的已经彻底崩溃了。
  这时,却又有一股逆反的情绪升腾而出,陈省脑海中浮起另一个念头。他冲动地想告诉客人,不,失去的尚可追回,只要机会来了,紫阳书院还可以再一次重建。
  但是,重建者还会是他陈省么?
  想着客人刚才奇怪地呼他为“导游”,陈省一下子对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发生了疑虑。
五、皓首经也无奈
  送别客人,陈省回到研易台,久久注视迷幻的九曲溪,见溪水又恢复了碧绿澄清,才放下心来。
  是世界真的变了吗?还是我看世界的眼光变了呢?他想。这一切,自以为生活在中世纪的陈省是永远也无法厘清的。
  他只是因为一些奇怪的人们闯入了他平静的生活而有些不悦。
  他们的话语和做派,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或者可不可以说,是他们改变了这个本无变化的世界呢?
  这青山绿水之间,红色,在过去的亿万年中都不是主色调的。
  因此,也许要接受现实了。
  心态也要慢慢地调整过来——虽然很难,但一定要去做。
  名为研易台的山洞,夹于两石之间,茂树蓊翳,微风从洞中涌出,气流凛冽,六月无暑。背有巨石如屏,石傍有罅,累登而上,陈省接以木梯。石顶架小阁,深一丈五尺,广狭如石。后设门,前为槛。一共十三年的时间,陈省便在这里研读易经。
  有访客对陈省说:“在如此幽静的地方,蓁莽崎岖,?混混冥冥,凿石架木,上下纵横,先生在这里相阴度阳,玩辞明占,观日月出入、云物往来,看鱼鸟上下、溪流消长,醉咏啸歌,动止不居,看来已经得到易的精华了!”
  在遭遇穿红马夹的陌生人后,陈省对这样的结论坚决加以否认。
  皓首穷经只是多种选择中的一种。历史来看,陈省也仅仅是一个不自知的演员。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九曲溪上无家可归的缕缕白云一样,随时都会被高谷深涧中的无常风吹散。
  远在京城的皇帝,以及陈省的政敌们,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六、武夷梦
  又一日,陈省下得研易台,信步来到紫阳书院处。却见仁智堂、隐求室、止宿寮、观善斋、寒栖馆、晚对亭等一应俱全,实为华堂巨构,又哪里是残垣断壁!
  果然,有人在不知不觉中重建了紫阳书院!
  舍外平冈长阜,苍藤茂木,按衍迤扉,胶葛蒙翳,使人心目旷然以舒,窈然以深。
  陈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缓缓转到门口,却见青青草地上躺有一具尸首,身着红色马夹,全身水淋淋的,肿胀不堪。正是那天上岸的迷途者。
  他又一次大惊失色。
  他忆起那人曾提到过海难与洪水。可怜,他原来并没有逃脱啊。连救生衣也救他不得。
  但他与紫阳书院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身后又有响动。陈省紧张地转头看去,见又是一行行竹筏溯溪而上,上面整齐地端坐着的,是一具具微笑着的赤衣死尸。
  大概,真的是来自海洋吧。这些人可是海难中的不幸者么?
  但海洋可是红色的么?
  陈省这才察觉到,他与那些不速之客,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们却在这个节点上遭遇了。
  陈省需要用一生来思考这一切,思考世界的本质。
  抱着这种理念,他又回到了研易台。
  红色也好,绿色也罢;活人也好,死人也罢,权且由它们去吧。
  把这些,当作一场梦罢。
  在随后的梦中,他见到了朱熹,并觉察到理学大师的不安。朱熹忧虑地告诉陈省,他的后代子孙,已极度衰微了。
  陈省在梦中思忖,可能朱熹本人就是一个梦中梦。
  而九曲溪,是死鬼朱熹手拎的一根红色勾命索。
第三章 郑和的隐士们
一、决定
  宣德五年,三宝太监郑和再次统领舟师前往西域,金陵人林观作为舍人,是随行者中的一员。船队从江苏太仓出发,由东海而人南海,经爪哇、古里、柯枝等番国,到达忽鲁谟斯及阿丹国,又循大洋西去,停靠木骨都束,最后直抵卜剌哇。此即今谓非洲之地域。
  的确是距离大明帝国相当遥远的地方了,并且很可能便是此行的终点。十五世纪的如此远航,至此已让人感喟。林观看到,他乡风物迥异中土,人民习俗另有讲究。当地王侯们对大明使臣的到来皆感恩不尽,争相向三宝太监进献花福鹿、狮子、千里骆驼和驼鸡,这些或可以称作沉沙栖陆之伟宝、藏山隐海的灵物。
  中国水手在此间盘桓一月有余,与当地人相处甚洽,日久却也不免心中泛起思乡情意。彼邦国王当即表明,愿遣王男、王叔或王弟,齐奉金叶表文随船队到中国朝贡。
  然而,三宝太监郑和却一反常态,迟迟也不下达返程的命令。
  连日来,每天清晨,林观都看见郑和伫立于宝船船头,面向霞光如炬的正南方向,流露出若有所思的奇妙神情。这种情况,是以前没有过的。林观不免暗自心惊。
  这已是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了。三宝太监年逾花甲,华发丛生,早年间红白鲜嫩、清秀动人的婴儿脸庞,已被刀子般的海风吹得支离凌乱、黑不溜秋。林观忽然觉得,该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吧。
  郑和这么沉思了三天,便把副使王景弘、李兴及都指挥朱真、王衡等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短会。林观作为舍人,负责了会议的记录。
  在这次会议上,林观清楚地记得,郑和说了一句话:“我已作出决定,船队将继续向南航行。”
  在这远离中国本土的地方,三宝太监说这句话时,仿佛很兴奋,又仿佛很艰难。
  向南航行,向人们从不知晓的世界航行!这确是出入意料的决定。命令很快通过旗语下达给了各船。虽然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渴望早日返乡,却没有谁敢面对郑和说个不字。一切从大局出发,在迅速补充了淡水和粮食之后,由阴阳师金碧峰择定吉日,庞大的舟师便浩荡开拔了。
二、新世界
  记得启碇之日是一个大好晴天,林观站在船头看见,二百一十二艘各型船舶帆樯如林,遮天蔽日,齐齐出港的盛大场面足可以感天地泣鬼神。
  仔细记叙下来是这样的:船队呈首雁形,数十艘战船走在最前列,各长十八丈,宽六丈八尺,五桅,抗浪性能良好,速度极快,可以迅速编队作战;马船紧随其后,也有数十艘,各长三十七文,宽十五丈,满载军需物资,供士兵乘坐,并载不少马匹,以备发生战事时组织起骑兵;马船后面是一溜粮船和水船,如鸟翅斜曳,途中所需的各种补给都装于其上;而后又是十几艘大型战船,称作坐船,各长二十四丈,宽九丈八尺,团团护卫着郑和的帅字号宝船;作为旗舰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是其时太阳系中最庞大的运输工具;再后面又是六十余艘其余宝船;大队的宝船后面,又有几十艘战船和马船护航。船队首尾几十里,星座一般布满水面,又如同巍峨的海上长城。
  惊闻讯息的卜剌哇国王率领王后王妃紧急赶到海滩,含泪送别。眼前这气壮山河的一幕,想必将使他们铭记终身。五百年后,非洲沿袭了与中国的友好传统,此是后话。同样的是行船之恢宏,也在林观等天涯游子的心中,激荡起了对大明帝国的无限自豪和挚爱之情。
  继续往南航行,船队便进入了陌生的水域。这时海洋忽然呈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船队真的来到一个簇新的世界。只见鲸波接天,浩渺无涯;或烟雾溟蒙,或风浪崔嵬。海洋之状,变态无时,而船队雪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
  海洋难道不是跟宇宙一样的吗?有时,看着波涛起伏而深浅莫测的大洋,林观脑海中不禁泛涌起这样的思绪。由此进一步产生的联想是,海底又是何样的奥妙世界?如果有一天人也能像鱼儿一般下到海底去生活,不知又该是什么样的情形!这种想法,最后连林观自己都忍不住好笑起来——海底当然是无法下去的,除非是仙人。脱离现实的想法却让人感到害怕。
  却见洋面渐显宽阔,直至无际,与天空完全地粘连在一起,铺展出整个宇宙的略图。太阳飞快地划着弧线。流星不断地坠人海中。若有磁场摄动,或遇重力陷阱,船速好像也慢了下来。灰色的时间和褐色的空间保持着生死情人般的默契,尤其是时间,好像已经在空间的宠爱下停止了流逝。但它并没有死。它力挺着一种玄妙的活。这里面隐藏着或可称作绝对的东西。
  绝对啊,林观想。大明江山,也当如此罢,它必将永固不易。这正是贯穿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主题。
  林观本人出身金陵富家,从小走的是读书做官的正路子。在家乡,以前仅见过江河湖泊、港汊沟渠,偶然有机会随郑和出海,才知道竟有这么广大而异状的世界存在,不禁暗自心惊。他也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一定会说,中国居于天下的中心。
  然而,现时的船队却在郑和的一道命令之下,一程程驶向世界的边缘。这使得林观有时也心怀忐忑。
  船队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呢?再往南走,是凶还是福?大明帝国的神圣光环,真的能够耀及天涯海角么?以前不变的东西今后会变掉么?这是林观心头偶尔泛起的疑问。每当这样的疑问出现,他便迅速把它打消掉。
  随着航线延伸,渐渐连夜空也不甚熟悉起来,传统的牵星过洋术无法有效实施。而新海区的里程、方位、风云、气候、潮汐、海流、水道、沙线、沉礁、泥底、石底、水深、水浅方面的重要数据均不见载于海道针经。好在,船员中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阴阳师金碧峰,他不断作法以避险情,所以除了两艘二八橹触礁沉没外,大船队皆平安无事。
  充满危险的难捱黑夜一旦过去,小鸟展翅般的清晨便准时来临。樱桃一样的红日涌出沸涨不堪的宝石蓝海面,影影绰绰的船队出没于箭头般攒射的亿万道金光之中,这时人们重新感到心胸开阔,对盛世明君发出由衷的赞叹。林观再复踏实下来,伫立船头,高声吟哦:
  维江之渎  维忠之族
  用殄鲸鲵  誓清海屋
  旌旗蔽空  舳舻相逐
  烁彼精忠  所在我福
  这时,却感到脊背仿佛浇上了一注冷水。林观回头,见郑和从舰楼上探出卵石般的青色头颅来,浮在半空中漠然地久久注视着他。三宝太监那陌生人一般的忧郁神情,使林观仿佛白日见鬼,打了一个寒噤。
三、拐点
  越往南行,便逐渐感到了气温升高。海水几近沸腾,炙热的太阳把皮肤烧烤得卷曲起来,最后便一把把脱落,露出其下鲑鱼一样的腥红脂肪。坏血病已开始袭击水手。医士忙着把随船携带的中草药取出,配好后煎汤给大家服食,但船上已然出现了死者。
  林观又一次感到焦虑和厌倦。探索新世界的艰难是他不曾料到的。船队在大海中显得更为孤独。但慢慢地,天气又凉爽下来。季节似乎在发生变化。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一日,林观看到船队右侧出现了一处巨大的岬脚,仿佛是一颗巨大的星球忽然从星系的某条旋臂上叛逃而出。海岸到这里便不再往南延伸了,而是朝北回转过去。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时林观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就是船队似乎终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预感中要发生的事情终要实际发生了。就在这么想时,两万七千名水手齐齐一声呐喊,犹如在海天之际扯响几百个巨雷,天空顿然煞白不堪,像张死人的脸,四面八方先是跳神般排开巨浪,而后滚出状若蛟龙的苍色大雾。十几米外的邻船,立时便看不见了。各船只好用击鼓来联系,但鼓点密集地响了一阵便萎顿下去,听起来气若游丝。
  宝船上的人们异常恐惧,担心着船队被另一世界的罡风吹散。这个时候,最好的水手都丧失了航行的可靠感觉,连金碧峰大师也目瞪口呆。
  面对天文地理卜的突兀转折,作为帝国象征的庞大船队踌躇不前,似乎就要在瞬间覆灭。副使们担心地对郑和说:“是否还要继续前行?”林观听见,众人的声音已近于失真。
  往常,遇上这样的险情,三宝太监一般会笑道:海上风波,此乃常事。不经历风浪,哪能见陆地?没有帝国舟师闯不过去的险阻!但这回,他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
  “海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的,就是这几句话,林观当时正站在郑和的身边,所以绝对没有听错。他记得郑和这么说时,脸上呈现出罕有的痛苦表情。郑和就像是一个深陷牢狱的叛逆思想家。
  林观把这几句话作了完整的记录,写入了航行日记。至今林观都觉得这不像是三宝太监的惯常言语。不过,他不好意思把这种异样的想法告诉别人。他只是又回忆起那天早上郑和寒冷的而不似他本人的目光。
  某种虫蚀般的畸变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林观不安地想。但这种变化将扩大到什么范围呢?
  归根结底,郑和到底在做一次什么样的航行,而船队到底又航行到了什么地方呢?它是否正在脱离帝国的控制?
  面对仿佛已经不是海面的海面,林观突发奇想:这大概真的是三宝太监一次思想之旅啊,或者说是三宝太监在他的思想中旅行。脑海中的波涛,竟是何等汹涌!每一个想法的激荡,都化作一片太空。但这纯粹由思维所营造出来的彼岸,目前还杳无影踪。
  此时,林观真想化作一只飞虫,钻进郑和那火蛇腾飞的蜂巢大脑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七下西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但别人心中是否也有同样的疑问,他却毫不知情。
  就在这时,传来了郑和坚定的声音:“点灯!”主桅上挂起了一盏日晷般的红色灯笼,刹那间挑破浓雾。随后,各船也都照样施行。一时间,林观看到前后左右浮动起了无数亮点,船队直若在群星之间航行!水手们齐声大喝,船儿振奋如陆上骏马,首尾相连昂首奋进,闪电般绕过了风浪大作的岬脚。回头望去,洋面竟玻璃一样透明清晰,海空了无一物,千里风光在望,却哪里有狂涛和浓雾。
  郑和从舱室里探出头来,脸色像害了一场大病。他眺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岬脚喃喃自语:
  “好望角。”
  “好望角?”副使李兴诧道。
  “是的,好望角。”郑和目不转睛,一直看着那岬脚消逝。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都用吟唱昆曲般的长声齐声吆喝:
  “好望角!”
  “它就叫好望角。”
  “不错,好望角。”
  “我们通过了好望角。”
  这大约就是世界的拐点啊,林观想。
  这时他吃惊地看见,郑和眼中泪花一转。他似乎不愿被人注目,连忙掉转头去,回到了船舱中。
四、秘密使命
  若有神助,船队驶过了惊涛骇浪的好望角。新的旅程这才真正地展开了。
  在过了好望角的当晚,郑和下令休整。查点表明,仅有两艘粮船和一艘马船在经过好望角时失踪。船队在距岸不远处落篷下锚,水手们举行了盛大狂欢。大家摆酒设宴,沿途各国贡奉上船的女人都分配给了男人。这是难得的销魂时刻。狂欢持续到下半夜,才逐渐散去。
  然而,帅字号船上的正使府中却灯火通明,当官的都没有休息。
  林观清楚地记得,就是在这个闪耀着异域红星的夜里,和风轻送,郑和再次召开了高层会议。
  其时,困乏的船儿卧泊在幽静的水里,一尊尊如同沉睡的巨鲸。旧世界的风暴远匿,耳畔只有孩童絮语般的涛声。
  三宝太监向大家诉说了一个惊人秘密。林观作记录的手,不禁频频抖动。
  郑和说:“你们还记不记得第一次下西洋时那个深夜造访的阿刺必人?”
  大家一惊,均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那是二十八年前即永乐三年发生在满喇加的事情。郑和提及的那个阿刺必人,在一天深夜忽然现身于海上,在纱影般的月光下,他朦胧着身形,驾一叶独木扁舟,自称与三宝太监祖上有亲,要求谒见郑和。
  郑和本名叫马三保,实非汉族之裔,原是穆罕默德三十六世孙,其二十一世祖布哈刺国王所非尔,于宋神宗熙宁三午庚戌抵京,封本部总管,后加封宁彝国公。
  就是这样一个异域人的后代,统驭着世界上最大的舰队,这本身其实是一段传奇。
  所以传令兵不敢怠慢,连忙禀报。郑和即刻召见了那人。那是一个大胡子阿刺必人。郑和与他叙谈了一夜,所谈的内容,当时却不曾透露。那人一早便悄悄离开了。事过很久,大家都淡忘了这个神秘的人物。
  直到今天,三宝太监才向众人披露了内中详情。他说:“他名叫马赛义,的确是我们家族的远亲。洪武十三年,其父经商到达南京,皇帝邀他到宫中住了三月。老人家回国后念念不忘大明盛情,去世前嘱咐其子,一定要报答大恩。那天晚上,马赛义是按照死者的遗嘱,前来向我禀报一件事关国运的机密。”
  此时,郑和的声调已压得甚低,他的脸膛在烛光下阴阳不定,忽尔显现出难以卒睹的老态,转瞬又变化为婴孩般的天真,使诡异无比的感觉在大家心头来回滚涌。林观想,变化毕竟来到了。
  郑和说,马赛义的父亲曾遇到一个来自西方的奇人,自号也速,称能预言未来。也速说,某一天,东方将出现一片红色海洋。其时,一支来自神秘世界的舰队将抵达中华帝国,那支舰队是那么的强大有力,连大明王朝的威武舟师也不能阻挡它们。当那天来临时,五千年的伟大文明必将倾圮。
  林观身子一晃,手中的笔差点掉了下来。他听见郑和说:
  “马赛义明确说,事件的发生,或在四百年后,或就在明日。”郑和面色凝重,“至于为什么会出现红色海洋?他没有解释,但据我推测,那当是血光之灾的喻示。不管你们怎样想,我认为,他所言不虚。”
  马赛义紧接着告诉郑和,说此难只有一个解法,那就是必须去西方寻找一位隐士。这位隐士,将在中国发生事变时,率领一支勤王军前来力挽狂澜。
  “不管你们相信与否,中国的未来,当系于西洋。”三宝太监神情黯然,“这便成为我反复劝说皇帝继续派遣使者远涉重洋前往诸番的根本原因。”
  听了郑和的话,大家默然不语。难以想像,当郑和舰队远在海外时,国内会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大明江山,竟会顷刻间幻灭!神秘世界的舰队,难道竞真能战胜大明帝国的无敌舟师么?而七下西洋的目的,竞与以前了解的,有那么大的不同。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三宝太监之旅是为了向海外展示皇帝之威仪,然而现在才明白,却是要救帝国于危难。而能够预言未来的奇人也速,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呢?
  由于作记录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林观最后只好搁下毛笔,努力让自己镇静一些。他怯然地看着郑和,感受着一种魔法般的滑稽。四周的涛声暖昧起来,未来变得不确定了。
  “那么,我们此番南行,便是去寻找那位隐士的?”李兴面无表情地问。
  “是的。前几次实际上也是,只是因为害怕引起不必要的议论,我没有让诸位知晓。然而,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他,大概是航行得不够远的缘故吧。我已年迈了,时不我待,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下西洋了。所以,是把一切向大家说明的时候了,而我们需要航行到更远的海域。”
  “那么,那位隐士有什么特点呢?”王景弘皱着眉问。
  “跟我们一样,是一位向海而生之人。”
  见大家疑虑尚存,郑和从帐中取出一个白玉盒子,将它缓缓打开,从中捧出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圆球。
五、神奇海图
  “这便是那回回人马赛义赠予我的。这本是那西方异人也速留给他父亲的信物。你们看一看便可知道,世上的确存有神机,因此预言也不敢不信。”郑和郑重地说。
  大家凑上去细看,便被那东西迷住了。圆球漆黑而不透亮,从表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但郑和用手轻轻一触,它便倏然通体放光了,球面上透彻地显示出清晰的海陆布局。原来,竟是一幅画在球体上的海图!之前,中国人还没有见过任何地图是以三维方式呈现的。乍看上去,它与郑和船队长期使用的纸质平面海图并无大的不同,但细看之下,却知很有差异。
  首先,绘图方式就完全两样,此图描绘的陆地与海洋,形状要具体得多,就连一些最小的细节,也绘得一清二楚,而不像国内习见的海图只是画了个粗略轮廓。船队经过的那些国家,图上也一一标出,但不少国名的叫法,却与大家习惯的不同,特别是在离开卜剌哇向南航行之后,地名就更怪异了,有的名称,大家连发音都不会。这图绘在这么一个球体上面,颇不寻常,摸上去如若陶瓷,又比陶瓷轻薄,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金属,莹白又宛如水晶,手掌抚于其上,感觉到球体似在微微颤动,如有虫蚁循球胆内壁爬行,球囊中仿佛藏有机芯。这东西一看便知不是这个世界之物。
  更奇异的还在以下一点。海图上明白无误地显示出船队已然航行过的地方,然而在尚未去到之处,竟是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处,主要集中在海图的西半球,占据了全图二分之一左右的地域。隐士便藏身于此吗?这海图还显示出,至少就目前来看,中国并不居于世界的中心!图上最后一个地标,便是船队刚刚经过的所谓“好望角”。的确,在图上,看到了这个用既非小篆亦非行书写出的地名。总之,海图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远未完成的作品,它尚处于不断的绘制之中。只是,是谁在做这件工作呢?另外,从海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离开卜刺哇后,船队一直在沿着一个叫做“阿非利加”的大陆之东岸南行,现在折返来到该大陆的西面,正在向北前进。好望角,的确是转折的要点。
  “一路上,我仔细观查了这图的生成。像这好望角,图面上昨天还没有,但是随着我们航线的延伸,竞自动在球体上显示出来。否则,我哪知好望角的名字?好像虚空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描画。这事闻所未闻,正应了一句话:地图使过去和未来显形。”郑和说着话,眉头一忽儿皱拢,一忽儿松开,仿佛来到人生抉择的重大关头。
  海图竟然显示出如此广大的未知地域,这才真正让人兴奋而害怕。林观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促使三宝太监作出决断,无论前途是多么不肯定,也要将航行进行到底吧?等大功告成,隐士浮出,海图就将全然尽显,那时中国终究还将居于世界的中心。
  林观宁愿相信,在寻找隐士之外,这才是航行所要求证的惟一事情。
  自然地,任何一种地图本身都不会成长和发展,这才是人所共知的常理。因此,对于这种随现实演进并会自动发出荧光的三维怪图,习惯了二维世界的入们均感阴风惨惨,一片毛骨悚然,并不认为便是神助,而觉得与妖术有关,却又不敢当着郑和说破。就林观而言,一时间,他还难以搞清这样一种关系:世界是因图而存在,还是正好相反。他第一次去思考一种可能:船队七下西洋,原本受着平行世界中神秘力量的支使,而与皇帝的圣旨以及郑和的意志统统无关。这种想法把他吓了一跳。
  这一夜,看过海图的人都没有睡好觉。
  然而,到了次日,奇怪的是,大部分人却恢复了神清气爽,像在睡梦中被置换了一副脑子和身躯。
  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
  船队有了新的使命。不再是向沿途的土人赠送几匹绸缎,不再是捎带几个亲王回国朝贡,也不再是捕获几头珍稀动物让皇帝看个开心。航行有了更重要的目标。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大家只能接受现实。林观想,这其实是缘于中国人惯于服从的禀性,还是变化造成的必然结果呢?
  此时船队已齐齐折向北方。天高云淡,风平浪静,然而阿非利加大陆却荒凉晦暗,阴森莫测,环形山群涌而出,一如地外行星景色。岸势时而高峻,时而平缓,怪树飞峙,异兽盘踞。绿色瀑布当空飞泻,黑色云彩接地奔驰。土质虽极肥沃,却无开垦痕迹。
  在如此蛮荒之地,哪里又有期待中的勤王者呢
  整个舰队,笼罩在郁闷的气氛中。
  直到这个时候,林观才意识到,郑和要下定远航的决心,是多么的不容易!
六、奇人异事
  就这样,船队向北日夜兼程,期望着早一天到达勤王者的乐土。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孤寂航行,一天,终于见到了人迹。忽然现身的人们,划行着状若滑犁的独木舟,春耕一般在水田似的洋面上自由穿行。
  居然,这里也有人类啊!
  难道,这便是预言中的向海而坐之人吗?林观心中充满了期待。
  远远看见,这些异域之人生得一团漆黑,如同刚刚出炉的煤球。他们像猩猩一样孔武有力,除了武器和船只太差劲以外,却有了几分隐士的气象。
  郑和知道,他们是布莱克人,便不敢怠慢,赶紧派出战船,向他们包抄过去。然而,他们却灵巧地逃脱了,并海燕一般向陆岸疾驰。远道而来的大明水手紧逐不舍,这时看到岸上骤然冒出更多的布莱克人,见了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便吹响叶笛,在沙滩上站成高粱般的一队。
  朱真指挥使把船只分成五路纵队,在不同的地点强行登陆,然后包围了他们。这时中国人发现,布莱克人并不想战斗,只是害羞地看着远方来客。这些人都一丝不挂,使文明的中国人感到难堪。言语不通,土著们只是友好地微笑着,并把手上和脖上戴着的贝制饰物——看上去像是他们最珍贵的财富——赠予登陆者。
  然后,他们兴奋地带领中国人去到一个地方。却见那里耸立着几十尊两三人高的石像,齐齐地面朝大海,若有所盼,若有所思。黑人们比划着大声嚷嚷,指指中国人,又指指石像,最后一齐跪下,朝大明水手膜拜起来,好像中国人是外太空来的神使。
  大家忙仔细观察那石像,感到其形象与布莱克人颇有不同,难道这便是神秘世界的隐士么?不知怎么搞的,倒有些像是中国人,其中一位老者,竞仿佛与郑和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就在大家暗暗吃惊的时刻,忽然听见一个军士大叫一声,半截身子消失在空中,而整个人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去似的,很快就隐没了。这时,那些布莱克人的脸上纷纷露出诡笑。众人心下害怕,发一声喊,撒腿便跑,撤回了大船。船队立即启航,驶离了这个闹鬼的地域。郑和听了汇报,一言不发。
  仅仅是闹鬼吗?如果是闹鬼,则此地的鬼似也与中国的不同。
  《山海经》的真实性有待进一步考证。
  大家努力忘掉这事。船队继续北行。不久,又发现了船只。是一只漂浮着的小船,船头像是有人。渐渐近了才看清,船头站着的,是一个死去的年轻女人。不,不是站着的,而是被一根尖木钉在船上的,尖木固定在甲板上,从死人的肛门插入,穿过肚腹,从口中刺出来。死人面目狰狞,显然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看那人的模样,竟是中国人!
  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呢?
  郑和要求保持一级戒备。船队在惊疑中继续开进。不久便发现一行三十六艘的大型楼船,在洋面上威风八面地巡游,气势汹汹地阻挡了郑和的航路。一路上,还没有见过这样庞大的船队。这样的气势,这样的不讲道理,不禁令人想到,这或许正是不可一世的勤王之师?连郑和都看得入迷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打头那艘大船上火光闪闪,雷声隆隆,竞向大明船队连发数炮。猝不及防,一艘马船竞被打中,燃起几股火苗。朱真指挥使急忙组织还击。经过一场激烈海战,终于击溃敌人,并俘获其首领。而郑和方面也有五艘战舰丧失了续航能力。这是前所未有的损失。
  终于搞清楚了,遭遇的是一群海盗。而这盗贼的首领,竟是广东番禺人陈永。他是怎么来到如此遥远的海域的?他怎么能够组织起如此庞大的舰队?他凭借什么在新世界生活?这都大大超出了郑和的想像。郑和说,向南行,向未知世界行,但是这边却早有了厉害的中国人,盘踞在异域大海上,经营着庞杂的全新事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郑和对被活捉的海盗头目陈永说:“以前我也遇到过海盗,却没见过像你这么嚣张的。”
  那家伙头缠一条醒目的红布,不服气地别转头,像守望自己的家园一样,笑嘻嘻地眯缝着眼睛去看蓝色大海。那大海的确与中国的近海不同。
  郑和又说:“盗亦有道。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那未来的勤王人?”
  陈永说:“你想错啦。我们恨死了大明,才逃得如此之远的。”
  “大明对你们怎么啦?”
  “大明对我们怎么啦?难道你不知么,四海已全是逃难逃出的中国人,都像我一样,成了大明的叛逆者。你所维系的江山,离垮掉没有多少时间啦。”
  郑和眉心一跳,想到了三十年前发生的那场全国剧变,想到了下落不明的建文帝,想到了成祖刀下的血流成河。但郑和毕竟是郑和,他不动声色地说:“就你所知,海外有多少中国人?”
  陈永说了一个数目,令大家大吃一惊,因为全国的户籍数加在一起,还没有这么多。
  海盗说的这种情况,林观以前并不知道。
  他想,难道在中国之外,如今还出现了另一个中国?哪个中国才居于世界的中心?多么让人感到羞耻啊,多么让人感到愤怒啊,这怎么能够允许!热血冲进了林观的脑子,他恨不得把达些海盗撕个粉碎。但总之有一点是清楚的:国内正歌舞升平,而海外已危机四伏。远在宫中的皇帝,对此一无所知。或许,这正证明了七下西洋、前往西方寻找隐士的必要性?
  郑和下令把海盗通通砍头。头砍了下来,一个个还狂喷着血沫便被抛进了海里,水手们就像要急着扔掉某种烫手之物。一串串头颅在波涛间起伏,比演木偶戏还要灵动逼真。鲨鱼的尖鳍已在不远处起伏。忽然,一个浪头打来,海盗头目陈永的三角形脑袋,唰地跃入半空,牛眼大的双目哗啦一声圆睁开来,目光炯炯直射几丈外的宝船。郑和面色骤变,疾速往边上一闪身,两个水手却被这目光霎地击中,像是被一把索命钩钩住,骇人地大叫一声,身不由己从甲板上跌入水中。
  郑和紧紧闭上眼睛。
  过了半天,三宝太监才微启双目,缓缓对大家说:“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陈永刚才说的话,你们看到的事情,回国后不许传述。”
  海盗留下一块叫做“尸虺”的黑色石头。郑和把它收进舱中。
  恐慌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由金碧峰主持,众水手面对天妃娘娘作了一番祷告,船队又继续北行。
  不久,船队驶入一片赤红的海域,却不是海盗鲜血染成。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关于红色海洋的预言。就在这时,船上的左撇子水手,忽然觉得手不听使唤了,急需改用右手;而惯使右手的人们一下子都觉得左手更加好用。让人害怕的事情还有:许多人都说,感到心脏似平在右胸腔里跳动!在这样的恐怖气氛中,船队驶了一天一夜,才驶出这片红色的不祥之海。此时,大家的身体才恢复了正常。然而,却有几人害了疯病,称在睡梦中被带人一个赤潮弥漫的广场,在那里被臂戴红色袖标的神灵开胸剖腹!
七、三桅船和番人
  以上便是郑和船队在寻找隐士途中遭遇的奇人异事,其详情可见林观的航海记录。在分外陌生的大洋上,水手们与前所未闻的异端狭路相逢,却无法逃匿和躲避。如果仅仅是呆在太平盛世的国内,又怎能知晓外部世界竞如此凶险呢?所以这是一种极其重要的人生体验,历史的财富也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渐渐累积而成。
  不觉间,一年过去了,仍没有找到向往中的隐士。在这关键的时刻,三宝太监终于病倒了。他发着高烧,不吃不喝,状况使人忧虑。
  林观怀疑,这与其说是身体上的不适,不如说是精神上的疾患。七下西洋累积的焦虑一下子都爆发出来。是的,没有人知道,郑和究竟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而这长期也没有人替他分担。这么多年来,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光彩夺目、沐尽皇恩的航海英雄。所有的国家都向他进贡。但在远离中国的海域,他实际上是那么的无助。许多事情都可以猖狂地侵袭和辱夺他,而在他死后,他还要承受后人的批评:为什么不去发现新大陆呢?林观不禁发自内心地同情起三宝太监来。
  船队减慢了航速。寻找勤王者的目标似乎变得遥遥无望,而船队可能遭遇的危险,却都近在眼前。副使王景弘于是提出,为了三宝太监的身体健康和船队的安全,应该考虑尽快返航。这个提议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因为两万七千名水手已经精疲力竭,思家之情也愈发浓重。除了朝廷栋梁之臣,普通人谁能真的顾虑国家会否在明天倾覆呢?
  “如果当初在卜刺哇便打回头,就不会遇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隐士只跟皇帝有关,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原本不过是种田打鱼人,换了谁当皇帝也不过还是种田打鱼。”这是不少人的真实想法。
  这个时候,只有那来历不明的奇怪海图仍在不懈地自行添加内容。一个岛屿也好,一段海岸也罢,昨天还没有,今天就出现了,在船队中制造着悬念,形成对郑和理念的支撑。这球体像是一个生命体,一天天成长起来,变得丰满,而随之消逝的,正是两万七千人的短暂生命。随着时间被空间置换,不少人已视这圆球为妖邪异物。它主宰航行的欲望,分明比水手们返乡的意愿更加强烈。因为它是放置在郑和舱室中的,许多人便想,三宝太监大概是被它所控制了吧?
  又一次,王景弘当面向郑和提出返航的建议。郑和沉默不语。王景弘规劝道:“我国三十年前已完成了统一,最近又实现了宏伟的迁都,难道就一定要在海外寻找隐士吗?也许,在国内也有着许多英雄人物哩,只是他们每每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却从来没有认出他们。”
  郑和说:“你说的正是实情。在国内,我们不可能认出他们。在那种环境下——你是知道的。他们注定了一生只能做木匠、泥瓦工和柴夫。所以才要到海外去寻找。”
  王景弘愣住了,无话可说。
  船队继续北上。一天,忽然传来战船的报告,说前方发现了新的岛屿。听到这个消息,郑和生生从病榻上支起身子。大呼要亲眼去看视。人们手忙脚乱扶他来到上甲板。这里有四层楼高。视茫茫,发苍苍,伫立在十丈鹅黄帅旗下,三宝太监手搭凉棚远远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清。他枯木般迎风站了半天,两眼却发射出近来少有的灼灼亮光。一会儿后,他佝偻着回到舱室,查看了海图,见球面上正在显示出“马德拉群岛”的奇怪文字和图形。
  “不过是几个破岛。”王景弘有些气急败坏了。
  郑和摇摇头,身体电击般颤抖,眼光已然明亮得犹如氢火。他说:“我们已进入了怀特人的领域。"
  这时,海图配合着三宝太监的眼神,猛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照遍了整个世界。王景弘"咦"地怪叫一声。
  传来的消息是:先遣船在马德拉群岛附近发现了一支奇异船队。那船队不大,一共由九艘船组成,是一种前所未见的三桅船,大小仅有郑和宝船的十分之一,但行驶自如,显示出驾船者经验丰富。船之型制看上去虽十分落后,却是真真切切的实用海船。
  郑和这时来了精神,下令加速紧追。厌倦的众水手也难得地兴奋起来。十八艘马船和战船很快就截住了那些三桅船。三桅船大概是第一次遭遇强敌,一时有些阵脚不稳,却没有惊惶逃逸,也没有开炮阻击。这样的临危不惧,使大明使者也深感佩服。不一会儿,朱真便率马船靠了帮,很快把一群俘虏带回了宝船。
  林观惊讶地看到,这是一些长相奇特的番人,但与阿剌必人或者卜剌哇人都有所不同,也绝不是自称“另一个中国”的无耻海盗。蓝眼珠,白皮肤,高鼻子,有些可笑;头戴褐色平顶帽,足蹬乌黑长统靴,简直是一群滑稽小丑。他们见了中国人,却不卑躬屈膝,也不傲慢无礼,倒好像是拥有几分自尊,面部的古怪表情似乎在说:我们也是向海而生之人。
  迥异于中国的太阳这时从云缝中钻出了身子,西方的海浪在四周闪耀着奇形的金光。看着这些番邦陌生人,郑和的脸上绽出了孩子般的无邪笑容。这是这么久来,林观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高兴。
  林观想,难道这些人就是预言中的隐士勤王者么?但怎么这么猥琐?
  番人中一位船长模样的人对郑和说,他们是葡萄牙人,属于怀特人的一支,其国号为葡萄牙,马德拉群岛是其属地,而其国的本土,就在附近的名叫做欧罗巴的大陆上。葡萄牙国中有一位尊贵的亲王,亲王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有神人告诉他,不久后即会有东方舰队莅临。亲王醒来后便派人在群岛上建立基地,恭迎远道而来的使者。
  “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们的到来?”郑和几乎跳了起来。
  “是的。我们的亲王,正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你们。”
  “奇迹终于出现了!”郑和一声尖叫,扬手把一个青瓷茶杯扔进了海中,“那么,请立即带我们去见他吧。”
  在经过漫长的海上航行后,郑和终于作出了登陆的决定。林观想,这是不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呢?
  这时,郑和已转身返回舱中看海图去了。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林观的眼睛不禁潮湿了。
八、发现欧洲
  海图上的最新显示,证实了葡萄牙人所言不虚。三宝太监命令三桅船在前方引路,大明帝国的船队紧随其后,乘风破浪向那叫做欧罗巴的新大陆挺进。又航行了三天,便在一处平整的海滩靠了岸。
  此地名叫萨格里什,不过是一个荒僻渔村,而非料想中城堡巍峨的勤王军基地。众人都有些失望。
  没有想到的却是,三宝太监庞大船队的到来,在村子中引起了轰动,一时番歌动地,鸟语震天,男女老少均奔往腾跃,齐齐拥上海滩,啧啧有声地观看“上帝派来的从未见过的巨大活动房屋”。
  看上去,村民比较贫困,大概连温饱线还没有过吧,却个个兴高采烈。林观不禁想到,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感哪,它与财富并无太大关系。这令他反思中国的现实。不过,五千年文明毕竟是不同,伟大只有通过比较才能彰显。真个是洗天兵于海峤,张万里之神威。帝国怎么可能被颠覆呢?他不禁淌下了热泪。
  郑和派出一支千人先遣队,由朱真率领,纪律严明地上了岸。大明将士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大家的服饰、兵器、肤色乃至走路的姿势都受到村民们的交口称赞。官兵们在岸上总共呆了两个时辰,朱真找到了村民的头儿,把他带回宝船,引领到郑和面前。
  这是一个神色腼腆但浑身很脏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像足有十几年未换的粗毛长衣,脸像打生下来就没有洗过,但眉宇间颇有些英姿勃发,总之倒真有几分隐士的模样。他目不转睛地瞧着中国人,只顾着微笑。郑和打量着他,半天没有言语。
  “我知道变化终归要来,这一切早在我的预见之中。”这异邦人喃喃说,不时好奇地瞥一眼宝船甲板上雄赳赳的大铜炮、碗口铳和铁咀火鹞。
  “这,便是我们的亨利亲王。”衣衫褴褛的葡萄牙水手指着那年轻人麻雀般叽叽喳喳说。
  听完通事的翻译,郑和向前倾了倾身子,和蔼可亲地向隐士模样的年轻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亨利,亨利亲王。”
  “那便是你的船队么?”郑和挥手一指几艘侏儒般可怜地挤在宝船之间的葡萄牙舢板。
  “让您见笑了,是的。”
  “据说你在睡梦中预知到我们会来?”
  “不好意思,正是。”
  这时,林观看见三宝太监的眼睛有些湿润,脸上的几块老年斑也熠熠生辉起来。他不禁有些替他担心,而王景弘的表情也显露出同样的忧虑。林观看到,葡萄牙人的三桅船夹在大明帝国的大船之间,可笑地小猪一样摇摆,像马上就要散架。而那些未开化的葡萄牙渔民,歪歪斜斜站在海滩上,露出傻乎乎、脏兮兮的笑容,口水正一挂挂地往下淌。不敢想像怀特人就是这种样子。难道这就是未来的勤王者吗?林观一时有些怀疑,在伟大理想和急迫心情的双重压力之下,在海上长途颠沛之后,在重病未愈之前,郑和的大脑中是否产生了病理幻觉?
  郑和急切地问那自称亨利王子的人:“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寻找你们吗?”
  年轻的番王眨眨绿眼,说:“怎么不知道呢?最近以来,我老是做一个相同内容的怪梦。我梦见一支来自东方的舰队,前来拯救我那可怜的国家。总算盼来了。”
  “你的国家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可以尽管向我诉说。我是全权代表大明皇帝的。”
  郑和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他没有向对方提起,大明帝国其实也面临着严重危机,而这正是他七下两洋的动机。看来,他还没有糊涂啊。林观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的,船长大人,如您所知,这个渔衬唤做萨格里什。一天,上帝忽然通过梦境向我发出喻示,命令我放弃葡京王宫中的舒适生活,来这里研究海洋学。上帝的原话是,东方的神秘舰队不久就要驶来,要把最先进的文明向西方传播。上帝说,亨利呀,你要去寻找那向南的新航路,前去迎接他们。这也与我的愿望不谋而合。其实我从小就希望了解加那利群岛和博哈多尔角南面的情况,与可能居住在那里的基督教徒们进行贸易,查清穆罕默德统治的范围,寻找一位基督教国王帮助我反对异教徒,传播基督教信仰……找到几内亚。可是,在这个愚昧落后的国家里,没有人理解我的想法。大家认为,根本不存在我说的那些人民和事物,不存在新航路,更不存在东方的大陆,因为葡萄牙便是这世界的中心!王官里的那些人认为航海探险毫无意义,不会有任何收益。寻找新世界更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如果你们再不到达,我可能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亨利亲王仰望着郑和,泪花闪烁。
  “可怜的亲王,伟大的好奇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得多好呀。”三宝太监的热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说:“我们拥有一份对海洋的同等真诚。现在,我们既已来到,你再不必忧虑了。”
  “是的,这让人艳羡的舰队,将向那些鼠目寸光的人们现身说法,证明走向海洋的必要性,证明地球上还有别的强国存在,证明葡萄牙并不是世界的中心。请您赶快启程到我们的都城里斯本去吧!”
  郑和十分感动,当即答应了亨利亲王的请求,并亲切地挽着他的手,带他参观大明帝国的整支舰队。看了宝船、坐船,又看战船、马船,再看粮船、水船,亲王几乎看晕了过去。随后,为了礼尚往来,亲王也引领郑和参观了萨格里什渔村。在这里,中国人看到了一些极其原始的航海器具。凭借如此简陋的横标器和象限仪,连航行到好望角都没有可能。中国人还强打精神参观了一座寺庙。祭台上供奉的一尊偶像非常奇怪,亨利介绍说这就是“上帝”,而这个国家的纪年方法,也是根据与这上帝有关的某起事件来确定的,到如今已记录到一千四百三十五年了。中国人心里清楚,当前惟一真实的时间其实是宣德十年,因此都觉得这里的一切真的很是可笑,但为了礼貌,都绷着脸不敢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这摇摇欲坠的寺庙中,郑和偶然间看到了也速,他是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裸体怀特男子。郑和之前还不曾见过裸体的男人,忽然间有些头晕,脸就唰地一下红了。他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有关一种奇异宗教。他想到了自己的信仰。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按照伊斯兰风俗来约束自己,但在众人看来,他又是一位诚心礼佛的居士。在七下西洋的途中,他对不同地区的伊斯兰教和佛教有了更多的认识,心中便逐渐浮起一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这两种宗教不可以同时信仰,我到底会选择哪一种呢?现在,看到了也速,郑和愈加心事重重。所谓的未来的冲突,便会由于这样的选择而滋生吧?而那便也是红色海洋的起因么?他不敢深思,因为他归根结底是一名太监,这才是他看见也速像后,脸红的真正原因。
  于是,他便想:没有时间了,不应该起疑了,赶快承认亨利亲王就是此行要找的隐士吧!
  “那个阿剌必人说,所有的事,都是也速告诉他的。”郑和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对王景弘说,又朝他指指十字架上的男人。
  “也速是上帝的儿子,他来自神秘的宇宙。”亨利看着郑和挺感兴趣,忙补充道,“我们都相信众神之车!”
  至此,连林观都打消对隐士的怀疑了。只有王景弘还不太相信。彼也速不一定便是此也速。按照寺庙中的记录,此也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仙逝了,他又怎么能与阿剌必人相遇呢?他又怎么能把那古怪的海图交予回回人马赛义的父亲呢?但王景弘却不敢当着兴头上的郑和,把怀疑说出来。
  亨利亲王延请大明水手驻留于渔村,帮助他重新研究船舶的设计,传授先进的航海技术,建立现代化的航海基地。这样的恳求正中郑和心意。三宝太监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他,同时也准备着动身前往里斯本会见葡萄牙国王。林观想,郑和一定会在里斯本正式向国王提出勤王的请求。
  郑和在做一件全中国的人要到很多年以后才能理解的紧要事情哪。林观至此已对郑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逢人便说:“神人给了他那尊海图,事情已不能用寻常眼光来看待。世界之大,竟使我们无法想像。世界之奇,也非我们能够理喻。”
九、葡京
  又过了几日,郑和等不及,便分出一支舰队,带领部分人马,从萨格里什启程了。船队仍循海路而行,不久来到了葡萄牙国都里斯本。只见岸边山头上散布着矮小的房屋,海湾中停泊着一些带望楼的三桅船。这是一座按当地标准来说堪称繁华的城市,但比起金陵或者杭州来它不过是一个鄙陋乡村。市民们看到船队从天边驶来,感到非常震惊,像萨格里什人一样以为是“上帝派来的使者”。郑和兴奋地期待着在这里与阿方索国王会面,探讨那个四百年后将要出现的紧要问题。
  没想到事情并不顺利。原来,葡国老国王若昂一世两年前已经去世,继任的阿方索国王是亨利的弟弟,年轻气盛,端着架子,不愿接见郑和。因为他拒绝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庞大的规队,越过星空一样的重洋来到他的国家。
  国王的倨傲令大明水手十分震惊。一路上还没有哪个国家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呢。朱真一怒之下便要发炮攻城,但郑和把他劝止了。一路上既已经历了这么许多的磨难,这一点困厄又算什么呢?郑和从不认为武力可以根本解决问题,和平共处才是基本原则。这个时候不妨试一试买通国王的手下。郑和作为一名资深太监,深谙其中奥妙。他遂派吴忠去办理此事。
  在亨利的疏通下,吴忠见到了太后宠爱的两位大臣。吴忠向他们赠送了贵重礼物,计有:赤金锭二十对,银锭二百对,金币二千钱,银币一万钱,钱十万贯,铜钱十万贯,金佛像一尊,银佛像十尊,各色香炉五十只,各色宝瓶五十只,蓝花细瓷一百件,各种粗瓷三百件,上等绸绢一百匹,各色布一千匹,另外还有麝香、漆器、烧绿珍珠、真金川扇和白银荷杯等。吴忠请大臣把部分珍品转赠给太后。
  的确是重礼啊,拿出任何一件,都可以立即使一位葡国贫民富甲天下。这一招果然产生了实际效果。大臣和太后在假意推辞一番后都收下了礼物。而国王的行动又直接受着大臣和太后的影响,这方面与中国相比并无大的不同。国王终于步出了他那蚁堡似的封闭深官,来到港口参观了郑和的舰队,这下,不由他不信服了。
  “若不是朕亲眼见到,朕一定会以为是一场噩梦。”阿方索国王紧张地盯着郑和女人般光溜溜的下巴,两腿不住地筛糠,“如此的坚船利炮,若不是朕亲眼见到,又怎能知道我们的国家已经危在旦夕!”
  “吾王,他们是为着和平与通商而来的。”亨利亲王不乐意了。
  “啊,是吗?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和平与通商了。都是因为讨厌的摩尔人。”
  予是收受了礼物的大臣纷纷进言:“这是多么动听的消息呀,和平与通商!中国人要不是为了这两个目的,是不会不远万里到我们这里来的。要知道,他们可是东方的中国人,一个了不起的民族!”
  郑和强忍病痛,向国王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又细细描述了中国的伟大,它的物产丰饶,它的人民幸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皇帝的仁者爱人,以及他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郑和一字一顿地说着,心里焦急地念想着红色海洋,头上淌下了黄豆大的汗珠。林观在一旁看见,心悬到了嗓子眼。而王景弘却抄着手,一副冷冷的表情。
  阿方索国王专注地侧耳倾听,慢慢才放松了一些。他嘟囔道:
  “我以前的确一直不知道,在葡萄牙以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以前,有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李兴小声说。
  国王身边一个大臣吭哧了半天,说:“哦,我们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一位意大利公民。他说他去过一个东方神秘世界,据说那正是中国,但那个国家的一切,据他讲来,都形同地狱。”
  “这绝非实情!”这回,轮到郑和吃惊并愤怒了。
  “不,的确如此!”那个不知好歹的大臣争辩说。
  “你们这是在把中国妖魔化!”郑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脸涨得通红。
  林观想:一定是送礼时,把那个大臣给漏掉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郑和与亨利都暗暗攥紧了拳头。阿方索国王又露出怀疑的神情。国王身后的一排士兵举起了火铳。郑和宝船上的大炮也对准了岸上的建筑。
  剑拔弩张之际,林观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只是感慨,文明间的鸿沟竟是如此深不可逾,难道它们一旦相遇就必然发生剧烈冲突?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血淋淋的也速像,不就预示了这种不祥的结局么?因此,大明帝国是否真的需要寄望于西方隐士的帮助呢?难道,不正是西方世界才需要中华文明的扶佐么?大明帝国就不能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建立一个统一秩序么?葡国也好,中国也好,都将因此而共享和平、繁荣和进步。
  但三宝太监显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了好一阵,双方才把敌对的情绪克制下来。郑和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费力地说:“尽管如此,我仍然考虑与你们结成联……”
  这时,王景弘微微一点头,侍立在旁的阴阳师金碧峰便疾步走上前来,手端一碗中药,柔声而坚决地对郑和说:“大人,时辰已到,您该服药了。”郑和狠狠地盯了金碧峰一眼,当着大惑不解的国王和大臣,听话地把这碗黑色的汤剂咕噜噜灌进了喉咙。
  这时,王景弘便趁机上前一步,对阿方索国王作揖说:“吾国正使一路上偶染微痒,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惊魂未定的阿方索国王说:“哪里哪里,请郑爱卿下去好好休息。”
  郑和还想说什么,但药剂里面含有麻药的成分,使他神志顿时不清起来。王景弘使了个眼色,金碧峰便把郑和扶了下去。
  郑和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海上本没有路……”
  一回到宝船,王景弘便神色大变,下令立即启碇返航。大家就像逃离鸿门宴一样,仓皇逃离了里斯本。回到萨格里什,在与大型重装船队会合后,众人才重新感到了安全。
  林观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涌上心头的,是七次航行中最为深切的哀恸与无奈。
  总之,这里面有着深深的不妥。
  作为舍人,林观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这一切。
  想到万里之外的中国,他嘤嘤地哭出声来。
  一边哭,他一边想,自己的世界观大概正在发生改变吧?比方说,历史到底取决于什么呢?林观现在觉得,历史大概是取决于一个人的理念吧,或者取决于一个人手中的笔。你把事情想出来和写出来,历史便发生了。这便是这个宇宙的基本法则。像那神秘海图一样,历史是自动在脑海中生成的。思想决定着实在。
十、秘约
  郑和很快便清醒过来。他为未能抓住时机在里斯本与阿方索国王签订勤王协定而懊悔不已,但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什么了,只是连连责怪王景弘“贪杯误事”。王景弘暗笑着也不加辩解。
  他着急地准备再次前往里斯本,但这时他的病情忽然加重了,他连走出船舱都十分艰难了。
  船队中支持王景弘的人渐渐增多。连许多普通水手也开始怀疑葡萄牙作为勤王基地的合法性。那个自称亨利王子的人会不会是骗子呢?大明帝国又怎不会遭遇厄难呢?他们担心这样没完没了地胡闹下去,七下西洋的丰功伟绩将毁于一旦,郑和也会晚节难保。
  只有林观等少数人仍然相信郑和是正确的。在与林观有着相同想法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名叫梁然的千户。两人因此成为了好朋友。
  梁然对林观说:“不知为什么,我时常觉得,郑和做的这件事,哪怕就算失败了,也十分了不起。”
  林观说:“你说得正是。历史将记住的.必定是三宝太监,而不是你我,更不是王景弘。能在人所不知的世界另一端为大明江山未雨绸缪的人,怕是不多的吧。”
  梁然说:“让我敬重的,正是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境界。”
  林观说:“还有那种对待危机的实事求是态度。”
  他们都觉得,郑和虽然身为太监,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虽然未能与国王签约,虽然无法再去里斯本,但这并不妨碍郑和着手实施他的计划。他毕竟是皇帝任命的七下西洋的正使。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人私下里再有异议,也不能不给他面子。先从能做到的入手吧。于是,帮助亨利亲王建设航海研究所和天文台的工作便开始了。就在萨格里什,大明水手忙着为亨利亲王设计制造世界一流的远洋战舰,以备将来勤王之需。
  这是宣德十年秋的事情。其时,欧罗巴的田园风光绮丽无比,而萨格里什渔村犹如世外桃源,使来自中国江南的军人们感到了幽玄的意趣。林观记得,就在一个晴朗得如同白昼的美丽夜晚,郑和拖着病躯,与亨利亲王爬上尚未完工的天文台,一起仰观灿烂庄严的星象。他们共同为宇宙的不可名状而激动不已,感知到了心灵的息息相通。这两位航海家心想,星空便是一处更加浩瀚的海域,他们终有一天是要往那里远航的,这确是迟早的事情,这是人类不可回避的终极使命。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那次伟大航行做准备。这个时候,他们肤色各异的脸膛上,洋溢着一层毫无分别的玫瑰色光晕,这是人类这种智性生物所独具的元神出窍表征,是数百万年艰苦进化打下的基因烙印。从侧影看上去,他们宛如兄弟。难道这不就是中国与欧洲结盟的真正意义吗?这也正是它们在五百年后再次去做的事情。有一事为证:在萨格里什,郑和与亨利从来没有谈起过他们崇信的不同教义,但他们的确探讨了“道”这种东西,这或可称为“萨格里什共识”。
  林观猜测,正是在这样的夜里,郑和告诉了亨利亲王有关红色海洋的事情。
  他进而这么去想:那是一个将要发生在未来的结果,却决定了今天这次航行的起因。
  其实,林观当时并没有在场,但他想象得出,在听了郑和的话后,亨利的神情是多么的严肃。
  “天哪,红色海洋!我也知道这样的预言。”亲王使劲地眨眨眼,大声对三宝太监说。
  亨利说,在葡萄牙,一直有民间传说预言红色海洋将在东方出现,引发天下大乱,又走向天下大治,单极世界被颠覆之后,将诞生数个平行宇宙。
  “它是一种精深的未来学,也是可以亲眼目睹到的实情。我一直就想投身到那场伟大的变革中去。”亨利认真地说。
  郑和苦笑:“没有你说的那么精彩。鄙国将在那时陷入万劫不复。我们需要你们的救助。”
  亨利不相信地使劲摇头:“三宝太监,您开玩笑。那一定是贵国历史上最为荣耀的时刻。因为你们的崛起,全世界都要向您们致敬的,要把贵国的国号写在史书的最前页。我不明白,东方人为什么总是要过分谦虚。”
  “不,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说得不错,但我说的也可能是一种现实。看多了大海的变幻,才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是泡沫。那些自信掌控了历史的人,最后往往落得个可悲结局。”
  郑和说完这话,便被一口口水噎住不能再往下说了。他喉头的括约肌已经衰老了。他于是仰头深情地去注视太空,顺便让口水可以从气管里滑出来。这时,有一颗很大的陨石轰地一声落下来,把海面砸开了一个大窟窿,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哆嗦。郑和脸色大变,也许是想到了恐龙,他抽搐着闭上了眼睛。
  后来,王景弘便散布说,以上对话是郑和为了蛊惑大家而编造的谎言。三宝太监已被虚荣心和焦虑感吞没,而疾病导致的高烧也蚀坏了他退化的神经。郑和觉得来日无多,因此要尽快完成他的人生使命——寻找勤王的隐士,而这在头脑正常的人们看来完全不切实际。大明江山真的会被颠覆么?这怎么可能呢!连街头说书人都不敢杜撰这样的传奇。而郑和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么做呢?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忠?但除了那幅海图,他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这一切的合理性呢?王景弘甚至认为,海图也不能真的说明什么。那圆球可能是郑和找工匠事先铸好来唬人的。那些地形和符号,弄不好是郑和一个人偷偷躲在船舱里描画出来的。船队每行一程,他便画上一处,并为其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好望角”、“葡萄牙”、“欧罗巴”,好让大家觉得这都是神示。而一切不过是为了他最后的沽名钓誉,为的是回国后好向皇帝请赏邀功!身有残疾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和行为也在情理之中。总之,美好的未来本是谎言的集大成。
  林观对王景弘的推理十分反感。他认为那海图就算是郑和偷画的吧,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画呢?这总有他的道理。须知郑和的“沽名钓誉”,将使他独自承受身败名裂的最大风险——搞不好甚至会被皇帝杀头。对于身有残疾的男人,能够取得像郑和这般成就的人寥寥无几。郑和难道还需要做更多事来邀功么?不,七下西洋本身就足够了,他并不需要用别的来证明自我。三宝太监所做的这一切,包括在葡京受辱,正反映出他置之度外的其实是他自己啊,而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定力,其后必有重大苦衷!
  这么一想,林观便发自内心地对郑和更加钦佩起来。这个男人不简单。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观便沉湎在郑和与亨利相会的神奇夜晚,想像着当时发生的事情。
  流星过去之后,郑和的眼睛也睁开了。这时,他听见亨利亲王娓娓说:
  “既然是一种很现实的可能,那么我就姑且相信它吧,正如我相信你,因为我感觉到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两个男人紧紧拥抱。三宝太监咳嗽着吃吃笑起来。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在那个月色殷红、星光如血的夜里,病重的郑和迫不及待地向亨利吐露了未来的机密,并与后者签下了一个秘约。
  这契约上写道,当中国发生危难时,葡国将派出舰队勤王。而在此之前,郑和舰队将驻留萨格里什,帮助亨利建造可以远航到中国的巨艟。
  亲王在协议上按下手印,指天发誓,他将保证葡国船队成为第一支到达中国的舰队。
  “错了,错了,你们将是第二支到达中国的舰队呀。”郑和大皱眉头,对着满脸通红的亲王叫起来。
  “为什么?”
  “按照预言进行推理,第一支到达中国的,将是那神秘世界的舰队。只有在它出现以后,海洋才会变为红色,而你才有资格作为勤王者出征。要记住,你是第二支!这正是我们前来帮助你的目的。勤王者的用意,就是要按兵不动,伺机而出,而不允许在危机发生之前就过早踏上征程,否则那就不是勤王了,而有了起兵篡弑的赚疑。总之,你不能第一个进入中国,那块土地的巨大诱惑,是你所不能抵御的。作为外国人,你必将产生异心。然而,一旦你击败了神秘世界的舰队,便不一样了。你便是自家人了。你要什么,我们都能给予你。说到底,这是一个面子的问题。”
  “面子问题?我不懂。”亨利困惑地说,“另外,为什么贵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击败那来自神秘世界的舰队呢?”
  “因为等我回去后,三宝太监的舰队就要被永远解散喽。中国将不再拥有真正意义}的海军。”郑和像被击中了要害,身子摇晃了一下,喃喃地说。
十一、时空悖论
  秘约签订之后,亨利亲王紧接着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
  “一旦贵国发生事变,等消息传到萨格里什,必定需要一年半载,而等我的舰队到达贵国,义需要一年半载,那岂不是来不及了么?”
  这是人们以前没有细想过的问题,涉及到相对论的艰深。大明帝国的水手们顿然愣住了。这种悖论,在郑和舰队西行途中,是没有人去考虑的,就是稍微想一想都十分可笑。连林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七下西洋,本身便不是以时空为前提的。因此这是一个十分玄妙而全新的问题,后来认识起来,好像它触及到世间万物的根本,其性质完全超出一个农耕民族的想像力。
  在七下西洋结束后,在郑和与亨利都故去后,在欧洲大地上出现了牛顿、爱因斯坦等人,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是后话。五百年后,中国人才重返欧洲,重新向老朋友学习。
  而在当时,在亨利提出这个间题后,那些对郑和有意见的副使和将军们都等着看三宝太监的笑话。林观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但是,没有料到的答案出现了。只见郑和镇定自若,仿佛早有思想准备。他朗声道:“询问地理上的距离是没有意义的。一旦圣旨下达,一切关山重隘都会成为泡影。距离不过是人们思想的投射,就像月光把人影照在地上一样。随着月色和我们的移动,影子可长可短,甚至消失。时空不过是头脑构想的产物,过去与未来,东方和西方,有时表现为语言或者文字的形式。但归根到底,它们都是虚无的。亲王您的问题,也就是一个伪问题。”
  郑和的玄妙话语,众人闻所未闻,像是挨了当头棒喝。由于谁也没有真正听懂,包括王景弘在内无一人敢于站出来反驳。一个崭新的世界哗地一声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地展开了。它是那么难以考量,不能去摸,不能去看,却又无比真实。人们觉得,他们与郑和相比,绝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人物。大家肃然起敬.这个时候,三宝太监因生病而萎顿的形象又重新高大起来,高大得有些不像郑和本人了。
  为了进一步证明宇宙是可以理解的,而物质的障碍是可以在瞬间跨越的,郑和便向亨利呈示了那神奇的球状海图。这是亨利第一次见到这宝物。郑和指点着让亨利看到,本来不存在的世界如何在球面上自动生成。而这一切,来源于郑和的一个思想。三宝太监说:“向南航行。”于是,天下第一的船队便向南航行。于是本来不存在的南方和西方大陆便徐徐展现,支离破碎的世界慢慢拼合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我还是不明白。”亨利像一个费劲的儿童,用食指使劲挖着鼻孔。
  “你会明白的,亨利爱侄。奇迹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而不管是哪位造物主的安排——上帝也好,佛陀也好,或者真主也罢。”
  郑和说罢,便把圆球放回盒子。
  “请允许我再看一眼海图吧,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呢。”亨利央告。
  “不必了。等着看现实吧。”
  “但会不会真的等到四百年后呢?那时,我已经死了。”
  亨利的眼圈红了。郑和的眉头这时才耸动了一下。
  四百年后?为什么是四百年呢?林观却想,这时限太短促了。说不定,郑和说的四百年,也就是四天?但也可能是真的四百年?亨利只是一个播种者,他被郑和点石成金,而亨利的后代才是真正的勤王者?但怎么能保证四百年后的怀特人不变信念呢?
  林观疑惑起来。惟一所愿的是,四百年后的大明江山依然金汤若固。
  总之,如同看不清楚三宝太监深奥的思想一样,林观看不到四百年后的历史进程。他只能是一步步更加坚实地走上郑和的思想轨迹。
  但是,梁然却是一个例外。有一天,他说他看到了未来。
  他悄悄告诉林观,那天半夜,他起来解溲,在船舷看见海平线上出现了恐怖的幻象。大明的都城北京燃起了熊熊火焰,篡位的军队正在攻人赫赫皇宫,他们是谁呢?
  第一种可能是蒙古人,就是那些迫使成祖不得不北上迁都的马背英雄。
  第二种可能是复辟的建文帝,这帝位本是他的。
  第三种可能便是那来自未知神秘世界的人。可是,他们究竟是谁?
  总之,梁然看见,皇帝匆匆逃出紫禁城,身边并没有郑和。但在路途中,皇帝遇上一队奇异的骑兵。他们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从天而降,把皇帝带到了海边。
  啊,那真的是红彤彤的海洋!是人血浸染过的海洋!波涛打过来无数烂布似的尸体,层层叠叠,浩浩荡荡,连鱼儿都透不过气来,一条条在水下活活憋死。赤水边稳稳地停靠着山岳一样的方舟,被尸堆高高托起,不知道它们以什么魔法竟在刹那间穿越了神秘时空,从遥远的欧罗巴,不,从遥远的星辰上,从也速居住的天庭中,神气十足地降临了中国。一个酷似亨利亲王的高个儿怀特人站在第一艘船的舰楼上无言冷笑,他头顶的上方忽啦啦飘扬着一面布满星星和条条的绚丽大旗。皇帝刚一上船,舰队便起锚了。这时才发现那船儿竞皆是钢铁铸就,大烟囱呼呼直冒黑烟,螺旋桨突突搅起泡沫,把水面弄开了锅。船上并没有三宝太监,但船队却沿着郑和航行过的路线一路驶去,远涉重洋来到一个叫萨格里什、或者叫里斯本,要不就叫马德里、叫罗马、叫伦敦、叫纽约……的地方。在那里,巨兽般的城池被亿万星光照耀得雪白,大地上奔跑着渺无尽头的金属蚁队,天空中飞翔着数不清的钢铁鸟儿,中国的皇帝在此建立了流亡政府。
  梁然说:“这如同宋朝的临安,但又不是一码事。这如同建文帝在占城搭建的临时居所,但也不是一码事。总之,历史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我看见后十分兴奋,心里又不知怎么堵得慌。这就是勤王吗?”
  林观默然良久。
十二、未知世界
  另一个感到不安的人是副使李兴。他考虑的问题又要复杂得多。他的脑海中时常划过隐隐的不妥,他觉得三宝太监在什么地方恐怕出现了疏漏,或者是郑和故意置之不顾呢?他猜测,葡萄牙及其附近国家所组成的巨大实体,也就是那个叫做欧罗巴的大陆,其规模和潜力恐怕超出了大明水手目前的估计。
  然而,由于郑和已然认定了亨利的隐士身份,并且连秘约都签了,大家要做的惟一事情便是在萨格里什逗留下来,建立据点。这样一来,七下西洋的航线就失去了向更远处延伸的可能。
  其结果便是,那神奇的海图,好像养分的输送被切断了,它于是休眠了,生长停止了,球面也不发光了。随着它的信息传输和认识功能的消失,海图不再源源不断地模拟新大陆的形状,这样一来,大明帝国的水手们对欧罗巴的详情,以及存在着其他大陆的可能性,也就一无所知起来。
  事实就是这样的,未知世界与已知世界的基本格局,在葡萄牙被发现后,便走向了固定。海图将不能完成它对世界的整体性建构。
  有时看着图面上那些白茫茫的空地,李兴不禁想,万一在别的地方还存在着比亨利更合适的勤王者呢?这从理论上讲,是不能被排除的。
  怀抱这样的疑虑,终于,李兴鼓起勇气,向郑和进言:
  “古书说,天下分为四大部洲。现已证明,中国与葡国各居其一。加上阿非利加,我们仅在三个大洲上留下了足迹。”
  “这我是知道的。”郑和眼皮也不抬。
  “因此,仅仅把葡萄牙视为世界的终极,那不是很危险吗?”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完全不存在危险吗?”
  “可是我们都记得,当初您是说,要遍访未知世界的。”
  郑和不语了,他费劲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阵,他的身子晃了晃,从病榻上勉强坐了起来。他又一次捧出那尊宝图,痴痴地看了许久。海图上的确还有一大片空白,占据了图幅大约三分之一强的位置。它已比船队绕行好望角时的二分之一缩小了许多,但这个区域就其绝对值来看仍然很大。
  但郑和很快就厌倦地把海图放在了一边。对它他仿佛故意视而不见,他恹恹地对李兴说:“我累了,你回去吧。”
  李兴脸色很难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便转身离去了。
  然而,在两天后的一个夜晚,郑和却单独召见了林观。郑和对林观说:
  “李兴前天来找过我,说了一些很耐人寻味的话。”
  郑和把李兴说的话复述给林观,要求林观作出评论。
  林观感到其中问题的重大,斟酌着话语,却不得要领。
  郑和其实并不想让林观回答,他说:“李兴说得很对。我比你们更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我每天要对着这海图上的空白处研究上一个时辰。这是我的一块心病。然而若要继续航行,那将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使命。而我作为三宝太监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那么,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派遣几支分舰队前去探索呢?”
  “问题在于谁能率领这些舰队呢?本来,在离开卜刺哇后,关于南下探索好望角,我就思考过是否由分舰队去完成。但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妥,还是由我亲自带领整个舰队去实施比较好。你看,是这样的,我们连声招呼也不打便闯入的这个新世界,已经与我们熟知的旧世界完全相同。你看看海图上那些奇异的地名就可以想像到了!我国的史书中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些国家、这些大陆、这些人类、这些动物。还不谈那些幻影、死人、红水和海盗!这其实是令人不安的发现,而不是激动人心的发现。因此,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大洲和未知的国度,将更加险恶难测。在你们中间,在我见过的中国人中间,我还没有发现能够胜任这探索重任的人哩。”
  啊,三宝太监竞持这么悲观的想法么?他除了信任自己,对别人已不再信任?林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更加专注的神情凝视着郑和。
  郑和苦笑着指着海图的空白处说:“当思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衰退时,我们已无法用时间去换得空间。新大陆注定了将由别人去发现。事实上,我们迄今所做的一切事情,本来已是不能够去做的——但我们却超越常规去做了,我们业已修改了历史,这已然十分了不起。遗憾的是不能完成它。哈,哈,这大概是上天要与中国人作对罢。”
  三宝太监说这话的时候,一边用左手的五个手指吱吱地把玩着海盗陈永留下来的那块叫做“尸虺”的黑色石头。林观未能完全听懂郑和所言,只是觉得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深刻的思想面前,并像一块腊肉似地被它的热气薰得暖烘烘的。这时,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郑和。在林观的心头,滚荡来滚荡去的还是那句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多少年后,林观才真正触及到三宝太监思想冰山的一角。但那是后话了。
  而在当时,他只是从郑和身上听到了海水的啸声。所谓的海洋,其实便是一个人吧。
  林观干是按照如下逻辑推想:郑和怎么能把这样一支舰队交给王景弘或者李兴呢?病重的他若有不测,一支没有了三宝太监担任指挥官的庞大舰队滞留海外,会产生何种难以预测的后果呢?两万七千名中国人,心怀叵测,各有企图,不由郑和不忧虑!郑和一定在想,舰队一旦失控,就终会堕化成那来自神秘世界的毁灭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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