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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8 韩松 (当代)
  闻此言,专家感到空前的惊恐,便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这深藏不露的机器人。这时,他察觉到这里面的悖论:这家伙没有选择做人,那么他实际上便选择了做机器人。那些选择做人的人死去了,而选择做机器的人却存活下来。同样是选择,在物理逻辑上并无不对称处,但结果却如此不同,这里面隐含着极大的危机。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再问,仿佛追究下去,他作为创造者所依存的那个奇妙世界也要在瞬间崩溃。
  机器人眼神迷离,用女人般的声调说:“我听说,早在几万年前,不光陆地上,而且海洋中的人类早已死光了,怎么就你存在下来了呢?你或许是仅存的最后一个人,来圆你们族的梦的;你也或许跟我一样其实是机器替身,受忠于人类程序的指使,来重建一个梦的;或许你就是‘神’本人?可惜你的成果已无人享用。”
  “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着的问题。”
  机器人的眉宇间浮上一层愁云。这时,他想到了性别的问题。
  这两个家伙看看对方,像看两具幻影,又掉头迷惘地去看海水。红色海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发出哗哗的笑声。
  “我们还能造人吗?”其中一人说。
  “或是机器人?”另一个说,我们来赌一把吧。”
第六章 海底的太空英雄
一、骷髅守看的世界
  那时候,海是适宜人生之海。海澹而静,漠而清,渊渊巍巍,似是合乎人的本性的。那时候,是没有国家的,也就没有海洋王,有的只是先知。这也与海的本性相符。因为海是连续的,均匀的,不若大陆的崎岖坎坷。地势的凶险不平曾导致了人间的凶险不平,但这在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的水世界中不再存在。而海又是宽厚的,浑沌的,已然浩翰周遍,兼蓄包藏,空虚而充实,无处不终结,无处不开始。这使人的心胸也宽厚浑沌并没有阻隔起来。海底的居民们,性情淳然如水,随和如水,无争而无不谐,无欲则毫不贪。他们不知道这水的圈层外面还有何物,是水还是陆,是天还是地,也从不想知道。他们永不会去向往海洋之外的世界,便没有了私欲,没有了野心。这些都是海的种种好处。
  那时候,人类的亿万后裔就生活在这样的海洋中,他们以为这便是本初之海,永恒之海。密集的红色发光细菌使海成了艳丽明亮之广域,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海沟渊谷,也如万里晴空一般爽朗怡情。千万个钛球城市都由差转隧道通连着,核火的力量把氢聚变为氦,使城市闪光并运转,这外表柔和而实质暴烈之力是先人传袭下来的,后人却不知其详,因他们已忘了历史,只懂得坐享其成,只知其美而不知其恶,并对一切需要用力的场合避而远之。防护城市的是巨大而无形的磁栅,阻止潮暴和水怪的进犯。人便生活在水的圈层之中。这是富足而丰饶之海。所有的,都从圈层中制造出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时的人类不知劳累身形,这或可称作至乐。
  但是,世上总是有意外发生。这一次,是一对兄妹,他们忽然为这海中的生活感到无比的喜悦,便兴致勃勃一起远游,企望着阅尽天下之美。他们游着,无所用心地观赏和体味海的种种圆满,觉得有一天死在其中也知足了。然而,就在这时,他们离开城市太远了,脱离了前辈庇护者设下的防卫屏障,便遭遇了海底乱流的袭击。飞石击中了他们,把他们打昏了;漩涡又吸走了他们,把他们送远了。过了许久,他们醒来后,第一眼便看到了不同寻常的海。这仍然是海,却是冷淡凌厉之海,虽也是红色的,亮度却比他们生存的有效水圈黯淡了许多,仿佛比一切海都更加古老,曾孕育了一段秘史,而这里已没有了任何活着的生物。他们顿然生出了惧怕之心。而以前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们勉力继续游了一阵,便看到了废墟。
  这是一处谁也没有来过的深深海沟。废墟是此地绵延着的破败城池。它狰狞着段连一段,一段乂不连一段,形象模糊地困顿在海底,是一具蜷曲的巨大尸骨。看得出来,废墟也是金属的,如同他们自己的城池。但是却没有人烟,没有光焰。这死城的真相被海底的淤泥覆盖了许久,因为海震而显露了出来,展示出海的另一面。
  他们没有想到海洋中竟还有这样的可怖存在,妹妹吓坏了,想立即游出这幅地狱图画,做哥哥的却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忧患。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因这突如其来的忧患,他觉得早已安排好的人生之中,竟有种种的不妥当,竟有种种的不周详,便想探看一个究竟。
  这个时候,他们已完全在废墟中迷了路,他们胡乱游着,经过一个像是广场的地方,来到一座爬满周丛植物和底栖动物的古堡前,它似在废墟的中心区,它实是一个半球,或者说一个过分隆起的龟背,比起那些残破的建筑,它还保持着相对完整。最奇怪的是,它的穹形屋顶上高耸着一根粗大的金属圆柱,向着上方的水体延伸出去,一眼看不到头。这是这建筑与众不同之处。
  有一道残破之门通入半球状建筑。兄妹俩迟疑一下,便游了进去,见这古堡的内壁也是金属的墙,有许多坚硬的突起和凹进,又看到了骷髅,完完整整的一个人,是坐在金属的椅上的。是无鳍骨的人,指骨接缝处也没有连接软骨。他生前因此可能没有蹼。他的头和身均比兄妹俩小一号。在他洞开的嘴中,彩色的鱼儿进进出出;而在他的骨盆处,独步蟹搭起了房屋。死人的面部朝向一个与屋顶立柱相连的金属圆筒,黑洞洞的眼眶是注视着那里的。
  这引起哥哥的好奇。他把髅骷移开一些,自己凑到那圆筒边去看,吓了一跳。他看到圆筒底部有一个孔洞,嵌着一块玻璃,其后显示出了一幅景象,那是一片仿佛十分遥远的蓝白色光,又像有气流在隐隐紊动,有絮状的柔物在翻滚,却没有海水的波诡。他便颤抖着捉住妹妹的手,让她也去看。她便惊叫起来:
  “这骷髅守看着的世界,是什么呢?”
  是呀,透过孔洞映射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们生活在海底,习惯了这红色的水,因此其他任何色彩的出现,都正是一种冲击。他们震颤不已,整个吓坏了,便赶快游出古堡。回头再看,那金属的柱子仍笔立着,在波涛间阴森冷峻,巍然不倒,是海里的真正怪物。他们刚才从孔洞里看到的成像,大约正是这立柱存在的直接结果,是这管道导引来的世界另端的景观。想到骷髅也这么痴痴地看了许久,他们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这时,搜寻他们的救生船来了。他们看着这熟悉的船儿,像是见了陌生的丑物,哥哥竟然昏死了过去。
二、混乱的前夕
  他们获救后,便把遇到的这事情向别人述说。大家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废墟、古堡、立柱、奇怪的尸骨,还有圆筒中的世界,这一切怎么可能存在!他们还说看到了一处没有水的天地,白茫茫的,蓝兮兮的,恐怕是从那立柱中透下来的光影,来自不可知的遥远处,由圆筒来接收。别人一说不信,他们便不服气地要带人去看。但是,人家都说那是幻觉,他们有时也便想这大概真是幻觉。只是静下来时,却为那发射蓝白光的世界而怦怦心跳,这时再去看海,海已不是海了。
  哥哥很想再赴古堡一趟,妹妹却害怕去。她有一种预感,就是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不样的。大难就要来临。而哥哥却为了挽回自尊,想证明不是幻觉,一定要去。他便带着一个名叫“闲者”的朋友去了。这回他们坐着喷水艇去,他们是瞒着众人偷偷去的。他们自己也很心惊胆战,;因这样做是违反了海洋里的不成文规则,心中便充满了就要告别既定生活似的深刻惧怕。
  死城当然还在那里,像是无限光明之海中的一个毒瘤,只是以前被大海私下里偷偷藏匿了,掩饰了。他们又想细看,又怕细看,驾着喷水艇,环绕废墟游了两周,这回看清了它的规模,那是极大的。于是,心中满是凄凉,也感悟到他们无欲无争生活之虚假,觉得这才是一切繁华梦的真正结局。随后,他们便直奔古堡。那具骷髅仍在,仿佛笑眯眯的,欢迎着不速之客。
  他们心悸着把眼睛凑上嵌有玻璃的圆筒,又看见了海外之世界。
  而这一次,他们来得是个时候,那世界出现了改变,它不再是蓝白色的,而是玄黑的背景上缀有无数闪耀的小小亮点,珍珠一般,其间又衬有一道银光闪闪的柔漫大道。这又是海底世界中不可能见到的惊惧景象。此时,闲者无意中转动了圆筒边上的一个金属手轮,却见珍珠被放大了,是一个个散射着不同光色的小小圆球,有的幻化成珊瑚似的花蕾,有的耀动着奇形的云霞,那闪射银光的大道,竟是由无数小亮点组成的。此前,他们仅仅熟悉红色的单调水世界,却没有见过这非人间的五彩缤纷,顿然惊呆了。
  之后,他便和闲者常去了。他们被那世界迷住了,乱了水栖人的本性。
  圆筒中的世界确在时时变化,其情其形总是出人意料。一忽尔,白色又出现了,但更多时候是以蓝色为主调的空旷。有时则是一片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某一刻是霞光万道,另一刻是雷电齐鸣,有一次出现了七彩的一道弧弓,另一次竟跳出了一个火光四射的圆盘,刺得海底人的眼睛一下子疼了,黑了,好在闪躲得快,如此也要半天才能恢复过来。他们以后总是小心地避开那亮物。有的时候也有另一个圆盘,是黄色的,能够肉眼直视,上面堆积着密密的阴影。但这东西也会变成弯弯的,最后就消失了,但消失之后,过一段时间又会重现。他们还曾看见过一个红色的球体和一个套着光环的圆物,在漆黑的背景上孤独地浮动着。还有拖着巨大光鲜尾巴的客人,从圆筒的视界中一掠而过。
  对于习惯在深海中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的生物来说,这些是不同寻常的。闲者把事情传开了。这样就慢慢地引起了严肃的对待。
  很快,便有别的人来了。他们先是远远地躲在废墟外面偷窥,害怕进入。尔后,便壮着胆子游入了城中,最后进入了古堡。他们只要凑在圆筒上看上一眼,便会浑身一颤,被电鳗击中似的,露出可怜的表情。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看后都变了脸色,默默地离去。只有先知,叹息着发表了一句话的议论。
  “天下将不安定了。”
  听了这句话,滑稽,也就是第一个发现古堡的男人,悲戚地一指废墟,反问先知:
  “那么,天下本来是安定的么?”
  他提的问题在海底世界中前所未闻,连先知也害怕了。人们在看过这落入古堡的光影后,看过这惨淡荒凉的死城后,沉着一颗心,通通退行回了原先的海洋中,藏身于他们的古老圈层,躲入他们习以为常的小小宇宙,才安心了一些。这就像婴儿生出来后,又缩回了子宫。他们也都觉得这海洋里要出点什么反常事了,都忐忑不安。
  但滑稽心中却有一样感觉在苏醒:人最终是要往那里去的。他已被那孔洞中的世界吸引了,恰如服食了毒藻一般。或者,这让人亢奋的毒素本来就是体内固有的?
  而他的妹妹却只是冷笑。女人的直觉,使她看透了一切。女人的实际,使她准备好了应对一切。哥哥感到,妹妹心中似也有一种东西在醒来,让人不寒而栗。
三、喋血海洋
  争论开始了。海洋中还从来没有过争论,但现在争论却产生了,是非也出现了。先知们希望能为那圆筒中的奇怪存在提供一个解释,但所有的说法却都注定了不会得出确切的答案。
  一个先知说:“这是凶兆。这是超出本体的多余,扰乱了我们对世界的正确看法。五色使我们昏聩,争论产生了,战争要爆发了。海洋就要流血了。”
  另一个先知说:“不,这是吉兆。它使我们可以真正地认识世界了。”
  又有一人说:笑话。千里的遥远,不足以称述海洋的大;千仞的高旷,不足以探究海洋的深。它不因为时间的短长而有所改变,不因为潮水的多少而有所增减。海洋便已是世界的极致了。为什么要通过一根管子去窥视那幻觉般的存在呢?
  马上便有一人反对:“说什么幻觉,那恐怕是比海更加幽深玄妙之境、广阔贯通之域呀。”
  众人说:“你们说得都不错,但是,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水栖人的确是第一次感到不安,那种感觉便仿佛是一个大同时代忽然间就要失去了,一种大智忽然间就要湮灭了,--样浑朴而精纯的状态就要沉沦了,一段平常心不明不白就要遗落了。这种可怕的不安蔓延着,积聚着,终于有一天,便到了爆发点,大家忽然产生了对生活的厌倦,觉得先知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是一种可笑,是一种嘈杂,更是一种多余,便把先知统统杀死了。
  这是海底世界中的第一次谋杀。人们目睹了事件的过程,却难以置信它竟会发生。他们怎么会是做这种事的人呢?先知做错了什么呢?他们似乎是在半梦半醒间杀的人。他们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就好像是他们远古陆上的先祖在睡梦中饮酒作乐,醒来后便要心碎欲裂;又如同醒来后逐围打猎,而在睡梦中却痛哭饮泣。
  而这恰好印证了先知的预言。因为看到了鲜血,滑稽受到了刺激,心中升腾起从来没有过的亢奋。他看妹妹的眼光,也开始迷乱了。他感到对那古堡需要更加认真。而他的朋友闲者则感到愧怍,认为杀人,是因自己而起的,因此有责任对海底世界作出一个交代。
  没有了先知,海底世界显现了最初的混乱。这个时候,水圈中忽然出现许多自称为哲学家的怪人,夸口说要来拯救世界。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为什么要叫哲学家,而世界为什么又需要拯救呢?闲者便找到哲学家,希望他们能够对奇异现象给予解释。
  “那到底是什么呢?”他问。
  “是另一个世界。”哲学家平静地回答。
  “另一个世界?”
  “是与我们的海洋世界平行着的世界,简单来说,是另一个海。你看见了吗,那里也有珍珠在闪光,也有珊瑚在生长,也有鱼群在死亡。一切都犹如我们海洋中的生死荣枯。惟一不同的只是颜色。白光与蓝光的交替来临,使一切被淹没,犹如统的红色把我们的海洋吞噬。”
  “但它毕竟与我们的海洋有着那么多的不同。会有与海洋不同的海洋么?海洋难道不是仅此惟一的存在么?”
  “不,有无数的大千世界,无数的海。”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来自陆地的古人流传下来的说法。”
  想到浑然一体的世界已经消亡,而分别出现了,闲者感到哀伤。
  “这世道忽然叫人不明白了……那么,我会是那新世界的主宰么?”这话一出口,闲者也很吃惊。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的主宰。但自从看到那圆筒中的世界后,他脑海中产生了连自己也难以理喻的想法。
  哲学家犹豫了。他观察了一下闲者的脸色,最后下定决心说:“不能。因为那世界是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闲者很不满意这样的解释,便拔出剑来,把哲学家杀死了。他杀了人,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做了这件事。他是来寻求答案的,却怎么会把提供答案的人给杀死呢?但哲学家流出的血,分明把海水染得更红了。先知的预言再次应验了。
  随后,科学家被请来了。科学家是海洋发生混乱之后出现的另一种新人类。来之前,科学家已听说哲学家的悲惨结局。他心里清楚,对待闲者的提问,一定要小心谨慎。
  “那并非是另外的世界。哪里会有另外的世界呢?世界只有一个,那便是我们身处的海洋啊。”科学家讨好地说。
  “可是,你怎么解释我们从圆筒中看到的一切呢?”
  “那是‘道’。”
  “‘道’?”
  “是的,你可以看到,当那光芒变换时,鱼群会开始迁移;当那珍珠移行时,水面会冷暖交替;当那圆盘盛衰时,潮水会澎湃不休,此时男人体内神秘的腺体将分泌出异味。‘道’就是支配这一切变化的根本。”
  “那么,我们对此能做什么呢?”
  “观察。”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圆筒,那立柱,便是先古的圣人第一批下到海底的人类,用来观察‘道’之运行的工具啊。我们当仿效前贤。”
  “观察之后又做什么呢?”
  观察之后?科学家紧张起来。他没有想到闲者会这么发问。在这个世界上,难道除了观察,还会有更多的事可做?科学家从没有这么去想过。但他看到闲者的眼睛发红了,便畏惧地道:
  “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事可做?这只是我们以前没有去好好思考过罢。让我想想看。是的,当那光芒变换时,鱼群会开始迁移,我们就会知道去哪里捕捉;当那珍珠移行时,水面会冷暖交替,我们就会随之上浮或下潜;当那圆盘盛衰时,潮水会澎湃不休,男人体内的神秘腺体将分泌出异味,我们便会及时调整情绪,小心应对女人。这些,都是古人做过的啊。或许,他们不仅观察到了‘道’,还掌握了‘道’?而我们如今只能看见‘道’。果真如此的话,那大概便可称为不幸了--或者,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们也能掌握‘道’么?”
  “让我再想想看。”科学家又看了看闲者的眼神,忙说:“噢,会的。那样,我们便能成为海洋的真正主宰了,这不幸的世界也就可以被拯救了。”
  “那要等多久呢?”
  “三百代人。”科学家心算了一下,如实地回答。
  这个回答引起闲着极大的不满。科学家又被杀掉了。
  下一位被请来的是巫师,也是海洋中新兴的活跃分子。
  他告诉闲者:“透过圆筒,大家看见的是时间。”
  “时间?时间是什么?”
  “时间,就是与我们的命运融为一体的东西,在不知生死的无为之海中,时间在以前并不曾存在过,但是,瞧,它现在终于产生了。时间一旦产生便要代表一种流逝。它十分遥远,又近在咫尺,看不见,摸不着,在海洋之中,又在海洋之外。我们看到的圆筒世界中的每~处闪亮,每一处变幻,都代表着不同的时间。是陈旧腐烂的过去,是难以掌握的现在,也是未来的神秘宿命。”
  在海底,一切处于无动静之中,因此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巫师的这种说法,更加使人心慌。第一次得知自己的生命竟然存在于时间的流逝之中,闲者感到巨大的恐惧。
  “那么,我能主宰时间么?”闲者急切地问。
  “你能的。”
  “如何才能?”
  “如果你能进入那世界。”
  “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身段这么肥,根本钻不进那个圆筒中去。呔,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闲者已经陷于疯狂了。他又杀死了巫师。而滑稽一直在旁边仔细地听着哲学家、科学家和巫师的宣讲,并牢记了他们的言语。
  他的妹妹则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场面,感到这世界忽然变得有趣极了。海底要大乱了,这才好呢。而闲者浑身沾染鲜血的形象,则使她兴奋。比较起来,哥哥太没有男人气概了。
  闲者自言自语:“这新的发现使我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使我获得新生,值我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因为世界并没有向我展示新的道路。”
  他对身处的不变海洋,感到十分厌烦。奇思异想便捉住了他。他目光如炬地直视着滑稽的妹妹,浑身鳗鱼一样乱抖。这个时候,滑稽预感到危险,便悄悄离开闲者和妹妹,藏身在深渊。
  闲者带着滑稽的妹妹来到那古堡中。
  他指着金属圆筒上的孔洞对她说:
  “你从中看见了什么新东西吗?”
  “我……什么新东西也没有看见。”
  “你再仔细看看!”
  她哆嗦着凑上去看,脸色变了。
  “说话呀,你看见了什么?”
  她不敢说话,因为除了那个遥远的陌生世界,她的确什么也没有看见。
  闲者说:“笨蛋。连我都看见了。那里面是我呀。是我的脸,我的嘴巴、鼻子和眼睛,不是很清楚么?”
  女人重新认真地打量这个男人,看到他的脸庞扭曲着,泛着迥异于普通水栖人的可怕紫光。
  闲者大叫:“我要做海洋王了。喂,美丽的姑娘,请嫁给我吧,做我的王后!”
  她十分感动,一个埋藏了一千年的意识也苏醒了,便朗声答应了他。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海底世界。
  自封的海洋王说:“我要让所有的人都来古堡中看看!那圆筒中的景象其实便是我的化身呀--凶兆与吉兆均不能奈何的人,亦是海洋的支配者和世界的拯救者,以及悠悠时间的主宰!”
  刚刚诞生的王后这时怯怯地劝道:  “我的大王,这样不好。也许,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物象呢。”
  “不会的。他们从此将服从于我,听命于我,我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再不敢像那三个家伙一样欺骗我了。”
  于是,古堡向整个海洋开放。人们都被勒令前来接受热爱海洋王的教育。但大家来是来了,却怀着各异的心情和目的,而海洋王对此却浑不知觉,只是沉浸在狂妄的自得之中。
  不久后,暴动便在海洋各处发生了。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既已参观了古堡,观望了圆筒,人人都觉得自己才应该是海洋王。
  叛军打入宫廷,杀死了海洋王。王后却失踪了。胜利者成群结队地游进古堡,都想在那圆筒中看到自己的脸,却都没有看到。他们互不服气,又打了起来。他们先在古堡中打,但很快就觉得那地方太小,便来到了城外。
  战争在海岭下爆发,在海沟中展开,在大陆架上延伸。他们把整个水圈打得稀烂,打成了废墟,打成了尸骨遍地。不久,战场又转移到更为遥远的海底世界。他们这时反而把古堡忘记了。
四、滑稽的死亡旅行
  滑稽躲了起来,但他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边还跟随着一群人。他们都同样对那新世界着迷,而对战争不感兴趣。严格说起来,较之争夺王位的人,他们才是海洋中真正的疯子。他们渴求着探索那新世界的真相,以为那才是一切的真实,才是救赎的道途。滑稽,作为古堡的发现者,便自然成为这群人的精神领袖。
  滑稽对时间的说法尤其感到兴趣,并且相信如同巫师所言,人是可以攀升到那世界中去的,成为时间的主宰。但这并不一定要通过钻人圆筒才能办到。人要做的,便是循着那金属的柱子爬上去。当然不是真的爬,因为水栖人的手足都不适宜攀援,而是朝上方游去,便可以到达那个奇异的世界了。
  这样的事情他们以前还没有做过,因为水栖人的固定生活区域便是海底。这的的确确是一桩冒险。因此,滑稽首先要丈量那立柱究竟有多高,以确定能否在此生结束之前游到尽头。他的做法是把一条蹦水鱼捉住,用绳索系在它的身子上,然后拍击它头颅两侧的阴阳泡,蹦水鱼吱的一声,便循着立柱唰地一声朝上方箭一般蹿去了,绳索也便紧跟着它去了。过了许久,绳索终于走不动了。根据绳索延伸出去的长度,滑稽确定,从海底到达立柱的顶端,也就是那新世界的基部,至少有三千个水栖人叠起来那么高。这样的距离,虽然也挺远,却完全是不需要用一生去丈量的。这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与圆筒中展示出来的那个世界竟是近邻呢,这在以前,竞不知道,想起来真是有些后怕。
  他们十分高兴,便整队出发了。他们远离了争夺王位的炮火。但他们却注定游不到头,因为他们在做一件全新的事情时,把一些危险低估了。他们是长年习惯海底高压的,他们的身体也被设计得仅仅适宜在海底生存。越往上游,便越感到气息的憋闷。渐渐就有人掉队了,昏迷了,死掉了。一些人受疯狂的心态指使,挣扎着进入浅层海水,而这时那柱子还没有看到头呢。真正游起来竟是如此的遥远!此时的浅层海水中还充满辐射,因为陆地上的战争结束不过十个世纪,时间不足以使有害的物质消散。这些水栖人便感受到痛苦的灼烧,不由自主便要转身返回深海。总之,没有一个人能够浮到水面。而即便浮出水面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距离在水下看见的那个世界还远着呢。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滑稽的体格比常人强健,他游的距离也最远,但在几乎就要接近两个世界的交界面时,他也昏迷了,滞重地沉落了下去。他悠悠地掉在古堡边上,活像一条半死的鱼儿。他醒来后,发现出征者中的大多数人都死去了。但死前他们都梦到了那些闪光的亮点,梦到自己到了那上面。这样,他们便成为由海底出发的第一批太空旅行者。
  滑稽在半梦半醒之间,又一次游入古堡,并看到了那具骷髅。他对骷髅说:“你是因为到达不了那世界,才羞愧而死成了这种鬼样子的吗?还是因为别人不让你去,把你杀死的呢?”
  “瞧你说的这些话啊,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哪里会有这样的患得患失呀。”骷髅一脸不屑。
  “也许,对一了百了的死人是无所谓的,但是那却是大梦初醒的活人一心向往着的世界啊。它出现后,海洋中的至乐便显现出它虚假的一面。这证明真正的快乐一定在那个新的世界中。”
  “你怎么知道那里就必定有快乐呢?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依旧在做梦呢?你想听一听什么是真的快乐吗?喏,就像我一样,没有那追求不到的苦痛,从容安逸地把海底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便南面为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快乐呀。”
  “这种快乐,我们这些活人也曾经历过,但一朝醒转来,却是万分的不安。你身处这废墟之中,难道不知道繁华梦的破灭是多么快捷吗?这正是我们现在的状况呀。看看那些血,那些战争,那些死人,便知道我们这不是在梦中呀。可怜的骷髅啊,我要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使你能与我们一起去寻找那五彩的世界,你希望这样做吗?”
  骷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够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他嘲笑滑稽的愚蠢,称他这是放弃了眼前的美好,却去追求得不到的虚妄。但滑稽已是不能自拔了。他觉得骷髅是因为嫉妒他才故意这么说的。骷髅端坐在圆筒前,神态若梦若幻,分明在表述,他苦苦寻求了那世界一生,也没有达到目的,才终于困在海底,含恨死去了。但他在死亡之后却说出那一番话来,这有些奇异。活着时便不能那样说话么?至少,滑稽现在是说不出来的。
五、滑稽的连环梦
  滑稽黯然离开了古堡,心里念想着那世界,便周游海底,去寻找满足自己心愿的办法。五个冲潮期后,他又回来了,这次带来一个合金的全封闭浮体,那是用战船上的逃逸舱改造的,人藏身子其中,就不会受到辐射和水压的影响了。他以为这回笃定行了。
  这时候,更多的人厌倦了战争,厌倦了海洋,厌倦了不变的人生,前来投奔滑稽。于是,他又带着大家上浮。他们一定要在此生中去到那个神奇的新世界。
  银光闪闪的浮体像个球状水母,静悄悄地穿越不同的水层,滑稽看到,每个水层中,都有军队在激烈交战,争夺海洋的统治权。这看得他心惊肉跳。
  他发现妹妹也成了一支军队的首领。她看见有奇怪的浮体漂行过来,便把它俘获了。她吃惊地见到了久不谋面的哥哥。她还以为他早死于兵荒马乱了呢。她便要他助她一臂之力,夺取“天下”。但他一口拒绝了。在水世界中性情最不可捉摸的便是女人,她于是由爱转恨。
  “你这没有男人味道的懦夫。”她骂道,“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哥哥。”
  不,我在做英雄呢,现在虽是无名的,但总有一天人们会颂扬我,而你也会崇拜我的--滑稽这么想着,不去与妹妹计较。他劝她放弃这场争战,因为到头来这也挽救不了行将崩溃的海底世界。他说:“你现在是躲在海洋中,而海洋其实不过如同海底山脉上的小缝隙呀。一个巨人扛着山峰走了,那便也把海洋扛走了。我们必须到那大山外面去,才能看到世界的真相与全貌。”
  她报以一阵斥骂和嘲笑。她截留下他的跟随者,把他们充了军,只把他放走了。滑稽伤心欲绝,只好一个人驾驶金属浮体,继续上行。再往上就没有人了,也看不到多少别的生物了。忽然他想到,他这么做,与妹妹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们都是心性迷乱了,对一件连自己都还不太清楚的事情发生了执著,进而痴迷于繁琐而具体的技术细节。这其实已远离了大海的本性。
  但是他已是不能走回头路的了,因为海洋已无容他之地了。上浮了很久,通过观察的窗口,他看到前方的水色渐渐明亮了,他接近那个神秘的界面,再往外,便是那奇异的新世界么?他的心扑扑地急跳不停。他已走到头了。但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他却犹豫紧张起来,不敢一头扎过去,怕什么呢?这时,他看见那明亮的黄色圆盘,只是碎成一大片,在头顶不远处金光耀动。
  他这么迟疑着,浮体却不由他,趁着惯性咕的一声浮了出去,却左右摇晃着不再前进了。
  一切的波动都消失了,水的屏障也退去了,但黑色背景上的闪光珍珠仍然无限的遥远,与在海底看到的一模一样。他走了这半天,却分明没有走到。哪里是没有走到,是连家门也还没有迈出。构成每一个世界的基本形态似乎是不同的。这船就在两个世界的界面上停住了,死活不动弹了。这就好像梦醒了一般,却发现进入了一个连环梦。滑稽感到十分失望。
六、滑稽的冲刺
  滑稽失魂落魄,重新回到海底,调整心态。这时战争更激烈了,整个海水都被炮火煮沸了。这其实都是因为那异状世界的被发现,而没有它的出现,一切都是好好的。但那好好的一切,如今是找不回了。滑稽因此便愈发打定主意,哪怕经历千万次失败,也一定要离开海洋,挣脱宿命的枷锁。
  他很快振作起来,重新招募了一批逃兵,还特别邀请了幸存的先知、哲学家、科学家和巫师,一伙人窝在古堡中,利用集体的智慧反复琢磨。他们想如何才能在到达海洋界面后继续前进呢?滑稽是在最后一刻被讨厌的海水给滞住的。浮体自身的力量远远不能够挣脱这束缚。这时他们想到圆筒中出现的那差点致人失明的巨大闪光圆盘。他们进而想到,它与原来支使城市运转的核火,或是有某种共通之处的。但是,怎么能将它运用得恰到好处呢?
  这需要试验。当那圆盘再度出现时,他们中的一位科学家便试着转动金属手轮,竟发现旋转至某个位置时,圆筒的孔洞中会聚焦出一束强烈的光线,落在确定的一点上,便将海水灼烧至沸腾。而这光束一不注意射到某个巫师的身上,竞使那人顿时化为灰烬!见比情形,滑稽心有所悟,便带着大家离开古堡,在废墟中四处寻游,终于找到了城中的图书馆。他们发现一些有关这个世界的说明和解释,均储存在六角路径的磁道里,可以在平行机上译读。然后他又带着众人深入城池的中心,发现建筑物虽已被最近的战争夷为了平地,但核火的余烬尚存,而旧时代的机关仍在运行,从中尚可窥见先人的机智。滑稽和他的智囊团花了数年时间钻研秘密,渐渐弄懂了其中的关键,并产生了新的开悟。有一次,他忽然感激地觉出,这说不定正是那古堡中的骷髅在冥冥中指引吧。
  经过艰难的探索,能量收集板制成了,将利用海洋中无处不在的氢。这氢能的激活,又要用到那金属圆筒。科学家调节焦距,把奇异世界传来的光焰储存在一个魔瓶中。反射系统也装配好了,那是无数个镜面,通过对宇宙之火反复聚焦,使光焰的温度上升到极大,集束为一道直线,投射到储能器的端部接收器上。最后做出来的是聚变装置,环绕着从旧城中拆下的长长线圈,安装在新的浮体上,不,这回不再是无动力的浮体,而是一种可以猛烈喷射着前进的超级大船,它的尾部直接对准了反射装置。这个时候,滑稽觉得自己控制了那叫力的东西。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有多么的喜悦,而是久久地怅然若失起来。他又想到了那骷髅。
  但他已是无法停下了。他把一切都安排好后,就准备离开海洋。这回他真的伤感起来,因为这次可能是一去不复返。而他毕竟是水栖人呀。他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大海!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荒唐呢?万一那新世界里也没有快乐呢?这时他思念起妹妹来,想到她还沉沦在迷惘之中,便有心去救她,却一回头看到那骷髅又在讪讪地笑着。便心虚了。这时他猛然觉得,那骷髅怕是去过那世界的,他曾在那闪光的球体上漫步,在那银色的长河中跋涉,后来不知为什么不能去了,才委屈地隐身在这海底,日复一日地观望和回忆自己曾流连忘返的桃花源。滑稽本人会不会最后也这样呢?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咬咬牙,与先知、哲学家、科学家及巫师们挤进了自行设计的简陋飞船。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而那梦一般的世界到头来是否如看到的一般真实。他只是要一条路走到底了。但他尚不知,这时有一支军队正朝这里急速行来。
  那军队恰是由他妹妹率领的。经过多年的征战,妹妹击败了所有的对手,终成新的海洋王。这个时候,她却担心起一件事来。她想到,这一切混乱都是由那个古堡和圆筒引起的,那真是妖邪呀。现在海洋终于复归了太平,而它还在那里存在着,总是让人不安,总有一天还要煽起新的欲念,让人来篡她的位。她便要来摧毁它。
  军队来到这古堡时,滑稽已坐进船中,并把能量阀打开来。圆筒开始聚焦,宇宙的烈火注入深深的海底,钻进了魔瓶,使热度达到极值,轰然地反射到船尾,通过接收器和转换器点燃了氢,聚变装置开始了连锁反应。所有的人都感到身下一震。船尾刹那间发生连续的大爆炸,这爆炸竟差一点儿炸毁了飞船,但最终却是推动它离开了海底。
  赶到古堡的女海洋王恰好能吃惊地看到这一幕。她眼见所有的水层都被火光照亮了,一个奇怪的物体在劈波斩浪冉冉飞升,一束让人不能直视的强光从古堡中直端端地射出,向上打在那升腾的东西的尾部,又像一根缆绳拴住了它,那家伙的屁股上便不断地喷吐出一个个白色的火球,巨大的声浪使整个海洋仿佛翻了个底朝天。怪物经过的地方,海水都沸腾了,气化了,鱼虾的尸体汹涌飞转,化为粉尘。这个时候,女人心中升起一阵莫名惧怕,她便断然下令炸毁了这作邪的古堡。这真是富有远见的决定啊。她这是在保住海洋不失啊,也即是拯救着这世界。古堡炸碎了,圆筒断裂了,立柱也崩塌了。那支持飞船的能量光线失去了源泉,便忽然熄灭了。海洋中响起最后一声爆炸,然后寂然无声下来,只剩下水还是那么的热气腾腾,鱼虾的尸体还在纷纷飘降。海底的人以为那巨船马上就要掉落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便惊呼一声作鸟兽散去,末了却没有见到任何的重物坠落,那东西早不知蹿到哪里去了。这一带的海洋后来一直都很灼热,生物居住在这里都长不好,皆早早死去。那做妹妹的,受了这场刺激,忽然对做海洋王不感兴趣了。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解散她的国家,自己到一座海岭下去做冥想。那里堆满了死难者的尸骨,她便与它们为伴,并从那白森森的骨殖上面,知会到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原来只是距离救赎越来越远。
  过了不知多久,海底已成了形销骨蚀的冥想者的世界,物我之障重新呈现由内向外瓦解的趋势。这时,有人才在一处海沟中发现了奇怪船只的残骸。有迹象表明它正是早年那艘试图逃离海洋的飞船。它不知去到了哪里,最后撑不住才落下来的,也许是在古堡爆炸的刹那间便不行了;也许是继续着飞升,竟勇猛地挣脱了水面,真的跃入了天空,却终于发现那星星仍是遥不可及,大大超出了事先的估计,而这拼凑的船儿又是如此的简陋,这才绝望地掉了下来;但也或许它最终到达了目的地,在尽情地周游了那百万光年外的陌生世界后,在返航的最后瞬间出了故障才坠毁的吧?船中盛了满满的一舱骷髅,指手划脚,脸上却并没有安逸的神色,而仅仅是恐怖的表情。这让海底的女性冥想者觉得不可思议。她鄙夷地想,这些人到了临死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像我这样多好啊。
七、宇宙大水盆
  百万年后,有两个精灵,不,两个生命,更准确来说是宇宙大战的两个逃兵,坐着光子飞船,来到这个多水的星球。他们在红色海洋上方飞来飞去。景色之美,使他们惊愕。但洋面上、陆地上、天空中,毫无生命的迹象。这真是一个无趣的星球。
  然而,海水之下呢?他们简单地做了一下测试,结果发现有生命存在的强烈反应。他们乐了。
  “生活在海底的生物,是不是也能制造出宇宙飞船这样的玩意呢?”一个家伙忽然心发奇想。
  另一个马上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永远也看不到天空和星星。在他们的视界中,海洋便是整个世界,是他们惟一的宇宙。海底的生物,是不可与之谈论宇宙的,那完全是因为生存空间的限制呀。正如对夏天的虫子不可以谈论冰冻,对纸面的蝼蚁不可以谈论三维。”
  “不,万物与我为一,在一切生命最隐秘的心灵深处,从大爆炸那天起,便已存在一个统一的宇宙了。生物迟早会发现它的,并会去寻找它的。这是纯粹心智的问题,而不是知识和视界的问题。”
  “不,不可能。缺少了物理手段,心灵只会在环境的牢狱中沉睡。”
  “你这是井底之蛙的见识哩。在无穷的宇宙岁月中,任何一个想把自己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的物种,最终都会超越他们的极限的。”
  “我这么对你说吧,对于这海底深渊中的生物而言,即便他们有一天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看到星星了,又如何去发明太空站、轨道飞船、光子推动和翘曲旅行这些东西呢?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不会有飞翔的概念。如果没有外力的插手,自我救赎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足天方夜谭。”
  他们便为此打起赌来。
  他们潜入海下,却没有遭遇到预想中的任何像是生命的东西,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作人工建筑物和水下航行器之类的物体。他们只是看到了一些细细的人字形条纹在水波间耀动,仿佛是某种柔软的晶体,从大脑皮层上脱落却没有蛋白质的表征。它们仅仅是在作美妙的自我展示,仿佛知足常乐,深谙大海的趣味,而海也乐于与它们浑为一体。它们是生命吗?它们似乎对海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从不觊觎和打探。的确,这样的生命,怎么能制造出太空船呢?
  但这时,两位宇航员都感到了某种呼应,那生命竞能闯入他们的心灵,带来一种亢奋而浑沌的感觉,却也是一种无所作为的深刻安静,这样一种寻求对话的别致尝试使外星人感到陌生和恐惧。他们本是陆生生物,早年生活在树上,从星球的裂谷地带慢慢发展起来,日日张望天庭,耐不住寂寞,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才张牙舞爪,用飞行器征服了太空,最后到达了宇宙的边缘,阅尽了天下得失,历经了世间成败,却不曾遇到这样柔弱却又充盈的生命。
  他们恐惧着成为这海中不明生物的宿体,便飞快地撤离了。
  回程中,他们看到飞船的四壁都布满人字形的条纹,水光闪闪。
  这时,他们猜想,那星球的海底便有着与宇宙相连接的另一通道吧?或许,这通道便是那些条纹本身?那些生物是不需要宇宙飞船的,因他们早打通了物我之障,并不需要离开海洋才能去到所谓的宇宙。宇宙存在于每一滴水中。
  这么一想,便见星空中,处处都是人字形条纹闪动,那是数不尽的水滴状“飞船”在飞驰。所有的宇宙大战都平息了。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一个巨大的红色水盆里航行,四面八方看不到一丝涟漪。
第三部 我们过去的过去
第一章 水栖人
一、头等军事机密
  水栖人诞生在秋季的一天。这是陆生植物灿烂如火的季节。水栖人却无缘欣赏,因他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被置于一口封闭的水箱里。他在里面游动自如,这一点绝不同于他的制造者,即那千万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
  科学家通过对几千个基因的编辑和拼接,创造了这神话般的生物。
  他的体形比人类要大三分之一。他的手指与足趾间,都有宽厚的粉红色蹼膜粘连,他耳后有一重褐色的鳃晕,他全身没有毛发,腹下有鳍。他的鼻位狭小,仅有两个孔,颇似鲸鱼,那是为偶尔出水时呼吸用的,他还被保留了部分的肺功能。而他的皮肤,则如同海豚般多脂而滑腻。
  只是,据说因为某种有争议的文化和伦理上的考虑,在设计水栖人的过程中,还参照了一定程度的人形,比如有着其实并不适合在海洋中游泳的四肢。
  他的制造者叹道:“除了这个,他就跟海兽一样。”
  这项耗时十年的技术突破,使科学家们喜极而泣。他们想:这世界有救了!他们的白大褂在气流中忽闪,偶然间微露出襟下草绿色的军衣。
  “他还是人吗?”忽然,在实验室里,传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声音,“确切来讲,是日本人吗?”
  空气一下子有些凝固。但马上便有人回言:
  “胡说什么呀,他当然是人!”
  “皮肤黑了些,但还是日本人。”
  “不是日本人,却又是什么鸟人呢?”
  但是,又有人说:“可是,我们会是弗兰肯斯坦吗?”
  弗兰肯斯坦,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笔下的人物,他用生物技术手段造出了一个人工生命,但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最后却以杀人为乐。
  “啊,弗兰肯斯坦么!我们造就的难道竟是最终要与人类为敌的有机怪物?听他竟这么说!”
  “他竟这么说!哈哈。那可是怀特人的麻烦。我们是谁?”
  话音未落,仿佛便有暗郁的气色在实验室中沉降,白大褂上也耀发出不祥的光晕。水箱中游动的水栖人却对此毫不知情。
  善良的军人科学家沉默下来,牧师般一齐转眼去凝视这生物,脸上的喜色竟无端换作了悲悯。过了一阵,才有人说:
  “在这大喜之日,不要再说怪话了。他的样子的确不适合做哪位女士的情人,可他却是我们无法更改的未来,一切陆生人的希望所在!”
  把话说到这份上的人是少校处长,课题组的负责人。
  这时候,有人呼叫着冲进来:“上面来的贺电!”这才打破了实验室中的尴尬。
  处长宣读了贺电。贺电说,你们创造了科学奇迹。你们赶超了印度和韩国。你们在竞争中为国家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这贺电使大家重新欢呼起来。一段时间以来,举国上下都在搞水栖人,也被称作“超人属”。大部分都失败了,只有横滨基地这个,成功了。当时是头等军事机密。
二、原野般盛开之海
  时间过得比想像中更快。这一年,水栖人七岁了。
  在一个春日的下午,这小人儿从水箱中爬动出来,以有些别扭的姿势文静地安坐在翠绿的岸边,目不转睛地观赏着面前的鲜明景物,有时看得吃吃地痴笑。
  在他正前方,海面像天空一般打开来,并无遮拦,静谧少风,盛开如当季的原野,又显出一番诗意的凄迷。
  水栖人尚不知那便是他将来的归宿,只是无心地凝望。
  他从基地这一隅看出去,见天边漂浮着十几座高耸云天的清丽山峦,在依附于海面的暖湿气流吹送中,蜗牛般姗然移动。
  那不是海市蜃楼,而是钢铁的群山,是修建在海上的峥嵘浮城。城池的中心建筑高达一公里,其上姹紫嫣红,春暖花开,海鸟翔集。
  在离水栖人近一些的地方,还有伸露出海面的钛合金圆筒状物体,晶光烁烁,顶部又蘑菇一样绽放,使大海愈发像极花圃或森林。
  那是阳光采集器,通过复杂的反射系统,把天空的光影传输入千米深处的海底城镇,这建筑物无论从何处看都显得魅惑。
  四周,巨鲸般的运镁船舶依依游转,潮汐和温差发电厂房高塔林立。而在头顶上方,蓝天白云,密密麻麻的太阳能飞行器盘旋舞动,如万千条乐而忘归的飞鱼。
  水栖人看着这人世间的一切,痴痴她笑着。
  五十米外泊着一艘三栖艇。艇头坐着他的制造者。他们这天没穿军服,而着便装,他们的脸上隐透着似不该有的些许迷惶。
  少校处长忽然一招手,水栖人便欢喜地扑通跃入水中。
  他开始下潜,作实地水栖生活练习。
  海洋是与水箱不同的世界,他刚进入时是有些害怕的。他先在浅水处游动。这里,身肢招摇的海藻如同丰满的舞女,思虑恬静的珊瑚长成肥腴的婴儿。
  水栖人平衡着内心对它们的迷恋与恐惧,接着往深处下潜,便看到了更加灿烂的风景。
  耀眼的鱼群风暴般袭来,他却不敢招惹它们。这里密集着人工制造的发光细菌,目的是为海底提供照明。连同投放的富氧红藻,使海洋失去了固有的蓝色,每一个波涛都闪耀着惊心动魄的鲜艳赤焰。
  海坡上竖立着无数的黑色金属杆柱,那是锡砂自动收集器。海底爬行着一队队搬运矿石的蟹状机器人。水栖人围着它们嬉戏了一会儿,玩累了,便上浮。
  他看见了水面的三栖艇。他悄悄地接近,猛然把船顶了一下。水栖人劲大,船摇晃不止,处长一千人落水了,哇哇乱叫。
  这时,水栖人游到岸上坐下,抿嘴微笑,复又一头钻入水中,游过去快速地把人一个个救起来。
  他灵活得就像一头海豚。他的顽皮和善良在这一刹那都显露无遗。
  处长湿淋淋的,绷着脸,狼狈地大口喘气,内心却喜悦无比。
  这时,水栖人心里一动,面部表情刹那间交得像是僵尸。他鬼使神差地掉头去看与大海背离的远处陆景。处长看见,幼小的水栖人的周身在树叶般颤栗,眼波中浮动着一片阴沉的暮云。
  处长也惊讶地看过去,见基地之外、陆地深处,涌起了一堆巨大而模糊的轮廓,状若一只畸形的外星昆虫。
  那是古老的陆生城。紫雾蒸腾,黑气弥漫,它盘踞着切断了世界的所有通途。
三、忧郁与谜
  无忧无虑的年代过去了。
  十年后的一个盛夏,水栖人坐在岸边,默然地观望前方的景物。
  他已长成了健壮的青年。调皮的神态已从他的脸上消逝。此时,他的眼光中,增添了更多的忧郁。
  他的制造者不知道这忧郁从何而来,只以为是青春期的生物心中皆悠游着的一层浮云。这方面,水栖人也不能例外。他的生理已属异类,而他的心理却与人类共通着。
  海上的浮城依旧,而在水栖人眼中,却渐渐成为一层与己无关的背景。
  在城池的周围,新近游弋着一队队橙色的军舰,它们是激光炮和等离子武器平台,剑拔弩张已透射于红光四溢的海面。天空中不时呼啸着掠过蝗群般的作战飞机,生硬而紧张地飞向不知名的世界尽头。
  连水栖人都隐约听到了战争将来的传闻。
  连日来,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类从陆地出发,神情肃穆,乘深潜器去到海底,而后又眼泪潸潸返回陆地。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则没有回返。
  这些人是从那座巨型陆生城起程的。水栖人已经从书本和影像上了解到有关城市的许多事情,不禁感受到漫漫长夜将临前的惊惧。
  他知道,他们这种水栖人的出现,已是陆生人议论的中心话题。他多次想就此询问处长,却又把话语压在心底。
  水栖人越来越内向,这是大家担心的事情。
  水栖人感觉到自己与陆生人的不同,然而却不知道这里面的深层缘由。他预感到与他们不可避免的冲突,而这与制造者的目的,是相去甚远的。
  有一天,基地迎来了一群陆生城的访客,有一对男女走离了大队伍,不期然与离开水箱四处游荡的水栖人撞个正着。
  “啊呀,妖怪!”女的惊叫。
  “不,这便是最近我们常常说起的水栖人,陆生人的掘墓人!”男的说。
  水栖人正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时警报响了,卫兵冲上来,把陆生人带走了。水栖人忘不了他们最后的回头一瞥、神情中那无与伦比的憎恶。
  水栖人的忧郁已无以复加了,而他投向陆生城的眼光是分外频繁了。对于他来讲,那永远是一个让人不安的谜。一天夜晚,基地的看管者发现,水栖人不见了。
四、陆生城
  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水栖人潜了水,从迂回的方向上得岸。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防水包,拿出早准备好的物件来,化了装。他偷偷地走向陆生城。
  他顽强地吸人陆地上酸涩多尘的空气,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城市的边缘。这是令他暗暗心惊而向往已久的去处。
  陆生城盘根错节,虬曲沉重,看上去已存在了亿万年,而不是书中说的几百年。城池中吐射出繁花般猩红的灯火,歌舞声海潮一样劈头盖脸打来。
  在这里,水栖人没有看到战争前夜的迹象。
  他头晕眼花,胡乱逡行,循着那靡靡之音,摸到了一座重檐之阁的门前。他正在探头探脑,门边恭立的侍者说:  “先生,请。”
  深庭里喷发出火一样的音乐,这使他心旌飘摇。他已难以自恃,拖动带蹼的双脚,鸭子般摇摇摆摆走进去。夜深了,心灵都昏晦了,侍者竟没有看出客人的本真面目。
  水栖人找了个位子坐下。有人送上一杯浅色的液体,他呷了一口,差点呕吐。
  有几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听觉神经绞接着音谱末梢,在台子上遥控着架子鼓,晃动着身体,喊哑了嗓子。歌词却都有关战争。他们高唱着政府推荐的号召公民入伍的歌谣,以及正规军和民兵营里正在流行的曲目。慷慨激昂的音乐声中饱含着深切的悲恸。
  这歌声使水栖人一会儿如陷大雪纷飞的重岭,一会儿又恍若在洋面上方几米处轻快地滑翔。他对自己说,大约这便可称作不虚此夜。
  黑暗的角落里坐着几个穿得很少的陆生姑娘,她们倦倦地骑坐在男人们的大腿上,她们经过生化塑型的娇嫩身躯被粗壮多毛的手臂搂抱着。
  男人和女人用懒散纷乱而失去焦点的目光,一遍遍抚摸唱歌的人们,在暮色苍茫的曲调中,他们仿佛正在愉快地走近死亡。
  这时,有一个苗条的少女,烟气一般飘到水栖人身边,她毫无声息款款坐下的姿仪,使水栖人为陆生人的惊人之美发出沉重的叹息。
  “兄弟,让我来陪你,好吗?”
  少女的柔声使青年男子感怀。她身上散发出陆生植物的香气,好像是稻花,又如同蔷薇。水栖人初次闻到这般大陆的气息,心醉神迷,口干舌燥,周身的盐分也似要从皮下往外渗涌。
  他提醒自己,不,我是水栖人!
  “你好年轻。第一次来到这里?”女人的声音在漆黑而晶莹的空气中砰砰燃放,这是宽阔的陆地所滋育的千年妖惑之声,却使水栖人迷乱、倾斜、痛楚,生平第一次觉察到底层的意识正在挣脱重力而飞升。
  “是的。”他黯哑地回答。
  “一眼就看得出来,是第一次来嘛。有我陪你,你放松一些。”
  她的乳房如暗礁般结实,她的眼波如海蛇在摆动,她的神态如沉底鱼一样懒倦,这一切都阴影般翳动在他的眼前,这一切都与海洋的过分明亮、过分急促或过分缓慢不同。
  他的心咚咚跳。陆生的女人,闪电一般,只曾在图片上见过,在书本中出现。
  “我们跳舞。”姑娘发出热烈的邀请。
  “跳舞?!”
  他害怕地往回缩去。她笑着去执他的手,猛然惊叫一声。这时她看到了他的蹼。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里。
  “他是水栖人!”
  音乐划了一个弯,戛然而止。一群人快步走过来。他们捉住他的手,紧张而仔细地查验,他们是第一次见到传说纷纭的水栖人,他们还不敢十分肯定。
  “你的身份证呢?”
  身份证?水栖人是没有身份证的。
  “真的是水栖人啊,那将代替我们这些不中用的,领导未来世界前进的所谓优秀物种。”
  “是化了装混进来的。”
  “他来这里干什么?”
  “是来事先嗅闻陆生人即将死亡的气息吧。”
  有人又哼了一句怪异的军歌:“我们且战且死。海与太空皆无存身地。”
  “这么说,战争结束后,世界上就真的只有他们了。”
  “整死他。水栖人的器官只能支撑他们在陆上呆三小时!”
  晦涩的军歌又整齐地唱响起来:“我们且战且死……”拳脚雨下。昏黄的灯火在歪斜着破碎。
  水栖人一直在感兴趣地听着他们说话,此时奇怪地没有反抗,心头回荡着姑娘称呼他的“兄弟”,却对陆生人生出了些许可怜,而他们打击他的理由,却使他感到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理解。
  实际上,仅三分钟,他已接近窒息。神志不清中,他忆起了舒适的大海故乡,想起了温暖的水箱家园。但就算在此时此刻,他也感激着这个大陆之夜。他正在接近苦苦寻找的谜底。
  忽然,大门被撞开了。骚动和尖叫。冲进来了海军陆战队的士兵。
  基地管理者发现水栖人失踪了,便四处寻找。他腋下植有电子示踪器,自动发射出了求救的信号。
五、国家
  “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在透明的水箱外面,处长惨无血色的脸庞像一张从淤泥中挖出的假面。
  水栖人乖乖地躺在水底,知道惹了祸,一句话也不说。
  “老实地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水栖人更不敢说话了。处长乌黑的面孔上透出了冰凉的紫色,水栖人才嗫嚅道: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与你们不同。”
  “你们?我们?这又有多大分别?难道就是为了这种愚蠢的念头?”
  水栖人又一次心头哆嗦了。他说:“其实,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了开发海洋。可是,为什么要开发海洋?”
  “哦嗬,连你也开始怀疑开发海洋的意义了?这我是明白的。成长心理学有这样的描述,人类的个体,在他生命的青春期,常常是要怀疑伟大的。但伟大终归还是伟大。”
  “伟大”这个分量不轻的词汇,一下击倒了水栖人。从他的角度看出去,水箱外的陆生人高不可攀。水栖人的眼底饱含着凄凉。他又感到了控制的强大,这是自小便施加在他身体和精神上的。
  于是,他机械地背诵起来:“因为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陆地上。海洋占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一,海洋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宝藏。人类要向海洋进军。”
  水栖人心想,这全是陈词滥调。问题的关键在于——
  “可是,为什么是我?”
  这便是越来越令水栖人困惑的问题。这便是促使他走向陆生城的冲动之源。面对不可侵犯的制造者,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处长的大脑一声轰鸣,里面像有台绞肉机猛然开动。水栖人是人类制造的生物。他怎么可能提出如此具有独立性的问题?
  “你怎么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你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他心痛地喃喃说。
  水栖人被击打过的身体还在隐隐着疼,这痛楚却又传递出一阵阵让他心旷神怡的震颤,使肉身仿佛陷入了千万条电鳗的重围。他感激陆生城的居民那使他醒来的暴力,对水箱外那张熟悉面孔的反感顿然布满心间。
  他平生第一次反诘:“我怎么不该问呢?我知道,你们陆生人,每个人都有身份证,我却没有。这的确很可疑。”
  处长紫黑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眼前发生的事件,正在脱离实验程序的控制。他不禁瞥了一眼墙上的电视监视器,想起了水栖人诞生那天,人们就“弗兰肯斯坦”展开的议论。
  “难道,你觉得日子过得不舒心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退后了一步,手触到了腰上的手枪。
  “是的,我的确这么觉得。”水栖人忽然发现自己的胆子变大了,“您一直没看出我其实向往着陆地?陆地已积累了千年繁华,海洋却还是一片空白。陆地让人醉生梦死,海洋却充满凶险不明。为什么陆生人自己不去,却要另外造出一群怪物代替你们去开发海洋呢?”
  处长仿佛被这样的问题难住了。他第一次认识到,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机械玩具。他费劲地琢磨着词语。
  “不,你说的,其实是陆地的堕落啊。”
  “那仅仅是你们陆生人的想法啊。你们的俗话说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如若在平时,处长会为水栖人这句话而笑出声,但现在,他怎么又笑得出来?他此刻忧虑的,已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升迁、前途。
  处长困难地清清嗓子,说:“让我怎么说呢?有件事没有告诉你。你的确跟普通人不一样。你属于国家。”
  “国家?国家是什么东西?”
  “国家,国家就是每个人无法选择的事实。”
  “那您呢?您也属于国家么?”水栖人出入意料地问。
  “我?”处长仿佛很艰难地思考了一阵,才承认,“我大概也属于。”
  他想,他和水栖人都肩负着救赎的重任,然而最终能够完成这项使命的,还是这长蹼的孩子。这时,他感到一种绝望的悲戚在胸口翻滚。他想到,的确,他长大了。是把一切告诉他的时候了。
  他听到水栖人说:“这样的话,我们便一样了。”
六、大海精灵
  处长说,在开发海洋这个漂亮的口号后面,是国家能否在未来生存下去的严重问题。
  国家并不抽象,而是像须鲸和海象一样活泛的生命。它的前途,系于水栖人。
  水栖人啊,你没有身份证,是因为你的身份在海洋中。你只能暴露在陆上三小时,这不是不幸,而是你的大幸。你比我们要幸运得多。
  怎么说呢?因为陆地就要关闭了。陆上的资源早已耗尽。陆生生物的末日就要来到了。陆卜世界毁灭在即。
  在这末世到来之前,人类中的怀特族占据先机,逃往月球,在上面重组自己的形态,建立了碳铁的基地。现在,他们就要从太空中返回,指挥机器人在五大洲撒布孢子,按照新文明的规则,清理和重建这个星球。
  在怀特人重新统治地球的未来岁月中,陆地将关闭一千年,当年留在地球上未走的原住民将悉数死去。
  “因此,我们只有抵抗。世界大战就要降临。陆地将变成火海。森林中将充满辐射。天空将形同地狱。我们必须到海洋中去。在那里,我们可以躲开怀特人的致命攻击。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其实,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是从海洋中来的。”
  水栖人想到,制造者曾向他展示过,人类和其他陆生哺乳动物的胚胎,形状都如同鱼儿。他们幼小的身体上,都曾是有鳃的。但是他还是不明白,怀特人和其他人类之间,怎么就会产生那样一种水火不容的对立?
  “您也去么?您也下海么?”水栖人惊惧地问。
  处长说,事实上,陆生人中的少部分已经到海洋中去了。
  但是,他们与海洋,不能最大限度地亲近。他们惧怕海水巨大的压力。他们不能自由地呼吸。他们不习惯水世界的食物和盐分。海洋实在容不下太多需要辅助设施才能生存的陆生人。国家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和时间修建把所有人都接纳下的海底城。
  因此,国家制造了水栖人。水栖人,你天生适合在海洋中自然地生存。你是海洋中自由的精灵。你担负着承袭陆地文明的重大使命。你将是新兴国家的肺,古老民族的肾,伟大文明的循环系统。你应感到无尚光荣。
  “与水栖人一起被选中下海生存的部分陆生人,是国家精英中的精英。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的技术人员。将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帮助你们适应水中生活。等我们死去后,水栖人便将是这世界上惟一的人类了。”
  “惟一的人类?从月球上回来的怀特人呢?留在陆上的人类呢?”
  “在干燥的太空中重组后的怀特人,已经退化为恐水生物,这恰是我们能在海洋中续存的希望和前提。为使水栖人安然撤退,留在地面的人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在陆地上预设了核火的陷阱,等待怀特人悉数着陆后,大家便要同归于尽。千里江山将寂静无人,亿年荒芜将主宰时空。但国家却因为你们,将在那深淼而宽厚的水体下面弥久常新,直到万世。孩子,你懂我说的吗?”
  “我懂了。我们将是陆生人最后的收尸者。”
  水栖人听着,明白了,那夜暗城市中的陆生人,对水栖人何等的嫉妒与仇恨。
  国家抛弃了他们。
  他预感到,在那最后一战中,地球人类的一击即溃。
  制造者的勇气与激昂,在他看来,显现出可笑的虚伪。
七、失败的合作
  因此,情况并没有好转。在听了制造者的解释后,水栖人不但没有振作精神,反而陷入了消沉。
  在水栖人的档案中,这种情况被记录下来,并作为课题加以研究:海生抑郁症发生的可能性及其对未来海底超人属群落的影响。
  现在看来,由于当年对某些基因组合的忽视,第一个水栖人的培育并不十分成功。
  经过研究,课题小组还得出迸一步的结论:水栖人抑郁症的发生,从后天成长角度来看,还跟长期孤独生活造成的性压抑有关。
  监控表明,水栖人进入了发情期。穿军装的科学家们开始着急。
  不久,第二个水栖人被送来了。这是千叶水科院研制成功的女性水栖人。在陆生人的眼中,这生物完全是丑八怪,却是专为男性水栖人设计的。
  女性水栖人的研制,是一个重大的攻关项目。国家要在海底长期存在并兴旺发达,就需要大量增加水栖人口。
  女水栖人被投放进男水栖人据为家居的水箱。后者猝不及防,惊诧地看见竟然有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不,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的怪物,噗嗤噗嗤溅着水花就扑了过来。光头,尖耳,滑溜溜的身体,黑茸茸的鳃裂,乳房的部位平平的——这是为着降低海水阻力而特意作出的设计。她的眼神像鲭鱼一样麻木。
  他低低地鸣叫了两声,急转身避开她,缩到水箱的角落。哀怨之情彻底驱逐了好奇之心。
  他是聪明的水生生物,接受过系统的人类教育,懂得人类的社会、人类的情愫,很明白这里面的意味,再一次感到了痛苦与无奈的重击。
  他深深知道,经过偷潜上陆的那一夜,自己再也不能产生那方面的兴趣。女性水栖人的蹼和鳃,都使他恶心,这正如他对自己这副尊容与生俱来的厌憎。
  这时,他眼前却呈现了陆生女人的幻象。在那座城市里,在那个房屋里,那款款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姑娘,成为此情可待的追忆。她耸立颤动的乳房,她饱含感情的眼波,她桃子一样熟甜的声音,她露珠一般芬芳的气息,从头至尾劈裂了水栖人平静的生活,使他后半生难以安稳。而她却红颜薄命,将在不久的未来,死于陆地兵荒,尸骨无存。
  他尖叫起来,在水箱中制造出强烈的次声波,新来的女人吓得猛蹿,一头撞在壁上晕了过去。
  课题组的人们脸色大变冲了进来,呆呆地看着水世界伊甸园中两个一动不动的滑溜溜光身子。科学家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处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房间。
  水栖人瞧着他的背影,恶毒地从心底笑起来。
八、的确是大和种
  这时,从仙台海洋大学、沼津水生生物研究所等机构,均传来了水栖人配种失败的消息。
  所有的科研部门都受军方控制。情况很快向战争大本营作了通报。
  穿绿色衣服的决策人焦虑地想,这些无父无母的基因重组人,难道连感情也没有吗?他们不能配种,海洋中的新人类如何延续下去呢?他们如何能继承和发展陆地文明呢?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科学问题!
  这时,谍报人员发回印度和韩国水栖人交配成功的情报。不仅如此,事态还在进一步恶化。
  不同性别的水栖人之间互不接触,仙台的实验室中却发生了男性水栖人强奸陆生女科学家的事件。作案的水栖人被保卫人员当场击毙。主管处长自杀。
  这是一起震惊系统内的事件。大本营的决策者想,让这样的人担负在海下拯救祖国的重任,怕不行吧。
  研究者得出一个结论: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可能跟同轴基因有关),日本水栖人对陆地生活的留恋,明显强于印度和韩国水栖人。
  害怕引起社会动荡,这些争执和结论都严格保密。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只好勉强尝试让水栖人与他们喜爱的陆生人交配,目的是尽快让他们下到海底,先生存下来再说。
  如预料中,交配是成功的,但异种排斥也是存在的。其中一部分妇女,水栖人也好,陆生人也好,竟根本不能怀孕。
  有的倒是怀上了并最终育出了孩子,但那是什么样的孩子啊。他们身上出现了退化的迹象。比如,女婴是畸胎,或者,干脆没有蹼和鳃。
  “这样不行。出现了退化现象。”横滨实验室的处长悲哀地说。
  “怎么能随便用退化这个词呢?”反对他的人说。处长早已被来自各方的指责包围。
  “还是搞人工繁殖吧,将来让他们在海底进行克隆也行啊。”
  “不,他们是日本人,他们需要最自然、最自由的恋爱与婚育。这是我们伟大文化的一部分,是我们伟大人性的一部分,不管是在陆地上,在太空中,还是在海面下,都要保持它的完整性。”人们又说。
  很快,如大家所料,处长被解职了,被降级成基地收发室的勤杂工。他却不能退役,因为他知道水栖人太多的秘密。但他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无怨无悔,认认真真投入了新的丁作。
  上级任命了新的处长,是曾经在邻近的大陆国家留过学的中校。研制工作加速丁。
  第二代水栖人,质量有了明显的改善。
  制造者引进了完善的大陆国家心理学和教育学体系,称作巴甫罗夫体系,这样进行下来,已育化的水栖人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从不满意逐渐转向满意。他们对陆地国家的历史和现状,产生了更加符合陆生人意愿的认识。
  在研制下一代水栖人时,对控制性能力的基因作了成功的重组。新出生的水栖人开始对同类中的异性感兴趣了。在陆生人看来的丑陋,在水栖人眼中已成为至美。
  性就是性,其实与情感和理智无关,仅受控于地球生物几十亿年前就已形成的密码程序。水栖人终于实现了人类渴望已久的返朴归真。人类海底历史的初期,繁衍是第一位的。这的确是水栖人的福运。
  他们在实验室中产下的后代,虽然长出了蹼,却的确是大和种,这在线粒体上是可以证明的。军人科学家甚至有意保留了他们的铲形门齿,以便于未来的新闻记者和历史学家慷慨陈词。
  日本,有救了。
九、海洋的主人
  有消息说,战争可能会提前爆发。
  因此,加快了水栖人的制造步伐。
  全国各大城市都建立了水栖人育化基地。
  口号是:把日本带进未来。
  横滨模式得到了推广。新任处长成了模范,被邀请到各地作巡回指导。
  第四代水栖人也试制出来了。这是更先进的水栖人,他们的心脏、骨骼和肌肤抗水压的标准,达到了一百二十个大气压。
  而规模更大的海底城也完工了,移居了许多陆生人下去,不久后,水栖人也要真正开始移民了。
  现在,他们被带领到海底去参观和实习。
  水栖人看到,他们即将与陆生精英共栖的家园,气势恢宏。
  那是巨型的水下钛城,一个连着一个,迷宫般绵延几十公里、上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具有防水下核爆的能力。
  城中一应俱全:学校、政府、商场、农田、生活区、原子能工厂、海水淡化装置??海底城依靠提取氢能,可以运转千万年。城池间由快速电梯相连。海底布满磁悬浮隧道。巨大的真空仓库中储存着可供数百万人食用多年的食物。
  这是人类的完美杰作,是末日到来时的避难所。海底城的规模超过了最宏伟的海底山脉。发光细菌使水体散射出令人兴奋的明亮红色。洄游的鱼群因为这新景观而迷失了熟路。
  为建造海底城,巨大的海底山岭被整个地炸掉,深不见底的海沟被齐齐地填平。新出现的人工建筑物彻底改造了海底原始地貌,使几亿年来大自然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
  城池已被庄严地命名,有的叫东京,有的叫大阪,有的叫札幌,有的叫福冈。更多的发光浮游和底栖生物被投放人海中。那黑暗了亿万年的深渊,被映照得光彻无比,惊心动魄。
  但水栖人仍然更多地呆在陆地上,还有大量事情要去做,还有许多技艺需要学习,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解决。
  这些,都要事先在陆地上处理好,因为一旦到了海下,他们就要逐渐成为主人,要自己照顾自己,要进行独立的思考和生活。
  在陆上,他们进入各种高等院校学习。行政学院、工商学院、科技大学、警察学校、国防大学、艺术学院??他们学习陆地的一切,并掌握在新环境中发展古老文明的诀窍。
  他们是未来的主宰。一代一代,他们都将被唤作水栖人。
十、死神的脚步
  战争终于爆发了。
  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被氦火球瞬间夷平。万古沧桑的雄伟山峰被高能粒子流凭空削去。河流和湖泊被磁闪蒸发得一干二净。浮在海面的城池和舰船被人工飓风吹得四分五裂。有毒的孢子大雪般从天而降,消灭了广阔的乡村。
  亿万人尸横遍野。残余的军队和平民仍在顽强地抗击来自太空中的强敌,在抵抗中也等待着最后的大规模同归于尽。
  惟有大洋深处的海底城,也许是因为敌我双方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惮忌,一直没有受到攻击。
  被解职的老处长仍然留守在基地收发室。基地已经空空荡荡。大部分水栖人被转移走了。
  一天,老处长听到了哭声。他循声寻去,发现声音来自一口水箱。那里还居住着日本第一个水栖人。
  水栖人缓慢而孤独地游着。他的身体上呈现早衰的迹象。这是第一代水栖人不成功的特征之一。他发出娃娃鱼一般的细微哭声。
  老处长记忆中那孩童嬉水的可爱身影,早已化作心底的一片残照。
  “你怎么啦?”他悲哀地问。
  “我刚才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水栖人不安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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