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红色海洋

_2 韩松 (当代)
十二、传说
  在途中的一次休息时,我问妈妈: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是不是去海底城。”
  “海底城?”
  “是呀,海底城。那是一个美妙的所在。只能用仙官来形容。那里的人类并不栖身在容易崩塌的岩石洞穴中,而是居住在用金银打造的球形房子里。那些房子一串串在波涛间屹立不动,就像巨大的珍珠,就像美丽的扇贝。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必畏惧海啸的肆虐,不必担心酷热的熬熬,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袭。”
  我以前从来没有昕妈妈讲述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满心欢喜和好奇。
  “那么,也就不用饿肚子了吧?”
  “是啊。听说,海底城中的居民不知用什么办法,让鱼虾都自动到他们那里集合,听从人类的调派。他们饲养它们,以备食物稀缺时之用。这样,便永远不会有挨饿的日子。”
  “那多好啊。”我咂了咂嘴,“海底城还有什么奇妙?”
  “那里的人外出旅行,不需用双腿拍击水流,而是乘坐在一种闪亮而凉爽的大甲壳里面,就像盖龟,但速度却快过了盖龟,好似海豚。他们周游世界,建立了庞大的王国。”
  “什么是王国?”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王国就是另外的世界呗。”
  啊,另外的世界!我的心旌再次悠然地摇动起来。莫名其妙地,连泪水似乎也要夺眶而出。
  难道,那另外的世界,竟与我未知的命运有着什么神秘的关联吗?
  “那么,王国里的孩子也打架吗?”
  “从不。他们一生下来便知道友善相处。他们活得也比我们长寿许多,很少生病。”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砦的?”
  “是银色男人最近告诉我的啊。”
  原来,妈妈也是才知道的呀。怪不得她以前没有给我讲过。我与妈妈相视而笑。
  “银色男人一定是从海底城来的吧。”我又问。
  “不是的。这是他们种族的传说。也许他们的祖先与海底城有着某种渊源。”
  我感到失望。原来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这么说,他们也没有见过海底城了。”
  “但他们相信,海底城是存在的。我们也许正是在往那里去。这样,就可以得救。”
  是的,就可以得救了!说到这里,妈妈浑浊的老眼中,重新透射出一抹亮光。她慈爱地拍拍我的背脊。我忆起,在我出生时,年轻性感的妈妈一边把我紧紧抱在怀中,一边用眼角余光搜寻远道而来的陌生男人。我偷看了一眼我曾经用力吮吸过的乳头。它们突出在妈妈平坦而稀薄的胸脯上,随着水流无精打采地左右晃荡,搭拉着像两只干瘪的无节幼虫。我对自己竞还拥有幼时的记忆而感到惊奇,同时也更加黯然神伤起来。
  奇怪而遗憾的是,至今我还没有与妈妈发生过那种关系。我难道真的与别的男孩子不同?
  妈妈之于我的最大意义,在于她用生命的余力,让我第一次知晓了海洋中还存在一个美妙的地方。这使我展开了幻想的翅膀,一时忘掉了饥饿,游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从此,我便常常在梦中见到,在我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了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树一样极度真实。附于其上的无数球形房屋,令人心颤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女王一般的宏伟海洋和水栖男孩的稚弱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十三、错误的目的地
  然而,我们最终却没有抵达光辉灿烂的海底城,而是在另一处燃烧的海槽中停息下来。这便是这次迁徙的目的地。    我未免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终究强于老家。水质温凉,氧气充足,鱼儿群聚,海底不再一片荒芜。男人们找到了新的礁穴,赶走了虾蛄,安顿了女人和孩子。
  新生活就要开始。大家充满希冀。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银色男人这回铸下了大错,他们把大家带到了一个危险的水域。
  我们误人了黾人的领地。
  黾人是一种特异化的人种,状如海马,生活在八百至一千二百米深度的海水变温层中。他们面色阴晦,孔武有力,以攻击性著称。忽然出现的大队人群,使他们感到了威胁。
  为了保卫自己的食物和女人,趁新来的移民立足未稳,黾人发起了攻击。
  我又一次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这比起须腕和哥哥们的袭击,那可不是一个档次。这一天,我产生了战争的最初概念。
  银色男人虽然强悍勇猛,但他们的水矛抵挡不住黾人的海弩,很快便溃不成军了。
  可耻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银色男人最后竞也像我那种族的男人一样,抛下妇女和儿童,遗下一批尸首,便仓皇逃窜了。凶狠的黾人却不放过他们,追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杀死。
  我有关男人的幻想破灭了。
  但,这便是令海洋得意的事情吗?
  黾人们在杀掉银色男人后,折回来掳走了所有的成年妇女,其中也包括我那可怜的妈妈。然而,他们对孩子却不屑一顾。
十四、险境
  我和几十个孩子挤在一个洞穴巾,其中有一些是别的女人生育的。他们也都失去了妈妈。
  但大部分人并没有为眼下的处境和妈妈们的被掳而悲戚。他们死到临头了,却仍是麻木的一群。这正是人类的天性。
  忽然间没有了妈妈,我心里空落落的。男人的幻想既已破灭,而对于女人的梦想,也就彻底失落了。
  但首先是食物的问题。
  礁洞里还储存着一些鱼肉和蛤肉,所以暂时还能维持生计。这成为大家不去担忧未来的理由。以前,这是妈妈替大家考虑的。
  只是,哺乳期的孩子一直在嗷嗷哭叫。但他们的声音慢慢地越来越小,不久就声息俱止,动静全无。
  随着时间的流逝,食物在飞快地减少。
  剩下的不多食物都被哥哥们霸占。我和弟妹们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我提出:  “妈妈不在了,我们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谁愿意跟我出去寻找食物?”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没有妈妈在,怎么能随便行动呢。
  说这话的人,真是大胆啊。
  总之,没有一个人响应。
  最后,我决定单独出去觅食。
  我在洞口观察了一阵,发现附近有一小片树林,那里丛生着海云笋、海莴苣和红皮藻,还有各种贝类附着于礁石。我没有见到黾人出没。
  应该感谢妈妈,是她教会了我觅食的基本方法。我飞快地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有毒和富于攻击性的植物,采集了一些海笋和贻贝。这时候,我想起往昔妈妈带领孩子们觅食的热闹场面,不禁一阵黯煞神伤。
  然后,我携着食物返回。刚游出不远,忽听见附近传来一片异样的水声。我起初以为是黾人,但侧头一看,发现一头巨水蚤跟了上来。
  巨水蚤的身体是人的三倍大,动作却异常灵敏,这足以表明它是生命演化的成功者。这灰色的庞然大物夸张地摇动着两对触角、五对胸肢和长着刚毛的尾叉,劲头十足地拨拉着水流,朝我直扑过来。
  这是我出生以来遭遇的最大危险,也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强敌!我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我虽然也捕猎过海胆和红鳍,击退过噬人藻,但披着甲壳的巨水蚤甚至比沙蚕还要厉害。
  我扔掉海笋和贻贝,拼尽全力往前游去。但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自己。这是因为巨水蚤是靠头部的震波与机械感受器捕食的。我发出的声音为它指示了目标。我觉得小腿一麻,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我。
  回头看去,见巨水蚤一对粗大的触角正搭在我的两条腿上。我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挣,却感到巨水蚤触角上的刺毛更深地嵌入肉里,钻心的疼痛使我差点晕了过去。这时,巨水蚤脊突状的狰狞前额,口器边弯刀一样的侧钩,以及锯齿状的大颚缘齿,都明白无误地映现在我的眼中。
  在单纯的身体与身体的较量中,巨水蚤的力气是人的十倍,我脱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动物喷出的臭气直吹在我的耳畔。周围的海水正在冰凉和陷落下来。我大叫:“救我!”却无人回应。
  此刻,找多么希望妈妈就在身边!我忘记了她的告诫: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一旦离开妈妈,海洋的肆意凌辱,就变本加厉了。我眼前浮现出水草在水笔仔掌握中挣扎的惨状。真的不应该离开洞穴啊。但后悔已经太迟。
  我闭上眼,绝望地等待着被巨水蚤撕碎,仔细地一口口嚼烂。
  但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巨水蚤身体一震,抓住我的触角似乎松开了。我睁眼往后看去,见巨水蚤第二腹节的要害处扎着一支水矛。跟着第二支水矛又投射过来,捣碎了这怪物胸脯上的钙壳,又洞穿了它的身体。
  一个灵巧的身影正从左下方飞快地游近。开始我以为是黾人,但细看并不是。这是一个我没有见过的族群的人,年纪跟我相仿。他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不速之客关切地询问。他说话时,嘴角向两侧裂成一条可怕的巨豁。
  “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其实我伤得不轻。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这家伙可不是好惹的。”怪物模样的水栖人满不在乎地踹踹正在作最后抽搐的巨水蚤。
  “谢谢你救了我。”我余悸未消,“我该怎么报答你?”
  “瞧你,别这样说了,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你快回去吧。”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浮游路过这里。我要去找我的族群。”
  他急急地说完,便纵身而去了。
  我在他身后大叫:“你要小心黾人!”
  “知道了!”
  我用迷离的眼神,目送着这个怪人。
  他年纪轻轻,水矛术真厉害。他来自哪里?海底城?另一个世界?
  我对他的去向感到神往无比。
  他的言语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说法,像“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他。
十五、离去
  我忍住伤痛,把丢失的海笋和贻贝拾起,回到洞穴,第一眼,便看见哥哥们正在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一个妹妹。他们先从女孩下手。
  还没有被吃到的弟妹,在一旁羡慕地注视着,像是在等待赏赐。所有的食物袋都空了。
  从体格上看,吃人的男孩要比被吃的女孩明显强健,这使我体味到了性别的真实含义。
  哥哥们漠然地瞥了我一眼。有人看到了我手中的海笋和贻贝,眼睛一亮,停了一停,却顾不上抢夺,只忙着先吃死人。
  看到鲜肉,我也忍不住要流下口水,但我强迫把它咽了回去。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呆在这里,会是什么结局。
  于是,心中泛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脑海中一一浮现出那些离我而去的人们。他们中有妈妈、百合、水草和父亲。
  我产生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多没有意义啊。这个念头让我惊诧莫名,倍感凄惶。
  但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不能在这里等死。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吃进肚里。
  其余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我却可以比别人想得高明和长远。这是一个让我震惊和軎悦的新情况。我甚至觉得,产生这种想法,比拥有一副壮硕而威武的成年男人身体,还要重要得多。
  这时,妈妈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
  我便打定了主意。我把海笋和贻贝留给了嗷嗷待哺的弟妹,便毅然游出了洞口。炽热的海水激得我格外清醒。
  我面临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我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我有一种直觉: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向我召唤。那个救我的男孩,使我勇气平添;而有关海底城和另外世界的传说,则使我在红色的深渊中看到了另一种亮色。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湿漉漉色彩,仿佛仅存于幽暗的记忆深处。
  一双神秘的眼睛,正在海幕的尽头等待着我。
第二章 掠食族
一、浮尸之海
  礁穴外的海洋中空无一人。
  我恍恍惚惚地朝那双神秘的眼睛游去,但它很快就变得黯淡了,最后竞在海幕上全然隐去。
  也许,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只剩下空荡荡的世界,在开锅的万丈光焰中涨落,事物像在争相把自己煮熟,然后便约好了似地一齐逃遁。数不尽的金属碎片跳着永不停息的环舞,一切都缤纷闪烁,好像海水里跳跃着一亿头饱受煎熬、浑身披鳞的堂皇巨鱼。海流时松时紧,挟裹着植物的孢子和萼片,迷迷漫漫地扑面而来,水底则茂盛地挺立出夜行灯一样的复形伞和圆锥叶。就在这些剧毒的植物之间,寥若晨星的鱼儿偶然穿梭。
  这是熟悉而陌生的景色,有时使我觉得好像返回了妈妈豪华而精致的子宫,回到了出生之前的岁月。
  但世界为什么必然是这种样子,而不是另外的样子?这其实正是宇宙中最为艰深而可怖的问题。
  被巨水蚤弄伤的身体仍在隐隐作疼,这使我无心欣赏海洋的多彩多姿。我只顾得上拼力往前游泳。
  那可怕的水怪还会返回来么?我担心着海兽发起新的偷袭,然而它们却奇怪地不见了踪迹。这反倒使我觉得不安已极。
  果然,像是要印证我的不祥预感,海幕微微耸动了一下,噗地一声吐出一团黑影。怪影快速地长大,慢慢分解出无数斑点。又近了许多,原来是沙棘虾的旅行大队。
  果真是虾群,但统统已经死去!虽然死了,竞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队形,正像是一支殉葬军团,被一个无形的元帅统领着,活泼泼的尸体在朝着一个不知名的确定目标前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尸群才忽然消失,就像刹那间被一网打尽。海洋又空荡得成了一只软塌塌的口袋。但一会儿后,前方出现了更大的黑影。
  这回是鱼群,是死亡的鱼群。一群过去了,又是一群。铺天盖地,烂稀稀的鱼尸纷乱地撞在我的额上、肩上和鳍上,如同风暴潮的大爆发,鱼儿却比它们活着时还要灵动精神。
  我被撞击得头昏脑胀,开始时还挣扎着躲避,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便任其自然了。
  却见各色各样的鱼儿都来了,不少是我从未见过的种属,像在奔赴一场盛大的聚会。海洋于是呈现了久违的热闹场面。鱼儿都死不瞑目,其中不乏百米长的大鱼。鱼群的中间,又夹杂着海藻和珊瑚的残躯。
  眨眼的功夫,水世界便被浮尸填得密不透气了。某个地方一定发生了巨大的灾难。但是,是什么样的灾难,才会造成这样的结局?
  事情还没有结束。亡鱼们的身后,又紧紧跟来了大海鼠的尸体。成千上万头大海鼠,海洋的霸主,莫名其妙死在了它们的乐园。我从未与如此众多的海兽贴身亲近,看见它们开膛破肚了,参差突兀的肋骨间悬垂着破烂零落的心肺,一片片清晰可鉴、明媚照人。
  然后,又有吊睛鲼和巨海蚤的尸体,都是人类的天敌,但悉数横死在了大海之中!除了海洋本身,又有谁能将其统统杀死?
  最后,就出现了人类的尸体。
  昔日的海洋统治者,模样千奇百怪,尸身无边无际,成堆成簇沉默着浮来,像在思考,只是忘记了说话;像在睡眠,只是忘记了醒来。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汉,也有幼婴。有的完整,有的破败。那残缺的,仿佛是遭受了海兽的袭击。细看一遍,却又不像是海兽所为。许多人的面目已经腐烂成了丝状的筛网,使人联想起丑陋的短蛸和苔虫。
  不过,或许,这才是人的本来面目?
  人群的游动寂然无声,他们死后,也是大海中最守秩序的动物。这正是人类不能在海洋中适应并长存的证据。
  我看见,尸群中有不少与我一般大的孩子,眼珠脱落的双目空凹地打开,似乎在倾诉某种委屈;白骨历历的两臂僵直地伸出,欲要去抓握什么希望。孩子们像是海底山岭瓦解后的万千残片,他们的身上粘满了红色发光金属的碎屑,遍体荧火闪耀,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灵动。
  尸体的奇异大游行经历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净。最后,这巨大的胎体内,又剩下了我一人。
  我怀疑自己其实早已是一具尸体。
  水草妹妹死去后就是这样的吗?
  海洋这女巫的性别,第一次在我的心中变得不再明晰。
二、时间深谷中的人群
  海洋中前所未有的惨象使我信心大减。我在恐惧中昏迷了又醒来,醒来了又昏迷,任水吹去,任潮拍击,忽然,我感觉到,海洋变得凉爽了;忽然,我看到海水不是红色的了,而是一种——奇怪的深蓝色!
  这突如其来的异常色调污坏了我的双眼,昏噩了我的神志。等再一次有了视觉的反应,却见周遭的海水啪地一声明亮起来。
  身旁出现了拼命游动的无数人形,星星点点落满了海底的深涧高谷,灿灿然然地穿越着水下的密林巨木。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庞大队伍啊,像是亿万只水母听到命令一齐浮出!来历不明的人们一言不发地徇徇游动,携着万千具明亮的火烛,形成了一条闪亮缤纷、夺目耀眼的长龙。
  我从未见过的蓝色海洋,就这样被数小清的红色光焰照亮。世界呈现出了不为人知的另一种面目,使我不知如何应对。
  仿佛是刚才那些数不清的尸体活过来了。但仔细一看,却分明都是活人。
  人群在急切地赶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他们对我的闯入视若无睹,无暇旁顾。他们的身形与寻常水栖人不大一样。他们一个个面色愁苦。
  我惊惧地在这陌生的人群中穿行。忽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
  紧随着队伍,雷霆万钧的巨浪中,起伏着上千头我从没见过的流线型灰白色大鱼,摇晃着尖刀般的吻,摆动着飞叉似的尾,圆睁着闪残的小眼睛,把掉队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一口咬成两截。海洋中血肉横‘色。
  在这食人大鱼的后面,还有一群群体形略小的狗头水兽,在扫荡着大鱼吃剩的残尸余肉。在水兽的周围,扑腾着一些长翅膀的动物,发出啾啾的呜叫。我没有见过可以在水中游动捕食的企鹅,不明白这不祥之鸟怎么会出现在深海之中。
  我问边上的一个人:“你们是谁,要去哪里?”
  他诧异地打量一下我,大叫一声:“救我!”便害怕地游开了。
  我又问另一人:“是去海底城吗?”
  这回,那人恐惧地连说了两声:“海难,海难!”
  我却听不懂。这不是我所知道的水栖人的方言,而是一种失落的语言。
  这是何方来的族群?他们遭遇了什么不幸?
  我注意到,一些人的身上蒙裹着一层桔红色的平滑皮肤,他们的脸上戴着透明的面罩,背脊上驮着银色的金属罐状物,端口处延伸出胶皮管路,连接在人的嘴鼻之上。另一些人赤身裸体,看样子已经死去,由铁索牵成一串,在大水中海藻般晃荡,被泡得惨白,紧紧地跟随着大队。奇怪,他们的手足间都没有长蹼,腹部也没有鳍突。利刃般的水流正在无情地剔刮着他们的尸骨。
  在这异状人群的不远处,几个甲壳状的黑色巨物在隐约浮动,两头缩成尖尖的形状,腆突着圆滚滚的肚子,身体两侧分布着黑色而整齐的半球形隆起物,从一排椭圆的窟窿中由里向外燃烧着凶险无比的大火。这巨大的甲壳正在慢慢沉没。
  “你们莫不真是来自海底城?那么,救救我啊,让我跟着你们吧!”我发出怪兽般的哀鸣。
  然而,话音未落,所有的人影就都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右存在过。四周又复是海洋的空腔,连那奇怪的吃人鱼都杳然无踪。
  我惘然不已,忽然觉得,如果这些人真是海底城的居民,也分明是死去很久的人了,他们正在朝着自己以前生活的各个阶段涸游,试图找回失落的安稳感觉。是的,不错,这悲壮的行军在悠久的历史中一直就瀑布般持续着。在海洋中,我们永远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也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
  这么想着,一刹那,蓝色的海水又恢复了熟悉的彤红,黏稠得像是血浆。刚才的一幕,像是一场梦。
  我受了惊吓,又饿又累,不久便沉坠在了海底。
  这时,约会一般,水草妹妹绿荧荧的面孔在波澜间浮现了。这诡异无比的女孩子向我温柔而暖昧地招手,她身上腐烂的肌肉一片片倒挂着,她满是窟窿的脸蛋上泛着不怀好意的阴险笑容。
  刹那间,红色海洋似乎重新确定了自己的性别。
  我喜不自禁,正要扑过去拥抱水草和死亡,却看见头顶有另一群闪闪发光的模糊幻影飞速掠过。是鱼群,还是水兽?那熟悉的水纹图画以及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使我忆起了一种东西。
  水草、死亡和幻影同时争夺着我。最后一刻,求生的欲望取得了胜利。我用尽全力,从无数生物遗体构成的海底腐积潭中挣出,不舍地告别了水草,向上方的幻影游去。
三、幻影一族
  我用生命的余力跟上了幻影的尾巴。忽然,尾巴竟掉头说起人话来。
  “你这孩子是谁?你干嘛总跟着我们?”
  “我是海星。我不跟着你们,就要死了啊。”
  “咦,连孩子也怕死吗?”
  “我怕,我怕入了骨髓!”
  “怕死,这正说明你还活着啊。然而,海洋中已没有什么可以怜悯活人了——孩子也好,大人也罢。那么,你且跟着吧,看你的运气了!”
  说话的幻影是一个成年男子,长方形的脑袋大出常人一倍,腹部长着龌龊的斑斑盾鳞,额头生出两根漂亮的长长触须,体色红白交错,荧光闪烁。
  我不知这怪物来自哪个族群。再看其他的幻影,见统统也是人,但也不知属于什么部落。
  垂死的我听到了人语,心中涌起久违的感慰。
  于是,我便跟随怪人游去。不久,来到一处焕发黯淡红光的海盆。队伍停歇下来。
  这时我才看出,这群人的体形千奇百怪,肤色各不相同,但也有像我的。总共怕是有两三千人吧,是不同族群的成员混和地聚集在一起。
  他们全都是成年男性!
  只有男人,才能在阴柔的大海中描绘出那样神奇的水纹图画,并制造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音。
  我觉察到自己敏感的心灵正在迅速地绷紧,而我熟悉的海洋则在四周飞快地萎缩。世界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难道,冥冥之中,大海已经事先为我安排了一个逃亡的理由?
  妈妈、水革和百合的身影,刹那间通通浮现了。
  我浑身发热地观察这庞大的人群。
  在海盆中央,有一簇簇低矮的圆丘。队伍中打头的一个家伙在圆丘旁边急促地划水。这人形状丑陋,四肢短小,鳃盖外翻,眼睛小得几乎消失了,额头上有密密的脓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颊部表皮上生有两个巨大的肉瘤,闪射着青光,急促她跳动。
  只见他夸张地伸长脖子,仿佛是用那肉瘤倾听着海中的动静。
  不一会儿,他说:“没错,就在这里。”
  听了这话,其他人便急不可耐起来,齐刷刷地舞动开了蚌刀、水矛和鲨齿锯,在圆丘上奋力挖掘。很快,便掘出了一个个坚固的鲸鱼皮囊袋,从里面取出来一块块雪白的大肉!
  是沙蚕肉吗?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呜叫起来。
  大家美滋滋地把几近腐败的肉块分食。看见我在一边垂涎,那长方型大脑袋的家伙便游了过来,怜悯地扔给了我一块。
  我急不迭地一口吞下,连肉块臭哄哄的异样味道都来不及仔细品咂。
  吃了东西,体力恢复了一些。我怯怯地问:  “你们是人吗?”
  大脑袋说:“你觉得我们不是人吗?那你呢?”
  “我是人。却又不像人。”
  “为什么?”
  “因为我离开我的族群了。你不知道吗,人原先都是扎堆儿生活在一起的。我孑然一身,不像是人了。”我努力装出大人的口气。
  大脑袋说:“你倒是明白啊。而我们也是扎堆儿生活在一起的,但不是一个族群。这也是人。但我们也不像人了。”
  他说出的话,正是成年男人惯用的费解语言,小孩子听了只会似懂非懂,却莫名地有些暗自高兴。
  这时,人群中一声响亮,有一个家伙在水层中高高跃起,弄起一片激越的水波和大串的漩涡。大家都不做声了,敬畏地看着他。
  这人的体形比其他人要庞然许多,长着一身火红而无杂色的皮肤,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挂着一副海兽头骨做的面具,所以看不出他的真实长相。他以惊人的速度在队伍中穿行,不停地低声咆哮,忽然来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小家伙是哪里来的?”怪物恶狠狠地盯着我问。
  大脑袋说:“是自己跟上来的。名叫海星。”
  怪物默不做声地打量我,嘴巴有节律地一张一合。他的面具散发出一股让人欲呕的强烈恶臭。这面具确切来讲更像是一幅巨大的眼罩,它的下部突露出一道开口,使我能清楚地看见这家伙的嘴部,其上下颌生着扁平锐利呈短剑式的牙齿,直立排列,异常强大。就在他的口腔顶部,还平行着几行细长的利齿,由韧带附着在腭骨上,一律向食道方向倒卧,齿缝间缠挂着缕缕肉丝。
  我感到了平生最大的害怕,比巨水蚤抓住我时还要恐惧。怪物对着我凝视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只冷笑了两声,忽啦一转身,眨眼间游到了十丈之外。
  半晌,我才问大脑袋:“他、他是谁?”
  “我们的头领。都叫他尸虺。”
  “头领?尸虺?”
  “是的,没有头领尸虺,我们就一事无成。”
  我不太明白。在我原来的族群中,是没有头领的。大家都由妈妈带着,以家庭为单位,分头地觅食。那些可怜的男人,则是一盘散沙。现在,水栖人有头领了,这意味着什么?
  此时,尸虺已游到了趴伍的前面。他尖厉地呜叫一声,像是自呼其名,众人便动作齐整地把吃剩的肉块重新掩埋起来。尸虺又高叫一声“尸虺”,四周的水流便群起激荡。队伍很快就集合好了,然后大家一起上浮,朝着一个方向,浩荡地游去。
  我急忙跟上队伍。我吃惊地看见,那个颊部长有肉瘤的家伙,游在最前面的位置,探头探脑地悉心侦听,肉瘤一起一伏。大家全副武装,携着水矛、蚌刀、海弩、龟骨叉和鲨齿锯等武器。男人们节律分明地劈波斩浪,拖曳出了巨大动物才会鼓荡出的宽厚航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要使劲才能跟上,一边忐忑地问。大脑袋却不回答我,只递过来一个神秘的眼色。我想问,是去海底城吗?却怕人笑我,没有再敢出声。
  这时,海底响了一声凶凶炸雷,大洋倾斜着摇晃了一下,就好像要愤怒地整个翻覆过来,紧绷绷的海幕也有了散架抖落的架势,却最终不能被仿佛由万千蛆虫糜集成的浪头撕破。幻影的队伍海怪般起伏,水底的重重淤泥卷扬上来,连踵的漩涡一串串追逐不停,连同海草、红树和底栖小动物,连同它们的尸体,混和在无数的金属碎片中滚起了跟头。我游在这队伍中,感到自己成为了真正的男人。
  忽然,不远处传来海兽临死前的惨叫。又不知从哪里震出了大队的鱼群,这或是世上最后的鱼类,属于葵形目的种群,有着苍色的斑纹、灰白的脑袋和鲜红的嘴壳,叫声像是叹气。虚弱不堪的鱼儿神经兮兮,一射一停地穿越内波,有的昏头昏脑胡想撞在一起,沉没在了水底。但是,这个全由男人组成的水栖人队伍却没有被丝毫冲乱,一直稳健地前行。鱼群与人体不时碰击,激射出摇曳的电荷,产生了铿锵而清晰的节奏。海洋似乎着急地想打散我们的阵形,却始终无法得逞。
  白痴也能确切地感觉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它不再为凶悍的海洋而卑躬屈膝。这让我格外兴奋。
  “跟紧!”尸虺低沉的吼声,透过不服气的水波,直接地传人每一个男人的心灵。我看到,一些家伙的生殖器已经充血。
  这时,大脑袋把一支水矛递给我。
  “你会使么?”
  我装出镇定地点点头,两手颤抖,接过水矛。
四、围猎
  不知游过了多少道海岭,越经了多少条海沟,那打头的丑陋家伙又一次停了下来,在水层中凝神倾听。他颊上的肉瘤又复弹跳而闪耀。
  头领尸虺也不游动了,他面具上的黑色纹路,像是在铮铮搏动。
  海水中弥漫着一种就要发生什么大事的紧张气氛。我的脑海中猛然映现出从前人们捕猎沙蚕的情形。我赶忙把水矛捏紧。
  队伍仅仅停息了片刻,便又重新起动,只是稍稍改变了一下方向。
  不一会儿,正前方的红色海幕又吐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全新幻影。游近了才看清,是又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不知是哪个部落,正在完成其大型的迁徙,拖着滚滚不绝的航迹——那却是滔滔血迹!
  啊,看得更清了,血迹的尾部,一些巨大的魔影正在起伏跃动!
  刹那间,我以为,这正是我不久前遇到过的那群身份不明的逃难者——我曾以为他们是在时间长河中亡命的海底城居民。但细看却不是,因为这群人的身体上没有裹着那层奇怪的桔红色皮肤,背上也没有驮着银色的金属器具。他们是跟我一样的普通水栖人。
  不同的人类族群都在纷纷离开他们世代占据的固定领域,向完全陌生的空间迁徙,这本身的确是不得已。
  跟在他们身后的,也不是那灰色的奇怪大鱼,而是我熟悉的、永吃不饱的大海鼠。这贪婪的水兽正在这逃亡的人群后面紧追不舍,以他们为食。看样子,这海中魔鬼分明已跟随了很远的路途。
  此时,听到后面传来新的划水声,上百头大海鼠一齐掉转头来,朝我们这一群啮出利齿!
  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却忽然看到为首的几头大海鼠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只听尸虺一声呼啸,大队人马立时分作三路,利箭一般向前冲去!手执武器的人们根本不去理会大海鼠,在水兽愤怒而困惑的目光前,掠过去追上了那群迁徙的水栖人。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发一声喊,把水矛向老人和孩子掷了出去!
  我大惊失色,却听见四周水声哗啦大作,哇哇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被大海鼠追人绝境的水栖人遭遇同类的突袭,顿然间呆如虾米。
  很快,队伍中的成年男子首先反应过来,疾速地逃走了,抛下老弱妇孺一个个被水矛穿透。
  我只在黾人与银色男人交战时见过类似的场面,而那惨烈的情形又不可与今日相提并论。
  我被吓呆了,却听见大脑袋呼喊:“喂,怎么愣着?赶快用你的水矛,向他们投去!”
  “你说什么?”
  “赶快去抢夺自已的一份食物!不然就没有了!”
  大脑袋已顾不上我了,呜呜叫着一路冲上前去,用蚌刀准确地劈开了一个小孩的头颅。
  如大洋底部的奇花兀然盛开,血沫和脑浆在眼前滚冲出一阵涌浪。海洋接近沸腾地再度新鲜了起来。这腥恶的景色弥漫着慢慢地就要把我吞噬,我想避开,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了无法动弹。
  大海鼠也被这突变吓呆了,纷纷退避到一边,停滞不前,眼睁睁看着水栖人抢走了它们嘴边的美食。
  这时,尸虺的队伍已经迅速形成了一个弧形的合围之阵,把来不及逃走的人们牢牢兜住。
  忽然,弧形阵列的突出部位射出一支“箭头”。箭头的尖梢正是尸虺本人。他亲率五百多个最为强悍的男人,闯入到被掠杀人群的纵深。他们经过的地方,立时迸发出惨叫和黑血。
  一具具死尸扭曲着沉入水底,而跟随在突击尖兵后面的支援大队,便灵敏地潜下去把尸体一个不剩地捞上来,再用海藤拢到一起,拖离战场,集中在一处,并严加看守。
  遇袭者被逼到末路,才开始了垂死的微弱抵抗。他们中的男人也掷出了零星的水矛,却已是强弩之末,连对手的毫毛也不能伤及。结果,反抗者瞬息之间便被悉数杀死了。
  只有一个老年男子成了漏网之鱼,慌不择路逃了过来。我正阻挡在他前行的路上。他一见我,便恐惧地龇牙大叫一声。
  但他立即看出我尚未成年,于是凶相毕露。水矛亮晶晶的尖头抖动着对准了我的咽喉。
  我心底一凉,闭上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大脑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斜刺里把那家伙一刀砍作两段。
  大脑袋狠狠瞪了我一眼。这让我分外惭愧。
  是大脑袋救了我,我将牢记这个事实。
五、聚餐
  这个瞬息之间就被屠戮得几乎一千二净的倒霉部落,叫做白水族。
  男人都被杀死了,只剩下女人幸存。
  尸虺指挥大家把尸体和妇女聚拢起来,用海藤拴成壮观的长串,牵引着它们匆匆离开了这一片被黑血淤积得密不透气的海域。
  这时候,一直在做旁观者的大海鼠才轰隆隆地冲上前来,愤愤不平地噬食起海水中漂荡着的五花残肉,一边用冷冷的眼角怯怯地扫视离去的水栖人背影。
  我第一次见到,这海洋刻意施放出来的恶魔,也不过如此!
  随后,大团大团的淡黄色海草在小气鳔的浮力支持下运动过来,形成了微微耸动、宏伟无比的海上草原,把一切遮掩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跟着队伍来到一处闻不到战场血腥的海沟底部。大家才歇息下来。这里峭壁高危,如剑如削,奇峰怪石,美不胜收。没有谁有功夫欣赏这景致,众人迫不及待地群拥而上,解下系着尸体的藻绳,抱着死人便张口大啃,海洋中刹那间布满了唏嘘吭哧的宏亮声音。
  “赶快去抢夺自己的一份食物!”大脑袋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我吓得闭上眼睛。正是要逃避哥哥们噬食弟妹的现场,我才逃离了原来的族群,没想到却重人恐怖之境。
  我浑身哆嗦,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们吃人。但是,在一片巨雷般传遍整个海洋的整齐咀嚼声中,肚子却再次不争气地咕咕叫唤起来。经过长途跋涉,在海底圆丘处汲取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
  我不由自主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噬尸者的模样原来并不如哥哥般凶残、贪婪和笨拙。在漫漫红光映照下,他们把身子顺放在海流中,面容姣好,体态舒展,仔细而耐心地品味着佳肴,仿佛这是一道极其讲究而难得的宴席,而他们统统是最一本正经的、斯文到家的食客。
  啊,这便是已经完全习惯了摄食同类的生物的平常状态吧!
  比较之下,哥哥们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们只敢吃自家弟妹,所以才让人感到恶心和不安。
  这时,大脑袋打着饱嗝朝我慢吞吞地游来,唿地一声扔给我一截小腿。
  这的确是新鲜的人腿,榫状的轮廓分明,整体像是一块被劈裂的礁石。死人的小腿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恐怖。褐色的肌群散发出奇妙的诱惑力。
  我本能地想躲开,实际的行为却是一把接住。
  大脑袋会心地朝我频频点头。
  人腿滑嫩而乖巧地被我攥在手中,好似没有死透的鱼儿,一不留神便要蹦跳着逃走。我心底情不自禁泛涌出一片珍惜。这才意识到在圆丘那会儿,吃的其实就是人肉哩。
  大脑袋说:“我们吃人肉。那本是大海鼠的食物。但大海鼠吃得过多了,这不公平,所以该轮到我们了。广阔无边的海洋申是没有一条规定说不准吃人的。你有力气杀掉他们,便有运气吃掉他们。这唤作道理。”
  我首次闻听“道理”,心里不禁一动。后来我才知道,海洋中的道理,已所剩无几了。
  在不知情中,我已经是吃人者了。
  是不是男人做到后来都要这样子呢?
  我于是振奋起来,勇气平添。我狠狠地磨磨牙床,把人肉塞人口中。
  略带羞涩地吃完小腿,我又向大脑袋索要了一段上臂。
  我把骨缝里的肉都舔食干净了,又把骨头中的髓也吸吮一空。
  像大哥哥一般看着我吃完,大脑袋才狠狠盯了我一眼。我明白,这个眼神是在说,不劳而获在这里是一种耻辱。海星,你还不算是真正的男人。
  我为当初没有进食自己的弟妹,第一次感到有些遗憾和后悔。
  然而,这回我虽然吃掉了不少人肉,却仍感到饥饿。我觉得有一个阴柔无形的软体生物正依附在我身上,把尖尖的嘴巴探进我的胃底,贪心地接吃我刚刚吞咽进的食物。
  是水草妹妹被血腥味诱来了。
  死后第一次,她要主动求靠于我了。
  这时,大海尽头那双神秘眼睛又浮现了出来,静静地向我注视。
六、女人
  男人被吃得一个不剩,女人还有三百多个活着。
  她们在一旁安静地观看父兄和儿子被一口口吃掉,脸上没有一丝一毫难过与恐惧的神情。在她们昏睡状的头脑中,是记不得刚才的杀伐的。她们很快就忘记了亲人们的横死,忘记了苦难深重的往昔。
  这正是深渊底部新一代水栖人变异出的全新本性。在巨大的水压下,无助的女人心中萌生了异于往昔的世故人情。
  像妈妈当初迎奉银色男人一样,她们只是感到由衷的喜悦。她们出自本能地觉得,这群不期而遇的凶悍男人,才是竞争中的胜利者,才是更有能耐的海兽,他们取代她们那不中用的父兄而来与她们共生,自然是常理中的事情。亲人们的肉体和灵魂,已通过进食这一圆满程序,化作了男人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作为女人的保护者,因此必然更加强壮有力。哪里有这样的天赐美事呢?她们终于彻底地得救了!她们不用再害怕大海鼠的袭击了!
  于是,.她们的心脏咚咚地疾跳着,她们的目光热烈地期盼着,唇部和鳃部立时涌出了许多粒状的突起物,背脊和腹侧的色斑也变得更加鲜艳生动了。
  觉着女人们的异样,掠食者像是听到号令,一齐暂停了吃食。海洋陡然间屏住了汐动,陡然间万籁俱寂。
  我预感到了什么,停下咀嚼,睁大眼睛,惶恐而好奇地观察着。
  我痴痴地注视女人们蠕虫般扭动着彩色裸身,觉得这一幕分外熟悉。我记起来了,哦,妈妈生下我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为可怜的婴儿哺乳,而是游向不期而至的银色男人。如初尝人肉滋味,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哆嗦了。继而我想到了水草,想到了百合,想刭了所有死去的姐妹,想到了海洋本身。
  我看到被俘获的女人们刻意摆显出各种吸引人的姿势,把自己装扮成海洋中凌乱、诡诞而刺激的一片片幻影。男人们的鳍通通坚硬地竖直了起来,一只只眼花缭乱地来回律动,这在我心底搅起了一股茫然而原始的涡流。
  说时迟,那时快,尸虺低吼一声,朝女人扑了过去!
  紧跟在尸虺后面的,是更多的迫不及待的掠食者!
  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哪!耀眼的火红深渊中,干百只体色艳丽的动物缠绕在一起,捉对在布满人类肉屑和金属残片的水层中翻跃,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形成了堪称海洋绝响的合唱。如果水兽中也有诗人,那么他就会说:这如何不是生命的最强音呢?
  他甚至会感慨:多少亿年了,生命便是如此地重复着自己。因此,谁又能说人类衰亡了呢?
  一个男人交配完了,紧接着便上来了另一个,然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海洋实在是过于空旷而巨大,人类的数量又在飞快地减少,异性相遇的机会真的是不多,抓紧时间是水兽们的必然选择。
  最后,只剩下尚未成年的我,呆在一旁一动不动。好心的大脑袋又游了过来:“海星,你怎么啦?还不赶快,还不主动?没你份了!”
  大脑袋用他那抓食过人肉的手爪来碰触我的下体。这是一种滑腻涩重、飘荡撩心的感觉。我憋足劲从丹田深处沉沉叫唤一声。体内那难以言说的动静便更加澎湃了起来。
  每一滴水中都布满了我不同寻常的变音尖叫,大家片刻之间都愣住了。
七、交合
  大脑袋捉住我的双腿,用力往前一送,把我推向一个女人。
  她年纪不小了,褐色多皱的腹部像长毛海猪一般松弛下坠,从体态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水草和百合的模样,只使我想起老年的妈妈。
  女人浑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异性激素酸味,混和着海水中死人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脏腑间立即血潮翻滚。这让我忘记了她刚刚失去了本族的男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儿孙。
  这时,我吃惊地发现她与其他女人有所不同:本应是光秃秃的蛋形脑袋上,竟然长满茂密的黑色毛发!
  那梦魅般飘舞的到底是什么呢?蚪海象和金环蛟具有体毛,却也不如这样的浓烈和幻灭。
  而她草丝般的乳头在海水中左右摆曳,她暗礁般的下体正涌出丝丝黑血,她的一部分体色如若珍珠闪闪发亮,她乏力的性器官已肿胀得鲜红,她暗郁的腹部突现了橙黄色的斑纹,并夹杂着五六条青绿色的细带。
  这复杂的体态刺激着我张大了嘴巴。我也约摸地知道,在那女人的眼中,此时的我也一定鳃膜突出,身体上显现出了虹彩般的灿烂金辉,鳍条也镶上了橙色的边缘。更加炽热的气流像海底火山喷发,毫不保留地冲进了我的颅区。
  怪笑着的大脑袋又一把抓住女人,向我掷来。我猝不及防,脑子轰然一响,已然跌入了女人的怀中。
  刹那间,我好像回到了妈妈温润的怀抱,也仿佛看到了姐妹们的婀娜身姿,但这又是多么的不一样哪。哦,这异性海洋生物的一切都是柔软至极而无坚不摧的化身,她身上散发出的多个男人气味使我血脉贲张而恶必欲呕,她嘴中喷出的闷热水流要把我燃为一堆灰烬。她就是海洋本身。
  这时候,我反倒镇静了下来,鳍脚与前肢不自觉地拗紧了女人。而女人则动作急促,肢体趋于主动,湿咸地连声鸣叫着,把躯干紧贴在我身体的中部,双腿吸盘般绞紧我的后肢,骤然突身把我吸了进去。
  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压力啊!我听见周围的海水在嗡嗡乱响,整个世界怯怯地拳缩起来躲到了远处。我对这女人充满了爱慕和仇恨。我想挣脱她却更紧地把她搂住。我大哭并失去了知觉。我要到许久之后,才会明白水栖人的交配过程其实非常的短暂,在那瞬间要完成的复杂行为,连自己也无法掌控。
  但我就在这片刻之间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这真是奇妙而狼狈的事情。许久以后,我才隐约听到周围人如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说笑。传来了大脑袋的声音:“瞧这新来的家伙,我可没有见过这样的姿势。分明是雏儿。他究竟是哪个部族的?那里的男人没有见过女人吗?”
  这时,女人已经把我一把抛开,却在我边上不停地吐着臭气,小孩子一般欢快地游弋,偶尔用卵石一样的额头,微微拱动我这抽泣着的少年人的肩胛,像是试图再次寻欢,却又哪能称作寻欢?她是想证明自己有反复交配的实力,是要显示给那些真正的成年男人看的。
  随后,她骄傲地晃了晃脑袋,那一头黑发,轰地一声展开来遮蔽了海幕,也慑住了我的双目和魂魄。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忽然,远处的海水闪亮了一下,那正是尸虺的骇人面具,仿佛一动不动地凝结在水中,但转眼间如同一道弧光飞驰到了我的面前。
  尸虺不说话,抱一把蚌刀递给我。
  “要做什么?”我看着锐利的刀刃,紧张地发问。
  尸虺威严地注视着我,不著一语。
八、仪式
  大脑袋在一边讨好地说:“我来做个示范。”也取过一把蚌刀,优雅地捅进一个少女的身体。充满青春力量的热血从胸部的齿状缺口中激喷出来,直接冲入了大脑袋的肮脏双眸,他颤抖着笑出声来。其余的女人惊叫连连,弓起身子要往一边逃窜,却被男人们悉数截住,用乱刀砍死。
  大脑袋神采飞扬地对我说:“你都看到了!古言说,女人是祸水。在她们美丽动人的容颜后面,掩饰着她们与海洋正是同类的事实。她们与海洋合谋,害死过多少男人。我们是海中的流浪者,我们是不能带她们走的。一旦遇上天敌,那将多么危险!掠食族的规矩便是如此。你这家伙,叫海星是吧,你也是掠食者了。杀掉女人吧,这正是加入掠食族的仪式。”
  我害怕地去看尸虺,尸虺却已忘记了我,不知游到哪里去了。我又去看那与我交合过的女人,她却一脸坦然。
  大脑袋说:“如果你不这么做,那么死掉的就是你了。掠食族是不会要你这种人的,海洋也是不会要你这种人的。”
  我嗫嚅:“我没有这么做过。我只猎杀过海胆和红鳍。”
  但刹那间我回忆了起来:不,并不是这样的,我曾杀过人——那与我争夺百合妹妹的、银色男人的孩子须腕!
  胃中的人肉又开始翻腾鼓噪,激荡起一股舒畅通顺的气流,顺着周身血脉快速上升,最后从眼中喷吐而出。那女人被这杀气所袭,才电击般不住颤栗,双眼卸一眨不眨,死死地似要把我看穿,一边勇敢地朝斜上方挺了挺多皱的肚子。
  大家忽然变得面色苍白,阴鸷地再不做声,等着看这场面怎么发展。我微微咬牙,蚌刀轻轻崭断流水,像一个柔漫的信使,划向了仿佛是妈妈的女人。但一刀没有致命。大脑袋叫了一声:“好!”我沉住气拔出刀来,想像着面对妈妈与大海鼠交配产下的怪物,劈下第二刀。女人的肚腹龟裂开来,海兽才有的绿色内脏滚流而出。她其实不是人吗?仿佛海幕打开了一条缝隙,我的脑海中轰然耸起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心中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但她还是没有断气,嘴里喃喃不休,说的都不是人话了,并把身子复杂地折叠了起来,拖着数道血迹便往海底坠去。大脑袋急叫:“快追!”我没有多想,便泅游了下去。
  跟随变化中的女人下落的过程,竟是那样的漫无尽头。浓烈的红光一直雄浑地照耀着我们,并随着水层的加深而演绎出不同的调子,促使四周的景物焕发出幻境中才有的光色。这是我从未来到过的深海。我犹如坠入了迷宫。
  不知为什么,眼看着女人在前方优美地掉落,可就是追她不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似乎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帮助和牵引,正在向生命的终点欢畅地逃逸,好像通过死亡便可以迈人另一重生命的大门。终于快要接近海底了,奇异的女人却瞬间从我的视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堆狰狞的礁石旁边长着成簇的箭形草,橙色的草丛间有一圈忽悠悠晃动的黑血。在宁静地燃放着的血光之侧,海蛇般游移着一缕长长的秀发。正是那女人漆黑明亮的发丝,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完整地从她薄薄的头皮上脱落了下来,恰如蜕掉的海蛇皮。
  仪式结束了,却留下了它的道具。我心念微动,伸手将这奇异之物取过,再低头看去,只见头发恰才浮现之处,水层中幻化出一朵人形水花。这是刚才还没有的。我顿然屏住气息,警惕地环顾周围水域,如同当初看见水草被水笔仔夺去生命后那样骇异。
  我想,是否那女人采取了奇异的遁身术呢?原海蜥是有这样的本事的。而她究竟是死了,还是依旧活着?
  我怅然若失,不舍地绕着那人形的水花转起了圈子。我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海水正在微微变蓝。那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色彩。由于某种不清楚的原因,长波光线在这一带被吸收掉了。
  过了一会儿,人形的水花也轻轻地飘散了。没有找着女人的尸体,我便把女人的头发携了回来,向大脑袋展示。大脑袋诧道:“你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水栖人。你将来或会不同呢。”
  这时,尸虺顽童般蹿到我的面前,伸开大手一把抓走了头发,嘻嘻欢笑着挥舞开来,使它在海水里狂潮般飘飞,终于荡漾成了迷乱的幡幅,最后又拢成一束,密匝地圈扎在自己的额上。
  刹那间尸虺的形象就整个地改变了,变得难以言说了。大家见状也都变了脸色,却口不由心连声叫好。我则感到了一阵狂烈的心跳。
  我转眼看去,见水层中安静地排好了三百多具女人的尸体,体色黯淡无光,血肉凌乱模糊。这些死人刚才还在向男人急切地求偶呢。我想,性欲是不是海洋中最致命的冲动呢?
  像是为了掩饰恰才潜水时经历的惊骇,我的胃底又泛动起了让人欲呕的食欲。
九、海荒
  死去的女人也一个个被我们吃进了腹中,以达成最为充分的物尽其用。吃剩的人肉被大致地平分做两部分,装入鲸皮囊袋。一半做上记号埋藏在海底,另一半则作为干粮随身携带。掠食者又上路了。没有女人和孩子的拖累,行程的确格外轻松愉快。如果遭遇天敌,则可以集中力量,没有后顾之忧地将其击溃。
  看上去,虚弱退化的水栖人已然重整势力,并升华成为性喜结队捕猎的吊腈鲼一类的凶猛生物。衰亡的海洋又仿佛回到了强者为王的时代。
  “我们又要去哪里?”我心情急迫地向大脑袋询问。
  “寻找新的食物源。”他老练地说。
  “还是吃人么?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去捕猎沙蚕。我见过大人们捕猎沙蚕。”
  “笨蛋,这世界上哪里还有沙蚕!连鱼虾都快死绝了。”
  “你说得一点不错,在遇到你们之前,我曾见过它们群聚在一起、像是死后也不舍分离的万千尸体。”
  大脑袋的嘴里冒出一串紫色水泡,嗷嗷说道,这叫海荒,遍及整个水世界,不知自何时开始,亦不知至何时终结。红色海洋正在发生空前剧变,水栖人的数量越来越少,不是饿死,就是被吃或被毒死。谁要赶上这事儿真是倒霉,但也不能怨谁怪谁,谁让我们出生在这个时代?因此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吧,逃过海荒,也许还有救。
  海荒?有救?我想,妈妈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个呢?那女人只是辛勤地带领孩子们觅食,她讲了不见片影的海底城的美妙,却不曾道出这真正现实之凶厄。妈妈是没有心计的女人,要么就是太有心计。总之,大海中的女人,实在是不可捉摸的动物。
  丑陋的大脑袋第一次告诉了我有关海洋的真相,这让我对他愈发心存好感。
  我接着问,海洋中还有多少人?大脑袋说,他也不清楚。也许尸虺知道。总之,是越来越少了,因为现在要找到猎物,比以前困难多了。
  我说,我曾看见大队的奇怪人群在蓝色的海水中游动,他们的身上蒙裹着桔红色的胶状皮肤,他们的手足间没有长蹼,是否可以去吃掉他们?
  大脑袋脸色大变,瞪了我一眼,说:“你那是幻觉。哪里会有蓝色的大海?那是远古遗留下来的幻影,是早年间死去的人们变成了鬼魅,冤魂不愿散去,就制造出了水中蜃景。在海底的重磁区,有着吸像石的存在,无数的幻影就储存在它那结晶构造的深处,饿昏的人去到那里,幻影就随着水波的震荡而组合成形,自动显现。濒死的人便会受其诱惑。那是世间最美丽也最可怕的图画,人见了就会着魔发疯。寻常人一生也见不着一次幻影,咦,你怎么就见着了呢?你与传说中的时间鬼魂到底有着什么关系?啊,今后我怕是要离你远一些了。”
  大脑袋说着,警惕地往后退了一尺。我不禁后怕不迭。然而,我实在不明白那些逼真的身形怎么可能是幻影呢?到底是那些怪人是幻影,还是我自己才是幻影?此时的我尚不知道古老的海底存在着神秘的时间隧道,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世界。我只好把困惑暂时地抛在一边。
  “尸虺这个名字怎么讲?”我又问。
  “就是‘救我’的意思。”大脑袋戒惧地回答。
  我又打听那颊上长有肉瘤的家伙。大脑袋说,他被呼作喙怪,是集体自杀的焱黟族中惟一幸存之人。大家都死了,他却没有选择自杀,这事裉奇怪。他有一样本事,就是能听见十分遥远水域的动静。有多遥远呢?“直到海洋那头。”大脑袋说。并且,他还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全凭他的一对肉瘤。它们由气囊和瓣膜组成,能发射出一种超声信号,在遇到目标时形成回波,并反射入喙怪隼状结构的脑子里。掠食族能在这日渐空旷的海水中捕食到孤独的人群,喙怪功劳第一。
  “焱黟族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我想到了浮尸之海。
  “他们觉得,逃过海荒,也没有意义。活着的目的不过是等着去看世界末日。这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思维怪异的种族。”
  “那么,作为焱黟族的反叛者,喙怪是更加不一样的家伙了。”
  “你这小东西,不许瞎讲了!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脑袋又询问我的族群的情况。我都一一讲了,大脑袋便唏嘘起来,说这正是海荒的结局。连凶猛的海兽也成群地死去了。它们是被地底溢出的硫化氢和核废料毒死的。我幸亏遇上了掠食族,才被救了一条命。
  大脑袋说,掠食族的成员,都有着类似我的经历。大家将以无畏的立场,在惨烈和惊悚中坚持到海洋的最后。
  “但是,海洋的最后之后呢?”我不解地问,“连女人都通通吃掉了,那么,谁来生育孩子呢?还会有将来么?”
  大脑袋对我的问题诧异而警惕起来:“将来?什么叫将来?你这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曾经有一刻,头脑里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心中骤然布满辛酸。我忆起了我第一次产生时间观念的情形,却感到那流逝着的感觉实在是无法形容的一种存在。它时而清晰得像一根鱼骨,时而含混得像一团海草。我费力地琢磨大脑袋提到的“世界末日”,却只是把自己的脑海弄得越来越糊涂。只有一点可以明白,那就是,阴险的海幕后画必定隐藏着某种根本性的东西,就像它偷偷藏匿着自古以来亿万死者的尸骨。
  我忽然心悸地想到,说不定是海洋在唆使我们吃光妈妈和姐妹吧。我们的自鸣得意,会不会是中了海洋这充满嫉妒心的妖妇的算计?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真的是一个怪人。我没有见过海中有你这样的人。”大脑袋像是有些害怕地又瞥了我一眼。
  我心中积淀着咸盐似的大片哀苦,不再搭理大脑袋,独自静观前路。到处是红彤彤的大水,却哪里有路?
  就在这时,宽大的海幕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一条充满厌倦情绪的肥胖雌鱼,失望至极地瞥了一眼这群变态男人,便装作不屑地不再理会我们。吃饱肚子的掠食族这时正情绪高涨,满怀自信,毫不为被海洋抛弃而感到伤心。人类的身体中含有钙活化的发光蛋白,队伍更加熠熠生辉,灿烂夺目。我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组装成了一头韵律一致的多节动物,好像重新积聚起失落在四面八方的力量,朝着不可一世、心机重重的海幕欣然蠕去,成了大海中独具丰富色感的华丽生机。
  这或可称作自作聪明的举动呀!男人们是否常常喜欢这样的自我表现呢?潜意识里面,大概是觉得在夺取异性和食物的竞争中,已经重新成为优势种类,并支配了海洋吧,喜不自禁之中,便不太在乎它的微妙感受,从而低估了它今后报复的可能。
  忽然间,无数的海沟,一条接一条,从底部闪耀起鬼鬼祟祟的亮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柔软而明媚的光线纵贯了男人们的身体,使我们看上去剔透晶莹,美不胜收,却有些像是少女的身段了。
  水栖人就在这样的迷人蜃象中不断前行,身负微微颤动的鲸鱼皮囊,里面装满吃剩的女人的灰红色尸肉。身为男人,只能由死亡女人正在质变中的腐败肉块陪伴,在一身轻松中,未免也孕育出事关未来的局促。但自己不说,谁又知晓呢?所以也不怕大海鼠的突袭截掠。然而,这样的行头,却也使掠食者形若身长疣瘤的域外人侵怪物,并使我们错误地以为:海荒,已经远离了。但是,少数智者的意识最深处,却浮动着那层哀戚:这仅仅是红色海洋张布的诱捕网罟。
第三章 新生活
一、出击
  就这样,我续写出自己的故事。它还没有开始,便已有了结局。
  我跟随这自称掠食族的水栖人混合族群,在汪洋大海中穿梭往来,猎杀同类,吃掉他们的肉,抛弃他们的骨头。
  慢慢地,我就忘记自己还是个孩子了。我逐渐学会了如何真实地与海洋相处。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灭绝白水族之后,我们的那次出击。
  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这是我作为掠食族的成员的第一次正式行动。
  那是前往叫做“背女顶”的珊瑚礁盘,攻打女丑人的部落。
  喙怪把我们带向目的地。“背女顶”是座巨礁,一眼望不到尽头,五颜六色的珊瑚虫如同鲜花盛开,而这竟然是十二个瓣的王冠珊瑚。这构件生物的身体上生长着树皇一般的巨无霸海葵,仿佛奇怪的海底建筑在盘旋着上升,每个口盘上的触手都有数十万计。在这动物的躯干之间,零星地翩飞着发光的水蝴蝶。
  但这已不能被称作生命的乐土。雌雄同体的海葵仅仅是这没落世界的孤独统治者,而群落中的大部分生物已然衰败寥落。半鳃蚕不见踪迹,蛇首贝仅余空壳,伪色鱼远走他乡,苔藓虫尽皆消失。在妖娆的色彩下面,隐藏着死神寂寞的影子。
  残存的女丑人却似乎不知道正与死神为邻,以海漆和红树为材料,在这珊瑚礁的缝隙中搭建了简陋的巢居,徒劳地企图躲过海洋的末日。这一族体形萎缩,肤色昏暗,游速缓慢,营养不良,看起来不等别人来吃掉他们,也将自行灭绝。
  我们的大队人马侵入了女丑人用体息划定的领域,停下来埋伏在一片桐花树的后面。一个叫痈疽的家伙朝女丑人游去。痈疽状如海猫,背肌区生有二十二个肌节,这怪物依靠它们的收缩来加快游速。他全身的皮肤像是糜烂了,终年流淌着黄黑的脓水,发出的声音像是击鼓,而这却是一个智力超群的异人,属于曾经在海底锰矿区生活的脔娈种族。
  痈疽与女丑族的男人商定了一笔交易:一袋食物交换二十五个女人。
  而这边,尸虺已指挥众人做好了准备。不一会儿,兴高采烈的女丑族男人游了过来,黑压压的共有一千多人。
  “全部都来了,谁也不想被拉下啊。我们已有很久不曾捕到鲭鱼了。凤螺和芋蛤也都莫名其妙死光了。海兽肉在哪里呢?啊,在哪里呢?”这群长有四个腮裂的异族人急不可耐地冲着尸虺尖声嚷嚷。
  “都来了?女人呢?”尸虺沉着脸的样子,显现凼无可比拟的威严。
  “都说好了,就在那边等着你们哩。她们不饿。”女丑族男人有点害怕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尸虺的可怖面具,赶忙一指礁盘深处。
  女丑族的男人大都老态龙钟,年轻人极少,这意味着该族群正经受着高死亡率的困扰。许多人缺胳膊少腿,那恐怕是海兽袭击留下的纪念。
  这帮愚蠢的家伙一见着发出血腥味的食物袋,动作就变得格外敏捷,闪电一样把脑袋探进去嗅闻。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无法辨别出这是什么动物的肉了,而我们当然也不会留下时间让他们辨别。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尸虺一声低鸣,女丑人的脑袋便深陷袋中出不来了。他们的背脊上都扎上了掠食者投出的水矛。猩红的血晕海底热液一样扩散和萦升,显得比珊瑚礁还要美丽动人。
  大脑袋从一具尸首上撕下一块肉皮,放进嘴里夸张地大嚼。他说:“不好吃,太老了。”
  一些人被留下来守护这一大堆新鲜的陈皮食物,余下的人便紧跟尸虺朝着女丑人的家园游去,一边发出欢悦的哨音。
二、少年的终结
  听到哨音,那异族的女人们便从海葵树状的分叉纤毛间游了出来,卖力地晃动着柔软或粗笨的身肢,使劲地展现出美丽而唬人的体斑。这流畅缤纷的一幕看得人眼花缭乱。在这贫瘠古怪的大海之中,女丑族的女人竟然保养得这么完好,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而这肯定不是她们本族男人竭心尽力呵护的结果。年轻的和年老的女人都倾巢出动。她们像蹦水鱼一样群跃着争抢潮头,惟恐落于人后。
  一个丰腴而疲惫的女人吐着串串水泡向我迎来。这是一个年轻的母亲。看她的样子似乎刚刚完成一次生育。这使我回忆起自己出生时的情形,心中泛起对妈妈的思慕和憎恶。
  “你从哪里来?”女人用欣喜而柔和的声音询问。
  “另外的世界!”我忽然间有些莫名动情,不假思索便把这句话脱口说出,心头一颤,却记不起这似曾相闻之语的由来。
  是啊,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呢?情迷意乱的女人却不知我的复杂心思,她不顾生育后的虚弱和痛楚,急急地把身子靠了过来。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女人是多么害怕错失这忽然现身的年轻配偶啊。她狂躁地一把捉住了我这个少年。而我这才醒悟过来,迅速地贴在了女人结实的腹下。
  啊,水草,百合!
  啊,大海,妈妈!
  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女人用乌贼似的绵绵腿足缠紧我的腰部,使我的欲望巨浪一样高高涨起,让我满心满意地盼望着重温激情。然而,这时我却打了一个哆嗦。我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双灼烧的眼睛正在朝我窥视。我大吃一惊便停下了与女人的亲热。我慌张地看过去,见那是一个身体发育不良的男孩,年纪与我差不多大,面色晦暗地伏在一片阴森的绛红水层里,不游走也不上前,只是仇恨而忧郁地看着我与女人交媾。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