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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11 韩松 (当代)
  事件都发生三天了,两个孩子仍在回忆着那朝思暮想却难得一见的水栖人。这回,终于见着了,他却死了。
  “他是水栖人,一定不会害怕疼痛的。”小沪满脸钦羡的表情。
  “可是,仔细想想也不对呀,那天他死去的时候,分明也扭缩了。我猜想他的神经组织跟我们的也很相似吧。”小浦是一副吃不准的样子。
  “啊,你说的大概也不错吧。我想起来了,就像鱼从水中捉出,在网里或在甲板上翻跳着一直至死,也显示了痛苦。但是鱼不能发出我们可以听得出来的哭喊凄叫。”小沪终于把很久以来一直匿藏在心中的想法,向好朋友说了出来。
  “鱼类的死亡一定更为痛苦、更为绵长吧,因为都是捞上船来,任它们慢慢去死。”
  “由于鱼鳃只能从水中吸取氧气而不能从空气中吸取,因此离开水的鱼不能呼吸。鱼可能是因窒息而慢慢憋死的,如果是深海鱼,被拖回渔船,则可能是因失压而痛苦死亡。”
  这样的话,似乎不像是发自渔民说的。但小沪这一代人,却与他们的前辈有了显著的不同。
  “水栖人也是这样的吗?他好像有鳃哩。”
  “不过,他似乎在上船前便被鱼叉搠死了,恐怕并没有经历那样的痛苦折磨吧?”
  “不管怎样,遗憾的是,不能下到海底与他们打交道呀。我们是以捕捉和杀害海洋动物为生的,自然地,心情中便对水中的生命存在着畏惧,不管它们是人还是鱼。”早熟的小浦像个大人似地连声叹息。
  那水栖人被杀死后,就被厨师做成一道菜来给大家吃掉了。显然,他是被当作与黄鱼或者带鱼同样的海洋生物来对待的。而在小沪和小浦看来,这正是连水手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畏惧之心的流露。由于肉量有限,每人仅分到一小匙尝鲜。小沪和小浦因为有过下海寻找水栖人的经历,都不敢吃那肉。
  “为了鱼也为了人,我们应当不再吃鱼。”小沪迟疑了一下,说。
  “听大人讲,我们已经够好的了。我们吃鱼,但已经决定不再吃其他动物的肉。这一点与陆生人绝对不同。”
  “那既不吃其他动物的肉,又不吃鱼肉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呀,生活在人海底部的水栖人,又吃什么呢?”     
  小沪想,不会吃我们掉到海中的尸体吧?他又想起了“富海”号沉没的一刹那。人们在鲜艳的波涛间挣扎着大声惨叫,其中有妈妈。妈妈的身体,此时已被鱼儿或者水栖人吃掉了吧?
  看着红色的海洋,孩子们的眼神中隐伏着迷离的阴翳。
十一、上岸
  一天,“凤江”号又返回了一处它曾经捕过鱼的海域。水手们看到海面上漂荡着一串串白色的塑料浮标,是以前没有见过的。
  捞起来一看,见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号和图形:星星和波纹,中间嵌着一个满月。
  “是怀特人的东西。”
  “真可怕,他们的触角已经深入到这里了。”“
  “看样子,他们很快要在这一带的海洋上建立基地了。”“
  是为了对付下到海底的陆生人吗?不是说,怀特人是恐水生物吗?”
  “难说啊。总之,今后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捕鱼了。”“
  “慢慢地,渔场会一个都不剩啊。我们该怎么办?”
  “这一点,几年前便已预料到了。那时候,怀特人打前哨的侦察飞船还刚刚出现在天空中哩。”
  于是,就到了需要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刻。
  大人们又开起了冗长的会议。然后,渔船便改变了航向。
  这是多少年来“凤江”号第一次贴近海岸航行。水手ffJ怀着惊惧之心,看到了久违的或者从未见过的陆地。陆地已渺无人烟,一片荒寂。有时候,船儿经过的岸边,残存着一些规模不小的海上工程,看样子像是制氢车间或者潮汐发电站,但都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了。偶尔还能见到岸基高炮和导弹阵地,已是一块块分崩离析的黑炭。在低矮的山头上,散落着飞机的残骸,生满了锈,机身上尚能隐约看到五角星或着红太阳的标志,显示着当初战区的归属。
  陆地经历了比海洋更大的变化呀。而陆生人看来是死绝了。
  “不妨派一些人上岸去看看吧,我们不能下到海底去生活,但也许有一天是可以返回陆地的。”船长提议。  
  “是像肺鱼那样登陆吗?”大副有砦兴奋。
  “还不好说。陆地文明跟海洋文明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不能让全船人冒险上岸,只能派一小部分人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吧。”
  于是,开始征集自愿者。小沪和小浦都报了名。他们被选中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谁再把他们视为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了。
  登陆的人们携带着武器、干粮和水,在一个河口上了岸。初次见到河流,目睹那与海洋颜色不尽相同的奇异水体,小沪和小浦的心头一阵发涩,都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眼含热泪,久久地挥着手,告别了相依为命的“凤江”号。这时,小沪想到,“凤江”这个名字,也许暗示着它本来就与陆上的河流有着很深的渊源吧。
  船长说,“凤江”号不会走远的,它仍将沿着海岸线航行,随时准备着把登陆者接回来。
  第一批重返陆地的水手一共有二十四个人。他们沿着河岸往上游走,慢慢地,骨髓中已然浸透了这世界的苍凉。
  四野无人,除了风儿偶尔吹过,到处一片寂静。不见有任何植物和动物存在过的痕迹。大地呈红黑色,像是从里到外被岩浆烤焦了。这种颜色,常常使水手们忍不住要拿红色海洋进行对比。不时能见到深深的圆坑和掀翻的泥土。那似乎是某种猛烈的爆炸所形成的。在巨坑边,水手们见着了零星的动物骨头和金属残片,却都没有完整的形状。
  这样的景色一直持续着,根本不可能期望会有什么变化。
  下午,他们来到一座成为废墟的城市附近。城市十分庞大,绵延着向天边铺展开去,但已是一片瓦砾了。城市的边缘倒是有几座孤零零的高楼,还没有完全塌掉,但也仅剩下支离破碎的钢筋骨架,单薄而寂寞地刺立在虚空之中。水手们没有闻到任何硝烟或尸臭味。战争仿佛结束很久了。
  在废墟间,他们又发现了白骨,都极其的凌乱。他们胆战心惊地绕过去,不敢正眼看,均默不做声。
  忽然,有人叫起来。原来一个坍塌的门洞前,跌落着一面烧得仅剩半截的金属牌子,上面残缺不全地写着他们认识的几个方块字,是“水栖……所”的字样。
  他们走进门洞,又看见了白骨。这回,要完整一些,是模样颇为奇异的骨架,比人类的要稍大,胸骨和骨盆的结构也有些不一样。这使小沪想到了那个死在“凤江”号甲板上的水栖人。
  小沪猜测,这个地方大约便是制造那成为船民腹中肉的水下怪物的加工厂了。这样的作坊,当时一定遍布大陆。
  这时,有人顺着钢筋爬到一座残楼的高处。,他兴奋地挥舞手臂大叫起来,招呼别人也上来看。
  小沪和小浦好奇地爬了上去,他们看见了一样陌生的东西,那是在城市的外围,横贯着一道宽厚而崎岖的大墙。原来是高耸的山峦啊。青色的峰谷间升起漠漠紫烟,大陆的景观犹如仙境。
  觅惯了平展的海面的人们都爬了卜来,眺望巍峨群山,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赞叹。
  吸引人们目光的,还有山腰上一座座小巧的白色蘑菇状城堡,像是用某种特别的材料建造的。它们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峰谷间,十分美观。
  “那便是怀特人的基地呀。”有懂得的人便说。
  “像是女人的乳头。”有人嬉笑。
  “别乱说,那里面可是住着杀死所有陆生人的残忍凶手啊。”另一个人正色道。
  这样一说,大家才有些害怕起来。但景色本身仍然使船民们迷恋不已。他们久久凝视,不愿离去。
  小沪心中则荡漾起一种魅惑的感觉。他心驰神往地想着,竞有四个不同的世界在变化的时空中此消彼长,它们分别是月球怀特人、地球陆生原住民.、海底水栖人和船民的世界。它们的存亡,仿佛喻示着宇宙中的恒常道理,这道理小沪却一时说不明白。
  过了很久,水手们才依依不舍地从楼顶爬下来,这时都感到体力不支。大概是还不习惯长时间地呆在陆地上吧。
  “回去吧。”有人说,“没有太大意思,陆地一片荒芜,没有我们的存身之地。”
  “可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同到船上去么?”“
  “哪还能怎样呢?有生气的地方,都被怀特人占据了。我们什么也捞不着。”
  “不,好多东西我们还没有看到呢。说不定就在这陆地上的某一处,会有我们将来的栖身地的。”一个叫阿力的男孩子说。他比小沪和小浦要大几岁。
  阿力也是从别的沉船上被救济到“凤江”号上的难民。之前,小沪和小浦曾见过阿力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面朝大海哼唱着一首奇怪的曲子:
  “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
  他们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许是阿力的妈妈教他的吧?
十二、夜中的火光
  走累了的船民们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城市的残垣断壁间歇息下来。不久,夜晚来临了。大陆的一颗落日,在巨兽般的山谷间以之字形孤独地行走,给大家留下神秘而怪僻的印象。很快,气温便下降了。
  小沪是第一次在陆地上过夜,浑身上下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他与小浦互相挤靠着,这样才暖和一些。他们都睡不着。
  忽然,一堆瓦砾中响起吱吱的怪声。小沪毛发直竖。他看到几星绿色的亮光。那是某种动物的眼睛。这是小沪在陆地上第一次看见动物。原来,战争并没有把所有的生命消灭干净。
  呼哧一声,一个巴掌大的小家伙从他跟前跑过,小沪隐约看见,那东西长着尖尖的嘴唇,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是老鼠吧?”
  有知道的人这么说。老鼠跑走后,一切又悄静了。小沪想,什么是老鼠呢?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了鬼鬼祟祟的声音。这回,是距船民们栖身的废墟十几米外的地方发出的动静。大伙屏住呼吸。有几个胆大的人耐不住,爬上墙头去偷看。
  他们看到,大地裂开了几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一些矫健的身影正从里面鱼贯爬出,是一个个荷枪实弹、蒙着眼罩的人。乍一看,真像是海盗。
  其实,并不是海盗,而是幸存的陆生人。
  船民们终于见到了大陆上人类的活动,不禁一阵激动,十分想与他们打个招呼,最后却胆怯起来。
  早就听说,有些陆生人拒绝下到海里,坚决地留在陆地上,与从月球上来的怀特人展开了持久的游击战。
  这群藏身于地下的陆生人,大概有一百多个。他们猫着腰,一声不吭地向着大山走去。怀特人的群堡就在那里。
  船民们敬畏地目送他们而去。
  到了半夜,水手们听见山上响起了爆炸声和枪声。他们心跳着看去,见那里火光大作。
  山头的警报器一片鬼哭狼嚎,探照灯把四野照得雪亮。大群的菱形飞行器就像是火烧羽翅的蜻蜓,从山脊上嗖嗖嗖地疾速升人天空,并向地面凌乱地倾泻出千万道致命光束。一时间,夜色显现出如若超新星爆发般的灿烂夺目。船民们都看呆了。
  交战的声音很快达到了高潮。但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便沉寂了下去。
  探照灯却更加明亮了。小沪看见,怀特人的菱形飞行器逐次飞离山头,枯叶一样朝着船民们的藏身之处飘荡过来,很快便来到了城市废墟的上方,把探照灯光投向地面,仔细地搜寻着什么。船民们吓得龟缩在墙角,一动不敢动。
  忽然,从一座楼房的废墟中,射出一道长长的白色火舌,准确地击中了一架飞行器,使它发生凌空爆炸,燃烧的碎片四散洒落。其余的飞行器只是愣了片刻,便朝那射击的地方蜂拥而去,进行疯狂的报复。死光又如雨般落了下来,地面发出人类的惨叫,很快便没有了任何声息。
  小沪在心里为陆生人默哀。不久.又听见了机械在地面爬动的声音。船民们扒在墙角看去,见一些闪闪发光的金属车辆正朝这边驶来。这是一些奇怪的机器巨兽,有的依靠钢铁的履带在运动,有的竞能够腾跃离地,飞越障碍物,大概是下面托着一个空气垫。见惯了渔船,初次遭遇这种气势汹汹的陆地承载工具,小沪吓得心惊肉跳。
  车辆上搭乘着一些人形生物,每个人的肩上都背着一个长方形囊袋。这囊袋有时会向下方喷射出一股绿色的气流,这时士兵便跃升在空中,像鸟儿一样飞行。怀特人长得十分纤细和高挑,的确是低重力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生物。
  这奇异的一幕,看得小沪目瞪口呆。他听见怀特人在说话,但他一句也听不懂。
  “说的什么话?”小沪问边上的人。
  “不知道。”小浦难为情地回答。
  “不知道!”小沪重复了一遍,感到十分阴森。
  “不要说话!”叫阿力的大男孩狠狠地瞪了小沪和小浦一眼。
  但是,怀特人已然通过先进的侦测仪器,从半空中发现了他们。飞行器和飞人朝着船民们藏身的废墟,天罗地网般慢吞吞地下降,这使小沪想到了“富海”号围捕金枪鱼的场面。
  “快跑!”阿力第一个大叫。
  水手们站起身来便飞奔。这时,已经有飞翔的怀特人降落在他们的前方,试图挡住去路,但他们似乎还不太适应在陆地上活动,速度很慢,因此船民们见状便改变方向逃走了。更多的怀特人继续在天上飞行着追击,手中的武器密集地发射出死亡光束。小沪听见身边有人沉闷地叫喊一声便扑通倒下了。随后又有一个人栽倒在地。这令他十分害怕。
  “往海边跑!”有人这样喊叫。
  大队人马往那边去了。小沪踉着跑了两步,被石头绊倒在地,心里着急,半天爬不起来。这时,他听到头顶上方一片嘟嘟的繁音,是成群结队的怀特人天神一样正在飞越而过。他吓得赶忙把头埋进了土里。
  过了一会儿,他才探出头来,看到怀特人追击船民们远去了,已没了踪影,仅在空中残留着一小片淡绿色的荧光。那些奇怪的车辆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小沪仍不敢起身,心口扑扑跳着等了半天,怀特人也没有返回。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的一块岩石边,露出了半张面孔。原来是小浦。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小浦朝小沪爬过来。他们不约而同站起身,朝着与海岸相反的方向跑去,不久进入了一道山谷。
  这时,海边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很快又稀疏了。他们隐约听到了惨叫声。再后来,枪声和惨叫声都停止了。
  小沪和小浦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他们继续往山中行进。
  不久,他们遇到了阿力。阿力是从岸边逃回来的。他哭泣着说,大人们都被射杀了。
十三、帐篷
  三个孩子不敢去海边,便往陆地更深处走去。清晨时分,他们爬上一道山梁。朝霞万丈,陆地上的日出,把他们都震慑得浑身瑟瑟发抖。这时,他们远远地看到了山腰上怀特人的堡垒,许多已是一片废墟。这一定是昨夜陆生人游击队干的。山坡上还散落着几十具陆生人残缺不全的尸体。
  他们感到饥饿难捱。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鱼干带在大人身上,而大人都死了。
  陆地光秃秃的。植物几乎被焚光了,动物更是绝无。就算有植物和动物,他们也因为不太明自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不敢随便乱吃。
  他们精疲力竭地走着,漫无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遇上陆生人或者怀特人。
  有一阵,死亡的沉重一直隐隐约约地压在小沪心头。这时,他是多么想嗅一嗅渔船甲板上那浓郁的海盐气味啊。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转过一个山角,忽然看见几十米开外有一处人工的建构。孩子们急忙躲在岩石后面。
  偷偷看过去,见那是-一顶白色的帐篷,帆布做的篷面上印着怀特人的奇怪文字。帐篷里飘出一股香气。三人嗅嗅鼻子,眼睛冒出亮光。
  “里面一定有吃的。”阿力说。
  “可那儿有怀特人啊。”小沪说。
  “就看你敢不敢了。我猜最多只有一个怀特人。”“
  我可不敢。”小浦说。
  “那就杀了你,先吃掉你。”阿力眼冒凶光。
  “那,你说怎么办呢?”
  “人都逼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办呢?陆生人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最多不过一死。我们这样下去,会饿死的。”“
  “那么好吧,我们听你的。”小沪和小浦怯怯地说。  
  阿力身上还有一支手枪。小沪和小浦则从地上拾起石头,紧攥在手里。三人朝着帐篷小心翼翼地走去。一时间,小沪觉得像在做梦,腿肚子也开始抽筋。
  好不容易才挨到帐篷边上,三个人停住了。小沪听见阿力的牙床咔嚓地在打架。这时,帆布门掀开,走出一个比小沪的个头高出一倍以上的男人,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脸部和肢体都是白白的。他一眼看到三个孩子,就像见了妖怪一样大叫起来。
  阿力在惊慌中开了一枪,这么近,竟没有击中怀特人。那高大的家伙继续惊叫,笨拙地扑上来,一下就把阿力按倒了。阿力“哎哟”一声,枪也脱手了。
  两人在地上打着滚。阿力渐渐不支了。他绝望地朝小沪和小浦喊道:“你们砸他呀!”
  小沪和小浦把石头高举过头顶,却不敢往下砸。这时,帐篷里又有动静。原来不止一个怀特人。里面的人听见了喧哗,似乎就要冲出来。
  小沪知道不能再等待了,于是闭着眼砸下了石头。怀特人哼了一声,从阿力身上跌开。小浦的石头也砸了下去。
  阿力敏捷地翻身站起,飞快地拾起手枪,气急败坏地抵着怀特男人的太阳穴扣动了板机。喷出来的鲜血溅了阿力一脸。怀特人的血原来也是红的。
  这时,帐篷门又掀开了,走出一个金发少妇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看着眼前的情形,都怔住了。女人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伏下身,抱着男人的尸体恸哭起来。那小女孩站在一边直抹眼泪。
  看样子,是怀特人的一家三口啊。
  三个男孩手足无措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少妇和女孩只顾自己难过,却像是忘记了杀人凶手就在身边。
  忽然间,小沪看到阿力的眼神变得十分怪异起来,他的样子活像那天登上“富海”号的海盗头目。小沪心头哆嗦了一下。
  阿力周身都在乱颤,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试探着朝前迈了两步,忽然伸出手去,把怀特人妇女从男人尸体上拽开。女人挣扎了两下,却没有摆脱阿力的控制。她不断地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向阿力求饶。阿力只是狞笑,又用左手去解她的衣服。女人野兽般低低咆哮一声,扭头猛咬阿力的手臂,阿力痛得哇哇直叫,右手挥舞枪柄,打在女人的头上,把她打昏了。这时,旁边的女孩尖叫起来:“妈咪!”
  阿力很快脱掉了女人和自己的衣裤。小沪想,咱们可不是海盗啊,却畏惧着不敢说话。
  小沪和小浦眼睁睁地看着阿力强暴怀特人妇女。女人比阿力还高出一头,小沪觉得,他们是如此的不般配。
  很快,小浦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的眼神也变得和阿力一样了。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向站在一边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小沪在心里叫:“不要啊!”
十四、四时歌舞走儿童
  三个人把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尸体留在外面,自己钻进了帐篷。但他们没有找到食物。在外面闻到的那股香气,是从一个玻璃瓶里冒出来的,那里面装的其实是船民们从未听说过的化妆品。
  他们环顾帐篷内的布置。有三个睡袋和几个背包,还有一些衣物及日常用具。这个家庭似乎是出来游玩的。他们实在是太大意了。
  阿力把一个背包倒空了,里面散落出一堆吃光了的塑料食品袋,还有地图、书籍和照片。照片全都拍的是月球风光,这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摆出各种好玩的姿势,夫人和孩子都甜甜地笑着。
  阿力伸出右手食指,用力地对着照片指指点点,看样子是想说什么,却噎住了说不出来。
  小沪想,他们干嘛一定要来地球呢?
  孩子们实在饿坏了,便把那三具尸体拖进来,分分拆拆,支起一个锅,煮着吃了。
  阿力一边吃,一边敲着勺子唱道:“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
  小沪觉得,人肉很是好吃,一点也不比鱼肉的味道差啊。
  所谓除了鱼肉,不再吃别的动物的肉,不过是在渔船那样的封闭环境中产生的天真想法吧。
  “不应该杀死她们——我是说那两个女人。让她们给我们生孩子不也是可以的吗?”小浦像是忽然起了什么灵感,停下咀嚼,遗憾地说。这真不像十四岁孩子能说出的话。
  他后悔似地,把口中的人肉噗地一声吐了出来。那没有嚼烂的肉块在地上使劲跳动起来,仿佛死者的鬼魂附着在上面。
  “我们与怀特人的孩子?”小沪不解地问。
  “不可思议!”阿力人笑,又接着吃起来。他香喷喷地吃完肉,又把汤也喝了。然后他义乐呵呵地人声吟唱:
  “民国十八年大早呀,舅舅锅里煮外甥,女人锅里煮女婿!”
  小沪却陷入了沉思。
  晚上,他们钻进怀特人留下的睡袋,在帐篷中过夜。怀特人残留的体息带着大型哺乳动物特有的恶臭,弄得小沪好几次爬出去呕吐,但睡眠的总体质量却比在城市废墟中要好得多,甚至比在船上还要好一些。他们没有感觉到丝毫风浪的摇撼,忘记了所有的危险,到后半夜,都睡得死沉死沉的。
  第二天一早,太阳照常升起。小船民的头上和肩上洒满碎叶似的金光,他们又~次震惊于陆地景观的雄浑。
  现在,他们已占据了一个怀特人的帐篷,但这仅仅是后者无数居住点中的一个。那么,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们站在山巅,朝着波涛起伏的陆地纵目望去。他们吃惊地发现,陆地似乎比海洋还要辽阔。但这时,他们已经不像刚登陆时那样害怕了。
  生死决战,还是和平共处?这是孩子们面临的新问题。
  小沪想起了“凤江”号上那位老人的话。他说:渔民,是最强悍而无畏的人类。
  开创陆地的新历史,说不定就需要这样的人吧。    
  只要开了个头,其余的便好办了。
  这时候,小沪强烈地感到需要女人。他的心底像日出一样,轰地一声涌现了赞颂天妃娘娘功德的古老诗句:
  平生不厌混巫媪,已死犹能效国功。
  万户牲醪无水旱,四时歌舞走儿童。
第五章 海下的山峦
一、阿玛与阿密
  在已失去记录的那个年代,宏伟的高原重新沉没海中。红色的洋面像一块大布舒展地蠕动着,谁也看不出其下竟埋葬着本星球的最高峰。
  蛇颈龙成了这里的主人。它们群起出没,嬉水长歌。
  高原人的后代也繁衍了下来,是这陆地世界仅存的人们,分布在几个岛屿上居住。他们已人丁稀少,由早先的牧民而演化为渔民。男人们承担起出海捕鱼的重任,而把女人留在家中。但他们的男孩,是要随船而行的。这是此间的习俗。
  在这座叫做“昌都”的岛屿上,有一个小小的渔村,村里有一个孩子,名叫阿密,这年十二岁。他父母早亡,与叫阿玛的姐姐同住,他亦是这小船民中的一员。
  一天半夜,阿密突发高烧,昏迷不醒。这怪病来得沉重,次日他不能随船出发了。
  两天两夜,他都没有醒来。阿玛用了各种救治办法,也不能收到一点功效。这可急煞了做姐姐的。
  “听说,这种情况,是必须向神灵求祈的。”阿玛这样想。
  她便背起阿密,出得家门,气喘吁吁走了许多道路,来到此间惟一的海神庙。
  这虽是一座不大且简陋的庙宇,却有许多人访问,或祈祷妻子早生小孩,或祝愿丈夫平安归来。
  海神是一个黝黑的中年人形象,用珊瑚、卵石和泥土塑成,戴着金色的鸡冠帽,神秘的微笑斜挂在嘴角,像是随时就要抖落下来。
  阿玛跪下祈祷,请求海神救弟弟一命。
  她做完这一切,转眼看弟弟,见他仍痛苦地闭着眼睛,便背着他走出了庙门。
  这时,她看见庙前的空地上围聚着人群。刚才还没有这些人呢。她好奇地凑上前去。
  人们围着一个长相和打扮奇异的男人,听他兴奋地说个不停。
二、外星人
  阿玛看见,这个人的脑袋整个地罩在一顶球形的透明帽子里,身着打鱼人从未见过的闪光连裤服,正讲得眉飞色舞。
  阿玛慢慢地听明白了,这足一个外星人!他的飞船经过地球附近时,发生了小小的机械故障,便临时降落在这里。等检修好后,他是要很快离去的。
  她以前没有见过外星人,不禁多看了几眼。她只听说很早以前,地球上的怀特人都移民去了宇宙空间。现在满天的星星上面,都居住着怀特人的移民——这即是外星人。但是,他们是极少回来的。
  而最为惊人的是外星人所讲的内容。他说,这一带本来屹立着地球上最高的山峰,后来地壳变动,才成了汪洋大海!
  他还说,这里曾耸峙着宏伟的宫殿,居住着高贵的神王。庙宇不是现在这种样子,里面供奉着极乐世界的荨者,而不是海神。海神,算什么呀。
  大家听得膛目结舌,许多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年轻人笑了起来。老人直摇头。阿玛自然也表示怀疑。
  她忧心弟弟的病情,正准备离去,却感到背上的人儿在动。侧头一看,见阿密竟清醒了过来,活泼泼地转动黑眼珠,出神地打量外星人。
  阿密似乎对外星人的话语特别感兴趣,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那奇异的宇航员也深深地看了这孩子一眼。
  看阿密的模样,病情似已有所好转。阿玛心中一喜,便背着他离开了,阿密却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
  不久后,弟弟果真痊愈了。阿玛把这归于求神的结果,却又感到有些离奇。外星人的一幕,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三、家在大海
  但此后,阿密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死活也不跟大人们出海。任姐姐劝说,任叔叔威胁,也哭喊着要呆在陆上。
  他看那海洋的日光中,竞夹杂着少年人不该有的复杂神情。这让人叹息。最后,人们无奈,只好把他留在家中。
  孩子这才-平静下来。从此,每天一大早,他便坐在海边发呆。直到姐姐叫他吃饭,才回到家来。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这样下去,这孩子要成为废物的。”村里人不安地念叨。
  阿玛很是着急,心里以为这是高烧的后遗症。但孩子虽然不愿出海,思维却仍然敏捷,行为也并不笨拙,倒又不像是得了什么怪病。
  “或者,是因为那天听到外星人说了什么吗?”她忽然想起,人们一直传说外星球的怀特人是会施行魔法的。
  她问弟弟,是否听了外星人的话,才不想出海的。  
  阿密竟然使劲地点起头来。姐姐惊讶地看见弟弟眼中一片晶莹。偶然路过的外星人,说了一番神神叨叨的话,居然使弟弟这样了,这并非好兆头。
  “那不是我们能去思想的。”她说,“连大人们都不曾有人想过。你想这些,对自己没有好处。,”
  “我从没有见过山峰。山峰,是什么样子呢?”阿密仰着脸,看着了无一物的海天,茫然地发问。
  “我也没有见过。这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所以想也无益。弟弟,咱们回家去罢。”
  “我们的家在那里。”阿密指了指大海。
  火红的大海正在阳光下极其缓慢地翻卷着。海面  
  光焰灿烂,映亮了半个天空。蛇颈龙的歌声震耳欲聋。海平线虚实不定,似有若无。千万朵彩云从头顶上方飞流而过。目光所及,空无一人,看不见庞大的船队。男人们都已远在天边。阿玛忽感孤立无援,觉得那海水真的深浅莫测。
  忽然,大海幻化成一座座山峰,朝姐弟俩压下来。  
  姐姐很是害怕,急忙一把捉住弟弟的手儿,拉着他飞快跑回了家中。
  次日,她再次去到神庙,用心地祈求海神,请他帮忙消除外星人施在弟弟身上的魔法。
  但这一次却不再管用。阿密越来越沉湎于他的幻觉。
  这天,他来到大海之边,眺望水天之际,他面部的表情,如同往日一样惮畏,心里其实却很欢喜。他感受到自己与那水世畀的神秘联系。
  两头蛇颈龙游到岸边,好奇地朝孩子张望。阿密道:
  “蛇颈龙啊,你能帮我的忙吗?”
  蛇颈龙歪着头,静静看他。
  “带我到深海中去吧,去看一看那山峰和神宫的样子!拜托了,只有你们能办到。我们人类的木船,仅仅可以航行在海洋的表面上!”
  蛇颈龙不言语,喷了一声鼻子,掉转头,忽啦一声潜入海中。
  阿密虽然不再出海,但每次渔船回来,他都要细心检查网罟,看捞上了什么东西。
  一次,果真在鱼虾堆中发现了一样异物。
  是一把银色的小壶,长着一个玲珑的小嘴,上面刻画着曲曲拐拐的文字。
  又一次,捡出了一个铜轮,一拨弄竟骨碌碌转个不停。
  其实,这些物件,往常也曾被渔民们发现,但都认为是无用之物,随手又扔回了海中。阿密却悉心搜集起来。
  这天,他又来到岸边,等待渔船归来。
  渔船尚无只帆片影,却看见蛇颈龙伏在海滩上,似在等他。
  蛇颈龙的身边搁着一样水淋淋的物件。阿密走近,见是一把铜号。他拾起来凑到嘴边,输送过去气息,铜号竞也能呜咽低鸣。
  合着号声,蛇颈龙神情欢愉,婉转吟唱。
  此后,蛇颈龙每次都要叼回一些宝贝。
  两年过去了,阿密已搜集了不少海底的稀罕东西,包括奇形怪状的风铃,精致无比的钟铎,还有光泽依旧的念珠。
  有一次,蛇颈龙叼回的是一块颇不寻常的黑色怪石,石面上似嵌有一双仿佛是人类的眼睛,被海水浸泡得太久,已是黯然无色。
  阿密对这石头尤为珍惜。
  阿玛却越来越心惊,多次劝说阿密,要他把这些古怪玩意儿扔掉,但最后又拗不过这孩子。
  “弟弟脑子有病了,真是可怜。让他自个儿找点乐子吧。”末了,她只能这么想。
  还好,父母双亡的姐弟俩总是受着船队的接济,生活尚不成问题。
  但以后呢?阿密长大成人之后呢?他总不能靠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养活自己吧。姐姐陷入了忧虑。
  阿密却丝毫不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他只是期盼着星际间还会有怀特人回来。他要向他们亲口询问,那曾经存在过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一夜一夜,他怅望海洋上空密匝如林的繁星。只有那远在天涯的人们,才知道高原人真实的过去。
  但自从那外星人偶然降临之后,却再没有人来到了。
  地球,是被遗忘的角落。小小的阿密,感受到被抛弃的自卑,而他的父辈却不觉得。
  四、阿密之死
  又过了一年。阿密十五岁了。
  姐姐终于要出嫁了。临行前,放心不下弟弟,含泪对他说:
  “弟弟,你跟我走吧。我说好了,你到新家去住。他们家也可怜你,愿意接纳你。”
  阿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倔犟地把头扭向大海。
  阿玛的未婚夫也如是劝说。他深爱着阿密的姐姐,也便心疼着这个异样的孩子。
  “跟你姐去吧,看你,又不能自理。”
  阿密只是固执地摇头。
  百般劝说无奈,大人也有些烦了。最后,姐姐只好说:“那么,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阿玛抹着眼泪走了,到另一个岛上去生活了。
  而她也履行自己的诺言,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了许多吃穿用品,但眼前的情形使她大吃一惊。旧屋里的家具大都被弟弟扔了出去,那些来自深海的物件,原来都凌乱地堆在角落,现在全部整齐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阿密已把家改造成一间陈列室。
  “姐姐,我还需要一些架子,有格子的那种,这样,我就可以为它们分门别类了!”
  阿密神采飞扬地嚷嚷。
  阿玛心里一阵难受和感动,便点头答应了弟弟的请求,回去后真的做了一些架子送过来。阿密高兴坏了。
  “姐姐,物品越来越多,这一间屋子不够了,能不能再搭建几间呀?”
  阿玛闻此言,可怜着弟弟,回去跟自家男人一说,善良的他竟一口答应。夫妇俩雇请了一些人来施工。阿玛不明白,自己怎会这样纵容弟弟的妄想。
  难道,她也不知不觉中了那外星球来的怀特人的魔法?
  新屋建成,可以摆放很多的东西了。而阿密则每天更加地忙个不停。
  阿玛每次回来探望弟弟,都会发现新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阿密用卵石和沙土建造了许多精致的模型。
  他兴奋地指着它们一一对姐姐说:“这是神山,这是神宫,这是神水流经的渠道!山脚是村庄和城市,人们种植作物和饲养动物,而不捕鱼。”
  阿玛吃惊不小,也为弟弟感到骄傲,因为那些东西的确做得惟妙惟肖,甚至堪称巧夺天工。
  阿密说,所有的作品都源出于他的想像。有的则是梦到的。他的梦很离奇。
  他梦见人死后变成鱼,鱼又变成蛇颈龙,蛇颈龙变成什么呢?又变回人了。如此,世问的一切,便这样永恒地轮回,完成着自我的救赎。
  他还梦到,很多人排队来参观他搜集的物品。他便卖起了门票,以此收入养活自己。这说得连姐姐也笑了。
  但实际上,没有人来看,人们要忙着打鱼,惟一的观众便是他的姐姐,但阿密已很满足。
  然而终于有一天,天气预报说有飓风。人们都早早撤往安全地带。只有阿密痴痴地端坐房中,神情是无比的镇静。
  姐姐听到消息,着急地朝弟弟的住处赶来。不料飓风提前到达。她虽然心急火燎,却被阻在另外的岛上。
  等风势小将下去,已是两天后的事情。
  阿玛终于赶到了“昌都”,她看到的是,弟弟的居所,他的陈列室,已被夷为平地。
  “阿密!你在哪里?!”她哭喊着寻找,但是没有回音。大海疲惫地喘息着,无数的泡沫人眼般明灭不定。蛇颈龙一头都不见了。
  阿玛声嘶力竭的声音在赤浪滔天的海面上翻飞。
  五、海下的山峦
  过了一年,天空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飞船,连太阳的光线也被完全遮蔽,白昼犹如黑夜。
  居住在外星球的怀特人蜂拥而至,前来考察人类最伟人的发源地。
  大规模、高科技的水下考古开始实施。怀特人发掘出无以尽数的文物古迹,并真的发现海底竟有一座极高的山峰,一片宽广的高原。暴露出的事实,使整个宇宙震惊!
  随后,是一个又一个的研究中心、一条又一条的旅游线路的建立。
  高原人放弃了打鱼,皆从事起利润丰厚的旅游业。他们依靠外星人或远古的遗产,一夜间发了大财。
  人们在庙宇中废弃了海神,转而竖起了怀特人的偶像。高原人说,是外星来的天神,拯救了这个无望的世界。
  在海边,也建立了庞大的博物馆,陈列着文物以及遗址的复原模型,竞与阿密梦境中的如出一辙。
  但没有谁想起那个痴痴的孩子,直到有一天,海边飞来石一般出现了一座他的塑像,亦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建造的。
  “这是谁呀?”外星人和高原人都惊疑地发问。
  每天夕阳西下时,便有一个女人来到塑像面前,默默地祈祷,任海风吹拂起她黑黑的长发。明月升起来,她仍不走,这时几千头蛇颈龙齐聚岸边,引吭高歌,如诉如泣。
  但是,有一天,塑像却奇怪地消失了。
  有人看见,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它从基座处忽然断裂,自动地移行起来,一寸寸滑到岸边,最后歪歪斜斜依靠自身承受的重力,一头栽人到海中。
  这真是一件神异之事!
  那个女人,从此再也见不着了,。
  红色的洋面像一块大布舒展地蠕动着。巨大的山峦,就在这浩淼的水体下起伏。
第四部 我们的未来
第一章 天下之水
一、孤独的水路行者
  天下之多者,水也。
  ——生长于北方的郦道元,一天发出了这样的感喟。
  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较之今天,北方水草丰盈得多,然而,人类真正了解到水之浩大,还是郦氏死后一千多年后的事情。精确的科学考察表明,以海洋为主体的水占据了地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余——恰好与人体中水分含量的比例一致。
  那么,由此推之,世界本身是否便是一种有机体呢?这却是一件需要长久考察和求证的有趣事情。
  不管怎么说,对于以陆地为大本营的中国,能够在那时便说出"天下之多者,水也"的人,大概是凤毛麟角的吧。
  然而,《水经注》中,对于海洋,却又是很少提到的。举凡遇到海一类的主题,注文基本上就嘎然而止了。间或提到,也是一笔带过,比如:“西南至安市入海”,“浙江又东注入海”之类。
  这大约是因为,海在当时已被视为世界的边缘。
  郦道元所处的南北朝,是一个战火连绵、国土分裂的时代。但他笔下的水流,包括河湖溪瀑井泉等,却在大地上无拘地倾注奔涌,突破了交战各方人为划定的分界。
  在破碎的山河上,郦道元使用着统一的西汉王朝版图来描绘他的水世界,这连郦道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时候,他只是隐约地觉得他不过是在藉此挽救某种东西,而这种挽救,最终恐怕又是一种徒劳。
  但就算是徒劳吧,又要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这样做,就算是尽到男人的本份了吗?
  因此,他十分希望能够弄清人这一生行为的意义,因为他深知自己对于水的执著,已是一个不可能被常人猜透的谜团了。他了解那么多的水,而对自己的心灵呢?
  身为尚书郎,在陪同北魏孝文帝巡游时,每当途中歇息,郦道元便偷偷躲到一旁,慢慢捋起自己的袖子,久久凝视铜黄色手臂上铁青色脉搏的清晰贲张,这时内心就会泛涌起亲昵的冲动。
  他也曾看到了许多死于兵乱的普通人,看到了他们密密麻麻翻卷于皮肤之外的蛛网般血管,那里面跳跃着尚没有气绝的怦怦脉象,并沸腾着从此再也不能起到营养作用的体液。大地上的水与人体中的水,比例到底有没有不同呢?它们能否达成无隙的交合?此时,他困惑了。
  但刚愎自用的帝王是不会这样去认识世界的,还有枕戈待旦的将军们,以及忙于宫廷倾轧的大臣们,也同样不能。郦道元便成了水路上孤独的行者。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有一天梦到了红色的水。
  他初以为是无处不在的鲜血流成的河——这每每使他尝试拼绘完整而纯正的水图的努力化为乌有。但即刻他发现不是。
  那耀目的色彩,几乎丧失了水的本相,而如同霞云或者雷电,只君临了一刹那,却使他大叫着醒来,并痴痴地长坐。
  星光如水一样源源流下来,注入他宽大柔和的衣领,凉嗖嗖地顺着坚直的脊柱往下淌。
  他醒来后便回忆到,那红色之水的背景,是在无边无际的暗色物质,在厚重无声地蠕动,使人感到压抑憋闷。
  但是,这便是对水的真实回忆吗?——世上大概是无这样的水的。因此,或者梦是对尚未纳入郦道元视野的某种水的预示?
  几天来,他反复梦到这个场景。红色的水势越来越浩大,直到有一天,天下的水,都变成了红色。
  看上去,像是在用一种水统驭万种水啊。
  梦中之水,便成为了一种意淫。
  这时,郦道元突然产生了去黄河孟门瀑布看看的冲动。他以为,大概只有那里的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才能一鼓荡平心中似不该有的疑虑,也是满足那久蓄的亢奋与饥渴。
  但就在前去的路途上,他认识到了自己更隐秘的意识,那是在担心,红色的水是首先从那里发源出来的吧。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担心呢?为什么是黄河孟门呢?黄色并非是红色的补色。
  不管怎么说,内心充满对红色水流的迷恋与恐惧,郦道元来到了孟门。这大约是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西历四百九十七年)的事情,郦道元已经三十二岁了。
二、"堪影"
  在孟门,郦道元很失望,他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经色瀑布。但黄河之水魔女般乱发飞舞的景致,又似乎暗示着各式水存在的可能,其中也包括郦道元尚不知道的水。
  这时候,郦道元心灵有所感应,忽然回头,见距孟门瀑布百米开外有片青郁竹林,却是怪异之事。在他的知识体系中,应该是往南一些的地方才有这种植物吧。那么,这是一种品质殊异的竹了。
  秀气的青竹与狂暴的黄河,形成了强烈的映衬关系。
  这一片清湍如水的翠色,不禁惹得郦道元满心喜悦,遂缘竹而去。曲径通幽,光影叠乱,巉岩参差,不一时,竟听到了潺潺水声,没有了黄河的粗犷暴烈,而像小女子轻歌低吟。郦道元愈发欢欣。
  水声时大时小,忽远忽近,似是一条洁净的小溪,在漆黑光滑的山石岩壁间一路跑跳。郦道元干脆安下心来,亦步亦趋与它捉起了迷藏,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其乐无穷。
  突然水声大作,分明已到近前。然而趋步前往,水声又小了下去。刹那眼前一亮,并无溪流奔行,却是一泓人脸般大小的水潭,其色竟是赭红的,四面修竹环绕,风息云止,却见水面涨落不定,如有数条大鱼在其下翻腾鼓噪。
  疑惑之间,又见竹影摇曳之中隐现一座草庐,柴扉虚掩。推门而入,见一老人沉睡于竹席上。此时,外间水声又骤然大作。
  郦道元垂手竦立,不久,卧睡之人醒来,见有客临,延坐奉茶。细观此人,眉坠于肩,手长过膝。郦道元知是隐士,肃然起敬。
  茶水却碧绿清冽,不见一丝红色。由此可知不是那潭中之水所沏。此时,门外水声又哗然一片。
  郦道元道:“我观之,此处并无鲜活水源,外间不过一潭死水尔,本该静谧无声,缘何流沫山腾,作此巨鸣?”
  老者正色道:“客人有所不知,此非凡水,而是一方生灵。”
  郦道元大惊。老者复引领客人来至潭边。
  却见那水,已趋安静,发出喃喃细声,似与老者轻语。郦道元击掌称奇。
  “此等怪物,其质与水无异,其形随物化成,唤作‘堪影'。”老者道。
  “如何却栖身于此?”
  “三年前的一个晦夜,孟门雷雨交集。清晨,门前便多了此潭红水。我始不觉有异,后渐知其非凡水。”
  老者说罢,又轻唤数声,那水又作翻腾状,而水声竟可变化,如雄狮、健男;又如妇人、幼蝉。而郦道元试作声呼之,水却置之不理,又似有嗔羞状,若闺中少女初见陌生男人。
  郦道元语告老者,称近来夜夜梦见红色之水,于是不辞远道前来访察。老者不禁叹息。
  郦道元复观此水,见其通体透明,不含杂质,清洁澄深,漏石分沙,又仿佛有漆胶的质感。他恍若置身梦中。伸手略试水面,竟被一股少妇肌肤般的温润所袭,手继续往里走,却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水嗤然一声,似作笑。
  他便与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称,日久已能辨知水声,如此便常与堪影交谈,已了解到其传奇身世。
  堪影告诉老者,它已忘记了自己所来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来自过去或未来。
  它只记得,祖上是与人类无异的生物,生活在陆地上面。后来发生了世界大战,陆地生态体系遭到毁灭,全族才将自身改造为适宜水生的形态,下到了水中避难。
  最初,仍接近于人类模样,但在千万年中几经演化,终于抛弃了旧有的形体,把生命寄寓于流水——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为如此便会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灾难不期而至,其族不得不离开水世界,迁向一个陌生的空间。
  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却在路途中阴差阳错被抛遗到了这个世界,未能抵达其目的地。
  “它曾经寄生并又与之相融的水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郦道元道。
  “那便是海洋啊。”
  “那么,是整个海洋的大迁徙了!”郦道元看着小小水潭,怔住了。
  “是的,海洋即是堪影,堪影即是海洋。”老者黯然说。“它救赎自己的努力,终于是失败了。”
  郦道元对海洋所知不多,此时却万丈心潮轰然涨落。他无法想像那浩淼的大海,与这浅薄的水潭,竟是同一样东西。而海之蓝色,又是何时变化成红色的呢?——如堪影所说,到底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他深深地糊涂了。但可以肯定的却是,海洋眼下仍在远处无知地起伏,如同郦道元从未踏足南方,海洋又何曾来到此地了呢?
  “它是多么可怜的生灵啊。在这里,还能生存多久呢?"”
  “恐怕,时日不多了吧。”
  “如果把它重新置于一处活水中呢?”说这话时,郦道元眼前出现了孟门的黄河大水,正鼓足劲向它自己也不曾见过的大海奔流。回想到自己前半生与水打交道的经历,郦道元是多么的希望能够救助堪影啊。
  “那样的话,这生命会迅速扩散,成为新的海洋。这是它化育自己的方式。天下的水将成为红色。它即是一,一即是众。”老者微微蹙眉。
  “那么……”“那么,我们的世界将成为水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我们习称的水了。”
  闻此言,郦道元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夜,郦道元宿于隐者的茅屋。三更时分,他醒来了,听见外面传来呜咽之声。难以想像,有一种生命、有一个世界竟由水来结构而成。他不禁思忖,当初,那异类是否不小心自己毁了自己呢?
  呜咽声越来越大。堪影在哭泣吗?
  或者,它在呼唤同类——天下之水?但郦道元深知,那些水却是没有灵魂的。
  他不禁对此水曾筹谋转移的目的地产生了好奇。它在哪里呢?所谓海洋之外的新的逃逸空间,恐怕是不好想像的。
  大概是习以为常了,那老者却没有被水声吵醒,鼾声大作,不知做着什么好梦。郦道元心烦意乱,披衣走出茅屋。
  黑暗的世界里弥漫着恐怖的氛围,这是连夜行的妖怪都不敢出门的时刻。夜色至浓处,天庭上有一处星云狰狞。这遥远太空中的神秘花环,从来没有如此地低垂迫近,直若要坠落头顶。郦道元觉得它像一滩溅开的血渍。他全身一震。在那后面,幽暗地浮动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的东西。他难以形容它是什么,而它也的确超越了他生而为人的感悟力。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情了。
  堪影的呜咽更加悲戚了。水面虎虎跃起,形成一根三尺高的柱头,似要与那不可名状的世界亲近,但相距却实在是太过遥远。最后,水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落下来,卧伏着不动了。
  郦道元感到,说是空间吧,却分明是空间以外的存在,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简单至极的结构,却看不到也摸不着,乃连想像力也给幽禁了。它是水呢?还是非水呢?这种别扭至极的体验,是第一次侵入他早已定型的人生,导引出变化的可能。他想,面对这样的无以用言语表述的存在,水也好,人也好,又怎么能够如此容易地救赎自己呢。
  一种刻骨铭心的无由之痛,使他欲放声大哭。此时,却感到水潭如一只眼睛在惊讶而怯怯地注视着他。他便羞惭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海洋来说,超越空间的“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团水流的生灵,又是如何发现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们真的去到了那里,又将以什么样的形态生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水了。
  世间之一切,本是无固有之形态的。
  此时,郦道元突然意识到此水与自己的关系,内心不禁涌出一阵极大的恐惧。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形体已快化身一注清水了。
  他僵然伫立,束手无策,直到霞光来临,一切才恶梦般成为了过去。
  而那水却不动弹了,红色中透射出一层灰翳。他慌张地用手去拨弄,感到它正在凝结、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惊,转头去看茅舍,却见它也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慢慢隐遁。
  他扑过去,双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入虚无的薄薄竹门,却推了一个空。面前除了一堆青色山石,什么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颤动着一个陌生的银色圆点,伸手难及,在浮肿苍白的太阳附近,局促地明灭了一下,便消失了。
  刹那间,他感到了许多个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一个,不一定便是最真实的。
  过了很久,郦道元才恹恹地离去。他看到黄河仍在奔涌,才松了一口气。但那水流却与他的心灵发生了强烈的共振。
三、无路可逃
  返回洛阳,郦道元把这一段经历,写入了《水经注》。
  此后,他更加勤奋而认真地记录世上各种水的情况,为它们留档备案,仿佛是担心它们有朝一日会悉数遁去。
  但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愿去到海边。对海的记载,也颇潦潦,后世的研究者说,这不符合他严谨的学者个性。
  孝昌三年(西历五百二十七年),雍州刺史萧宝夤的反状暴露,朝廷命郦道元为关右大使深入险境与叛将谈判。这道授命其实是郦道元的政敌们设计的阴谋,欲借叛将之手置他于死地。
  对此,郦道元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仍慨然而去,心中想着的是那一潭曾阅尽沧桑却终究无路可逃的红水。
  连水也无路可逃之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呢?
  水啊,你这形成世界的关键元素,你这无坚不摧的至柔之物,竟也走入了这样的结局,这大约便是“天下之多”更深的一层含意吧。地理学家此时的心情,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结果,郦道元终于在阴盘驿亭(今陕西临潼附近)蒙难。他的血液从尸身上泉涌而出,渗入泥土,汇入万千条水流,最后去到了他不曾涉足的大海。
  仿佛是生克关系中的命定,在不久后洛阳的一场兵火中,《水经注》的数卷文献竟不幸被烧掉了。后世的人们不知道郦道元究竟还曾记录了什么。
  现在,我们只能从幸存下来的残文中,读到郦道元关于孟门瀑布的描述。他仅用一百三十一字,便将其水流冲交、素气云浮之景观,做成了千古绝唱,使后人扼腕叹息。
  孟门瀑布,即今壶口瀑布。据考证,其位置距当年郦道元造访之地,已北移了五千余公尺。
  西元第三个千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春夏之交,壶口瀑布浑黄的水流突然变得碧绿澄清。据在黄河岸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讲,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而水流今后还将变为什么颜色,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但壶口瀑布将在百年后消失的消息,却是由此间最权威的新闻机构发布的。
第二章 武夷梦
一、幼溪草庐
  明万历十一年(西历一五八三年),兵部右侍郎佥都御史陈省辞官人武夷,在五曲云窝大兴土木,“极亭台之胜”,构筑“幼溪草庐”·
  陈省,嘉靖己末年(西历一五五九年)进士,字孔震,福建长乐人。曾为御史,弹劾不避权贵。有一年世宗欲南巡,命工部张守直、太监袁享等往督工,并随心所欲摹画出宫殿草图,要其建筑,计费甚巨,国不堪此重负,而大臣们却都无法阻止。后来由于陈省上书力谏陈述利害,世宗才打消了此念。陈省因而有“一言回天”之誉。
  万历十一年,宰相张居正殁,因继承者与居正不合,而陈省又为居正所重用者,陈遂归道武夷。这本是中国官场之常情。
  陈省入武夷后,选中九曲溪畔的云窝,以建筑隐居之所,因自号幼溪,故为“幼溪草庐”,一意以闲赋诗酒为乐事。
  云窝为武夷山风光最为集萃之地。此地尚有朱熹所建著名的紫阳书院。为表达对朱子的仰慕之情,也为弘扬理学,陈省出资赞助,将衰颓的紫阳书院修葺一新,颇得四方学士文人的称誉。
  政治上失势的陈省,至此方感到慰藉,以为即便偏居乡野一隅,也有机会挽救中落的道统。
二、奇异的访客
  自修建幼溪草庐之后,陈省亦常在云窝一处石洞中构室读书,研修易经。他将此石洞命名为“研易台”。从此处,可见九曲溪蜿蜒流下,万壑千岩,朝云暮雨,为朱熹当年泛舟并吟诵棹歌之处。
  九曲溪汇入了哪条江河呢?陈省不知。但它最终要归于大海是无疑的。
  陈省在研易台也时常见竹筏在深涧中出没。他诧异此地竟有竹筏连翩如此。但初时,陈省并没有多加在意。
  后来看到竹筏上整齐地坐着奇装异服之人,每舟六至八位,皆身着古怪的红色马夹,俄顷又烟云一样逸去远方。陈省以为是仙人。
  竹筏流逝之后,碧绿清澄的九曲溪,竟暗暗泛出与那马夹同色的涡流,看久了便如若鲜血。陈省暗自心惊。
  一日,陈省来到溪边,忽见一人徘徊不止,也穿红色马夹。询问之下,竟是乘坐竹筏之人,上岸后迷了路,而竹筏已然离去。
  陈省和迷途者均对对方的着装和言语感到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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