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红色海洋

_5 韩松 (当代)
  具体的做法便是,把残存的黾人女性悉数关进深深的海底洞穴,并用海藤捆绑成栅栏,整个地圈围起来。她们大有用处,不再是杀死和吃掉,而是用来繁殖。
  作为注定要与海洋恶劣环境作斗争的人工改造生物,作为重金属与同位素污染的结果,水栖人的人口从祖先时代开始便具有了极高的增长率。女人一胎最多可以生育七八个孩子,而她们的世代,也是极为短暂的。她们寿数不长,却可以在各个潮间段连续地生育。
  在海洋目前的形势下,作为个体较人的游泳生物,人类却似乎遵循了小型生物的生态对策。我们的族群密度很不稳定,具有高出生力,却寿命短,常常缺乏保护后代的机制,子孙死亡率很高。我们或许具有较大的扩散能力,适应多变的栖息环境,但我们已经不再能以质取胜,而最终只好转向量的选择。
  既然,大多数孩子要在成长过程中夭折,而很难进入性成熟的阶段,那么就干脆让新生的婴儿作为成人的食物吧,而成年的雌体则让她们好好活着,施行反复的繁殖。如此一来,在常规的、基本的海洋生物之外,便总是有人肉的供应了。哪怕不能保证每一顿都能吃上,通过间歇性的吃人,也能缓解那每过一段时间便要蒸腾上心间的自杀性焦渴,同时为体内某种特殊酶的合成提供必需的催化元素。
  当想到这是通过女人娇嫩的胴体出产的人肉时,心中的烦躁便顿然平息了。海洋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男人的心理创伤需要女人的身体来治疗。
  吃掉孩子的另一个好处是,族群的数量将因此而减少,从而适应了食物的稀缺,以利于应对海荒。
  计算的结果是:一共还剩六百多名黾人女人,而危虫带来的女人,则有七百余名。加在一起,共有一千三百人。按照她们的平均生育速率,每个平潮期,包括死婴和畸胎在内,可以产生四五千个孩子。满足基本的需要已经绰绰有余了。
  多么奇妙呀,在生态链中处于低端的女人竟然拥有反复性交和生育的本领!这正是海洋赐予我们的厚礼,但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这样的实用价值呢?至此我才恍然领悟到世界创造女人的本意,心中不禁交杂着泛涌起对她们的尊敬和蔑视。这样,食物便可以不断被制造出来,从此再也不用人人自危,担心着与同样是男人的伙伴相残而死后,也便自然消灭了一份食物的来源和竞争的基因。
  而作为次级生产者的女人们,则可以用男人们不爱吃的海生植物和浮游动物来饲养,以确保她们健康存活,为位居食物链顶端的男人提供高质情的产品。
  我兴奋不已,把这个长久之计告诉了所有的部族成员。众人一片欢呼,赞颂我的英明,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危虫的主意。
  我又对危虫说:“我想请你率领男人们开始新的征战,帮助我捕获更多的能够连续生育婴儿的健康母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海洋中最善战、最智慧的勇士。水栖人的末来要靠你了。”
  自从对妨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后,潜意识中,我便时刻想着把危虫支走。
  “水栖人应该互相帮助。”危虫说这话时,依旧像当初救我那样面无表情。他永远也不会受宠若惊。
  我呆呆地注视着危虫丑陋的容貌,害怕他窥视出我的微妙心情。
  这时,传来蚺遗若有若无的声音:
  “文明产生了。”
  “一种不同以往的循环开始了,但这就是赤瘿让我看到的那个结果吗?”
  “不,这还是初级的,还太简单了。”
  我正要向蚺遗问个明白,忽然,妨姹游了过来。
  我和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碰到了一些。她久久凝视着我的头发和面具。
  所有的女人都成为了“食物制造机”,只有妨姹除外。因为她是危虫的“配偶”和妹妹。
  妨姹飞快地在我的心目中占据了不可替代的特殊位置。在习惯群交的水栖人中间,妨姹是惟一的,因而是珍贵的。
  而最让我焦躁和好奇的,还是她喻示的新生活模式。我隐约地直觉到,这与即将展开的文明是相匹配的。
十一、新的周期
  文明就这样开始了,族群逐渐恢复了活力,海洋也呈现出新的希望。
  而文明要延续下去,便迫切需要增加它的人口——它自身的生产力。
  危虫的加盟,使这样的可能有了现实的基础。危虫原先的族群蹑空族,与黾人一样,是善于征战的,后来却衰败了,散失在海洋各处,逐渐走向了灭绝。危虫带领的一个旁支却幸存下来,并保留了这一族的高超搏杀技艺。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专为文明而作好的预备。
  我相信危虫的使命便是前来协助我挽救水栖人的。他加盟之后,大家果然有了新的集体活动。这便是习练水矛术和战阵术。危虫在这方面的擅长,令所有人慑服,衰败的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
  危虫又教授了石捕机的制作方法,以在海底腐泥潭中和巨藻林间捉拿大型海兽。
  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危虫带来了有关海洋世界的最新信息。
  根据危虫掌握的情报,在海洋中,全体人类共有五万多人。联盟分裂成二十几个集群,正在互相掠食。各个群体不断地削弱,人口正在一天天稀少下去。
  “我们要抓紧时间。”危虫深怀危机感地对我说,“如果不能补充更多的水栖人,支撑文明的基础就会一天天削弱下去,能量收支将失去平衡。文明终将因为后继乏人而无法释放出新的生产力,从而呈现出昙花一现的可悲结局。”
  我认为危虫所言极是。我便命令他着手训练残存黾人中的年轻男性俘虏,恢复他们嗜杀的天性和勇力。
  对于这些黾人,危虫既让他们吃海兽肉,也偶尔赏赐少许人肉。为了得到这一点点人肉,黾人们无不俯首听命。这正是水栖人的难移本性啊。
  不久后,掠食族、蹑空族和黾人组成了新的战斗聚落,成群结队的勇士们高唱着雄浑的祈歌离开深渊,开始了新一轮征伐。
  勇猛而凶悍的危虫是这支部队的元帅。队伍的主力除了蹑空族的战士外,便是恢复了残忍本性的黾人。
  危虫对联盟的内情十分了解,他选定的首个攻击目标是蠃人和瘘人。
  这两个部族正在为争夺一处食物源而厮杀不休,当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疲惫不堪时,危虫率领奇兵出现了。
  一场恶仗下来,危虫大获全胜,俘获了对方三千人。这本在他意料之中。
  天平又倾斜到我们这边来了。
  海洋的轮回,又重新开始了,却是全新意义的周期。这次对待俘虏,就要周详得多了。我下令,只准吃掉老人、孩子和病残者,健康的女人则保留下来做“食物制造机”,年轻的男人统统补充进战斗队伍。
  随后,危虫又带领蹑空人、黾人、蠃人和瘘人的联合部队攻击别的部落。逐渐地,族群中有了更多的男人和女人,文明呈现了良性运转的秩序。
  这时候,我感到才箅是真正摆脱了尸虺的阴影,我大概有资格索取“海洋王”的身份了。
十二、收获季节
  收获孩子的季节来到了!
  这是最让人憧憬和感动的季节。痈疽负责到海底洞穴中取走孩子的工作,他带领八百名成年男子,像捕鱼和采集一样,把那些天真可爱、嗷嗷待哺的小家伙装入海衣草网罟。收获期常常要持续一个平潮期,他们忙得连片刻歇息的工夫都没有。
  这时候,心情愉快的痈疽便要深潜到明媚的海底。他喜不自禁地看到这里广布着女人们栖居的洞穴,周围密集着一丛丛从地幔中喷涌出的热泉,形成了撩人心旌的深海绿洲。
  除了由发光生物提供能量而成长起来的银玉草和白骨榄等深海植株,这热气腾腾的绿洲还滋养着丰富的硫化细菌,它们直接利用着大量的溶解有机物。细菌们又被无所不在的微摄食者如七眼虫和多毛虫所吞食。后者育活着众多的钙壤蟹、管水母、铠甲虾和赤灯鱼。它们最后统统成为母亲们的美食。
  而在痈疽看来,硫化细菌也好,赤灯鱼也好,母亲们也好,不过都是水体中无分别的“颗粒”,它们构成了微妙的产量关系。
  在热泉活动的间歇期,在生物群落向新的熔浆喷口转移而造成食物短缺时,痈疽也会带领男人们从别的海区采集来海莲和紫槿,捕捞来帘蛤和昆虫,供给女人们食用。
  这是一幅多么有条不紊、生机盎然的人类生活图景呀。海洋又重现了其丰饶而慷慨的一面。这令凶残粗暴的痈疽也在心驰神往中变得温柔细致起来。
  在痈疽取走孩子的时候,女人们一开始也显示出些许母亲的天性,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愫,但是很快她们便麻木不仁,习以为常了。
  女人们在看到痈疽递来的食物囊袋时,眼中便会闪射出惊喜的火花,而忘记了对孩子的照拂和看顾。痈疽便趁她们埋头进食时,偷偷把孩子取走了。
  世道已然不同,海洋发生了剧变,年轻一代女人是否还具有真挚的母爱,已很难说,而取走孩子的,是同群中相伴生的男人。女人们并不会亲眼看到,自己的孩于是如何地进入了男性庇护者的腹中。就箅看到了,她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她们比任何时候的任何人都要自私。这其实就是女人的禀性,也是红色海洋的本质。
  一俟收获结束,痈疽便又立即开始下一项重要工作。他率领手下的男人们与“食物制造机”进行交配,以制造下一代食物。而这正是女人在吃饱肚子后渴望着的报偿。她们有着依附和讨好于男人的天然习性,也有着一辈子也使用不尽的性欲。经常地,危虫手下那些打仗归来的战士也会加入这狂欢的活动,并把这当作对胜利者的当然奖励。盛大的节日气氛使冷清的海底世界又一次喧嚣热闹起来,却又与尸虺时代的疯狂血腥不同,所谓的理性或目的性,便是贯穿于此中的主线吧。
  每当交合完毕,确定业已在女人的身体中播下了食物种子,痈疽便满怀完成任务的喜悦,引领着收获到手的新一批“食物”,向远方的海域游去,那是女人们不会去也不会想到的地方。那里的海沟中积满了人类的细小骨殖,是令人心醉的盛宴悄悄举行的固定场所。当搬运开始的时候,小一些的孩子会被装入网罟,大一些的则在后面笨手笨脚地跟游,几千人乃至上万人的队伍形成了极其壮观的场面,如同当年的水栖人大迁徙。
  收获季节,交配季节,进食季节……这美妙的生态循环周而复始,令我深深地陶醉,感到人生比想像中更加具有变化的复杂机巧。我不禁想到,如果妈妈还活着,我一定要让她去做一台“食物制造机”。她必定会因此感到幸福而满足,她就不用带领我们冒险面对大海鼠或有毒植物了,自然她也就再不用为孩子们的成长而忧心忡忡。那已不是她操心的事情。
  就这样,人类吃掉自己的后代,这中间,连我也会不明不白吞食进自己的亲生骨肉。
  只是到了某一天,我才忽然觉得仍有什么地方不妥。这时,危虫再一次及时来到我的身边,提出另一个重要的建议。
  危虫忧心忡忡地说:“世上的人类仅有五万了。即便我们把所有的女人都饲养起来,大约也仅有两万多人。女人们寿数不长,终是要老死的。她们统统死去后,就无法继续这生态的循环了。那时候,我们吃什么呢?”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孩子都吃掉了,就只剩下老人了。等我们死去后,谁来播撒食物种子呢?”
  一经危虫提醒,我才意识到,最近以来或许是太过得意洋洋,自己也就在不知不觉间放弃了对未来的考量。这是否是老之将至的征兆呢?
  “但是,人类文明还要长久地存在下去啊,这难道不是你当初从赤瘿那里获得的记忆吗?”危虫忧虑地说。
  是啊。蚺遗也是这么说的。我的脑海中,呈现了赤瘿传输给我的那幅更加宏伟壮观的文明略图。
  危虫敏锐地一眼看出文明的缺陷。他指出,为了保证族群中的世代重叠,以及人口的稳定振荡,就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吃掉。应该增加幼体的比例,使族群朝增长型和稳定型的方向发展,避免死亡率大于出生率的下降趋势。因此,有的孩子,是要让他们长大的。如果是健康的女孩,则将代替她们的妈妈,继续完成制造食物的使命;如果是强壮男孩,则要加以精心养育,补充进战士的队伍,同时成为配种的工具。而他们屮个别的特别杰出者,还将是族群未来的首领候选人。
  我赞同危虫的意见。我们便开始了推进文明的新尝试。我们所遵循的,本是一种自然而和谐的秩序,具有黄金分割般的美丽,也犹如赤瘿在海底建立的完美化学反应方程式。
十三、配偶
  文明的进步或许必然伴随族群内性行为方式的改变,这同样是一件十分神秘而不能由人类来把握的事情。
  在早年间妈妈的那个族群中,一雌多雄是固定的模式,这使得成员们通常不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当生存方式演进到掠食族的形态时,旧的制度就被抛弃了,一雄多雌或对等的一雌多雄便成为了常规。
  然而,如今,新的变化显露出来临的兆头。我分明感到自己渐渐在失去与女人群交的兴趣。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投向了一个固定的对象。
  聪明的危虫留意到我神情间的变化,不禁心有所动。这家伙,看来是不想再摄食自己的亲生骨肉啦——危虫一定凄凉而欣慰地这么想,进化也终于莅临了戴面具者的身七。
  危虫便以一种从长计议的口吻对我说。“妨姹其实不应该长久与我在一起。她本是我的妹妹。我们也有过孩子,但每次一出生,便死掉了。对于文明来说,这正是灾厄之象。我想把她送给你做配偶,请你接受吧!”
  我闻言喜上心头,不假思索便回答危虫:“太好啦。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便像被电鳐击中了。你提出这样的建议,十分符合我的心意。我还没有尝试过配偶是什么滋味呢。”
  危虫不安地注视着我脸上黑气腾腾的面具,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你我是患难之交,为了文明的前途,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海洋中早有传说,说是在远古的文明社会,做首领的男人是要有固定配偶的,这样才能够稳定地保证下一代王者的质量,从而保障文明的顺利延续。后裔必须是纯种而健康的。你不应该跟那些奇奇怪怪的海马状女人混在一起。而我,从今以后,便可以专心去杀伐了。”
  我满意地大笑起来,却没有察觉到危虫强抑下的痛苦。我不知道,这一切全是我的面具所制造的效果。
  也许,在危虫看来,这面具上真的附有控制一切的心魔,再强悍凶猛的水栖人也要对它俯首贴耳?
  那么,如果有一天没有了面具,我是否还能维持住族群内的等级秩序呢?
  危虫率领战士们离开后,我便来到妨姹身边。我放肆地端详着我曾远远地打量了不知多少回的美妙身体,狂乱而失态。她肥白而优雅,浑身散发出让人亢奋的水腥味,体表的蓝色斑纹纷乱欲飞,耀眼得要把男人浑身的骨架剔落。我想到了妈妈、水草和百合,还有无数的被我杀死在各个年龄阶段的女人。她们充盈着饱满液汁和丰厚脂肪的肉身在一起掺合,一堆堆地再难分出彼此。这时,我额上的头发飘飞开来,把我的身体紧紧缠住。这东西正像一条嫉妒的海蛇。
  我恐惧不已,用尽全身力气才从中挣出。我烦躁地一把摘掉面具。头发这才不舍地放掉了我,却又魔爪般转身裹胁住了妨姹。女人在亿万根黑发疯狂的掌握中透不过气来,面色刹那间变为青紫,我吓坏了。但她却因此性意高涨,连声呼叫着要我快些。我想,她莫不真是对与危虫久在一起有了倦怠?她一定早就暗中属意着自己真正的憧憬,那潮水般不断上涨的青丝和妖魔般美丽的面具呀。
  我们在死亡女人的黑发覆盖下行事,一切的行为都不由自主。与任何一个女人交合都不会产生这样的快乐感觉。
  但就在这时,我感到身边有一丝动静。那是痈疽在不远处游行。这热衷于收捕小孩的丑陋家伙,正用一道阴鸷的目光,兴趣盎然地注视着漂浮在水波中的海兽骨面具。
十四、统一
  当雌体的饲养规模进一步扩大时,当族群的密度平滑地趋向于平衡点时,危虫便悄悄离开了。他怀着寥然的心意去到遥远的海域,继续导演他擅长的战争,并把捷报不断地传回。大队的俘虏被押解而归,我治下的人口不断膨胀。
  当文明社会的人口达到两万五千时,水栖人的小部族已被危虫消灭殆尽。
  掠食族的复出,引起了海洋的震动。分崩离析的联盟又重新统一起来,信誓旦旦要击败我和危虫。
  然而,这次他们失算了。他们不曾想到我率领的族群已飞跃入了文明的时代,我所掌握的资源和能量,早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而他们正因为内部互食而又缺乏能量补充,导致了食物网的破坏,陷入了衰败的绝境。
  生态群落中的优势种一旦建立,它便要朝着抽彩式竞争的最终胜利迈进了。
  最后的歼灭战开始了。危虫采取了离间计,使角人的族群倒戈。随后,他又与角人联合攻击牢人。危虫采取前后围截的战术,使牢人首尾不能相顾。战斗进行了一昼夜,海洋中残存的最大族群就被打败了。
  接下来是围歼复人。这是海洋中最不妥协的抵抗力量。战斗在三条海沟中同时展开。双方的战士死伤累累,直杀得海岭失色,波涛无语。最后,复人的残部悉数被危虫诱人茂密的藻林,被网罗般的绳状茎缠裹住而不能动弹。复人被打败了。到了这时,剩余的五个族群放弃了抵抗,一齐向危虫投降。联盟崩溃于一旦。
  随后,危虫便回过头来对付最先倒戈的角人。他们的头领自恃有功,要求与我和危虫平起平坐。
  “我也是食人肉族群的上级成员!”这什么也不懂得的家伙竟这样要求。
  危虫假装答应,并与那头领共食人肉,却在食物中注入了鸳鸯鱼的毒液。那愚蠢而可怜的头领就这样被毒死了。余下的人都服帖了。到这时,危虫才返回了深渊。
  见到久未谋面的故人,我很是高兴,问危虫:“海洋中还有人类吗?”
  “没有了。”得胜的危虫竟然语调凄凉。我觉得应该还有人的。我想到了巨人。危虫说,曾在哈瓦海盆发现过巨人的足迹,但谁也没有亲眼见到巨人。我便派喙怪去侦察,却一无所获。大概,在接连不断的生态变迁中,连巨人也自行灭种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让痈疽点起了文明的人口总数。点了三天三夜才点完。加上女人们制造的“食物”,总共有五万四千八百七十一人。
  “一个不剩哪,这便是大千世界上全部的人类了。海洋中最高等的动物,现在只听你一人的调遣哩。”痈疽凑上来谄媚地对我说。不知何时,他学会了这种让人不安的女人腔调。这家伙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固定配偶。
  “海洋统一了。你是海洋王了。”远远地传来危虫的声音,他却没有游过来当面祝贺。我听出危虫心底的落寞。失去了配偶的勇士,也再没有了敌手。但危虫却拒绝与别的女人交配。难道他仅在心底默默自啖着饥渴?这真是一头怪异的水兽。
  我心情骤然低落,便离开大家,去到水笔仔那里,看到水笔仔边上游动着一只灿烂的“轮盘”。它以光滑而漂亮的身躯,温柔地抚爱着苗条的水笔仔,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情欲。“轮盘”难道也是具有意志的海洋生物吗?
  我吃惊地久久看着,不敢近前。
  我嫉妒地觉得,水草妹妹正在勾引新的情人。这是对我与妨姹在一起的报复。
十五、继承者
  一天,妨姹对我说:“怀有孩子了。”
  “是谁的?危虫的,还是我的?”
  “怎么会是危虫的呢,我已是你的人了。我以前与他生育过孩子,但不是死了,便是畸胎。”
  “不管是谁的,我都不会介意。没有危虫,便没有我的今日。”
  我这样说着,心底却浮起一层酸酸的感觉。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心境。
  怎么会说出“不管是谁的”这样的话呢?妨姹早已不与危虫在一起了。
  我有些害怕地轻轻拥住自己的女人,倾听她微弱的心声,觉得像是一块鲸骨在有气无力地敲击海幕。我担心这声音会忽然中断。
  “我们的孩子,会成为海洋王的吧?”女人忽然仰头,用一种希冀而哭丧的腔调说。
  “他必定会的。我要把此作为文明的惯例。海洋王,一代一代继承下去,直到千秋万世。”
  “但是,你还会保护我么?”此时的她仿佛感到极不安全。
  “当然!”
  “也会保护我们的孩子么?”
  “你胡说些什么呀|”
  “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
  “我跟那些女人都不一样。她们不明白,我却明白,这是一个专吃孩子的族群。”
  “难道,这不正是文明么?”
  “文明开始了,危虫却无事可做了。”
  “怎么又想到他了了呢?”我满脸不悦。
  “不说他了。”妨姹畏惧地看看我,“但我还是怕你有一天会吃掉我,也吃掉我们的孩子呢。”
  听罢此言,我第一次在妨姹面前意兴低落,一时说不出话来,赶紧转身离开。
  不久,到了分娩的日子。
  我紧张地守候在妨姹身边,老是觉得会有人来侵袭。我的
  忐忑不安,被痈疽看在了眼里。
  “是值得高兴的事呢。”痈疽不阴不阳地说。“为什么?”
  “因为以前的水栖男人都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但现在,不一样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心绪不宁呢?”
  “因为在你内心的深处,你仍然拿不准这究竟是谁的孩子。你防备着会有人来抢夺他。海洋统一后,你和危虫,是难以共处的。”
  痈疽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大摇大摆地游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到,这家伙将来才是最危险的。
  不样的气氛在身边聚集。我警惕地环顾四周。海水又升温了。海洋从来没有这样的燥热。我想找蚺遗,但他已不见了踪影。我没有看到危虫。危虫在哪里呢?危虫应该在附近才对。我想跟危虫说说心里话。我派人找危虫,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忽然,妨姹“越越”地尖叫起来,从她下身流出的鲜血欢快地渗入了海水。海洋贪婪地把这营养物质一口吸吞了。
  孩子出来了。没有死胎相伴,仅仅是一个鲜活的男婴。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把这稚嫩的婴儿一口吃掉。但我忍住了。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另一种新生活的端倪。这个婴儿将存活下去,不用担心被人吃掉。他注定是要为噬吃別人而健康、强大地存在着的。
  孩子的妈妈疼爱地抚弄着婴儿,像任何一个水族母亲一样,先去看他的手足。
  孩子有蹼和鳍。她松开手,小家伙便在水中起劲地扑腾开来。看起来将会是一个捕猎的好手啊。
  我模糊地记起自己出生时的情形,记起我曾有过的那个“父亲”,心中流露出一股爱怜、温存和悲戚的情意。
  这时,出现了奇怪的事情,许多发光细菌和浮游生物都自动地朝着这婴儿聚拢过来。
  我看到婴儿的左手掌中竟长有两只眼睛,灵活得不可思议,充满无畏的气慨,眨巴眨巴朝我乱看。
  我吓了一跳,不敢对视,忙掉转头去看海幕。这时我忽然想起在“背女顶”之战中,从那个自杀男孩怀中失踪的婴儿。
  是的,我的孩子,连神态都颇似那个婴儿。
  终于,蚺遗久已不闻的声昏传了过来。
  “我们有海洋王二代了。”
  “但我却比以前更不安了。”
  “我明白了……现在,你该去思考神的问题了。”
  “神?”我模糊地记得,蚺遗以前提起过此事。
  “你有多久没去找赤瘿了呢?还是去见见他吧。这回,你一定要请求他告诉你有关神的事情。”蚺遗着急地说着,好像这是一件头等大事。他的鳃几乎不能用了,这使他的呼吸难以为继。他已来到了死亡的前夕。
  我忆起了那位曾给予我文明信念的先知,便去到赤瘿寄居的深渊,却发现那里什么生物都没有了。在最高的海岭周围,地壳大片下陷,山嵴迅速消失,大洋板块彼此碰撞,破裂着纷纷解体。岩层绽开了可怕的隙口,地幔中涌升出滚滚热液,海水被烧得一片白炽,巨大的熔火溢流在斜坡上,哗啦啦冲毁着岩席和岩枕。条状的磁极在蚀变中变异,使我头晕脑胀。通过深深的海底裂谷,成千上万吨海水正疯狂地旋转着被吸进。地狱被剥掉了皮肤,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这正是海洋关闭之门,此刻被我偶然发现了。恐惧之余,竟又焕发出一阵惊喜。这生我养我让人诅咒的红色海洋终于要死了!
  不能行动的赤瘿,连同与它伴生的苍术和蠃鱼,大概都被
  这突生的大地裂缝吸人地心去了吧。这地下隧道的另—头,是否连通着那想也不敢去想的陆地呢?不知那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的世间。
  我六神无主地倾听着海洋的痛苦喘息,明白了,这正是连赤瘿也不能逃脱的世界末日。
  “神”又在哪里呢?该不是赤瘿通过化学反应制造出来的吧?赤瘿知道自己逃不过末日之灾,才造出了“神”来。
十六、昔日之梦
  不顾外在的危险,文明却在自己的小环境中顺利发展。婴儿饲育的规模越来越大。不久,我们发现了儿处光照明亮、海细菌和浮游生物密集的海区,又在那里开发了碳茎草、长叶藻、缢蛏和贻贝的养殖场,并放养草食性鱼类。受文明的启发,我们依靠人工的力量建立了自足的能量锥,基本的食物链有了充分的保障,我们才第一次敢于说,有信心度过海荒了。
  然而,就在目击海洋关闭之门后不久,海底城的梦幻忽然出现了。这梦跟以前的完全一样,因此让人不由得对它的内容
  深信不疑。
  在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树一样毫不虚假。附于其上的无数球形房屋,令人心顫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女王一般的宏伟海洋和水栖男孩的稚弱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大吃一惊的是,我在海底城的边缘处看见了妈妈。自从有了妨姹,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妈妈了。妈妈赤裸着苍翠的身子,流露出温淑而又挑逗的眼神,在无数的闪光圆球间浮游,并用诱惑男人发情的低频声音呼唤她的儿子。我醒来后便体察到自己厌倦心与向往心的交织。
  海底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重现?
  垂死的蚺遗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
  我忽然对时下的生活产生了疑虑。海底城,或许才是我们未来的归宿。尸虺的话,是不可以当真的。
  我便叫来痈疽,要他帮忙做一个安排。
  ——那是我正式成为海洋王的仪式。
十七、海洋王
  这一刻来到了。所有能够行动的人们,身体都披挂上了蚌壳和海等,这盛装的阵列,在无根无据的海洋中密密地排成了堪称基本有序的队形。
  人类的全体成员,在饱餐了同类的肉体之后,兴高采烈地聚集在有限而无边的水层中,头尾紧紧相连,依靠最后的残存直觉,丑陋或美丽,壮严地面朝着远古时代曾被称作“东方”的莫名方向,浑然一体地微微起伏,自慰似地组合成海洋中一种局部的壮观,仿怫是用尽手段才装配出来的非真实幻影巨兽,吓唬自己也吓唬别人。深渊里的其他生物,除了一群同样兴致勃勃的电鳐,都知趣地远避三舍。
  背鳍如数不清的旌旆在摇曳,本身亦像是波涛躁动;无数重叠的混浊眼球反射着性乱后的寂寞红光,而万千心跳迅速归于一致,节律逐渐重合在一起,使水波也亢奋地共振,那啮噬一切的错综复杂的臣大轰鸣,是海洋中的第一次。连海幕也诧然远遁,暂且收了它的网罗。大家都兴奋不已,像是在挑战自然以及消解自身愚顽的战争中,取得了永恒的胜利。忘却的力量却在低声咆哮。只有我知道,我们不过是从妈妈不洁的身体中排泄出的垃圾。但要把真相说出来,谁又会相信呢
  因此,只能是戴着海兽骨面具,并束着死女人黑发,貌似威风八面的我,携着妨姹和她怀中的婴儿,装模作样地在每一个队列前遂行检阅。
  我没有看到蚺遗。
  我悲伤地认定,蚺遗已经躲在一个人所不知的角落,独自悄然死去了。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作为昔日智者的下场的。
  我也没有看到危虫。
  一夜之间,危虫已然不再是以前的危虫了。不,或许不再是我以前自认为能够理喻的危虫吧。他本是海洋中的特立独行者。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忽然我便感到有些滑稽,心想,人类竟然是由我统领的。然而,为什么应该由我统领呢。我太累了。我是一个连自己的性别也无法选择的多余家伙。
  这时,我感觉到海洋中还应该存在另一种“超级构思”。
  “神”啊,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神”啊,你也要吃人吗,还是,你以其他“神”为食?
第六章 海底城
一、灵舞
  红色海洋中的变化再次到来,已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此时,我已经垂垂老去,形同当年临死的蚺遗。我早已淡忘了海底城,也不再思虑海洋关闭在即,至于蚺遗提起的“神”的问题,更是抛在了脑后。
  直到有一天,“轮盘”现身在水层之中。
  红色海洋中忽然涌出亿万个银色泡沫,好像是繁盛时代的花蕾一齐怒放。从充满放射性的溃烂深海里面,一只只闪闪发光的“轮盘”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出,受着程序的指引一般,直接扑向了目瞪口呆的水栖人。
  它们的目的似乎十分明确,只是欢天喜地围绕着我们的婴孩盘旋,在发出悦耳哨声的同时,兴致勃勃地跳成了连贯的环舞。
  这真是骷髅般华丽的舞蹈啊,“轮盘”在转上几千圈后又兀然停顿,形体冻结似地痴痴凝住,却从内向外整体微微顫抖,随即又受着灵魂支配般地猛烈起动,转速骤然加快至不可思议。这时,周围的红色海洋就有节律地散发出宝石蓝的稀罕光色。
  大洋中很快聚集了成干上万只“轮盘”,像在举行狂欢,每一只都使出浑身解数,兴波作浪,闪亮缤纷,恐怕是自有大海以来亘古未见的盛景,如若闭门远行的妖精重返人间,前来向水栖人的继承者诉说大海最后的秘密。
  我久久凝视,仿佛从这空前景象上看出了不寻常的征兆,不禁深深陶醉而难以自抑,便不顾自己年老体弱,更忘了“轮盘”本身所具备的危险性质,纵身游入灵舞的阵营。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我忘情地伸手捕捉“轮盘”,但它们总是不让我得逞,在我即将触及的刹那,灵巧地纵身跃开,却又逃不了多远,又对准我返回来,以我为中心,围成无数个连环同心圆圈,起伏跌宕,翩跹回转,尽其所能挑逗海洋中的戴面具尊者。
  我神情恍惚地对众人说:“瞧,这就是红色海洋!它与我们在一起,不曾抛弃我们!”在旁人听来,这正是一种吃了迷魂药般的口吻。
  昼去夜来,过了许多个时日,“轮盘”似乎嬉戏累了,又一只只遁去,成群结队消失在了红色波涛的深处。海洋又一次空寂下来。我若有所失,久久看着“轮盘”消失的方向,感到周身焚烧着无处发泄的焦渴。这时,我在朦胧中看到了一样东西。
  在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
  我眨眨眼,海底城却消失了。
  但是,一层强劲而久远的记忆却从心底浮了上来,却也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召唤。
  ——深渊虽好,却非久留之地,该是迁徙的肘候了。忽然觉得,人肉食物链、初级生产者以及海洋生物养殖场什么的,都没有了意义。我才记起,自己还有一件未竞的重要事情要做。
  “轮盘”必然是来自海底城,是妈妈派它们来接孩子们回去的。由生而死,由死而生,她要让命运开始新的循环和轮回。
  “不必畏惧海啸的肆虐,不必担心酷热的煎熬,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袭。”不可名状的妈妈曾这么对我说。
二、犹如螃蟹的宿命
  我把离开深渊的想法告诉大家,想取得众人的支持,却没有料到遭到了大家的反对。
  “这样的决定太突兀了。毕竟,我们已经能批量生产人肉和植物了,我们已经拥有源源不断的美食,我们已经没有了竞争对手,我们的生活已经非常安定,为何一定要迁徙到陌生的地方呢?”危虫俨然成为反对者的核心。
  “食物仅仅是一方面的问题。氢浓度、污染物和疾病也会致我们于死命。最可怕的是,我曾亲眼见到海洋就要关闭了,这使得我们的文明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心烦意乱地看着危虫。
  “哼,恐怕是吸像石导致的幻觉呢。”他忽然竟说起尸虺似的言语。
  听了这话,我警惕地往下拉拉面具,让它与我的面皮贴得更紧一些。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正在逼近。我便匆匆离开危虫,去到妨姹那里,就迁徙的事情征求她的意见。
  此刻,我脑子里充满着一种妄念,那就是,妨姹其实仍然是危虫的女人,我并不曾占有过她一刻。只要呆在深渊中,就难以摆脱这样的噩梦。这才足寻求离开的真正原因吗?没有想到,妨姹对我的决定,竟一口赞成:
  “应该去一个新地方。在这深渊中,虽然不再愁吃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开心不起来。”
  “那么,让我来使你开心吧。”
  这样把话说出来,心头的悬念才放下了一般。妨姹才是一切的关键。
  去海底城的理由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所谓的救赎不过是要使迁徙冠冕堂皇一些,其实不过就是要使配偶开心。妨姹却又叹了一口气,说:“不,不是为了使我开心,而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那生相奇异的孩子,名叫岣蠖,已经成长起来。妨姹说,她做了一个梦,岣蠖将在一个新环境中,得到前人所没有过的一切。
  “他左手上还有一对眼睛。他将比我们看清更多的东西。”吃惊地聆听妨姹这么说,我的脑子像在哗哗分解。“你是担心具有神奇力量的蜘蠖会被谁吃掉吗?不,不会的。他是我的儿子呀。”我惊恐地对自己的女人说。配偶却充满异样感地露出莫测的微笑,脸膛和脖子环绕着一圈紫色光晕,像看陌生人?一样凝视着我。我感到水压从四周袭来,忍受不了,赶紧战栗着抱住女人。她嗷嗷呻吟,声若水兽。我们情不自禁开始交合。
  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水笔仔。
  水草的身体正从植物的枝叶间飘行出来。水草黑光笼罩的赤裸尸体辉映着妨姹洁白透明的活力身躯,两个女人海蛇般紧紧地盘绕在一起,难分彼此,正在交换着海洋物质间的至阴之气。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身上也洋溢开了腐烂与死亡的光环,仿佛是水革前来附体。我与妨姹交合,不过是两个相同性别的生物在发泄情欲。
  在水笔仔的身旁,王海桑枝叶的一侧,一动不动地伏着一只青色的鲎蛛。这海洋中难得一见的动物垂着长满针刺的长长尾巴,头部正中那合二为一的褐色眼睛暗孕着阴谋,使我想到了蜘蠖手上的妖瞳。
  进化了四亿多年,鲎蛛已经产生了初级的智力,此刻正做出沉思状,好奇地默默打量我。鲎蛛的出现使我觉得不同寻常,心底涌出一股化不开的悲伤。
  水笔仔不可理喻地晃动起来。这时,鲎蛛忽然游走了。水笔仔的叶梢放射出一片梦莲般的黛蓝色光彩。我从中看到一只若隐若现的眼睛。那却不是水草或蜘蠖的眼睛,也不是人类或其他任何一种海洋生物的眼睛。我从未见过这个,刹那间魂飞魄散。
  我感到缠在额上的死女人妖发又开始随潮水而挣动欲飞。四周的海水惊悸地颤栗起来,我转头看去,见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招潮蟹正在海底爬动,好像地壳中喷涌出的乌云席卷而过。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螃蟹。这些十足目的褐色家伙挤在一起,络绎不绝,匆忙地赶路,要去到不知名的目的地。这是一次真正的海洋生物大迁徙!我从这低等生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投影。
  察觉到自身的尴尬,我无法与妨姹交合下去。我抽身逃掉了。
  自此后我再也没有与这女人发生性的关系,由此形成了人生的极大困惑。海洋啊,为什么耍如此惩罚我呢?第二天,我便不顾众人的阻止,强硬地下达了出发的命令。这时候,对于我来说,这次迁徙,究竟是为了妨姹和蚵蠖,抑或为了妈妈和水草,还是为着危虫或我自己,已是无关紧要了。
  迁徙仅仅是迁徙,被不明原因的压力逼迫着从一个地方不停地流转到另一个地方,为了逃避内心的怯弱和惭愧而从一种形态转变为另一种形态,这本是世界万物犹如螃蟹一般的宿命。
三、最后的迁徙
  走出深渊的迁徙开始了。这的确是一念之下的匆匆之行,是听从了海洋深处的神秘召唤。它将不会被载于任何史册——如果岣蠖或者蜘蠖以后的人类还会创造出某种史册来的话。这是自陆生人F海以来,最为宏伟的一次全人类大迁徙。而由陆地到海洋的那次,迁徙的场面想必更加壮观,但其具体的情况,却永不能知晓了。据说,在人类刚刚下海那会儿,水栖人还保持着洄游的习性,那长途跋涉之起因,似与摄食、繁殖和越季无关,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也实在弄不清楚。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是谜团,幸好,或者说遗憾的是,已经不会带来任何影响了。现在,我们拍击水流的节奏,仅是为渐渐复苏的自救本能所驱使。而由于海底板块的移动,以及磁力线的改变,我们再也无法按照松果体中的分子地图辨识方向了,只能被动地听从“轮盘”的指引。总之,我们踏上了神秘至极的回归之程,哪怕这是一个陷阱也在所不惜。我虽不可能把个中奥秘猜透,却尽量把族内之事安排妥帖。这是我在自己命定的确切范围内,所能够做到的事情。
  我把全人类划分成十支大队。大人在外围,小孩子和女人在中间。每一队按照主带食物、主携女人或主要负责警戒保卫的功能等等来区分职责。而喙怪照例是游在最前面,承担着打探“轮盘”去向、预报敌害侵袭和发现海底城所在的重任。危虫也率领着一队,负责沿途驱散天敌。他在受命时,用微带嘲讽的目光扫射了我一眼,使我一刹那竞有些慌乱和怯场。但危虫看了看我的面具和头发,便什么话也没有说,领命而去,并忠实地执行。这却是他本色的一面。此行关系到全人类的生死存亡,所以一切都要格外小心。交配和生育需要暂时中止,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去打猎,以免招惹是非麻烦。宝贵的时间不能过多耗费在途中。苦心经营的养殖场被依依不舍地放弃了。食物则是要带足的,海兽肉、鱼肉、贻贝和水栖植物,当然还有作为食物的孩子。孩子们是不知命的,只因为要去新地方,而欢悦地跟随。我游在大队伍的中部,身旁紧跟着妨姹和蜘蠖。一眼望不到头的浩荡人流刺激着我的神经,许多往事都浮上了心头。算起来,这已是我经历的第三次迁徒了。
  第一次是跟随银色男人,和妈妈一起完成的长途旅行,最后却因为误闯黾人领地而惨烈地结束;第二次是跟随尸虺,啖着海洋的血腥一路而去,而这样的征旅在喧嚣一时之后也归于失败,致使我莫名其妙成为衰落时代的所谓首领。如今是第三次,全人类一共五万余人,却要放弃辛苦经营的文明,去到不可测度的海底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结果又会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刹那间,我对眼下的行动产生了怀疑。我忽然忆起了浮尸之海。那正是我当初离开族群、就要死亡时看到的奇异海相。鱼群、海兽和人类的尸体,像是潮信轰然爆发,哭喊着扑面而来,这是否便是此次迁徙的结局之预示?
  我强迫自己打消疑虑。我看到“轮盘”就在前方。“轮盘”并没有远遁,它们紧一阵慢一阵,逗引一般,意图明显地引领我们。除了人类,又有哪种海兽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呢?
  我便收起恐惧,像当年的尸虺那样大叫:“跟上!”话音传人众人心底,队伍便大海蛇一样滚滚浮游前去。我们这无比壮观的集群,给海洋带来了久已未有的巨大动静。我们用自己的身体为前路照明,气字轩昂地越过了阳谷海沟、昆吾海岭、盎盂火山……这些,都是以前某一个族群曾经栖息的水域,如今早已死寂无人,连鱼虾都远走他乡。原先一片繁荣的海底世界归于荒芜。随后,我们便进入了不知名的海区。这些地方,连见多识广的掠食者也不曾到过。陌生的景观使大家暗自心惊,默默无语。
  在无边无际的海底,人类的残余阴郁地游移,以每昼夜二百一十公里的速度前行。有时,强人的上升海流把我们冲散,而热盐辐射又使我们莺聚。每经过三个平潮期,人类便停下来吃掉一些孩子,并把他们的骨头抛弃。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沿着一道宽阔浑厚的海流前行,这潮水的颜色比四周的海水略浅,温度也要低得多,它似乎横贯了整个有限无边之海。我们像是融人一条了无尽头的大河,也如同在深不见底的时间隧道中行军。这令我想起早年间遭遇的那队身携金属筒的怪人,此刻他们已经抵达何处?我满心充斥着与他们在海底城中不期而遇的憧憬。
  在这样的艰难行程中,人类的三分之一被当作食物吃掉了,成掉队了,或饿死、病死、累死了,或在海兽的偷袭中丧生了。我们的体力消耗极大,刚刚离开深渊时,肌肉还结实发红,皮下组织中沉积有丰富的脂肪。到后来,脂肪已基本耗尽,肌肉变得松弛,体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昏暗发灰。许多人用光了体力,已抵挡不住激流的冲击,身体多处严重受伤,寄生在创口处的致命菌类便吞噬着垂死的生命。不知游了多久,侥幸活下来的水栖人终于来到了海底城——我们祖先居住过的地方。
  幻景般的建筑物忽然呈现在眼前,就像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成了真,让人怎么也难以置信。
  这时,我又一次想到了蚺遗提起过的有关“神”的问题。
四、死城
  第一眼见到那巨型城堡,真的很难相信它便是人类祖先的遗作。它忽然从浑浊的海水中苍凉地浮现,阻住了一切的通途,在宽广的海原上,像是硕大而古老的龟壳,又仿佛是某个妖怪无意中失落在海底的坚盾。
  细看之下,这“龟壳”表面又有更微小的结构,由亿万片大小不一的银色六角形坚甲拼成。这正像是海洋中纷飞的无数金属碎片通过时间的反演而聚合了起来,在浩茫的红色大水中,闪射着超然无际的磅礴光辉。那么,水域中无处不在的发光金属碎屑,是否便是其他海底城瓦解后的残骸呢?正是这些四散飘零的尸骨照亮了原本黑暗的深渊。
  与梦中的一样,组成海底城的单元其实是成千上万个巨型金属圆球,球与球之间由许多柱状管道连接成网络,在海底铺下一个自成一体的、宏伟宽厚得难以思议的迷宫阵势。不知这城池用什么特殊材料建成,在漫漫岁月中,大部分竟然没有受到海水的腐蚀。
  球体外面的硅钙沉积层上,矗立着粗细不等的亮灰色金属圆柱,向海水的上层蜓刺而出,如同无计其数的枯萎树干,却看不到高高在上的顶端。不知道建没者当初竖立起它们有何用意。金属圆球和圆柱的奇异组合,透露出威武男性的气慨,仿佛海底城是为着抗拒海洋的征服而孤傲地存在着的。就在这些鬼魅人工制品旁边的海底地壳上,凸出了千姿百态的暗黑石塔,其中一些正在喷吐浓烟和火舌。这是走向炽热地幔的通径。海底城岌岌可危地伫立在死亡的边缘。庞大的海底城没有我梦幻中的灯火辉煌,热气腾腾。它死气沉沉地蜷伏在海底,如果说它曾是有力的男人,此时也已在长眠中萎顿瘫痪。从外观上看,海底城虽然依旧博大伟岸,但是它那精致周密的内部结构显然早已朽坏,残缺并崩溃,不再能使人产生来世重生的激情。
  然而,若说完全没有生气却也不对,在海底城的壳层和周边,有各种各样的甲壳类、双壳类、蠕虫和软体动物群聚,有的一团团面条似地绞缠在一起,有的如若地火,点点滴滴朝四周放射出强烈的光色,使大型水兽也恐惧着规避。围绕城池,则长满五颜六色的底生周丛植物,与动物一样,依靠超高温的海底热液和生化细菌发出的强光生存,包括细辛、白珉、荥苔和蓁荪,葳蕤而茂盛,把海底城的局部细节密密遮覆。栖息在植物之间的大型动物,有罕见的珠子鱼,它的形状像一片肺叶,四只眼睛,六只足,从足里吐出青碧色的珠子来,那其实是它产出的卵粒。它同样拥有能分泌发光物质的腺体。另外还有淡金色的管状蠕虫,体长百米,无眼无足,依靠刚毛紧紧地缠绕或悬垂在超大墅海云掌的植株上,它的细胞受激时便闪射出红色的闪光。还有会变颜色的叶海龙和独须鱼,隐身于杀机四伏的茂密白色水草丛中,难辨其真实的面目。生命仅在这里重现了繁盛,却不知道它们是否也是被“轮盘”诱引来的。惟一不见的是海底城的原住民,那些过着真正无忧和高级生活的异类水栖人。这未免使远道而来的我们失望而生疑。
  进一步观察,便看见离我们最近的几个海底城圆球的外壳上,有一些黑黝黝的栅形门洞,沿边爬满齿裂虫和柱头虫。我暗自呼其为“海闸”。此时,“轮盘”像是在完成最后一项引导的使命,一只只轻快地通过这栅形闸门,游进了深不可测的巨城腹中。
  我派喙怪游进“海闸”前去打探。不一时,他平安地返回。待他报告没有危险,我才带着大队人马钻入“海闸”,便游进了那无数金属球体中的一个。
  这是一处充满海水的宽敞空腔,圆球内部的高旷,竟能容纳数万之人,现在成了各种底栖和浮游生物的乐土。这里的生物也都闪闪发光,像是一只巨杯盛满了无数星星。在球体的穹壁上,阶梯状地分布着数不过来的蜂窝状凹坑,正像一间间规格统,。的向内收缩的穴居,穴旁有一块块向外伸出的短吻平台,不知有什么功用。在宏大的空问里面,有数千条纵横交错的天桥式管道,在众人头顶上方凌空飞越,形成交错重叠、密密麻麻的金属网络。除此之外,圆球内并无他物。
  我回忆着妈妈所形容的海底城的情形,却不得要领,难以印证。
  我于是对大家说:“既来之,则安之。这里便是我们的新家园。这海底城的居民,其实正是我们。”
  大家早就累得不行了,于是就地安顿下来。我们很自然地把新家置于壁上的穴居。这居所为金属铸就,空无一物,却像是很早以前便为我们的到采所预留。以此为室,比藏身于裸露在海洋中的岩礁洞穴中要安全得多。
  我们迅速适应着全新的环境。很快,一切又恢复到深渊中的常态:吃人和生育。由于有了金属圆球的庇护,一切更加安然而和谐了。但这就是海底城所要带来的一切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惟有危虫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像是看破了事情的实质,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这足个圈套呢。”他说。
  我虽也对海底城有些失望,却出于自尊,不愿与他理论。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时常带着岣蠖,在海底城中好奇地四处周游。
  我直觉到,这城池虽是空壳,却仍然藏有待揭之谜,关系到我们在海洋关闭之前,如何度过世界末日的根本问题。“轮盘”引领水栖人来到这里,  .定有着特殊的用意。作为全人类的首领,我的使命便是去探究这世界的谜底,找出海底城之于水栖人的真正意义。我的任何一个发现,都将在岣蠖身上体现出它的价值。
  此时,岣蠖又长大一些了。他将是未来的海洋王。我固执地认为,海底城,假如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归宿,却一定是为着蜘蠖而预留的。
  这也便是妨姹所预感到的么?
五、谁的居所
  我决心要使蜘蠖尽快熟悉海底城的每一个细节,因为我确信这是他未来的王宫,是人类重新统驭海洋的出发点。左手上长着一双眼睛的蛔蠖将是实现救赎的关键人物。我们据为新巢的球体其实位于海底城的边缘一角。从这里望出去,组合成庞大海底城的无数圆球层层叠叠地排列着矩阵,一直延伸到海幕那遥不可及的脚下。球体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便伫立起一个醒日的标志性建筑,大部分表现力一种高大的菱形塔式结构,闪射出暗红色的微微冷光。所有的球体和菱形巨塔之间都由金属的圆形管道相联。这管道外观设计得十分简洁,内部却极为宽敞,可以容纳很多人和物体同时通过。我和岣蠖游进去后,宛如置身于巨鲸的腹中。
  管道中铺有废弃的金属长轨。管壁有一些部位是用特殊的透明质材建造的,但其余部分并不透明。有的地方已经朽坏破损,通过裂口,大量海水涌了进来。
  那么,这球体与管道,以前是不是与海水隔绝的呢?这是我的猜想。经年生存于水体中的水栖人,对于任何中空而干燥的世界,并没有感性的认识。
  我和蛔蠖沿着管道,向最近的一座菱形塔游去。管道中有不少底栖动物安家落户,藤壶和贻贝爬满了内壁,船蛆、海笋、跳虫和石蛏等钻孔生物,把城体打得千疮百孔。另外还有海绵、水螅、涡虫和实螺,不知是什么原因,其形状与海底城外的不同,主要特征是庞大得惊人,一条才女虫便相当于两个水栖人的身躯,因此常常会造成交通的阻塞。我不得不大力驱逐这些拦路者,有时也将之杀死。蜘蠖则对这艰难危险的探索似感勉强,满脸的愁苦。
  行进中,偶尔可见孤单的“轮盘”飘然而至,划过我们的身旁,径直去到远处。这东西此时似已成为人类的陌路人。忽然,管道变得更加开阔了,如同本身便成了一处绽放的海湾。管壁上生出一个按一个的巨型疣瘤状物体,向外海突出。我带着岣蠖好奇地钻人一个,发现里面竟然是明亮而空敞的广场。
  广场上堆积着垃圾废料和有机碎屑,水丘一般耸起,上面聚集着密密麻麻的海洋生物,大部分是一种胶冻状的白色虫子,以及腐烂皮肤般的淡绿色菌席,拥挤得不留~点空隙,人看了便心里发怵。那白色虫子,是一种蠕形动物,体表长满细密的横环,以体内的液压来进行蠕动,平时潜居于海底,以软泥和腐物为生。
  在垃圾和虫子中间,我们发现了零零散散的骨头,不知是何种动物所遗。有断裂的肢骨和股骨,也有破碎的头骨和面骨,其模样倒有些像是人类了,但没有一具完整成形的骷髅。在这些零乱的髌骨旁边,还躺着一些四分五裂的金属物体,有的像是八足的海蜘蛛,有的像是披甲的斧釜龟。离开这个广场,我们又钻进另一个瘤状物,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近似海盘车形的异状空间,地面层层叠叠地堆垒着成千上万座灰白色的半球形金属小丘,体积比人体略大,每个小丘前竖有一座三角形的金属碑,有的已经倒塌或断裂。被贝类覆盖的碑体上,隐约地攀爬着奇奇怪怪的断续纹路。我们不知这便是文字,也不知这便是海底坟区,默默看了一阵,便黯然离去。其实,坟墓的事情,尸虺当初是提起过的呀。
  在另一个巨型瘤体中,我们发现了金属的复杂网状结构,曲曲拐拐,回转无穷,脐带一般,连接着大大小小的残破器皿,几乎都是不规则形的。金属、玻璃和玻璃纤维的碎片随着涌潮而荡漾不休,却被封闭在了这个腔子里,无法与外海交流。气氛因此是使人窒息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长方形酌合金盒子,以及一些像是面罩、导管和浮筒一样的东西,则已经高度腐蚀。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尸骨。这些骷髅,不像是正常的人类,而更若一些不成功的实验品,有的,两个头颅粘连在一起;有的,双手长出了二三十个指头;有的,身躯庞大得不可思议,使我联想到神秘的海底巨人。
  我们看得害怕,便离开瘤体,惊疑着继续前行,不久便来到那座高耸的菱形巨塔之中。此处的空间是更加的宏大了,大概能让数十万人置身其间,举行盛大的集会。这里弥漫着朦胧而阴晦的光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巨塔也多处破损了,从诸多呲牙裂嘴的罅口处,海洋的红光凶险地溢人。在巨塔的顶端,嵌有数万个整齐的蜂窝状结构,中央附着一个椭圆形的金属盘,盘面上钟乳般嶙峋地垂下来数百个红色巨型金属立方体,光溜溜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生物依附。每一个立方体的底部逐渐收缩为纺锤形,从其尖端又分岔出上千个锈迹斑斑的条状支架,瘦瘦地呈放射状向四周伸展。每一个支架上,又嵌有边条或桅杆似的物体。我看见,就在这些边条和桅杆上,零零星星地树叶一般悬挂着一些“轮盘”o这金属的柱体仿佛正在害着一场大病,间断地嗡嗡作响着呻吟,一些部位偶尔闪射出黯淡的红光,一副垂死者的模样。随着光焰耀动,就有强烈的电击感袭向我和岣蠖,仿佛是万千条电鳗在一起释放能量。我们头昏脑胀,恶心欲呕,却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飞翔的冲动。
  不时,有“轮盘”从支架上脱落,在水中痴痴地静呆了一小会儿,便缓缓起动,然后飞快地沿着管道逸去。这时,又有“轮盘”从远方来到,减速后便附若在支架上,像是远行的游子回家休息。
  我和岣蠖迷惑不已。从破损的缺口处看出去,见菱形巨塔也不是海底城的中心。远远近近,还有许许多多的球形物和菱形塔,以及密密麻麻的不规则树状金属突起,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海底森林。海底城大概是没有中心的。
  “这莫名其妙的海底城到底是谁建造的呢?”忽然,峋蠖冷冷地发问。
  “大概是那些最先下海的陆生人吧。”
  “为什么要建造这样古怪的东西呢?似乎是多此一举。”
  “怎么多此一举呢?这样就更安全一些。至少,不用担心大海鼠的袭击。”
  “大海鼠的袭击?面临更大的灾难,你还在想这种事情,真是可笑。”
  “是的。”我干巴巴地回答,感到浑身的水分正在丧失。
  “可是,你说的那些最先下海的陆生人,最后也都死了吧。不管怎么说,这神奇的海底城也不能保护他们。”蛔蠖竟奇怪地一脸幸灾乐祸。
  “不要乱说啊。也许,他们还活着呢。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我又想到那些携着明亮火烛、穿行时间深谷的怪人。
  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亿万双眼睛正在海底城外的波涛间明灭不定,朝着我和蜘蠖好奇地窥视。
  “总之,仍然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这里的真资格居民。”岣蠖淡淡地说。他似乎没有发现那些眼睛。
  我着急地想回答:其实就是我们呀,更确切来说,其实就是你呀!却见拘蠖脸上一块肌肉海蚯蚓一般跳动了一下,似乎他心里正在起着某个不想让外人知道的念头。我的话到口边,便裹住了无法说出。
  岣蠖这时缓缓地把左手举到了自己的脸前,手上的眼与额上的眼彼此对视起来。
  蜘蠖满脸阴霭密布。他像一个妖怪一样看着自己。父子俩陷入了久久的沆默。
  “轮盘”就在身边缤纷来去。对于它们是否真的代替了赤瘿和蚺遗,成为命运的新指示者,我开始感到怀疑。它们的这个关子,似乎卖得太大了一些。它们至今没有给出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有意义的解释。就算是“神”的使者,也太故弄玄虚了吧。
  或许,“轮盘”并无灵异,它们自身也陷入了命运的迷局。这些像是上好了发条的机械家伙,只是按照早年制定的程序有规律地返回故园,补充能量,然后周游于汪洋大海,寻找幸存的水栖人,再把迷失方向的人类带回海底城。“轮盘”并不知道这世界早已死了,还在忠实地执行着主人交代的使命。然而,如果说召唤我们来这里竟是“轮盘”的一项任务,那么是否可以认为,那些海底城中的原住民,早就盘算好了今天的这一切呢?
  如此,海底城就在另一层意义上仍然活着。或者说,海底城死了,但它的灵魂,已然附体在我们这群水栖人的身上。我们正是海底城旧时主人的嫡传后裔呀。
  也许是感知到我的思绪,城外水域中的那些眼睛哗地一声如海蝴蝶一般散去了。
六、十字架与“明天”
  菱形巨塔的边壁上也有瘤状物的突出。我与岣蠖钻了进去,发现里面仍是空荡的穹形腔体,围住下方的“海湾”——中央广场,却要比管道瘤体中的广场略小。广场本身即是宽阔的平原,上面分布着几百个锈蚀的金属环形山口,中央最大的山口底部升起一个圆锥状的巨型突起物,状若深渊中昀超级蘑菇。我带着岣蠖好奇地游近,便感受到了它辐射出的一股阴森寒气。海洋的炽热在这里不复存在了。我们游人环形山口的碗状腹底,从下往上观察,就能看到,在拢簇上升的开阔金属壁面上,以圆锥物为中心,爬满了密密麻麻镂刻成的阴阳纹饰,这图形似乎是与那金属的山体一并铸就。
  壮观的画面当初也许是被保护于与海洋隔绝开来的纯净空气中的,但到了后来,海底城破裂了,一切就都受到了水流的侵蚀。不过,大概因为使用了特殊的制作材料,腐蚀程度并不严重。此时,金属壁面上爬满了茂密的深海植物,主要是一种叫做嘉荣的巨型海草,花团锦簇,艳丽似火。透过植物的缝隙,能够看出画面大致的轮廓。
  不知名的画师没有描绘出任何一种能与海底城相印证的建筑,什么金属圆球啊、管道啊、巨塔啊,在画面上都找不到形迹。
  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情形。
  那是我此生无法企及的陌生失落世界。
  画面上有许多直立的奇异人形动物。这些被永远凝固在坚壁上的人类长得与我们有诸多不同。比如,他们是没有鳍和蹼的——这正如同我曾经遭遇过的深海幻影,那在时间深谷中逃难的人群。他们的两腿仿佛不是用来划水和摆舵的,而是笔直地支撑其身躯伫立在平展无波的地面上。
  这是否便是水栖人演化之前的祖先——那些陆生人呢?他们便是这城池的实际建造者吧?
  画面本身无法让人感受到大海的波涛起伏。奇异的平展地面因此颇值得怀疑和想像。它使我想起赤瘿让我回忆起的奇异世界,以及尸虺曾经述说过的陆地景观。
  画面上酌怪人与裸体的水栖人相比还有一样不同之处,就是他们全都身披一层五彩轻柔的异样表皮。
  保存得最完好的,是画面左部簇拥着的一大群表情丰富的人类,其前方站立着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右手挥舞一面旗帜,左手持一把水矛似的东西,微微向右侧转过头在呼唤什么。而在她的左边,站着一个男人,左右手舞动着短促的金属器物,凶神恶煞也似地在呐喊。在女人右边,也有两个男人,头戴冠状物,手持冒烟的金属杆棒,双目铮铮发亮,显露出大海鼠一般的凶悍神情。
  女人足下一左一右躺倒了两个男子,看模样已经死去。他们身上的柔软表皮也被剥开来,露出了肌肉和内脏,就像是在等待着被人进食。看着这尸体,我不禁流出了口水。赤瘿果然是对的。早先,人类的确是互食的。我便在心底称这画幅为“美食引导人类”。
  而处于真正中心位置的,正是那个女人。这么一想,我便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之心,也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恐惧。进—步观察,发现图画上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内容。就在左右两厢的角落,作为背景的装饰,还描绘有烟云笼罩的庞大城池,却与海底城的形状迥异。我急忙带着岣蠖游动开来,浮上金属圆锥物的顶部,从高处审视这画幅的全景,这才知它端的惊人。
  画面上的巍峨巨城是由一道长长的围墙环绕起来的,那城墙每隔一段,便从墙顶上升起一座驼峰般的塔楼,如若沙蚕身上的疣瘤。城池中伫立着无数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密密麻麻皆为灰色的立方体,在一些建筑物的顶部,覆有黄色的琉璃瓦,如诲底森林般闪耀纷呈。
  画师也留下了一些旷然的地方,直觉之中,那便是传说中的天空吧?只见空中和地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小小金属甲壳,长着尖锐的脑袋,具备流线型的身段,在巨碑般的建筑物之间穿梭和游动。
  在建筑物的后面,云蒸霞蔚着的,是各种植物和动物,是我从未见过的。城池、长城、高楼和生灵,都果点般盛放在个巨大的、圆形的凹陷体内,仿佛正在痛苦地挣扎,有的则透过一条隧道往外窥探。
  对于这巨大的、圆形的凹陷体,我无法为之命名。
  在这一切壮观景象的上方,飞行着无数金光闪烁的滴溜溜圆球。
  位于世界中央的,是两个翱翔着的、手持号角的有翼生物,在他们身旁,一群长着茂密胡须的像是人类的家伙,举着宽阔的绿色树叶,仿佛已经冉冉升人了高空。一望无际的地面上,一支像是殉难者的大队伍正在缓缓蠕动——这使我想到了水栖人的迁徙。
  就在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的脚下,完全是一片狼藉,四处扔弃着破碎的王冠和断裂的纹章,方块字和线装书也失落地,乱七八糟躺着许多尸体……队伍中贯穿着一条长长的、不知用何材料做成的紫色带子,人群中飘扬着无数面如海水般红艳的旗帜,旗面上统统绣着一种张牙舞爪的海蛇状动物。在这群人的头顶上方,悬垂着一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十字架,正在闪闪发光。这光芒是地面死尸的鲜血映射出来的。卜字架慢慢浮动着,贪婪地舔食这甘甜的液体。
  这陌生的十字架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蚺遗在世时说过的一些话语,仿佛都与眼前的这一幕相互印证了。这在我心头激起了平生所不曾有过的兴奋,连初次性交和吃人也不能与之相比。我顿然觉得,自己的一生以及所做的一切,早先都偏离了最紧要的方向。
  但这图画就是为了今天我的到来而预置的么?
  我不禁转眼去看蚼蠖。蚼蠖把左手举了起来,正用掌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血淋淋的十字架。
  不,确切来说,是在看那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以及她足下躺倒的死亡男人。
  蚼蠖的痴迷似有自怜之嫌,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被朦胧迷幻的水晕所罩,好像置身于超现实的世界。他成了这图画的一部分。
  “喂,你用那多余的玩意到底看到什么了呢?”我忽然觉得蚼蠖的存在是对我极大的挑战,遂心怯而不服气地向他大声喝问。
  “我看到了我们的明天。”海洋王的儿子格外冷静地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那其实是我们的昨天啊。”
  “不,是明天呢。”这一回,蚼蠖戏谑地看着我,又一次朝前扬起左手。掌中的眼睛闪射出一道轻微但锐利的寒光,在我心头搁下一片森然的凉意。海洋的灼热顿时消减了。
  “喂,你真能看到明天?水栖人还不曾有过能看到明天的呢。”面对自己的孩子,我强作镇定。
  蚼蠖便收回了闪烁不定的手掌,把它置于身后,咬紧牙关不说话了。
七、蚼蠖
  这时候,海底地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震响,我心知那是海洋关闭前的又一轮躁动。这暴怒的海雷滚滚不休地钻入水栖人的骨髓,像要把我们从分子结构的水平上碾磨个粉碎。古老的建筑物摇晃着似要倾覆。所有的“轮盘”都从支架上纷纷脱落,疾疾从破口和“海闸”处钻入大海,落荒而去。
  我心惊胆战,蚼蠖却如痴如醉。图画上的女人仿佛在格格“快走!”我急忙拉住他,匆匆离开这险绝之地,回到我们据为家居的圆球。
  这次旅行使我们心灵受到的激荡,很久都不能归于平息。
  好在生活又平稳地继续下去。人口不断地增加。一个地方住不下了,我便引导水栖人进入更多的空置圆球。然而,我却不敢把人带进那座装饰着神秘图画的菱形巨塔。
  文明的延续无法驱逐心中的忧虑。海底城没有让我快乐起来。每一天,我都惦着那透过腐朽时光的黯淡重幕发出异彩的十字架。
  从菱形巨塔那里归来后的最大变化,发生在蚼蠖的身上。
  他一天之内变成了沉默不语之人。连我向他问话,他也不作回应。
  我觉得自己与妨姹所生育的孩子,正在蜕变为一种陌生的海底生物,有点像是神秘的海豆芽,虽无力量与凶猛的海兽抗争,身体中却蕴含了数亿年生存积累的奇异智慧,此刻这智慧正在一点点苏醒和释放。蚼蠖是受了菱形巨塔中立方体红光辐射的蛊惑,还是被那含意诡秘的图画尤其是那十字架般的女人或者女人般的十字架迷住了心窍?
  这倒有些像小时候的我。但是,仍有许多不同。总体来讲,岣蠖的觉醒似乎更具有明确的指向性。
  他再也不去找同龄的女孩子嬉戏。他对族群中的女人一天天丧失着兴趣,甚至与他母亲的关系也日渐疏远一一与发育中的寻常水栖孩子不同,蚼蠖似乎从来就没有对妨姹有过企图。
  但他与危虫倒是愈发亲热了。蚼蠖会花上很多时间去危虫那里玩耍。危虫教他擒虾捕鱼,教他捉拿海兽,教他水矛格斗之术。那孩子聪明过人,一点拨便什么都会。
  危虫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也忘记了这水栖人族群的存在,只是尽着自己的最大努力,全心全意育化着蚼蠖,仿佛要完成他毕生的真正使命。
  总之,就是这样的尴尬情形。虽然是海洋王,虽然是孩子的父亲,对于蚼蠖的成长我却一点也插不上手,这让我气急败坏,却又没有办法。
  逐渐地,蚼蠖的行为更加离谱了。比如,他很喜欢与那些注定短命的“食物”打堆厮混。那是比他还小的孩子呀,他们亲密无间,友爱有加。常常因为与孩子们游戏在一起,岣蠖甚至也几乎被误认为“食物‘在收获季节差点遭到捕杀,最后还是他那手上的眼睛提醒痈疽这是谁的孩子!
  不知不觉间,蚼蠖的食道仿佛是发生了奇异的病变,他自称对吞咽肉类产生了困难,而只能进食柔软的植物。这影响到他身体的正常发育。他的体形比起同龄孩子来要瘦小许多,看上去简直可以说是猥琐,哪里像是海洋王的后代!
  不食人肉的水栖人,总之是可怕的异种。
  令我恐惧的是,人类的禀性,或将在下一代身上消失。文明将无法传承。
  这或许也是那菱形巨塔导致的后遗症吧。那里面一定隐藏着奇异的辐射能量。但为什么仅仅对孩子产生影响呢?
  妨姹却镇定自若,不当一回事。
  ”没什么啊。蚼蠖这孩子,他大概是新人类吧。他所要得到的一切,与我们希望他得到的,总之是不一样的吧。“她说。
  ”可是’总是让人不安。“”这是海底城注定要带来的变化。你不是希望看到变化吗俨“毕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呀。”
  “我的海洋王啊,你要冷静一些。这世界已与昨日不同了。”
  “既然它已变化,我又怎么能冷静得下来呢?”
  “因为它的变化是我们这些人无法想像的,我们年纪大了,想去适应也适应不了。但孩子们却是可以的。”
  海底城的生活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妨姹。我看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女人,心想,如此下去,她大概是要成为海仙的吧。
  这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串幽灵般的人语“可不要遭遇水鬼。它会吸食你的脑髓!”
  “巨人和沉没的世界,在哪里啊?”
  “海中因布满汞砷铜铬,而红艳堵塞,灵魂将无法进入九曲轮回尸”血光之灾,将如约来临!“”核火已经熄灭了,海火却越燃越烈!“这声音来自深海。我惊惧地看过去,却没有见到蚺遗。我只看到一只巨大的分节谜虫,摇晃着从口畔伸出的一对末端长有很多短刺的长管,摆动着附有宽圆形甲胄的桨状尾板,从海底城的裂缝处一闪而过。
八、回光返照
  又过了一些时候,水世界出现了更多的变化。海洋关闭的迹象是愈发的彰显了。
  尽管是隔了金属的屏障,居住在海底城废墟中的人们也经常听到远处传来奇异动物的鸣叫,那声音竟是”尸虺、尸虺“。喙怪去看个究竟,见是一种叫做朝歌的深海怪物。这东西一只眼睛,一个脑袋而有三条身子,躯干由五十五个背甲组成,体下长有十二只又大又肥的肉足,头部有六对附肢,腹部平坦,雌雄同体,善于海底行走。它每次叫唤后,大洋中便定有巨灾发生。
  不久后,大家便看到,远远的海幕上扯动起一层毛茸茸的白光,入眼便心里烦恶。白光很快以人一样的站立姿势飘摇到了海底城,在一个个球体间若有所思地慢腾腾绕行。
  那是裹挟着无数生物残片和金属碎屑的浆状海流啊,它又黏又稠,不少水栖人被它扫击,都呕吐起来。
  这时,圆润的水体便开始发疯般旋转,水层中出现一个自上而下的巨大空洞,直径达数百海里。
  空洞中,刮起了直上直下的大旋风。来不及逃回圆球躲避的人们,都一个个被吸走了。
  在海水的密度跃层中,骤然掀起了振幅达一千公尺的连续大浪。海底骇人地摇撼起来。地壳似要被整块地揭去。
  好在,金属圆球以其坚韧之躯,阻挡了水波的狂烈冲击。
  忽然间,”轮盘“又纷纷从城中冲出,还有更多的”轮盘“正从深海中往上浮,成千上万,围着那大旋风,舞成一个圈阵。
  其中几队”轮盘“旋又离开,驰骋到居住着人类的几个球体周围,像是卫兵般依依环绕,颤动着嗡嗡作响,周身发出有节律的红色强光。
  说也奇怪,在这光芒的机械映射下,那风浪慢慢减弱了,人们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平定下来。在天翻地覆的过程中,惟有海底城仿佛被一个防护场遮蔽,成了惟一安全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当海底飓风平息之后,人们战战兢兢出去观看,只见在目所能及的所有区域内,偌大的海底难看地四分五裂,缕缕热液和岩浆滚滚上涌。纷纷扬扬,点点滴滴,被煮熟的都是鱼虾和人类的断肢,其间竟也有一些”轮盘“的残骸。
  我大惧,也对海底城和”轮盘“心存感激。我想到了电鳐对人类的护卫。
  我情不自禁去找到危虫,对他说:”看到了吧,我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只有海底城才能救赎我们。“危虫仍然是冷冰冰的,说:”不过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
  “不,我的儿子不会死的。他看到了明天。他能挽救这世界。”
  “蚼蠖呀…”危虫大笑起来。
  我努力累积起来的一点自信心全被笑没了。我想,海底城难道真如尸虺所断言,会是人类最后的坟墓吗?另外让我难过的是,我与危虫已经越来越隔膜了。海洋的目的便是要让所有人到最后都彼此为敌吗?
  痈疽有一次悄悄对我说:“危虫其实一直在忌恨你。他原本是要做王的。他后悔把妨姹让予了你。”
  我以前不知道危虫有这样的想法,听了后默默半响。但痈疽所言又真的是实情吗?
  对于痈疽的反感和警觉,又一次不可抑止地浮上了心头。
九、异端
  海变过去后,一切仿佛又都恢复了常态,但不久后,出现了新的异端。
  是在那一次,痈疽去收获人类的食物一婴儿时,他刚进入平台上的穴居,便产生了一阵从不曾有过的心悸。
  他接触到一种看穿内心的目光,是婴儿屮的一个,用大人般的神情盯着痈疽赏玩,使他感到透骨的惧意。
  “你、你要做什么?”他退后一些距离,警惕地审视那不同寻常的孩子。不知怎么搞的,这小家伙的个头竟比同龄孩子大出许多。
  婴儿不回答,只死死地盯着大人看。
  这可是比大海鼠还要骇人的目光呀。
  痈疽便在这奇怪的注视下,指挥手下搬运“食物”。
  婴儿们都乖乖游人网置。末了,仅剩那怪异的孩子,死活也不肯就范,最后竟嘬着嘴低声号叫起来“尸虺,尸虺!”
  痈疽预感到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心下大恐,便伸手去捉那家伙,没有想到孩子竟从身边摸出一把蚌刀,刺向痈疽。
  毫无防备的痈疽被刺中了胸部。好在孩子力气不大,无法造成致命伤害。
  痈疽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名孩子所袭,战栗着大吼一声,用水矛把这孩子捅死了。
  仅仅具有充饥功能的“食物”,怎么也会反抗呢?而他的叫声,又为何是那么怪异惊人,似曾相闻?
  死去的孩子在浅浅地微笑。
  痈疽透过一层薄水看到,在红色海洋的覆盖下,那孩子的细小尸体上,浮出一道淡淡的影子。那正是痈疽本人的投影。
  而那孩子的母亲,此时也显露出悲恸的神情。难道说,连女人也恢复了昔日的母爱吗?
  痈疽吓得哇地一声哭了。
  我听说了这样的异端,却并不感到十分惊诧。变化正在来临。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老去。族群显露出脱离海洋王控制的征兆。
  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我们的后代要与我们不一样呢。
十、失踪
  不久后,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蚼蠖失踪了。
  这通灵的孩子不辞而别,离开了父母,离开了人类,离开了将属于他的海底城。就如我当年一样,他孤身一人,游入了茫茫大海。
  难道,他也像我,是惧恶同类的互食?他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吃掉?
  这可笑的孩子。他难道不知道时代已经不同了吗?他是未来的海洋王呀。
  我强抑惊惧,急忙组织人马,四方搜寻。
  但是,喙怪伸着脖子聆听了半天,也弄不清驹蠖所去何方。一夜之间,喙怪似乎失去了应有的灵异。
  海洋真正的巨变,就要来到了。
  在寻找失踪的下一代海洋王的过程屮,惟有危虫一点也不着急。我不禁猜想,大概危虫知道蚼蠖去向吧。这里面或有一个密谋。这正如我当年与蚺遗的约定。
  因此,蚼蠖的离去大概别有深意?
  三个丰潮期过去了,寻找也没有结果。蚼蠖已经被海兽吃掉了吗?这一点,谁也不愿意相信。
  妨姹展露出诡黯的笑意。她说:“他去了新环境!”我向她询问,她却不著一语。
  背叛正在广泛地发生。我心意寥落,独自沿管道前行,复来到了菱形巨塔之中。
  古老的画幅仍然存在,但疯长的周丛植物已即将把它整个地遮满了。
  就算这样,那上面的奇怪人类,尤其是那高大丰满的女人,仍然固执地凝滞不动——而我还以为她早已成了精怪,趁我不在,走出了画面。
  完美的陆生女人从红艳得让人发狂的嘉荣丛中流淌出晦涩的眼神,那接近熄灭的勾魂目光在赤色浪涛间以波粒的性状断续飘零,使我感受到追求终极的虚妄。忽然间,那女人又幻化成我的妈妈。妈妈像个小姑娘似地痴笑着,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卖力地充当着四处讨好的中间人。但忽然间十字架闪射了,妈妈眼中燃起了我从未见过的欲望光焰,她身体颤抖着离开水面,向那十字架冉冉升去。
  坚硬的十字架就这样进入了妈妈柔软的身体,与她合为一体。妈妈的整个躯干都在电击一般颤抖。妈妈在享受着快乐。十字架就这样吃掉了妈妈。
  我对那十字架的性别产生了好奇,却又直觉到,它的性别并不与我一样。这尤其的不可思议。
  这时,水流意外地送来有关蚼蠖的信息。是这孩子身上的一个蚌饰。我这才注意到,这饰物竟是十字形的!竟不知海底的蚌类何时进化出了这样的形状,这使我十分恐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