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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6 韩松 (当代)
  如果我早一些留意到,蚼蠖也许就不会离去吧。
  我疑虑重重地将它拾起。
  忽然“轮盘”的光焰在不远处燃烧起来。我急急看去,它们却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怀疑是“轮盘”诱走了蚼蠖,正如它们当初诱我来到海底城。
  这时候,妈妈已从十字架上飘荡出来。那锐利的器物沾满了妈妈的污血。
  仿佛经历了重生的妈妈代替了画中的女人,她不再赤身裸体,而是全身蒙裹着一层透明的洁白“表皮”。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体态婀娜,飘飘欲仙,头部环绕着一圈蓝色光环。妈妈面带圣洁的微笑,轻快地飞离画面,钻进了茫茫大海。那素净的皮肤使得猩红的海洋收敛了它的嚣张。立时,无数鱼虾朝女人聚拢而去。妈妈赤脚站在波涛之中,对着海洋生物喃喃絮语,像在低声劝诫,要它们皈依。然而我此时只是被妈妈性感的躯体所吸引,目不转睛地试图看清她若隐若现的生殖孔。这正是被十字架诱惑过的地方啊。它使我浑身充满渎神的亢奋。我冲动地正要游过去,妈妈却愤怒而失望地狠狠瞪了我一眼,刹那间变成了白骨狰狞的水草,而在她的身边,浮出了一具男孩子的绿色尸体,睁着大大的、困惑的无珠眼睛。看上去,正像是我的儿子呀。
  岣蠖,大概是被他的祖母勾引去了。
  这使我的心中充满嫉妒。
十一、颠覆
  婴儿的发育速度越来越快,这是水栖人定居于金属球体后出现的奇异情形。
  在岣蠖失踪的那会儿,这速度竟达到惊人的地步。新生的孩子,几个时段后再去检视,就已经学会了游动和言语。
  仿佛,他们拼命想早一天成长为大人。
  刚开始,大家都感到高兴,因为就增加食物的数量和质量而言,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情么?
  但是,这里面暗藏的变数,却让人暗暗惊恐。
  刺杀痈疽的惊骇之举,已经是不祥的征兆。
  但痈疽仍然按部就班地将孩子们收入网置,带去宰杀。这时,他们也都乖乖的十分听话,面对死亡,没有一个人抗拒。
  只是,俯首就死前,神情是那么的悲恸,像是明白了正在发生的,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这看得连痈疽也恻隐了。
  再后来,便发现,一些存活下来的孩子眼神正变得诡异凶残,如同他们的掠食族长辈。
  但暂时地,孩子们还按兵不动,仿佛在等待时机。
  透过散射层,又传来朝歌的鸣叫,声音是出奇的哀怨。这不停的叫唤引起众多海洋动物的应和,深海中充满了鱼虾的振动声、摩擦声、弹射声和唿哨声,形成惶惑不安的大合唱,使我产生大难临头的预感。而在我片断的梦境中,最近更多地出现了尸虺的绰绰鬼影。
  终于有一次,痈疽去收获食物时,发现窟穴前的海水变得更加红艳了,臭味飘散得也分外的浓烈。
  他情知不妙,急忙游入穴居,便看见女人们零乱漂浮的尸体,其中也包括痈疽的那位配偶。从现场情况看,母亲们是被谋杀致死的,并且遭到了完善而细致的肢解。制造美食的机器整个地被破坏了。孩子们都不见踪迹。
  痈疽几乎要疯掉了,他又急忙去其他几个居住点,见到的也是同样的情形。看样子是“食物”在残忍地杀死母体后,集体逃亡了。
  直观的感觉便是,孩子们对把他们送到这世界来的女人们,怀有刻骨的恚恨。不过,根据常理想来,这样的复仇,不也很在逻辑之中吗?
  妈妈死了,孩子走了。文明面临颠覆的危险。
  细查之下,有五千名孩子不辞而别。我联系起蚼蠖的离去,已知是命运的报应。
  我这时才明白,这与海底城是有关系的。危虫当初坚恃不来海底城,也许是他通过直觉感知到什么了吧,而我却放弃了与这位帮助者的合作。
  海底城并没有真的死去,它留下了机关,用看不见的力量,引导着水栖人发生变异。
  对于这场变异的用意和目的,我却一点也不清楚。
  我只好无奈地再次命令喙怪侦听孩子们的去向,却不抱太大希望。
  喙怪的鼓包闪动了一阵,他这回却笃定地说“知道了!孩子们正结伴往海底城深处去了。那样的急迫,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我急忙派人去叫危虫,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人。我等不及了,便亲率黾人,沿着管道追去。
十二、孩子
  在行军的途中,我们遇到一股强大的奇怪潮水,我的面具和黑发竟被冲落,循着海底城的裂口飘进了大海深处。我大惊失色,却仿佛明白这一刻迟早要来,已是无心去拾回它们。
  仅仅愣了片刻,我便率部继续前行。
  此刻占据我心的,全是孩子们的身影。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追击,感觉上却是又一次迁徙或者洄游。我这才发现海底城居然大无边际,孩子们也竟然具有极高的游速!
  而逃亡者对海洋和海底城都不熟悉,又怎么能逃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远呢?我愈发感到海底城不寻常的意味。
  好在孩子毕竟年幼力弱,经过五个平潮期后,终于被大人们一他们所养育着的食人动物追上了。
  我看到逃亡者聚在一个金属瘤体中,队列有序,不知要干什么。
  那真是让人惊骇的情形。密密麻麻的一片孩子,层层叠叠浮在水中,九千六百双平静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整整齐齐地投射在我的脸上身上,似乎要在海洋王的躯体上打出无数的窟窿。
  孩子们神情疲惫,身体虚弱,明明看到追捕者的迫近,却-动不能动。
  忽然,我眼热了。
  因为,在逃亡者中间,我看见了蚼蠖。
  他俨然是逃亡者的头领了,他正高举着银光闪射的左手—那仿佛是一面旗帜,指挥着这些曾经的“食物”,列成准备做最后一战的队形。这战阵的排列组合,显然是危虫教会他们的。
  孩子们齐声大叫:“尸虺,尸虺!”声音犹如炸雷,像是要吓退天敌。我不禁想到自己年幼时,族群集体迎对大海鼠的情形。
  强烈的死亡预感顷刻间流布全身。我对着蚼蠖大叫:“你快过来!这么些时候,你到哪里去了?让人急死。”
  蚼蠖却毫无动静,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我又道:“快回来吧!你母亲说了,你是要得到我们不曾拥有过的一切的蚼蠖手上的眼睛,流露出的却是一片寂寞神情。仔细看看,这其实是一种非人的表情。
  见此情形,我心头反倒溢出一片痛惜的父爱。我不顾一切,冲出队伍,朝蚼蠖游去。
  我是要把那拾得的十字形蚌饰交还他的。
  而他微微展露出笑容,充满期待地等我过来。
  在这未成年人接过蚌饰的一瞬间,我似乎感受到不同代人的重新融合。但我的孩子却一言不发,如同面对情敌,把那饰物忽然刺进了海洋王的腹部。
  我忍住剧痛,吃惊地瞥了一眼融入海洋的血迹,不出声又去看蚼蠖。他正在诡笑。我把沾满鲜血的十字架慢慢拔出来。
  黾人们齐齐发一声喊,朝前冲去,而孩子们也毫不畏惧地迎了上来。这场恶斗充满了闪闪发光的惨烈。我痛彻心腑而满怀欣慰地看到,蚼蠖的勇猛已超乎常人,他眼也不眨便用水矛把几个黾人挑开了。这中间,透露出连我也自叹不如的残忍。我自豪而辛酸地想,不吃人肉的蚼蠖,也当是称职的海洋王哪!
  但渐渐地,孩子们就不行了,海水中布满了四分五裂的”食物“。
  这时,几个最为凶狠好斗的黾人朝岣蠖游去。
  我来不及阻止,一声叹息,闭上了眼睛。
  传来了惨叫。我睁开眼,却见是两名黾人被一根水矛穿透。
  我看到了危虫!
  危虫率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忽然出现了,以其不可形容的狰狞和凶悍,接二连三刺杀着黾人,掩护孩子,让他们完身而退。我不禁忆起当初危虫从巨水蚤嘴边解救我的情形。
  ”你这是为什么?“我大叫。
  ”他其实是我的儿子!“危虫朝我可怕地呲呲獠牙。
  ”你说什么?“”你不要阻挡我。我在为我的儿子高兴呢!“海底的潜流因这出人意料的言语而又涌动,水层中噪声响作一片,危虫的话语已听不清楚了。我心头慌乱得不行,却对危虫所言半信半疑。
  我满脑子都是妨姹的身影。
  危虫来得恰是时候。在这大力神人的救助下,蚼蠖和幸存的孩子得以夺路而逃。这时,不远处又有”轮盘“在影影绰绰地闪动。孩子们像听到号令,急急朝那里游去,悠悠地化入那道惨白的光焰,最后连身形都解构了。这时,远远地,又传来海底雷霆沉郁悠长的轰鸣。
  拼命掩护的危虫渐渐气力不济,口中吐出臼沫,鳃部也一片紫绀。
  更多的黾人拥上前来,把危虫刺中,使他翻滚着陨沉水底。
  一场恶战终于结束了,好像一个时代也走到了尽头。
  危虫那不像是人类的骇人躯体轻飘飘地下坠,血液从七窍冒出,竟是灰白色的,如同水笔仔的肤色。他周遭的鲜红海水愈发艳俗滞重,他的身体便更加白皙单薄,渐渐看不出他的本相。
  我想起尸虺死时的情形。
  我追过去,急急地询问这似乎马上就要溶解在水中的怪形男人:
  ”孩子们到底要去哪里?“”陆地……“危虫咕咙了一个含混而沉闷的音节。我心下大恐,已顾不上询问蚼蠖究竟是谁的孩子,倏然把水矛捣进了危虫的胸口,感觉像是刺入一泓深不见底的胶质液中。
  他说的真的是陆地么?活着也能去到陆地?而这只有孩子们能够办到?我想,危虫的话总是不可以确定的。蚼蠖的去向仍然不明,这是海洋中最让人不安的事情——也是最大的危机。
  这时,我从危虫发青的背部,看到一个女人的拓影若隐若现,像吸盘鱼一样紧紧攫着他,却不知是谁。难道,蚼蠖真的是危虫与妨姹,或者与妨姹之外某个神秘女人的结晶?而我则被瞒过了。
十三、结局
  我带领着黾人,游出海底城,在茫茫人海中又搜寻一阵,却再也没有了岣蠖的踪迹。他和残存的孩子们像是已从大海中蒸发殆尽。而”轮盘“也是一只亦无。
  喙怪说”我已用尽本事,帮你便帮到此了。咱们回去吧。也许海洋要的就是这个结局。“”你说是海的本意?“”是的。它都已安排妥当,你拗不过它的。“喙怪的话使我十分泄气,并感到毛骨悚然。我意识到海不过是在重复。我当初曾被所谓的新生活吸引而离开族群。现在轮到蚼蠖和孩子们叛逆了。
  那么,海洋真是一个捉摸不透、变化多端的女人么?她无逻辑的行事永远打乱男人的计划,扰乱他们的目标我于是怏怏地叫人收拾好危虫的尸体,拖曳着往回游。
  我急切地想见着妨姹,在把尸体向她无保留地展示的同时,也要把一切问个明白。
  一路上,我不断被危虫尸体的形状深深吸引。它活物一般,新鲜柔美地不停摆动。仿佛危虫并没有真的死去。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一一从骨关节到生殖器,都细致地愈发像是尸虺了,而那不知名女人的拓影,依然产卵般蜷伏在危虫的背脊上不去,看上去很有几分熟悉,像是好几个女人形象的综合呢,却又以一人为主体。我心下明白,在水栖人之间的战斗结束后,危虫的行为发生了怪异,那其实是海洋的幽魂附身。
  想到这一点,我十分害怕,便让喙怪把危虫抛入海底的热液喷口。危虫”噗“的一声就没有了形迹。
  这时,我朝前一看,见到海底城巍然耸峙的球形轮廓,竟真的是一座苍苍大坟!却不能不归去。我叹了一声,带着众人进入海底城,沿着金属管道往回游。忽然,喙怪叫了一声。”有危险!“他脸色大变,拉着我急急避向一侧。
  一支海弩射出,慢吞吞划过我们身边。紧跟着又是一支。在管道的岔路处,浮现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黾人猛扑过去,进行回击。水矛刺向敌人。刺客们惨叫着死去。
  —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但看出来了,是留在海底城中的角人。
  这突如其来的偷袭,使我心惊。莫测的海洋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我们加快了回游的速度。喙怪不时停下倾听,神情愈发紧张。
  ”我有一种不样的预感。“他说,”我建议,我们还是离开这管道,赶快到原生海中去!那里虽有凶兽,也比呆在人类占据的城池中安全。“我惊惧地看了他一眼,便迟疑着同意了。我们便从一处缺口游了出去。大海宽厚的表象使人稍安。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海底城的圆球又出现在视界中,像一群正在养精蓄锐的肥胖妖魔。如若被异力吸引,我们又莫名其妙游了回来。有一种东西我们就是摆脱不了。
  海底城四周已没有了护卫的”轮盘“建筑物阴影般的轮廓犹如层垒的白骨,却又展露出仅存于想像中的华美、威严与精致,那岂非正是一座非世间的庙堂,又哪里有坟墓的丝毫特征!
  在这人类先祖的遗作面前,我又一次震颤了。
  喙怪再度侧身倾听,恐惧地拉住我:”不要过去!“我也嗅到了危险,却执意要去。我让黾人们留下,拉着喙怪游向圆球。
  怀着沮丧的心情,我接近了曾经梦一般到来、此时又梦一般逝去的海底城。从一道罅隙往里看去,我目睹了难以置信的场面。
  圆球里面,正在举行盛大的仪式。各个部族的人们排列成齐整的队形,朝一个头戴面具、额缠黑发的人膜拜。这一幕正如当初我宣告自己为海洋王时的情形。那受膜拜的人十分眼熟,却一下看不出来。
  但他很快说话了:”海星已经死去,现在,我是你们的王了!“是痈疽的声音!
  痈疽戴着我遗失的面具,额缠那束辗转了多个不祥生命的死女人黑发。他的样子,像是尸虺,也像是我,甚至有几分危虫的影子。亲热地紧紧依偎在他身边的,竟是妨姹这性情多变的女人。
  激动中,我弄出了响声。仪式暂停了。痈疽朝缺口处慢慢转过身来。
  ”是谁?“”是我!“我再也忍不住,悲愤地大呼一声,游入城池,手擎水矛朝痈疽扑去。
  痈疽镇静地吐出一句:”杀了他。“一群角人向我冲来。
  妨姹惊叫,闭上眼睛。
  我搠翻了迫近的几个家伙,但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喙怪对我说:”你快走,“他勇敢地游上前,阻挡住痈疽的武士。
  我又杀掉数人,便朝城外逃去。
  这时,身后传来喙怪的惨叫。追兵把喙怪砍成几段,冲出海底城,朝我追来。
  幸好,藏在水层中的黾人候个正着,一拥而上,展开了搏斗。浊浪翻卷,水声盈天,血沫把一切都模糊了。杀到后来,我的人马落败了。
  我与剩余的黾人急急逃窜。追兵越来越近!
  痈疽狂呼:”杀死他们,海洋就有指望了!我已找到了救赎的惟一办法!“我听到这失常而不像是人类的语音。不觉好奇地减慢了游速,想听个明白。痈疽找到的救赎办法又是什么呢?但就在这时,我看到真正的崩溃和毁灭正拖着一道粉红色的椭圆形光焰,如同来自海面之上的金属盘一样翩翩降临。我心中不禁一阵冷笑。
  我干脆停下不游了。这时看见,海底城通体散射出微微红光,庞大的城池开始整个地退行,渐渐隐没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瞬间永恒。刹那间,海水仿佛全部消失了,大洋变成了一个无底大洞,里面弥布的都是真空。它先是混沌一团,转瞬间一道闪光发出,忽然就有无数的爆炸在洞底绽放,盛开成了无边无际的蓝白色云彩,气泡一般飞速地膨胀而扩散,在物质密集缠绕的地方,亿万束赤橙的光芒盘旋着凝结,无以称谓的各色泡沫不断诞生而又毁灭。我看呆了,对于刺到跟前的水矛,已是视而不见。
  就在这时,海底的腐泥中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
  这声音似曾相闻。我心颤着转眼看去,见是一些个赤色的庞大身影,在红彤彤的海水中一起一伏。
  我心知,那是巨人。巨人并没有灭种,而是久久地隐藏着。现在,他们终于现身了。
  他们为何要在此时现身呢?也许,就是在等待这一刻吧。
  巨人哧哧笑着,令人惊骇的身体四周喷涌出巨大的深色漩涡。巨人把追上来的痈疽一把撕成碎片,塞进大嘴。
  巨人与海底城残存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混战。顷刻之间,痈疽的武士们便溃不成军,落荒而逃。巨人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口中哦哦有声,做游戏一般紧追而去。
  他们是要去做海底城的新主人吗?他们中将诞生新的海洋王吗?未来的海洋将是巨人们的天下吗?
  海洋的颜色将会改变吗?
  对红色海洋中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再感到惊奇。我最后想到的,是留在城中的妨姹。
  这女人是水世界的最后一个谜。
十四、灵光
  不久,一切又都平息下来。茫茫大洋中只剩下我一人。我奋力朝海底城游云,却再也没有游到那里。海底城整个从大洋中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我愁苦万状地呼唤再不露面的妨姹,但连这种悲戚的情愫在我的感知中也仿佛是梦中的反刍。
  我的女人是否已成为巨人的怀中之物,而要与他们生育出手上长有更多眼睛的孩子?
  她是否已经自己做起海洋王了?
  被危虫救下的蛔蠖,是否已与他的母亲完成了交合?
  这一切,还能与我发生什么关系?
  一股海流把我带向远方。海幕从身边疾驶而过,像死人扬起了它的美妙风帆——亦即直立着摆动不休的鳍。但与时空有关的幻影却不再出现。
  这是残忍和无聊的时刻。海底的雷声偃旗息鼓,鱼虾和海兽踪迹全无。连朝歌的呜叫也听不到了。在马尾藻海,我没有见着水鬼刑方。
  似乎正应验了尸虺的预言:所有的灵魂都离开濒死的海洋,径去陆地禀受炼火的洗浴。
  独独抛下衰老的海洋王,统领着一无所有的宽厚水域。
  不知游了多久,我忽然停了下来。
  我又看到熟悉的海底世界。
  是生我育我的深渊。
  而它已经彻底死寂。
  不久我便看到水笔仔。它大概是大洋中除我之外惟一尚存的生灵,依然飘摇不止,但枝叶已经凋落。而它忠实的哨兵王海桑,则连影子也不见了。
  那么水草妹妹呢?我企盼着在水笔仔的枝叶中找到她魂灵的真迹,但是,这被证明只是一场做倦了的幻梦。我想她一定是怨恨我此时才回来--但也难说,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对我寄予过期望。我忏悔地闭上眼睛,满怀希冀地等待想像中的至爱亲人把我一口吃掉。但水笔仔恹恹地再也不伸出捕食的手来。我不甘心,又游近了一些,径直地挨到了它毛茸茸的身体。植物却仍然不理不睬,仿佛它才是比人类更加高贵的生物。我下意识摸摸额头,才明白女人妖发早已经离我而去。
  水草妹妹拒绝与我融为一体。我成为大洋精灵的企图,由此完全落空。
  形势已然分明。连海洋也不要老去的海洋王了。
  明白自己终于被海洋拒绝,我伤心地嗷嗷哭起来。这是一个失恋男人的恸哭。
  这个时候,我看到水笔仔的身后,有一星蔚蓝的光芒闪动,在红色的海洋之中,奇异无比而扣人心弦。
  那不是“轮盘”的泛光,也不是金属碎屑的反射,却是我从不曾见过的色彩,仿佛是由破败的记忆费力地制造出来并投放到水中的。
  它只有一岁孩子的眼睛那么大一点,却敏锐得仿佛可以穿透整个海洋。
  水草妹妹是不会具备这般的神异的。我以为是妈妈的灵光,便止住哭泣,朝它游去。
  但我很快就失望地觉察出,它并没有妈妈身上的丝毫气息。简单来说,它甚至没有性别。
  这时,海洋中一只眼睛眨了一眨,悬挂了亿万年的水幕轰然滑落,弥漫在整个大海中的红光像被一只巨手抹了个干干净净。我一扬头看见了海外之海,那是另一面火焰在恬然耀动。这无所不在的水世界原本竟是宏大的火场。但这却是冷艳无比的纯蓝火苗,由无数沾满鲜血的十字形微观结构细致地组成。这机器般精密的非凡之火烧掉了我的鳃,烧掉了我的舌,烧掉了我百味,也烧掉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想。
  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个,现在也丝毫不能明白。我竞是无一刻不在它的怀中,却又永远在它之外。
第二部 我们的过去
第一章 神话诸种
一、神话之一
  海底世界崩溃很久以后,人类的两个部族发展出各自的神话,讲的都是关于海洋颜色的意义。
  先来说说第一个部族。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那叫浆木的祖先,勤劳而勇敢。神话表明,浆木生存的海洋是蓝色的。
  蓝色的海洋?是的。那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颜色,如今仅留存于传说。
  且说在浆木的时代,没有海荒,海洋也没有关闭的迹象,一切都平静而周详。
  然而,先知先觉的浆木有一天忽然预感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他便把妻子和孩子转移到了安全的深渊,并嘱咐他们,没有接到他的通知不得擅自出来。
  浆木一个人呆在海底城中,以打坐的姿势,静待劫难的来临。
  但劫难并没有来到。来的却是一个女人。她自称是海仙的后裔。她是那么的美丽,姿色超过了浆木的妻子和女儿。“你一个人?”
  “是的。”浆木心跳着回答。
  “你是一个很好看的人。”那女子吃吃地笑着说,“既然你一个人,让我来陪伴你吧。”
  “可是我不需要了。我已有家室。”
  “那你究竟需要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需要。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你走吧。”
  “但你不问问我需要什么吗?”
  “你需要什么?嗬嗬,我不想知道。”
  “我需要孩子。”那女人说,“我一个人,在大海中生活累了。我是女人,你知道吗,女人哟!先知对我说,你要与你遇见的第一个凡间男子婚配,生育出属于你的孩子。你是我第一个遇上的男人,因此,我需要跟你在一起。”
  “先知?先知怎么会说这些?”浆木苦涩地笑了,心里却很害怕。
  他知道这是一个计谋。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她并不是海仙,而是一种进化出智慧的深海螯虾,并能变化出人形。她需要与下到海洋的人类婚配,这样,她的后代才能增加基因的突变,成为大洋中的优势种族,才可以在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中存活下去,逃过世界末日。
  浆木知道自己摆脱不了这女人。因为深海螯虾是一种极可怕的生物,一旦它们失望了,便会从海底群浮而出,用剧毒的喷液毁灭一切。
  他害怕它去袭击自己的妻室和子女,便答应了这妇人。
  就这样,为了拯救自己的族群,浆木便与居心不良的螯虾生活在一起。然而没有想到的却是,她其实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
  浆木竟慢慢习惯了。他们便一起过了很久。奇怪的是,预想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
  他们生育出了孩子。这果然是一种新的物种,既非螯虾,也非人类,仅从形态上,便能看得出来。
  但是,浆木只短暂地兴奋了一阵,便郁郁不乐起来。由这孩子的身上,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妻室以及他的儿女,那人类的正宗继承者。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有一天,螯虾终于郁闷地发问。
  “你不会懂得的。”
  “是因为我破坏了你们人类的纯洁性吗?哼,谁都知道呀,你们其实早就不纯洁了。你们仅剩的一丁点儿纯洁,也是伪装出来的。浆木,我其实是神派来拯救你的呀。”
  这匪夷所思的话语使浆木的脑子一阵绞痛。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一次交媾时,他用祖先传袭给他的心灵能力点燃了体内的化学反应。浆木自焚了,身体变成一座熊熊喷发的海底火山,把自己和女人活活地烧死了。
  他和女人流出的血,染红了海洋,掩盖了宇宙中不同物种间交往的秘密。
  他的妻室儿女则得救了。他们繁衍下来,就成为了我们。火山至今停不下来,还在继续喷发,并将导致海洋的开启与关闭。这正是我们劫难的起因。
二、神话之二
  另一部族的神话则不一样。
  确切来讲,是不太一样,因为前半段是完全相同的。也是那个海仙来找浆木,要做他的女人。
  浆木知道她是可怕的深海螯虾,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便被迷住了心穷。因为浆木继承了陆生人的本性,是极其好色的水栖男人。他早已厌倦了自己的原配妻子。
  他说:那么,好吧。
  这花心男子便以世界末日将临这个严肃的理由为借口,打发走了妻子和孩子,从而与螯虾生活在一起。他疯狂地投入了毕生最大的热情。
  后来,他们生育了孩子,活泼可爱。浆木高兴坏了:觉得自己的后半生才称得上真正地生活了一回。
  当然了,偶尔,他也会记起被打入深渊的妻子儿女,但是海仙的美魅,却使他难以更多地去念想自己的原配。他仅有的一丝负疚,最后都被抛在了脑后。
  终于,有一天,他那藏身于深渊中的可怜妻子,实在耐不住寂寞,便派了一个孩子前来打探。
  “他是谁?”那螯虾感到了紧张。
  “我的一个儿子。”
  “你的儿子?你不是已经不要他们了吗?”
  “是的,但是……”
  浆木感到烦躁。他对儿子说:“不是说,没有我的话,不要出来吗?这样会毁了人类!”
  儿子对父亲的训斥毫不在意,他也不想回到母亲那里去了,深渊中的水压和单调使新一代忍受不了。他看到浆木与螯虾生育的孩子是那么的健康无忧,便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嬉戏玩乐。他在乏味的深渊中憋坏了。
  浆木讨好地对螯虾说:“瞧,他们挺合得来呢。”
  螯虾却郁郁不乐:“我们的后代,只能存活一方。他们长大后,是注定要为敌的。”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你看,他们不是很要好么?”
  “不。过一段时间,他们便不会这样了。他们的基因已然不同。他们是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将在海荒到来时争夺食物。你知道海荒是注定要来临的。由于他们的争夺,海洋将提前关闭。到时候,没有人能救赎他们。”
  “你要我怎么做?”
  “你知道怎么做。”
  浆木犹豫了。但他最后还是按照女人说的去做了。他杀死了自己与原配妻子生育的儿子。
  他的妻子在深渊中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带着其余的孩子,哭哭啼啼来找他了。
  这时候,螯虾便设计了圈套。她假装让浆木与妻子团圆,在他们交媾时现出原形,喷出毒液,把两人都杀死了。随后,又毒死了浆木与他原配妻子生育的所有孩子。死人的血,染红了海洋。
  螯虾笑了。
  她的计谋实现了。
  她对自己的孩子说:“再没有竞争对手了。你们终于能在这海洋中存活下去了。”
  螯虾与人类交配生育出的孩子,便成为了我们的祖先。
三、黑石
  两个部族的神话是如此不同,他们便纷纷采取行动证明自己的正统。到后来,终于导致了战争。
  海洋因此被鲜血染得更加红艳亮丽了。恶仗打到后来,双方元气大伤,都感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去找先知阿苏裁决。
  阿苏像海狸一样,在海底构筑了复杂的迷宫式建筑,藏身于其中。
  阿苏并没有立即作出裁决,而是拿出了黑石。据说这是人类初下海时从陆上带来的信物。
  鲜红的海洋中忽然出现了漆黑的石头,使两个部族的首领感到诧异。
  这黑石凉冰冰的,冷清清的,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两个部族的首领把黑石看了半天,于是醒悟到,红色海洋中是可以有别样颜色存在的。原先之所以打仗,大概是受到了单一红色的刺激吧。红色,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色彩啊。因此,战争到了这一天,再打下去便没有实际意义了。因为部族中的年轻人,都被黑石吸引了。这黑石中蕴藏着一种称作“尸虺”的矿物元素,其实是某种不明动物的骨骼化石,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便是“救我”。
  水栖人觉得,海洋,本身是由多样的颜色组成的。而究其本质,其实这还在于他们原来都是些说一不二的逐色者。他们都自以为看到了真理,而真理竟然可以存在于孤独而冷寂的黑色之中,而不是无处不在的红色海洋里。他们便和解了。后来,就出现了拜大陆教——海洋中的第一个宗教。
四、结局
  海洋王说完这个故事,大家都沉默了。
  “尊敬的王者,您是怎么知道那些传说的呢?”过了一会儿,水栖人中有个家伙小心地发问。
  “海底城的壁画上都记录着哪。”
  “这么多年了,壁画难道没有因为海水的侵蚀而腐坏么?”
  “我也裉纳闷,但实际的情况是,就是没有哩。它们受到了朝歌的保护。每过一个平潮期,朝歌便在它们的表面喷吐上一层高分子唾沫。”
  “那两个部族现今在哪里呢?”
  “现今?它们早已灭亡了。不是死于互戮,而是死于自杀。用海草勒住脖子,兴奋地又叫又喊着就这么自杀了。”这时,海洋王压底声音,悄悄地说,“嘘,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据说,找到真理的人,最后的结局都是这种样子的。黑石救不了他们,他们也救不了自己。孩子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便是海洋。在这里不要讨论神的问题。”
  “这个悲惨的结果,不会是阿苏使的坏吧?”早熟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怀疑一切的神色。
  “阿苏是海洋的化身。他庇护我们,怎么会使坏呢。”
  “想来倒也如此。可是,阿苏难道就真的希望看到上述情况的发生么?他难道会因此而得意洋洋么?”
  “孩子们,你们不叮以亵渎先知!”
  “那么,尊敬的王者,您相信哪个神话呢?”
  “孩子们啊,我也不知道呢。”
  海洋王心想,也许,应该有第三个神话了
五、神话之三
  螯虾在杀掉浆木和浆木的妻子和孩子时,未料想有一对兄妹逃掉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长大了,便来找这赝品海仙复仇。
  那哥哥伪装成一个美男子,前来勾引螯虾。螯虾其时已经是一个人形化的老太婆了,她再也看不清真相,也识不出骗局。
  螯虾迷上了年轻健康的男子,浆木的后代。他们成婚了。
  男人劝说自己的妻子:“要活得长久,永远保持住人形,就得吃自己孩子的肉。据说,这是陆生人在下海前发明的一种方法。他们以此养生,长生不老。”
  也许是浆木那死不甘心的魂灵附体,致使螯虾神志混乱,她受不得这样的蛊惑,便开始这么做了。
  其时,她已生育了大群的孩子。她便逐一杀死他们,吃掉其肉。孩子们的鲜血,把螯虾的嘴唇染红了,也把海洋染红了。
  等她把最后一个孩子吃掉后,兄妹俩便合伙把这老太婆杀死了。
  这兄妹后来便组成了家庭,生活在一起。
  他们成为人类的祖先。
  他们拯救了世界。
  但他们生育的孩子,三个中便有两个是残疾。
六、血的海
  众人在听了海洋王的最后一个故事后,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转眼便痴痴地去看那海洋,觉得它猩红的颜色,的确有几分可疑。
  “孩子们的血,大人们的血,这么多年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啦。”海洋王重重地叹息。
  “啊呀,可不是这样的嘛!”大家齐声尖叫。这时四面八方又响起了朝歌的喧嚣。不知道这怪物为什么也来凑热闹。
  “就是啊。怎么说呢?这是年轻的海洋,又是年老的海洋,而不是人们早已习惯的那个古老得像个慈祥婆婆的海洋。它靠上一代人的鲜血来维持,靠下一代人的鲜血来滋养。它怎么会轻易关闭掉呢。”海洋王只好这样安慰大家。他是一个很懂得心理疗法的水栖人。
  那些听海洋王讲故事的孩子,此时的面部表情活像大人。海洋王从他们的脸上,感觉到未来像一把海草。
  他心头一懔,便转身游开了。
第二章 一二的海洋
一、蓝色的向往
  这衰落的水栖人族群中的一个人,不相信海洋将要关闭的先知预言,他以为有着另外一个海洋,那里的水是蓝色的,而不是红色;在那个海洋中,没有海荒的发生,食物要多少有多少;在那个海洋中,居住着成千上万的人类,他们人丁兴旺,繁荣昌盛,长命百岁。
  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他对周围的人说,应该去寻找那个海洋,这样,水栖人才能得到救赎。
  他的话引来了一片哄堂大笑,把死寂的海水都笑得跌荡开去了。
  “疯子,哪里有什么蓝色的海洋呢!”
  “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古怪的人哪。”
  “异想天开的傻瓜。”
  “吸像石导致的幻觉!”
  “还救赎呢!还是先救救你自己吧。”
  说有蓝色海洋的这人很不服气,便与族群中的伙伴争执起来,吵得不可开交之际,便发展成了斗殴。他势单力薄,被打得鳞脱甲落,鳍折鳃破。
  此时,姗姗地游过来一个身体轻巧的人,是海洋王的一位心腹,看见此番情形,心中不禁滋生出一阵警觉,便让手下把打群架的人都抓了起来。
  经过一番询问,他便把别的人放走,仅留下宣说有蓝色海洋的那家伙。
  “你叫什么名字?”
  “一二。”
  “一二,告诉我,你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呢?”
  “我的大脑,是大脑这样告诉我的。”
  “你的大脑?你有大脑?”
  “是的。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种美丽的海藻,它发出诱人的气味。我高兴极了,便把它一口口吃掉了。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昏噩了一辈子的脑袋忽然就前后摇摆起来,一层遥远而新奇的感觉电流一般传遍了全身,我的脑海中顿时产生一种顿悟般的清醒,我的眼前出现了-片蔚蓝色的美妙波动。那真是世上最最不可思议的景致啊。我忽然明白了我看到什么了,也弄懂此生我要做什么了。”
  “那不过是你的幻觉。可怜的一二哪,你大概误食了一种毒藻。”
  “我觉得,那不像是幻觉。”
  “你睁大眼睛看看四周,看那是什么?”
  一二闻言,便回转目光朝四周看去。他看见了满目的红色海洋,闪烁着热腾腾的万丈赤焰,正是他们这一族自古依存的连续时空。他一阵极度的心伤。但他摇摇头,固执地说:“不,在这个海洋之外,还有一个蓝色的海洋。如果我们找到了那蓝色的海洋,我们的族类将因此得到拯救。”
  “万分可怕的想法。谁告诉你我们需要拯救的?”这起事件,很快报告绐了海洋王。他十分吃惊。惟有他是清楚水栖人的真实命运的,但他并不希望别的人知道。
  “这事你怎么看?”他不安地问那心腹。
  “当然是幻觉哪。但是,这情况很不寻常呀,说不定会引发连锁效应。如果大家都产生了幻觉怎么办?因此这可能是反叛的前兆。嘿,他说那幻觉是来自他的大脑哪。”
  “他的大脑!这多么危险呀。”
  “不就是脑袋的事么。砍掉它,很简单的事情。”
  “不行,那样的话,人们就该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了。我,作为海洋王,不愿意背上暴君的骂名。”
  “真的是圣主啊。那就设法让他转变看法吧。”
  在海底,让一个人转变看法的办法无非是让他脱水。然而,叛逆者一二的意志,反而因此愈加坚强了。他被折磨得浑身青紫,却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也坚持说有蓝色的海洋,称那是水栖人生存的惟一希望。
  折磨他的人也累了。
  而一些人甚至开始同情起一二来。
  末了,连海洋王也惧怕了。
  “也许,这样下去,的确会有更多的人向他学习的。”他说,使劲嗅了嗅红色海洋中发出的腐气。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气息了。
  但他仍不愿处死一二。那样太便宜他了。
  他决定把他放逐,让他通过艰苦的劳作好好思过。心灵的惩罚才是真正的惩罚。
  他发出指令,把一二放逐到一个遥远的海沟中,让他去做“补天”的工作。那里集合了许多像一二这样脑子有问题的人。
  “我永远不想再看到这讨厌的家伙。不准他再说蓝色海洋的事情。如果他再这样讲,我也就不能为他的脑袋做担保了。我一定说到做到。”海洋恶狠狠地语告自己的心腹,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如此的闷闷不乐。
二、冷酷的东方之海
  一二来到遥远的海沟,那是一个明亮得让人的眼睛都要瞎掉的地方。海洋中哪里有“天”呢?所谓“补天”,不过就是用鱼虾和人类的尸体填充海沟,据说等到填满了,便可以阻止海洋的关闭。但为什么要叫“补天”呢?谁发明了这样的说法呢?这中间的玄妙却是寻常水栖人不懂得的,也许只有海洋王才能明白。
  因此,他们只是不断地填下去,但那些尸体马上便被致尸鱼吃掉了。他们又卖力地重新填人。海沟永远也填不满,但总有东西可供填下去,尤其是死人,最近简直是太多了。
  一二干了两个平潮期,看透了这里的荒谬,便逃跑了。他能够逃掉,在于海沟中是不设看守的,全靠大家自觉,而海洋王也自信他的囚犯都能自觉。的确,大家“补天”的时候也真的十分自觉,毫无别的想法。一二是第一个逃跑的。
  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保全一己之命,而是为着他的理想,为了救赎全人类。怎么,有些可笑?不,一切都正因为他脑子里蓝色的海洋在筛子般哗哗作响。
  觉醒的一二孤独地开始寻找蓝色海洋的征程。的确可能是,他的某个记忆模块被偶然地打开了,远古遗留下来的禁忌密码一下子都被破解了。他是水栖人,与古老的陆生人有着进化谱系上的联系。他仿佛看到,奇形怪状的祖先们带着一家老小,正在蔚蓝色的大洋边嬉戏,海浪,沙滩,仙人掌,多么的美丽!这使他既喜且悲。他试图回忆更详尽的细节,却不行了。
  他只好凭自己那一分微弱的感觉去寻找。
  他先往东方寻了过去。
  东方的海洋,是一片冷酷的鲜红色。那里的海荒,也是最严重的。海幕在那里,显得格外的孤傲,严峻地封锁着一切。而海洋却僵硬板结,看不出流动的迹象。
  一二在这死气沉沉的水里游了很久,才来到东方之海的边缘,看到了残存的人类。那是形体萎缩得要努力辨认才看得出入形的老年人,当年海底种植族的后裔,仅剩两千多人了,如今什么事也干不了,正在海底坐等死亡的来临。
  “听说过蓝色的海洋吗?”一二急切地询问。
  种植族的后裔们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一个个露出麻木呆滞的神情。他们不久前还在播种植物。但具体种的什么,是嘉荣还是木莘,是海桑还是红树,现在连他们自己也忘得一千二净了。
  一二连问了三遍,才有一个人抽动背鳍缓缓地说:“你说什么?蓝色的什么?”
  “蓝色的海洋!”
  “什么的海洋?”
  “蓝色的,蓝色的海洋!”
  “啊呀,瞧你说的呀。你这么年轻,怎么竞糊涂了。这个我们其实都知道呀,海洋自古是红色的嘛。我们这些人,都在这红色的海洋中度过了一生。”
  “不,存在着蓝色的海洋呢!”一二朝凑近他的耳边大嚷。
  “怎么可能呢。”
  “是啊,我当初也说:怎么可能呢?但是,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明白了这个,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那人听了一二的话,吓得脸色都变了,忙掉转头去,与其他老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末了,另一个更老的家伙对一二说:
  “可是,即便是蓝色的,又能怎么样呢?”
  这句话问得一二傻眼了,半天不能言语。
  老人说完,便耷拉下脖子不再理会蓝色海洋的寻找者。一二连问几遍,也再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和精力回答。一二知道无望,便把航向折了九十度,往北方游去。
三、北方找不到答案
  北方的海洋也是红色的,但那是一片正在褪去的淤红色,是曾经辉煌过,却最终沉沦而不能够复兴的典型色调。赤焰中隐约闪射着白色的不连贯线条,像病痨鱼吐出来的泡沫,很是酸臭,那同样是衰老死亡的前兆。
  一二在北方海洋的尽头遇到一个人类的部落,叫做涡族。他来到的时候,涡族的人们正在为争抢最后一点食物和地盘而打个头破血流。
  觉醒者问他们:“你们知道蓝色的海洋吗?”
  人们不理一二,仍然只顾着抢夺食物和地盘。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微微侧过卵石般的脑袋,说:
  “你是在说蓝色的海洋吗?”
  “你知道吗?”一二闻言大喜。
  “哼,我不知道。”
  “那么,到底有谁知道呢?这事,一定是有人知道的。不会仅有我一人顿悟到了。”
  中年男人身旁的一个年轻女人这时虚弱地伸了伸枯瘦的脖子,说:“也许封艮知道吧。它居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你快去找它吧,不要打搅我们做正经事了。”
  蓝色海洋的寻找者瞧了瞧这年轻女人,知道她不久后也要死去,心中不禁充满了感佩和同情。其实他也听说过封艮。它是一个孤僻的老者,是海底植物与人类的杂交体,被称作“人植体”,是赤瘿的远亲。它挖掘了深深的洞穴,把根扎在地壳最单薄的部位,吸取地心的热能,在海底生存。它有一千多岁了。
  一二找到了封艮。他言简意赅地向它说明了他正在做的事情。
  “年轻人,真不容易呀。”封艮用传心术对一二说,“你说的哪,我听说过啊。嗬嗬,蓝色的海洋!”
  封艮说,它有很久没见到人类了,因此很高兴。而一二也喜不自禁。看样子,封艮真的知道蓝色的海洋。“它在哪里呢?”一二急切地问。
  封艮却不忙回答,只是用无眼之眼目不转睛地瞅着一二,笑嘻嘻地说:
  “看见了你,我就知道人类还没有死光。这倒是一件奇异的事情,比蓝色海洋的存在还奇异哪。”
  “水栖人正在死亡之中。我们是最后几族了。所以,一定要去寻找蓝色的海洋,那是我们得救的惟一希望。”
  “为什么不死光呢?或者像我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世界已经演化到了它的尽头,谁也救不了的。”
  “不,那可不行哪!”一二急了,“世界演化到了尽头,而人类还要生存下去。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世界共同毁灭的,哪怕这世界已的确不值得去爱惜。你知道什么叫做知其不可为而力之吗?”
  看着封艮的怪样子,一二有些害怕起来。
  听了一二最后那句话,封艮像是陷入了认真的沉思。过了一会儿,这异状的海底生物才缓慢地说: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诉你吧。从这里再往北,有一道海底山脉,很早就传说,山脉中间有一道隐秘的峡谷,通向一个神奇的世界。顺着那峡谷游过去,那边海水的颜色便逐渐不同起来。是另一个天地啊。也许,那便是你要找的蓝色海洋吧。”
  “这终于证明我看到的不是幻觉了!封艮,谢谢你!你也一道去吧?海洋就要关闭了。灾难即将来临!”
  “可是,我已经活够了,逃命,那是年轻人的想法。不管这红色海洋有多么不好,我已是它的一部分了,我是要随它去的。这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宿命。你年轻,还是自己去找吧。祝你好运!”封艮用无形的目光忧虑而期待地注视着一二。
  一二无法说服封艮,便告别这异类生命,重新上路了。他果真找到了那条海岭,真是一道巨大无比的山脉啊,长不见头,高不见顶,在海流中巍然不动,鱼儿也游不过去,似乎并不是大自然的造作。但是,却没有看到峡口在哪里。他顺着山脉底部游行,仔细观察每一道裂隙,希望发现通道。但这山脉如若铜墙铁壁,委实没有办法穿越。
  封艮所记得的,也许是一千年前的往事了。可是,海洋关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过了封艮的记忆和生长。一切都已发生了变化。一二凄凉地想到,那通往新世界的峡谷,或许已经塌陷堵死了。
  三天三夜过去了,一二也没有任何收获。他只好回去找封艮,却见它的树状身体正被一群致尸鱼啃噬。在海底生活了一千年,封艮此刻正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去,但还没有咽最后一口气,它朝一二可怜巴巴地绽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一二大惊,急忙驱散了鱼群。封艮艰难地一字一顿说:
  “你找到那山脉了吗?”
  “找到了,但没有发现那条通道。”
  “我忘了告诉你,通道是要用心去找的啊。”
  “我是用了心的啊。”
  “是要用全心的啊。”
  “难道,是我的心已经缺失了?”
  “或许你可以先找回心的。这个世界上,人们失掉了心,所以救不了自己。”封艮说,“以后的路上,你可以带上我下部的茎块,那是充饥的好东西。要找到心,首先要有体力。”说完,全身的颜色便哗地一声变灰了,整个躯体耷拉了下来。
  一二埋葬了封艮人体的那一部分,带上它植物部分的茎,决定朝南方游去。
四、南方也没有出路
  南方的海洋同样是红色的,那是一种透亮有劲的红色,燃烧着无穷的情欲,温度也比东方和北方的海水高出许多,可以说是接近沸腾了,这使一二体内热流奔涌,却无处宣泄。南方的海洋中盛开着千万种鲜艳诱人的有毒植物,大红大紫,形成了极其茂密的海底森林,或张牙舞爪,或富贵华丽。虚张声势、咄咄逼人的植物已经驱逐了人类,俨然成为大海的主人。一二小心翼翼避开这些毛茸茸的新生势力。他在这片海域没有遇到一个人,海底淤泥中连人类的骨殖也没有。灭绝来得是如此的干净彻底。为何南方之海会是这样的呢?这跟南方曾是人类极尽享乐的丰饶之海的传说完全不同。海底森林倒是一望无尽,但它越是茂密,死亡的气息便越是浓重。
  一二茫然地游着,心中一片恐惧。他饥饿了,却不敢吃海底植物,只是食封艮的茎。这东西略带甜味,果然是提升体力的好东西。一二想,那老家伙活了一千年,多么不容易呀,竟这么死了——死在他依存一生的红色海洋之中。一二不禁想,封艮的死,跟自己的忽然到来有什么关系?他一二可以称作新人类的代表吗?又去想,自己死时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到了那时,他还没有找到连接蓝色海洋的通道,死得比封艮还委屈和尴尬。封艮的年轻时代,毕竟为这红色海洋而激奋过,而他呢?这么想着,一二便觉得很凄凉。
  他就这样孤独地游了很久,忽然撞着一样东西。他被撞昏了过去。醒来后,看见面前无边无际是一片结晶体。海水在这里凝固了。
  真是不可理喻啊,完全跟冰一样。他再不能往前游了。他仔细看这庞大的晶体,见它坚固异常,是矿山一样的块状连续体,形成一个完整的半透明世界,真正是一道厚不见底的大墙。但它不是冰。这沸腾的世界上早已不会有冰。这时,一二忽然浑身颤动起来,因为他发现在这结晶体的某些局部的深处,透过那红色的表层,内里竞有隐约的淡蓝色光焰闪烁!这使无边无际涌在身边的红色海水,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再跳跃和霸道了。
  远古的记忆又喧嚣不休。一二试图用心疯狂地捕捉那结晶水层深处不可触及的灵光。
  然而,一股淡淡的不安却在心底泛起。
  这蓝色怎么不流动呢?它怎么是被幽闭在萁中的呢?它又怎么是分割零散而连不成片的呢?
  因此,这还是那片被渴望着的水域吗?
  一二强烈地觉得,他朝思暮想的蓝色海洋,也许的确存在过,但可能早已死去了。这是一种类似于轮奸之后的灭亡。他被自己的猜想吓坏了。浑身冰凉地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试图越过那晶体,到另一边去仔细看看。但是,他很快发觉这晶体是无法逾越的。它漠然不动,没有生气,却又如同它便是世界的真实本体。一二从海底沙层上拾了几块砾石,使劲凿那晶体,想把淡蓝色的光焰释放出来,却发现根本办不到。
  他哭泣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他甚至在脱水和“补天”时,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绝望。最后,他不舍地看了一眼深囚在晶体中的蓝色,黯然掉头而去。
五、西方的启示
  这次他去了西方。西方的海洋也同样是红色的,是一种富含挑逗意味的活泼桃红色,也显得要有生机一些。但一二因为屡遭失败,心里已不再翻起激情的波澜。他游水的动作,已经机械。他精疲力竭。他甚至开始怀念族群中那糜烂的生活。在那里,对未来没有想法,毕竟不用活得如此之累。只是,他已被驱逐出部族,是无法回去的。他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努力,或许是为着可怜的面子。
  在西方,他遇上了人类的几个族群。他们的生活,比其他海域的人们要略好一些。一二重新鼓起勇气,向他们打听蓝色海洋的事情。不出所料,他们都回答说不知道。他们反倒向一二问起了他那一族的情形。他只好打起精神一一告诉他们。这时他已吃光了封艮的身体。他来到了西方海洋的边缘。在这里他又遇上了一个部族。这是一些奇怪的人类,男人身上不断分泌着淡绿色的黏液泡沫,而他们瘦骨嶙峋的女人便凑上去着迷地舔食。在把男人的裸体舔得干干净净后,他们便开始一遍一遍地群交,并在极短的时间里分娩出大批的孩子,而这些孩子中二十个人才能存活一个。他们居住在三千米深的海底。他们的整个生活似乎便是以交配和繁殖为中心的。对于他们,一二似曾相似,却又十分陌生。
  他又把那个问题提了出来:
  “你们中有谁知道,在我们的海洋之外,还有另一个海洋的存在吗?如果它存在,它在哪里?”
  他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次询问了。如果再没有答案,他将自杀。看着这群人颓废堕落而又自鸣得意的样子,一二对获得答案一点也没有信心。
  不料想,那些人闻语大惊,纷纷停下交配,抢着告诉他:的确有第二个海洋存在。他们的祖先便是从那个海洋里来的。但作为后裔,他们却忘记了归去的路途,因而滞留此地。每个应潮期,他们都要派人去寻找那个海洋,以恢复与旧世界的联系。
  “这正如这位兄弟你所做的一样。”他们嚷个不停,十分兴奋,在波涛间跳起了环舞。
  他们称他为兄弟!一二激动得几乎晕了过去,他的皮肤上渗出了许多咸咸的液体。所有的委曲和痛苦,都在一瞬间通过盐导管散入了海水。
  “是那个居住着很多很多人的海洋吗?”他忙不迭地问。“正是。我们的兄弟姐妹,还在那里。”
  “是那个有着很多食物、永远也不会关闭的海洋吗?”
  “正是。那里有着永恒的和平,公正和繁荣是那里的主题。”
  “你们寻找它,不怕别人嘲笑吗?”
  “嘲笑?哦,刚开始有人嘲笑,但一旦他们了解到这其中的伟大意义,便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没有入给你们脱水吗?没有人让你们去补天吗?”
  “你说的事情好奇怪哟。”
  “太不可思议了。”
  “寻找那神奇的海洋,是我们这一族存在的理由,是我们惟一的使命哩。我们每个人都持同样的想法。”这第一眼倒看不出来。这时,一二忐忑地提出了那个在心里徘徊了很久的问题:
  “你们……找到了吗?”
  “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
  一二很失望,却也松了口气。
  那些人对他说:“蓝色的海洋是很难找到的,传说有一条时间的隧道通向那里。你听说过多维空间吗?”一二摇摇头,又问:“那么,你们还在找吗?”
  “正是。这不,就在你来之前,我们还派出了一名新的使者。我们希望这次能够一举成功。”
  “你们派出的人在哪里?”
  “刚走不久,就在前面。你马上追去还赶得上他,这样便有伴了。本来,寻找一样珍贵的东西,有伴才是最好的。”
  “他叫什么名字?”
  “贱人。”
  西方人指了一个方向,神情里满是喜悦。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寻找第二海洋的外乡水栖人。他们还以为海洋中没有这样的人了呢。
  然而,他们指示的方向,在一二的感觉中,既不是东西南北,更不分上下左右。他忽然觉得有哪儿不对头,一阵眩晕。他回头一看,那群怪异的人已经不见了,四面八方仅是空无一物的红色海水,静得让人心里发虚。
  他想到了怪人们所说的时间隧道和多维空间。他刹那间悟到了那个神奇方向的意味,心下哦了一声,仿佛困扰此生的所有魔障尽皆解除。
  一二便加速纵身游去。
六、拯救与湮灭
  他游着,奇怪的是,体力倍增,再不觉饿。
  一路上,他还在想着那群似曾相识却又分外陌生的生物,又想,贱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二使劲游着,这时候水似乎也不存在了。或者说,他来到了似水非水的世界中。此时的海洋,既非红色,也非蓝色,而是一片澄明透彻,如若晴空万里,没有质量,没有内容。一二便在这奇妙世界中毫无阻力地游着,猛然间觉得,人类所居住的世界,其实是多么的滞重困顿呀。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前方有一道光影。他加快游动,便发现那的确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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