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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10 韩松 (当代)
  喝江水长大的朴相哲,从小向往着这填海而成的奇异土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感到这世界与他的生命有一种前世的缘分。以前,他从来不曾想过著名的大河竟会落得这般的归宿,不变的海洋也会滋生如此的异样。
  而这归宿的极致,并不是创造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而是在赤水绿野之外,不经意导引出白天蓝云的奇观。前几次来安明镇,他的确是冲着大自然不可思议的这一面。但那却好像是一个神话。
  这神话以前数度被娓娓道来,但是近年却沉默不再重述了。然而,它带给安明镇人的影响或许是深入了内心,使他们更加沉着而固执,却不像对于外地游客那样,仅仅让他们惊叹和好奇一番。
  夜里,朴相哲心澜跃起,无法人眠,小禁幽幽回忆起数年前曾登临过的海滨观景台,那是为专门来看白天蓝云的游客们而设立的。他便干脆起身,步出宾馆,来到镇外,行至大河边。他爬上大堤,闻听河水呜咽呜叫,如同产出死婴的妇女在绝望哭泣。他哆嗦着点燃一支香烟,缓步中夹着快步而行,不一时已到达人海口处,却找不到观景台了,这才记起那是在河岸的另一侧。这时,他看见海堤上有一座寺庙伫立,细月下颇是窈窕可爱的样子。以前倒不曾发觉。朴相哲甚为诧异。蓬壶州的一切,都是簇新的,很少有与内地历史的联系,连文化也完全直接嫁接于海外。因此,这传统型制的寺庙实在很是稀罕。
  趁着皎洁而可以渡人的月光,朴相哲蹑手蹑足步入空无一人的寺中,却见正是一座佛寺。释迦牟尼的镀金像,与内地的并无任何不同。细胞融合体生命为何要在海边建造佛寺呢?他看见佛像前有一束刚刚焚燃的香。朴相哲默默注视了一阵,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猛一回头,看见山门前的台阶上溢满亮晶晶的水影,那足丰白得无法形容的月光在潺潺涌动。
  一瞬间,朴相哲觉出身处其间的这个世界的虚假。他大吃一惊,转身疾步而出,眼前的景色却使他精神一抖擞。黑赤色的大堤之下,雪原似的青翠海滩上跃动着一个苗条人影,如不安宁的夜游小兽。玄色短裤,洁白汗衫,月色与波光在矫健的身形上纷纷叠乱,哗啦啦作响,衬出一对剪影般逗人的乳峰。这卡通般的人体为暗暗泛红的宽阔大海所映衬,十足的性感。
  朴相哲重又感到世界的实在,才放下心来,遂快步走下海堤。他已看出是昨天游泳的少女。
  “嗨!”
  “嗨!”
  两人打了招呼,都为这不期而遇而笑了。
  “喂,姑娘,寺中那香,是你焚的吗?”
  “喂,朋友,你是来自另外世界的人吧。”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把安明镇之外的天地称作“另外的世界”,使朴相哲又好气又好笑。这确证了她的飘族身份,却不清楚她知不知道朴相哲是新世界的人?
  “姑娘,我在问那香是不是你焚的哩。”
  “另外世界的人哪,这样的问题,对于焚香人来说,又真的有回答的必要么?”姑娘心无杂尘地一笑,优美地一扬手,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正在轰然上涨的潮水,月光咔嚓一声在浪头上悸动了一下。
  “你信佛?”
  “我们安明镇人都信佛啊。游客与他全知道的。”
  “他?”
  “便是释迦牟尼。”女孩认真地说。
  “我却是第一次知悉。”朴相哲感叹自己的粗心无知,又问,“你怎么一眼看出我是另外世界的人?我与你们竟有那么大的差别,一眼能看出吗?”朴相哲一直认为,从外表上,外地人与蓬壶人还是看不出差异的。这个时候,朴相哲的潜意识中很想否定他与飘族间存在着的鸿沟。
  “当然看不出来,你以为飘族有那么大的本事么?但昨天我见过你,怒气冲冲的,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从镇政府大楼出来。有谁要吃掉你么?”姑娘顽皮地眨了眨眼。
  大概,全镇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和使命了,朴相哲却并不气恼,只是有些好笑。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又问。
  “捉住它们,放归大海。”
  朴相哲看见,许多小鱼小虾被潮头打上岸来,搁浅在沙滩上。姑娘逐一拾起它们,用力抛还宽厚无边、包容万物的大海——朴相哲的新家园。
  他心叹,飘族说不定几天后便要灭亡,而这姑娘却在忙着救助与己无关的生命。他愈发觉得这群人是无法理喻的了。
  看着少女活力迸射的生命之花在月光四耀的海面上最后地盛开,朴相哲强烈地感觉到人生的幻灭,心情不禁十分的紧张。
  “有一件事要问你。昨天,我看见你在河口游泳。听人说,那里便是白天蓝云曾经出现的地方,可是,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呢?”
  “你以为我们飘族人是在撒谎么?”姑娘脸色微变。
  “坦白地说,我是有些怀疑的。我曾经参加过观景团。我们在海边等待了十天,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是为发展旅游业找出的借口吧?”
  “那种事情的确发生过。我父亲便亲眼看见过。”
  像是捍卫什么,姑娘正色起来,言之凿凿。
  “这是安明镇——也是蓬壶州——最大的秘密。有许多通灵者都见到过,见得最多的是那些虔诚的出家人和居士。这颗行星上,只有在安明镇才能与这样的奇观不期而遇啊。那是宇宙向我们打开的一扇窗户。你须搞懂,我们飘族,是与普通人不同的人类。”
  朴相哲琢磨着她话里的意味,又问她父亲是谁。她说,她便是镇长的女儿。
六、新土地
  半个世纪前,第一批移民抵达了新土地。那时候,这里的土壤中还散发着咸湿的海腥味儿,这里的天空中还存留着海鸟的迁徙路径。人们定居下来,兴建了楼宇、街道和厂房,但也有不少人是来采桑、植棉和种田的。这是新农业生机勃勃的地域。一度,蓬壶州出产的农产品可以养活一亿人。
  由海上油田转产而来的陆上石油开采,也很快兴旺发达起来。当年人们在抽干边缘海时,在本州区划内预留下五分之一的水面,如今形成了收益丰厚的海产品养殖场。
  人口一开始并不多,因为人们难舍内陆故土,或者他们所称的“真正的陆地”。尤其是,一段时间有报道说,大规模地依靠大河泥沙填海造陆,改变了这一带的地理气候,地质和气象灾难都会很频繁。所以,这新土地一开始主要是细胞融合人的乐园。人类中有许多残疾人,因为身体上的缺陷,他们本是社会的弃儿,后来是通过生物工程技术才获得了新生。
  细胞融合人是新人类,与历史和传统的关联要小许多,因此开拓的不确定性并没有给予他们太大的压力。蓬壶州的每一个县、町、市、镇,最初都是某一种融合人的聚集地。其实,说是细胞融合人,他们也仅仅是嵌入了其他物种基因的少许片断,并没有整个地改变人属。他们看上去也跟普通人一样,只有刚刚研制成功的水栖人,才可以称得上真正的基因重组人,或“超人属”。
  安明镇是新人类最具代表性的聚居地。而安明镇人,也就是飘族,的确在兴建蓬壶州的宏伟过程中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如今连蓬壶州的州徽也都以飘族的族徽为基础。
  却说有一天下午,安明镇人正在忙碌地工作和生活着,晴好的天空忽然就变化了,像放幻灯一样唰地一下白云变蓝了,紧接着蓝天化作一块白色的大幕布。在这奇妙的天界上,蓝色的云彩梦幻般悠游,仿佛是一艘艘从天国里驶来的航船。整个的景象如果说是仙境,没有人不会同意。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的大河与大海似乎也惊呆了,刹那间自卑地凝固了它们的波涛。
  人们都冲出户外来看这奇景,整个安明镇和蓬壶州都沸腾了。电视台赶来拍摄,奇怪的是镜头中却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些照相的人们,获得的无一例外竞也是曝光的胶卷。
  壮丽景象持续了五分钟。随后几年里,奇观又发生了好几次。科学家从气象学的角度作了一些解释,认为是沧海桑田的变迁影响了大气运动,在海洋气旋的交瓦作用下,最后由光折射形成了这奇妙的效应,其实是海市蜃楼最为极端的一种。安明镇人却不以为然。
  他们认定,蓬壶州所处的地理位置,正好对应着宇宙中某个神秘的节点。想一想啊,那奔流了亿万年的大河,那出产了神龟之图的大河,忽然有一天被重新确立了归宿,便必然会激活冥冥中的机关。人们看见的是高维世界的真相。那是永恒存在的瞬时展现。那是佛之天国的暗示。
  此后,安明镇便成为全国观光者的目的地。然而,却还没有一个外地的游客,能够幸运地目击到那奇景。所以,现在要让安明镇人离开,他们是难以割舍的。白天蓝云才是他们真实的心动。那恐怕便是一种对所谓信念的固守吧。但在整个陆地都将要毁灭的情况下,在外地人看来,这又实在是过于迂直。
七、镇长的女儿
  又呆了一天,朴相哲仍然没有走。在与那姑娘交谈后,他的心情莫名地释然了许多。
  整个上午,他都在安明镇的街头闲逛,做出一副普通游客的模样。他挤进喧嚣的人潮,出入热闹的商店,也加入了讨价还价的行列,末了却什么东西也没有购买。但这样也使他心满意足了。
  当地人对他很是客客气气,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气氛。
  快接近中午时,他信步来到中心广场,看到这里人尤其多,正在围观十几个穿工作服的男人就着一个巨大的蓝色气球做测试。
  气球上有三个白色的大字:和平号。
  要在昨天,朴相哲还会笑他们幼稚。但现在,他却有了几分理解的心情。这大概是昨夜被那女孩的乐观、慈悲和性感所感染的缘故吧。
  正这么想着,就又看见了那女孩。她换了一身蓝色的牛仔装,英姿飒爽,像个假小子,娇叱着指挥男人们把一台螺旋桨推进器装入气球的下部。
  看着她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看着男人们都乖乖地照他的吩咐做事,朴相哲不禁微笑了。
  从旁边的人那里打听到,她的确是镇长的女儿,名叫贞子,毕业于外地一所名牌大学的人机科学系,现在镇政府的心理一技术中心任职。而这气球,便是准备用于去与怀特人接洽的。
  乘坐热气球去与驾驶核子飞船从太空归来的怀特人谈判!这真的是蓬壶人才具有的浪漫情怀啊。朴相哲渐然地情不自禁了。他驻足欣赏着贞子从不同角度呈现出的妙曼身影,看她像杂技演员一样摇摇晃晃攀爬上五层楼高的气球,去检查一根根缆绳。在天空中,少女仙子般若舞若蹈,神态却憨厚纯正。朴相哲很有些为她担心。但她却是一副对安危毫不挂念的样子。
  忽然,她一歪脑袋,看见地面的朴相哲,便对他大方地摆摆手,无邪地一笑。
  朴相哲心里一酸,目光从这美丽柔嫩的肌体上透过,看到了一具狰狞的白骨。
  这样的事情,如果他这个特派员不能触动转机的发生,的确将发生在几天之后。这一刹那他再复感到了一切均在无常中流转。
  “喂!”他忽然间有些冲动,朝上面唤了一声。
  “干什么?现在想看白天蓝云还早着呢。”
  “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朴相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邀请,心口嘣嘣跳。
  “另外世界的人哪,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少女使劲一甩长发,高高兴兴地说,脚下一滑,赶紧抓紧一根缆绳,又对朴相哲吐了吐舌头。
  傍晚,朴相哲以私人的名义,在大河边上的一处酒家宴请镇长的女儿。饭馆里人声喧哗,坐满了兴高采烈、吆五喝六的食客。而炮声是越来越临近了。贞子准时出现,换上了一袭毫无杂质的白色长裙,黑发垂至腰间,微带差涩,娉婷地走向朴相哲,与白日里相比,显现出优雅贤淑的另一面。
  因为姑娘吃素,朴相哲点了当地出产的香菁、衍菜、木桃等物。上次来蓬壶州旅游时,这些菜蔬曾给他留下极其美好的印象。
  “恐怕以后再难吃到这样鲜美的陆生食品了。”他暗暗叹道,心情微妙地想,这该不是最后的晚餐吧?
  贞子托着腮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朴相哲,嘴角绽出若有多重含义的一笑。这一笑使朴相哲怦然心动。这是最自然的笑容,他在安明镇已经看见过不少,但浮现在美丽的少女贞子脸上,却使人自惭形秽。他也因此戚然,知道她也是清楚命运的,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不在乎。
  他说:“我本以为你会拒绝我的,因为我事实上已是飘族的敌人。”
  “我倒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严重。至少你现在还不是敌人。我们不是一见如故吗?”
  “你就不怕你父亲?”
  “他就对你凶罢。我可是他的宝贝女儿呢。”
  女孩子骄傲地一扬头,双手往后分三次使劲拢了拢长发。
  然后,他们便随意地聊起来。他谈这几天来对大河的感受。他认为万里大河奔流至此,才充分传达出古代的意境。他还背诵了两首唐诗。他叹道,如果这一切失去,那将是无可挽回的。他觉得,无可挽回这个词,用在此时此地最恰当不过了。
  她的感觉却有些不同,她说,其实古人写大河的游记和诗词,相较于描述江水的,数量要少得多,这并非是用一语“不公平”所能了账的。这笔账要许多年才能了解呢。欠债的是南方人。而要说到蓬壶州,这里最缺乏的便是古恚。所谓古意,是外地游客尤其是南方游客自作多情的怀想,而在本地,更多是一种与新自然相拥而眠的安怡心情。既非孤岛,亦非大陆,这样的世界上,才孕育出了一份安详适意。
  朴相哲注意到她用了一个词:新自然。这是与新世界不妥协的存在吗?
  “大学毕业后,我本来也想过留在外面,但最终还是回到了镇上。我们出去的人,一般情况下都要回来的。除了我们体内那特殊的基因作怪外,也许真如你们外地客人所认为的,还要归结于白天蓝云的吸引力哟。”姑娘说。
  “可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啊。”
  “但我们每个人都相信,奇迹迟早还会眷顾安明镇的。”
  朴相哲这时产生了一种感悟:安明镇人之不愿离去,本与非陆非海的地理特性无关。而与其说他们是在期冀重睹奇迹的发生,还不如说是在寄望这景象后面某种神秘东西吧,这正如复活节岛上的土著,建立了怪异的雕像,让它们面朝大海,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天外使者的重返。
  可是,隐藏在现象后面的又是什么呢?
  他把这个问题向贞子询问。她略微沉思了一下,说:“这也是我久久思考的问题。”这时候的她,又显现出深邃和理性的一面,这使她浑身散发出成熟的妩媚。朴相哲愈发魂不守舍了。
  “你的父亲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么?”
  “我想也是吧。父亲最根本的想法是,宏大的海下新世界,与这新生的蓬壶州一样,终归不过是昙花一现。这才是世界的常态。人道和天道,终究是无法和解的,所以也就无所谓去不去了——这一点,是我猜到的,父亲本人并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她说这话时,晴朗的脸庞上浮现了一片隐约的阴云,右手下意识地飞快拨弄着一个坠在胸前的小小金佛。
  朴相哲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下来。他以前竞不知道,这才是安东亨镇长的真实想法。他为安明镇又增添了一份别样的感喟。令他困惑不已的却是:人道究竟在哪里,而天道又何处寻觅?
  女孩像是十分害怕这种冷场,连忙找话说道:“其实我早知道你。你是一位杰出的航天专家,如今竞要龟缩到海底,好没出息。”
  贞子被自己的话逗得噗嗤笑了,红唇之间绽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小小牙齿,玉兰一样秀气。
  “惟有你能说服你父亲。”朴相哲仍然难以从刚才交谈时忽然滋生的一种黯淡情绪中解脱。
  “喂,另外世界的朋友,你以为我会替你当差么?”“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为你父亲,为飘族。”“我在这里代父亲谢谢您的好意了。”
  “去见怀特人也是死,不下海也是死。你们明明知道这结局,为什么如此固执?”朴相哲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正在莫名其妙地回归到谈判时的境况,于是努力压制住越燃越烈的无明火。
  “难道,一定要完成救赎,才是人生的目的么?”
  女孩忽然间语调悲怆,人也局促不安起来,额上渗出珍珠似的汗滴。激动中的朴相哲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大声地继续说:“你难道就不想与你男朋友永远厮守吗?你们可以成家,生下孩子。那才是做一个女人的最大幸福!”
  “我没有男朋友!别扯这种愚蠢的事了。”姑娘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变了脸色。从这个动怍上,朴相哲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
  朴相哲吓了一跳,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粗暴。镇长女儿的心思,要比镇长复杂而敏感得多。朴相哲这才隐约觉察到贞子开朗外表下不可告人的苦衷和悲戚,却不敢追问。
  但他仅怔了一怔,便索性放开一切,道:“有些事情,我是忍不住要向你说了。我已成家了,但我爱人上个月征召去前线,已经战死了。我实在不想看到更多的不幸。”
  贞子的眼睛瞪大了。
  “而你抛下她去到海底?”她问。
  “是的。”
  “为什么?”
  朴相哲惨然一笑:“你去问你父亲吧。这里面的道理,我猜你父亲其实清楚得很,但在口头和行动上,却抗拒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世上最可尊敬也最可悲悯的人,是你的父亲哩。”
  姑娘吃惊地把眼睛睁得更大,仿佛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这顿饭,后半段吃得出人意料的艰难,这哪里是朴相哲的初衷?他明白,其实是自己不可理喻的紧张,才把本该轻松的谈话引向了过于严肃的讨论。他一贯不善于在女人面前表现得体,不懂得创作一些自然而诙谐的话题,讨得她们的欢心。
  为什么不能营造出他真正渴望着的氛围呢?朴相哲的整个前半生,便是在这样的矛盾和遗憾中度过的。他感到灰溜溜的,有些后悔着这餐扫兴的宴请。
  在旁边的餐桌上,安明镇的食客对他们频频侧目。
  接下来,他们像是两个急需填饱肚子的乞丐,匆匆吃完饭。朴相哲把姑娘送到门口,迟疑了一下,从随身的提包中取出一件八放跚瑚,说是送给她的礼物。
  贞子却看也不看。朴相哲有些着急,赶忙又取出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明晃晃的黑色石头。朴相哲说:“这东西名叫‘尸虺’,是海底的一种奇石,很难得一见的。”
  “尸虺”像是感觉到了女人的目光,体内闪射出一道墨绿色的光芒,姑娘如若面对热核辐射,身子左右晃了晃,抬起一只手企图去挡住眼睛。但她显然被怪石吸引住了。她犹豫了片刻,便接受了礼物,仿佛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这时,她才对朴相哲抱以歉意的一笑。
  朴相哲隐约地觉得,事情仿佛又有了希望。
八、最后通牒
  回到住处,朴相哲再次与海底新世界总部进行了联系。总部对他至今还没有撤离表示不安,并通知他,明天就是最后期限,已决定用一场人工海啸覆盖安明镇。时间定在上午十时。
  朴相哲大惊,放下电话,拨响了镇长女儿的手机。“就在明天,明天我必须离开安明镇了。”
  “谢谢你的奇石!那真是海底的么?看来海中也确有不错的东西呀。你干嘛急着要走呢?何妨再多呆两天。我回去后又仔细想了一下你说的,我会把你的好意,向父亲转告的。”
  “来不及了,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他们已决定明天实施毁灭安明镇的行动计划。”
  他希望这真实的消息能够通过她转达给安东亨镇长,以促使他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重新考虑安明镇的选择。
  她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喃喃说:  “明天?没想刭这么快。”
  他说:“你不要怨怪我。我一直在努力挽回局面。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明天,我真的要离开了。”
  他多么想说啊:你能跟我一起走么?
  她说:“就像做梦一样。”
  “什么?”
  “明天,梦就要醒来了,世界的真相到底如何,就可以看到了吗?”
  “你是这样想的吗?明天,你就不能跟我一起走吗?一定要为安明镇殉葬吗?”朴相哲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贞子说,声调完全变了。这时,窗外传来一连串的浩大声音,分不清是大河拍岸的惊涛声,还是集束炸弹在爆炸。
  那边沉默了。他此时流露出的至诚,必定使对方手足无措,竟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
  “谢谢你。”过了一阵,才传来贞子静若止水的声音。
  不容朴相哲多说,姑娘立即放下了电话。朴相哲又拨过去,贞子却不再接听。男人把话筒捏握了半天,手心一片汗渍。
  他在想,这个口信,会引发什么变化呢?
九、陆沉的前戏
  与贞子通话后,朴相哲便通知留在州城的崔光洙副秘书长,让他明天一早派直升机来接他回去。
  大半夜,他都没睡着觉,生着自己的气,好像这里所有的灾难,全是因他朴相哲而发生的。贞子清纯可爱的模样,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他后来才模模糊糊睡着了,梦中却在与一个矮壮的老男人决斗,争夺一名白衣少女。
  一大早,他便爬上宾馆楼顶平台。朴相哲不是来等待直升机的,而是要最后眺望即将陆沉的安明镇。
  安明镇仍保持着昨日一样的安详。全镇笼罩在一层纱帐般的海雾中,其间传出大河的低吟,却看不见河道甩向了哪里。这时,朴相哲看到无数炊烟袅袅升起。他为这里竟然会有炊烟而万分惊奇。
  不一时,便有卖早点的出来了。赶海的人、下田的人、采油的人也纷纷攘攘起来。街上响起了无数汽车的鸣笛。雾开始渐淡。
  朴相哲难以相信这竟是安明镇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天所呈现出来的真实。他不知道是应该可怜这些居民,还是应该钦佩他们。
  如若说与往日有所不同,那便是大街小巷均张灯结彩,仿佛欢度盛大节日。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涌向中心广场。朴相哲忙用望远镜看去。
  广场上人潮人海,隐隐传来了欢呼声。
  巨大的热气球稳稳地停在广场上,朴相哲看见,气球下方,人圈中央,站着一人,穿着紧身的黑色飞行服。
  从那玲珑而窈窕的身形上,他看出是贞子。她大概是特意化了妆,眉眼和嘴唇勾描得线条鲜明,致使男人产生了想亲吻和爱抚它们的冲动。
  她这分明是有庄重的出行。
  朴相哲的心头格噔了一下。
  太阳这时从雾气最浓处轻轻一挫身子跳了出来,光影像无数小动物一样停落在女孩安静柔和的双肩上,她的身形一下子水汽般朦胧起来,但转瞬间又忽然清澈透明了,所有的杂质都随着她的一抬手和一眨眼而纷纷地沉淀下去。这时的她如同一尊步人人世间的观音。
  朴相哲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已然忘我了。姑娘像在等待什么,在慷慨赴死的无畏神情后面,有一丝隐隐而深刻的忧伤。这只有朴相哲能看出来。
  他便生出无限的同情和怜悯,间杂着深深的敬仰与惋惜。
  他觉得,自己倘若能够苟且活到未来,安明镇的这一幕,怕是要令他夜夜失眠的。
  等太阳已不能用肉眼正视时,安东亨镇长来到了。全场又一片欢呼。
  镇长先在女儿的脸庞上轻吻了一下,便转身朝向大家,嗓音洪亮地发表了一通讲话,朴相哲却一句也没有听清。这讲话不断被掌声和欢呼声打断,使朴相哲在对镇长的敌意和尊敬后面,增长了一层醋意。
  然后,是镇民们一个接一个走到人圈中央,挥舞着手臂也讲了起来。他们慷慨激昂,大概是在作什么表态。过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说完了。朴相哲看看手表:九时二十分。现场安静下来,人们或坐或立,有人不时抬头不安地看看天空。
  气球却迟迟不升空。还在等待什么呢?但天上什么也没有出现。大雾已散尽了,一片蓝天白云。
  镇长脸上略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这时,朴相哲的手机响了,传来崔副秘书长的声音:“直升机还有一刻钟就要到达。”
  朴相哲很受感动。他原本想,崔光洙在接到他的通知后,恐怕不一定会来了。
  但紧跟着崔光洙的声音变得慌张了:“满天都是你们新世界的战斗机,封锁了前往安明镇的航线,他们好像不会让我过去。要出什么事吗?”
  不祥之感笼罩着朴相哲。他努力保持着镇静,说:“你赶紧用无线电告诉他们,你是来接我的。”
  过了一会儿,崔副秘书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这时,好像受到静电干扰,联系中断了。
  又过了一阵,朴相哲再次听到崔光洙急促的话语:“情况好像不对头……啊,不,不!”
  朴相哲的手机中响起了一声爆炸。然后,就什么都寂静了。他大声呼叫崔光洙的名字,已是再无回答。朴相哲的心沉了下去。是因为直升机上蓬壶州的州徽招致了战斗机的攻击么?这是他的疏忽。
  然而,他随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不是误会。新世界已没有工夫顾及他这个特派员了。
  他惊慌地去看手表。海啸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达。来不及了。
  他急忙跑下平台。
  朴相哲被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驱使着往广场方向疾走,恐惧、逃生、失望、报复,以及作为男人渴望着拥有什么或者证明什么的心理,交织成混乱的一片迷雾。
十、飞向天空
  广场上,正在举行又一轮仪式。
  安明镇的姑娘和小伙跳起了盛装的舞蹈。那是傩面舞,人们扮成了佛经中的天王形象,也有扮目莲尊者的。猛兽狂啸般的电子鼓乐奏得越来越心烦意乱,淹没了大河的水声和大海的涛声,所谓的人道与天道,也散发出十分不和谐的意味,却无人有心情和时间去扭转这种形势。
  一尊释迦牟尼佛像祓请了出来,由几个裸露上身的男人抬举着,一路颠荡得摇摇摆摆。人们围着佛像秒针一样飞快地绕圈行走,不断地向佛礼拜、敬香、洒水、献祭。锡白的太阳在头顶闪射出极不稳定的亮光,如一个快要爆炸的大氢气球。
  安东亨镇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神情愈发忧郁。
  他的女儿一言不发,站在气球边,与父亲相隔了十来米的距离。父女俩的目光始终避免对接。
  到了九时四十五分,舞蹈结束了。全场又一次寂无声息。
  镇长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他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女儿身边,父女俩忽然紧紧拥抱在一起。姑娘终于流出了热泪。镇长的脸却如若一面出水的黑石。
  足足过了两分钟,像是女儿先推了一把,两人才分开。贞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跨进气球下面悬挂的吊篮。释迦牟尼在一旁从容而优雅地观看着。
  人们热烈地鼓起掌来。贞子转过身,朝大家挥挥手,却没有再看一眼垂头不语的父亲。
  这时,四个裸着上身的漂亮小伙子走上前,用快刀麻利地切割系住气球的绳索。随着缆绳一根根嘣嘣裂响,气球稍稍倾斜,就要脱离地面了。
  但就在最后一根缆绳被割断的刹那,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个外地装束的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闪电般直扑气球,一跃跳进了吊篮。
  现场乱作一团。安东亨镇长暴怒地大叫:“谁?你要干什么?!”却被周囤人群巨大的声浪淹没了。
  热气球这时夸张地晃了晃它巨人般的身子,便艰难地拔地而起了。
  镇民们齐齐喊道:“呼嗨!”
  朴相哲从吊篮中往下看,见地面的飘族人挥舞着一丛丛手臂,又喊又叫,涕泪纵横。那些天王和目莲的扮相,显得颇为古怪滑稽。释迦牟尼像也歪斜着倒卧在地上。他以为有人要向气球开枪射击,末了却没有。
十一、打开的宇宙之门
  泪痕未干的贞子也被这突变惊呆了。她冲着朴相哲大叫:“你来干什么?”
  朴相哲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
  女孩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能把朴相哲推出去,便呜呜地哭了。气球很快上升到两千米的高空。下面的赤水桑田像是脑浆在集成电路板上流动,起伏着梦深时才有的景致。朴相哲心里说,永别了。
  此时,云层中出现了一簇簇黑点,在蝇蚊般缓缓游动,朴相哲知道那是新世界的飞行器。就是它们击落崔光洙副秘书长的那种利器。他警惕地注视着它们,一边对姑娘说:
  “你真的要乘这气球去找怀特人么?”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来旅游观光的么?”
  “我觉得,你还是跟我去海底新世界比较明智。”
  “你冒着危险呆到这一刻,就是要我背叛父亲和飘族?”
  “我不愿看到飘族从世界上一个不剩地消失。”“我说了,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这是自私的选择。”
  “如果我不跟你去,你这是要劫持我么?”
  “说劫持什么的,现在一切都晚了。我是要与你死在一起哩。”
  姑娘闻言,暗暗心惊。这时,两人共同看见新世界的战斗机已经呼啸着逼远了,连机身上的的三叉戟图标也历历在目。朴相哲心里一动,脸膛上赤潮爆发一般,腾地绽放出一片彤红的光芒。他满心满意地觉得,在死亡临近的时分,与这勇敢、执犟而美丽的姑娘同在,也可以无悔了。女孩也看清了男人的异样表情,心跳陡然加快了。
  一道激光柬射过。新世界的战斗机正在发出警告,要让气球返回。又一道激光束,几乎击中了吊篮。
  朴相哲眼睛眨也不眨,凝视着贞子。这时,他听见下面传来一片闷雷般的声响。
  他低头,便看见远方的海面出现了一道向西推进的水线。
  从这样的高度,其实看不清海啸有多么厉害,而仅可见一排整齐细致而缓缓移动的清秀红浪。因此,给人的感觉,这是何等温和的方式啊,如儿童在水盆中嬉戏。但是,很快,近海的建筑物和人工岛被摧毁了。跟着是防波堤的溃灭。大河泥沙堆积而成的堤防,实在是不堪抵御这种级别的人工海啸。七十米高的浪头间不容发地涌人了安明镇。沿岸的房屋倒塌了。但朴相哲隐约看见,广场上的飘族人并没有逃逸,而是手拉手排成了上百列长队,在镇长的率领下,雕魍般迎对这滔天巨浪。
  朴相哲再去看贞子,见她却没有观望下方,只咬紧嘴唇,扬起下巴,像要把虚无的天空望穿,直若那不屈的精卫一般。
  又一道激光柬差不多从贞子耳畔划过,她的长发顿时焕然飞扬。悲痛欲绝昀朴相哲一阵冲动,猛然把女孩拥人怀中。
  她猝不及防,但马上反应过来,用尽浑身力气挣脱,并紧倚在吊篮边缘,母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又舞动着乱扑了一下,女孩灵巧地躲闪开来。朴相哲便狼狈而知趣地放弃了。
  两人都尴尬着不再说话,也不看对方。如果这时是在陆地上,他们会朝相反的方向跑得远远的,但在这小小的吊篮中,便这么僵持着。
  朴相哲绝望而羞辱,只恨没有胆量从吊篮中跳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头顶上方有光芒一闪,天空哗地一声变成了纯净的玉白色,而云彩尽皆为宝石蓝所涂染。朴相哲和贞子都“呀”地叫出了声。这神异的天空紧紧裹挟着气球,使包括这一男一女在内的所有景物宛若童话世界。朴相哲心里一动,朝下看去,见浪头来到安明镇广场前,便凝固成了一堵高耸入云的水墙。此时,他又哪里知道,这其实并不是浪头的无端停滞,而仅仅是时间在这个环节上呈现出某种相对性呀。他又去看天空,见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打开来,左上方呈现出从没有见过的景象。白色的底版上,裂开一个杯口大的深窟,里面显露出一泓平静而遥远的星空。宇宙是白色的,而星星是蓝色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身边的女子,见她的形象变幻不定,走马灯一样,在老妇与少女之间转换。朴相哲满是惊喜和悲恸。这时,他从她惊愕的目光中,知道自己的形象也在急剧变化。但一会儿后,他却心如止水了。
  他想,佛祖挽救了大家。一切不过如此。宇宙在刹那间显现出了慈悲。
  白天蓝云的奇观仅持续了两三分钟,世界便恢复了正常。那天国池塘中的星空也隐遁了,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朴相哲看看前方,卸已找不到一架新世界的飞机了。他又俯瞰大地。安明镇广场上的人群已经不见了,惟余一片空地。千万吨级的大浪正在慢镜头般一寸寸砸落下来。过了很久,空前绝后的水势才抹平了整个安明镇及周遭的田野湖泊,这时便汪洋一片了,像是红墨水泼了个铺天盖地。大河没有作丝毫反抗,便心甘情愿地沉没在鲜艳如春潮勃发的大海中,消遁了它年老的波涛。
  安明镇也好,大河也好,如同那天国一样,也似乎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也许,这正是实际的情况吧?
  朴相哲和贞子在空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心中的紧张和敌意逐渐消散。
  “还要去谈判么?”过了好一阵,他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试探着问了一句。
  她不言,泪流满面。
  又一会儿,她才说:“你还要回大海么?”
  “我跟着你。”
  听了朴相哲的话,女孩从怀里取出那块叫做“尸虺”的石头,微微蹙眉,凝神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朴相哲,就把它扔出了吊篮。石头刚掉下去就像被黑洞吞噬,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气球下方一片红浪滔滔。高空中气流并不颠簸,他们悠悠然前行,感觉上却似乎是在往陆地方向飞。他们再没有遭遇到怀特人的飞行器。怀特人仿佛从不曾来过地球。黑夜降临了。他们困倦已极,便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在雄伟的星光下睡去。半夜,星星都在萦萦作响。朴相哲被这样的声音吵醒,睁眼看见灿灿夜云下女孩的睡相纯洁可爱,一条玉带般的银河悄无声息飘过她青瓷般的脸畔,他却不敢再有丝毫冒犯之心。
  第二天早上,下面仍是无际汪洋。又过了一天,赤水才开始退去。地面露出一些绿色的树枝。
  “我们降落吧。”贞子说,“我有些饿了。”
  他们的确远离了大海。而陆地仅仅是一望无陈的沼泽。铅一般的天空始终灰蒙蒙地低垂。看不见一个活人,也看不见一具尸体。
  在降落的过程中,贞子又开始无休止地哭泣。
  他们平安坠地之后,这才注意到,天上有两个太阳。植物并不是料想中的橄榄枝,而是一种以前没有见过的、枝头闪耀着绿色荧光的针叶树。他们还看见一头奇异的长角动物疾跑而过,状如佛经故事中的夜叉。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忽然女孩一下趴在地上,侧耳倾听,然后弹簧一般蹦起来,大声欢呼:
  “我听见了,父亲他们还活着!我早知道,宇宙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们——得救了!”
  朴相哲默默看着这意乱情迷的女孩,心境中交叠着明暗错杂的大片光影。那是碰撞中的无数世界因毁灭而新生时形成的尘晕。
  这时候,云层上有一些紫色光焰在小妖般轻轻跳跃。借着这陌生的亮光,两人看见,不远的山脚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寺庙。
  她在前,他在后,朝这新世界走去。
第四章 岸外
一、死亡
  小沪的弟弟在天亮前死了。这是两天中船上死掉的第五个孩子。小沪透过大雨如注的无数晨星的光线看见,死人的纤小身体正在飞快地变黑,薄薄的皮肤上浮出一串串珍珠似的白色水泡,肌肉几个时辰就萎缩得像是鱼干了。妈妈守在一旁,眼泪已经哭尽。
  自从海洋变成了红色以后,一种怪病便开始在船民的群落中流行。孩子们因为抵抗力差,成为第一批受害者。船医倾尽全力也束手无策。他们仅仅在死者的神经系统中检测到一种不见记录的孢子虫。
  小沪恐惧而伤心,觉得天空和大海都在昏晦着倾斜。弟弟活着的时候,小沪常常和他一起玩耍,那曾是多么快活的时日。而现在,十三岁的小沪也担心着这无常的灾祸或会很快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疾病是一大现实的威胁,而饥荒也成了严重的问题。渔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追踪到大鱼群了。冷藏舱的备用食物已被动用,以解决全船四百多人的吃饭问题。冷藏舱有二十六间,设计储鱼能力为五千吨,但实际保有量已经下降到了极限。
  说也奇怪,海洋变红之后,战争爆发以来,水中的鱼虾便一天天稀少了。
  船儿垂头丧气地驶离传统的渔场,规避进太平洋南部的一处狭小海域。原先常去的海区,都不能去了。那些地方,已经被怀特人辟为与陆生人生死决斗的战场。
  长相奇怪的怀特人据说是从月球上面返回的,但对于更多的情况,长期生活在大洋上的船民们并不清楚。偶尔也能看到怀特人的菱形飞行器从天际嗖嗖地掠过,但水手们目前还不十分害怕,因为知道它们暂时还顾不上理睬渔船。怀特人正忙着清除来自大陆的残余抵抗力量,另外他们似乎对一切湿润的事物有着一种天然的畏惧。
  太阳升起的时候,大人们按照海上的风俗,把死去的孩子用白布包裹起来,扑通一声扔进红得让人发昏的海里。大海一眨眼间变成了令船民们感到分外陌生的世界,这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这时,船长瘦削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他面色阴沉地注视着小沪的妈妈。她是他诸多女人中的一个。忽然,明净的海平线上静悄悄地冒出几只船桅,却不知道属于哪个家族。
二、“富海”
  小沪出生在“富海”号上,他从来没有见过陆地。他的全部人生都是与海洋联系在一起的。
  “富海”号是一艘很大的渔船,已经在海上航行了近半个世纪。这个家伙全长一百八十八米,宽二十六米,吃水六米,排水量达到一万四千吨——但还不是人类建造的最大渔船。
  海上社区是一种奇妙的存在。一切都有序而严谨。工作区和生活区有规律地布置在前舱的二、三、四号甲板处,复杂的指挥中心占据了三层楼的五个舱室,而导航室则位于宽阔的船桥前端靠右舷的地方。驾驶舱后端四分之一的位置安排着船长室。
  在海船上,饮食的重要性不容忽视。厨房和餐厅紧挨着第三储藏室,特级厨师在这里烹饪世界上最美味的各种海鲜。船民们的主食是鱼类和海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其他的肉食。甲板下层有一座拥有十五张病床的医院,除了门诊室和手术室外,还有一个牙科治疗室、一个X射线室和一个化验室。学校、图书馆、娱乐中心、托儿所、修理厂、禁闭室以及神庙,虽然都只能称作是袖珍的,也都一样不缺。
  “富海”号上的船民属于一个家族。每个男性船民都配备有专门的住舱,女船民则与孩子们生活在一起。男人们通过“窜舱”的方式与女人来往,生出来的孩子不认得父亲。为了避免近亲繁殖,不同家族的船只也定期在海面上实行性的交换。男孩子长到一定年龄后便要离开母亲,被分配一个专门的住舱,这样他就要成为一名见习水手,参加繁忙的船务活动。由于资源的关系,控制人口是船上一项自觉的行为。
  渔船实行半军事化管理,除了高级船员,普通船民的用餐、洗浴、如厕和娱乐都在公共设施中进行。不定期的培训以及经常举行的宗教活动和水手大会,也都为着培养大家的集体观念和服从意识。船上不发薪水,人们过着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生活,只是在最近资源减少后,才在配给制度方面进行一些调整。
  为适应长期的海上漂流生活,“富海”号被设计成一艘多种作业渔船,即从事一种以上捕捞作业的渔船。它可以实行拖围流钓兼作,以此适应渔业资源季节性的变化,最大限度满足船民的需求。渔船采用了历史悠久的双甲板型式,宽阔的上甲板尾部和两舷用作大型围网或尾拖作业,也可用作放流、放钓,而首部二层甲板有着较大的面积,用以布置起流和起钓等机械装备。这种布置既解决了尾部上浪,又起到了首部遮蔽风浪的目的,而且由于二层甲板距水面较低,减少了船首运动对网具的影响。
  与同类型船一样,“富海”号还拥有一个用来减少纵摇和阻力的流线型球鼻首,这可以使船在前进时推开较少的水并使经过整流的水流流向变螺距螺旋桨,可以改进总体性能和减少能量消耗。当初建造这艘船的时候采用了许多先进的工艺,船体是铝合金的,仅在部分位置使用玻璃钢。动力装置是一台二十六兆瓦的海水氢动力轮机,通过两个减速齿轮箱与推进轴相连,双轴推进的总功率可达五十二兆瓦。主机的剩余功率还可以供给发电机、拖网绞机、制冷机和海水淡化器使用。“富海”这个名字,据说是一位有着深厚历史修养的人给取的。那原本是二十世纪初期中国从日本引进的一艘手操网渔轮的名字,代表了中国机动船渔业的起始。但如今的“富海”号已经老朽了,它正在艰难地度过自己的暮年。而它所印证的海洋,也已名不副实。这便是小沪这一代孩子所要面对的现实。
三、天妃娘娘
  吃早饭前,船上举行了祭祀天妃娘娘的仪式。该仪式近来也疏于举行了。疾病和饥饿使水手们倦怠而懒散。但也正是疾病和饥饿,使水手们重新忆起了天妃娘娘,忧虑着这一切的灾厄都是缘于她的惩罚。
  天妃娘娘是一尊高聚物塑像,安坐在船桥上一个特别舱室里,那便成了船上惟一的神庙。小沪以前多次参拜过天妃娘娘,见她虽为女人,却仪表堂堂,颜容尊贵。这好看的女神仙头戴珠冠,身披绯衣,脚踏云履,手按龙形凤辇,前拥白马将,后有千里眼之神、顺风耳之将、青衣童子、侍从判官等一干人簇护,可以说是威风八面。
  全船四百多人,除了病重的,不分老少,排队逐次走进作为神庙的舱室,把鱼干、藻酒、香炷供奉在娘娘的面前,并作揖下跪。这里面,小沪最熟悉的人,除了母亲外,还有着好些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
  这是船上最隆重的仪式。连船长、大副、二副、三副、渔捞长、轮机长、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报务长都不得缺席。这时,船儿便暂时地处于自动驾驶仪的控制下。排着长龙的人们一边走,一边口里念念有词: “英烈天妃,善庆明时;游行三界,遍察灵祗……”
  小沪在队伍中一步步挪动,却走神了。他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刚刚吞噬掉弟弟尸体的红色海洋,想象着那便是天妃娘娘的家园,人不禁发起呆来。这时,头上挨了一下。
  “找死啊,专心一点!”
  是母亲在呵叱。于是,他才跟着大人们念叨起来:“……施人者爱,谋人者追;一心归仰,万物咸熙。”他却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大家为什么要对一个女人这样虔诚。
  在祈祷的过程中,天妃娘娘一直安稳地端坐着,微笑着沉默不语。水手们相信她已经听进了大家的祈愿。仪式草草结束了。人们重新打起了精神。这时,船上那架破旧的直升机摇摇晃晃地起飞了,它是前去寻找鱼群的。
  也许是天妃娘娘真的显灵了吧,中午时分,无线电从空中传来了好消息。
  七度海域发现有大群鱼类活动!
  大人们的脸膛上泛出兴奋的光彩。船长下达全速前进的命令。“富海”号很快加速到了二十二节。这时,水手们站在两舷看去,见还有一些渔船也在急急地往同一个方向赶路。
  早年间,侦测鱼群,除了动用直升机,更多还要依靠安装在绕两极轨道运行的卫星上的专门观察仪器。该仪器用六个可视的和两个近红外成像频道作大范围的观察。这种观察甚至能鉴别包含在浮游植物细胞中的叶绿素水平。一台置放在船长驾驶室里的计算机通过运行特种软件来显示探鱼图。
  通常,一幅探鱼图可以覆盖十八度纬度×十八度经度的范围,或大约四百万平方公里的海面,并向船长提供精确的海图,显示出周围状况的全景。这使船长可以决定在哪里布置渔具和诱鱼装置。
  但是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不要说观渔卫星,就连导航卫星,在怀特人的飞船进入地球轨道的时候就全部被摧毁了。全球定位系统、劳兰台组、奥米伽台组都成了一些无意义的词汇。只能依靠磁罗经、电罗经和雷达作导航工具,奔赴所剩无几的渔场了。
四、争夺
  船开了整整一天才驶入七度海域。刚一到达,大家的心都凉了。只见这一带的海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渔船。从飘扬的旗帜上看,分属好几十个家族。
  连小沪也十分吃惊。自打出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渔船聚集在一起呢。大海怎么可能养活这么多人呢?迟到的船只,急急地往核心区域钻,要去争抢下网的最佳位置。但是,跑在前面的几艘渔船很快停了下来。这是因为受到了别的船只的拦阻,原来是早已占据了有利地形、正在大肆捕捞的那些家伙,不许后来者进入。
  “容纳不下了,你们请回去吧。”
  “好不容易才赶到了,凭什么嘛。”
  “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这可不行,海洋是大家的,谁都有份。”
  “兄弟,好话不听,可不要怪我们了。”
  “这话应该是我们说的哩。”
  说罢,被阻拦的船只便开足马力,硬要往里面冲,而挡道的船,死活也不让路。
  轰隆一声,坚硬的船体便碰撞在一起,一艘船的船头撕裂了另一艘船的船身。立时便进水了,船儿歪斜着迅速下沉。水手们哇哇乱叫,跳进了海里。
  趁这乱劲,“富海”号才从一边绕了过去。水手们发现,他们几乎是在无数船只组成的迷宫中穿插迂回。附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那是几条船为争夺最佳捕捞点发生了冲突。海面上不断传来水手被击中时发出的哀号。
  顾不得那么多了。小沪看见,本船的拖网作业开始了。 “富海”号是一艘全功能渔船,可以同时实行横桁拖网、舷拖网、尾拖网和双支架拖网等多种作业。此时,渔船稳住航向,在慢速前进的同时,将网具放入水中。罗网张开了,又投放出网板。为了防止网板在水底倾倒,在松放曳纲的过程中采取了时放时停的办法,曳纲放出的长度约为渔场水深的四至六倍。捕鱼声纳和网位仪也在紧张地工作着。
  这时,渔船的速度下降到三至四节。由于捕鱼现场一片混乱不堪,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富海”号的作业因此是在极其匆忙中进行的,还不到一个小时便起网了。此时,渔船微速前进,巨大的卷扬机欢快地呜叫着,依次绞收曳纲、网板和手纲,最后绞起拖网网袖,起重吊杆则顺次起吊网囊。
  一名赤裸着上身的男水手上前将网袋的开门绳子拉掉,渔获便哗啦一声铺满了后甲板,最多的是鲳鱼,还有鳕鱼、箭鱼、黄鱼、马鲛和鳓鱼,只是不见金枪鱼。大的足有十几公斤,梭子蟹也在乱爬。很久没有见着这么多的鱼了,人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然而,笑容很快便凝固了。原来不少鱼的下颚部严重溃烂,腹部的皮肤和臀鳍多有擦伤,胸鳍部位发红。死鱼张着嘴巴尸体僵直。许多鱼儿的形态都发生了变异,人们不再能识别出它们的品种和类别了。
  鱼类也许可以承受孤立的环境压力,却难以抵御由于水质恶化和海洋变异所导致的慢性伤害。毫无疑问,红色海洋正在给水生生物带来一场劫难,而这显然不是人们可以事先提防的常规灾祸,比如赤潮。“富海”号的水手虽然经验丰富,也无法对此做出合理解释。
  估计有一大半的鱼,并非船民们需要的——渔业界称之为“垃圾”。这些不能利用的尸体,就不得不丢弃在海中。辛苦的劳作又白费了。
  小沪听见,船长在气急败坏地咒骂: “这该死的红色海洋!”不过,好在还有一部分鱼儿可以加工食用。
五、海盗
  忽然,外围的一圈船只骚动起来,有的船上响起一长两短的尖锐鸣笛,声音惊惶而刺耳。
  “是海盗。海盗来了!”“富海”号船长的脸色骤变。
  围聚在一起的渔船无头苍蝇似地一哄而散,但仍有一些刚才没有机会进入潼场的船只,看到出现了空隙,便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他们要赶在海盗逼近之前,捞上几网。
  “不要命哪!”
  “简直疯了!”
  “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小沪听见,大人们在惊呼和悲叹。在十三岁小孩子的内心,忽然滋生了一种强烈的生不逢时感。
  海盗船很快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一共有五艘。它们开进的姿态像是格外的小心翼翼。很快,它们的队形分散开来,单船突人渔船的行列,开始放肆地追逐各自瞄上的目标。海面上闷响了数声,升起几簇烟火。有几艘正在捕捞的渔船被海盗们的炮火击中了。
  “富海”号一边匆匆收网,一边夹杂在船群中疾速逃离。不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即将收起最后一网时,一部分网钻到船底下绕上了螺旋桨。“富海”号顿时失去了一半的动力。
  这时,站在后甲板的小沪回头看去,吓了一大跳。一艘暗灰色的大船就紧紧跟在后面。
  是一艘年代久远的旧式驱逐舰,是利用日本海上自卫队退役多年的“村雨”级改装成的海盗船。军舰歪歪斜斜地驶过来,虽然是过时的船儿,速度仍然快过了渔船。
  很快,海盗船就在“富海”号的左舷平行着了,都看得清军舰甲板上的导弹垂直发射装置和七十六毫米炮了。虽然导弹早已经断掉供应,发射筒成了摆设,但火炮仍然是可以使用的。油漆剥落、锈迹斑斑的舰桥上面,海盗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
  “抄家伙!”小沪听见,船长通过扩音器,厉声下达了命令。
  为应付紧急事件,“富海”号上也备有轻武器。男人们急忙拿起冲锋枪,守候在船舷边。而妇女和小孩都躲入了舱内。海盗船慢慢地朝着渔船靠近。现在看得更清楚了,几十个海盗戴着眼罩,手持突击步枪和火箭筒,笑嘻嘻地站在舷边,看样子,根本没有把“富海”号放在眼里。
  渔船船长一声令下,舷边便吐出一道道火舌。子弹纷纷打在军舰的钢铁舰桥上,四射出生动有趣的火花。海盗们对这样的场面却像是见惯不惊,跳着脚舞蹈一般闪来闪去。
  忽然,军舰上两座密集阵速射炮开始了呜叫。“富海”号上层建筑的一角发生了连续爆炸。有十好几具人体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翻着斤斗飞进了大海,溅出血红的水花。抵抗的枪声迅速地寥落下去。
  海盗船终于靠拢了渔船。海盗们摩拳擦掌准备跳帮。“富海”号上又有两名水手奋不顾身地抄起消防水龙头,站在舷边向那军舰喷去。强劲的水流把一些跃跃欲试的海盗冲倒在甲板上。
  但是,这两名勇敢的男人——“富海”号上的轮机手和舵工——立即被驱逐舰上射来的子弹打倒了。
  放下武器,否则将击毁你们的渔船!”海盗船上的扩音喇叭在哇哇乱叫。
  大家把目光投向船长,期待着他下达新的命令。但船长面色惨白。他首先扔掉了手中的枪。
  这样一来,水手们都失掉了斗志,也纷纷放下了武器。在海洋上,船长的意志也便是大家的意志。
  海盗们一个个身手矫健地跳过来,体现了一种藐视一切的精神。小沪从舱门的缝隙间偷眼看去,见他们都是身体结实、肌肤紧凑的男性年轻黄种人。小沪在惧怕中也不禁感到一阵亢奋。
  持枪的海盗们来到渔船上,便傲慢地走来走去,大声喝骂着,用绳索把“富海”号上的男人拴在一起,统统赶到后甲板。海盗们说着日语、泰语和菲律宾语。不一会儿,女人和小孩也被“请”了出来。
  海盗们命令女人和孩子把淡水、鱼干、鱼油、海藻等物资搬运到军舰上。刚刚打上来的鲜鱼,也毫不留情地被掠夺走了。
  忙了三个时辰,这项工作才做完。这时,像是海盗头目的家伙,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少女——那正是小沪的一个姐姐。海盗头目剥掉了她的裙子。初次见到女人的裸体,小沪一阵目眩。
  这时,“富海”号的一个男水手发出一声狂怒的大叫,竟挣断了绳索,向海盗头目扑了过去。那正是小沪的一位哥哥。但他刚刚跃起在半空中,便被另一个海盗挥起一刀砍掉了脑袋,身子像一条大鱼似地栽倒在甲板上,扑腾了几下,就一动也不动了。船民们看着都敢怒不敢言。
  小沪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那血淋淋的人头,却奇怪地不感到怎么害怕,只是像在看一件从未见过的稀奇玩具。当着众人,海盗头目把小沪的姐姐强暴了。然后,他一挥手,其余的海盗一哄而上,每个人都拉出一个女人,其中也有小沪的妈妈,她已经晕过去了。
  发泄完兽欲后,心满意足的海盗们便准备离开。临行前,还朝大家笑着招了招手。
  海盗走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船长有气无力地说:“还好,海盗没有杀死更多的人,这已经不错了。女人们,快把衣服穿上吧。男人们,各就各位,清理好那该死的鱼网,准备开船。”
  大家一言不发,拾掇了尸体,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海盗的军舰这时已经开出很远了。忽然,小沪的大脑中涌出一种通常只有孩子才会生发的预感。他恐惧地疾跑回舱里,一头钻入妈妈的怀中。
  “富海”号还没有起动,便有人看到海盗船的前甲板有亮光一闪,原来是主炮开火了。渔船左舷的水面上升起一股冲天的水柱。紧跟着又一颗炮弹掉下来,落在人堆里,轰地炸开来。然后又是两颗,分别命中了直升机库和储氢舱。
  像“富海”号这样的大船,几颗炮弹也炸它不沉。但它已在大海上行驶了半个世纪,船体虽经多次维修,但结构早已老化,再加上炮弹引起液氢燃料的爆炸,庞大的船体整个被炸裂了,很快便开始下沉。全船的人都在惊呼、惨叫和痛哭。慌乱中,妈妈把救生衣给小沪穿上。这时,海水已经漫上了甲板。
  小沪掉入水中,便被浪头打远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火光熊熊的渔船把尾巴翘了起来,大头朝下往水底钻去。“富海”号永远地消失了。
  小沪昏沉沉地漂流着。不久,天黑了。小沪抬眼一望,便看见无垠的星空很低地铺在头上,竟是那样的璀璨。红色海洋闪烁着撼人心魄的光芒,像一张耀眼的波斯大毯在起伏,小沪仿佛置身于一颗陌生的、完全由水构成的星球。天上有一些星星在轻快地飘动。那大概便是怀特人的飞行器吧。传说他们比海盗更加恐怖。但小沪此时却没有这样的感受,只是觉得一切都美不胜收。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了船儿的气笛声。他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丧失了知觉。
六、“凤江”
  救小沪的船,名叫“凤江”号,是一艘由拖网捕虾船改造成的多种作业船,在渔业鼎盛的时期,该船曾与“富海”号、“贵海”号等船舶组成一个渔工贸联合体,在大洋上风光一时。
  “凤江”号船长一百四十八米,宽十九米,吃水五点三米,排水量八千八百吨。同“富海”号一样,也是一座小规模的自给型海上城市。现在,全船有船民三百多人,大部分属于同一个家族。
  小沪在这艘船上居留下来,疗治身心的伤害。船上还收留了不少像他一样的落难者,里面却没有小沪认识的人。
  不久,小沪可以自由活动了。他刚开始还想念着母亲、兄妹和“富海”号上的水手们,但过了一阵,便不再想了。在如今的海洋上,死亡已是一种见惯不惊的结局。大人小孩都习以为常了。只是,此刻的小沪,感到格外的孤独。
  在“凤江”号上,一切程序都跟“富海”号大同小异。小沪随着它,又开始了海上生活的新旅程。然而,大鱼群却仍然是难以遇上。
  与“富海”号一样,“凤江”号也是高度自动化的,捕鱼、清洗、称重、分类加工、输送、包装冷冻都由计算机控制,形成了封闭流水作业。船上装备有先进的鱼肉采取机,适用于去头、去鳞、去内脏的海鱼采肉,并将鱼肉和鱼骨、鱼皮等分离。它每小时能生产一千五百公斤鱼肉。鱼丸成型机的作用是制作出规格不同、大小均匀、圆度要求较高的鱼丸。鱼肉精滤机则可以将采取的鱼肉中的筋、骨刺等杂质滤去,以提高鱼糜制品的质量。海水制冰机,则以海水为原料,也以海水作为冷却介质,进行快速制冰,以满足渔品保鲜的要求。
  鱼,是船民们的基本食物。在大海上,一切都是自给自足的。每一艘船,便是一个封闭的社会。人在船上出生、长大,一直到老死。这里面见过陆地的,仅仅是少数人。但这种生活,今后怕是难以为继了。
  是啊,如今流水线冷清了,鱼类已成了一种奢侈品。“凤江”号一路上不断遇上落难的渔民,刚开始还积极救助,到后来也顾不过来了。也是的,救上来了,拿什么给他们吃呀,自己还在挨饿呢。
  一天晚上,小沪忽然惊醒。他觉得船在上下直跳,而并非是横摇了。他连忙凑到舱口,朝外面看去,只见一排排的巨浪压过来,而附近的一条船,一会儿在头顶上,一会儿又被巨浪吞没,甲板上不知是雨还是浪花,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么恶劣的海况。船员们说这风足有十一级。
  这时,小沪真正体会到了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去抗争一下。他觉得反正没有希望了,就又躺在床上,去等待命运的裁决。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小了下来,小沪庆幸自己还活着。
  就这样,又挨过了一些时日。拖网、围网和张网都难以捕到鱼。人们又开始钓鱼。这是沿用了多少万年的老法子啊。只是,钓竿如今是用玻璃纤维和合成树脂制作的,钓线则是锦纶单丝,其直径还不到一毫米。装绕线轮的钓线长度可达五十米。另一种不用钓竿的方式是延绳钓,通常是在早上放钓,白天和晚上收回,大部分延绳钓线在黎明时放下,其中有百分之二十五是在太阳升起后放下的。
  然而,收获却十分的稀薄。海鸟倒是捕获了一些。这些同样饥饿的倒霉飞禽被水中的饵料吸引住了。
  偶尔也有惊喜的时刻。一天傍晚,甲板上忽然响起少有的欢呼声。有人在大叫:“捕着鲨鱼了!”小沪连忙跑出去看,但是鲨鱼还没被拉上来,大家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鲨鱼拉到船边,但是因为太大,在临时加固了吊杆之后,才把这个家伙拽上了甲板。
  鲨鱼足足有六米多长,五吨多重,占据了后甲板的一大片位置。现在它已经没有了在水里的威风,眼睛乏力地一翻一翻的,皮肤无助地歙动着,因为它是软骨鱼,所以出水之后就没有了力气。小沪俯下身,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皮肤。看上去很光滑的皮肤,竟然像水泥墙壁一样非常的粗糙。但他这回没有看到鲨鱼的牙齿。
  已经很久没有遇上鲨鱼了,所以大家都像见着了新奇事物一样兴奋不已。鲨鱼成了当天的美餐。
七、历史
  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里,“凤江”号下了双锚,小沪与全船所有的孩子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听一位老人讲课。学校很久没有开课了。这堂课的内容有些不一样。是由船上年龄最大的男人讲诉船民社会的由来。这种事情,通常要留到等孩子们稍大一些的时候再讲,但是如今海洋发生了变异,等不及了。
  小沪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的先辈过去都是生活在陆上的,那个时候海洋上涌动着盛大的鱼汛,人们总是兴高采烈地忙着出海。
  然而,慢慢她,出海的天数越来越少了。
  那是因为海洋中的鱼少了,而这是捕捞过度的结果,同时海区受到了严重的污染。赤潮时时作孽。国家开始实行休渔制度。每年伏季,连续四个月,渔民们都呆在岸上,不能出海了。
  但休渔也不能挽回渔业资源减少的颓势。大陆附近几个边缘海一年的海产品出产量,远远赶不上捕捞量的增长。每当休渔期结束,大批渔船抢着出海的那股疯狂劲儿,把赶到现场来采访的新闻记者都吓坏了。
  当时,人类的捕鱼手段已十分先进。地理信息系统(GIS)、遥感信息处理系统(RS)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GPS)技术等都被广泛地应用于渔业生产、科研和管理等方面。气象、海况和渔况预报,鱼群探测,渔船导航以及海上生产作业,都是高科技装备大显身手的场合,捕捞效率大大提高。但是,对于亿万年来过惯了悠闲生活的海洋生物来说,却意味着前所未有的灾难。
  近海的鱼都被捕完了,在这种情况下,大马力船到外海捕鱼便成了常事。也就是说,要进入公海或者别国的海域争抢资源。这样一来,便频繁地发生国际渔事纠纷,结果是不少渔民被对方抓走了。
  事态越来越严重,国家之间便签订了协议,对进入各自海域的渔船数量进行限制。
  捕鱼于是就更加困难了。渔民们分成了两拨。一部分上岸后从事起水产养殖业,或干脆做起了与渔业完全无关的事情,比如种地和当建筑工。另一部分则驾船去到更远的海区——最远的去了七千海里外的马绍尔群岛,不少人置国际渔业组织的禁令于不顾,进行着冒死的偷捕。
  天长日久,这些去到远洋的渔民,慢慢地习惯了长年流浪在海上的生活。他们的渔船也越造越大,最后出现了“富海”号这样的家族型船舶,他们便以船为家,疏离了与大陆的联系。他们中的一些人则变成了海盗。
  原来,那击毁“富海”号的暴徒,早先也跟大家一样是渔民呀。小沪黯然地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成为海盗呢?讲课的老人,属于第一批下海生活的人。他似乎仍在缅怀旧时的光景。
  “海洋养成了我们强悍的性格。这世界上,最无畏的人类,其实便是渔民呀,可是我们却再也不被陆地上的居民所了解。”老人说着,眼眶好像湿润了。
  小沪却悲哀地想,现在怀特人来了,海洋变红了,渔民像死鱼一样,就要成为垃圾了。
  “你们无论谁活下去,一定要记住我们船民的历史呀!”老人的声音一下子尖了上去,歇斯底里地有些像个女人。在座的孩子们都面无表情,咬紧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八、水栖人
  小沪在“凤江”号上结识了一个新的伙伴,他名叫小浦,仅比小沪大一岁。他也是在一次海盗袭击中幸存下来的。他那个家族的渔船名叫“明珠”号,一年前就沉没在海底。
  两个孩子常常趴在舷边,整天整天地看着波涛起伏的大洋,想像着那已成为海底渔礁的大船。他们发现,水层之下有时会爆发出一种神秘的金色闪光。小浦便说:
  “你知道吗,这下面也有人居住呢。”
  “你说海底有人吗?”小沪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是的。‘明珠’号的船长就是这么讲的。他在海洋变红前上过陆她,那时候陆生人正筹谋着要到海洋下面去生活呢。他们修建了巨大的海底城,你都想象不到那有多大。”
  “啊呀,有这样的事啊。陆生人真了不起。”自从那天听了老人的讲课后,小沪便对陆生人的生活感到了神往。
  “船长还说,有空要带我下海去看一看。可惜,他被海盗打死了。
  “真有这样的事情的话,我也想下去看一看。”“那我们一块儿下去吧。”
  “可是,怎么去呢?”
  “光这么游着肯定不行,要穿潜水服的。”
  “怕不可以吧,大人们知道了会骂的。”
  海洋变红后,渔船便严禁人们随便下海了。但好奇的孩子们却跃跃欲试。
  “不怕,我们偷偷的。”
  就这样商量定了。一段时间以来,船上的秩序和纪律早已废弛,偷一两件潜水服还是很容易的。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小沪和小浦穿卜潜水服,攀着船帮下了海。
  他们一直下潜到五十米深处。借助头盔上的照明灯,他们看到成批死去的鱼儿、贝类和海藻,却没有见到什么海底城。他们想,这是潜得还不够深的缘故吧。渔船上备有潜水钟,可以深入数千米的海沟,但孩子们却不懂得如何操作。他们后来又多次下去。哪怕见不到海底城,遇上出来串门的水栖人也好呀。但是,除了无以尽数的死亡海洋生物,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终于有一次,他们刚刚浮出海面,便看到大人们驾着小艇着急地找了过来。
  他们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潜水服也被没收锁了起来。
九、禁忌的话题
  孩子们擅自下海的事情,引起了大人们的不安。他们困惑地议论着这起事件。
  “难道,连他们也知道了吗?”
  “水栖人的事儿,怕是瞒不住的吧。”
  “可是,有必要告诉孩子们这个吗?”
  “还是不要吧,连我们也不能确切知道陆生人是否真的下去了呢。”
  “我们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一看呢?”
  “那是陆生人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早已断绝了与他们的往来。”
  “但是,也许今后某一天,我们说不定要下到海底去生活呢。海面的情形是越来越糟糕了。”
  “太晚了。他们不会接纳我们的。”
  “但是,孩子们呢?想一想他们未来的生活吧。”
  这样的讨论,照例是没有结果。大人们虽然也想把自己知道的一星半点有关水栖人的事情告诉孩子们,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长期脱离大陆而终年航行在海上的水手们,心头萦荡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顾忌和惮畏。然而,既然同处一个大洋,与水栖人世界的交错,却不能说想避开便避开。
  有一天,又远远地看见了怀特人的飞行器。那菱形的家伙,从云层中嗖地一声钻出来,这回直接扑向了渔船。这样的事情,以前还没有过啊。
  像见了海盗,聚在一起的船只又四散开来,各自逃避。
  但哪里又跑得过飞行器呢?那家伙玩似地追了过来,悬停在“凤江”号上层建筑的上方。大人们都变了脸色,小孩子却没有那么惧怕。小沪好奇地看见,金属飞行器的下部有一个不太大的圆型开口,一眨一眨地闪射着鬼绿色的火苗。而其上部则有一排椭圆形的舷窗,里面透出金黄色的光亮。
  “这回怕是完了,。”小浦在边上带着哭音说。
  连小沪也听说过,怀特人比海盗更加厉害。他们的飞行器能发射出一种致命的光束,可以瞬间融化掉陆生人暴露在地面的城市。
  “凤江”号干脆停下不行驶了。海面静悄悄的。其余的船只在附近紧张地观望着。
  忽然,菱形飞行器下部的那个圆口处爆发出一片红色火花,一道让人眼睛也睁不开的白色光束斜刺里地射了下来,大家一片惊呼,转身便往船舱逃去。但那道强光并没有命中船体,而是落在距离船舷几十米外的洋面。海水顿时沸腾起来,飞升出大片的红色蒸汽。
  这时候,小沪目瞪口呆地看见,裂开的海面呼地跃出一个乌黑发亮的金属硬壳,它正在着急地往上浮。那是一艘人们从未见过的奇怪大船,却完全没有舰桥一类的上层建筑,身子整个是浑圆的,上面分布着一些瘤状的金属突起,头部略呈矩形,样子倒有些像是抹香鲸。有人注意到,船身一侧画有一个红色的三叉戟符号,
  “那便是传说中的海底城的标志呀!”小浦兴奋地叫出声来。大人们都紧张地侧目看那孩子。小沪的背上冒出一溜冷汗。
  那大鲸似的船儿仿佛受了重伤,拼命地逃逸,却怎么也走不快。菱形飞行器不紧不慢地浮游在它的上方,隔一会儿便向它发射出一道强烈的光束,使它的外壳冒出浓烟和烈火。然而,那从水下冒出来的家伙却似乎不甘心失败,在它的球状首部,忽然间也向上发射出了一道白色的光束,竟差点击中飞行器。这样一来,飞行器便更加凶狠地还击了。
  黑色的硬壳猛然间爆炸了,残体四分五裂,礼花一样向空中和海面迸发,有些金属碎片飞落在“凤江”号的甲板上,还兀是嗤嗤冒着烟火。菱形飞行器停止了射击,盘旋着低飞下来,默默地观察了一阵,便掉转头迅速地飞走了。
  大海又恢复了平静,海面上漂浮着大片的残骸和油迹。小沪忽然看见,就在这残骸与油迹之间,挣扎着一个人形的东西,正朝着与“凤江”号相反的方向缓慢地游走。
  “水栖人!”又是小浦,发出了让人心悸的叫声。
  “凤江”号的侧舷放下了一艘机动小艇,四名水手驾着它,向那游泳的生物追去。很快便接近了,一个水手站在船头,抄起一张鱼网,朝在水中扑腾的家伙撒去,立时便把他罩住了。几个人合力把网拉上艇来。
  那果真是‘个奇形怪状的生物,他在网中恐惧而紧张地直视着水手。他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三下两下便割开了鱼网。这怪人嗷嗷叫着朝水手直扑过来。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船民被捅伤了,另一个人也被打落在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水手飞快地掷出一把鱼叉,穿透了那怪物的胸膛,把他钉在船帮上。
  浑身是血、内脏外露的水栖人被带了回来,啪地一声扔在“凤江”号的主甲板上,船民们争先恐后地围了过去。小沪胆战心惊地凑上去看,见那怪物的体型比人还要大一些,尖脑袋光秃秃的,浑身不长毛发,耳朵后面有一个鳃似的褐色薄膜。水栖人死了,还一直用悲哀的眼神注视着漂浮在水中的黑船残片。
  这时,有个水手走上前来,镲镲两刀,剁掉了水栖人的两只手掌。
  小沪清楚地看到,死人的手,长得十分奇怪,指缝间粘连着一层厚厚的棕色蹼膜。
  “得把这家伙身上的皮也剥下来。”
  船长烦躁地发话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十、鱼与人
  “不知道他死的时候痛不痛啊。”小浦对小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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