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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7 韩松 (当代)
  “你是贱人吗?”他急不可耐地问。
  “我是。你是一二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刚才遇上一个水栖人的族群,那些人的形状与你一模一样。我向他们打听另一个海洋的事情。开始他们都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叫什么‘海洋王’的无聊家伙不耐烦地对我嚷嚷,说一个叫一二的人早已经离群出走,寻找另一个海洋去了。没有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你。你真的是一二么?”
  “啊,正是。我也没想到啊。”一二喜极而泣,“我刚才也遇到了你们的部族,他们说你正在进行这项伟大的工作。喂,你找到了吗?”
  “就在刚才,我似乎看见它了。但光芒一闪,又错失了。”贱人非常激动。
  “你说你刚才看见了那蓝色的海洋?”
  “蓝色的海洋?”
  “正是!”
  “我要找的却是红色的海洋啊!”
  一二怔住了。他心底泛出了从未有过的惧意。他仔细端详面前这人,见他的身影在无水之水里翩翩摆动,周身闪烁着非光之光。他忽然发现,他竟长得跟他一模一样。“你在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啊。”一二惊愕地朝后倒游了几米。
  “我在说寻找红色海洋的事情啊。这是我们部族惟一的使命。我们的部族将因此而得到拯救。”
  “我们寻找的似乎不是同一个海洋。”一二喃喃。
  “你在说什么?”轮到贱人吃惊了。
  “我在说什么?啊,我在说什么呢?”
  一二痛苦地呻吟。贱人也迟疑了。他又看了一二一眼,大叫道:
  “咦,奇怪,你我长得怎么如此相像?”
  “也许,我们正是失落在不同海洋中的兄弟吧。”他们彼此默默地打量,像在欣赏自己的镜像,重新感到了亲切和宽慰,内心的恐惧顿然消除。这时候,海洋便从四面八方玄妙莫测地笼罩过来。不,那又不像是海洋,每一滴水中都闪耀着无数星光!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贱人先说话:
  “那么,这一定是先知的旨意。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这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兄弟,我们正可以携手,一起去找回那个梦想。让红色和蓝色归于一体吧。”
  说着,贱人热情地伸出了手。一二也把手伸了过去。一种古老的礼节,竟奇怪地通过他们的行为得到了恢复。但就在这时,一二发现贱人手上没有蹼,这跟所有的水栖人都不一样。他急忙缩手并掉转身体,但是,来不及了。
  就在他们接触的一刹那,正反物质发生了湮灭。在前所未有的大爆炸中,红色的海洋也好,蓝色的海洋也罢,整个地消失了。之后,宇宙才创生出来,并朝着连它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开始演化。
第三章 城堡
一、城堡
  一天,水栖人发现了一座海底城堡。在城堡门口,有一个陌生人向他们发出了热烈的邀请:
  “请到这里来作客吧!”
  水栖人曾经多次路过这片水域,但从不曾见到这里有着建筑物和人类。怎么竟会一下都有了呢?
  他们朝那人打量,见他用芊芸草一般的姿势,赤着一双桃红色的平足,若隐若现地伫立在海底。他身上火绸一样的皮肤随波飘舞,他的足上和手上,都没有蹼。这见所未见的情形使水栖人一阵神魂颠倒,便迟疑着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时,他们才仔细地观察面前的这座城堡。他们平生还没有见过如此宏伟的建筑。它是一片连绵不断而嵯峨的石质宫殿,门前有昂然傲立的石雕,屋脊上蹲着精美的石兽。在相当于城堡的心脏部位,依稀燃烧着一朵永不熄灭的熊熊火焰。在滔滔大海中,它光映千秋。水栖人已是看得目瞪口呆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海底城吗?”他们兴奋而忐忑地问。“海底城?我这里是陆地王的宫殿啊。”
  “陆地王的宫殿!没有听说过啊。”
  “我现在告诉你们了!”
  “看你站着,不累吗?难道,你不会游水吗?”
  “啊,我们都惯于行走。这宽阔的陆地,它如此的坚实,哪里来的水呢?咦,你们怎么能浮行在空气中呢?”轮到城堡的主人诧异了。
  “可是,这的确是在水中啊。”
  “明明是陆地啊。”那人蹲下身子,撮起一捧泥土,挥手洒去,它们飘在水中,竟然若舞若蹈,不倦的水流仿佛变成了轻畅的和风,吹送着世间的微尘。待这尘埃飞散,城的一角又隐现了另一种同样飘扬着的金色之物。
  “那又是什么?”水栖人惊问。
  “旗帜!”
  众人没有见过旗帜,不禁着迷。那些旗帜,在水中舞动得哗哗作响,如若滚雷。可是,这究竟是旗帜呢,还是水波本身?
  “天真蓝呀,云彩的悠游多么美丽呀。”那人叹道,“海真红啊,鱼群的嬉戏多么动人啊。”水栖人说。“它们是云彩啊。”
  “不,是鱼群!”
  “不管怎么着,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关系。你们从空中远道而来,一定是仙界的居民了,我真的十分高兴。”最后,还是那人率先放弃了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争论。
  他对水栖人身上的蹼和鳍,很感到好奇,也对他们手执的水矛,产生了兴趣。他说,这与城堡居民使用的武器竟很相像,但也许你们的才具备神异吧?水栖人愈发惊异。他们便问他是哪个部族的?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在这里?他回笞说:“仙人们啊,我们被称作唐人。全国的军民都由伟大的国王统率,出城征伐去了。国难当头啊,北部边境正在遭受蛮族的侵袭!我是王朝的忠贞大臣,留守在这城堡中,等待着国王的班师回朝,为他祝捷和洗尘。”水栖人对唐人闻所未闻。他们只听说过角人、鲛人、澹渚人,大海中何曾有过唐人这个族群?却也不知,北方还有什么蛮族。
  那自称为大臣的人便带领水栖人参观一间间的宫殿。那真是无比金碧辉煌的所在,宽敞的房间中摆放着千奇百怪的珠宝器皿,上面纹画着谁也没有见过的兽类和植物。不一时,水栖人又看见有窈窕的身影在回廊深处闪耀。那是年轻貌美的官娥在款款而行。他们不禁看呆了。但竟没有见着第二个男人。那大臣,便神秘而满足地微笑了。众人又随他来到城堡的高处,见整个宫殿群,浩茫广连,被一堵绵亘的高大石墙团团围住。是用来防御波浪的吗?水栖人已觉着了某种荒谬,却无法一语道破。他们随即又看见,在高墙之外,种植着碧绿的植物,在波浪中招摇。植物被分割成整齐的一畦畦方块,那大臣称其为田野阡陌。那些植物,不似海藻。田野之间,又有明亮刺目的水渠在海底穿梭成蛛网。在远方,隐约起伏着一条大河。它整个是黄褐色的,因此与红色海洋相映衬,呈现出反差浓郁的梦魅意境,然而两者又是无间地融合在一起的。它们的存在,介于虚假与真实之间,形成了至极的和谐。达个时候,水中的漫漫泛光,便似乎更加强烈了起来。水栖人惊诧地抬头看去,见有一个明晃晃的圆盘,摇动着,有时又被海水撕扯成虫啊、蛇啦等各种形状。当那圆盘升上中天时,大臣便留下来客,大家开始在城堡中宴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男人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吟哦。水栖人自然是听不懂的,却也被这如诗如画的意境感染。他们禁不住浮想联翩:今昔是何年?
  “你们感觉到了春风否?它正拂面而来。”大臣又道。此时的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惨烈的战争正在把国家的基石撼摇。
  众水栖人摇头哂笑。海浪又一阵袭来,使大家骨头酥痒。这是最为温柔的涌浪,很久没有遇上了。那大臣在和煦的浪峰间,稳坐如山,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美人鱼一样的宫娥呈上了佳肴,美食皆盛在闪闪发光、铮铮作声的金银盘子上面--而不是温鲸乌黑发臭的皮囊口袋之中,这使水栖人分外好奇。宴席极其丰盛,食物格外鲜美,是水栖人从未享用过的熟食。他们犹豫了一阵,才怯怯地取用,立即赞不绝口o除了食物,还有一种用高足银杯盛装的玉液。水栖人从没有过饮用的经验,迟疑了一会儿,才送至口边,却见那琼浆并不融人海水。他们吸吮之后,才知味美甘甜。不一时,众人都脸红了,头晕了。而大臣却一杯接着一杯自酌,并不断地劝饮。至酣处,宫女们舞蹈起来,宽袖翩翩,长裙跹跹,混同于祥云般的五彩鱼群。大臣抚掌大笑。在水栖人的眼中,面前的舞者,有时是鱼儿,有时是女子,分不出彼此了。他们也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兵器都放下了。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大臣长叹了一声:“其实,在这城堡中,曾经发生过许多离奇的故事……”
  “啊。”
  “要不要听?”
  水栖人的眼晴都喝红了,看不清面前的事物了,大家吃了迷魂药似地胡乱点点头。那人便娓娓地讲了起来。讲到心旌摇曳之处,泪光闪闪,城中的灯火骤然熄灭。水栖人一阵慌张,却找不到宫殿、大臣和美女了。宴席却哪里还有?四面八方都是红橙橙的大海水,沉重地压榨过来。深渊中似有无数厉鬼在呜呜号哭,却不似朝歌那熟悉的声音。他们恍惚记得来路,便匆匆离去。一路上,众人不断咂嘴,他们吃了那么多的好东西,却仍感到饥饿,然而唇齿间尚余有那饮料的甘甜,脑袋中的晕乎劲也没有散去。
  他们把此事报告了海洋王。后者认定,这正是传说中的海底城,便亲率人马,前往那里看个究竟。
二、昔日重现
  水栖人返回到那奇异的处所,可是却不见了城堡。海洋王便起了疑心,以为是手下人耍弄他,正要施行惩罚,却听有人惊叫:“看,那是什么?”
  他们放眼看去,便见一片明艳的海底,巍然耸立着几十根巨大的石柱,每根都要三五人合抱,往上则有十几人高。这石柱是从未见过的,虽然残破萎败,却也堂皇庄严。鱼虾在其间穿行,皆若空游无所依,柱础上堆满五彩贝类。“这就是你们说的……海底城么?”海洋王迷惑地问。
  “当时的确是在这里看到的。但跟这不一样呢。咦,宫殿在哪里?”
  “是呀,还有大臣呢?美女呢?”
  “还有黄色的河流!”
  “绿色的田野!”
  “金色的旗帜!”
  “这事真是奇怪了。”
  “还说过陆地什么的……”
  “是的。千真万确。连我们当时都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海洋王叹道,“他们一定是另一个族群,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海洋。否则,这一切怎么解释?不同的是,他们会使障眼法哩。你们大概遇上海妖了。”海妖的说法,使大家一阵惊悚。但海洋王自己其实并不相信这样的解释。他意兴阑珊地游过去,用脚蹼去触那石柱,感觉到了一片穿透时空的刺骨凉意。他于是又叹了口气。这时,他发现柱体上隐约嵌有复杂的斑驳纹饰,已被水流磨蚀得几乎看不出来了。随即他眼中又映现了累累叠叠的台阶,浸没在密密匝匝的底栖生物层中。他仿佛在一道台阶的上面看到了一只人类的脚印,但它只呈现了一刹那,便又幻影般烟消云散了。忽然,有一股汹涌的浊流袭来,搅起了海底的软泥,鱼虾。惊慌地四处逃窜,一切都看不清了。等到水流散去,众人才看见海底岩席已被揭起一层表皮。啊,那下面是什么呀。凌乱地散落着的,是金子做的杯盏,银子打的碗盘,还有珠宝玉器,以及剑戟戈矛。它们都原模原样出现了,大大方方地展露着。然而有的锈蚀不堪,有的昏暗无光,但这正是千古江山社稷曾经辉煌过的真实写照啊。
  那曾经去过海底城堡的水栖人中的一个,游过去颤抖着拾起一件,上前来激动地对海洋王连声诉说着什么,已是词不达意。他在说:“一定定定是北方来的蛮蛮蛮族,把把把唐人给灭灭灭掉了!”海洋王没有听说过蛮族和唐人,脸上泛起了惧色。他没有多看那物件,他的目光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海底吐出来的一具尸骨。骨架已是一片破碎凋零,但头颅还算完整,悠然晃动,长眼睛的地方,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嘴是咧开的,挂着一缕永恒的微笑,带着几分自嘲的味道,又像是沉浸在对绵绵往事的无尽回忆之中。
  “另一个世界。”海洋王心里念叨着这似曾相闻的语句。那家伙是城堡的看守者么?这么多年来,他舍不得离去。他是海洋中百代的过客。
  然而那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仅显露了一刹那,浊流又回来了,软泥把一切又掩埋了,只剩下笔立的柱群,保持着它们沉没前的倨傲姿仪,像是逝去的文字时代一个个巨大的惊叹号。水栖人悄然离开了,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三、暴乱
  他们返回居住的礁窟,海洋王嘱咐不许再谈论此事。他们又恢复了捕鱼和采集。然而过了不久,群落中却发生了变异。那最先发现海底城堡的一群家伙,渐渐地行为紊乱起来。他们胡言乱语。他们见到别人,便喋喋不休着他们看到过的奇景,他们遇见的异人和美女,还有吃到的天赐美食。开始,大家还好奇而耐心地听他们讲述,但很快就烦了,露出了不屑和鄙夷的神色。
  又有一次,有人发现,这些家伙用石头打制成杯盏,齐聚在海底,举行虚拟的宴会。
  然后,便发现了被肢解的女人。
  有人看见,正是他们这一伙,在悄悄地诱拐女人,与她们做爱,然后把她们杀死。这正是当初掠食者的做法。不同的是,他们在杀死女人后,便用海草装饰她们的美丽尸体,称之足“花蕾盛开的宫娥”。
  当发现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反常举动时,这群人便展开攻击,把目击者杀死。
  海洋王很快获悉了此事,他知道这是怨鬼幽魂附体了。他知道还要出什么事,便暗暗做好了准备--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准备。
  终于有一天,群落中的暴乱开始了。曾经到过海底城堡的水栖人,一个个举起了兵器,逢人便斫。他们齐声大喊:“我们要到陆地上去,那里是我们的乐土!”
  “海洋就要关闭了,呆在深渊中迟早是死!”
  “唐人的后代啊,我们终于找到了救赎的道途!”
  “灿烂的昔日啊,让我们回去吧,与你在一起!”这乐曲般的宏丽之声震撼了暮气沉沉的海洋。部族中更多的人投靠了他们。但海洋王却不动声色。他知道连这些人都是幻影,他们很快便会自动消失的。
  这样的事情,没过多久,果然发生了。声音和人影都倏然无迹了,余下来的是红光万丈的大海。
  海洋王却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欣喜,只是陷入了更加深幽的凄凉孤寂。
四、连环梦
  所有的水栖人其实早死光了,所谓的海洋王,不过是一个人,在度他的余日。
  他不断地做着连环梦,永不能醒。在他的梦中,人类来了又去,生而复死。
  这天,他又去了那城堡处。但哪里还有石柱?只是一簇簇海蛇在烟云般升腾盘旋。
  他也想再看一眼那如花的尸骸,那时光中的孤独旅行者,因为那种亲近感,在他此生中,之前尚不曾有过。他与他,仿佛便是同胞兄弟。
  但海底的软泥覆盖了一切。
  有时,他又羡慕起那些幻影来。幻影已从另一个自洽的世界得到了满足。那便是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救赎吧?但是,翻动时间的浊流再也不会来了。
  只有红色的海洋,坟墓一般压下来、压下来、压下来……
第四章  海陆明灭间
一、“日落”
  彤红得像枚海桃的日头溅落到礁石上,顽童般不稳地左右跳了跳,便唰地一头钻入了水中,激起一道滋滋的白烟。“呀!”大家惋惜地叫出声来。
  在观看落日美景的人群中,仪儿眯缝着眼,鱼儿一般微翕着嘴,像要把热气腾腾的太阳吸人内心深处,让它驻在腑脏间永远地温暖着她。
  “不要伤心了,它明朝还会升起来的。”陪同她一起来的女友宛儿说。
  明朝?仪儿忖道,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伤怀旧的新造词!时间在茫茫深海中本无意义。
  明晰的山谷安静了下来。峰峦和森林蒸发出茸毛似的光晕。遍地响起了不知名动物的呜叫,声音清越而壮阔得让人不安已极。仪儿不禁把稚弱的身子贴紧了宛儿。最后一抹霞光消逝了。人们正以为一切都要结束,身后一座山头上却又腾地一声吐出一道全新的色调。大家惊得回头去看,见一轮澄明的圆盘升了出来。那便是“月亮”么?人群中一阵欢呼。传说中的月亮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径直跃入中天。
  仪儿口中念念有词,柔嫩而多节的胸腹急促地起伏,灵性而透明的背鳍也微微颤动。宛儿紧张地注视着她。玩偶般的月亮近在咫尺,却又不可伸手捕捉。这时,仪儿和宛儿都感觉到幻灭的强大和压抑。她们这么想着,水波便涌动起来。头顶的影像摇晃不停,月亮从东部的边缘开始,被流水一寸寸抹去。海底的月蚀开始了。滔滔大海转瞬间浸润全身,哗然布满周天。清丽的山谷被无声淹没了。
  “时间到了,”宛儿说,“什么都有个尽头。我们离去吧。”日落、月出,以及树木、山石和动物呜叫,本是一簇簇氢电析蜃景。这海底人独出心裁的技术,把一个并不存在的陆地仿制得无比真实。但是,谁又见过真的“真的”呢?“那,我们离去吧。”仪儿哽咽着。
  她不舍地解掉氧析头盔、视频镜和气密服,裸露出柔软多彩的纺锤形身体。这时,人造陆地引发的震撼,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仪儿让自己浸透在猩红的重压海水中,敏感的小小乳头这才亲密地吻上了世界的真实。她仿佛是很痛苦地熟悉了一下陌生的环境,才和宛儿缓慢游到了体验区的外面。红色海洋仍然无边无际地存在着。两个水栖少女的身前身后浮动出一座座灯火绚烂的海底城市。她们沿着从海底纤维脉管中喷出来的两道高速助行潮,朝前游去,翩然若鱼。刚才的人造大陆之夜,梦幻一样消失于无间。
  一刻前,她们还在郊外。现在,她们接近了最近的城池。巨城的球形钛结构外壳上,涂着花花绿绿的陆生动物抽象图案。这些都是像仪儿和宛儿这样的陆她体验者的一时兴起之作。
二、仪儿和小缘
  在津轻渡口,仪儿看到了在等她的小缘。这时,宛儿冲小缘和仪儿眨眨眼,与他们分手了。
  仪儿与小缘离开助行潮的定轨,换乘无人驾驶海底磁道列车,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城市玖江。玖江的城标是虎。这同样是一种传说中的陆生动物。
  一路上,他们话语很少,仿佛都有着重重心事。他们并肩游人一个仿大陆式的小饭馆。为了讨得客人们的欢心,海水在这个狭小的气泡凹室里也是被抽净了的。室内安排了假山和盆景,甚至布置了特殊的座椅,设计成刚好能让水栖人的两条异化的大腿蜷曲在转轴钢筒里。传说,陆生人不就是坐着进食么?连仪儿也觉得惟有这样才能身心俱安。饭馆的不透明屏水高钼合金壁上陈列着一些或可称作文物的东西,文字说明写道,都是陆生人曾经使用过的器具。大部分是从海底发掘出来的,也有的据说是从陆上带来的,但仪儿难辨真伪。他们又钻入随身携带的气密服。这是青年人中流行的奢侈品。像往常一样,小缘的脖子上佩着一个高压钴环。这衬得他清秀而健康,使仪儿甚为着迷。
  但是,今晚,男孩子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
  “听说,你又在偷偷地发展体验者?”他问话的语调,像是漫不经心。
  “是的,又发展了五名。宛儿是最新的一位。”仪儿自豪地说。
  “宛儿?你说宛儿?”他不禁不可思议地笑了,“可你自己看上去才像个新入道的呀。”
  “宛儿也这么说。在体验区,我总是抑制不住。一看到陆地,我就忍不住要那个--陆生人叫做哭泣,对不对?”她这么说时,又不禁伤感地想到,陆生人的人口曾经达到了一百亿,但他们在一夜间就全部灭绝了。他们无家可归的幽灵,到底在哪里游荡呢?她想做他们的知音。她要用女儿家温柔如水的一生去慰藉那些干燥的孤魂。
  “你其实是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的嘛。毕竟那是假的。”小缘淡淡说。
  “好不容易有了情感,我干嘛要控制它呢?”
  “担心物极必反啊。我们已不再是孩子。”
  “小缘,你对陆地的热情,像是越来越冷淡了。”他抬头看了看她,若有所思。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眼光下,她变得有些紧张,忙道:“还是不说这个了。‘大日子’快到了。小缘,咱们一块儿去吧,啊?我还没有去过哩。”
  他仍然没有反应,神情颇是怠倦,这是她不熟悉的表情。此时,侍者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努力直立行走着把一些汐蓼葜和火烈鲥送了上来。年轻人最近都在海底学着走路。这是一种时尚。
  “你怎么啦?”仪儿的语调中已积聚着了渐渐的不满。是啊,小缘最近的行为真的十分古怪。但今夜他们仍睡在一起。他们的身躯垂挂在悬附于钛城三千公尺高的曲面内壁的静水巢中。这样的静水巢在一面墙上便附有十五万个,像是金海蚕织出的茧,每个里面都栖息着水栖人类的个体。海水在四面八方奏响弦乐,一片聒噪,却又隐含着深入骨髓的苦静。当深渊中一群雪花鱼缤纷游过时,仪儿忽然醒来了。她看见不远处有亮光闪动了一下。那是又一个人造落日仪式吗?这样的仪式,此时,也许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在海底举行着。它们把深海表轰烈烈地点燃了。这使得时间在心和水的分岔流向之间,呈现出时而绽放、时而收缩的征状。甚至,连时间也是可以用任何一种手段来修饰的。
  但在大洋深处,所有的悸魂之事却又分明仅仅是生命中的刹那。真实的海洋永远是异常明亮的,却有着略微过度的压抑,为单调的红色所浸泡得发闷发慌,与那陆地之夜五光十色的玄妙盛开,竟有着根本的不同。
  仪儿总是把这真实当作了虚像,而把那虚像当作了真实。镜花水月的感伤时常也袭上脆弱的心灵,却被她暗下狠心偷偷化解了。对于原本心无杂尘的海洋少女来说,这真是难为她了。
  此刻,她和小缘都赤身裸体。而所有的水栖人无不如此。他们就是这样的海洋生物。女孩睡不着,近在咫尺地静静观察小缘海豚似的柔和身体,不禁伸出手蹼轻轻触碰他年轻得让人心颤的结实腹肌。她回忆他们初识的时刻。那时,人们去体验区还是偷偷摸摸的。她和一群同样是叛逆者的女孩子去看陆地造影。路上,她们遇上了一群忆陆会的男孩子,中间便有小缘。他对陆地的那份狂热传染了她。
  现在,却是要以她的热情,来召唤似已寡味的他。这种转换,使她感到无法理喻。海洋中要发生什么事呢?在今天,这种不安的预感是愈发的强烈了。
  仪儿在海洋的深处,担心着从不曾谋面的陆地的失去,这是一种近于变态的心理。
三、海兴社
  不久后他们果然爆发了争吵。小缘提出,不要赴今年的“大日子”了。他说,他听到了一个消息,说这次是有危险的。海兴社的残余者要来捣乱。
  海兴社是崩溃的海底政府常务机构的孑遗。无政府的海洋如今正在持续。若说海洋尚没有混乱,还保留着一些秩序,倒是因为忆陆会的出现,用仪式约束了人们。但这种以信仰和程式为基础的机制一旦定型了,却也转换为反叛自己的势力,这实在是因为,正如海兴社的那帮怪异的家伙所宣称,陆地不过是一种思想虚妄的寄托。传言中的陆地在哪里,足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而大海的真实性,却在梦里梦外的空隙间顽强地一分分渗入。重建海底政府的努力,或者说重建海洋信念的努力,因此也正在潜滋暗长。
  总之,海兴社的后裔,正隐藏在平常的人类中间伺机而动。连仪儿这样的女孩子也被反复告知,那些是阴险的人类。他们代表着海洋中凶险的红色一面,而不是象征着宽阔大陆的绿色和平。
  但仪儿从未见过海兴社的人,听说他们长得跟常人不太一样,是水栖人与海兽杂交的品种。但既然他们在到处活动,又如何看不到一个呢?
  因此,海兴社的存在,就愈发神秘阴怖起来。而陆地与海洋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隙,并慢慢地剑拔弩张了。不过,正如同所有的水栖女人,仪儿更加痴迷的还是陆地所滋生的感性,而不是复杂纷纭的海陆政争,那让人头疼欲裂、过分实际也过分缥缈的“男人式”主题。所以,她对小缘在“大日子”上所持的态度,是以情感作反应的:“胆小鬼。”
  “不是胆小不胆小的问题。”他说,“的确有危险。这是为了你好。”
  他以前一直对她言听计从,但这回竟固执如此,毫无通融的余地,这大出她的意料。她不禁伤心地想到。他或有什么事瞒着她哩。海兴社只是一个借口。出事的预感又一次浮上心头。她对与小缘的关系产生了悲观的情绪。
  “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沉下脸来。“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不爱我了吗?”
  小缘的脸上这时便显露出痛楚和悲悯的表情。但这哀怨却看不出来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仪儿。他一字一句道:“我爱你,所以我不想让你去。”
  “我看,咱们还是分开吧。”
  仪儿忽然说出这样狠心的话语,把小缘吓了一大跳。
四、“大日子”
  他们果真分开了。但小缘只是离开了一短时间,便又来找仪儿了。其实,小缘一走,仪儿也便心里难受起来,因此看到他回来,喜出望外,也便立时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不快。小缘不再说不去“大日子”了,并且更加细心周到地呵护着仪儿,倒像是仿佛明天就要失去她。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正常。但又有某种让仪儿觉着不踏实的地方。
  “大日子”快到的时候,他们租了一艘楔式喷水艇出发。这快艇模仿了乌贼推进的原理,具有时尚的“锋”型制,深得年轻忆陆会会员的喜爱。
  一路上,他们看到成千上万的喷水艇都朝一个方向蹿动着前进,一眼望不到头。那是陆地体验者壮观的旅行大军,在海流中蹦蹦跳跳,闪闪发光,好似鲔鱼群的洄游。艇上都镌着流行的陆生动植物图腾。仪儿没有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去赴“大日子”,不禁兴奋异常。
  小缘驾着艇,话语很少,却是平静的样子。她仿佛又不认识起他来。她想问他,为什么又回心转意带她去?那段时间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末了却没有问。
  她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她猜,他是想向她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吧。他毕竟是勇敢的第一批陆地体验者。那天,他只是忽然有些作怪起来。
  “大日子”举行的地方,在那座叫汉都的大城市郊外,距离玖江一千二百“切差”。他们看到,各种肤色和形态的水栖人都来了。
  人类刚下海时,海底城还分出国别,人群中时时发生争斗,但到了现在,大家都因为对陆地的共同怀念和体验,不分彼此,聚集在了一起。
  今年来的人是那么多,汉都城中大大小小的静水巢都被预定一空。
  仪儿和小缘对这种情况有所预知,自带了抗压折叠箱——以区分自己的领域并防止海兽的侵袭,而它是可以用锚爪固定在城外的海底的。许多人也都这样做,这使这一片海域如同灿烂的珊瑚盛开,恋人们都醉迷了。
  要说起来,其实这也是一种仿陆生体验。有人考证,在大陆的旧日子里,旅行的人们管这自带的休憩物叫做“帐篷”。
  “大日子”的前一天,他们听到一些人在“帐篷”外面议论纷纷。
  “听说,城中混进了海兴社的人。”
  “他们要破坏集会。”
  “以前都没有这种事啊。”
  小缘听着,脸色微变,一言不发。仪儿不安地看了看男友。
  在红光四溢的深海中,小缘的眼睑中滚涌出一股伏流暗光,又像是一簇灰烬在滔滔飞扬。仪儿没有见过如此空洞沉沦的眼神。然而,那目光中却又存有一种看穿一切的沉着和悲壮。
  她从中看到了死亡的火焰,不禁心悸了。
  “你怎么样啊?”她关爱而担心地问道。
  “挺好的啊。”他嘴角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楚笑意。
  那一天他说不去“大日子”了,与今天带她来,便具有了同样的让人颤栗之处。仪儿一下子觉得自己实在是被这个鱼形的男人所掌握住了,而并非她一直以为的是她在左右他。因为,他行为和思想中正暴露出的深刻矛盾,已是她不了解的。她感到在两人的关系中,她正在成为输家。她对这趟旅行所蕴含的阴谋意味,也便越来越担忧起来。
五、“驻留”
  “大日子”来临了。它来临在一个占地一眼看不到边的透明球形抗压罩里,体验者们叫做“驻留”。海水从中抽干了,为了造成逼真的效果,“驻留”里面按比例填充了昂贵的氧气、二氧化碳、氮气和其他据说曾弥漫于陆上的气体。“驻留”中的一切布置得像真正的陆地,有鲜花、山石、溪流和山岭,中间辟出一个五角形的巨大不锈钢广场,可以同时容纳一百万名体验者,以使他们能共同祈福。
  体验者都换上专门设计的陆生人着装。据考证,陆生人是穿华丽衣裳的,这使水栖人自卑。另外,因为害怕氧气的毒害,体验者们也不得不戴上气密头盔。人真的是太多了,“海闸”入口处水泄不通。仪式快开始前,仪儿和小缘还在排队,他们十分着急。
  这时,仪儿看见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也在门口徘徊。难道海兴社真的要来捣乱吗?但那些人的长相并不与普通人有异。这个时候,小缘找到一位熟人,才带着两人来到闸口,顺利进入“驻留”。仪儿忽然感觉到,那带路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手上似乎没有蹼。她转头想看个清楚,却找不到那人了。
  仪儿还是第一次来到“驻留”,为这里壮观的景象而惊叹。难以思议的干燥使她有些不舒服,但又带来了亢奋和刺激。正前方的氢电析造影山峰上悬垂着一个人工太阳,虚拟地面被照得白花花的。这是一种在深海中难得一见的色彩。广场上有许多细小的喷口,人造的强烈陆风滚涌出来,吹拂着拟真衣服上的藻丝。一百万人都用双腿站立着,勉为其难地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正在一遍遍呼喊着一个词:“陆地!陆地!”仪儿不禁也跟着嘶叫起来。
  以前,她仅去过城市附近的体验区。那不过是很小气的地方啊,人都聚满了,也仅有不到一千名。所以,这个时候,她热血沸腾。
  仪儿和小缘站在广场边缘。她觉得距中心太远,看得不清楚,试图往前面移动身子,却被小缘叫住了:
  “咱们就呆在这里好了,用不着到前面去。你看住喷水艇嘛。”
  在“驻留”中,人造天空的体积是有限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正是无底的深渊,而大家习惯了的海洋世界与此一比,似乎根本就是小玩闹了。此时,天空中响起一声隐雷,一直停滞着的太阳猛然起动了,像个球猬鱼开始在阴郁的天幕上缓缓移行。死去已久的古老世界复活了,这正象征着万事万物那无与伦比而震撼人心的真实一面。人们又齐齐地低吼一声。一百万水栖人充满激情地期符着。
  仪儿在人群中仿佛看到了宛儿。她大声叫她,她却像是装作没有听见。她就如同一片茛荇似地漂荡走了。仪儿心中一时有些空落。
  到了“午时”,被手术改造成传说中陆生人形象的新型海洋生物现身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披着刺目的草绿色藻大衣,海底岩浆一般袭卷而来。青年面无表情,后面跟着一群同样的重组人。他们的身体已然无鳞无鳍,他们用修长的两腿在地面快捷行走的样子,使大家羡慕无比,虽然那姿势仍然带有一些不自然的余迹。
  仪儿有些想笑,却不敢笑,只是要求自己肃穆起来。看着看着,仪儿不禁觉得自己也可以用双腿长久站立了,日久生厌的蹼和鳍都消失了。她就要成为挣脱牢狱般海底生活的陆生人了。是的,她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像别的体验者那样改造自己的身体。
  小缘告诉她,那青年便是陆地体验运动的发起者微朝。仪儿想,有一天,他或许将会成为“海洋王”吧?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闪光而伟大的词汇了。
  微朝缓步登上广场上最高的一处平台,以智慧而深沉的目光,俯视着身穿藻衣甲胄因此像是怪兽的万众,一时,场面静谧了下来。人造阳光鱼鳞般一片片不间断地洒落。“驻留”外海水的咆哮已然远去,幻觉感达到最为强烈的极点。微朝一字一顿说:
  “不分贵贱尊卑,我们皆来自陆地。”
  这洪亮的声音立时传遍整个“驻留”。人们又齐声呼喊起来,“驻留”的壁壳好像也在微微颤动。过了一阵,待这声浪平息,微朝抬起双手,微闭着两眼,又道:
  “陆地,是一个庄严的名字,是我们心灵的命君。它就在我们前画,我们只要想见,便立时能够见到。我们若想投入它的怀抱,便立时可以投入。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水栖人要想得到拯救,便只有求祈于陆地啊!”
  又是一阵火山爆发般的呼啸。人们大叫:“微朝,你这海洋的王者,水栖人的引路人啊!”
  随后,微朝用尖细的声调,开始冗长而凝重的宣讲。他从五十亿年前的陆地史说起,讲述生命如何在大树上诞生——如同花蕾与果实,又回顾人类的先祖如何从泥地里孕出,他们的后代又如何来到草原和江河边生息,学会用火与耕织。陆地是人类的本源。陆地是人类幼年的乐园。但他们却因为原罪,被创造者发配到了海底,接受这无尽头的惩罚。
  但是,脱离苦海的日子就要来到了。这是因为黑石在海底重新被发现。
  体验者们虔诚地聆听着,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失去已久的陆地天堂,一些人不断地俯身亲吻广场上晾干的砂土。
  宣讲进行了三个时辰才结束,然后大家排好队,开始对黑石的觐拜。这块六角形的灰黑晶石,据说是当年陆生人被流放入海时带来的圣物,它里面藏蕴有名叫“尸虺”的奇异矿物质。它后来却遗失了,直到最近才因为海震重新从海底显露出来。而它本身,据考证则来自宇宙深处。宇宙,那是一个比陆地更加深奥难懂的词汇,曾经只有陆生人知晓,现在惟有微朝才偶尔以敬畏的口吻提到。但宇宙到底是什么东西,却没有人能够真的了解。只要水栖人还呆在海洋深处,那似乎的确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弄明白的存在了。
  在大家都参拜完黑石之后,微朝宣布,在下一个应潮期来临时,将组织全体海洋人类洄游——向陆地的洄游。这是期待已久的出征令啊。
  “洄游!洄游!”
  全场跟随他山呼海啸起来。“大日子”渐入高潮。
  仪儿也呼喊着,却感到有些不妥。陆地究竟在何方呢?微朝却一直闭口不提。她喊了一阵,觉得有些累,一侧头,发现男友小缘不见了。只有喷水艇还老实地停在身旁。
六、破坏
  这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有许多人朝上方张望,仪儿感到奇怪,也仰头看去,只见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倒挂在“驻留”棚顶,那是一个人,一手举着一个电音话筒。
  那身影,是仪儿熟悉的。她顿时两眼一黑。
  那人把话筒凑到头盔边,大声地叫嚷:
  “不存在陆地,不存在陆地!人类是诞生于海洋的!”
  小缘是怎么爬上顶棚的,这没有人注意到。但他这么一喊,立时,下面便有了一些嘈杂的呼应:
  “不存在陆地,不存在陆地!只有海洋才能拯救人类!”
  这声音在某一瞬间竟压过了微朝的宣讲。果真,混进了捣乱分子。但是,小缘怎么会是其中一员呢?仪儿十分震惊而难过。这时,她看到小缘和那些呼应的人们,并没有如同传说中的与普通人有异。他们与水兽杂交的痕迹,又在哪里呢?仪儿久久与小缘相处,对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十分熟悉。
  刚才还威仪赫赫的微朝一时间张皇失措,他身边的护卫朝小缘大叫:“住嘴,下来!”
  但是,神情坚毅的小缘却仿佛代替了微朝的位置,正两眼发直、不顾一切地说着:
  “真实的情况是,我们脚下这块大洋地壳,仅有两亿年的历史。因此,怎么会有五十亿年的陆地呢?那完全是一个骗局,是有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编造出的最大最拙劣的谎言。我们从一生下来便没有毛发,但我们有鳃,有蹼,还有鳍,这跟鱼类和水兽一模一样。你们谁见过陆生人呢?若说他们是人,却连他们的骨头也没有拾得一片!若说他们是鬼,却连他们的影子也未曾见到一个!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更不可能创造我们!我们诞生于海洋,生存于海洋,海洋是我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家园。只有海洋才是我们力量源泉,是我们救赎的希望所在。让我们与之同在、与之偕老吧。”
  仪儿听见身边有人说:“他一定是海兴社的。捣乱的事儿竟是真的。”
  又有人说:“他讲得有几分道理。”
  仪儿不敢吱声,心紧缩成一个鱼泡般的小丸。
  这时,就看见有几个人沿着支撑“驻留”的不锈钢合金椽柱往上爬,去捉拿小缘。
  广场上则已经爆场了。忆陆会的人们和混进来的海兴社分子开始厮打。有的人被打掉了面罩,在浓烈的氧气中,鳃膜一张一合地抽动着。他们痛苦地撕扯胸口,几分钟后便死去了。微朝在保镖的簇拥下,一跳一跳地逃离了现场。
  这一边,去捉拿小缘的人已经接近他了。小缘却像一头水猴,在“驻留”顶上灵活地攀援跳跃,躲避着追击者。太阳与海水的光焰,同时在他难辨男女的身体上闪耀,使他显现出不可思议而充满矛盾的美丽,如同一位刚刚诞生的神祗。仪儿看呆了。但陆地体验者最后还是把他四面围住了。小缘这时就停下不逃了,朝下面急促地张望。仪儿觉得,他是在找她,要跟她决别。她身中的盐腺仿佛一下子被堵住了。她头脑一片空白地怔怔看着他。小缘举着话筒,似在喃喃而语,却最终没能呼唤出仪儿的各字。小缘眼中流露出彻底绝望的神色。
  就在体验者要捉住小缘的一刹那,仪儿看见,小缘身上闪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焰,他立时变成了一朵火红的花蕾。他秀美而灿烂的躯体从胸脯的部位静静爆破开来,一条分裂出去的胳膊划着奇异的圈儿向下面的人群砸了过去。巨响之后,小缘不见了,而他恰才附身的“驻留”天顶,崩出了一道怪怪的口子。仪儿“啊呀”一声,闭紧了眼睛。
  梦境一般,沿着“驻留”被自杀者炸开的裂罅,一股鲜红的海水倒灌进来,并且马上就把缺口撕大了。粗厚的水柱惊天动地般吼叫着,像无数头大鲸冲进来,狠狠砸落在海底,所谓的陆地,便不堪一击起来。山谷、树林和广场,摇一摇就都可笑地破碎了。一百万人来不及卸掉面罩和衣装,便惊呼着向四面八方逃窜,却互相堵塞着不能及时离去。这时,“驻留”的顶盖已在千钧水压下全然坍溃,作为整体的海洋端端正正压将下来,大浪和漩涡联合着像饿极的鲨群到处吞噬人身,人造的日头晃了晃便哗地一声熄灭了,这最后的一道美丽的闪光,映射出数不清的薄薄人影,像和风一样吹袭而过,却又使一些人发出了最后的由衷赞叹。那么多的陆地体验者和海兴社分子立即被击倒和卷走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和着“驻留”的碎片,顷刻间无影无踪,这场面简直难以让人置信。
  仪儿在被洪水袭击的刹那,脑子尚是清醒的,她还来得及反应过来,喷水艇就倚在身边,她便飞速地钻了进去。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兴奋地叫喊:“这证明我们的确属于海洋!”那个人这么叫了一句,也被卷走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仪儿的喷水艇冲远了。
  七、宛  儿
  仪儿醒来时,已是在忆陆会的海底救难所里了。周围有不少神情黯然的救生者,魔术师般游来游去。这时,仪儿看见不少装尸体的袋子,拴在四角的锚链上,在水流中肥藻般荡个不停。还有一些受伤的人在呻吟。,
  醒来后,她首先想到的是小缘,心头滚热而酸楚。她为他的勇敢和壮烈而感动,又想,他难道不也很残酷么?他不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到这一幕,才那么做的么?小缘早就预知到他们分手的必然,所以最终制造出这极端的悲壮场面,以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这正是他的个性使然,也是这海陆矛盾终究不可调和的结果。然而,又有什么不能事先对她说清楚的呢?因此,不,大概,这并不是为了她吧。小缘是自私的。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的所谓理想。想到对男友的真实思想,这么久竟一无所知,仪儿胸口一阵剧痛。
  然而,这一切都无所谓了。真正让人大彻大悟的,还是“驻留”最后崩塌的那一刻,所爆发出的海陆幻灭感。就在大水自天而降的一刹那,世界呈现了仪儿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她从中感受到一切过程的短暂,感受到人生的不足惜,更感受到了爱情的虚无。小缘用他的短暂生命,证明着另一种最为彻底的真实。
  生不如死的仪儿正在一个人悄悄难受,这时,一艘快艇嘟嘟驶来,从阈口发射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是径直来找仪儿的。
  忆陆会派他来调查仪儿与小缘的关系。
  他告诉仪儿,小缘的名子早被列入一份名单。他的确是海兴社的中坚分子。他是什么时候加入海兴社的?这一点,仪儿的确不知道。
  他一直瞒着她,这该是对她最大的伤害,还是爱护呢?
  中年男人说:“他受了欺骗。他那么年轻,可惜了。我们没有来得及挽救他。”
  挽救?仪儿感到可笑而无奈。她于是喃喃回述了他们从认识到相爱的全过程。她坦陈了他们在海陆问题上的分歧与争执,虽然这仅是他们关系中的小小插曲。她毫无隐瞒,把什么都说了。她特别申明,她的确不知道他与海兴社的关系。那个男人默默地听着,偶尔同情地点点头。
  他说:“我们应该坚信陆地。你是一位可爱的姑娘,你要好自为之。”
  仪儿想,如果没有这海陆的分离,他和小缘的悲剧,难道便是可以避免的么?不,这恐怕与缥缈的陆地毫无关系,而皆是这红色海洋本身那不可动摇的连续存在所致。啊,连她也开始怀疑了。
  那男人得到了想要的供词,便满意地离开了。
  海底的人造夜晚又一次来临。仪儿被送回到静水巢。这个“夜晚”,仪儿第一次没有去观看“日落”。
  林木肃然,鱼虾躲进了沙层和礁缝。远处响起值更机器人悠悠的唱声:“防备偷袭哟。”这声音传出去,更远处的另一个机器人便应和道:“防备偷袭哟。”声音空洞而没有魂魄,山林的啸声则更显得虚妄了。
  仪儿独自悬挂在静水巢中,身边少了一人,她一时十分的不习惯,又伤心起来。这时,她看见不远处喷水艇的尾喷口一闪。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游动的窈窕身影。
  是宛儿。
  两个美丽的海洋少女隔着透明的静水巢默默对视,共同回忆着令她们难忘的人和事。过了一阵,仪儿问:
  “你来做什么?”
  “小缘交代了,海洋的动荡就要来临。他要我来接你走,让我来救你哩。”
  “小缘!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他死了。”
  “啊,是的,他死了。我都看见的。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也在这样不断地问自己。但没有答案。小缘这个人很了不起。我与小缘相处的时间,老实说比你长多了。可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看到他竟是那样的壮烈。”
  “你认识他比我还早?”仪儿惊讶地看着这个她前不久才发展的忆陆会会员。
  “不,你别误会,他也是最近才告诉我他是海兴社骨干的后代。”
  “海兴社……为什么要告诉你,而不告诉我呢?”
  “也许是太爱你了吧,”小宛的冷冷的话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海陆分裂把男人的心灵掰成了两半,这种痛苦,是我们做女人的所难以体会的。忘掉小缘吧,那仅仅是一场梦。”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说的?你这陆地的背叛者。”
  仪儿恨恨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仿佛是她夺走了小缘。
  “小缘说得对,根本不曾存在陆地。陆地仅仅是心造。然而另一方面,对我们现在依身的海洋,大家又感到很是不踏实,小缘说,这才使我们选择本来了无一物的东西作为精神上的依托。”小宛说。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你内心其实也很明白。所以,你每次做仪式时的反应才那么剧烈,连我看起来都太过分,很替你担心。而你却不能正视,也不体谅大家的心情啊。小缘早就看出来了,你其实与海洋有着特别的缘分。他让我来接你,让我们一起去拯救这行将瓦解的海洋吧,也以此救赎他埋葬在深水中的灵魂。”
  仪儿明白了,宛儿竟也是海兴社的,听着听着便哭了起来。
  “干嘛要说破呢?连我自己也不敢去面对这种情愫。”她说,“我恨小缘,他摧毁了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幻想。”
  镜花水月感又一次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这时,仪儿猜出了它真正的来源。她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丧失了意义。但这中间又蕴含有无限的凄美,使不谙世事的年轻女人痴迷得难以自拔。
  “跟我走吧。让我们在海洋中,重新亲近海洋。”宛儿柔声说。
  一瞬间,仪儿被这妖惑的声音感动,几乎要离开静水巢。但她忽然说:
  “万一你错了呢?万一小缘错了呢?”
  宛儿正要回答,周围的水层中泛出了亮光和人声。
  愤怒的陆地体验者围了上来。他们发现了非法闯入者。
  “你快走吧!”仪儿一推宛儿。
  听见说话声,陆地体验者们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仪儿。
  仪儿本能地举起波导枪,发现枪口竟是指向宛儿的。这个行动,是她下意识里做出来的,这也许是她还暗暗忌恨着宛儿与她争夺小缘吧,却一时疏忽了小缘魂灵的召唤。这把体验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宛儿。宛儿没有料到仪儿竟会这样,脸色大变,动作走形地向不远处的喷水艇拼命游去,却被体验者们截住了。
  五六支水矛同时插进了宛儿赤裸而平坦的腹部。她惨叫了两声,螯虾般剧烈抽搐了两下,便在猩红的海水里一动不动了。她身体中流出来的肠子像绞缠的海蛇一样,一团团阴暗地在内波中有力地挣动,仿佛携带着小宛的灵魂,还渴望着努力地活下去。宛儿,她的原型或本相,莫非正是螯虾或海蛇吧?
  仪儿闭上眼睛,在心底呼喊了一声:“小缘!”
  八、危机与演化
  在那个人造夜晚,五万四千名海兴社后裔前来接走他们认定的同情者。
  但仅有一千九百人跟着他们离开了静水巢,离开了城池。
  海兴社还向一些造陆仪式的场所发动了袭击。
  但是,因为陆地体验者早有准备,许多海兴社成员和他们的同情者都被当场打死了。
  海洋因为这些人流出的鲜血,愈发红艳了。
  看起来,预言家所说的海和陆的双重危机都来到了。
  然而,最后还是陆地的幻影占据了上风。因为它毕竟存在于极致而精妙的想像之中,而幻觉一旦越过尽头便注定要向它的反面演化,结果便产生了最难以反驳的现实感——并真的成为了现实。
  这便是存在于深渊中的忆陆会所经历的第一次灾难性事件,却使它壮大起来,最后发展为拜大陆教。拜大陆教代替海兴社统治海洋,长达九百四十一年,直到从这个梦境的内部又孕育出颠覆自己的危机;而个体的水栖人,在这漫长的变替中,却永远是不足言的道具。
第五章 受控环
一、控制论专家
  在蹦水鱼开始群跃发情的季节,自称为世间仅存的控制论专家的人被带到了海洋王的面前。那正是王国暴涨期即将结束,收缩期即将开始的前夕。海洋王昏昏欲睡,却掩饰不住恬静的表情。他的脸膛焕发出婴孩一般使人难以置信的洁净光芒。专家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并非人世间的神情。
  海洋王用奄奄一息的语调问道:“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专家对海洋王称他为巫师感到生气和好笑,却没有立即加以反驳。
  “传说,那是一个仅有暴涨传统的国度。它与人所不知的陆地存在着神秘的联系。是这么一回事么?”
  “正是。传言往往不虚。”
  海洋王得意地笑了起来:“但是,这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来自十米以外,也即是来自万里之遥;暴涨的国度,与收缩的国度,又有何不同?”
  专家对此种极富创见的设问闻所未闻,毫无思想准备,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自持的眩晕。他的身体释放出一些多余的电荷,海水剧烈地晃动和闪耀起来。虽然他事先已学习了这个国家的奇风异俗,此时仍然大为震动。
  “我们现在这样,才是最无忧无虑的。但是,将来呢?还是不要管它吧。”海洋王喃喃自语,身子在海水中像个帽螺似地绕着自己的垂尾美妙地回转了三百六十度。不理朝政的他,刚从自得其乐的远游中归来。
  “巫师,听说你还掌握着陆生人失传的技艺呢,嗯?”海洋王像珊瑚一样歪斜着蓬松的巨型身子,用趣味盎然的眼光打量着客人。
  “是这样的。不过,有件事我要作一些解释。我不是巫师,而是一名自然科学家,确切一些,用陆生人的话来讲,是一名控制论专家。我了解到贵国的奇妙,便前来看个究竟,因为这涉及到我的专业兴趣。再说得确切一点,我是来拯救你的国家的。”
  “你看到的,将与你想像中的不同。另外,我的国家,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我亲爱的巫师。”听了专家的话,海洋王感到实在可笑。
  “你那么肯定?据我所知,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想像出来的。”
  “想像?你须知晓,你所谓的科学,本身便是一种想像。它曾经是一样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陆生人遗留下来的迂腐之物,正因为如此,它也便成为最无用的东西。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也都弄不明白,但这毫不影响我们的生存。简而言之,这个世界就要发生一场变化了。我们都是观察者,也是体验者。”
  海洋王说完,便摆动着尾鳍游入他的岩官。他的皇后和妃子们,也欢天喜地地前后振动着,蝴蝶鱼般随他而去了。
二、机器的政变
  朝廷只是个名义,其实是无政府。海洋王也仅是一个方便的称谓。他在无为中统治着并不需要他去统治的海底世界。
  接下来的欢迎宴会是在人造座礁上举行的,球形的合金城堡中的设置和装饰,多少沿袭并象征了陆地的古典礼仪,这是待客时才有的最高规格。在欢声笑语之中,碹砗国的专家感到海洋王心神恍惚。他选择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候来到,就是为了见证这些。他只是尚难以全部证实他的猜测。
  “你是我国的贵宾,让我们忘掉一切吧——忘掉尘世,忘掉你正在吃的食物,还有她们。”海洋王一指美人鱼宫女,“进入美梦之中。”
  海洋王啜吸着黄色的海麻,发出滋溜溜的庄严声音。群臣肆意欢笑。来客心想,这里似乎没有等级和尊卑。
  这使他不太习惯。暴涨,在滔滔大海中,如何竟是有限度的呢?这时,他听见在金属幕墙后面的水域,响起另一种金属的咔喳声。那是凶险的声音。他的专业神经被猛烈地触动,正要听个仔细,那怪声又忽然消失个一千二净。
  宴会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幽静的水压间歇息。在被带走之前,他又一次与海洋王不期而遇。后者正在一大片橘红色的旷水中不安地缓缓游动。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紫黑,透出铮铮亮光。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同样沉默的大臣和后妃,皆恍若异人。而他们也看见了他,完全如遇陌路人。巨变前夕,他们已经顾不上理会未自碹砗国的“巫师”了。
  控制论专家虽然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们在几个时辰后便都要转化为机器的形态,却仍然对即将发生的奇异事情感到紧张无比。
  但是,陆地生物基因的远古惯性,使他在一阵不期而至的麻木中睡去,哪怕海洋中并没有昼夜之分。
  不久,他便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他看见,成百上千的蓝色明亮气球正在红色海水中翻滚不停。在一人大小的空间内,海水被瞬时排干了,中央部分形成一个炽热的真空囊包。这些亮晶晶的火球遇到建筑和人类,便将之悉数焚毁。海水因此沸腾,鱼虾皆被煮熟。
  在自动潮道上,他看到面熟的海洋王的卫士,但昨日的血肉之躯,现在分明已是一组组吱吱作响的钛合金。
  机器人战士举着波导枪梦游般行动着,高呼:“敌人正在进攻,快去保护海洋王!”这让专家看得入迷,大声喝彩,忘掉了危险。怎么能不激动呢?他又见到了久违的机器,机器,才是令控制论专家心旷神怡之玩具。
  他痴痴然径去王官。他还没有来到,便听说那里已被叛军占领了,王国被推翻了,海洋王失踪了。
  他被叛军的机器人士兵们捉住,带去见到了篡位的新海洋王。
  他惊讶至极。新海洋王长得跟旧海洋王一模一样——除了眼睛是光电元件,头颅是钛合金。新海洋王用沙哑的金属嗓音对他说:
  “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
  “我听说那是一个仅有收缩传统的国度,似乎与缥缈的陆地有着神秘的关系。”
  “暴涨与收缩,陆地与海洋,此时又有什么分别呢?”这回,是专家陷入了山重水复的迷惑。他不安地看着机器大王。
  “有分别。这决定了你只可能是奸细。”海洋王叽叽的嘲笑声像是一阵录音的释故。
  未经审判,专家便被投人海底牢狱,由专人严密看押。
三、囚禁
  变化的确已经降临,不妙的是它直接威胁到碹砗国来客的命运。他的科学研究之初衷,已如上一代海洋王所言,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看管他的狱卒是一位老人,也是一位机器人。这机器人的知识范围有限,因此他与专家并无共同语言。后者被磁力线禁闭,所以也无法用控制论原理对那家伙作出解析。
  有一天,机器人对专家说:“你是我的第一百零八名犯人。前面的一百零七人都被斩首了。同你一样,他们都是上一个暴涨周期中幸存下来的人,嗬,都想探究这奇异海底世界的谜底。”
  专家说:“不,并不完全是探究。基础研究本身仅仅是一种有限度的游戏。你们的海洋王搞错了,作为一名科学家,确切来讲作为一名控制论专家,我来自另外的世界,我更重要的使命是来帮助你们逃脱灾厄的,使你们度过世界末日。你们已陷入了可怕的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控制论?那是什么东西?”
  “是科学啊。只有它无所不能。”专家忽然感到厌烦。在他的国度里,或者在传说中的陆地上,这是身为机器人所应具备的最起码常识。
  “我们对这种俗物是不太懂得的。”机器人像是隐约感到了一丝本能的自卑。
  “但机器人啊,你们却是控制论的产物,这世界的灵种。只是,你们与刚刚灭掉的那个国家,在承袭上到底有什么关系?这却使我迷惑。”
  “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说肉体还是精神?”
  肉体还是精神?这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问题!也许,这家伙分明是在装聋作哑?专家暗忖。然而,在机器人故作天真的后面,却显示出他对这番话语真正地感着兴趣。这仍然是他的机器身份决定的,他的电子基因使他难以忘记自己的本源。机器人,大概是最初下到海中生活的那批陆生人类制造出来的、在海底城中从事劳役的工具吧。换言之,那被篡权的肉身海洋王才是他们的逻辑主人。只是,现在一切都乱套了,每个人都丧失了记忆,连狱卒都不能自觉地意识到他被控的本质。专家实在忍不住要去回想不久前刚被推翻的那个王国。这机器人一定是那里的人类按照他们自己的形象制造的,然而让人不解的是,那海洋王却不曾谈到对控制论的兴趣。那里也没有发现制造机器人的迹象。这是一个矛盾和谜。看起来,那里的人也丧失了记忆,从而疏离于真实的自己。
  自然,在囚禁巾是无法找到答案的,专家只好放弃努力。这狱卒说到底,仅是个低级的机器狱卒,不了解生命和意识的复杂性。专家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去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遂准备引颈受死。然而,他并没有被立即处决。机器狱卒按时送来食物,却不是机油,而是海洋人类爱吃的美味:涧蚌和礁蛰。
  专家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去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遂准备引颈受死。然而,他并没有被立即处决。机器狱卒按时送来食物,却不是机油,而是海洋人类爱吃的美味:涧蚌和礁蜇。
  这使控制论专家又看到了希望。而在磁力禁闭之外,海洋中的战争仍在继续。新兴的机器王国陆续火绝着一个接一个的人类王国。巨大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超声波和次声波使专家一会儿消沉,一会儿亢奋,在消沉和亢奋中,他感到了生命的真实和虚无。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狱卒:
  “都过去这么久了,是不是不杀我了呢?”
  “你问得好,这么久了。我要回答的与你询问的一样:这只是时间问题。”
  专家大失所望,却又似有所悟。不过,在漫长的等待屮,他却与狱卒成了朋友。他又换了一个方式,把那个问题提出:“从人的形态转换成机器人的形态,有什么目的吗?”
  “我其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我只知道,这样一种人与机器间的自然转换,很早便开始了。当然,不会有你想像中的目的。”
  狱卒笑起来。那的确是机器人才有的蠢笑。这个他也久违了,因此在畏惧中感到了亲切。
  在信任感建立起来之后,有一次,机器人开恩暂时消除了专家的磁力禁闭,带领他去海底平顶山中。这竟是一座座钛合金的山丘。山峰是编了号的,坡壁上镌有一个接一个的椭圆形舱盖。海水像纱巾一样浸润着它们。机器人打开其中一个舱盖,那后面露出一个洞穴,其间藏着一具抗压玻璃容器。循着滑轨拉出来,里面竟躺着栩栩如生的人体。那正是狱卒本人。但是,那是他前世的肉身。
  “在零下一百三十七摄氏度的溶液中,他长睡着。他多么安怡呀。”狱卒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另一个生命,说道。
  “生命与机器毕竟不同。”专家叹道。
  “不,生命就是机器。我亲爱的巫师。”
四、逍遥游
  蹦水鱼又一次群跃产仔了。狱卒告诉专家,就要把他处死“
  “征服世界的战争即将结束,机器人王国就要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它将变得一无是用。因此,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你作为俘虏要被处死。”狱卒说“我将亲手砍下你的头颅。”机器人王国也将变得无用吗,就像科学一样无用吗?专家绝望地想。
  但是他发现,机器人在说这番话时,已经神态迟钝,行为缓慢。他预感到了,变化乂将发生,心中不禁窃喜。但他还能看到结局吗?
  机器人醉汉般游走了,他是取凶器去了吗?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专家意识到,在最后的瞬间,狱卒如同忘记了自己的本质一样,也有可能把杀人的使命给忘记了。
  他兴奋不已,饱餐一顿,美美地睡去。醒来后,感到身上的磁力锁已经自动解除了。海洋中再没有滚动的蓝火球。
  这获释的人发愣了片刻,便欣然游向了远方。海洋还是海洋。这是红灿灿充满了发光细菌的大洋。蹦水鱼在产完仔后,欢跃着歌唱,然后一头头互相咬噬着死去。它们的残尸呈现出美丽的弧形,把海水分割成破碎的幻彩。他四处也看不到狱卒。
  他还依稀记得王宫的路径,便朝那里奋力游去。有几段自动潮道已恢复了运行,新搭建的礁座上又闪耀起霓虹。一路上,他又看到水色迷蒙的轻歌曼舞。俊俏的美人鱼宫女和庄重的蟹形臣仆皆在悠游不停,展示着各自苗条或粗茁的身段。他明确无误地看到,他们都是肉身。新的暴涨王国在瞬间乂建立起来。他竟以为来到了一处伟大的神话之境。他觉得自己是在仙游。
  他见到了新继位的海洋王,跟机器人海洋王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周身并尤坚韧金属的铮铮泛光,有的只是凡人吹弹即破的肌肤。
  “你我又见面了,亲爱的巫师。你看到了,一切并没有变化嘛。”人类的海洋王说。
  “变与不变在这里已经得到了统一。”
  “你还看到了,生命与机器的差异与相同。”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亲爱的巫师,如果你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当作幻影,那么,你的确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专家又成了王国的尊贵客人,他与海洋王宴饮,谈起了奇妙的玄学而不再是枯燥的控制论。这竟使他头一回感到身心放松,并对自己在碹砗国的身世与作为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我竞对存在的本质糊涂了起来。”有一次,他对海洋王抱怨。
  “正好全国范围内的逍遥游就要开始了,我建议你也到海洋中悠游一番吧,这样你的疑惑就会冰释。”
  海洋王便安排他去旅行,并派得力的属下陪同。他吃惊地发现,正是那狱卒,但在新牛的国家中却是管理文化事务的大臣。大臣神秘地对他笑笑,便带他乘上水云车开始了周游。这一周游便是七个应潮期,他们沉浸在忘我之中。这海底的居民真是其乐融融,丝毫不记得刚刚过去的战争,也不想去知道。他们的生活简单明了,便捷朴实。早年间由陆地传来的复杂技术,早已抛弃了(专家想,机器人又是怎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他们结茅网捕鲸鱼,执水矛杀海鼠。若没有捕杀到也无所谓。那不过是一场场有限度的游戏。他们采集茛藻而食,以种植嘉荣为娱。他们屮有一种人叫做哲学家,讲习着静养和无为的一切妙处。而他们中的确是没有科学家的。他们中还有一些人,一俟成长到八岁,便学习墨水龟,把头颅埋于海底沙层中,再不干别的事,让新陈代谢趋于缓慢甚至停止。他们的寿期,看上去似乎具有无限的可能。
  “我有一事不明,那些机器人呢?”一天,专家终于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它们与世界的缘分已尽,便自我解构了。”
  说完这番话,文化大臣便带他来到海底平顶山,以证明所言不虚。这是一座座金属山峰。但它们已经崩溃成可怕的碎片。山峰由成千上万、破破烂烂的零件堆积而成。专家明白,这些都是机器人尸体的垃圾。
  他于是问“下一个周期何时开始?”
  文化大臣笑道:“你又谈到时间了。这是你残存陆生基因过强的显示。这不好。还是让我们忘了时间吧。生命如水之循环,世界本是幻影。”
五、受控的本源
  他们后来的确不再记得时间。不知过了多少个应潮期,他们仍在周游。专家淡忘了来这里的目的,直到他又看到新一批蹦水鱼开始跳跃。这才使他惊醒了。他复记起自己的救赎使命。他看到游手好闲的王国居民投入了紧张工作。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庄严。原始的技术呈现向复杂化跃升的迹象。文明在一个时辰中完成了几千年的进化。土国中出现了工厂,先是手工作坊,随后乂有流水线和自动装配车间,在大规模生产的现场,到处活跃着制造业专家和产业工人的身影。海底充满金属的咔喳声。官员们的脸色正在变得紫黑。文化大臣的身份即将向狱卒转换。
  他预感到不妙,虽没有弄清这里的古怪,却急急要求回去,他要向海洋王告辞,并逃避危险。但大臣/狱卒却故意带他走错了方向,等他们磨磨蹭蹭赶回京城时,一切已经晚了。
  战争又一次爆发。人们又摇身一变成机器人。他乂被当作奸细,带去见到新的海洋王。
  “亲爱的巫师,据说你自称是控制论专家?”
  “正是。”
  “但你分明是个奸细。”
  “我有口难辩,在你们这古怪的风俗面前。”他感到十分委屈。作为惟一的清醒者,他怎么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你好像不太习惯这个世界,这不是我们的错。”机器人海洋王眉头紧锁。
  “在你们此前的那个周期,我曾拥有一段无尚的愉悦。在你忙着准备灭绝别的国家时,我却在周游世界。但现在我发现一切都是梦幻。”
  “这都是因为你那可悲的肉体形态的存在。”
  “到底哪个才是你们的本质呢?”
  “难道会有什么本质吗?这真是人类才会提出的愚蠢问题,我亲爱的巫师。”
  这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他们是超常的机器。但是,与上一次见到的相比,又看不出进化的痕迹。只是一次完美的复制。
  他再次被投入牢狱。还是那个狱卒,他自豪地说,之前他已杀了一百零八个人。他不记得他曾做过文化大臣。
  但专家已有了经验,完全不为死亡所惧。既来之,则安之。他发现,这正是他在上一个单元里学到的经验。他具备了承受变化或者说不变的能力。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切都会过去的。不必害怕。这也不过是一场梦。
  果然,一切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看到返回的蹦水鱼。他再次被免于极刑。他复见到了新登基的肉身海洋王,也即是从冰冻溶液中唤醒的千年不变的海洋王。每一名旧臣都不曾老去,脸上挂着处变不惊的微笑。他向海洋王诉说了他的遭遇,告诉他海底还存在一个机器人的王国。海洋王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毫不诧异,只是淡淡地说: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不关心你提起的话题。”
  “这里面的关系可是太大!”
  “有什么关系?”
  “你们随时间而变化,却不能随时间而进化。”
  “时间?海洋中是没有时间的。”海洋王哈哈大笑。
  专家感到震惊和绝望。但他忽然想到狱卒在听到控制论时隐约露出的潜在兴趣。或许,只有在机器而非人类的国度里,才能实现救赎?机器人暂时忘记了自己受控的本源,但从逻辑上讲,他们才是陆生人科学道统的最后传承者。
六、魔障的解除与非解
  因此,他便做起了准备。当下一群蹦水鱼开始跃出内波时,当人们又一次着手在海岭下兴建新的厂房时,他潜入了制造者中间,谢天谢地,他还记得早年间学到的知识,遂向即将完工的机器人大脑中,偷偷输入了临时编制的指令。
  天翻地覆之后,他又见到了新的海洋王,结果是,他又被投入了监狱。这一回,他却买通了他的老朋友狱卒。他获得了在磁力收缩允许的范围之内自由游动的权利。凭借回波定位,他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找到了那些接受过他指令的机器人。他们人数不多,却都听从他的差遣。
  他把他们招呼到一起,发出了新的指令。
  “我要中止这场连环游戏。”
  “是,遵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回答了,他不由得记起了什么,一阵心潮汹涌。
  受反叛程序控制的机器人组成了一支敢死队,潜入王宫,捕捉了毫无防备的机器人海洋王,一下子便颠覆了王国。周期提前终止了。这里面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啊,亲爱的巫师,你也在他们中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被缚住的机器人海洋王惊恐地问。
  “我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控制论专家说,“我要拯救它。这是我的使命。”
  “国家的命运一经确定,便无法更改。你既是这周期中的一员,当知道这是宿命。”
  海洋王还把他当作治下之人。但他的确来自外部世界,那里运行着不一样的规律。
  专家便冷冷地说“不,我亲爱的海洋王,我不是巫师。
  我已看清,是有人玩了把戏,让你们在一个周期的两端来回折腾。当到达一个端点时,干扰便会出现并被放大,负反馈便也产生了,这使你们的文明荡了回去。然后又是新的干扰,又是新的信息积累,又是另一番放大,又通过负反馈回到原来的端点。收缩与暴涨,战争与和平,专制与自由,肉身态与机器态,来回的奔波与选择,却都不能解决你们的难题。时间和文明都成了在一个泥坑中打旋的腐水。”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谁这么可笑,竟玩这种把戏?”
  “可笑?是可怕。那一定是你们的宿敌干的。”
  “我们的宿敌,不就是分布在海洋中的那些邪恶轴心国家吗?你没有看见么,我正在用蓝火球逐个地灭掉它们。”
  “不,制造这麻烦的人,是生活在这段封闭的历史产生之前——更准确来说是之外一的神秘族群。在你们最古老和最边缘的档案中,对此一定有着详尽的记录。”
  “档案早已毁于战火。”
  “不,它残存的关键部分,还存储在你的大脑里!”
  专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挥叛军劈开了机器人海洋王的正电子大脑,从中取出一个金属环。这是以铍材料为基质的集成量子板阵,控制着一个功率强大的磁-生物场发生器。它在运作时能产生反物质流,使时间的投影不能落到光锥的焦点上,遂制造出一个对轴图形的全封闭周期或者虚假历史。
  这就证实了专家的猜测:从正常的逻辑上讲,这受控环一定不可能保存于肉身人的王国,而只能系留于机器人的世界。他又忖到,或许这两极文明的本质其实更趋向于机器?但是是谁埋设下这环的呢?生活在这段历史之前或者之外的那些神秘生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这却是渺小的控制论专家所解释不了的问题。
  他只能做他专业范围内的事情。随后要干的就很简单了,他在线路中加入了单向逻辑时间概念。他增加了一个放大器,以对付原始干扰。他还施放了一个奇异子,并使它能预防事件在荡点处的忽然停顿与回返。环的魔法被解除了。就像碹砗国的情形一样,事件将坚定地荡向一个端点,而绝不回坠,并越过巅峰,永远逃离周期,奔向自由。世界,得救了。
  至此,专家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已成了事实上的海洋王,大权独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后,他继续把这拯救行动推向彻底。他要求国民选择一种生存状态:机器,或是人,但只能是一种,一旦选定,将永不堕入另一界。
  与他料想的不太一样,他们选择了做人。
  只有那狱卒说:“不,我不做人。”
  这使专家忽然心意寥落了,感到胜利来得毫无意义。
  狱卒要跟他离开,去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碹砗国。
  在离去前,专家发出最后的指令。全国的机器人开始自我拆解,冰冻在海底的人类被提前唤醒。新的王国又建立了。这回,却要永远存在。这次,他没有再去面见海洋王或者他的那个傀儡,而是悄悄离开了。狱卒陪着他,成为他余生中忠心耿耿的机器仆人。
  或许是由于环境的改变,蹦水鱼一条也见不着了。这使专家陷入了久久的悲哀。很长时间后,他都没有回访他唤醒的王国。但在一次长睡之后,却忽然想到该去看看了,他要去观察他做出的实验结果。他与机器仆人同去,但他们仅看到一片废墟。那个要永远存在下去的国家没有了。海底淤泥掩埋着无数死人骨头和殉葬品。人类灭绝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机器仆人却用专家从没有见过的智慧目光扫视着这一切,说: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习惯了受控。你解除了那周期,让他们快活地做人,却也剥夺了他们的本质,也即夺走了他们的生存能力。”
  “是这样么?我救了他们,反倒害了他们?你这可怕的机器,你当时便预知到了吗?所以你不愿做人。但你怎么不对我说呢?”
  “因为我那时有些怀疑起你的真实身份了。你到底是机器,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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