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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海洋

_4 韩松 (当代)
  拼命地想,也想不起太多了。死去的大脑袋,瞬间便要从我的记忆中彻底清除掉了。
  只勉强记得,这生物幻影一般,游在掠食族大队的末尾,对我说:“怕死,这正说明你还活着啊。然而,海洋中已没有什么可以怜悯活人了。那么,你且跟着吧,看你的运气了!”
  大脑袋的运气不好。
  我忽然开始作呕。
  但是,也很想从大脑袋的尸体上,挖下一些肉来塞进嘴里。
  打了这么几架,我消耗太大,实在饿坏了。
  正这么思绪,忽然身后一股水流乱动。我直觉不妙,又听蚺遗喝叫一声。疾速侧身躲过,一支水矛刺空了。竟是失踪多时的痈疽!
  痈疽仅是虚刺了一下,立即知趣地收起了水矛,紧张地看着我额上的头发,讨好地笑着对我道:“你是我们的新首领了!”
  大家也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头缠的女人青丝,随声附和:“你是我们的新首领了!”
  海洋的回声却是:“死了,死了!”
  我很落寞,去看海幕,见它在五具尸首贡品般的点缀下,难得地显现出绝美的一面,竟然是那么的清晰而单纯,如掌中的盆景,如心中的盛世,肉眼便能看得见千万座乳头状海山,逶迤连绵,一座座略无遗漏。无数骨针似的透明生物犹如天女散花,在不同层次的水域中燃放出一片片淋漓尽致的妖艳。可能这才是海洋的本相吧。大家从没有见过这样干净光洁、静若处子的海水,都觉得奇怪,“越”了一声,齐齐去注目欣赏。
  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这时,痈疽游到我的面前,手里持了一样东西。那正是尸虺的面具。
  痈疽把失而复得的面具恭敬地、小心翼翼地戴在我的头上。一股腐臭的气味逼得我胸口发闷。这时我才意识到,痈疽这番回来,原来是来奉送这面具的。他刚才一直在旁边等待着决斗的结果。
  有人叫起来:“啊,他又活过来了!”
  我于是明白了,自己在别人眼中,已成了尸虺。
  我想,原来乌眼、双髻、尖脊、厌浊、翼望、大脑袋的资格是假的,是他们没有头发、没有面具啊,是他们并非尸虺啊。但我却不想做尸虺。
  那么,痈疽为什么要把面具奉献给我,而不自己戴呢?除了看到我杀人的勇力外,还有别的什么考虑吗?我回想着痈疽刺我未中的那一矛,心中充满疑虑,不禁一念之下便想杀掉痈疽。
  现在已经知道了,杀掉一个人,与杀掉十个人,是没有区别的。
  但是,来不及了,因为这时海洋又起了变化,透明的假象消失了,如梦的美景隐退了。垃圾山一样的海水抖落出一支支浑浊的火焰,无数的金属颗粒混和着珊瑚碎屑、草籽、骨渣及鳞片扑面而来。五具尸首一下子便被冲得不见了踪影,使得原本想吃掉他们的人追悔莫及。
  “哇,哇!”到处回荡着不知名动物的惊恐喊叫。几百只失魂落魄的绿色海樽直立着身子射箭一样游过。跟着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怪声,像是无数面大鼓在把自己敲破。风暴来临了吗?海震发生了吗?
  喙怪大叫一声:“他们!”
  痈疽率先弹射到一边,似要躲避看不见的危险。连蚺遗也微微变了脸色。
  那怪声越来越大,从鼓点变成了雷鸣,并且散发过来一股大型海洋动物身上才有的浓烈异味。
  “是他们!”
  “谁啊?”
  “联盟!”
五、联盟
  话音未落,便见海幕上影影绰绰有了什么东西,黑乎乎地晃来晃去。海底嗖地一声刮起一道狂风,水流的搅动更加紊乱不堪了,几十块巨礁砰地一声同时震裂出道道缝隙,从里面钻出一群群底栖生物,转眼间逃得不见了踪影。
  这时,就看见海幕口吐飞镖一般,哗啦啦送出一匹匹海兽,其名唤做幽蜷,头小颈长,体黑多斑,背脊处牛有三个巨大的驼峰,身长二十五米。
  幽蜷的驼峰之间,歪歪斜斜坐满了体态各异、神情怪诞的水栖人。
  海洋内波被幽蜷那不可思议的骇人身体沉重地劈裂开来,先是作大凹面整体地沉降下去,立时又猛地向上耸起一道道分岔的巨形水墙,掠食族被这水墙打散,又被漩涡和大浪分割成了互不能联系的几个小群。
  见此情形,聪明的海兽立即变换了队形,分作数拨,看准目标,高速追噬被浪头打昏的猎物。
  我躲过了一头幽蜷的袭击,在惊涛中连翻几个斤头,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完了。”我看见痈疽和喙怪也都在漩涡中滚动。
  但隐隐约约地,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蚺遗昏黯得一塌糊涂的声音:
  “海星,全靠你了!”
  我吓了一跳,又像是从梦中再次惊醒。
  我到处找蚺遗,却见他不着。
  我只是看到,大脑袋的尸体忽然就从海底钻了出来,整个神情就像在痴痴地微笑。但他还没有游多远,就被一头幽蜷噗地一口咬断了,他体内业已冷却的浆液都绿莹莹地喷到了滚烫的大海中。
  “跟我来!”看到了大脑袋的悲惨结局,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心底吼出这一声,竟吓得蹿到跟前的一头幽蜷停下了。
  这怪物使劲摇晃着庞然的头颅,昂昂哦哦地乱叫,嘴里喷出大朵的水花,露出食肉动物的细密利齿。
  我吓得闭上眼睛。但奇怪的是,幽蜷并没有吃我,而是一甩脖子转身跑掉了。
  这使我想起尸虺不曾吃我的情形。我便高声对众人说:“不要乱了!”
  这正是很久不曾听闻过的掠食族首领的命令,幸存者怔了一怔,便集中了注意力,匆忙间聚拢了队形。蚺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幽蜷的眼睛不会往两边看。你带着大家绕圈游!”
  蚺遗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们。我听从他的指示,带领水栖人在海洋中绕起了大圈。我们使尽浑身力气与水花贴得紧紧的,饥饿的身子薄薄的,身影就在若有若无之间飘行,仿佛我们自己便是一滴水、便是海洋本身了。
  饿昏了的海兽不舍地紧追,眼看就要撵上了,我一声大喊,带领队伍猛地拐了一个急弯,笨拙的海兽来不及回转,四只鳍脚乱划了几下,便在波浪顶端轰隆隆地齐声倾覆了,上面的骑手悉数朝着一个方向整齐地跌了出去!
  水声哗哗响作一片,耳朵里就像有无数鱼骨在猛捣。我往身后看去,见痈疽、喙怪等人都紧跟着,一共还有千把人呢。在队伍末尾压阵的,竟是蚺遗!但是,刚才被水墙分开到另一边的掠食者,已经被敌人统统杀死了。
  我来不及查看都有谁命丧黄泉,只是带着幸存的人们狂奔猛逃。好不容易才避开了幽蜷的追击,却见又一支联盟的队伍阻住了去路。原来,这帮家伙也学会了合围,而那本是掠食族的战术。
  攻击者发一声呐喊,海弩便曲曲拐拐飞来,把十好几个人打沉在海底。大家见状又要乱了。
  我问:“怎么办?”
  蚺遗道:“看,左边有道峭壁!”
  我便叫:“跟我来!”
  峭壁高耸千仞,一侧有大片乳白色的雾气蒸腾不休,海水在这里发出格外震耳欲聋的喧嚣,流速骤然如快,水温冷热不定。海洋的密度在这里仿佛也变得不再均匀了。我深知其厉害,带着队伍小心翼翼地减速,并悄然隐遁在岩壁的阴影深处。
  刚藏好,敌人便追了过来。
  这是联盟不久前收编的一个衰退部族,共有三千多人,拖带着女人和小孩,因此追击的速度极慢。
  我们的忽然消失,并没有使追击者产生警觉。他们像一群只知埋头洄游的愚笨鲣鱼,不知停歇地直接越过那道峭壁。
  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便集体坠入一道一千二百米宽的海底瀑布。
  这由海水温差造成的深海奇观,总落差达三千六百米,汹涌的水流咆哮着飞泄直下,立即将追击者卷入了深渊。
  水层中立时惨叫一片,后面的人却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更加着急地往前赶来,结果三千多人统统被瀑布吞噬得一十二净。
  过了好半天,我才默然带领大家小心游出。一边游,一边倾听远去的呼救声和惨叫声,恍惚间觉得死去的正是我们。我想,如果有下辈子,就不要再做人类了。
  我们并不走运。刚刚离开峭壁,却又迎头撞上一支队伍,一个个都是凶悍无比的壮年男性,不带妇女和孩子,仿佛昔日的掠食者复活,正候个正着,见我们出来了,发一声喊:“截住了!”。
  这一回,怎么也逃不掉了。
  大家都怔在原地,准备引颈就死。
  然而,蚺遗,你这海洋中的神秘生物,还能救我们一次吗?
  我哀伤地去看蚺遗。蚺遗也在看我,朝着我独白了一句什么,但海底的水声太大,我竟没有听清这关键之语!
  但是.这声音本身的魔力却是屏闭不掉的,它直接传导入我的心底,像一股尖锐的深海喷泉,激起了强烈的求生之欲。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面前的敌人。他们已经团团围住了我们。有的家伙举着刚刚猎到的头颅。血淋淋的脑袋大张着嘴,像是无声呐喊的样子。
  我镇静下来,往下拉拉从尸虺那里继承来的面具,让它与我的整张脸亲密地贴紧。然后,我低低地咆哮一声,忽然冲出人群,端着水矛便向敌人的大军扑去,正如沙棘虾舍身投入须鲸大口。
  痈疽最先醒悟过来,大叫:“海星,你要干什么?疯了,疯了!”
  我不言语,也不回头。只听见蚺遗在后面咕咕嘟嘟作笑。痈疽和喙怪一定都吓得闭上了眼睛吧。
  敌人见有人单枪匹马前来送死,便一齐发射了海弩。
  不断有箭矢击中我,我就让它们钉在身上,太多了,便拔出几支,以不影响游速。我顷刻间成为比海水还要彤红的血人。
  这时,我看到了尸虺。不,不是幻影,是尸虺真的来到了阵前!
  敌人似乎有些惊慌了,队列中出现了骚动,阵脚也压不住了。转瞬之间我已经来到敌阵的前沿。
  说时迟,那时快,缠在我额上的头发哗啦啦飘散开来,遮蔽了敌人的视线,而我已经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在别人看来,我必定是变成了一根拉长的红线吧,这使得所有的矛和箭都再不能轻易击中目标。
  这一根红线嗖嗖响着,凌厉地钻人敌阵,如入无人之境。人群齐发一声喊,便就万籁俱寂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脱离了接触,手里执的正是敌方首领的头颅!
  我披头散发回到自己人中间,面具被鲜血染得已不像面具,口中呓语不停。而敌人正溃不成军,夺路逃窜。我没有叫大家追赶。
  喙怪说:“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是尸虺冲上去了。”
  痈疽惊疑不止。蚺遗却只是摇头晃脑,叹息连连:“有一对紧闭双眼的小女孩和小男孩骑在海星的身上。”
  我完全记不得刚才做了什么。我仿佛经历了一次时间旅行。我全身无力,恨不得马上死去。这时蚺遗建议我首先应该清点人数。点查的结果是,连我在内,还剩八百余人。大家惊魂未定,崇拜地看着我。
  我正要询问众人:“我们现在去哪里?”话未出口,痈疽却替我说了:“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其实没有主意,便又去看蚺遗。蚺遗说:“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道:“跟我来吧。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大家一齐嗥叫:“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红色海洋中回声一片:“死去,死去!”
  我命令喙怪在前面开路。喙怪忙不迭道:“我听你的。”
  残存的掠食族,便离开了这被血光染红的海域,沿来路游回去。
六、故园
  跟随着漫无边际的宿命节拍,我在茫然无知中成为掠食族的新首领,仿佛只是故事大情节中的一个小情节。有一瞬间,我甚至认为自己其实早已死亡。一切的经历,不过是编写这故事时,为了方便起见而作出的虚构吧。
  要说起来,尸虺当初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但就算如此,也听之任之好了。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活呀。
  我便以由死向生的意志,坚定地率领着惊魂未定的人群逃逸。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言,还沉浸在恰才那场变故的惊惧之中。
  只有蚺遗仍在独白。我想,惟有他是知道去处的。
  不少人受了重伤,又累又饿。好在,我们遇上了一股海流,它友好地推动着水栖人前行,这样一来大家才稍得喘息。
  然而,很快,我们身后便跟上了一群暗影。
  它们是吊睛鲼。
  这扁扁肉团模样、体长八米的可怖家伙,是远古人类先祖制造的一种转基因生物的变异后裔,体表覆盖着矿化程度甚高的厚壳,壳上长满浅色的阴阳鱼花纹,四只生长在触手上的眼睛如同灯笼,宽大的吻部突出一根粗长的刺管。这恶魔以吸食猎物体内的组织液为能事。
  吊睛鲼早看准了我们这群衰弱无力的水栖人,紧紧尾随而来。
  连喙怪也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危险,他的特异功能好像暂时失灵了。
  蚺遗也看到了海兽。他竟对我笑着扮了个鬼脸。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大概是“不过如此”吧。
  除了拼命加快游速,似乎无路可逃。
  人们累得连惊叫都发不出来了。
  有人勉强地发出唿哨,试图呼唤电鳐。它们零零星星地出现了,周身闪射着光芒,却呆在远方.不敢上前。
  连多年相处的动物盟友,也厌弃水栖人了。
  就在无比紧迫之际,我忽然感到水温急骤下降,低头扫视了一下海沟,看见一个灰黑色的物体正从海洋深处往上浮游。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怪物,体形庞大,略呈扇形,像一块光滑的大木板,看不见身体的其他器官。怪物缓缓上浮,似乎整个身体都在轻轻抖动,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骇得不敢动弹,心想:“这回才是真的完了。”却发现吊睛鲼不知何故也停止不动了,像是被新出现的生物吓呆了。
  不一会儿,那深海怪物靠近了一头吊睛鲼,似乎只在它的身体上轻轻碰触了一下,吊睛鲼便立即抽搐不停,随即便被那怪物莫名其妙地吞食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其余的吊睛鲼见状都逃得无影无踪了。
  尔后,怪物又抖动着不可思议的身躯逐渐沉人海底,水温随着它的消失又逐渐恢复了正常。
  海水发着无情、惨烈而深奥的光芒。我和众人恐惧不已,颤栗着赶忙离开了这片阴森的海域。
  在海洋中,你永远不知道更厉害的是谁——这是我弄明白的又一个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趁着海潮来到深渊。这其实是海洋中的磁性与水温在暗中指引我们的方向。我却不知其玄妙。
  这是我昔日的故园。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但又都不是那山那水了。自从我那可怜的族群迁徙后,这里便荒废了。洞穴悉数塌陷,一片狼藉。
  我看着便欲放声大哭。这时,水中出现了妈妈的幻象,她裸露着皮包骨头的瘦弱身子,粉红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慢吞吞地游了过来。她在我面前可怜兮兮地停住了,一动不动地直盯着我看,却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了。我正在犹豫着是搂抱住她还是驱赶她走,她却在转眼间消失了。
  大家都担心地看着我。我想到自己的头领身份,便镇定了一下,说:“不必再行了。我们可以就此停留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呀?”
  “这是我们的家园。”
  家园?家园是什么意思呢?众人没有闻听过这样的语汇,或是早已忘记了,这时便像忽然遭遇可怕怪物一样尽皆变了脸色。他们惊讶无比地打量这荒凉的海槽,心头布满隔膜和凄惶。
  让人略感欣慰的是,深渊中的生态较之我离开时,已有所恢复。海荒虽然仍在蔓延,但我看到一群风旗鱼摇摆着前鳍从眼前游过,一队网面虫颤动着尾须在海底爬行,一簇海黾草伸展着茎叶在泥中轻舞。这证明食物链尚没有断掉。
  我对大家说:“我们将在这里隐姓埋名,过一种新的生活,这样才能获救。”
  经历了空前大难,大家都同意地点点头。痈疽和喙怪说:“我们听你的。”
  我说:“掠食者的生活,是不能再过了。吃人,是我们这一族灾难的起源。”
  我说这话时,自己也将信将疑。众人围了一圈,听天书一样看着我。蚺遗轻轻摇头。
  大家惊魂未定,来到那些塌陷或半坍的洞穴旁,在我的指导下,把它们掘开。在钙质软泥和石灰岩层之下,掩埋着朽烂的尸骨。
  我吃力地想了一阵,才回忆起来。我说:“那是我早年的兄弟姐妹,死于海啸,也死于互食。”
  我又说:“我那一族已经灭亡。我们如果不好自为之,将必若他们。”
  尸骨从泥层中起出,立时在小尺度湍流中自动瓦解成了齑粉。我心下大惊,啊呀,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了!我痴痴地目送它们洋洋洒洒漂进深渊,竟像是送走了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让我尴尬的是,它们勾引出了我的食欲!
  我强忍住吃人的冲动。这时,我听到深海中雷霆在震怒。
  我决定不理会隆隆雷声。我率领大家重拓洞穴,再建居所。
  另样的生活开始了。族群中的人大多自小便加入掠食族之列,踏上的是无休止的流浪捕猎旅途,对这定居生活,皆感到新奇而陌生。
  我则努力使大家习惯起来。而这首先是要解决食物的问题。
  没有人肉可吃了,也绝不能重新互食。我们便开始笨拙地围捕过路的鲽鱼和海狮,猎杀偶现的蠕虫和纹螺,也采集零落的衣藻和伞桑。依靠海底热液和海洋动物泛光而生存的底栖植物已经不多了,我们便小心翼翼往上层水域游去,到达了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竟然又发现了更多的残存植物。我教大家采集,教大家辨认哪些植物有毒,哪些无毒。所有人都异常的兴奋和好奇。这时,我又想起了妈妈。
  有一天,我忽然停住了。我看见了岩壁上的水笔仔。海的景观都改变了,惟有它还在那里,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水笔仔已经长大了,婀娜多姿,妩媚动人,在水中轻乘地招摇。这植物由于吃掉了多个水栖人,因而滋生出了灵性,并且它还是有记忆的,也认出了回归的我。
  这时,我头上缠绕的黑发抖擞着松动了一下,呼啦一声展开来,向水笔仔那里飙去,竟把身体也拉扯了过去。我恐惧地大叫:“蚺遗!”
  如此要命的时刻,蚺遗却不在身边。喙怪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拽住我的双腿,把我拉扯回了安全地带。
  着了魔的黑发又自动地盘卷回来,牢牢粘贴在了额上,受了惊吓一般,兀是哆嗦不停。一只胳膊已被水笔仔划出了血痕。这使我想到了妈妈的体液。
  睁眼看过去,只见妖妇般的水草正端坐在水笔仔的叶梢上昏晦地谵笑。她也长大了,模样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扁平苍白的容颜惨不忍睹,额头上流淌下一道浓浓的、清冷的黑光。
  终于,在巨变之后,我迎来了这一刻,与女人单独面对。
  这时候,周围的海水像是受着一只淫乱大手的搅动,都激荡起来,仿佛被注入一股久酿的情欲。
  水草妹妹,你,是想与我做爱吗?
  或者,直截了当一些,是想要吃掉我吗?
  重逢的仪式,是这样的精彩而戏剧。
  那个属于死神的阴性世界,看起来更有魅力呀。
  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我略微难过地游开,心里说:“喂,有空再来看你吧。”
  从此,男人们便在深渊中苟且偷生,终于躲开了联盟的猎杀追捕。
  我们从头再来,慢慢成为差强人意的渔夫和采集者。在外界看来,水世界中横行一时的掠食族,已然全体灭亡了。
第五章 文明
一、悲剧
  所谓春秋递嬗、斗转星移,这宇宙中时光飞逝的普遍感受,在海洋深处竟无人能知。
  由于无法感受到时间的往来穿梭,我的故事也就失去了进化的目的和动力。
  无法讲述下去的时候,也就只能重复唠叨昔日(也有可能是未来),在尸虺的引领下,无趣的男人们一群群上浮,徒劳无益地以头冲击薄如女人肌肤的烂糊状海面,就那种样子,翻转肚皮浸润在一团肮脏光晕的照射之下,含含混混地唱着谁也不能明白的祈歌。然而,那捉弄人的亮光已经多少次疲惫地照射过这个世界了呢?
  事实上,在我的故事中,这了无新意的海洋已经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了无数次,而我只能短暂地活一回。
  大海正是一个女人,确切来讲,仅是女人的子宫,它不假思索地定时收缩,不间断地排泄出许多人来,但对于被吐出的每一个个体而言,命运却不存在多重。
  这仅有的一回里面,究竟能够做些什么事情,都不能由自己说了算。而有这一回,与没有这一回,又有多少区别?
  生出来后才知道什么都太晚了。于是,无谓的哀怨便由衷滋生。至少,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样的哀怨。我相信蚺遗也会,其余的人,我则不知。
  这都是因为我们有了头脑。在这红色海洋中拥有意识,本身算得上是一个悲剧了。
  为什么是妈妈选择了我的身体,而不是我选择了妈妈的子宫?这是一个永无答案的命题。
  实在没有办法啊。
  那么就权且如此吧!
  值得庆幸的是,仿佛是幸运地延续着的定居生活如同一把利刃,把那饥肠辘辘的自相残杀,以及蒙罩着妈妈和水草阴影的灾难本身,暂时挑得不见踪影。我的故事也就可有可无地继续了下去。
  但,说的也便是暂时。因为有了以上的哀怨,心里清楚,难熬的日子并没有真的离去。
  平时,只是刻意掩饰着、抑制着,努力不去讲给人听。
  但,并不是说这样一来,灭亡便会真的远离我们而去。
  灾厄来得总是比人设计的更真实一些,并打断故事的正常进程。
二、能量
  一天,我带领众人采集完植物,回到洞穴,自己也取了鱼腥萝啖吃,忽然从心底喷发出一股强劲反呕。
  好不容易弄来的食物,全部经由狭窄的食道,滚涌进了无际的大海,仿佛是幻觉中纤细的陌生生命,具有灵力一般地呈游丝状颤然浮动,依恋着一时竟舍不得离去。
  我恐惧地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明白最近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反复多次了。
  由于很久没有尝到人肉的滋味,肠胃在向大脑提出物理意义上的抗议。
  像拒绝毒物一般,我厌恶地扔掉没吃完的鱼腥萝,惊惧地看着它们在水层中如烟云漂散。这曾经养育了无数人类的维管束植株,现在也与海洋中其他的恶意存在一起,成为一种与人为敌的东西。
  没有比这更致命的了。体内潜伏着的恶魔,在短暂休眠后,正在苏醒。
  洞口探入一个脑袋。那是蛩蛩,怯怯地要求进来。
  蛩蛩讨好地冲我绽开一个笑容,把一块白花花、软绵绵的东西递过来。
  蛩蛩不说话,只是保持着怪异的微笑。
  一眼就看出来了,蛩蛩手中的,是一块从人的大腿上剜下的上等好肉。
  我的口角无法抑制地流出咸涎。多么有失体面呀。我用水矛一下把人肉打落水中。蛩蛩吓坏了。
  “哪里来的?”我厉声问,心里布满绝望。
  “我们杀掉了黑齿。”
  我拉着蛩蛩游出洞穴,果然看见十几个家伙围在海底沙砾层上,正在吭哧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动物。
  痈疽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大难临头一般,悲戚地说:“痈疽,是你带头干的么?你们怎么不记得我定下的规矩?你把他吃了,把别人吃了,最后会不会连我也吃掉呢?”
  “不,你千万别这么想啊,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先把自己杀死了送给你吃的……”这家伙竟然也像蛩蛩一样嘻皮笑脸地这么对我说。
  “胡说!你们,要想活得久一些,就不要去吃人!”
  听见我这么说,大家吧哒地咂着嘴,不甘心地四散而去。那具尸身已被吃得仅剩一把骨架,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海底,被水流一阵阵掀动,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引起一群腐食虾贪婪的窥视。
  我惊惧地回到洞穴,心里却老想着躺在海底的黑齿,以及黑齿身上散发出的味儿。
  蛩蛩送来的人肉没有被水流冲走,安静地在一旁期待着什么。
  人肉呈棒状,深褐色,截面处突出两股大筋,张牙舞爪,完全是挑衅的模样。人只有死去了,才会面对首领敢这样无所顾忌。
  虽然猜测不出当初镶嵌在原来体位的正常形状,但黑齿的确曾靠它牵引让人羡慕的双腿,就那么镇定而韧性地扑向他所要吃掉的男人,以及所要交欢然后再吃掉的女人。
  而现在,这东西自己却已变成了一堆可食的静物。肌肉里蕴藏的能量,虽不能称作滔滔不绝,却也可以在同类的身体里流转不休。
  这的确是坚硕、耐嚼的男性的肌肉,现在任由充满情欲的阴柔海水抚摸和宠爱,最后才被抛弃。意识到这个,就不由得热血沸腾。
  但是,渴望立即吃掉这肉棒的欲念,却不仅仅是饥饿所致,而是比饥饿感还要强烈的另一种奇异感觉。
  说到底,并不是肠胃蠕动出的简单欲求。
  但至于它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耐心去琢磨了。
  我扑了过去。
  顷刻之间,口腔就被食物填充得一点空余也没有了,如此,咀嚼肌反而动弹不得,各组神经的配合也都丧失了应有的默契。
  死去的水栖人在嘴中迅速地复活。肉块的冲击力太大,使食者差点昏厥过去。
三、特殊的欲求
  吃人就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重新开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便比一般的水栖人要料想得长远一些。我用大概可以称作初步的逻辑推理能力感知到,族群内疯狂的互食,很快便会把自己吃光,结果是大家一起完蛋。
  这,也许便是少有的所谓“对未来的洞察”吧?
  只是,在如今的红色海洋中,这种想法已然行不通了。因为从实际的角度进行观察,没有人吃,却也同样不能自救。归根到底,所谓吃人,是一种独立于饥饿的别样欲求在发生作用。
  体现在现实效应上,则是如果不吃人,就会由于那种特殊欲求的消失而悉数发疯的。这样,完蛋的那一天,就会来得更早。
  强迫着驱动衰弱的身躯,去开辟新的食物源,胡乱吃点硅藻、鳃蚓或轮虫什么的,那不过是最低级的活法,再愚蠢不过了,不用说,就是导致原先我那个族群灭绝的原因。
  不去考虑那种比饥饿感更加强烈的特殊欲求,就意味着我们与笨拙的长角螺也没有什么两样。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知道。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是一种广食性生物,但现在看来,这终究是一个误会。我只能想像这是由于红色海洋的存在,它以魔法无边的手段迅速改变了人类生态幅的宽度。
  喙怪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处丰盈的藻场,原本以为能避开人肉的诱惑,但一俟昼夜交替之际,大家按捺不住心头烦恶,便又相约一起出动,魔鬼似地袭击并宰杀同类。
  一些身体最虚弱的家伙,首先被吃掉了。
  很快,二十几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葬入了伙伴的腹中,这里面也包括最早给我送来人肉的蛩蛩——他是被我吃掉的。
  奇怪的是,大家到了此刻才仿佛深深地体会到吃人的绝顶妙处。甚至在做掠食者的那会儿,大家也不曾产生过这般的感觉——因为,其时人肉相对充足,谁也不太在乎。
  “人的哪个部位最好吃呢?”我与痈疽展开了讨论。
  “当然,首先是脑髓了,那白花花而黏稠的流质,由于其滑润度,而有着完美的口感!其次是大腿根部紧凑致密的肌腱群,喏,也就是接近会阴部位的,十分的耐嚼;再就是肝脏和眼珠——想想你用湿润的舌头把它们轻舐吧。只有鳍是要扔掉的。”痈疽说得兴致勃勃。
  “不过,还是有些家伙,连鳍也拿去吸吮呢。”
  “真是可怜鬼。”
  “不,那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呀。开辟了新的吃法。我们不妨也试一试!”
  说着,我便忘掉了自己身为首领的身份,贪婪地打量起痈疽来,仿佛透过他糜烂的鲑鱼样肌肤,看清楚了皮层下厚薄不均的脂肪,也嗅到了稀松肉质间散发出来的淡淡腥气。
  我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角。
  大概,看到我的眼光越来越木对劲,痈疽吓得转身游到了远处。
  痈疽一定在这么想:海星这戴面具的家伙,是红色海洋中最危险的动物,不可以与之久相处啊。
  预感中,这必是今后灾难的伏笔。
  痈疽才是需要提防的人。
  伴随着肉食习性的恢复,也就逐渐清晰地认识到了那种特殊欲求。人肉在穿越肚肠时产生的一阵阵蠕动,通常会激发具有旋转意味的亢奋与眩晕,那是理所当然的,或可理解为固定的行为模式所导致的条件反射。
  ——吃人并与女人交合,这本是平行作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件也不成。但现在却没有后者佐食,这样的煎熬才真正让人无法逃避。
  那正是隐蔽在心灵最深处的无法产生后代的痛苦呀,而这却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视,如此才诱导出吃人的行为吧,那其实是下意识中企图转移对于出生与死亡的注意力。
  这才认识到,匿藏于深渊中的这群家伙,竞毫无分别全是男人。这种身份,在掠食时有它的特殊意义,但到了现在,就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了。
  吃掉性别相同的伴侣,也就是在耐性限度下降的情形下,为了减少群体密度并摆脱潜在的竞争威胁,而做出的自然选择吧。
  当然也有人觊觎起同伴的身体,考虑的是先奸后食。族群数量下降后,与雌性儒艮交配寻欢的事情,也已经在眼皮下发生了多起,而连这也要厮斗争夺。
  在被欲火炙烤得受不了的时候,我便来到水笔仔栖身之处,企图通过接近某种我所不能把握的存在,来缓解周身的紧张和压抑。
  我充满钝痛地久久注释着这岩灰色的家伙,恼恨地想它怎么可以这样置身事外。我期待额上的秀发拉扯起身体,去裹缠这吃人植物,从而与它融为一体。但那死亡女人的发梢却像是由于最近以来人肉滋养的不足,因而丧失了生命的元气,就是一动也不动弹。
  水笔仔于是就这样包孕着虚假的宽容似地安坐在岩壁上,故意显露出一副对颓废焦躁的水栖人毫无兴趣的样子。这真让人失望。
  期待中的水草妹妹,因此就再也没有出现。那正是妖一般的水草。我梦想着与水草的合二为一,进入她的身体,礁蟾般潜伏在她软泥似的子宫底部。这样,便可以不费力气地等待着倒霉的男人自投罗网,被水草慢吞吞地消化成看不出具体形状的营养物质,一挂挂直接地滑落我的口里了。
四、人肉会有的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被吃掉,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因为害怕而逃走。
  总体来讲,弥布于深渊中的,完全是极度兴奋的氛围。
  只有我感到了担心。人群的数量在一天天减少,等到人都吃光了,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样的恐慌,也许,还是只能跟蚺遗说说吧。
  来到深渊后,蚺遗便一天天飞快地变老,最后连双目也瞎掉了。但还没有人敢吃掉蚺遗。
  “这样的情景,也许就是所谓的未来吧。”我不安地对蚺遗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当别的人都被吃光时,便仅剩下我们两个了。”蚺遗吃吃地笑起来。
  “还笑哪。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那就请你把我吃掉吧。”蚺遗倒是镇静。
  “不、不要。”我吓坏了。
  “怎么不要呢?理由是你比我年轻强壮——你拥有和女人交合的力量哪。而且你别忘了,蚺遗我是能够预知生死的。”
  “尸虺的死,当初你也早知道么?你这家伙竟没有事先说出!害得我们这样。”
  “我当然知道。但是,天机不可泄漏。”
  “那么,我的死呢?说说可以吗?”
  蚺遗用深不可测的盲眼颇可玩味地照了照我,才慢吞吞地说:
  “你想到了死。”
  “是的。最近,想得多了。”
  “能想到自己死之将至的水栖人,真是了不起,我很少遇见呢。是海洋中生的希望。”
  我明白蚺遗在说由死而生。老态龙钟的蚺遗仿佛产生了年轻人一般的亢奋,像是在为我感到高兴。但这只能让我更加害怕起来。
  这时,我的眼前爆发出一片巨大的光熠。那正是我初次离群时,所遭遇的滔滔不绝的浮尸之海。现在可以猜测,集群死去的人和海兽大概也都是互食的结果吧。但那个携着明亮火烛游行的人类队伍,是怎么逃脱的呢?
  “哦哦,不要担心,人肉会有的。”蚺遗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叽咕了一句。
  “怎样才会有呢?”
  “这种被称作海洋的东西,其实就是为着出产人肉而波涛翻滚着的啊。”
  “然而,能够不吃人么?”
  “现在,是办不到的。”
  “那么,要到何时才能办到?”
  “要等到神的出现啊。哦,神……这一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蚺遗真的老了,他更加诡异了。他的瞎眼中渗出一股股草绿色的阴森亮光,竞把海水的汹汹红势逼退了不少。这老者紧接着缩回了一种遐思般的境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神”的说法,心头不禁格登一下。直觉中,那是一种无食无性、寡然无味的东西,却能让人从两难中解脱。但这似乎是一个比海底城、陆地和巨人一类的存在还要艰深得多的问题。我毕生也无法弄明白。
  蚺遗像是对我比较失望,费力地吐出一口水泡,说:“既然如此,就只有不断吃人了。”
  他又补充说:“要让这‘不断’维持下去,就只有先设法创造文明了。虽然是没有神的俗世,但那是比身体、智慧和精神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支撑啊。”
  再一次,蚺遗的瞎眼中渗出了直指未来的尤光之光。
  “文明”,这是一个新的说法。
  对此我闻所未闻,完全不懂。
  只好知趣地不再言语了,独自体味着内心涌出的惊恐。
  “要活下去,你首先需要找到赤瘿。”蚺遗像是察觉了我的不安,又一次打起精神对我说。
  “赤瘿的回忆本领强大。惟有回忆过去,未来才有希望呀。我老去了,眼睛看不见了,今后,我不能多作喻示了。你这未来海洋的王者,请你去找赤瘿吧,向他请教文明的要旨,把我与你的契约,践行到最后一刻吧。”
五、赤瘿
  蚺遗不中用了,但化向我推荐了能够作为替代者的赤瘿。
  根据蚺遗的暗示,记忆,对于人类族群来讲,是比预言更有意义的事情。
  赤瘿是一种由古时生化人类的后代进化而来的海洋生物,居住在六千米的深渊,熬度着这苦海的最后时日。
  这个赤红色的半球形海绵体怪物,手足已全都异化,成了四只肉锚,把自己固定在百万年的岩礁上,与一种名叫苍术的植物和一种唤作蠃鱼的动物伴生。真是难以想像,赤瘿那不可溯源的远祖,竞也是人类的一支。
  我找到赤瘿,才知道他跟人类大不相同。赤瘿不再需要进食,而仅仅依靠皮肤呼吸,并从海底矿床吸取元素,在体内合成所需的能量。
  那么,从逻辑上讲,赤瘿是不吃人肉的了。想到这一点,我竞有些凄凉。
  是否只有不吃人的人,才能保持住牢靠的记忆呢?
  在肃杀而刺目的海底,赤瘿孤独、孑立而异类。不过赤瘿也有一样自娱般的消遣,那便是不分昼夜地利用海水中的活性离子,在附近一带的海域催化出奇异的化学反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赤瘿是在藉此研究一种失传的深奥学问。但我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实际用处。
  “赤瘿,我需要你的帮助。是蚺遗叫我来的。”
  “蚺遗啊。我知道他还活着,但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赤瘿的话音,是无数个双轴骨针与片状翅共振发出的合成声。赤瘿可以模仿许多种海洋生物的声音,包括人类天敌的语言,从而与它们沟通,消解误会,免遭杀身之祸。这是进化中偶然误入他途的奇异生物才能掌握的生存秘诀。
  赤瘿没有五官,但我察觉了某种极似人类的表情,正从他软软的体壁上渗溢而出,弥漫在水体中,形成对来访者的强大压迫。我感知到,赤瘿是在对残存水栖人的处境生出悲悯。
  “蚺遗说了,必须找到你。没有办法,族群要灭绝了。”
  赤瘿的身子在停滞的腐水中缓缓转动,锚爪与苍术退化的根部搅缠在一起,把礁石磨得吱吱作响。赤瘿依靠苍术庞大的根系从海底获取用作化学反应的矿物质。赤瘿静静地听着我,一言不发。
  “赤瘿,你能离开这里,去帮助我们么?”我哀求,“蚺遗救助了我们,但他现在不行了,他的眼睛瞎掉了。”
  这时,赤瘿的身体闪射出一道黯淡的黄色光芒,海水中的赤焰好像暂时褪色了。过了一会儿,赤瘿才幽幽道:“这跟眼睛瞎不瞎又有什么关系?比如我,我可以让这一带的海水变成另一种形式,但是还缺少一些关键的元素,才能配平那个救赎的方程式。科学真的是失传了。我无法帮助你。”
  科学?在赤瘿面前,我更加感到自己的无知。我乞告:“那么文明呢?蚺遗说了,出路在于文明。究竟什么是文明?”
  “蚺遗,连他也不知命啊。”
  这时,那叫苍术的底栖植物忽然摇晃起来,两条像是人肠的青色鱼儿从树丛中掉落在赤瘿的身上,用它们头上的肉柄小嘴,开始替这深海怪物清理体壁上的寄生虫。赤瘿舒服地微微转动着身子。
  鱼儿清理完赤瘿身上的寄生虫后,便游进苍术的枝叶里。苍术蜷缩起来,紧紧地藏裹住蠃鱼。赤瘿的身子闪亮了一下,四只锚足抖动不停。
  “好吧,海星,且让我试一试吧。”赤瘿的心情这时仿佛好了起来,他于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又一个化学反应生成了。一团海水变得绿莹莹的十分刺目,散发出强烈的腐酸臭味。怪味径直向我飘过来,钻入我的鳃裂,使我的囊泡充气,脑袋也晕乎乎的,像是就要爆炸。
  但逐渐地,头脑底部有什么东西开始沸水一样翻腾。起初,有些刺疼,但逐渐地,变成了舒服的熨慰。那大概是一些不寻常的物质正在重新整合,就使颅内神经产生了奇异的连接。赤瘿创制的化学反应风暴在我的大脑皮层上激荡,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应随之在心底悄然滋生。
  随着反应向高潮推进,缺失掉的记忆片断开始慢慢恢复和拼合。脑干深处原来竟然浓缩着人类进化史的线索,此刻都伴随着轴突和树突的受激扩展,开始一一清晰呈现。
六、文明的记忆
  像那些海底深谷中的异人一样,我也开始在时间的长河中回溯。
  我首先看到了尸虺。尸虺没有死去,大家仍在一起快活地掠食,在血染的海水中兴奋地捕猎肉乎乎的同类。但很快,这一幕就消失了。这时,我已然回到了从前的族群之中,看到了兄弟姐妹相嬉,目睹了发生在水草和百合身上的变故。我回归了深渊,并与妈妈重逢!妈妈带领着孩子们在一刻不停地采集植物。那时的食物来源是多么的丰富呀。的确,我们原本是可以不必互食的。
  但是,这里面却隐约有一层极大的不真实。我需要继续走向记忆深处。这么想着,妈妈的形象化成了一团水雾,迅速消失了。
  这时,从赤瘿身上激射过来的黄色光芒变深了,腐酸的臭气也更为浓重了。刹那间,我不可思议地看到丁我出生时的情形。我来到这个到处是水的世界上,第一眼看见的,是妈妈年轻而华美的赤裸身体。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印象:海洋本身的性别,其实就是女性。由于分娩的缘故,妈妈粉红色的皮肤上呈现了大串明亮的黑斑,漫渗出一层层浓郁的黄色液体,这样便把大量的多余盐分排出到体外。妈妈在嘘嘘地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不一会儿,周围有了动静。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
  但这个场景也很快淡去了。我的意识模糊了。在一个闪光的隧道中,我坠人了久久渴慕着的妈妈的子宫,潜回了出生之前的黑暗与潮湿。无数悠久的往事,都暗流般涌动起来。这些像是汇集了亿万个死亡大脑的意识,被赤瘿的魔法激活了,从各个方向齐聚在一起,纷纷攘攘地升腾膨涨。
  我于是记起了,在那个不知名的年代,人类并不是水栖的生物。传说中的陆地和陆生人的确足存在过的。他们便是水栖人的先祖。在他们生存的环境中,一切都十分的干燥,连空气也透出着凉爽。那世界气候宜人,四季分明。人类占有着丰富的食物源,但他们并不是被动或天然地占有,而是用巧夺天工的方式,施行着奇妙的种植和养蓄。我看到了一畦畦田地,一方方牧场,还有无数的实验室和厂房,在那里面,新型食物的品种源源不断地涌流而出。由此人类垄断了所有的资源体系,并创造了无以尽数的享乐方式。他们掌控了烈火和金属,更繁殖出了宗教和艺术。人类已经学会了飞翔,高高地离开了地面,遨翔在无依的空中,去到我所无法理喻的遥远星系。人类不但懂得了改造自然,还学会了重塑自己,惊人地缩微了身躯,融入了最细小的物质层面。他们已能够控制性别,再造生命,包括根据自己的形象,创作出了水栖人的族群。他们使用巧妙的手段,大大地延长了寿命,活着便能看到纪元的不尽更替。他们制造出来的奇迹世界,是所有水栖人的脑子加在一起,也想像不到万分之一的。
  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就是文明。
  我们今天之所以要挣扎着活下去,就是为了今后有一天要重建这一切。但是,怎样才办得到呢?
七、文明的本意
  这个时候,传来了赤瘿的话语。
  “看到了吧。”
  “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了文明。”
  “那么,我就要向你讲述文明的本意了。”
  赤瘿想说的是:历史是不能忘记的。
  以下便是赤瘿通过化学反应所记住的远古事实,也就是所谓的文明的本意。虽然,有很多的东西需要记住,但赤瘿记得最牢靠的,不知怎么的,还是这方面的情形。
  赤瘿对我说,文明的本意便是吃人。在陆生人的时代,人类和他们的动物祖先相揖别已是几百万年前的事情。但太古之民仍是半人半兽,为了生存而吃人,当属正常现象。而伟大的陆地王们,不同时期文明的领袖,也继承了吃人的习俗。
  这时,赤瘿的身体闪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色,他歌咏一般唱念起来,像鬼巫似的尸虺一样,背诵出了以下的有关陆地和陆生人的明晰记忆:
  “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春秋霸主齐恒公呀,吃掉易牙献上的儿子,而那弄臣只是为表忠心;晋国公子重耳呀,流浪十七年,介子推割下腿肉做汤给他吃;楚庄王呀,围睢阳城九月,城中人民交换孩子互食;齐王呀,烹食郦食其;汉王呀,欲分食己父之肉羹;王莽呀,身死遭脔,舌头被人生吞;刘备呀,兵败小沛,吃掉农人刘安的妻子;东晋赵国王室呀,以美女人头伴马牛羊头为美肴;秦王苻生呀,剥人脸皮为食;南北朝呀,荣阳之战,三十七名守城将士心脏被吃;东魏侯景呀,率军掠人为食,自己死后亦被脔食,五个儿子被烹食;北齐皇帝高洋呀,他的赏赐是烤人肉片;隋朝将军麻祜呀,专门蒸吃小孩;隋末诸葛昂与高瓒呀,比赛谁家东西好,便把各自的家奴和小妾宰杀了蒸熟后给客人吃;隋末唐初朱粲呀,烹煮妇婴做军粮;安史之乱呀,睢阳守将张巡、许远杀妾奴供士兵充饥;唐末黄巢呀,杀死平民,用磨磨碎作军粮;契丹国石敬唐呀,把人烤炙蒸烹而食;宋将李处耘呀,让部下吃掉肥胖俘虏;辽主耶律琛呀,为求长寿,杀人取胆汁和药吃;宋将王剑儿呀,性喜生吃人耳佐酒;宋朝开国老将王继勋呀,杀死吃掉一百多民女,和尚、尼姑也参与其中;宋朝侠士柳开呀,嗜吃人肝;明成祖朱棣呀,把敌人耳鼻割下,烧熟后塞入对方口中;明末张献忠呀,捉住妇女,奸淫后洗剥干净,杀来吃掉,掠获小儿,就蒸煮当肉汤吃;明末李自成呀,杀死福王朱常洵,做成肉酱,拌以鹿肉令将士品尝,缺粮时则杀平民充饥,喂马也用人肉;明朝李时珍呀,在《本草纲目》里开出人肉、人胆、人势(阴茎)、人骨、阴毛等多种疗方,食之能治愈诸多顽疾;清兵入关呀,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士兵吃活人心肝;辛亥革命呀,革命党人心肝被挖出吃掉;民国十八年大旱呀,舅舅锅里煮外甥,女人锅里煮女婿……”
  我听得云山雾海,却又在震颤中陷入痴迷。我怀疑赤瘿并不明白他的所言,他只是在机械地背诵着由某种力量注入他内心的一个久远的秘密。关于这个秘密,早年间,海洋中一定有一个四方流传的原始版本,仅传授给了少数人,赤瘿便是其中之一。但这歌词字面之后的意思又是什么呢?谁也不懂得。赤瘿其实已经癫狂了。
  赤瘿见我被奇怪的语言攫住,便又深沉地继续唱道:
  “文明呀,如此便代代相承,而没有灭绝。”
  听到这里,我心头灵光一闪,久久负担的重压,仿佛都一下卸除了。
  我明白了,我就是那个将要超越尸虺的人。
  这时,赤瘿便终止了化学反应的进程。
  “你既已懂得了文明的本意,信心也便自然能够坚定。你可以回去了。很快会有人来帮助你走出困境的,也就是说,他会提供建设文明的具体方法。”他安详地对我说。
八、帮助者
  从赤瘿那里回来后,我的心态变得平定了。我静待着赤瘿的预言成为现实。
  一天,喙怪报告说,有一支队伍正朝深渊疾行而来。
  他们是黾人。如今,黾人也是部落联盟的一员了。黾人是海洋中强悍凶恶的族群。早些时候,他们甚至打败了银色人种。
  还没有迎来赤瘿预言中的帮助者,却等来了黾人,这让我震惊而不安。
  妈妈正是被黾人掠去的。这真是冤家路窄。
  但由于受到了文明将要到来的信念的鼓舞,我决定与黾人以死相拼。
  大家一听说要打仗,都十分害怕。我便激励众人:“看看,我们自己中间,剩不下几个人能够吃了。黾人可是海洋中最美味的人种哪。杀掉他们,便会有一顿大餐了。”
  吃红了眼的痈疽、喙怪等人也在一旁附和,说反正是死,拼一拼也无所谓。大家才勉力打起了精神。
  我带领残存的掠食族成员总共八百人前去迎战黾人。
  也许是一场一去不复返之战。如果死亡必然来临,文明终将弃我,那必是连赤瘿也无能为力的海洋的意志。
  稀稀拉拉的队伍从水笔仔不远处经过。一股水流冲来,水笔仔像人一样摇了摇身子。水草的身影猛地飘荡了出来,全身浮肿,好像她刚刚死去不久。
  我停止了游动。
  水草不说话,文静安详地打量着我。我注意到水草的左脚腕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圈紫菜花环。原来,她是来为我送别的。
  “水草妹妹呀,请你保佑我吧。让我们的族群尽快过上文明的生活吧!”我在心里说。然后,便奋力游走了。
  或许是水草显灵,胜机竟然向我们招手了。
  出人意料的是,黾人已没有了记忆中的强大,它极度衰弱了。其族群仅剩两千多人,并正被另一队来历不明的人马追杀。
  原来,黾人也是前往深渊避难来的。
  我遂将部下一分为二,一队交予痈疽,一队由我亲自率领,怀抱复仇之念,利箭一般向敌人偷袭,把那蠕动着的黾人长蛇阵切割成了三段。
  没料到掠食族竟会卷土重来,黾人一下大乱。我故技重施,单身直人黾人族群的中心,斩下了其首领的头颅!
  杀伐所引发的久违畅快,重新在我的血液中沸腾。而痈疽率领的人马,也恢复了掠食者的凶残本性,大开杀戒。
  看到这样的情形,其余的黾人,竟刹那间在水层中怔住了,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这与他们的前辈,是大相径庭啊。他们都成了我的俘虏。
  胜利来得如此容易,就像是海洋玩的一个游戏。
  然而,就在这时,那支追杀黾人的队伍也到达了。有一个狰狞的身影游在最前面,恍惚间竟若尸虺。
  这家伙直冲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水矛刺到了眼前,我猝不及防,躲避不及。但就在生死之间,对方却迅疾地收了手。
  “是你呀。”
  我看过去,见那人年纪与我相仿,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这形象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脑子里火光闪现,才记起正是很久以前,那曾经把我从巨水蚤口中救下的怪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惊喜地问。
  “我是追杀黾人来的。那些无耻的家伙夺走了我的女人。”
  “想不到又见面了。”
  “我也时常想念你哩。还好,最后一刹那,我从身形上认出了你。”
  原来,这人大名叫做危虫,在离开我后,便找到了自己的族群,后来又独立门户,最后成为新一代的海洋漫游者。值得庆幸的是,水压没有剥夺他的记忆。这样的水栖人已是寥寥无几了。
  “你的面具,很是不同寻常、不同寻常!那是海洋王者的标志啊。这大海中所有的生物见到了,咦,是要敬畏的。”
  危虫吃惊地看着我头戴的海兽骨面具和额缠的死女人头发,竟不敢再有傲气和骄奢。这却使我感到十分意外。我完全没有想到。尸虺遗下的面具竟然有着如此的魔力。
  “既然如此,干脆,你也加入我们吧。”我心念一动,果断地提议。
  危虫以前便知道尸虺的大名,现在看到我代替了尸虺,成了掠食族的首领,心下既惊且喜,便一口答应与我结盟。毕竟,在海洋目前的状况下,还是结伙抱团更加安全。
  危虫带来了一千多人。他也从黾人手中夺回了他的女人,是他的同母异父妹妹兼配偶,名叫妨姹。
  妨姹是一头流线型的年轻海兽,丰腴而轻盈,身体仿佛是薄薄透明的,布满了像要融化开来的青色斑纹;乳头圆润饱满,似乎经常承受着爱抚和吮吸;小巧的背脊上倒插着含羞鱼似的双飞小鳍。
  妨姹的出现,在我心里触发了重生般的春潮悸动。在这非均质的水世界里,我的确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女人了。而“配偶”又是什么?这个第一次听到的说法,更使我惊诧莫名。一刹那,仿佛燥热的海洋中盛开了阴凉的花蕾。我又仿佛看到了水草惨白脚脖上套着的绿色植物饰环,洋溢出一片清爽的温馨。
  危虫是为了救回自己的女人,最终才与我重逢的。这竟让我莫名地自卑起来。
九、新音
  一场战斗俘虏了将近两千名黾人,有男有女,而且还增加了危虫这支有生力量,可以说是收获丰厚。
  大概,文明已经在向我发出邀请了。
  我心中浮动着说不出的愉快。危虫便是赤瘿预言中的帮助者么?我还不敢十分肯定。
  令我伤感的是,我没有在黾人族群中找到妈妈,也没有找到失落的姐妹。我向一名黾人老者询问。老者却不记得与我妈妈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提醒他:“那银色的男人,你总见过吧。你当初必定是杀掠者中的一员。”
  老者昏噩地说:“银色的男人?那是什么啊。我不懂得。”
  “你们是不行了,海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叹道。此时,对黾人的憎恨竞也消减了不少。
  “我们是不行了。”那老人沉痛地说,“没有永恒的强大啊。你让我死去吧。”
  我想,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伤心了一小会儿,便被另一种喜悦吞没了。
  俘虏们带来了最好的礼物——人肉。“这种被称作海洋的东西,其实就是为着出产人肉而波涛翻滚着的啊。”蚺遗的判断是多么的准确啊。
  我心存感激,便把水矛捅进了黾人老者海马状的身体。我双手掏出死者热乎乎的肝脏,飞快地送人口中。见我开了个头,大家才恍然大悟般想起了这番厮杀的目的,一拥而上开始了热烈的噬食。
  我又一次看到了久违的生活场景!
  还没轮上被吃的黾人见状大乱,正欲逃走,却被凶狠的危虫带人悉数阻回。大家先从老人和小孩开始,吃掉他们后,便把目光投向了女人。
  虽然,她们是与掠食族在形态上很不相同的人种,然而那方面的事情,在水栖人中,却都是可以通行的。何况,在性急时不是也与儒艮和男人交配过么?
  我率先与一个海马状的女人缠绕在了一起。她的尖声叫唤使很久不碰女人的我几乎昏死了过去。但就在这时,我心头莫名一颤。我看到了妨姹。
  仿佛是海幕吐出的一颗小小珍珠,妨姹正在不远处的水层中静静地注视着我与黾人交配的全部细节,可爱的脸庞上回转着难以捉摸的笑意。这让我感到了罕有的羞惭。那种不同于任何一种水栖女人的宁静眼光使我极为尴尬,却又深感振奋。妨姹仿佛对海洋里司空见惯的这一幕熟视无睹,只是,对我——或者,对我的面具和头发,似乎怀有特殊的兴趣。
  然而,我同时看到,危虫那虬曲的树状手爪正在妨姹周身抚摸,并深深地探入了他妹妹的生殖孔。我的情绪骤然低落。我对缠绕在自己身体上的黾人女子,产生了说不出的厌恶。我有一种预感:自己有关女人的所有概念,恐怕要发生某种逆转了。而这与妨姹的来到,有着重大的关系。
  “配偶!”我在心里颤叫了一声这个新从危虫那里学来的词语。无疑,危虫和妨姹演绎着一种我从未听说过的生活模式,那么,这与文明有关么?
  交合完毕,照例是杀掉女人,并吃掉她们。
  但就在这时,危虫游到我的身边,提出那个事关我们今后命运的重要建议:
  “我们为何不把她们饲养起来慢慢吃掉呢?”
  危虫狡猾地笑着。他好像就是为了对我说出这句话,才从遥远的海区回到我的身边。
  我业已被赤瘿唤醒的心灵,于是便完全地透明了起来。
  我以不用再加解释的目光扫视混沌一片的海洋,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在一片吱吱乱响的吃人之声巾,我信心十足地呼喊:
  “你们都给我停下,不要再吃了!”
  众人都停止了食尸,困惑地看着他们的首领。
  在他们听来,这的确是红色海洋中发聋振聩的新音。
十、次级生产者
  危虫是继蚺遗之后,海洋赠予水栖人的另件礼物。
  他就是赤瘿预言中的帮助者啊。
  他的到来使族群迎来了期待中的变化。我这才真正地懂得,我们的确可以过上一种不同于尸虺设计的生活。
  危虫使我了悟到,没有必要把俘虏一下都杀掉吃光,而是可以蓄养起来,连续不断地生产可供长期享用的食物,以保证族群中重要成员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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