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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3 韩松 (当代)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幼年时的影子,不禁气急败坏。我立即猜出,他正是那女人的孩子。
  紧跟着我看见,这男孩的怀中,搂抱着他的幼弟——女人刚刚产出的婴儿!
  这顿然令我失去了交合的兴致。而那女人却不知觉,仍然在我的身体上摩娑拱动。我懊恼地挣脱出一只手来,悄悄解下肋下缠着的刀具。女人还沉浸在茫然的必奋之中,挟裹着一股无明怨忿的蚌刀已经通过下体捅进了她的深腹。
  与此同时,我朝那男孩投去报复的一瞥。但我要报复什么呢?我却丝毫也不明白,只知道落入了海洋与自己体内一种神秘力量的合谋。
  忽然发生的变故使那男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却仿佛是在无声地释怀大笑,给人一种瞬间开悟的感觉。他的妈妈却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抽动着蜷缩了一下,像一只镜蛤要退入它的坚壳之中,而后者却背叛了主人,毫不吝惜地弃她而去。她把疑惑不解的目光完全投在我的脸上,大概是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年轻的异性庇护者,为什么刹那间从温柔转向了暴怒。
  她大失所望地松开四肢,两眼慌乱地前后寻找,便看见自己的内脏正通过下体汩汩流进了大海,并嗅到一股诱人食欲的腥味钻人鼻腔。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却负痛而无力去进食它们。
  但几个饥肠辘辘的掠食者已冲过来争抢这肠子了,把它撕扯成数段,急切地塞人口中。
  我注意到,那失去妈妈的男孩却没有马上逃走,而是学习某种技艺似地观察着这奇妙的进食场面,一只手把怀中的婴儿搂抱得更紧了。他就像要掩藏什么秘密似地,拼命地用身体遮挡住婴儿的左手。这时,他母亲被掏干内脏的残尸慢慢沉进了深渊。掠食者又争先恐后一群群紧追了下去。
  我看到,同伴们正在四周的海水中兽群般蹿动,耳后的鳃膜充气似地饱绽开来,体鳍高高地绷紧竖起,正忙碌着杀死刚刚交合完毕的成年女性,不少人还以一种奇异的直角姿式,双手紧搂着死者的头颇,大口吸食掉她们的脑髓。弥布的人血和脑汁使海水更加艳丽非凡,人类的情绪陷入了极端的亢奋不安。一小队皮包骨头的海貂被血腥味儿吸引了过来,却怯怯地不敢上前。
  这时,那孤独的男孩才仿佛感知到了空前的危险,于是保护着婴儿一言不发游入了海葵的密林,收缩身体迅速钻入珊瑚礁的缝隙。我迟疑了一下,跟了过去。
  更多的掠食者闯入了女丑人的家园,失去母亲保护的孩子们“咦、咦”乱叫,一个个被乱刀劈死。
  血光重新点燃了我的兴奋,我脑子里一片忙乱,只觉得自己正变得疯狂。我看见海葵粗大的纤毛上还挂着零落的食物囊袋,却顾不上攫取它们。我急着要找的是那男孩和他怀中的幼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在被海葵鲜艳的叶状肢体遮掩住的一处礁缝后面,我遭遇了那双忧郁的眼睛,隔了一层朦胧的血水,像鱼翅一样晶亮,并无恐惧的神情,只是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我受不了这目光利刃般的逼视,便举起沾染着他妈妈血迹的蚌刀。男孩却不躲不避。我怔住了,不能劈杀过去。
  “海星,你怎么啦?”是大脑袋游了过来,他也看见了那怪异的孩子,不由分说便要杀人,却被我一把拦住。
  “他已经死了。”
  男孩已经用一把海草,把自己绑在礁岩上勒死了。死人粉白的脸庞变得晶莹透明,我从上面看到了另一张紫红乌黑的面孔,那正是我自己,不禁一阵惊惧。我再去找他怀中的婴儿,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我急急地拉着大脑袋游开,却又有些后怕和悔恨,回头一看,男孩的尸身就像被一只无形之手偷去,也已不见了踪影,他恰才栖身的地方,只是一团充满死亡浮游生物和金属碎屑的猩红水影在摩擦着晃动。这真是平生未见之咄咄怪事。
  海葵巨伞一般的肉刺阴影下堆放着几百个人类的畸形胎儿,皆手足残缺,有的连脑袋也没有,仅仅从脖颈中伸出一粒黯淡如泡泡球虫的人肉芽苞。我忽然看见,海葵正在纷纷勃起,伸展着它们的毒须,疯狂地开始射精。
  就在这一瞬间,我对这场杀伐变得兴味索然。这样的心情从此之后便影响着了我人生中的每一处关键。
  这时,尸虺指挥着大家搬运尸体到礁石后面,也把活着的女人圈拢到一起。幸存的女人多是半大孩子,性器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
  接下来,是掠食者们熟悉的程序。女孩子们先是发出欣喜的呼唤,随后换作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这动人的声音中,我咂伤一般,体味着成熟过程中的优美伤感和茫然冲动。
  但为什么是“背女顶”之战,宣告了我少年时代的结束?这是我久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那个从男孩怀中失踪的婴儿,无端使我想起了那个把我从巨水蚤口中救下来的怪人。
三、蚺遗
  饱餐一顿之后,我们便离开生气全无的“背女顶”,又开始了深海行军,向下一个猎场长途奔袭。
  在游行的过程中,我能听见队伍里面,一个名叫蚺遗的水栖人在悄然独白。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也就是一些只言片语,比如:
  “可不要遭遇水鬼。它会吸食你的脑髓!”
  “巨人和沉没的世界,在哪里啊?”
  “海中因布满汞砷铜硌,而红艳堵塞,灵魂将无法进入九曲轮回!”
  “血光之灾,将如约来临!”
  “核火已经熄灭了,海火却越燃越烈!”
  可以说,在这昏头胀脑的人群之中,惟独蚺遗似还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但什么是核火?什么是九曲轮回?什么又是沉没的世界?
  听起来,真是不知所云,让人头疼!
  蚺遗相貌平常得像一片藻叶,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他的眼睛长得像马鱼的耳朵,他的体形仿佛是一只僧帽水母,他的性器已经萎缩消失。奇异的却是他竟是一头喜欢独白的水兽。他的话语总那么艰深难懂,勾引起我格外的好奇。但我的掠食者伙伴们似都见惯不惊。
  只有大脑袋有一次告诉我,蚺遗来自芳烃海区,在那苯萘高密度聚集的极端环境之中,据说他生下来便喋喋不休着令人惊骇的话语,但是谁也不知他曾属于哪个族群,据说他所有的亲人和同伴,早已被污染的海水悉数毒死。蚺遗,是在盾盖鲸的养育下长大的。
  每当蚺遗开始独白,大家便都不再做声。一些人显露出痴呆的表情,一些人嚯嚯地吐起了水泡。大脑袋对我说,蚺遗或是在讲述海洋的历史,也是在作出未来的预言。但是,这家伙更多的话语,就什么都不是了。不少的叙述,连蚺遗本人也不懂得。但如果他不这么说出来,他自己早就死了。
  “为什么自己会死?”
  “他憋闷啊。他难受啊。他不想活下去却又不得不活下去啊。”大脑袋愁苦地说,又加上一句,“这海早不可称作海了。”
  水压又袭上了我,我感觉到深海中的盐度正在改变。我想,大脑袋的心中也一定积聚着沉甸甸的憋闷吧,却不能像蚺遗那样排泄出来。他更可怜哪。是啊,我们都不幸赶上了。但海不能称作海,又能是什么呢?难道它与妈妈的联系,就此被否定了么?它或许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又是什么呢?这是我至死也无法弄明白的问题。
  大脑袋接着说,蚺遗体内蕴藏着远古的神秘能量,若不通过话语释放,就会挤破他的身体,并引起周围海水的大爆炸!这吓得我几乎晕了过去。蚺遗有一副瘦小而孱弱的身体。那么,能量又是如何积聚起来的呢?难道便是来自那些剧毒物质吗?而那些物质又是谁制造并遗留下来的呢?为什么惟有蚺遗拥有话语表达的特权?我在想,蚺遗是否就能代表所有的水栖人。
  我不安已极,便去眺望颤巍巍的海幕。蚺遗仿佛是挂在巨幅海幕上一件小小的饰物。而海幕则把藏在它身后的无穷秘密,向蚺遗体内源源注入。昔日的伤感,未来的哀苦,永远使蚺遗身体胀鼓鼓的,又让他陷入无休止的间歇性溢泄和喷发。独独没有欢乐,这使人暂且区别于低智商的海绵和帚虫。
  蚺遗不断地喁喁独白,有时我怀疑他传递的其实是一无是用的海的箴言。这多少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可叹。只有当尸虺出现在他的身旁,他才稍微安静。尸虺把被面具遮蔽的面孔小心翼翼地凑向蚺遗,蚺遗便露出淡薄而恹恹的浅笑。尸虺不断地要求他对那些话语的含义作出能被理解的阐释,蚺遗却只顾装傻。每到这时,尸虺便歪头思量一阵,缓慢地游到一旁。尸虺只对蚺遗不敢非礼。
  大脑袋似乎旁观者清,他说,蚺遗是用无声之语,在向户虺预言人类的归宿。
  但这是什么样的归宿呢?我对大脑袋的说法十分不屑。
  在我看来,在这血光主宰的深渊之中,就算是说清楚了归宿,其实也没有太大用处。
  虽然我的年龄最小,虽然我加入掠食族的时间最短,我却比许多人更加明白:
  男人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话语;
  男人需要的是吃人,而不是谈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令我自得的天赋。
  我惟一想不透彻的是,海洋中为什么会有蚺遗这种怪物存在。但我有一种直觉:我的命运将与蚺遗发生关系。
四、月光下的祈歌
  饱餐了人肉,夜晚来临时,尸虺就带领大家往上浮。
  以前,妈妈也曾引导孩子们游向海洋上层,但现在的情形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因为这是在夜晚,而不是白天。因此一切都更加不明晰。水栖人也是知道夜晚的。这时,随着太阳辐射能的消减,上层水环境的热量会起微妙的变化,浅海处的色调会转呈短促的黯淡,水生生物表现出浮躁不安的行为,披甲鱼开始装死,珊瑚虫的肉质膜胚层迅速膨胀,蜘蛛贝、蜒管螺、榭虫和海龙的体表则散发出更加强烈的红光,以弥补水层中阳光的不足。生活在深渊中的人类感知到了这一切,就明白夜晚来临了,情绪便也进入极不稳定的状态。
  大家竭力保持着集体缄默,列队穿过以三迭环方式铺积在水中的裸甲藻毯,形体猥琐地接近了神秘的海天之际。在让人心悸的真光层中,死亡的浮游植物包括颤藻和夜光藻正在浓烟般纷纷沉落,夹杂在它们中间的还有各种原生、被囊和毛颚动物的残破尸体。这时候,我们已顾不得这些,像要追忆某种被遗忘了的美妙往昔,水栖人集体大吼一声,一齐翻转了身子。
  水面聚集着大量的有机和无机悬浮物,最多的是密密麻麻的金属碎屑和玻璃纤维。海洋早已无法自净,严重的污染把水质弄得十分浑浊。整个水体中漂满早年遗留的化学和放射性物质,不但使水层发光且变红,还呛得大家不断咳嗽、分泌和吐沫。一层烂晕的光环艰难地自上而下切入,耀得水栖人肚皮泛白,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张弓弩,弯弯曲曲,浮尸般溶融在这光之海的虚幻国土表面。
  那水面之外的光芒时而缩拢成为一轮,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它随着波浪起伏而聚合,破碎或断裂,像是一颗苍老的鲸鱼心脏,有气无力地缓慢搏动。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掠食族的心中才荡漾起朦胧的美感。这是人类祖先传承下来的一种禀赋,但现在的确已无甚实际用处。
  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曾搭乘着喷火的飞舟登临那高高在上的光轮。但是,如今后裔们都已不知其详,更不知道这海洋的深度变化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所导致,它是如此紧密而深刻地事关我们的生存。那曾被唤作月光的东西引发了一种无法溯源的哀思。清冽的光焰直刺水面之下二十余米,如它亿万年前那样,但大海却改变了自身。海洋变得不近人情并且仇视起生命来。原先,它或许曾用少女的爱情为这颗星球孕育出第一线生机,现在它更像一个不能生育的衰老女人,进入了烦怨一切的更年期,连自己的孩子也要吃掉。我不明白的却是,这由盛到衰的轮回,是不是所有过程的常情?
  而人类返回了海洋,已经是不逢其时。也许,在刚刚下海时,祖先们还准备好了长期与水世界相温存,但事态的发展却与他们设计的不同。理想总是不能在结局中找到对应。但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呢?失望终归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
  我感觉到一股澎湃的吸力把我的身体往上托,心跳比在海底时加快了五倍,恍惚之间,已是丧失了本力和本心。那应该被唤作潮汐的东西,自古以来便周而复始,只是如今来得更加生猛迅捷。
  水栖人觉得身体快要胀裂,是深入而内在的痛苦虫噬一般驱使大家拼命往水面浮去,这样,难受的感觉便会从表面上减轻一些。这是无法避免的周期,如按照远古的记时方法,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大概是二十六个昼夜。
  两个主潮汐之间的难眠时刻,痛苦便在体内层层累积。而我们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连本能也把自己抽空了,舍弃了与命运的血脉联系。
  还有一些残存的海兽和浮游生物,比如伪鲸、真螅、实螺和假磷虾,也在趁着涨潮往上蹿动,像我们一样,它们也天真地以为,由此便能从一个生境扩散到另一个生境。这时候,海洋便把积淤的毒气排泄出来。只有在夜晚,垂死的海洋才会作此发作。如此一来海洋自己也便好受一些。
  上层的水温稍微凉爽,这使人类躲过了海底赤焰的煎熬。大家的眼神都像被挖去了,呆呆地跟随着水面的光芒一点点移动。但我们并不敢真的浮出水面,那是一种最为严厉的禁忌,把守在水栖人潜意识的深处。
  这时,海洋中响起难得一闻的合唱。是水栖人自己在无可抑止地高歌。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我们的歌声,并且可以肯定是祈歌,此起彼伏,苍白悲凉,唱散了海洋的基本构架,似在偿还着千万年的债务。
  那歌曲是无词的,但大家都深谙其意,无师自通皆会唱咏。歌声便暂时性地压倒了蚺遗的独白,使他的重要性降低。这其实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虚饰。
  我不懂得曲调,却也能跟着哼哼唧唧,我不知道是为自己壮胆,还是在此中真的感受到了“不如在这时死掉”的美丽诱惑。这歌声虽然阴怖,却是我听过的最为自然之声,远胜座头鲸的集体唱合。大家昂然齐诵,不觉间鳃膜肿大,性器充血。
  尸虺以领唱者的身份高歌了一阵,到了尽兴之处,忽然情不自禁舞蹈起来。
  这家伙戴着黑森森的面具,额头上扎着从我手中抢夺来的、同样乌黑迷人的女人长发,舞姿轻盈而媚丽,竞也如同一位妙龄少女。那密密青丝受到海流冲击,哗嘣一下发散开来,又蓬松,又庞大,并且悠扬洒脱,轰隆一声飞起来包裹了尸虺火红色的巨大身子,就像是游戏中的刺乌贼喷出的一层浓郁墨云。
  尸虺于是呈现出灵活的一面,海鳝一般在发丝间穿进又穿出,仿佛他终于消除了内心的潜在恐惧,获得了梦想中的自由。他只是在接近水面时,才怯怯地折返下来。那天外传递来的陌生光芒,便在他身上破碎成粒粒星星,又猛烈地一颗不剩地飘散而去,不给大海留下分毫纪念。
  大家这时都看呆了。有人带着哭音叫:“好!”有人怪声桀笑。兴致高时,尸虺扎了一个猛子,尖着嗓子鸣叫一声,催动了一片片鲨鱼似的浪头,大家以为他要玩什么新的花样,都兴奋地注目观望。
  却见他一头扎了下来,冲入人群,张大口咬住一人,一甩坚硬的头颅,竟轻松地把那倒霉的家伙咬成了两半!
  被尸虺咬死的不幸者名叫多毛,是澹渚族的孩子。在体液般黏稠的晕光中,死人的脑袋似笑非笑地甩动不停,像一个球形的筛藻。尸虺口衔多毛的半截身子,频率极快地左右扭动脖子,像个孩子拿着玩具一样,得意洋洋晃动残尸。大家看得默然心惊,却不敢游到远处躲避。
  歌声这时就停下了。有人叫起来:“越,越!”整个族群都在喧嚣,便成为凄厉的嗥叫。然后周围就响起了泼喇喇的水声。躲在礁石间和洞穴中的水兽,大大小小,都被惊吓了出来,飞快地逃逸了——速度最快者,每小时达八十公里!
  忽然,一切又都恢复成让人窒息的静谧。
  谁也看不透的海幕缓缓地把自己挂升起来,我发现每一回它都出现得恰到好处。这时,水面上的神奇光芒便悄悄地消遁了,它在引诱水栖人犯罪后,便不着痕迹地撤离了现场。
  在这要紧的当儿,隐约又传来蚺遗的呓语:“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大家跟着齐声大喝:“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红色海洋中响起了宏亮的回声:“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但在我的耳蜗中,却是蚺遗在低声对我一人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会活下去的。”
  这种说法并没有令我高兴,而只是使我大惊失色,并感到格外惭愧。我恨不得让尸虺把我也吃掉,那样或许更好受一些。我不安地看了蚺遗一眼,觉得这家伙像一只昏睡亿年的菊石。
  这时候,尸虺噗嗤一声吐掉口中的半截尸首,像从大梦中醒转,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东西嗷嗷地又叫又哭。
五、怪物
  很快就到了天亮时分,红色海洋这时就呈现了艳丽恶俗的另一种面目,积存了千万年的化学毒素开始加速释放,恨不得把所有的生命都毒死。表层的水色过于明亮,则容易使水栖人的视网膜和皮肤受伤。
  大家眼里看着这一切,心里明白这一切,便匆匆离开水面,失魂落魄地穿过变温层,往深处游。炽烈燃烧的海原又把众人紧紧地裹了起来。
  在往深渊下坠的过程中,我不合时宜地做起梦来。海洋人的梦是片断的,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梦见在红焰翻飞的大水云霞之间,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水草,以色相引诱着尸虺(这真是奇了怪了)。那怪物受不得刺激,便直扑了过来,以他成熟女人般的妖媚舞姿,旋转着海雾一般漫进了我的身体,最后在高潮迭起的瞬间,从里向外咬破了我的肚子,涕溜虫般爬了出来。
  新生的尸虺,不哭不闹,是人类幼婴的模样,左手掌中长着一对闪亮的眼睛,元神出窍地打量着凝固的海幕。
  这时,我便做起了梦中梦。我梦到了那个在“背女顶”之战中失踪的婴儿。
  他那用海草把自己勒死的哥哥,至死都用身体遮挡着弟弟的左手。
  梦境带给我怀想、憧憬和畏惧。我醒来时,浑身因为欲望的充盈而电击般震颤不停。
  这时,我觉察到了周边的异样。
  不远处,上千头吊睛鲼和大海鼠正在恶斗。不知道它们怎么成了冤家?它们把海洋弄成了血水的大盆。大家看着都害怕得忘记了逃逸,连尸虺也怔住了一动不动,僵成了蛇尾树似的扭曲姿势,仿佛静待着死亡的来临。
  海兽们的战斗还没分出胜负,却见在战场的上方,闪电一样出现了十几道耀眼的亮光。一群见所未见的怪影无所顾忌地突入了交战的核心区域。
  是什么样的生物,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仔细看去,是一种扁平的轮盘状家伙,每个的直径都有一人多长,中心有一个光洁的、两面凸起的硬质圆盘,绕着盘沿辐射出三十余条轮轴,撑起一个紧绷绷的外环,铮铮闪亮地银光四射,在水流中竟会自动旋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前行。
  这明晃晃的怪物在冲过来的时候,把遇到的一切障碍都撞个稀巴烂,一路畅通无阻,眼里如若无物。礁丛和藻林都粉身碎骨,大海鼠和吊睛鲼也一头头被腰斩,到处血肉横飞。连续不断的碰撞中发出磨牙般的尖厉声响,听得人心里发休。
  这怪物仿佛全身都由坚骨组成,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大伙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家伙,只害怕着它们会朝水栖人冲来,不禁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鱼。”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妖魔。”
  “莫不是即将代替人类接管海洋的新生物?”
  人类已经在演替过程中度过了它的顶极,后续种的入侵必然是要按顺序发生的事情。但怎么来得这么快呢?
  然而,“轮盘”并没有找我们的麻烦,它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水栖人的话音未落,这些神秘的怪物已经纷纷消失在深渊之中,仅留下一道道久难平息的银色水纹,以及一段段颤然晃动的水兽残躯。
  尸虺低声下气地说:“别想了,让我们把这海赐之食吃掉吧,虽然它不如人肉鲜嫩。”
  大家没有听见过尸虺用这样毫无自尊感的语调说话,心中升起了灾难将要降临的预感。
  大海鼠和吊睛鲼的尸体实在难以下咽,众人吃了一半便把它们扔到一边,心意切切地向着我们熟悉的目标又开始了新一轮行军。“轮盘”很快就被大家抛在脑后,只有我一路上仍念念不忘那奇怪的不速之客。
  我在想,它们可不像是大海制作的天然之物。它们大概来自另一个世界。但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呢?那必定不能为水栖人所知悉。我们与它的关系,要用另一只眼睛才能看得清楚。见到“轮盘”之后,我开始怀疑,尸虺发明的新生活,大概也不能维持许久。
  经行的途中,怪异的事情不断发生。比如,在马尾藻海,我们遭遇了一股罕有的寒冷海潮,潮流中漂浮着大片大片的人头!
  这些人头一个个皱巴巴的,全都属于年轻女性,有人认得,是掠食族前几次食尸后抛弃的,头盖骨上还留有吸食脑髓时敲开的孔穴。但它们非但没有漂散,反而自动地聚集起来,此刻正展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姐妹情深一般,朝着一个方向有组织地游动。
  然而,它们真的是被潮信推动着前进的吗?不,仔细一看,在它们的后面,匿藏有婴孩一样的动物,是一些白白胖胖的侏儒。没有腿,没有尾,圆滚滚的身子,长着短短的三对触手。它们无鼻无眼的脸庞上,透露出滑稽的表情。
  这些非人属的海洋生物,每个家伙都推动着一颗人头。它们是在做着集体的旅行。我从不知大海中有这种生灵的存在。我对它们的目的地感到万分的好奇。
  掠食族胆战心惊地与怪物们撩肩而过,怪物对我们视而不见。它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之旅里面,它们是那么心得志满,胸怀广大。这噩梦般的动物,究竟是什么呢?
  蚺遗说,这是刑方,是夸父海沟深处的一种水鬼,平时深藏不露,极难见到。它们的出现,预示着海洋的末日就快到了。
  我觉得,大海鼠与这弥布诡异气息的家伙相比,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了。
  但刑方却对我们不屑一顾。
六、苦难的缘起
  见到水鬼刑方之后,我鬼使神差地思念起妈妈来。我已经很久没想过她了。
  难道刑方的出现竟是来向我传递妈妈的某种信息?
  我已经忘记妈妈生活在什么时代,那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我只记得在那个时候,海洋生长着千姿百态的迷人植株,少女一样优雅地缠绕,撩人心魄地荡漾不停。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巨大突变的古老生命。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海齿花在尽情地绽放。这便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
  就在这个一去不复返的动人世界里,妈妈带领着孩子们四处去寻找食物,教大家辨别有毒和可食的植株,勇敢地庇护大家免遭海兽的袭击。在我就要落入水笔仔魔爪时,又是妈妈挺身而出,不顾危险冲上去救助。
  我想,如果妈妈还活着,她是否在构造一个新的世界?她会与夸父海沟中的刑方合作吗?但刑方又是什么样的性别?
  这时我就笑了起来。不,这不可能。如果妈妈还活着,她也早应该被掠食族吃进肚子里,变成了一泡浓血。
  我竟然莫名地暗暗渴盼着这就是事实。或许我也会分到她身体的一部分。妈妈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因为滋养孩子便是她的天性。
  我忍不住把这样的心情向大脑袋作了诉说。此时,我已把大脑袋视为了知己。
  “想到妈妈,便觉得一切是多么的美好。”我装作自己还是孩子,快速地咂着舌头。
  “也许,并不是那样的吧。”大脑袋深谙世故地摇了摇彩色的口须。
  “那么,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么?”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记不太清楚了,但你这么一说,仿佛还是有些印象的。”大脑袋的心中仿佛也翻起了波澜,“模模糊糊地记得,她有一嘴青色的臭哄哄牙齿。在每一个关键的时刻,她总要挡在我们这些孩子的面前,不自量力地与任何一种水兽搏斗。那牙齿是她最管用的武器。她经常受伤,把自己弄得浑身鲜血淋漓,气味难闻死了。但她也有好看的时候,那是在异族男人来临的时刻,这女人便逆着水流,趴伏在海底的软泥层上,朝后厥起屁股,用尽力气向他们展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哈哈哈。”
  他说着便吃吃笑起来,很久都不能停抑。
  我心中烦躁不安,却也随着大脑袋莫名地笑了,并逐渐感受到全身压抑感的减轻。我忽然想起我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那便是妈妈年轻而华美的赤裸身体。但实际上它可能并不真实。
  “你现在还经常想她吗?”我又问,害怕他说“想”。
  “嗨,说不上想不想了,现在想的是自己哟!偶尔想想,嘿,也是想和她做那种事情。你没有与你妈妈做过吗?当你也看到她的屁股时!”
  但我只见过哥哥们与妈妈那样。我自卑地说:“没有。”
  “我的第一次是跟妈妈做的。第一次都要妈妈教会。要是你的妈妈不被黾人捕去,你早那样啦。”
  “我不知道。”我想,妈妈怎么没有教我呢?她忘记了吗?我不禁有些忌恨起妈妈来。她是自私的女人。她只知道迎合银色男人。
  大脑袋又说:“其实,现在的一切,按照蚺遗的说法,都是过去作的孽。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呢?我们一出生,我们就死了。当然,到后来妈妈也死了,这是肯定的。她是被暴鳍鱼咬死的。她太老了,所以就被打败了。就在我的眼前,她被咬成了好几段,她的一小截身子在那大鱼口中不停地翻来翻去,断气之前,冒着血水的眼睛看都不看我这孩子。这只让我觉得滑稽。你要不提这事,我都忘了。这样一来她就没有了任何用处。妈妈死后,我们兄弟姐妹都活不下去了。有几个哥哥带着我和妈妈生出来的孩子要吃掉我,我就逃了出来。后来我遇到了尸虺。尸虺告诉我们不要互食,而是去吃别人。现在,我们再不用妈妈带领着去费力地寻找荚叶和石莼了。”我想,大脑袋的经历,倒与我的颇为相似。
  但大脑袋怎么会记得这么多的事情?深渊中的水栖人大多记忆短暂,他一定是记不住的。大脑袋的妈妈或许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你的妈妈有没有给你说过海底城的事情?”虽然假定了大脑袋在造假,我还是忍不住又问。
  “海底城?那是什么?”
  我便对大脑袋讲起海底城的传说。我说,那是妈妈告诉我的。我对大脑袋描述了那去处的美妙。如果能够到达那里,水栖人就得救了。
  大脑袋听了,吃惊地在海水里翻了一个跟头。他说:“我不相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海底城。哪里会有那种古怪的事呢?连海洋都要关闭了。这可是海洋啊,连它都要死了!‘得救’之类的话语,好像是致尸鱼的哀鸣。”
  “在海洋中,任何奇迹都是可能发生的。”我一口咬定。
  “你说的是梦幻吧。你必定是受了吸像石的欺骗。你的妈妈,怕是你虚构出来的吧。你不可能记得那么多的事情。”大脑袋有些害怕地勉强笑笑。
  我的虚构?大脑袋也在想我刚才想过的问题哩!我也暗暗笑了。
  我便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有过妈妈。妈妈恐怕原本就是一个集体编造的谎言,她其实就是一切惊惧、迷幻、丑陋与肮脏的化身。她无中生有、毫无节制地孕育出我和一大堆兄弟姐妹,这本身便是一场最可怕的灾难。水栖人所陷入的一切绝境,都是由“这个妈妈”而生的呢,并不存在却无处不在的妈妈与红色海洋形成了同盟或者同谋。
七、陆地
  红色海洋制造出尸虺这样的怪物,实在是一个奇迹。
  尸虺是一个沉默寡言而凶残至极的头领,他敢做敢为,什么都不害怕。他吃掉了许多男人,征服过无数女人。对待族内成员,他也冷酷无情。他常常躲在水团后面无声无息地瞄着大家,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冲过来把某个人的颈项咬断。这是他饱餐人肉后的消遣游戏。大家恐惧着尸虺,却又与他难舍难分。
  每次看到他那青黑色的魔鬼面具从远处浮游而过,我便浑身颤栗,觉出死之将临,却又对被尸虺咬死,充满了非同一般的渴慕。
  这样的心情,是自从尸虺额上缠统上那死亡女人的头发之后,便在我的心底潜滋暗长出来的。
  没有想到的是,大脑袋把与我有关海底城的谈话,转告了尸虺。
  一天,趁人不注意时,尸虺静悄悄地游到我的身旁。
  第一次,他像有许多话要单独对一个成员说。这使我惊恐莫名却又暗自好奇。
  “你不寻常。在这一群人中,你是第一个提到海底城的人。嘿嘿,我也知道海底城,可是我就是不说。”
  这怪物这样开口,一边温柔地抚摸起额上的头发。他大概不会忘记这其实是我献给他的礼物,因此才会对我这样特别吧?
  此时的尸虺竟然跟平时的尸虺完全不同。他像是母亲面对自己的孩子,又像是深陷爱欲的女人在喃喃自语。
  是大脑袋唤起了尸虺心中最隐秘的记忆吧?尸虺告诉我,他甚至还独自去寻找过海底城。
  这让我大吃一惊,心感同受,从这陌生怪物的身上体味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我忽然间觉出了尸虺内心的孤独和凄凉,从而感到了温润和亲切。这个时候,尸虺如果要张口吃掉我,我必然会心甘情愿的。
  但尸虺说,海底城其实也只是一道幻影。
  “好些个相信这事的,去寻找的,最后都白白送了命。他们凄惨地死在深海的炽热涡流之中,或在重叠崎岖的海岭中迷路再也游不出来。”尸虺说,“那是海洋花了亿万年工夫制作出来的幻影,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它诱惑天真的水兽去送死。我告诉你啊,海洋是一个凶残冷漠的老女人,她嫉妒孩子们长大了。即将死去昀海洋要孩子们去做她的陪葬。但她却常常伪装成单纯的少女,你这样的人是最容易上当受骗了。哦,这些,都是从蚺遗的只言片语中归纳出来的。我们应该听信蚺遗。”
  我想起大脑袋对我说过的有关吸像石的事情,但我说:“可是,妈妈说,海底城是真实存在的。人只有到了那里,才会有希望。”
  我的话似乎使尸虺变得不耐烦起来。他说:“你这小家伙不懂事。海底城要是真的存在,那也是坟墓啊。坟墓是一个古代的语汇,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是蚺遗是知道的。再说,我们生下来,我们便死了,谁在乎找不找得到海底城呢?你难道没有听过蚺遗的独白?他说的都是实情啊。不久就会有最后的血光之灾,死人连尸骨都不会剩下一根。”
  尸虺为什么要单独对我说这么多话?他不再像是尸虺,而恍若一个絮叨不休的老女人。他本人会不会就是海洋造出的一个幻影呢?我觉得,这凶悍的生物其实心中充满阴怨的绝望。他也畏惧着某种冥冥中的东西。
  我又想,尸虺的妈妈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尸虺又说:“其实人类才是这海洋世界中最可憎的动物,我们最初并不想吃自己,因为我们的肉是酸臭的,比琵琶鱼的肉还要臭。人原本是大海鼠的食物。大海鼠,是海洋为消灭人类而提前预备的物种。现在,我们却能与大海鼠相敬如宾,互不侵犯,那是因为我们成了掠食族。岁月变更了,我们不去吃别人,别人也要吃我们呀。吃的循环是海洋中惟一的道理。你是一头奇怪的水兽,这我第一眼就看出未了。蚺遗也这么说。所以,我才对你说这些。也许你可以比我活得更长久,但你首先需要彻底弄清吃的奥秘。这个连我还没有弄清呢。因此,有一天你或许会替代我的。但千万不要相信海底城。即便如你所说真的存在海底城,我们也是不可以去海底城的,因为我们来自陆地,要归去陆地。”
  “陆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陆地的说法。到了这个时候,尸虺才小心翼翼地说出他心中的真正秘密。
  尸虺用低沉的声音给我讲起了有关陆地的故事。
  “传说中的陆地是一个完全有别于海洋的地方。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陆地的模样。只知道陆地与海洋不同,它比海洋更加广阔,海洋只是陆地的零头。陆地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由交错的七彩光束织成的明亮世界。陆地由伟大而挺拔的异种男人统治,而不是发疯的海洋老女人。我们水栖人难以望其项背。人类最早便是从陆地上来的,现在陆地却是人类和所有海兽活着时都可望不可及的地域。人类一念冲动之下选择了大海,陆地也就关闭了,绝情地抛弃了我们,让我们不得不自己吃掉自己。现在,海洋又要关闭了。但是,据说死去的人还是可以重新登陆的。陆地上燃烧着十万丈的熊熊大火,却不像海水那样炙热不堪,那是一种冰凉至极的蓝色火炎,把肮脏的肉体和不洁的灵魂从内到外洗个干干净净。那时,我们便终于解决了水压的问题,便一劳永逸地好受了。如果有了机会,死后就去陆地吧,在那里接受火诫,才是得救啊。为这海洋陪葬,是多么的不值得。我们一代一代都被这红色海洋诱骗了!”
  听了这话,我发现尸虺原来是比较真实而可爱的一个人。我对他的好感也就增加了。找又问:
  “可是,我们怎么去呢?”
  “老实说,连我也不知道啊。”
  “一定要在死后去么?那真不幸。”说这话时,我心头升起奇怪的感觉,想到了夜晚上浮时见到的那轮破碎凋零的光影。
  “我是这么猜测的,但恐怕也只有一部分人能去吧。但谁知道是不是你?这是不能由自己说了算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人类的归宿。尸虺喁喁地叙叨着,声音越来越小,语气越来越不肯定。他那可怖的面具上沉淀着四五道绿色光环,透露出深深的悲哀。一时我以为,这面具其实就是尸虺的本脸。
  说到这里,尸虺仿佛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像是深怀着沉重的罪感,转身黯然游走了。
  这一瞬间,我在强大中看到了虚弱。
  假的哦,一切都是假的。
  他没有吃掉我,这反倒使我惴惴不安。
  很久以后,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尸虺要对我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我真的不同于常人?
  或许,他是为了解脱缠绕着自己的恐怖,才来找我说话的?
  或许,是蚺遗让尸虺来告诉我这些的?
  或许,其实不是尸虺在对我说话,而是隐藏在他额上黑发中那个死去女人的灵魂,在把海洋中的秘密向我讲诉?
  不管怎样,那天,我眼中的尸虺成了一头失去了斗志的海兽。我觉得,他是被传说中的陆地给打败了。
八、危机
  不能去到陆地,也不能去到海底城,更不能被尸虺吃掉,那么就这样挣扎着凑合过下去吧!此后,尸虺再也没有提起陆地和海底城的事情,也不再来单独与我说话了,就像我根本不曾存在过,而他什么也不曾对我说起过。
  不久,喙怪发现了新的目标。在一处海盆中,有一个族群。侦察表明,他们储藏有丰富的食物,蓄养肴大批的女人。
  尸虺发一声怪啸,大家又杀奔了过去。
  我们到达后才知道扑了空。那异族的男人们带着食物、孩子和妇女早已逃去了远方,留下的只是一堆畸胎,积放在礁岩上的石穴里,探头探脑像在嘲笑这掠食的人们。而看守这些不能成长为人的胎儿的,是一个垂死的老妪。
  还没有过掠食失败的先例,大家十分窝火而懊怒,我却有了大难临头的感觉。
  大脑袋恶狠狠地问老妪:“你们的人呢?”
  这像是由一堆皱皮堆积而成的秃头生物平静地娓娓道来:“知道你们要来,都躲开了。”
  “咦,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难道海洋中还有人不知道人鲼的么?”
  “你说什么?”
  “人鲼啊。水栖人里面的吊睛鲼。”
  大脑袋呜呜地笑起来。他告诉老妪,我们是吃人肉的,但不吃老妪。痈疽和喙怪在一边也夸张地附笑。我却笑不出来。
  尸虺这时发问:“可是,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呢?”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一定也感到了不妥。
  老妪仿佛很害羞地一笑,随即闭上眼睛,不再做声。
  尸虺便命令痈疽与她交合。那老妪听尸虺这么说,浑身乱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但等痈疽碰到她的身子,她却变得主动了,头皮上凸现了红斑,兴奋得像个小姑娘,连腹下萎缩的鳍也肿大了。这事很快就办完了。痈疽还不肯脱离,尸虺便一把捉住痈疽的脖子,把他从老妪身上扔开,自已卜前去捏住女人的喉管。她那个地方立时咕噜咕噜响起来,像是一道海底暗流从地壳下汩汩涌过。她的眼白纷纷往外溢出,身子飞快地缩小,小得像一条鱼仔,而神态也像鱼仔了,脸上洋溢出娟秀可爱的神色。她活像就要在尸虺的十指间凭空消失。但她没有死,因为缩小了,灵巧地从尸虺的大手中嗖地蹿出,那股鲜活劲,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还是痈疽眼疾手快,掷出一支水矛,把她噗嗤一声穿透了。但这时老妪的身体只是头尾折迭了一下,便像一个透明物一般忽然不见了,仅剩下一根水矛怯生生地空浮在水层中。
  “她成精了。”传来蚺遗幸灾乐祸的低声吟哦,“以前听说过这事,想不到竞亲眼见到了!嘿嘿嘿。”
  老妪成精了,而这个族群的成年人统统不见了,他们事先知道一切似地远远逃离,把食物和女人带到掠食族难以找到的他处。蚺遗大概感知到了,我们正在受着海洋中控制不了的力量的作弄。
  大家怔怔地去看不会动弹的畸胎,觉得它们无不制造得精致迷人,如果诞生在另外一个世界,说不定会被看作神童。忽然,尸虺又连声呼唤起自己的名字,这的确是海洋中最奇异不过的声音,能使在场的每个人肝胆俱碎。它像水兽临死前的哀鸣,似哭非哭,又像致尸鱼在连续地呕吐出大堆秽物。在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尸虺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真的是末日之音么?我忽然觉得,尸虺这时说不定在幻觉中看见了陆地呢。那恐怖万分而令人神往的虚无之所,心情矛盾的水栖人死后将要归去的坟地!
  那个老妪是不是通过海洋中的神秘隧道已经前往了呢?
九、抵抗
  事情的真相是,在这个时候,残存的水栖人已组成联盟,由男人们牵头,发起了针对掠食族的抵抗。
  最开始,联盟派出侦察兵,测知掠食族的动向,一旦知道尸虺带人袭来,便闻风而逃,等掠食族的大队人马赶到时,整个族群都远避了。再后来,他们便使用武力作出还击。抗争从零星和被动开始,逐渐向成规模和主动的方向发展。水栖人之间的混战,是海洋末日到来前的最后一支插曲,但我认为已是没有耐心的听众了。
  很快,掠食族便遭遇了挫败,因为我们太自负,所以对危险缺乏警惕。不少同伴被俘获了,被宰杀来吃掉了。掠食族成了被掠食的对象。不过,在厮杀中,联盟的牺牲也相当巨大。
  时光如飞,恶战如同睡梦一样连踵不断,又泡沫般泛起而熄灭,熄灭而泛起。渐渐地,我心中布满绝望,而死神也多次走近我的身边。
  有一次,喙怪发现了猎物,却不知这是联盟的诱饵,尸虺带领的人马全体陷入了埋伏。联盟集中了九个族群的健壮男人,准备一举围歼尸虺,一共上万人从上下四方发射海弩,顿时射死射伤了几百个掠食者。
  海洋中新崛起的猎人把尸虺团团包围,在我眼中,敌人都变成了大海鼠和巨水蚤,就要扑过来把我们生生撕碎,塞人口中。我觉得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但就在最为急迫的关头,却听见尸虺嗥叫一声,跃出人群,左冲右突,像一头蛟龙,如入无人之境。他看准了目标,猛扑过去,对面的敌人大惊,发一声喊便朝两边散去。
  海弩的发射更加凶猛起来,却是一阵张皇乱射,也没有个准头。尸虺身中数箭,却一下都被他生拔出来。那边的人便害怕地往后直退,不敢再射。尸虺的速度前所未见,身体成为一条直线。
  我看见,海水中只有一个拖着长长黑发的狰狞面具在闪光着前行!
  迅雷不及掩耳,尸虺又折了回来,手中已是擎着一个翻冒血浆的头颅,正是联盟的首领,露出一口锯齿般的白牙,脸上浮现着一团困惑不解的表情。尸虺举着人头,狞笑着朝敌阵一阵猛烈晃动,口中大叫“尸虺、尸虺”·围攻者见状发一声喊,便四散而逃了。
  我默默注视,忘掉了战争和死亡。我从尸虺孤注一掷的行动上面,感受到精神与身体相比对时所能喷发出的更大能量,但这便是长期噬吃人肉的结果吗?抑或是海洋本身所具备的一种巨大惯性?
  就在这天,我仿佛明白了更多的道理,真正地成熟起来。
  敌人逃走了。尸虺一下子全身瘫痪,坠落在滚烫的海底,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伤得很重。没有见过他这样的。
  蚺遗自言自语: “等巨人出现时,我们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大家听了,知道这是蚺遗以前没有作出过的预言,都变了脸色。
十、异种
  蚺遗从不虚言。
  有一天,喙怪惊惧地说,在海底发现了巨大的不明之物。好奇的人们便都去看,见那东西的确罕见。
  水栖人没有见过人工制品,不知这是金属的鼓具。由于海水腐蚀,它已经破朽不堪,沿边铸有一圈扬脖伸腰的水蛇,也面目模糊。用手拍击,隐然有声,竞能使涌浪大作。
  随着鼓声轰然骤起,尸虺面具上的光晕便明暗不定。这的确是海洋中消失了很久的幽灵声音呢。大家心惊肉跳,想随着鼓声起舞却又木知如何举手投足。蚺遗使急忙唤来喙怪,耳语几句。喙怪听罢便立即游向远方。过了一会儿,他慌张地回来了。喙怪带走了尸虺和痈疽。又过了一阵,回来的是痈疽,痈疽招呼大家皆去。
  原来,在曜谷海盆,真的发现了巨人的尸体。巨人的身躯有三个尸虺合起来那么大,是从未见过的深海怪物。巨人身上的肌肉已经被不知名的水兽啃噬得仅剩几缕了,巨人成了一堆半散的骨骼架子。难以想像他活着时是什么样子。那必定是令大海鼠也要退避三舍的猛兽吧?在他尖利如刀刃的一丛肋骨之间,栖息着一只心形的赤色寄居蟹,见到有人来了,着急地乱动着就要逃走。我们进而看到,巨人的身前还有一摊普通水栖人的骨头,是嚼碎了的。
  巨人也是吃人的人吧?但不知怎么搞的,更加厉害的巨人也死在了深渊。幸亏没有在他们活着时与其遭遇。
  尸虺叹道:“竟还有这种怪物存在。我们在海洋中原来是不值一提的一群。巨人抢走了我们的美食。我们不能有更多的尸体可以享用了,所以才有今日的困局。”
  痈疽强打精神道:“他再厉害,不也完蛋了么?有什么东西把他给吃掉了。”
  “不,他好像是自己老死的。”喙怪不服气地争辩。“不,不,谁知道深渊中还有什么更可怕的神秘生物呢?”痈疽大概想到了刑方。
  大脑袋说: “不过,现在还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兽呢?”
  喙怪凑近看了看,说: “这显然是人。一种怪人。说不定,与我们有着相同的血缘哩。”
  “怎么会有这样巨大而恐怖的人,还跟我们有着相同的血缘?太可怕了。”
  蚺遗这时插了进来,他说,所有的水栖人都是陆生人的后裔。但陆生人竟留下了这么多的异种,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陆生人,这是我继陆地之后,听到的又一个新奇说法。陆生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就是统治陆地的奇怪男人么?陆生人为什么不好好地在陆地上生活,而要在海洋中留下无数的异种?我们其实也是异种的成员吗?陆生人是一种多么不可理喻的人类啊。但他们还能被称作是人类吗?我出神地想着,感到不寒而栗,也产生了无端的向往和恚恨。
  大家围了一圈观看巨人的尸骨,发表着渺茫无绪的议论。尸虺一副萎顿无助的模样,瞬息之间衰变成了一个垂亡老人。缠在他额上的女人秀发却精神焕发,自得其乐地飘舞不停。随着尸虺走向老死,头发似乎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并一步步主宰着尸虺的魂魄世界,成了这戴面具尊者身上起着支配作用的寄生体。对此我十分担心。蚺遗大概心知肚明,再没有做任何独白,叹了一口气,缓缓出游到了远处。
十一、死 亡
  掠食族衰落之后,大海鼠就重新肆无忌惮起来,它们不再害怕人类,复仇使者般频频向我们发起攻击。掠食者与大海鼠的搏斗,空前惨烈。
  在一次袭击中,大海鼠咬死咬伤了上百人。伤者中竟有尸虺。他原本已被联盟所伤,所以在与大海鼠的争斗中落了下风。他被咬断了左腿。大家都不敢相信尸虺竟然会被大海鼠咬坏,但这不幸之事的确发生了。
  那一段时间里,掠食族气敛了,不再主动出击,只是沿着熟悉的水道,掘出早先埋藏的腐尸,真是苟且偷生。但又出了怪事:大批的食物却被不知名的生物盗走了。很快,饥饿成为严重的现实。
  尸虺伤重,掠食族只好由大脑袋和痈疽带领,偷袭那些弱小族群,却也无大的收获。不得已,又开始捕鱼、采贝。众人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偶尔弄到的食物都先供奉尸虺,尸虺却只嗷嗷叫着要吃人肉。他慢慢养伤,但伤势不见好。大家既害怕他,又希望他快些好起来。离开了这恶物,这一群人更是没有了指望。 
  但尸虺终于没能复苏。他死了。
  我清楚地记得死亡降临尸虺身上时的情形。尸虺仿佛知道到了弥留关头,便用最后一丝力气开始舞蹈。他把双臂像锁链一样抱紧自己的胸脯,接连不断地大叫自己的名字,声音之惨烈闻所未闻。尸虺艰难挣动腐烂断腿,用力一跃冲人一片水团,发威咬断了一个人的脖子。束在他额上的女人头发,这时就自动散开,淫狂地飘舞起来,就像一个达到高潮的女人。大家恐惧地发一声大喊,却没有散去,而是紧紧地追随着这末路的头领。尸虺叫:“看见陆地了!”其余人皆懵然看去,却只见一片片疾驶而过的海幕在焚烧着粉碎。
  蚺遗又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吟诵,海洋又开始了新一番悸动。一声响亮,无数道火焰从海底笔直地飞腾跃出,千万个浪头闪射着肥硕流油的赤光,骑在彼此的身体上狞笑着疾奔而去。大家再发一声喊,箭头般齐齐上浮。苍白欲滴的滚滚月色乏中,尸虺像被钓住似地浮在最前面。
  “是去水面上吗?”有人惊叫。
  尸虺只是怪笑着应道:“尸虺,尸虺!”
  大家拼命穷追尸虺,他却扭动着身子游得愈发快疾,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
  尸虺究竟是什么呢?
  浩大无际的丛丛光焰,预制件一般直投下来,炸得人眼都睁不开。尸虺颇为享受地融进这明艳之海,便从头到尾一点一滴消失了。
  大家的心头浮起一层滑稽和别扭的感觉,也十分的害怕,想去看看却不敢再往上游行。水面那边,是什么呢?
  只有痈疽大胆地跟了上去。他游得是那么的无畏。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家都为他担心,怕他被蜕变中的尸虺一口咬掉脑袋。
  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一个圆滚滚的物体漂落了下来。那东西鱼儿一样微翕着嘴巴。没有人去接住它,眼见它骨碌碌沉人猩红的深渊。
  有人说看清楚了,那正是一个头颅,却是尸虺的,是尸虺的本脸,分明是一块细小发黑的暗礁,比面具起码小三四倍。眼睛口须紧巴巴地缩成一团,难以把各个器官准确地归位。这干瘪的像是吸盘的奇怪东西,有一种古老遗物的印迹,给人的感觉是尸虺其实早就死去很长时间了。我们难道竟一直跟着一个死人在大海中游弋、行军和作战?
  那么,是谁割掉了尸虺这具僵尸的首级?是痈疽吗?他的胆子怎么那么大?他到底要做什么?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感到自身难保。
  我好奇的是,如此小的脑袋,怎么能与那样庞大的身子相匹配呢?怎么能一口咬断那些倒霉男人的脖子呢?吃人的,难道其实是尸虺的面具?——面具却找不列了。
  紧接着飘落下来的是那束女人的头发,它刚巧经过了我的身旁。我伸手一把抓去,它却具有意志一般,灵巧地一跃躲过。我又抓第二把,它又逃开了。我第三次伸出手才捕住了它,但它却在我手中不老实地海蛇般扭动。
  像受到了磁力的吸引,所有的水栖人都朝我聚拢过来,眼里泛动着忧郁不安的光芒。我心念一动,学着尸虺,急忙把头发缠在自己的额上,它才慢慢地服帖安分下来。
  水栖人这才失望地停下了。大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举止,像见了海妖,神情间一片可疑可怖。蚺遗眼睛啪地一亮,女里女气地“咿”了一声。
  尸虺死了,痈疽却奇怪地失踪了。
  我去看海幕,只见它脸庞清丽,无鼻无眼,像在窃笑。
  一个白煞煞的小女孩的身体,脑袋上没有头发,正挂在海幕的前额,随着光影飘来荡去。
  在她旁边,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小男孩,正好与她成双成对。但这个捆绑着一把紫色海草的绿灰色躯体不太稳定,有时候身子便凭空丢掉了,只在水花后面抛下一双深思熟虑、青白欲滴的眼睛。
  那便是能看清另一个世界的眼睛吗?  
第四章 新首领
一、群龙无首
  尸虺死后不久,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有一天,乌眼纠合三人,杀死并吃掉了最虚弱的白耳和青鳍。
  乌眼的行动并没有引发反感与抗争,倒是激起了一片惊诧和羡慕。
  自打尸虺死后,掠食族便群龙无首了。没有办法捕食到他族的人类,饥饿便把众人拖到了死亡的边缘。
  大家都暗暗觉得,乌眼这么做真不错呀,只是自己怎么没有早些想到呢?
  乌眼倒也很会做人,慷慨地把没吃完的人肉分给大家,众人便又对乌眼心存感激。
  此时,乌眼竟像是要替代尸虺,成为新首领了。我鄙夷地想,他又哪里能与尸虺相比!这双睛暴突、恃强凌弱的家伙,仅仅是鲛人的后裔。
  我开始思量自己的出路。恐怕,是该离开他们了吧?
  但是,又怎么能真的离开呢?鸟眼分来的人肉,也已在我的味蕾中唤起了久违的冲动。
  关键是,去到哪里,哪里也都是红色海洋!到处也都是这样的衰败,衰败得就像一把把腐烂的海草。
  不少人暗中巴望着也能做乌眼的角色,在自己完蛋之前,先饱餐一顿别人。死活本是次要的事情。
  要取乌眼而代之的欲念就这样在蔓延。好些人都蠢蠢欲动了。
  我不安而兴奋地观察着族群中的动静。
  这个时候,只有蚺遗不动声色。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怎么能够如此沉得住气呢?或许是假装出来的吧。
  但我心里清楚,哪怕就是假装,蚺遗也是水栖人中惟一有分晓的家伙。
  我于是游近这奇怪生物,想向他询问怎么办。他却懒散地闭眼躺在水层中,不再叽咕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谵言怪语。
  我人胆地试着触碰蚺遗的身体。那正是一种硬硬的、礁石一般的感觉。蚺遗像是长眠不醒的海鳄。大概除了尸虺,还没有谁这么去贴近过他吧,这怪物猛地把眼睛睁开了。
  “你这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家伙,也在那样想吧。”蚺遗是在对我说话。
  “想什么呀。”我抑制住心脏的狂跳,像被人揭穿秘密似地,害羞地小声说。
  “尸虺死了,得有人接替他呀。可那不是乌眼。”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装出一脸镇静。
  “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不同寻常的家伙。只有你,才是真首领的模样!瞧,你头上裹缠着尸虺留下的女人头发哩。”
  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能比一般水栖人想得更长远了。此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中有一大股盐液正茌拼命地上涨,就要汹涌而出。忽然间,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我记起,蚺遗以前就对我说过:“你跟他们不一样。”然而,为什么要提起那不祥女人的头发呢?我心虚地看了一眼红色海洋。
  蚺遗喃喃说:“海星啊,魔法的施行者,你才是正宗海洋中的正宗人子啊!你这未来的海洋王,你将行拯救之职。”
  仿佛是来自时间中的暗流再一次涌起,过去和未来又搅混了。海洋王?我记得我曾经这么想过:要是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听命于我,那该是什么样呀。
  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对自己感到陌生和害怕。蚺遗像是能够看穿我的心思,说:“我知道你的梦。”
  “那不过是个梦。”
  “梦就是现实。你看看海幕吧。”
  我便魂不守舍去看海幕,奇怪啊,它原来是由短暂得如同泡沫的赤色梦境组成的,远远近近地一闪一眨,像是从地壳中吐出的云霞。然而,在深渊底部,真实的热液和火焰都暂停了喷射,红彤彤的大水中升腾起一层层慢悠悠的紫雾,四面八方反射着刺目的亮光。一群形状简洁的银色小东西正在难辨距离之处隐约游行,转眼间又都不见了。我觉得那些家伙像是以前出现过的“轮盘”·
  我对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行为十分恐惧。我再想跟蚺遗说说话,他却不见了。
  我感到少有的困乏,很快就睡着厂。这时梦又来找我了。与惯常不太一样,这一回它却奇怪地有些悠长。梦中的我真的成为了统治海洋的王者,却也是整个水世界的仅存之人,我管辖着的仅仅是我自己。到处都找不到可以周来充饥的蛋白质两足家伙,我饥饿得不行,便把自己的脸皮、胸脯和腹腔撕成了一片片塞进嘴中,至于内脏则早就缩水干瘪不可食了。再后来,我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张芘蒈鱼形状的大嘴,与一组缤纷弹射的颅骨、肋骨和腿骨保持了一段距离,跳双人舞一样,在深海里亦步亦趋,摇摇晃晃地到处蹿动。
  这时,浑身长满绿斑的水草幽幽地出现了。她沉浮不定、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颇费猜疑。在她的身后似乎还跟随着一双更加神秘的眼睛。
  不知道,水草妹妹此番现身,是不是受了我的诱引?
二、决斗
  争夺首领位置的决斗就要在深渊里展开了。
  还轮不到我发起挑战,别的人早已经迫不及待。
  掠食族如今还剩下不到两千人,内波把破碎的能量集聚在水栖人身上,使大家感到异常兴奋。踩踏着红水并不时发出呜咽叫声的人们,正像是一群群水鬼,眨动着乌浊的眼睛期盼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乌眼察觉到了什么,看样子有些害怕了。他紧张地手执水矛,带着他的那三个喽罗一圈圈游动,前后左右看来看去,提防着不测。
  袭击首先是由圆口发起的。这是一场水矛对水矛的肉搏。这最原始的战斗,原先是针对别的族群的,现在却在自己人中间展开了。
  几个回合下来,不自量力的圆口便被击伤了腰部,痛苦而羞惭地躲到礁岩的后面。
  在一片呐喊声中,乌眼又迎来了烂鳃的挑战。一阵厮杀,力大无比的乌眼刺穿了烂鳃的右肩,再次成为胜者。
  也许,是他腹中有更多的人肉在提供能量支持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时,我感到自己的鳍忽然哗哗地打起颤来。对要不要加入这场生死之争,我有些犹豫丁。
  第三个挑战者双髻执着蚌刀上场了,他却是乌眼三个喽罗中的一员,此时竟要反叛乌眼。
  双髻的体格看上去并不强壮,不料想缠斗起来却比乌眼更为凶猛,十几个回合后,乌眼一不留神,竟被蚌刀砍掉了一条胳膊,连声惨叫着退到了一边!
  大家发一声喊。但双髻的地位并没有得到巩固,立即便有不服气的尖脊翻着浊浪冲了过来,速度之快,使双髻来不及躲避。尖脊一声怒吼,用水矛挑出了对手的内脏!
  双髻那巨大而丑陋的尸体在水层中浮着,散发出隐隐的腥臭气味。那是他本身就具有的体臭,而并不是尸体或者他吃掉的人肉的恶臭。观众们“越”地齐叫了一声,都想去吞食那堆悠动的肠子,但看看尖脊,又不敢贸然上前。
  气氛有些变化了。还没等尖脊吃完双髻的肠子,体格健硕、长着一身黑斑的翼望就出场了。这一回,厮杀的双方都格外地小心谨慎。
  但这仍然是一场并不势均力敌的搏杀。不到三个回合,翼望便杀死了尖脊。
  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谁生谁死,事前根本就猜不出来。
  已有两具尸首在水中漂荡。大家不敢再大声叫唤,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我想像着还会有多少人送命,而我会不会为这尸体增加一个数目呢?
  翼望以胜利者的姿势,急速地绕圈游动,割下死人身上的肉块送进嘴里,夸张而显摆地大嚼,叉忽然在水层中挺直了身子,大喝一声:“越!”看上去已是头领的架势了。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敢发起挑战。
  这时,我感到身体被轻轻往前一推。回头看是蚺遗。蚺遗笑嘻嘻地说:“该你了。”
  我哆嗦了一下。我想对蚺遗说“不”,但一切都由不得我了。我感觉到身体深处腾地蹿出一股无明火焰。这是一股潜烧了几百万年都不曾熄灭了的火焰。其实我与乌眼、双髻和翼望并无不同。所不一样的是我心中的这股烈火更加炽热,而我之前却一直不知道。
  所谓宿命就是这样的吧。
  蚺遗从我身上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我看见那个统治海洋的梦幻又重新出现了。我也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堆跳舞的白骨。身为白骨的人是不必畏惧的。
  “等一等!”
  我发出一声连自己也颇感惊异和振奋的颤然呜叫,像一支箭矢冲了出去。
三、挑战者
  “他是谁?”有人吃惊地问。
   “是海星,海星!”大脑袋这么叫着,“怎么是他?疯了,疯了!”
  最年轻的新挑战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开波浪,冲到翼望的面前,以自己也不能把握的准确度,把水矛刺进那张还在“越越”大叫的嘴里。
  尖利的武器从尚在不停咀嚼人肉的牙齿间勉强穿入,直接插进了咽喉,最后深深地搠到了胃部。一股黑血从翼望口里喷扬出来,混没于海水。
  如同大多数得意忘形的赢家,翼望没有去预想还会有人发动奇袭,连还手都没有机会,就注定地死去了。只是,尸体还继续保持着优胜者的强大姿势。
  我意识到,这是很奇怪的,也是很正常的。
  四面八方的海水都因为我的出场而安静丫下来。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水矛拖曳着尸体,感受着它不可思议的笨重,心想这就是翼望这样的一个人呀。心头的滚滚灼热,才稍微凉快了一些。一种类似于信心、骄傲或者自矜的简单情愫,不由自主地偷偷浮现出来。
  水层中的尸体增加到了三具,却似乎是由量上升到了质的飞跃。除了依旧不动声色的蚺遗,所有的人都怀疑地打量着我。
  沉寂了好一阵,才有人叫道:“好!这孩子是新头领了。”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人喊:“凭什么?他怎么会是?掠食族怎么能出一个孩子来率领?”
  扭头去看,见是叫厌浊的人。这怪物皮肤多褶,须如长藤,两眼突出且分离得很远。
  厌浊放松地怪笑着,手持水矛大大咧咧地游了过来。
  我又感到了害怕,转头去看蚺遗。蚺遗却若无其事,朝我点了点头。
  我于是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我装腔作势地一抖水矛,翼望的尸体便转着圈飞了出去,直接冲向厌浊。
  厌浊根本就不采取规避的行动,当面轻轻地把浮尸拨开,再顺势猛地一下把水矛刺了过来。我用尽浑身力气格到一边。对手的水矛却没有见好后收,而是海蛇般缠压住了我的矛柄,滑行着继续向我的眼前搠来。
  我暗叫不好,赶紧侧身闪开了这凌厉的攻击。敌人却一鼓作气钻过来,紧接着是四五次同样的疾刺,我只是顾着躲避,却还不了手。
  紧急中我又偷眼看了一眼蚺遗,见他仍是死人一样的面色。这时候,四周的呐喊声震耳欲聋,那是各怀心思的观众们在为我们加油。
  这声音让厌浊更加兴奋起来,他一矛快似一矛,几次都差点把我的武器打落水中。我便一个猛子,扎到了翼望的浮尸后面躲避,对手的水矛却紧跟而上,噗地一声戳在了尸身上,使劲一挑,把翼望扬到一边,又刺了过来。
  我慌张狼狈,仿佛看到水中多了一具死尸。在这无常的世界里,我真的应该相信蚺遗么?
  说时迟,那时快,厌浊的水矛已来到了眼前,挑动的,却是扎在我额头上的女人发梢,一把就把它搅开了,飘舞在红水中,成了一道疾飞不停的青烟。隔着这片欢快的美丽乌云,我出人意料地看见,敌人迷惑了。
  我知道机会来了。我掉头便逃。厌浊在后面笑道:“就这人还想当头领!”
  我把他放过来,却忽然停住,一头秀飞顺势再次顿然绽放,成了一个斗篷。厌浊又一次刺了过来。人们大喊:“刺中了!”
  但刺中的却依然是舞动的发梢。似有若无的万千青丝,妖惑地阻住了厌浊的致命一击,并像是无数小手,伸出去把那矛尖捉住了。
  我来不及多想,急忙侧转身,把水矛送到了厌浊的胸口。这不存在双视区的家伙已没有时间回防,便狠狠挨了一下,水矛穿透了他的颈项!
  一股热血喷射出来,厌浊的身子刚才还是平顺着往前游的,这时曲坐了起来,双手丢弃了被头发缠绕的水矛,痛苦万分地抓紧喉咙上搠着的利器。
  我用水矛在他的颈项上来回了抽动了三下,厌浊被拉得在波浪中一俯一坐,最后嗓子里咯咯响了数声,便一动不动了。
  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四周的呐喊声一下子停了。
  杀死了敌人,我却并不特别高兴,倒是很有些若有所失。拖曳着翼望布满黑斑的尸体,我在众人面前快速游动,尽力让不安的心绪尽快平定。
  大家都低埋了头,有人恨恨地偷眼去看我,却不敢上前。
  这时候,蚺遗露出了不像是人类的笑意。
  我不敢看蚺遗。我鼓起勇气叫道:“还有人来吗?”
  叫了一遍,便不敢再出声了。然后是久久的沉默。然后才听见有人说:“别人能服气,我怎么能服气呢。”
  我看去。原来是大脑袋。
四、大脑袋
  我全身颤抖起来,不禁向后退去。大脑袋迟疑片刻,游出人群,也执一支水矛。
  大脑袋说:“海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说:“我不想跟你打。”
  大脑袋怜惜地说:“我也不想跟你打。你回到大家身边来吧。都不要再比拼了,让我们一道掠食去吧!”
  听了这话,我心悠然一动,浑身绷紧的肌肉也松懈了。我正要放下水矛,蚺遗杀人般的目光却及时地直射过来,把我从幻想中惊醒了。
  我仔细去看大脑袋,才发现他眼中透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怨。
  ——谁都知道,并肩战斗、共同狩猎的生活,自打尸虺死后,便已一去不返了。
  除了你死我活,其余的都是天真的想法。
  我暗叫不好,口中说:“我也不想跟你打,但海洋中没有别的可以掠食了。”
  大脑袋说:“海星,那就怪不得我了,我本不想争这位置的,但既然连你都来争!”说罢,便冲了过来。我赶忙招架。
  在滔滔大海中,友与敌不过是瞬间的转换,如同性与食的轮回,这本寻常。但这场恶战,又与刚才不同。我一上手便完全处于下风,一方面是力气不够,另一方面心中还念着大脑袋是我的救命恩人,精神上便先落败了。
  大脑袋是海兽中的真正勇者,反复无尽的征战炼就了他一流的杀人技术,这正是我望尘莫及的。
  大脑袋招招直指要害。面对强劲攻势,我只是机械地格挡,竟无法还手。水波哗啦啦地漩转着,涌出腥红的大堆泡沫。我们的身影绞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大脑袋着急地大叫:“你打我呀,你怎么不打!”
  我哭喊:“我不打你。我怎么打你呢?”
  大脑袋看见我哭泣,知道我已经不行了,出手便更加间不容发。
  水波一闪,我的左臂被刺伤。剧痛使我一怔,大脑袋也愣了一愣,暂停了攻击,哈哈大笑两声,却不说话,紧跟着又补刺了一下,我却闪开了。
  这时传来蚺遗低缓的声音:“你的弱处在你的心里!”我闻言一震,动作再度犹豫,结果又被大脑袋刺伤了肋部。
  大脑袋不安地转头道:“原来是蚺遗你这怪物,你为什么要让海星送命呢?”
  蚺遗冷冷说:“海洋王只能是他。你是不知命的。只有他能救众人。”
  大脑袋吃了一惊,说:“命是什么?”攻击顿时缺少了流畅自若。又刺了一下,却没击中要害,仅在我的肩头揭去一块表皮。我痛苦地大叫一声,像是专门叫给蚺遗听的。
  大脑袋再击过来,却似乎在思考着蚺遗说的话,心存了惮畏,留下余地,没再伤人。浪花飞溅,我心中布满恐惧烦躁,只是想一切赶快结束吧。
  我心知大脑袋最后终是要致我于死命的,红色海洋中并没有知己和朋友。但我实在已无还手之力,动作愈加迟缓下来。大脑袋却越来越迷惑了,像是蚺遗刚才那番话使他吃了迷魂药。他摇动着腹鳍,露出不知如何办才好的样子,只是又虚虚刺出一矛。
  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的是,不知是受着什么力量的驱使,在这关键时刻我却迎面而上,把最要害的头部暴露在对手的面前。
  “大脑袋,你是海洋王了。不要忘了我!”我已顾不得蚺遗,绝望地嚣叫起来,抱定了必死之念。
  不料想大脑袋一惊,意外地停顿了攻击。我头上缠绕的女人之发像是听到了冥冥中的命令,再次飞散开来,直扫大脑袋的双眼!
  大脑袋一声怪叫,来不及收回水矛,额部已遭了我致命的一击!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帮忙,我甚至都没有用劲,水矛已经斜送入大脑袋的两眼之间,我自己也吓得松开了手,双手下意识地搂住对手刺到喉前的水矛,一仰身,把它从大脑袋手中拖走,抛扔到一边,又抢上去,把我刺过去的水矛从大脑袋的额头上慢慢拔出来。矛尖滋滋响着带出一股鲜艳喷洒的脑浆。
  大脑袋惨叫一声,就在这一瞬间死去了。
  他是死不瞑目的。
  所有的人都难以置信,在一旁看呆了。
  我一动不动,像孩子看到稀奇事物一样张大嘴巴凝视大脑袋的尸身。他硕大头部的血窟窿使我回忆起被猎杀的沙蚕。但沙蚕却要美丽得多。
  与翼望一样,大脑袋的身体,竞也是臭哄哄的!
  关于大脑袋,我还能记起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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